第一百四十一章
胖商人在他身后轻嘶了一声,原本还跃跃欲试想往前蹭的脚步霎时一止。
顾长雪头也没回地丢了句“怎么”,举步踏进被剑气轰开的大门。
宅邸里空荡安静,顾长雪站在门边扫看了一眼琉璃窗,却并没有看到什么阵法或者糊的纸幕。
他皱着眉往里走,迈到第三步,蓦然感觉身体像是越过了一道无形的水幕,再睁眼时,人语声和彩琉璃透入的日光一道涌入感知。
“师尊!”
“拜见师尊!”
一群穿着白裳的少年人涌了过来,又很快止步,像是记起了礼节似的规规矩矩地抬手行礼。
为首的少年抬起头,疑惑地询问:“还未到这个月考教的时日,师尊怎会提前前来?”
“……”师尊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不是明白李白衣为何要在宗门外偷偷养这么一群徒弟。
出于好心是肯定不可能了,否则大可以把这些少年直接带回江上寒,又何必去黑市托人找这么一座宅邸,还特地布下遮掩的幻阵来藏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就是……养来做献祭的?
这么多天姿过人、足以培养成为献祭祭品的少年,恐怕也不好找吧?
顾长雪思量片刻,顶着张神情冷淡的脸瞎扯:“这次来,不是来考量你们的修为的,是来问心的。学剑,便当心诚。你们各自说说,都是为何要拜我为师。”
“这……”少年们面面相觑,交头接耳间隐隐分出三个团体。
顾长雪抱着剑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会这群惴惴不安的孩子,冲着那个最初向他搭话的少年点点下巴:“你先说。”
虽说各分阵营,但这个少年方才能当先开口而无人插话,显然地位不低。更何况观这少年的气度和礼节,明显是个世家弟子,怎么会被李白衣拐来做备用的祭品?
那少年犹豫了一下,又行了个礼才低声道:“我乃漠北方家嫡子,陛下钦点我来此同师尊习剑,学成后回归漠北,承袭家父的将军之位,替陛下戍守北疆。”
站在他身后的那一拨少年互相对视了几眼,也纷纷上前:
“我是云南石家之子……”
“我是金陵陈氏之子……”
顾长雪垂着眼听这群小子报名号,大体算是弄明白了。
虽说此世仙宗林立,魔族猖獗,但人族的帝王仍旧想争得几分与这些仙宗世家叫板、亦或是面对魔族自保的能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屋子的少年,大抵就是帝王从各地搜罗来的习剑胚子。
另两拨少年也跟着上前,依次说了习剑的初心。
其中一拨的确是一心想要练剑,又恰巧被帝王挑中送来,另一拨则是对习不习剑没什么想法,会过来纯粹是因为皇旨不可违逆。
等到所有人都答完,那位方氏嫡子才又迟疑地问了一句:“师尊。上一次您来,便说已经将能教的剑招、心法都教给我们了,余下的便只剩自己悟。这次您提前来问心……可是要送我们回去了?”
顾长雪瞥了这少年一眼。
如果是原本的李白衣来,那肯定不是送人回去,而是开始宰养好的肉猪了。但他对献祭又没有兴趣,方氏嫡子这一问纯属瞌睡来了递枕头:“嗯。既然是圣上遣你们来的,等回朝后自然会对你们各有安排。困守在这宅子里也不利于习剑的心境,收拾收拾,今日便回吧。”
鬼知道这宅子月租多少银子,他现在可穷得很。送完这些小家伙恰好可以找那胖商人说不续租了……
顾长雪一边想,一边向门外走去,有些少年还不舍地追出来:“师尊——”
顾长雪抬手弹了下这些被卖了也不自知,还要帮人家数钱的少年的脑袋:“日后多长心眼。别觉得有人对你好,他便是个好人。”
好比李白衣,养这群“弟子”根本就是当献祭的肉猪用的,这才精心教导,还月月都来“考教修为”。
——那哪是考教“修为”,分明是在掂量肉猪长了几斤肉,什么时候能宰了。
也幸好他这一次穿来的时间点足够及时,刚好赶上了李白衣记在册上、准备动手的这一天。
站在宅邸外的胖商人看着涌出来的少年弟子们愣了一下,倒是挺体贴地没有立刻上前讨要银钱。一直等到顾长雪送走所有人,他才挂着笑搓着手凑过来:“客人,您这是不打算再续租了?那您看这钱——”
“诶?怎么是你?”
一道熟悉的声音横插而来,及时地将顾长雪从囊中羞涩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顾长雪意外又不那么意外地回过头去,便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走过来。
虽然都易了容,但不论是宿勾连走带窜的走路方式,还是无恙魔君稳沉的步伐,都很好认。
顾长雪的目光只是从宿勾身上一扫而过,便落向无恙魔君:“你怎么会来这儿?”
有那么一刻,他都怀疑无恙魔君先前动的手脚是不是包括追踪行迹了,但看宿勾的反应,又似乎很惊讶会在这里碰见他,显然并不是特地追踪他而来的。
回想起在《死城》时的种种“偶遇”,他轻轻啧了一声:“这是什么缘分。”
“……”孽缘。无恙魔君抬眸看了眼不远处开始追着胖商人打的宿勾:“我听宿勾说这里有个门路广、手腕了得的散修,所以来看看。”
“哦。所以你找过来,是因为需要散修?”顾长雪微微挑眉,“不是因为听宿勾说,我似乎对一个散修格外注意,所以想来查查这个散修到底是谁、我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无恙魔君的视线淡淡扫来:“既已明知,何必故问。”
“……”顾长雪轻哼一声,“算了。”
看在这人失了忆,而他又确实没有全盘托出的份上,这人的疑心病他不是不能理解和容忍。
顾长雪放下抱着剑的手臂:“你们来的恰是时候,我身上没钱,一会儿替我将租金交了。”
他扫看向远方的草地,宿勾和胖商人已经打得滚成一团。一个嚷嚷着“让你帮我找的媳妇为何还不见踪影”,一个嚷嚷着“合欢宗避世千年,哪有那么好找”。
顾长雪嫌弃地看了会这两人互扯头花,转身向黑市的方向走。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有熟悉的脚步声跟了上来:“你不留下?”
“宿勾自会结清钱账,我何必留下。”无恙魔君不急不慢地缀在后面,“不知师尊来找这散修,所为何事?”
“……”难怪跟上来,原来又是来试探的。顾长雪好气又好笑,觉得有些人的性子真是换多少个壳子都难移改,“来查些事。”
穿越的事不好说,有关李白衣的行径倒没什么好隐瞒的。顾长雪将自己一路查来的线索同无恙魔君说了:“你呢?这次又瞒了我什么情报?”
“?”无恙魔君递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顾长雪止住脚步:“别装了,我还不了解你?每次你一有事情瞒着我,神态都会同平时不同。”
“……?何处不同?”无恙魔君跟着停下,这次是实打实的疑惑。
“你……”顾长雪顿了一下,盯着无恙魔君的脸,发觉还真指不出对方冷淡的眉眼有哪处不对,所谓的“不同”或许只是相处久后他的一种直觉感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究竟瞒了什么?”
他举步继续往黑市的方向走:“事情很大?大到不能同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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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至于。”无恙魔君道,“只是在那处宅邸附近看见一些痕迹。那位散修商人曾几度来过这附近,大约窥探过里面的情况。”
这倒不奇怪。顾长雪想,一个修士跑去黑市租屋宅,想要背着人养徒弟,是谁都会觉得不对劲,但凡想的多点都会怀疑这修士是不是心怀不轨。
那个散修能跑来窥探,多半也是怕李白衣害人,说实话,他还真没怀疑错。
“你……”无恙魔君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只吐出一个字,神色倏然一敛,转头望向西北方。
顾长雪几乎与他同时抬头,不出数秒,便见远方奔来一大批满脸仓皇的人。
“喂!你们跑什么?”草地上那两个人终于舍得分开,宿勾一跃而起,拽住其中一人。
“别拉我!寂灭,是寂灭!”那人使劲挣动,“在村子里……”
那人挣扎得厉害,胖商人看不过眼地掰开宿勾的手:“你凶人家做什么?”他有些畏惧地眺望了眼人潮涌来的方向,“好端端的,怎么会爆发寂灭……算了,不跟你纠缠了,我也得赶紧收拾摊子走。这位剑君,租费我改日再收!”
胖商人丢下这句,撕开日行千里符转身就跑,眨眼便没了影子。
宿勾拍着身上的草屑蹦跶过来:“魔君大人,要不要追——”
“要不要去看看这个所谓的‘寂灭’?”顾长雪拿桃木剑柄抵了抵无恙魔君的手臂。
“……”无恙魔君蹙眉看了会顾长雪,也不知思量了些什么,“随意。”
宿勾:“……”不是,我们出来不是为了见那散修的吗?
·
单看逃亡难民的数量,很难想象寂灭波及的范围有多广。
顾长雪伫立在枯涧边,仰首眺望远方枯寂焦黑的群山,一眼甚至望不到寂灭的边际。
山间弥散着黑色的齑烟,薰染得半边天际也灰沉晦暗。
山脚下的村落早已人去楼空,枯老的藤树下倒伏着枯槁的尸首。有些是被圈养的家禽,有的是慌乱中没来得及逃走的村民。
顾长雪盯着仍在缓慢向外扩散的寂灭,一边卸去易容伪装,一边沉思:无名如今已经被顾颜顶替。按宿勾先前透露过的消息来看,魔族当下被无恙魔君约束着行径,近些时日并未害人。那这寂灭是哪儿来的?
他回头望了眼无恙魔君,就见对方正回首遥望东南方还未被波及的市镇。片刻后,无恙魔君收回视线,像是想对宿勾说什么,唇刚动了动,忽然一顿:“谁?”
顾长雪眼神微敛,手中桃木剑倏然一荡。
无形的剑风嗡啸而出,刚扫开没一寸,无恙魔君展袖一挡,戴着驭儡银丝戒的手捉住顾长雪的手腕:“……留个活口。”
第一百四十二章
顾长雪动手太快,又背向着他,无恙魔君也说不清这人一动手便是杀招究竟是故意的,还是刚换了躯壳,手上没有分寸。
他背在身后的右手微微绷紧指节,三道神识化作的银丝无声探出银丝戒,做好了捞人的准备:“这人没有杀意。”
“……”顾长雪垂下视线,盯着无恙魔君左手上那三枚银丝戒看了会,干脆利索地转剑入鞘,“自己滚出来,还是我再出一剑?”
“我出来我出来。”
附近的空气波动了一下,探出一张青面獠牙的鬼面具:“别打我啊剑君,我只是个清白散修。您要是打我,可是错杀好人了。”
鬼面具的声音听着虽然苍老,却很精神。试探后见顾长雪没再拔剑,才嘿然笑着彻底显出身形:“不愧是白衣剑君,寻常人见到我这秘术和鬼面具早该吓软腿了,您却面不改色。在下——”
“福秀爷。”顾长雪一眼便认出了这张与剧本的描述如出一辙的蓝色鬼面,一面打量,一面不忘替自己能认出本该素未谋面的人打补丁,“先前我曾在术宗附近的市镇里见过你,对你这鬼面记忆犹新。后来有人同我提过,散修中有一位修至七阶七星境的符修,叫做福秀爷,平日里总是带着蓝皮赤口的鬼面示人。”
当初拍摄时,福秀爷的面具是YL亲手做的。对方给剧本写结尾很拉胯,做这些手工倒是精细完美,一应细节都与这张蓝油油的咧嘴鬼面一模一样。
——不对,说反了。应该是这咧嘴鬼面与YL当初的设计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剑君唤我福秀便是。”福秀爷乐呵呵地做了个揖,“世人皆知,剑宗子弟离开江上寒只为诛魔斩祟,剑君此番前来此地,可也是为了诛杀魔族?”
