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他忽然想起什么,侧过脸看向顾长雪:“你看谁都是如此?”
“后来出过一次意外,这病便好多了,尚且算能自控。”顾长雪看着在骷髅的围困下攥紧了木棍的小孩,“你运气倒是好。应该就是这一回,出了那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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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小长雪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秒猛然弯腰抱起书本,转身逃进河边的深林。
视野追随着记忆一路飞掠,最终终止于林郁深处。小长雪喘着气停下步伐,忽而听得身后灌木林中传来窸窣的响动。
一条碗口粗的巨蟒吐着蛇信蜿蜒而出,颈部渐渐膨扁,像展开翅膀的蝙蝠。
小长雪脸上霎时没了血色,下意识掉头便逃,却几度被地面遒劲纠结的树根绊倒。
“这么看来,我那时候也算幸运。摔倒了居然没被蛇咬住,反倒躲过了蛇口。”顾长雪不紧不慢地跟在记忆中的自己身后,还有闲心讲解,“就是这蛇出现得怪异。”
“我后来查过,这种剧毒的蛇一般只出现在南美——”顾长雪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只会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出没,生活在雨林里。却不知它那时为何会出现在我住的那处村落里。”
“……”无恙魔君瞥了这人一眼,“你没被咬?”
“被咬的话,你现在就看不到我了吧。别说我住的村落,就算是附近大城池,也没有这种蛇的解药。”顾长雪视线向下,瞥向无恙魔君的指骨,“这么紧张我会被蛇咬?银丝戒都覆上了。这可是记忆,你插不了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恙魔君极轻地蹙了下眉,银丝戒如幻影般褪去:“遇蛇后的本能反应而已。你方才说,这蛇不该出现在村落里?可是被人带进村的?”
“怎么可能。”顾长雪轻嗤了一声,“我遇蛇的那几年,村里可没人有这个本事,能跑去南美——就是这蛇的故乡,把它偷渡回来。村里也从没进过外人,不然整个村的人都会知道。”
“……”无恙魔君抬眼望向仍在狼狈而逃的小长雪,“那既然没被咬,你说的意外是——”
郁茂的树林忽地到了尽头。
月光透入眼帘,下一秒,小长雪一脚踏空,直坠下断裂的山崖。
顾长雪眼前一白,紧跟着就回到了寝卧中,抬眼再一看无恙魔君的神情:“……咳。”
无恙魔君脸色不怎么好的望过来,活像是电视剧刚看到高潮却被人掐断:“坠崖之后呢?”
“自然是被人救了。”顾长雪走神了几秒,“可能是撞了头的缘故,再往后看书,那些字符便不会动了。”
最多也只是乱序地排在纸页上,像个提高了难度的填字字谜。他花了大量的时间适应、训练,最后也算是因祸得福,不知不觉间提升了记忆与解码的能力。
“现在,如果我不特地去看,也不会只能看到骨相和肌肉走向,”顾长雪的指尖捻了捻已经碎裂的灵珠,“福秀爷和佛子的情况有些特殊,可能与魔族血统有关,他们的耳骨处有一处相同的凹陷,很浅,隐约像个简化的字。”
“那是师徒契。”无恙魔君的目光从顾长雪的指尖收回来,“每一道师徒契都会留下不同的印记,留在不同的地方。弟子日后娶妻生子,这份契印也会绵延至后代,数世方消。”
“……”顾长雪的眼神骤然一凝,“这岂不是说,永乐海内有一个魔族能以命令直接操纵佛子?”
“已经死了。”无恙魔君抬手接过灵珠,将其碾碎,“福秀爷的爹娘在安置好两个孩子之后,便杀上了师尊的府邸,最后与他们的师父同归于尽。”
佛子还在襁褓中时,那道契印便失却了效用,也不存在会有人利用他的可能。
无恙魔君拂开珠粉:“所以……你看人、看字如此古怪,可曾追究过缘由?”