“……”顾长雪的神情变得微妙,侧目瞥了眼一旁站着的魔族头头。
还没接话,福秀爷又连环自雷:“哎呀,以剑君的实力,永乐海能挡得住您的魔族怕是不多。若是能早日将那无名魔君斩于剑下,想必——”
“想你个头啊!”宿勾一把扯下脸上的易容,抬脚就踹这胆敢当着魔君的面作死的傻逼,“当面嚼舌根,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
“宿勾?!”福秀爷被踢得连连后退,动作里都能看得出愕然,“你怎么会在——当面嚼舌根是什么意思,这位……”
“这位就是魔君大人!”宿勾往无言地扶住额头的无恙魔君身后骄傲一杵,“瞎了你的狗眼,魔君的驭儡银丝戒你都看不出来?”
“……”福秀爷的动作都僵滞了,几秒后,目光猛然一转,瞪向刚刚还被魔君拉着手腕的顾长雪,“那这位是——”
宿勾还待再说话,一只冰冷尖锐的金属儡手遮住了他的脸,将他推到一旁。
“你为何在此?”无恙魔君垂眸望着膝盖发软,很想向下出溜的福秀爷,“这里发生寂灭的过程,你可曾看见?”
“我——”福秀爷张嘴刚想回禀,又迟疑地看向顾长雪,“这位……”
“自己人,”顾长雪摩挲着剑柄,打量着这位主角团中的一员,“你继续说。”
“……”福秀爷也不知想了些什么,顿了片刻才恭声道,“属下负责刺探仙家百宗的情报,近些时日已凭借符修的身份加入了术宗。三天前,有术宗弟子卜算出此地或有灾祸,属下被遣来探勘,几乎与二位前后脚赶到这里,恰好看见寂灭从重山深处蔓延出来,席卷了山脚下的村落。”
他小心地抬起头,瞅了顾长雪一眼:“敢问这位……可是我永乐海安排进剑宗的细作?这是做了易容?”
无恙魔君没答话,只是缓缓活动着指节,若有所思地盯着福秀爷看了会:“日前你也曾来松籁宫禀奏过几回情报,每次都戴着面具。有何缘故不能摘下面具示人?”
“属下……”福秀爷的身体倏然一绷。
顾长雪扫了眼福秀爷因为紧张而微微后撤的脚步,被勾出几分好奇。
《悬壶济天》中,福秀爷身上有两大谜团,直到剧终都没有解开。
一是与主角元无忘初遇时,这人在考察了元无忘的人品后,托元无忘替他送了封信。
信的内容、具体是送给谁的,剧本里一概没有说明。只知道元无忘是按照福秀爷的要求,将信放在了某个地方等人来取。
这第二个谜团……就是福秀爷的真实面容。
直到最后一集,剧情也没交代福秀爷为何要带面具,这面具里是不是藏着什么故事。
无恙魔君垂下手,高大的诡面傀儡松开宿勾,朝着福秀爷逼近几步:“摘下给本座看看。”
顾长雪看向福秀爷紧绷的动作,想着这人毕竟在最后关头和元无忘一同赴死,舍身补天,估计不会是什么坏人。启唇刚想替这人说句话,便见这小老头抬头冲他望了一眼:“在此人面前摘面具,是否不妥?他毕竟是要送去剑宗的细作,若是被剑宗套出情报……”
顾长雪愣是被他这招祸水东引气笑了:“找理由便找理由,何必攀扯我。”
无恙魔君更直接,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福秀爷缓缓放松绷紧的肩背,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揭开鬼面,“做情报嘛,总归是不露面孔更方便点。有时候我忙于他务,只需叫其他兄弟戴上这张面具,便能顶替我打打掩护……”
出乎顾长雪的意料,福秀爷的真容居然长得年轻秀美。
随着鬼面被揭开,他的声音和体态也都恢复成年轻人的状态,即便身上依旧穿着老头子的陈俗衫袍,依旧挡不住那张脸自带的雅儒之气。
不过福秀爷的性子和他这张脸并不搭,解释完面具的用途后,他便挂着一脸殷勤讨好的笑冲无恙魔君搓搓手:“魔君大人为何会来此地啊?难道是早就料到此地会发生寂灭,所以前来探看?不过,眼下还是不要靠近为好。”
福秀爷解释:“属下四处奔波,见过不少回寂灭。像现在这样还有黑色的齑烟萦绕的,就属于还没稳定下来的,不能进。即便是魔族,进了也得死。您看这旁边便有市镇,不如找个酒家坐着等?”
无恙魔君盯着快笑僵了的福秀爷看了会:“可以。”
·
受寂灭的影响,市镇里的人都在行色匆匆地准备迁离,福秀爷领着人找了几处酒家,才终于找到一家没急着关门跑路的。
宿勾并未跟来,说是临时有事要办。福秀爷只能独自撑起面对无恙魔君的压力:“老板,你们这儿有什么好菜好酒,都送上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环视了一圈周围。
店面里空荡的很,只有靠窗的那一桌坐着两个人,看背影似乎是两个少年侠客。
老板丧气地嘀咕着端来茶水:“行行行,好不好我都给你们上一桌。这寂灭搞得,日后怕是也不会有几个人来咱们市镇了。这一顿就当是我请各位的算了,今晚我就收拾行囊离开。”
老板添完茶水便转去了后厨,店面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窗外嘈乱的响动,还有隔壁桌的客人不耐烦地叩击着桌面的声响。
福秀爷左看看,右看看,咽了下口水,堆起笑冲着无恙魔君道:“魔——”
“我还是去看一眼菜牌吧,倒也不必什么都上一桌,吃不完浪费。”顾长雪忽然起身,打断了福秀爷的话,转身时不着痕迹地拿剑柄碰了下无恙魔君的手臂。
“我——”福秀爷刚想拍桌子瞪眼,被无恙魔君淡淡一瞥,霎时没了继续吵嚷的勇气。
顾长雪提着剑走到柜台前,借着看菜牌的动作,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向窗边。
那两位少年面对面坐着,其中一个生得眉眼温和,望着窗外轻轻叹着气,另一个长了张讨喜的娃娃脸,神色却格外沉郁。
顾长雪的目光在娃娃脸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又望向那少年烦躁地叩着桌子的手。
如果光看外貌,根本认不出这人的身份,但重点是敲桌声。
听得久了,会发现这些看似无规律的叩击声其实形成了一个重复的闭环,就像在反复说着同一句话。
当初拍摄三部曲,YL其实很少主动补充剧本之外的信息,唯有演到这个元无忘时,那家伙特地打了个电话给他。
YL说,元无忘是个外向活泼的性格,根本坐不住。平时只要等待的时间久了,就会有个小动作——但凡身边有什么能叩出声响的东西,手指就要伸过去敲一敲。
YL甚至神经质到连叩击的规律都教了他几遍,恰好和这个娃娃脸叩出的节律完全一致。
顾长雪的视线往下移,落在娃娃脸的腰间,便见一柄雕着杏叶纹的长剑,剑边悬挂着一只葫芦。
这葫芦看起来普通,实则是药宗弟子的身份证明。其名为“悬壶”,取自悬壶济世之意。壶里别有洞天,多是用来放置药材或必用品。
药宗的每位弟子都有这么一只悬壶,与自己的魂灯相连。据说其造法乃是药宗的不二秘传,即便术宗有很多能人巧匠擅于伪造,却伪不出这药宗的“悬壶”。
娃娃脸,叩击声,明明是药宗弟子却修剑……这分明该是元无忘,可这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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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面无表情地瞅了眼娃娃脸蹙眉郁沉的神情,完全找不出哪点能和“外向”“活泼”搭边。
“诶?客人,你杵这儿做什么?想点菜啊?”老板掀开帘布,从后厨探出个脑袋,“不是说这顿我请吗?”
店里本就没什么响动,老板这一声公鸭嗓,顿时让原本坐在窗边的温和少年下意识地回头望了眼:“——白衣剑君!”
少年猛然从长凳上站起来,面带喜色:“久仰大名,在下药宗弟子紫草——无忘无忘,快起来。”
元无忘被紫草拽得歪斜了几下,目光扫过顾长雪的面容和腰间的剑,才慢吞吞地站起身,敛眉作揖:“在下药宗弟子,元无忘。久仰大名,见过剑君。”
第一百四十三章
久仰大名的是我才对吧。顾长雪收回打量元无忘的眼神,冲着紫草微微颔首:“药宗弟子为何会来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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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追着寂灭的消息来的。术宗弟子三日前卜过一卦,说此地会有祸端。元师弟听闻后自己也卜算了一次,算出这祸就是寂灭。”紫草懊恼地低下头,“可惜我们俩还是来迟一步,赶到时寂灭已经将村庄吞没了。”
福秀爷探头看了眼两人,悄悄同无恙魔君和顾长雪传音入密:【这两个药宗弟子的确在寂灭发生后来过一回,也是站在枯涧边徘徊了一会才走。我还当他们回门派了呢!原来是来这酒馆里坐着了。大概跟我们一样,打算等齑烟消散之后再进去查看吧?】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扶住剑,淡声安抚了紫草几句,又将戏演到底,点了几个菜后叮嘱了老板一句“不要浪费”,才转身往回走。
紫草拽着元无忘,亦步亦趋地跟在顾长雪身后:“剑君又为何来此?这附近,难道有魔族出没?还是……跟寂灭有关?诶,不如咱们合个桌吧!也好互通有无。”
“啊?!”
顾长雪还没说话,福秀爷就先叫了一声。他不停地拿眼神偷瞄身旁一直缄默不语的无恙魔君:“这……不方便吧?”
紫草已经欢欣鼓舞地拽着师弟坐下了:“我不善修习武技,所以对剑君十分憧憬。不如这样,这顿饭就由我来请?”
“……”无恙魔君总算抬眸瞥了眼紫草,“老板。”
“啊?在、在,”老板手忙脚乱地出来,新奇地盯着顾长雪这位听谈话似乎很了不得的“剑君”直瞅,“客官需要什么?”
“泡一壶决明子茶。”无恙魔君看着紫草,“给这位侠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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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明子茶?”紫草不解,“这决明子可清肝明目清肠道,可我没有这些毛病啊。”
能对李白衣十分憧憬,这眼疾该是已经病入膏肓了。无恙魔君垂眸抿了口茶水,觉得自己的提醒已经足够仁至义尽。
紫草还在纳闷:“而且,这里是酒家,哪来的决明子泡茶?”
“是啊,不如让老板上一碟核桃仁,给这位侠客补补脑。”顾长雪凉凉地睨了眼身边的拆台专业户,“别听他贫嘴。这位是术宗的符修福秀爷,这位……是我的密友。一介散修,不足挂齿。方才你说互通有无,可是查到了些关于寂灭的线索?”
无恙·不足挂齿·魔君:“……”
“是有一点,”紫草毫无防备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但还不确定。”
福秀爷奇怪:“药宗一向只救人,不看事。你们为何会查寂灭?”
“我可没想坏规矩,是元师弟一定要查,我又答应了他——”紫草说到一半叹了口气,发觉这事没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这事真要说,得从半个月前讲起。”
远方的山林依旧拢着流云似的黑雾,紫草估计着这齑烟要散还有的等,便倒了杯茶:“我那时候正在门派附近的集镇里出义诊,准备回宗门的时候,撞到了踉跄着往茶水铺走的元师弟。”
医者仁心,紫草见元无忘神色和状态极为糟糕,便拦下人搭了个脉,却并未查出什么不对。
“我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他吞吞吐吐地不肯说。我就顺着他来的方向找进一处山坳,发现了一具尸体。”
“尸体?”福秀爷忍不住往前倾了倾身体,被勾起几分兴趣,“什么意思,这尸体跟他有关?他杀的?”
紫草道:“我最初也这么以为,于是拉着他不放,要他给个解释。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站在这个地方……只记得自己要去查一件事,但具体是什么事,他也记不清了。”
“……”顾长雪眉宇微微一蹙。
怎么又是记不清。
这个元无忘,该不会和司冰河一样,都是重生了吧?
而且,为什么是半个月前?先前宿勾曾说过,魔君突然改名也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怎么会这么巧?
而且,这么仔细一想,先前在《死城》时,颜王、司冰河、方济之失忆的时间似乎也都差不太多。这到底……只是巧合,还是有什么缘故?