当然追究过,他成年后还特地去医院查过一回,就连那位海岛主人花了大价钱从海外聘回来的主任都啧啧称奇,说从没见过这种情况。
不过,很多常见的病症搁在不同的人身上,偶尔也会出现特殊的病例。主任将他这种情况姑且定性为阅读障碍,为了留住他这个“特殊案例”,还费劲巴拉地用大白话跟他解说了他的情况同平常的阅读障碍有什么不同:
“一般人如果有阅读障碍,除了读字困难,也会出现其他症状。比如注意力难以集中,或者大脑在处理某些信息——例如判断物体的远近、方向时,也存在困难。”
“但你不一样。你的注意力并不分散,除了看字时有问题,大脑在处理其他信息时毫无异常。甚至就连你看文字时出现的问题都和别人不同。我认为,你的脑神经可能与普通的阅读障碍患者之间也存在差异。”
“但古怪的是,我用fMRI检查你的脑功能成像,发觉你在进行读写时,大脑工作得非常正常。别说阅读障碍的患者了,稍微笨点儿的正常人都未必能跟你一样。真是完全找不出任何病因,简直活见鬼。”
“我们还特地开会讨论过,阅读障碍一般有两种成因。你这既然不是生理因素造成的,那会不会和后天教育有关?比如家长施加了太大的压力,当时学习的内容与脑发育程度不相匹配等等……但你同我说过童年时学习的经历,也不是因为这些。”
主任的态度很好,可惜顾长雪忙于工作,没兴趣做白老鼠。再加上坠崖事件后,他的这些毛病逐渐不再能影响他的生活,往后他便没再继续复查。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才佛子说的那些话。释天佛子和……”
顾长雪本来想说“和无名魔君”的,出口前及时止住,字音一转:“——好像对轮回和地府的态度很特别,从不允许寺内僧人研究与之相关的法术。”
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禁的,也没听说现世的和尚会忌惮这些:“这其中多半另藏缘由,能解释释天佛子为何九次轮回入凡尘,又为何在第十次时销声匿迹。”
无恙魔君沉默着思索了片刻,转身走向木窗,刚伸手略推开了些缝,又反手关上:“……”
“怎么?你还有别的问题?”顾长雪挑起眉头。
“……外面有巡逻的弟子。”无恙魔君撑着木窗没回头。
“以你的修为,还怕巡逻的——顾颜!”顾长雪倏然而起,雪色袖摆扬卷而出。
无恙魔君笔直坠入袖中,被卷至顾长雪臂怀里:“喂,你——嘶,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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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但是冷,还很坚硬。
那触感不像是一个人,倒像是什么金属做的傀儡。
顾长雪几乎以为这真的只是对方派遣来的一具机关人偶,但紧跟着他便想起当初在《死城》时方济之曾说过的话:
“……每次犯病时,我都会觉得寒气彻骨,痛从五脏六腑里泛出来,很严重时四肢僵劲,只能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
“那时候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就像一截冰棍,外表看不出什么,但里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开裂……”
顾长雪听力向来敏锐,几乎在回忆起这段话的瞬间,耳朵便听闻了方济之描述的那种开裂声……
“咔……”
极其细微,像是某种机械的内里裂开了痕隙,连带着周围的零件也跟着松垮崩坏。
顾长雪的瞳孔微缩,看向对方那双微阖的眼眸。
那些原本只是流溢在眼底的银光不知何时充斥了整颗眼珠,衬得那对原本墨色的眸子剔透得不像是活人该有的。
“……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顾长雪再怎么异于常人,也看不穿对方躯壳深处的情况,只能姑且用正常疗伤的法子为无恙魔君渡气,“就这样还问我的病。”
殿外传来弟子的叩门声:“剑君,可沐浴好了?我进来将木桶取走。”
“不必,”顾长雪将人扶上木床,第二遭做这种事,倒比之前在匪帮营地时驾轻就熟多了,“明日我自送出去。”
“剑君,寒江上灵炁浓郁,那水凉透后留在紫琼珂很快就会凝结成冰,还会吸取灵炁……”
无恙魔君的眼睫微微动了动,僵直的四肢撑起身体,在弟子不赞同的劝说声中略有些跌撞地走向衣柜,拉开柜门,半摔进柜里。
“……”顾长雪顿了片刻,感知到某人在衣柜里收敛了魔气,一边在心里骂着强撑什么,一边槽着躲进衣柜未免也太过狗血,起身挥开木窗,“那你进来吧。”
弟子跨入殿门的同时,顾长雪一甩衣袖,将满室魔气送入窗外寒江的冷蔼中。
“剑君。”弟子走进寝卧,向顾长雪行礼后踏入屏风后,“……剑君沐浴,为何不关窗?”