紫草道:“他说他有记忆时就躺在那具尸体旁边,我那时听了,当然不会信。毕竟我才给他搭过脉,这人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失忆?可他挣扎的时候,一下就把我甩飞了出去……”
紫草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左右扫看了一遍,确认周围没有旁人,老板也回了后厨,才微微倾身,遮着嘴压低声音道:“我是八阶涵虚境的修为,他一下就能甩开我,境界岂不是比我还高?地上的那具尸体,是被一些阴私手段害死的,修为也不高。一个涵虚境以上修为的修士,杀这种低阶修士哪还需要用这些阴私手段?”
“……”福秀爷都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配合地演一演,跟紫草一起压低身体。他拿眼角的余光偷瞄了下垂着眼看不清神情的无恙魔君,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你说的没错。”
“所以啊,我就把他拽回药宗了。永乐海那个大魔头到处掳掠六阶以上的修士,元师弟又没有记忆,放他一个人在外游荡,我怎么可能放心?”
紫草完全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大魔头就坐在他身边,刚刚还给他点了一壶决明子茶,只笑着抬手拍了拍元无忘的肩膀,“这小子还不肯跟我回宗,说什么要查事、要查事,还是我问了一句‘你难道不想恢复记忆’,他才有些动摇。后来我又应许了他,就算进了宗,日后想查什么事,我也会陪他一起出来查。他这才同我回的药宗。”
“……哈,哈哈,原来如此。”福秀爷都不敢侧脸去看无恙魔君的表情,“那照你的意思,你这位元师弟想查的事就是寂灭?”
“是啊,这些时日我们四处追着寂灭跑,总算有些收获……剑君?”紫草小心翼翼地收了话匣子,“您……在想什么?”
顾长雪:“……”
在想元无忘多半是真的重生了。否则按照剧本,元无忘该是自己主动找上药宗拜师的,为了入门还耍赖纠缠。刚入门的元无忘也没有八阶涵虚境以上的修为,更不认识紫草这么一号人物。
在剧本里,药宗虽然是元无忘的师门,但真正有存在感、有名有姓的角色也就只有药宗的三位长老而已。在大结局时,药宗三老同元无忘一同投身天隙,舍身补天,从头到尾根本提都没提到过紫草这么个八阶弟子。
顾长雪收敛心思:“没什么。你方才说有些收获,是什么收获?”
紫草为难了一下:“这件事,让我用一两句话解释清楚还真不好说,也得从更早之前说起。”
“千余年前,人间灵气充沛,仙宗门派林立。永乐海只占着西南的一小块弹丸之地,魔族根本不敢在修士面前露面。”
“各大仙宗每年都会接一些山下百姓的委托,作为训练弟子的门派任务,所有的任务都会记录归档。”
一直没坑过声的元无忘总算开了尊口:“我们去借阅了过往的档案,发现那时候曾有多处百姓找上仙门,说自己的村落发生了‘沙化’。”
“哦,这个我知道。”福秀爷摸摸鬼面具的下巴,“沙化是寂灭的前兆嘛,只不过那时候没人把这个当一回事,毕竟沙化只是让土地变成荒漠,又不直接危及人命。”
紫草点点头:“所以一直到后来,寂灭的毁灭性变得格外严重霸道,沾者即死,各大门派才开始重视这件事,又将这种能令生地在转瞬间化为死地的祸端取名为‘寂灭’。”
“但若是,沙化和寂灭的确就是两回事呢?”元无忘抬起眼。
“两回事?”福秀爷听愣了,“为什么?因为沙化的严重程度比寂灭轻?”
“不是,”紫草好脾气地摇摇头,“而且,沙化的严重程度也未必比寂灭轻。”
“我和师弟几乎跑遍了曾经发生过沙化和寂灭的地方,发觉有些曾经发生过寂灭的地方,如今居然沙化了,而那些曾经沙化的地方,却没有一处发生寂灭的。倘若沙化仅仅只是寂灭的先兆,那这样的情况岂不是很奇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啊?”福秀爷陷入思索,“沙化能够覆盖寂灭,寂灭却无法影响到沙化发生过的地方……诶,这会不会和天花是一样的道理?种过牛痘的人就不会再犯天花,犯过天花的人——嘶,不对啊,都已经犯过天花还活下来了,怎么可能抵挡不住牛痘呢?”
“所以,把沙化和寂灭的严重程度颠倒过来,这件事就能说得顺了。”紫草说,“这就是我们说的沙化和寂灭不同的原因之一。还有一点,就是造成沙化和寂灭的原因不同。”
“什么?寂灭的原因你们也查到了?”福秀爷惊愕得不小心拔了根面具上的胡子。
第一百四十四章
虽说为了对抗永乐海,仙宗之中最强的剑宗、佛宗将人力和物力都投入到了守御防线上,剩余的宗门基本在当缩头乌龟,但总有些仙宗心怀苍生,在暗中追查寂灭的源头。
千年的时间都没查出个所以然,这对名不见经传的师兄弟只查了半个月,居然就查出原因了?
“不是寂灭的原因,是沙化的原因。”紫草摇摇头,“我在接义诊时,曾偶然遇过一个特殊的病人。他身上的年岁是割裂的,虽然心智与常人无异,但四肢苍老瘦朽,像是八九十岁的耄耋老翁,五脏六腑又稚嫩如同孩童。不单是修炼,就连平日里生活都很困难。”
“他说,自己原本是七阶七星境修为,会变成如今这样,是误入了一处秘境。秘境中有春夏秋冬,有枯荣生死,时间是紊乱的。他拼尽全力逃出来,虽落得如今这般模样,但好歹保住了一条性命。”
“还有……这种秘境?”福秀爷纳闷地问,“可这个病人,和沙化又有什么关系?”
“自然有关。”紫草轻轻搁下手中的茶杯,“我遇上他的时候,他刚从秘境中逃出来不久,身上还沾染着那种紊乱的气息。而这段时日,我同师弟将各处发生沙化的地域都走了一遍,所有发生沙化的地域也都残留有同样的气息。”
“也就是说……沙化,其实是时间紊乱造成的。”
顾长雪微微动了下手指,余光瞥见无恙魔君垂着眼睑,眉宇蹙起,不知在琢磨些什么。
福秀爷摸着面具的下巴:“也不对吧?如果沙化也是时间紊乱造成的,怎么没人受伤?刚刚你还说,你遇到的那个病人——”
“他是闯进了秘境,秘境之中有春夏秋冬、生死枯荣,显然紊乱得非常严重。那些沙化的地区也就只是呈现出了沙化这么一个现象而已,自然和秘境是不能比的。”
紫草给自己续了杯茶水:“总之,所有发生沙化、寂灭的地域我们都跑了一趟,只有沙化的地域残留有那种气息,寂灭的地域却没有,足以证明两者有本质上的不同。我们紧接着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第一场沙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一场沙化……我记得,是延海三十五年吧?”福秀爷思索着说,“不对,那是第一场有档案记录的沙化。真正的第一场沙化,可能发生在延海三十五年之前。但这又有什么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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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魔尊诞生于延海三十四年。”
元无忘冷不丁地哑着嗓子冒出了见面以来的第三句话。
他顿了一下又道:“也就是说,第一场有档案记录的沙化发生时,他才不满一岁。能做什么?”
“能做的事情多了!”福秀爷瞅了眼一直没说话的无恙魔君,赶紧隐晦地拍了通马屁,“当得上魔尊,自然是有天煞地克的命格的,就跟佛宗的佛子每次轮回转世,都会天降金光一样。不光有光,那金光所照之处,游魂度化,灵炁大盛。这是佛子转世刚出生就有的排场,怎么魔尊就不能有?”
“……”元无忘默默垂下首,像是被福秀爷驳得没话说了,也像是懒得和认死理的人费口舌。
紫草打圆场:“总之,倘若把沙化和寂灭分开来看,不难发现沙化其实早就存在。那时候无名魔尊年岁尚小,有可能沙化与他无关。直至延海五十一年,才发生了第一件有档案记载的寂灭,那时候无名魔尊十六七岁,寂灭有可能同他有关。”
“我觉得都无关。”元无忘的半张脸埋在竖立的衣领后,闷闷说了一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嘿!你小子,怎么净帮那魔头说话?”福秀爷半是拍马屁,半是为了符合仙宗弟子人设地一拍桌面,同元无忘吵起来。
顾长雪却在思量:方才那句“都无关”倘若是别人说的,他肯定不信。但这话却是元无忘说的。
很有可能,元无忘是重生来的。很有可能,这句“我觉得都无关”是对方重生前拿命换来的试错答案。
这场骂战到最后不了了之,毕竟在座的五个人,有三个人都在当闷葫芦,也就只有紫草还会出于温良的性子安抚佯装暴跳如雷的福秀爷。
老板很快上了酒菜,有了美食美酒堵嘴,福秀爷总算是安静下来。
顾长雪没怎么动筷子,也不怎么饿。修士修到五阶天山雪境界时,便已有超越常人的寿数,也不必靠进食维系生命。之前在永乐海,他纯粹是为了逗顾颜,才要的饭菜。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夹着下酒的花生,看着一直没什么动静的无恙魔君。总觉得这人如此沉默,多半又在偷偷进行着什么计划。
“……”坐在顾长雪正对面的紫草瞅了半天,忍不住捣了一下旁边的元无忘,【师弟,你有没有觉得……怪怪的?为什么剑君吃个花生,都要盯着他那个密友看啊?】
元无忘面无表情地捣回去,也跟着传音入密:【下酒。】
【?剑君又没喝酒。】
元无忘小小翻了个白眼:【有人千杯不醉,有人吃花生也能醉。】
重点是吃什么吗?重点是盯着看的那个人罢了。
两小只暗戳戳地八着卦,完全不懂得成年人内心的险恶。
顾长雪也没在意对面两人的眼神,只忖度着身边这人究竟在盘算什么。
酒过三巡时,他看见无恙魔君腰间的玉珏忽然一亮,对方垂眸看了玉珏一眼,搁下手中的酒杯站起身:“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有事?”顾长雪看似不经意地换了个坐姿,白璇剑横拦住无恙魔君的路,“你有什么事?”
果然。这人进店门后就没怎么说话,恐怕一直就在等这则玉珏传讯呢。
难怪宿勾没有跟进酒家,说什么突然有事要办,多半就是被这人支使走的。只不过,这人既然会派宿勾去查事,肯定是发现了什么线索……究竟是什么?
他启唇还想再问,紫草忽然站起身,指着窗外低呼了一句:“哎,快看!齑烟散了!”
元无忘立即收回了看八卦的眼神,绷着脸站起身:“要尽快进去。寂灭安定下来后,很有可能会在一个时辰内再反复一次。”他看向顾长雪,“你们来不来?”
顾长雪微微颔首,刚要说“一起走”,无恙魔君淡淡道:“我不去,福秀也不去。玉珏传信,我们另有要事在身。”
“……?”顾长雪有些错愕地看过去。
什么事居然能比寂灭还重要?
还有,为什么还要带着福秀爷走,难道这件事跟福秀爷有关?
他蹙着眉顿了几秒,想着顾颜从不会在办正事时掉链子,还是收回了白璇剑:“回头再找你。”
元无忘已经推着紫草去结账了,顾长雪跟上他们走出酒家。
天色已暗,暮色垂沉。
他们很快赶回那个被寂灭侵蚀的村落,搜完大半屋宅时,已经彻底入了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寂灭没有反复,村落间却弥散起一片茫茫凉雾。元无忘走得稍快些,只几步身影便淹没在了白雾里。
寂灭蔓延过的村落里一片死寂,唯一的声响就只有脚下踩过断枝发出的折断声。
紫草轻轻咽了口口水,后脊梁一阵发麻,总怀疑前方的脚步声不是元无忘的,而是什么别的东西。
“诶……”紫草喊到一半音量骤降,忍不住往顾长雪身边挤了挤,“师、师弟你走慢点。”
前方雾中的脚步声停了下来。
紫草提心吊胆地跟在顾长雪身后再往前走了几步,看到元无忘满脸无语地站在原地等他:“这你也怕?”
“我、我小时候是个夜猫子,三长老被我闹得烦了,总是拿鬼故事吓唬我上床睡觉。”紫草颇为委屈,“你不觉得这白雾起的蹊跷吗?我们去过那么多发生过寂灭的地方,可没有哪处起过雾。”
顾长雪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人牵了一下,侧目睨了眼跟只受惊的小白兔似的紫草:“你们药宗的长老还会哄弟子睡觉?”
元无忘倍觉丢脸地伸手拎开紫草的手:“怎么可能?三位长老只对紫草师兄特别些。”
他看出顾长雪是想打打岔,帮紫草转移注意力,顿了顿后,还是又开口多说了几句:“听说,三位长老年轻时收过不少弟子,可最终都折在了无名手里。打那之后,他们便没再收过徒弟,即便紫草师兄天分过人,他们也是将紫草师兄记在别的师伯名下,才把人接到身边带着。”
他转过头安慰紫草:“有点雾怎么了,你可是八阶涵虚境的修士,难道还怕鬼?更何况,咱们进村前查过一遍,村里根本没别的生——”
“铃……”
远方大雾中,忽而飘来一声轻幽铃响。
“……”紫草身体绷得像块铁板,温和的面容挂上几分欲哭无泪的神色,“刚刚,是我幻听了对不对?”
“铃……”
那铃声似乎飘近了些许。
顾长雪的手扶上白璇剑,拧着眉头望向铃响处,便听得第三声:“铃……”
这次铃声就在近旁,清晰可闻,紫草霎时发出一声呜咽。
这声呜咽听起来弱小可怜,但看起来就不那么回事了。
千余根银针自紫草腰间悬壶中遽然而出,须臾间化作漫天风雨,凶然迸出时,绞得四野白雾一荡,百里清明。
第一百四十五章
“当——”
一声雄浑厚重的撞钟声就响在近旁。
山野震颤,枯涧残柳旁,万字梵文倏然织作金身法相,金光照亮半边天际。
顾长雪仰首便望见庄严法相拈指抬手,举重若轻地拢住这片针雨。
“阿弥陀佛。”
法相消隐,渐散的金光中显露出一位着红袍的年轻僧人:“杏林九针,可是紫草小友?”
那僧人手里提着一柄金刚铃站在枯树下,眼神明静,温雅清秀的面庞上挂着微笑,望之便令人心生安定。
“这个和尚是谁?你们认识?”元无忘还维持着戒备。
紫草呆了一瞬,果断舍弃他师弟,抬起手扑向和尚:“好你个佛子,出家人都会吓人了!老实交代,这雾是不是你弄的?装神弄鬼。”
“这白雾乃是法器‘渡舟’度化亡魂时所散,怎会是装神弄鬼?”年轻僧人的脾气倒是好,紫草扑来要打他,他反倒抬手接了一下紫草,以免紫草摔倒,“且露面之前,我已振铃三响,怎算吓人?”
“这雾这么大,谁知道振铃的是人是鬼?”紫草被这么一接,反倒不好意思再继续挥拳头了。
他站直身体,掩饰性地清咳了一下,恢复了平日里的温和:“师弟,剑君,我来介绍一下,这位就是佛宗的释天佛子。我年幼时,曾见佛宗的僧众送他来药宗治耳疾,也算是有过一段交情。”
佛子合掌念了声佛号。
“佛子?佛宗那位轮回了一十八世的释天佛子?”元无忘低声喃喃了一句,有些惊讶。
世人都说,释天佛子来历不凡,下界轮回其实是为了历练。听说他命中注定要经历十世轮回,第十世走完,便可修成正果。
怎奈何天降不测,释天佛子轮回到第十世时,恰逢无名魔尊横空出世,佛子率领佛宗弟子镇守北方,抵御永乐海的侵袭,最终折于无名魔尊手中,不得善终。
十世之劫未渡成,便成了劫难。
打那之后,佛子的每次轮回寿岁都变得极为短暂,几乎与凡人一般。而且,每一次轮回都是为了阻拦魔族和无名而死,千年时光便轮回了九世。
“……”这样的人物,的确值得尊敬,而非刀剑相向,元无忘愣了一会,收起长剑,有些拘谨地学着佛子的样子合掌,“阿弥陀佛。见过佛子。”
“这位是我师弟,元无忘。”紫草介绍完,做大夫的本能又在蠢蠢欲动,“佛子,这么多年过去,你可回心转意,愿意治耳疾了?”
“愿意治耳疾?”顾长雪收起扶着剑柄的手,看向佛子,“从未听闻佛子有耳疾,更不曾听说有人到了药宗,却又不愿治病。”
这位佛子在《悬壶济天》中出现的戏份并不多,唯一一场便是同元无忘一起以身补天。
换做佛宗的其他弟子,顾长雪可能还会防一防,但这位佛子,乃是元无忘投身天隙后,第一个从迟疑犹豫的三千修士中走出来,跟着合身投入天隙的。从这个结果来看,应该不会有问题。
紫草跟佛子的关系显然不错,以闲聊的口吻又道:“你久居释天寺,镇守北方,未曾与剑君照过面吧?我同你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剑宗宗主,白衣剑君。”
“见过剑君。”佛子合掌行礼,淡笑着望过来,“剑宗与佛宗一守南,一守北,的确是久闻名,不曾见。释天寺内偶尔有小辈云游时路过南方,意外得见剑君,回来后便说剑君身上杀孽浓重,笼着阴翳,今日亲眼得见,却是风光霁月,景行行止,全然不似那几个小辈所说。”
“……”那是因为换了个里子吧。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还礼,心想按照佛子的意思,佛宗子弟还会望气之类的功法?
……看来某些人“有事要办”得恰恰好,不然这会儿就该是揭穿马甲的修罗场了。
他收回手,又问了一句:“所以,佛子为何不愿治耳疾?”
佛子失笑:“修佛修心,失聪亦可闻红尘。治与不治有何分别?相比之下,我更在意这位姓元的小友。”
元无忘被佛子投来的视线看得愣了一下:“我?”
“佛宗有一门心法,唤作婆娑目。能令修习者看见因缘,看穿他人与自己的因果。”佛子看着元无忘道,“你我虽不曾见过,但我却能看见,你曾有恩于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曾……有恩于佛子?”元无忘怔住了,“难道是我失忆时发生的事?”
“那便不知晓了。”佛子道,“有时候因果便是捉摸不透的。好比我虽未接受耳疾的医治,但修习大成后再与药宗三老碰面,却发觉三老也曾有恩于我。或许是三老曾医治过我这具肉体凡胎的父辈,继而也算惠及了我。”
“这样也算?”紫草嘀咕了一句,琢磨起元无忘对佛子有恩,究竟能是什么恩。
顾长雪则盯着佛子的脸看了片刻,乍然间灵光一现,明晰了所有:“佛子可有兄弟?”
“佛宗弟子,入宗便需斩尽与尘世的牵连,亲缘亦是牵连之一。”佛子顿了顿,并未避讳,“不过,我这一世轮回,或许是有兄弟的。我在年幼时便被人收养,不知生身父母是谁,亦不知有无兄弟姐妹。”
“剑君为何这么问?”紫草寻味了一下,“莫非,见过佛子的兄弟?他和佛子长得很像吗?”
说像,其实乍一看也没多像,更何况两个人的气质南辕北辙,身份更是天差地别。只是顾长雪看人的方式也与常人不同,多看一段时间便能确认,佛子只怕和福秀爷有些亲属关系。
再和剧本一串联,顾长雪基本能推测出个大概:
当初福秀爷托元无忘送信救人,救的恐怕就是佛子。
后来元无忘集结三千修士共闯永乐海,福秀爷在集结之前主动提供了一份不利于佛宗的线索,劝说元无忘不要喊佛宗子弟参与,只怕也并非真是担心佛宗有问题,而是不愿让佛子上战场。
至于他戴面具、扮老人,也都是为了防止有人看出他同佛子之间的关系。
只可惜,到最后佛子还是参与了终战,又第一个跟着元无忘投身天隙,以身补天。福秀爷的种种苦心,依旧没能救下佛子的命。
也难怪剧本中说,佛子一殉天,原本还犹豫再三的福秀爷就“倍受感动”,毅然跟着投身天隙。
那哪是感动,是心如死灰才对。
佛子念了句佛号,像是猜到了什么,又像是并不在意这些已经斩断的尘缘:“佛宗弟子看淡亲缘,寻得也并无意义,只是给对方徒增负累。若是有缘,来日自会再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紫草想了想:“也对。按照我们世俗之人的想法,自然是觉得亲人相见才好,但你毕竟是佛子转世,见了亲人也不可能还俗去吧?”
他叹了口气:“算了,还是说回眼下这个村子。佛子,你为了镇守北方气运,甚少离开释天寺。此番前来,是否也是为了寂灭?可曾查到什么线索?”
“并不全为了寂灭。”佛子微微抬手,那柄金刚铃不知何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叶三寸大小的金舟,浮在佛子掌心上。
那舟在佛子手中凭虚浮沉须臾,缓缓飞离出去,所经之地皆起大雾,不久便将村落重新拢回伸手不见五指的缥缈白雾里。
不过这回紫草不怕了,毕竟佛子方才说过,这雾是法器渡舟在度化亡灵时产生的,更何况身边就有个和尚头子,就算有鬼,也该是鬼怕佛子才对:“不全为了寂灭,那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佛子望向身后的荒村:“我于寺中静心时,见到了一幅画面。画面中有渡舟行过的漫天大雾,有这重山和荒村。”
佛宗弟子不算命,不起卦,但修行时偶尔会浮现一线灵光,望见过去或未来。
“这画面也不是随意看的吧?要么警示着大祸临头,要么提醒着转机。你在药宗时跟我提过。”紫草伸手揪起佛子的袖子,“眼下这种,莫不是大祸临头了?不然佛子你的袖子上怎会沾了泥?”
“因为我挖了地。”佛子从袖中取出一物,“为了挖它。”
顾长雪抬了下剑鞘,挥散周围的白雾,看见佛子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的包裹,布料上布满流转着金光的佛纹,内里似乎裹了个人形的东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什么?”紫草刚想上手,就被佛子抬手挡了一下,“你不打开,我们怎么看?”
“不必看,我可以跟你们说。”佛子道,“这是个布偶。我来此地时,看见山中的秽气最重,便顺着秽气聚集的方向,找见了一片山坳,这只布偶就埋在山坳的地里。”
布偶?又是剧本里没提过的东西。
顾长雪已经习以为常了,眉头都没蹙一下:“这布偶和寂灭有关?”
佛子颔首:“应该就是造成这片寂灭的源头。”
“嘶……”紫草和元无忘不约而同地凑了过来,盯着那个人形的包裹直瞅。
紫草低声喃喃:“佛宗的婆娑目竟这么好用?不对,倘若是个和尚都能看见,那佛宗那些游历的弟子早该发觉寂灭的源头了,恐怕还是有境界或者心性上的要求。”
可惜像佛子这般心性境界的和尚,普天之下也找不出第二个,偏偏为了守住北方方,佛子还得坐镇释天寺,倘若不是这次看见了一线灵光,也不会离开北方释天寺,大老远的跑来这里。
“之前我们调查寂灭的时候,可没想着挖土啊……该不会漏了这些土里的线索了吧?”紫草不禁侧目看了眼元无忘,发觉元师弟的脸上也显露出几分懊恼的神情。
佛子念了句佛号:“遗漏了也没关系,我这不是把线索告知与你们了?并不是每处发生寂灭的地方都有这种看起来明显是人为的痕迹,这种东西大多出现在偏僻之处的山林中。”
“偏僻之处?”紫草思索,“是想把这东西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避免出事?”
元无忘皱眉道:“又或者是不希望这东西早早被发现,拖得时间越久,越有利于寂灭蔓延。”
第一百四十六章
他俩头挨着头分析得认真,佛子却看着二人轻轻摇头,叹了一声,抬眸时恰好看见顾长雪正蹙眉看着自己:“阿弥陀佛,剑君怎么看?”