“刚开的,屋里水气太重,我不喜欢。”顾长雪淡淡应了一句,“你稍——”
“咪!”一道毛茸茸的身影忽然跃上窗台,被杵在浴桶边的弟子吓了一跳,爪下登时一滑,栽进屋里。
野猫被吓得直炸毛,哈着气弓着腰退到它熟悉的窝边,后爪熟练地一扒拉,刚蹿进柜门,就跟无恙魔君正对上视线:“……哈!!”
它猛地往后一弹,身子顿时将木柜的门彻底撞开。
弟子下意识地望过去,恰好同半屈着一条腿靠坐在衣柜里的无恙魔君对上眼:“……”
……嗯?
第一百五十二章
“剑君,这是……?”弟子腰间的剑无声出鞘,悬在肩侧直指柜内之人。
顾长雪无言地扫了眼屏风后对峙的三方,忍不住揉了下额角。
就说躲进衣柜不牢靠。这还不如直接在床上躺着,他还能拿“替友人疗伤”做借口。
好在无恙魔君在柜门被彻底撞开的一瞬间易了容,这烂摊子也不至于没法收场:“收剑吧。这是我的一位老友,原本说好了今晚来拜会,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原来是躲在这里,想开如此幼稚的玩笑。”
“……”弟子思索片刻,收起御剑,伸手将猫拎起来,熟练地一翻面,“到年纪了?剑君,这猫我带去弟子堂了,不打扰您与友人叙旧。”
他一手拎着猫,一手提着木桶,很快便退出大殿。留下顾长雪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睨着无恙魔君:“床头边就有一扇更牢靠的石门,你却偏要舍近求远,躲进衣柜里。”
“……”无恙魔君背靠着柜板瞥了他一眼,又极轻地闭了下眼,并未说话。
顾长雪的视线扫过无恙魔君额头细密渗出的冷汗,不禁皱了下眉:“你不会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吧。”
难怪刚刚没去开就在身边的石门,而是选了衣柜。
他蹙着眉半跪下身,伸手去扶柜中的病号。手才碰到对方肩头,便被攥住:“干什么,你想继续在衣柜里坐着?”
无恙魔君动了下垂着的那只手,瘦长的指节从皓袖下探出,夹着几截碎纸:“这是什么?”
“……?”顾长雪愣了一下,“从哪翻出来的,衣柜里?”
先前翻查紫琼珂时,他因为那只野猫独独没翻衣柜,没想到还真就漏了线索。
“这不是你放进来的?”无恙魔君依旧攥着顾长雪的手腕,气力似乎恢复了些,“就在这堆布料里。”
他起身从柜中出来,皓袖一卷,便打散了猫咪辛辛苦苦盘好的窝,从中又落出几片碎纸。
无恙魔君抬掌探出几根神识化作的银丝,将那几片碎纸一并收进手中,又轻轻一振,银丝霎时将所有的碎片拼合成页。
“这纸上记载的似乎是一个能夺取他人灵根的邪术,字迹虽然整齐,但应当是人手写的——”无恙魔君微微抬头,“你为何这副表情?”
“……”因为这张笔记的字迹和行文风格,与佛子给他看的那封无名魔尊的信一模一样。
顾长雪接过那张拼合的纸页:“这是——我写的。但为何会在李白衣手上?”
和那封寄给释天寺的信比起来,这张笔记的字迹更加随性一点。里面提到,用这种法术夺取某人的灵根后,被夺取之人会灵根破损,身体病弱,而夺取者也会遭到反噬。
无名还在末尾写了一行批语:低劣之术。
顾长雪盯着这行批语琢磨,这低劣究竟批判的是术法卑劣可鄙,还是嫌弃这术法低级?