佛子的态度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并不赞成紫草和元无忘的推测,但顾长雪认为这两人说的并没有错:“都有可能,做最坏的打算总比毫无防备好。倒是佛子,为何兴叹?”
佛子拂去僧袍上的污浊:“面对同一件事,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总能体现出几分本性。”
“好比紫草小友生性纯善,遇事总会下意识往好处想。剑君性格缜密,所以思虑周全。”
“但元小友……以我婆娑目所见,本该是纯良的秉性,至诚至善,却在遇事之后下意识便往坏处想,也不知在他忘却的那段过往里究竟经受过何等苦难,真是……辛苦了。”
他念起最后那三个字,声音里带着叹息,语气极尽温和,像是一种安抚。
元无忘愣了片刻,总是神情沉凝地蹙在一起的眉眼因为怔愣而展开,依稀能从他带着笑纹的眼角眉梢窥探出几分他原本该有的活泼外向的影子。
他只怔了片刻便倏然回神,嗫嚅着垂下头:“还不知道我都做了些什么,万一我是自作自——”
“阿弥陀佛。”佛子合掌打断,“小友不相信自己,还不愿意相信我的婆娑目吗?”
元无忘支支吾吾着说不出反驳的话,眼底流露出几分迷茫和焦虑,乍一看像极了还在匪寨中的司冰河。
只是司冰河给人的感觉更锋锐孤冷些,像一柄出了鞘就没打算收回的孤刃,元无忘的眼神中却掺杂着几分不知所措,配上他那张讨喜的娃娃脸,倒是更容易让长辈心软疼惜些。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还是没忍住从前在孤儿院里养成的帮忙照顾幼崽的习惯,抬手压了下元无忘的脑袋,帮忙岔开话题:“先前这两个小辈同我说了些半个月来追查寂灭的线索……”
他将先前紫草在酒楼中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佛子怎么看?”
“沙化与寂灭不同?……的确有这种可能。”佛子若有所思,“我从释天寺一路赶来,沿途经过不少发生过沙化和寂灭的地域,仔细回想,似乎的确不曾在沙化的地域见过多少秽气。寺中派去探查的僧人也说过这点不同,但从前我们只当沙化是寂灭的先兆,所以才没那么污秽……”
几人脚程不慢,互通有无的同时也将整个寂灭覆盖的地域都走了一圈,除了先前佛子挖出布偶的那片山坳,没再发觉什么可疑之处。
几人还是从村落处出了山。刚踏出村口枯涧,佛子抬手拦了一下:“三位请留步。”
他抬手将渡舟收回袖中,又一翻掌,凭空变出一柄金刚杵。
紫草偏过脸,压低声音给他小年痴呆的师弟做介绍:“这杵也是释天寺的秘宝之一,名唤‘如意’,能变换成各种法具、携行器。平日里,都是化为念珠的模样带在身上的。方才初见时,他手上拿的那柄金刚铃,其实也是如意所化。”
元无忘也顺着放低声音:“那佛子现在拿金刚杵出来做什么?”
“自然是除秽。”佛子微微一笑,抬手握住三股杵。
杵身尖端霎时间金光大盛,扩散的金芒中佛纹浮动,眨眼便将在场四人吞没。
顾长雪只觉身上像有什么阴凉的薄膜被驱洗干净,手指、心门皆是一暖:“这是……寂灭残留下的秽气?”
“佛门心法还能除这个?”紫草像是想问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佛子提前猜到了他的心思:“佛宗之法不能消除寂灭,只对祛除余秽还算略有些用。”
佛光逐渐收敛,顾长雪忽然记起剧本中福秀爷提供的那则对佛宗不利的情报,“对了。佛子,可否请教一件事?”
他以剑鞘为笔,在地上划出一个轮廓方圆的佛纹:“这个佛纹,有何作用?”
剧本中,福秀爷曾在元无忘动身召集人手前,给元无忘提供过一条线索:魔尊曾在见他时穿过一身画着佛纹的衣裳。
感谢YL在无用的细节上事无巨细的考究,顾长雪对这枚佛纹十分熟悉,抬剑便能画得八九不离十——
“佛子?”顾长雪怔了一下,抬首看向蓦然上前一步,将才画了三分之一的佛纹一袖挥散的佛子。
“……”佛子仍垂首望着那片曾画过半枚佛纹的土地,再抬头时,满身温吞随和的气势倏然一转,变得锋锐迫人,“剑君,从何得知这佛纹的?”
“这佛纹很特殊?”顾长雪有些意外,“莫不是只有个别僧人才能接触的到?”
这回这么幸运?只是画了个佛纹,难道就要揪出大鱼了?
佛子微微抿唇:“佛宗上下,只有一人知晓。”
“……”顾长雪忽然意识到这个人是谁了。
佛子:“便是佛子转世。”
顾长雪:“……”
果然,他就说事情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这是何意?”紫草在旁边听得莫名,“剑君怎么会画只有佛子转世才知晓的佛纹?这佛纹……很厉害吗?”
“……的确厉害。”佛子闭了闭眼,垂手收回如意,“未成佛之人用它便要折损寿岁,所以整个释天寺上下,唯有佛子转世才会使用这个佛纹,用于镇压祟秽。”
在他的禅房下,也压着这么一个佛纹。平日里他不出释天寺,便是以己身供养此印,镇压的是天下祟秽。
“这……无名出世之后,佛子的几世轮回都寿岁短暂,难道就是为了供养这佛纹?”紫草忽然明白了,“难怪……无名出世之后,天地间灵炁匮乏,沙化、寂灭四起,想镇压天下祟秽,定然是难上加难,佛子还要率僧众抵御永乐海的侵袭……”
难怪佛子明明已臻至百花杀境界,每一次轮回却都活不过百岁,寿命比五阶天山雪境的修士还要短。
佛子直直地看着顾长雪:“剑君,你究竟从何得知这佛纹的?”
“……”顾长雪也不好说是YL画给剧组当道具的,“前些时日我独自离开江上寒,曾捉到一伙魔族,审讯时从其中一个魔族口中得知,当年无名穿的衣袍上曾画有这样的纹路。”
佛子立刻道:“那魔族——”
“抱歉,那魔族谋害人命,我并未留手。”顾长雪把谎圆上,“他已没什么可交代的了。现在的重点是,为何无名所穿的衣袍上,会画有唯有佛子才知晓的佛纹?”
“是啊,能问出这个什么佛纹……都是很难得了。”紫草叹了口气,“这千年来,各宗也曾俘获过永乐海的魔族,根本问不出什么东西。都说无名很少露面,就连永乐海内部也对无名不怎么了解。能跟无名见面的魔族,基本都是被召见的,一进宫殿就别指望能活着出来……就连魔族内都在传言,那些魔族多半是被无名拿去练邪功去了。”
像这条关于佛纹的,已经算是突破性的新情报了。
佛子紧锁着眉头思索片刻:“阿弥陀佛,我得立即回宗门一趟。这个消息对佛宗而言至关重要,多谢剑君告知。”
佛子与紫草、元无忘也道了别,便转身离开。元无忘抬头看了看天色:“回药宗吧,师兄。再不回去,今日的剑便练不成了。”
“都这么晚了,你还想着练剑?小心剑练成了,头也秃了。”紫草话是这么说,仍是拽着元无忘冲顾长雪恭恭敬敬行了礼,才掷下腰间悬壶,载着自己和师弟往药宗杏林飞去。
顾长雪站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去,心想前一世,元无忘是削尖了脑袋想往宗门外跑,现在却主动催说要回宗门练功……是因为前世拉了三千修士同他一道以身补天,心怀愧疚,所以才这般刻苦,想以一己之力弥补天隙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御剑向江上寒飞去,回到宗门时,恰是子夜。
广台上的玉钟无人撞而自鸣
喃風
,嗡鸣间荡开层层寒雾。
宗门弟子早已歇息,沿途都没什么人。顾长雪一路慢慢走回紫琼珂,进屋时都在想着佛子和紫草几个说的那些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回身阖上房门,手刚搭上门闩,忽然一顿。
原本合拢的木窗不知何时敞开了,冷风卷着寒雾灌入室内,吹得坐在桌边的那道高大人影发出细微的咔哒声。
“……”顾长雪缓缓回身,便见某只诡面傀儡轻轻颤动着头颅,俄然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吓得窗台上那只前爪还搭着窗槛,一副刚要进窗回窝的野猫霎时哈了一声,几个起落逃窜得不见踪影。
“……长出息了,堂堂魔君吓唬一只野猫?”顾长雪无语之余,又觉得好笑,抬手将傀儡颠倒的脸蛋推回原位,“把蜡烛点了。黑灯瞎火的坐在屋里,你那两只招子亮得跟鬼火似的,想吓唬谁呢?”
“……”无恙魔君的视线扫看过来,片刻后转开那双泛着银光的眸子,抬手将窗户关了,诡面傀儡也跟着点亮了桌台上的烛火:“我走之后,你同佛子聊什么了?”
顾长雪微微挑眉:“你不是早就走了?怎么知道我遇上——你后来又跟进村落了?”
不对,有佛子在,这人也没法跟得太近,否则也不会还来问他聊了什么了。
他想通之后,抬手把占着凳子的诡面傀儡提溜开,在桌边随意坐下:“这样吧,你先说。之前在酒家,你到底让宿勾查什么去了?”
“……”你怎么知道我让宿勾查事去了——这话还没说出口,无恙魔君便莫名觉得当下的情境分外熟悉,好像曾几何时发生过不少次。
他看向自顾自沏茶的白衣剑君,只觉得对方那张俊逸的脸上写着两个大字:难搞。惹得他也产生了条件反射式的反应:头疼。
他不自觉地抬手揉了下额角:“我那时觉得福秀遮掩面容、混淆年龄或许另有缘故,所以让宿勾查了下福秀的身世。”
无恙魔君走到顾长雪的对面坐下:“福秀的父母,一个是魔族,另一个是魔族与人族的混血。据说他的母亲临盆时,‘恰好’接了一项任务,最后是在永乐海外生产的。”
“宿勾查到了那对夫妻当年产下福秀的地方,用法术溯回当年发生的事,确认当初出生的是两个孩子。”
顾长雪点点头:“另一个是释天佛子。”
无恙魔君:“……”
他眼神微妙地盯着顾长雪看了许久:“你怎么知道的?”
他之前也远远扫看过佛子一眼,不觉得佛子同福秀有什么相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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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当我天生看人的方式与常人不同便是。”顾长雪搁下手中的茶盏,“怎么,你不信?”
无恙魔君沉默片刻:“佛子不可能是混血。”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为什么不可能?
难道有什么常识性的东西是他不知道的,被他忽略了?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沏了杯新茶,推向无恙魔君:“那你说说不可能的原因。”
“为何明知故问?”无恙魔君深深皱起眉头,没碰那盏茶,“你以为我看到你与佛子聊天,为何没有接近,只是远远跟着?佛宗弟子观世与凡夫俗子不同,修婆娑目者如果佛法精深,可辨魔族血脉,即便只是混血,也难逃法眼。你难道不是因此才夺舍了白衣剑君的躯壳,就为了躲开婆娑目?”
……不过,夺舍也该被发现才对。
这人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能躲过佛子的婆娑目?
无恙魔君顿了顿,隐下这些思虑,继续道:“而且,佛宗与剑宗一镇北,一守南,为的就是抗击永乐海。佛子挑一个魔族的混血来转世,倘若有朝一日暴露了,岂非败坏名誉,动摇军心?”
“……”这话说得就像转世成谁,佛子可以自己挑似的。
顾长雪起身卸下白璇剑,转身将剑挂在床边,背对着无恙魔君又想:难道真能自己选?
……如果顾颜没有失忆就好了,这话便能直接问出口。哪像现在这么麻烦,问多了还怕先前撒的谎会露馅。
他轻啧了一声,收回手在床边坐下:“明早我去趟佛宗……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问?”
“有。”无恙魔君抬手一拂袖,桌面上多出两张画,“这两样东西是做什么的?”
顾长雪抬眼看去,其中一张画的正是顾长雪才同佛子提及的那个佛纹,另一张宣纸上画的则是一个十字形状的符纹。
在剧本里,这个十字符纹同样也是福秀爷透露给元无忘的情报之一。
顾长雪:“……福秀爷招供的?”
“他说,你曾召见过他一回,当时穿着的衣袍下摆就画着这个佛纹。”
无恙魔君屈指敲了敲那道十字形状的符纹:“这道符纹便是你当时交给他的任务,让他研究清楚这符文有何用途,该怎么用。所以,这佛纹有何用处,符文又是从何而来?”
魔尊为何要穿身上画有佛纹的衣裳,还毫无遮拦地让福秀爷看见?
“……”顾长雪垂下眼睫心想,我也想知道。
说到底,无名会放过福秀爷这么个七阶的高手也很奇怪。往日里,被召见的魔族没一个能活着回去,为何面对福秀爷,无名却没动手?
他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这个十字符纹对无名来说十分重要。以至于比起拿福秀爷练邪功,无名更需要福秀爷活着,替他解这个符。
顾长雪心里思索着,脸上却不显:“福秀没解出这符有何用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是解出来了,他还能活到今日?”
没有了利用价值,只怕早就被杀人封口。
无恙魔君勾着银丝的手指微动,诡面傀儡无声地敛去身影:“这些问题,你真的一个都不愿答?”
“……”不是不愿答,是答不上来。
顾长雪抬手除去外裳,补偿式的将佛子说的有关寂灭的发现同无恙魔君讲了一遍:“没别的事,你就走吧。堂堂魔尊,夜闯紫琼珂算什么事。明日一早,我还要去佛宗一趟……除非,你想留下来?”
“不想。”无恙魔君闪身至木窗前,推窗要走时又顿了一下,还是转过身,“你为何要查这些事?”
窗外的寒雾拢着皓衣鹤氅,无恙魔君静静望来,眸间的银辉忽明忽晦地流转,有那么一瞬间让顾长雪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站在他面前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尊与诡面傀儡相差无几的机关傀儡。
他因为这种毫无来由的错觉愣神片刻,窗前已经没了人,只有一只抬着前爪的猫无端出现在窗台上,过了几秒才后知后觉地炸毛:“哈——”
“……”走就走,居然还记得把被自己吓跑的猫提溜回来,这人还真是……
顾长雪顶着张正经的脸擅自给某人盖了个“可爱”的戳,抬手挥关木窗。
被木窗一拍屁股怼进屋的猫:“……哈!!”
·
从江上寒到释天寺,近乎纵跨半个九州大陆。
顾长雪在中途寻了处挂着术宗牌匾的茶馆,本想借机打探点消息,问一问前一夜听说的有关轮回的事,搁剑坐下,却听见楼下红台上恰好有个中年人正在说书。
那人虽然穿得俭朴,却已是五阶天山雪境,说的也是有关灵炁中匮、仙门百家的历史:
“……上回说到,延海年间,九州灵炁充沛。”
“仙门百家争奇斗艳,如今执牛耳的剑宗和佛宗,在那时也只是一流的宗门之一而已。合欢宗还没有退隐避世,但凡去红火热闹些的地方,都能看见那些美人的身影……”
“可惜世间之事,便是衰极而盛,盛及而衰。”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世间灵炁逐渐匮乏,各大宗门也再没有人能飞升成仙。”
“又过了十余年,无名魔尊横空出世,大肆掳掠七阶以上修为的修士,后来连六阶修士也不放过。各大宗门被杀得人才凋零,最终纷纷退居东方。”
“所有靠近永乐海的门派都不约而同地迁移驻地,最后是佛宗与剑宗站出来,一宗镇北,一宗镇南,二宗共筑成一道纵贯南北的防线,将其余仙宗百家同永乐海隔开。”
“在这道防线之后,紧跟着驻扎下来的便是药宗和术宗。药宗驻地名为杏林,术宗驻地名为万象谷。不过,即便是这两大宗,依旧畏惧于无名的淫威,不敢将自家门派的高手放在明面上。”
“往后千年,仙门各宗都是如此。走出去,甚至连自家宗主是谁都不敢说,就怕被永乐海听了去,隔日宗主便被掠走。”
“唯有剑宗与佛宗,不但从来不藏,两大宗门还特地为宗主单独修建了地盘。佛宗的宗主百年如一日地镇守释天寺,剑宗借了皇家的财富,于寒江上建造了面朝永乐海的紫琼珂……”
茶馆小二挂着脸走到台边,冲着台上的中年修士低语了几句,那中年修士撇撇嘴点了下头,才又重新开口:“小二说,再讲些抹黑术宗名誉、抬高他宗声望的话,就赶我下台了。那不说这些,讲些什么?你们想听什么?”
顾长雪转了转茶盏,正想着要不要开口问轮回的事,台下恰好有人替他问了:“说说佛子转世!”
“和尚的事能有什么有趣的?”中年修士伸了伸腿,姿态随意地坐在桌后,“我还是同你们说说你问的这后一半——轮回转世吧。”
“我天资不高,唯一占得的优势是生得早。”
“千余年前,百花杀修士遍地走,世间也总能看到仙人转世。我那时曾同一位合欢宗的仙人把酒言欢,他在酒醉时曾同我说过一句话……步瑶台下皆尘埃。”
“步瑶台?”台下的茶客们互相对视,谁也没听过这地方。
那中年修士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眼睛:“没听过?也对。仙人已有千年未曾在人间行走过了,你们大约是没听过这个名字。换种说法,你们就知道了。”
“步瑶台,就是登仙台。”
“……”顾长雪微微坐直身体,看向台下,没想到只是随意挑了个茶馆打探消息,还能听到额外的情报。
底下的茶客不满道:“你得意什么?千年以来,整个世间都没人能飞升。你也不是亲眼见过这什么步瑶台……这步瑶台与轮回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那个仙人说步瑶台下皆尘埃?难道,是看不起人世间修不成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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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修士不以为忤,反倒低笑几声:“我也是这么问的。可惜那位仙人已经清醒了,看着我像是有些懊恼说了这句话,最后在我的追问下,只说叫我快些成仙,做仙人比做凡夫俗子自在多了,想下界轮回还能自己挑身世投胎。”
茶客嘁了一声:“那这说到底,还不是看不起没成仙的人。”
“是吗?”中年修士微微仰起头,“我觉得不是。否则,他也不会与我月下共饮了。”
“他是酒醉时说这句话的。神情好像也并不高兴。似乎这句话并不是一句讽刺,而是一句并不令人愉悦、也无力改变的现实。可是……”
他已经是仙人了,还有什么事能让仙人也无可奈何呢?
中年修士摇摇头,自顾自地下台走了,没理睬茶客们的追问和阻拦。
顾长雪皱着眉思索了会那句“步瑶台下皆尘埃”,一时也想不明白到底有何含义,还是姑且放下这事,起身叫来小二结算茶钱,走出茶馆。
照这中年修士所说,神仙投胎还真能自己挑选人家,那佛子转世的确不太可能特地挑一个魔族混血。
究竟是转世时出了差错,还是……当下这位释天佛子有问题?
顾长雪沿着长街一路往北走,人群逐渐变得稀疏。很快便可遥遥望见远方崇山叠翠,一条羊肠小路自山脚蔓延向山林深处。
他的脚程很快,不出几瞬便到了山脚下,在上山路起始处看见一块刻着朱字的巨岩,上书山名:【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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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道上有几名年轻僧人在扫着石阶,回身时,一人恰好与顾长雪对上视线:“阿弥陀佛。雪罗袍,白璇剑,莫非是白衣剑君?”
顾长雪还在心里琢磨,不知道佛子有没有把佛纹之事同佛宗的人说,也不知道那个佛纹是不是真的那么特殊,便见那位扫地僧人持着竹帚走下来:“佛子说过,剑君有大恩于我们佛宗,当以贵客之礼相待。”
顾长雪微微一愣:竟然说了?
扫地僧人将竹帚递给旁边的师兄弟,又对顾长雪施礼:“剑君,请。”
“……”顾长雪仰头望了眼苦海山。
这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吧?
第一百四十八章
山路迢长,僧人沿途向顾长雪介绍:“苦海一共有十八座山头,三十三间寺庙。其中释天寺是最后建的,就坐落在这座山上……”
顾长雪拾阶而上,能明显感受到苦海山与江上寒的区别。
江上寒就坐落在灵脉上,灵炁浓郁到能自然凝结成凡人肉眼也能看见的寒雾,而苦海山中的灵炁却稀薄到几乎没有。
据说当初永乐海扩张,各宗纷纷东迁时,剑宗和佛宗曾就谁镇北,谁守南一事专程碰面商榷过。最终是佛子主动提出说,佛宗弟子修行是修心,并不在意灵炁多少,佛宗自愿选择镇北,那条灵炁充沛的寒江才成了剑宗的地盘。
单照这些传闻来看,转世佛子应当是有大智慧、大胸怀的,数千年来也多亏了这位转世的佛子,才将佛宗上下约束得克己复礼,与世无争。
当初元无忘集结人手共闯永乐海时,也是以这个理由,劝服同伴说“佛宗门风很正,就算有人勾结魔君,那也只是一两个,不可以因噎废食。要知道,数千年来,除了毗邻灵脉的剑宗,就属佛宗子弟高手云起。”
但若是从转世佛子这个根上就有问题……
但愿是另有缘由。
顾长雪收敛心神,跟随着僧人的介绍,顺路将目光投向路过的旧寺。
和雕梁玉宇的紫琼珂不同,佛宗的寺庙没什么装饰,大多都是用刷了朱漆的木头建成的。除去了精细的雕琢,庙宇反倒多出几分大气稳重来。
寺前扫洒的弟子都穿着朴素的僧袍,照这么看,佛子身上那件纹金的红袍已然算得上奢侈了。
“阿弥陀佛。”僧人合掌念了声佛号,“前方就是释天寺了。一般来说,宗外之人是不得靠近释天寺的,但佛子说,剑君告知之事涉及寺内佛纹,乃是佛宗最重要的秘辛之一,若是剑君登门,可引剑君直接去寺中禅房见他。”
“……”佛子这是算到了他会来?
顾长雪微微蹙了下眉,觉得自己也不能太过阴谋论。
这一路走来,他并未感觉到什么秽祟之气。越是接近释天寺,越是能感觉到一种令人心澄明宁静的气氛,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禅意”。
如果佛子有问题,释天寺应该不会这么干净吧?
他扶着剑跟在僧人身后踏入围在释天寺外的篱墙。还未来得及欣赏这满墙盛开的的文殊兰,视线扫过前院:“……这是?”
前院正中央立着一块高大宽阔的石碑,碑上刻字,密密麻麻,细看都是人名。
“阿弥陀佛,这是慰灵碑。”僧人轻叹了一声,“碑上所刻的,都是为了抵御永乐海而身陨的佛门弟子。”
“那这里怎么有一个名字被朱笔描过?”顾长雪走近几步,“无寂……他还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会上慰灵碑?”
“这……”僧人的面色变得有些苦,只能连念了几声佛号,加快速度将顾长雪带进寺内,“从此处进院子,左首第一间便是佛子的禅房。”
僧人指完路,就匆匆走了,像是生怕被追着问那“无寂”的事。
顾长雪蹙着眉在门口站了会,总觉得这事有古怪。可是这僧人宁可避而不答,也不打诳语,又让他觉得佛宗弟子的确如传闻所言,是正直的性子。
既然正直,为何会对佛子的血脉视若未见?是觉得众生平等,并不在意人魔之别?还是藏着什么更深的缘由?
“剑君既然来了,为何站在门口不进来?”
佛子温和的声音从禅房的方向传来,伴随着小炉滚水的汩汩声响:“我早早备了茶水,剑君若是再不进来,这水可要煮干了。”
“……”顾长雪举步走近院落,撩开褐黄色的门帘走进禅房,只见到一人、一茶炉、两张蒲团,除此以外,禅房内空无一物。
清雅的茶香在禅房内逸散开来,顾长雪在佛子面前的空蒲团上坐下:“水滚了这么长时间,佛子早就算到我会来?”