“怎么落进李白衣手里的,你不知道?”无恙魔君淡淡问了一句,似乎也没指望能得到回复。
他将脸上的易容撤去,再度走到木窗边,没打招呼,身影便淹没进寒江弥漫的冷蔼里。也不知是刚刚病发,想要快些回永乐海养病,还是又想到了什么,想尽快去查。
顾长雪抬头望了一眼,才收回视线。拿着那张笔记沉思片刻,起身关上木窗。
在《悬壶济天》中,元无忘朋友极多。但在这些朋友中,与他最要好的只有两人。
一个是福秀爷,另一个是一名音修,叫做宫商羽。
这位宫商羽是元无忘在探查寂灭时意外遇上的。彼时,这位倒霉的音修正被一群散修围攻,要他交出身上所有的宝贝。
宫商羽虽是个修为低微的病秧子,性子却极为倔强。被打得濒死,还死抱着自己的琴,不让散修抢走。
元无忘自然看不下去,挺身而出赶跑了这群散修,还因此暴露了自己七阶的修为。
要知道,剧本中可没有一个顾颜来顶替无名魔君。对于修行之人而言,但凡在敌人面前暴露了自己六阶以上的修为,那就等同于可以直接躺平,等着被无名找上门了。和等死毫无差别。
福秀爷和宫商羽因此对元无忘格外信任赤诚——至少是尽可能地赤诚了。
福秀爷除了隐瞒自己与佛子的关系,就连永乐海和无名的情报都向元无忘倒了个干净,宫商羽也没有辜负元无忘的救命之恩,直接点破无名魔君和无名魔尊就是同一人。
据说,他的师父被无名魔尊抓走前,曾以秘术在无名魔尊身上留下一个印刻,唯有修习同根同源的心法才能听到那个印刻发出的声音。而他曾见过无名魔君一回,意外发觉无名魔君身上就留着那个印刻。
顾长雪微微低下头,看着笔记中记载的有关“被夺取之人会灵根破损,身体病弱”的描述,再想想剧本中宫商羽曾说过的话:
“……我当初能被师父看中,也是因为天赋异禀、灵根纯粹。可就在拜师前夜,我忽然大病一场,灵根破损,所以修到今日,也只是三阶归梦境……”
“……宫商羽的灵根,该不会就是被李白衣用这秘法盗取的吧?”顾长雪喃喃着,指腹掠过笔记中的那段描述,视线一转,看向末尾处的归还之法,“需知归还之人的生辰八字?”
宫商羽的八字倒是在剧本中提过,顾长雪顿了片刻,放下笔记,直接在床上盘膝闭目,照着笔记中所记载的方法逆行功法,尝试着送还灵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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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闭目,再睁眼时已经隔日清晨。
江上寒内的白蔼罕见地清淡了几分。
晨曦透过浅薄的水雾投入窗内,落在桌边坐着的人身上,顾长雪下意识动了下唇:“顾颜?”
不,已经不能这么喊了。
他很快意识过来:“魔君怎么又来了?”
比起先前在地牢时那种避之不及的态度,这几日来得也太勤了些。
无恙魔君搁下手中的茶盏,侧过脸望过来:“顾颜是谁?”
顾长雪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起身下床:“你的前世。”
“……”无恙魔君居然没回话。
顾长雪披上外袍,理着雪色的罗袖转回头:“怎么不说话?按你的性子,不该接着追问这个我提了好几次的名字究竟是谁么?”
无恙魔君瞥了他一眼,目光落向窗外。
良久才低声念了一句:“顾颜……我,好像是姓颜的。”
“姓颜?”顾长雪愣了一下,才猛然意识到,这次这人说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真名,“除了颜呢?你还能记起什么?”
“……”无恙魔君的眉头轻皱了一下,回头看向他,“我的记忆不是你篡改的么?为何你还表现得好像很是期待我记起从前的事?”
顾长雪顺手拿起白璇剑,用剑鞘不轻不重地抽了这人的臂膀一下:“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来的这么多问题?”
“……”无恙魔君抬手抵开白璇剑,“无恙。我原本的名字,应该就叫做颜无恙。”
他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掌,很快又抬眸看过来:“我的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晚你做了什么?为何修为又精进了?”
“修为精进?”顾长雪想远了的心思霎时被拉了回来,“怎么可能?昨夜我逆行功法,该是将一人的灵根送还回去了才对。哪怕不境界大跌,也不该精进——”
顾长雪止住脚步,看向无恙魔君:“你,让永乐海的人替我去查一名音修,他叫宫商羽,修为大概在归梦境上下。”
这种事让剑宗弟子去查,少不了口舌解释,让永乐海的魔族帮忙搜寻,反倒简单些。
“他就是你归还灵根之人?”无恙魔君问归问,不耽搁他拂袖一触腰间玉珏,将命令传递出去,“你为何——”
“哆哆。”
殿外传来弟子叩门的声音:“剑君,可要用早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桂花酒酿的香气顺着敞开的窗飘进来,无恙魔君顿了顿,想起眼前这人进了永乐海还要点一桌子菜,不等顾长雪开口,便自觉地起身。
这次他倒是没往衣柜躲了,径直走进闭关的石室。
顾长雪无语片刻:“进来。”
弟子推门而入,将搁着几只瓷碗的托盘端至桌前,顾长雪扫看了一眼:“?怎么有两碗桂花羹?”