“佛宗弟子不算命,我只是于静修时看见一幅画面,看到剑君你坐在苦海山下的茶馆里听书,所以猜到你是来找我的。”佛子将沏好的茶推至顾长雪面前,“所以,剑君来释天寺,所谓何事?”
顾长雪沉默片刻,开门见山道:“我想知道,佛子转世怎会是魔族混血?你,究竟是不是真正的转世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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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说话,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红炉滚水的汩汩轻响。
盏里的茶叶浮起又沉落,良久后,佛子才叹了口气:“先前在村落中我便说过,剑君所画的佛纹非登仙或成佛不可施为,否则会折损寿岁。”
顾长雪正想问那又如何,忽然记起紫草那时曾说,佛子在轮回至第十世时不幸逢上无名横空出世,以至于往后直到第十八世,都短寿得如同凡人:“……难道……”
“从第十世开始,佛子便已不是真正的转世佛子了。”
佛子抬手挥灭小炉温火,抬眼看向顾长雪:“其实昨日回寺之后,我便同宗内僧众商议过要不要同剑君你言明真相,毕竟佛宗与剑宗攻守南北纵线,是抵御永乐海的同盟,有些事,或许还是告知于剑君更好。”
“……些?”顾长雪眉心微皱,“难道除了佛子不是真佛子以外,还有别的事?”
“这便要从延海年间说起了。”
佛子站起身,将禅房的窗推开,院内满墙的文殊兰幽香萦鼻:“按照惯例,佛子每一世轮回坐化前,都会将下一世会投胎进哪一户人家,具体在何时、何地都交代清楚。可第十世时,僧众按照指示赶过去,却并没有看到婴孩。”
那时无名之祸正盛,寂灭横生。世间混乱,人心惶惶。
佛宗作为具有特殊意义的大宗之一,若是将自家佛子的转世童子不见踪影广而告之,可以想象会引起多大的混乱。
“所以宗内便按下了这则消息,推举当时宗内佛法最为精厚的师兄代替释天佛子,入住建起的释天寺,稳住大局。”
所以,佛宗镇守北方,实则是那一位先辈定下的,也是佛宗子弟共同商议后下的决定。
苦海无边,何处渡人不是渡?何处修行不是修?佛宗舍了原本的南方驻地,举宗北迁。从此,脚下这十八座山头便继承了原佛宗驻地之名,被世人唤作苦海,三十三寺也从原本菩提如云、灵炁环绕的旧址,移到了这片灵炁匮乏的群山中。
“自那之后,每一世的佛子轮回,便都是由宗内修为精深、品德服众者顶替的。有时,人们会在苦海山外看见云游的佛宗弟子,其实也大多是被派去寻找转世佛子的。”
“……”顾长雪一时也不知该对这消息作何反应,便沿着原本的话题道,“佛宗的僧众不介意你有魔族血脉?”
“未曾介意。”佛子轻笑了一声,“或许,我该感谢释天佛子轮回的那九世,将宗门上下的风气管束得格外清明吧。”
他抬首接住飘落的文殊兰花:“当初我徒遭横祸,双耳失聪。是一位老僧救了我,带我回了佛宗。宗门不但没因我的血脉打杀我,反而收留我、开导我,教会我即便耳不可闻,心却可闻三千繁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从心如死灰中被人又拽了回来,因为天资极佳,心性平静,年少便入涵虚境,早就可以随时恢复听力。但当年老僧的开导与这些年修行的感触让他最终决定留下这点残缺,提醒自己莫着相于外道,修行应当修心。
“宗门不在意我的出身,以品行能力委我以大任。论恩情,我难以为报,论责任,我理应承担。于是我舍了法号,继承了释天佛子之名,便如同在我之前的八位先辈一样。”
八位先辈?
顾长雪忽而想起了门外的慰灵碑:“你,叫做无寂?”
佛子托着手中兰花,平静地回望过来:“世间已无无寂。在剑君面前的,唯有第十八世释天佛子。”
顾长雪:“……”
难怪“无寂”这名字用朱笔涂了红,却又在慰灵碑上。
无寂的确未死,但自他继承释天佛子之名的那一日起,无寂便已相当于被从这世间抹去了。
佛子望向院前的石碑:“这佛纹的消耗非同寻常,或许不久之后,我也会像前几任先辈一样,修为衰竭而亡。”
届时,一个旧名会被涂灰,另一个新的名字又会被朱笔描上。
就如同他继任那日一样。
佛子垂下眼:“释天佛子曾说过,这世间是一片苦海,苦海不空,他不成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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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宗子弟历经千年未曾忘过,一直身体力行。”他抬起眸子,“我也当一样。”
残落的兰花在佛子掌中乍然微颤,须臾间泛出一抹新绿,转瞬萌出根系。佛子抬手轻送,院内的风便捎着这株文殊兰落上了篱墙。
“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
“佛纹唯有以身镇守此地的佛子才知晓,为何无名会穿着画有佛纹的外袍?”
第一百四十九章
“……”顾长雪收回视线,呷了口淡茶,“即便你的那些先辈佛子们不曾勾结永乐海,也难防有宗内的僧人趁他们离开释天寺时潜入此地吧?如果——”
“所有佛子在离开释天寺前,都会留下一道神魂看守佛纹。”佛子走回蒲团边,“即便人死灯灭,那道神魂也还会留存此地,继续看守,直至下一任佛子继任。不可能有人趁虚而入。”
“照这么说,就只可能是你的先辈有人泄露了佛纹了。”顾长雪搁下茶盏,“除非,你还有别的事没有告诉我。”
“……”佛子迟疑片刻,抬袖关上所有木窗,坐回蒲团上,“的确还有一件事。”
“当年,十世佛子的转世失踪后,佛宗上下花了大力气搜寻释天佛子的下落,几乎将世间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佛子的转世。”
“释天佛子一诺重逾千金,不可能在定下投胎的时间、地点后却不履约,更何况,世间正是生灵涂炭、佛宗最需要佛子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好比,有没有可能是释天佛子已经轮回了,但永乐海趁虚而入,先他们一步对还是婴孩的释天佛子下了手?
佛子轻叹了口气:“释天佛子轮回时,并非带着修为转世的,而是每次都会投胎为凡人,重头修炼。所以婴孩时期,佛子毫无自保能力,魔族趁虚而入不是不可能。”
“我们当时也考虑了另一种可能,就是释天佛子的确没能转世,或许是在轮回时出了什么问题,卡在了地府。”
“……”顾长雪思绪跑偏了一瞬,琢磨佛子投胎也走地府这关?他还当这些已经成仙成佛的存在投胎都是化作一道流光就直接托生了呢。
“后来,无名魔尊曾亲赴苦海山附近掳掠过一回人。”佛子抬手为顾长雪添茶,“我宗弟子与他对上时,曾问过他,永乐海是否对转世佛子下过手,无名说,没有。”
“魔尊说的话你们也信?”顾长雪微微挑眉。
“若是其他魔族,我们当然是不信的。但他是无名,从不说谎。以他的实力和性格,他没有必要、也不屑于说谎。”佛子放下茶盏,“但,他如果没有说谎,又为何会有画着这道佛纹的衣袍?”
“即便不谈这点,魔尊在自己穿的衣袍上画能镇压邪祟的佛纹,也很奇怪吧?”顾长雪向来不会在死胡同里钻牛角尖,思索片刻后问,“还有呢?光是这件事,你也没必要还特地把窗户关上。”
“……因为这一件,说起来就有些骇人了。不过,这也只是个不知真假的消息,说与剑君听,也是希望剑君能与佛宗一同细查。”
佛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当年从无名口中问出答案后,我宗的先辈们便想,既然佛子转世不是被永乐海劫走的,那就只可能是在地府遇上意外,以致无法投胎了。”
“迫于无奈,那时的僧众只能开始尝试创生佛法,试图与地府沟通,或者去轮回六道一探,可是始终未曾成功。”
顾长雪:“……?”
什么叫……“迫于无奈”?什么叫“只好”?
现世中哪个道士、和尚不会念点据说能沟通地府、役使鬼神的口诀法术,怎么在佛子口中,这个世界不但没有这些法术,好像僧众还很不愿意研究这些的样子?
他没忍住问了句:“难道没有现成的法术可用?”
之前佛子还拿那个叫做渡舟的法器超度亡魂呢,怎么超度可以,沟通不行?
还有,佛子手里的那封信又是什么?
佛子摇摇头:“一直没有这类法术。《寺诫》中有记载,千余年前,曾有寺内的僧人心怀好奇,想研究能与地府沟通的法术,结果不但没能成功,还因太过痴迷,差点枉送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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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天佛子知晓后训诫僧人道,活人执着于死人的世界,难道不是一种着相?倘若当真想知道,不如静心苦修,待得成佛之日,自然便可见到。打那之后,便没有僧人去研究这类法术了。”
佛子将信放在蒲团前,推向顾长雪:“总之,在那之后,宗中僧老花了不少时间用来研究能与地府联系、能勘破轮回的法术,一直没有进展。直到无名魔尊陨落的那一日,才有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不那么好衡量的事。”
“无名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死前亲笔写了封信,差信鸽送来了佛宗。”
“无名在死前给佛宗寄信?”顾长雪皱着眉拿起信封,取出信后展开。
出乎他的意料,无名魔尊的字迹毫无猖狂桀骜之意,反而格外整齐严谨,放在私塾学堂里都能当习字的帖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内容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方才忽然想起,当初你们曾问过我,十世佛子转世是不是我派人抓的。那时我没什么心情好好回答,这会儿倒是有些兴致,也不妨给你们解点惑。
这世间并无极乐净土,也没有地府轮回。有一句话,你们大概也曾听那些下凡的仙人们提过,叫做“步瑶台下皆尘埃”。有费劲去找佛子转世的时间,不如好好琢磨琢磨这句话究竟是何意思。】
“……”没有极乐世界,也没有地府轮回?
佛子微微蹙眉:“这句‘步瑶台下皆尘埃’是何意暂且不提,如果没有轮回,那释天佛子是如何转世的?极乐世界倘若只是谎言,佛子又为何不与我们说明真相,还总是督促我们早日成佛?”
“……”顾长雪将信还给佛子,的确难说到底是魔尊在扰乱人心,还是释天佛子真的有问题。
不过就剧本来看,无名两度转世都莫名而死,这么看来他似乎并非最终的幕后黑手,那么会不会真是释天佛子……
佛子看出了顾长雪的心思:“释天佛子轮回九世,佛宗几乎与佛子同存。倘若佛子有问题,难道僧老毫无察觉?佛宗又怎会有如今的门风?”
他摇摇头:“我对能教导出僧老们的释天佛子,是信任的。”
他也没有多谈,说完这些该说的话,便站起身:“我便不留剑君了。释天寺下压着佛纹,待久了剑君也会损耗寿元。今日我说的这些话,还请剑君莫要外传,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混乱。”
顾长雪自觉地起身告辞,行至山下时,又被相送的僧人叮嘱了一句严守秘密,才出了苦海山的地界。
天色已晚,顾长雪没在北方多待,直接御剑回了紫琼珂。
进殿时,他本还整合着今日所听得的信息,寻思着怎么跟某人说,视线扫过大殿,脚步却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他习惯了顾颜总在身边的日子,乍然看见空无一人的大殿,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月照旷寥,他静静在殿前站了片刻,竟觉出几分江上寒的清冷来。
“咪……”窗外传来几道细嫩的猫叫声,顾长雪收敛心神,解下腰间的白璇剑。
走进寝卧时,恰好有弟子在殿外询问:“剑君,可要备热水沐浴?”
“备吧。”顾长雪搁下佩剑,脱下白鹭镶,等了片刻便有弟子敲门入殿,制备好沐浴的一应用具。
弟子很快告退,顾长雪除了衣服泡进浴桶,抬手碰了下左肩。
那粒红痣依旧还在原本的位置上,丝毫不因他改换了躯壳而变化。指尖触及时,似乎有些温烫,也分不清是皮肤的温度,还是浴水的温度。
他按着肩头正有些发愣,耳畔忽听得木窗咔哒一声响。
冷风夹着寒霭霎时拍了他一脸。
顾长雪:“……”
某个一声招呼不打就翻窗而入的混蛋站稳脚跟,刚抬眸望来神情就变得有些错愕,盯着他看了片刻,头微微一偏:“不知廉耻。”
顾长雪硬是给气笑了:“沐浴难道还要穿件衣服才算知廉耻?那堂堂魔君半夜翻剑宗宗主寝卧的窗户……”
他本想反嘲一句“又算什么”,话说到一半,忽然发觉某人因为偏过脸而露出鬓发的耳边在月下愈发殷红,喉结轻微地上下滚了滚。
“……喂。”
“做什么?”无恙魔君的声音乍一听冷硬,细听似乎有些紧绷。
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向前倾身:“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水声在蒸腾的热气中清晰可闻,无恙魔君抬手到一半,又绷紧了停住,指骨间倏然覆上三只银丝戒,诡面傀儡顿时从虚无中现出身形,冰冷的手甲摁住顾长雪肩膀:“别乱动。”
他说话的语速比平日里快了几分,紧蹙的眉头因为没戴诡面而暴露出来。
顾长雪的目光扫过对方紧锁的眉宇,又落在耳尖的红上,呵笑了一声,听话的没“乱动”:“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不正经的事了?”
“没有——”不正经。
无恙魔君本想否认,脑海中却不期然划过几幅零碎的画面。
似乎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里,也是这样热气蒸腾的狭小屋舍。
他左手攥着谁的肩头,耳畔的水声随着动作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白玉似的浴桶壁沿。
他的指腹掠过对方肩窝处的朱痣,留下不知是汗渍还是水痕的湿润痕迹。
“喂。”顾长雪攥住诡面傀儡的手甲,目光微抬,带着几分懒意哑声嗤笑,“不准我乱动,魔君这傀儡却可以不老实?”
“……”诡面傀儡倏然消隐,无恙魔君转身关上木窗,“你和佛子见面,知道了什么?”
“还是你先说吧。”顾长雪闪身从浴桶中出来,蒸干身上的水后拢上内裳,“我去释天寺那么久才回来,你居然没在这里早早等着我,守株待兔,想必是又去查了什么东西。”
他在床边坐下,若有所思地问:“你查了什么?可是和佛子有关?”
第一百五十章
“……”屋内水汽氤氲,无恙魔君沉默片刻才开了口,“我顺着福秀爹娘生产后留下的行踪,找到了另一个孩子的去向。”
“收养那孩子的是一户姓林的农家,不过因为沙化的影响,他们早已搬离原本的住处,跟随整个村落东迁了。当年□□的夫妇也已去世,只留下两个儿子。”
无恙魔君转过身:“他们家的后院里,还立着一块碑,墓主人叫做林三来。”
“林三来……”顾长雪低声重复了一遍,“是谁?佛子?”
“……你这么确定那孩子就是佛子,难道今日会面,佛子已经承认了?”无恙魔君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的确承认了。你接着说。”顾长雪斜靠上床头,“光是找个村落,看个墓碑,不需要花费你多久时间吧。”
“……”熟悉的难缠感又一次让无恙魔君开始隐隐头疼,“我还留下问了当年的事。”
“那两个儿子说,林三来是被一对夫妻送来村落的。那对夫妻给了他们爹娘一大笔银钱,说是想让儿子过平凡的生活。”
福秀爷出生那会儿,永乐海还是无名魔君掌权。
魔族之中,修为高的每天害怕自己被召见,修为低的则得做先行兵,负责替无名魔君去抓永乐海外的那些仙宗高手。总之,不管怎样都是每天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也难怪福秀爷的爹娘想将儿子送出去。
“那为什么留下了福秀爷?”顾长雪屈指轻抵着下颌,“因为夫人怀孕有子的事情已经被永乐海的同族知道了,所以必须要留下一个,免得引起怀疑?”
“……应当是这样。”无恙魔君望来的眼神有些微妙,“那孩子被送进林家时,林家娘子刚生了二子,所以给那孩子取名为‘三来’。三是指排名老三,来是说这孩子的身世,是意料之外被人送来林家的。”
出于福秀爷爹娘给的银钱不少,再加上头几年田地收成不错,林家夫妇对林三来不说关怀备至,至少也算得上是毫无差错。
“直到村中发生了沙化。”
不光是村落,整个城的土地都化为了荒沙。百姓家中无粮,商人又哄抬粮价,原本充足的银钱很快便被迫花光。
无恙魔君走到桌边坐下:“林家二子说,那一年他们忍饥挨饿,走投无路之际,恰好有一队贵人来了城里。也不知道在城中徘徊做了些什么,隔日便找上他们家,说要用粮食交换这林三来。”
“贵人?换林三来?”顾长雪思索片刻,“林家夫妇同意了?”
“同意了。”无恙魔君给自己沏了杯热茶,“林家儿子说,他们爹娘一直对这件事心怀愧疚,所以不但将并非亲生的林三来纳进了族谱,还立了衣冠冢——”
顾长雪嗤笑了一声:“真有意思。”
林三来只是被人买走了,又不是杀死了,林家夫妇却给林三来立了衣冠冢。
恐怕将林三来卖出去时,这对夫妇就意识到那群来买孩子的贵人不是什么好人,林三来落进对方手里,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既然已经做出了这种事,又何必假惺惺立这衣冠冢?”顾长雪的语气有些寒凉,“是为了让林三来安息,还是为了让自己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虽说林三来并非这对夫妇的亲子,但当初林家夫妇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全凭福秀爷爹娘给的银钱。后来城内饥荒,林家人也是靠着这笔银子才能买到口粮,活到这些贵人入城的。到了最后,林家人又卖了林三来,换来新的粮食,让自家人能继续活下去……他们倒是从头到尾都稳赚不赔。
衣冠冢,入族谱……被卖掉的林三来会稀罕这些?可笑。
无恙魔君看着顾长雪沉默了片刻,又呷了口热茶:“林家二子说,那个林三来似乎与常人不同,并且也知道自己与常人不同。所以总是寡言沉默,不常和其他孩子一起玩。大约也是因此,在有人要用粮食交换自己时,林三来才同意了这笔交易,可能从来都对林家没什么归属感。”
顾长雪冷笑:“放屁。我看佛子对佛宗挺有归属感的。至于林家……为什么没有归属感,林家人自己清楚是怎么回事。”
难怪佛子能在年少时就入涵虚境,不过二十又入了百花杀的境界。
在那二十年的人生里,他相当于已经死了两次,两次都是舍自己的性命,换他人一条活路。
世间再无林三来,也再无无寂。
唯有释天寺中的第十八世佛子,日复一日坐守着那个每分每秒都在损耗着他寿元的佛纹,以己身镇着九州秽祟。
无恙魔君搁下添水的茶壶:“线索到这里就断了。那些贵人是谁?在那之后,林三来遇到了什么?这些都未查到。你呢?你去苦海,查到了什么?”
顾长雪睨了无恙魔君一眼,起身走出寝卧。
“你做什么?”无恙魔君蹙起眉。
“取契。”顾长雪进闭关之处翻了张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纸出来,“下山前,我答应了佛子守密。但对你?我觉得保密才会酿成更大的麻烦。”
想想过往那些经历,什么“不愿对爱人隐瞒”的情谊都比不上“这家伙难缠至极”的糟心。
顾长雪回想在《死城》的最后一晚,他被某人利用凤凰玉戳穿谎言时的场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神情变得有些没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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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回寝卧,将誓契推至无恙魔君面前:“写吧。接下来我同你说的话,你不会以任何方式泄露出去,也不会借此行任何恶事。这样,也算我没有完全违背佛子的嘱托了。”
“……为什么?”无恙魔君盯着面前的誓契,片刻后抬起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顾长雪的错觉,无恙魔君眼底流溢的银辉似乎比平日更盛些许:“你是魔尊,杀人无数,为何要替那佛宗的佛子守密?何必在意佛子的嘱托?还有……你与我之间有师徒契,想让我保密,命令就是,为何还要立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乐意。”顾长雪拂袖坐回床边,“你还想不想知道?想知道,就立契。”
“……”无恙魔君眉宇紧皱地看着他,良久后才垂下视线,提笔立下守密的誓契。
收笔的瞬间,淡黄的契纸化作两道金光,一道入了无恙魔君的心口,另一道绕上顾长雪的手腕。
顾长雪看着金光没入皮肤,才开口将佛子所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最后又补了一句:“也别问我为何会在衣袍上画这佛纹,我不会回答。”
因为他也不知道。
顾长雪轻啧了一下:“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有。”无恙魔君顿了片刻,从袖中取出一颗云白的灵珠,“复述或许会有偏差,也可能会有遗漏。不如直接看来得精细。这法宝能窥伺持有者过往的一段记忆,师尊可愿让我细观一番当时的场景?”
“……”顾长雪嘴角微微一抽。
上回去藏宝库,他可没翻到这宝珠。这样的东西怕是不好找,难怪前几次他同无恙魔君交换情报时,对方很好说话的样子,原来在等着它呢。
无恙魔君:“这法宝只能用一回——”
“可以。”顾长雪打断无恙魔君后续的话。
有些人的疑心病是治不好的,不过现在想来,这也未必算“病”。
毕竟,倘若不是他穿成了白衣剑君、穿成了景帝,面前这人的严谨显然能扼杀不少阴谋计划。撇除对立的立场,这或许不该叫疑心病,而是思虑周全。
——就是这周全要是能不冲着他就好了。
顾长雪伸手触及珠壁,只觉眼前一晃,周围的场景便换了一副模样。不过,或许是因为这只是回忆,所有的人与物都有些朦胧,只有声音清晰入耳。
他抱着手臂等待无恙魔君将佛子的话听完,正想示意对方已经结束了,眼前又是一晃。
这一次的场景更模糊了几分,只能勉强看出这似乎是在某条河边。
记忆的主人明显是个孩子,整个场景的视角都格外的低。
“三……四……”
小孩手上拿着一根木棍,正对照着旁边摊开的书,试图在泥地上照样写出书上的字。
他抿着唇,原本板结的土地已被刮得松散,木棍秃了半边皮,他却依旧写不出半个整字来。
“四……”小孩垂下了手,小声喃喃,“到底四长什么样?为什么其他人认字都那么轻松?我……是我太笨吗?”
“这是什么?法器?”无恙魔君的声音在顾长雪耳边响起,“为什么书上的……符号,在动?”
他走到顾长雪身侧,看着书和地上的字,补了句解释:“灵珠发动后,可窥见共计一炷香的时间。因是只能用一回的,所以也没什么主动停下的法子。”
“……”顾长雪盯着那些在书本上像系统紊乱一样迅速滚动的符号看了会,片刻后哼笑了一声,睨向某个明摆着是算准了时间,想多窥伺点无名魔尊过往的家伙,“书上的字并不会动。”
这是他的记忆,他的视角。课本上的字,只是在他眼中是这个模样。
小孩还在费劲地鬼画符,书上的字符仍在不停歇地无序滚动着,偶尔还会出现缺失与模糊。
无恙魔君有些迷惑,因为就连木棍下写出的字都是不断闪动着变化形态的,他根本识不清这孩子抄写的是书上的哪一个字:“为何你看书会是这样?”
“你问我,我问谁?天生如此。”顾长雪抬头看了眼河坝的方向,淡淡提了一句,“一会儿会有点吓人,你做好心理准备。”
“?”无恙魔君顺着顾长雪的视线望向河坝的方向,看到一群矮豆丁蹦跳着过来,像一串蹦跳的色块。
那些模糊的色块很快蹦近,冲着仍在写字的小孩嬉笑:“顾笨蛋!连四都不会写,你是不是个傻子?难怪生下来就被丢掉不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呢,老师罚他抄写自己的名字,他交上去一堆乱画,气得老师罚他站了好几节课。快走快走,不要跟这个笨蛋多说话!”
“……”丢掉不要?无恙魔君的注意力被分散了片刻,很快又被迫拉了回来。他蹙眉盯着眼前这群舞来舞去的肉色骷髅:“为什么你看人看到的是一堆骨头?”
这就是这人口中的‘看人的方式与常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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