弟子:“?昨夜巡逻的弟子没见那位客人离开,想必是留宿了。既然留下过夜,自然要准备早食。”
不然以剑君的修为,早已辟谷,他还送这早食来做什么?无非是为了待客而已。
弟子:“宗内空房间还是有的。可要安排一间新……”
他渐渐收住了声。
室内没发现任何打地铺的痕迹,左看右看就只有寝卧这么一张床。那位客人又不见踪影,也不知这回藏到了哪里,怎么看都似乎透着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
弟子怔了半秒,迟疑地询问:“不……需要吗?”
顾长雪:“……”
与此同时。
药宗,杏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紫草垂头丧气地从殿里走出来:“师弟,往后几个月,咱们可得老实点了。三位长老发了好大的脾气,说我们俩怎么能一出门大半个月不归,从昨夜一直训我训到现在。”
“我可以一个人出宗。”元无忘嘴上说着气人的话,手里塞给紫草一盒玉清糕。
紫草刚气圆的眼睛又被哄弯了:“好师弟,你排了多久的——”
“铮——”
杏林东方琴音乍响,惊飞大片莺雀,几名弟子匆匆从琴声震鸣处奔来:“长老——紫草师兄!不好了,刚刚有个音修闯进杏林,说要求医,还没说清楚具体患的什么病,突然之间就修为暴涨,现在正在发狂呢!”
“这……三老刚明令禁止我再出手,以防暴露境界,你进去唤——”紫草的话头止住,看向元无忘,“师弟,怎么?”
元无忘抓着紫草的手腕,眼神有些空茫:“音修……”他喃喃了一句,回过神来,“师兄,不用唤三位长老,我去看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元无忘摘下腰间长剑,闪身向惊鸟的方向飞掠而去。紫草匆忙将糕点揣进悬壶里:“师弟,等等!”
他追上元无忘:“三老才叮嘱过我,叫我看着你,不要再动手。免得你九阶的境界被人说出去,让永乐海那个——”
“师兄,”元无忘打断道,“如果修至百花杀还要藏头缩脑,那咱们还修什么仙?这九阶境界叫什么百花杀?干脆叫百花羞好了!”
“轰——”
远方天际遽然滚过一道殷雷。
两人豁然止步,抬首望天。
只见风云骤变,原本晴明的碧空须臾间黑云压顶。几名药宗弟子匆匆自林中掠出:“二位师兄,请留步!”
在弟子们的背后,一层金色的钵状结界拔地而起,倒扣住大半杏林,唯独将那片雀鸟惊飞的林子排除在外。
“这……为什么要起护宗大阵?看这雷云,难道是那个发狂的音修突破境界,要渡劫了?”紫草仰头看着金色的结界,疑惑之余又不禁惊叹了一声,“他是什么境界?莫不是要飞升登仙了?寻常人渡雷劫可不需要动用护宗大阵。”
当初他入涵虚境时,也不过是三老在他屋外坐镇了七天七夜。
“不是,他……”弟子满脸为难,好像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他刚进杏林时,还是三阶归梦境,后来修为暴涨,境界连升三层。等到我们赶去发动法阵时,他已是涵虚境了……”
“涵虚?”紫草一愣,“怎么会?”
常人能突破至五阶天山雪境已是十分难得,绝大多数人都止步于此。往后每一阶的提升都等同于涅槃重生,不是实力与机遇并存,不可能寸进一步。
就算能突破,也得在瓶颈处卡个十天半个月。如果天分差点,卡上两三个年头都有可能。怎么会有人,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从三阶归梦境直升至八阶涵虚境?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
紫草下意识地回过头:“师弟,你在数什么?”
“数天雷。”元无忘望着雷云中涌动的紫龙,“师兄,他好像不止是涵虚境。”
劫雷在黑云中殷殷咆哮。
越发多的弟子、病人赶了过来,站在结界后仰望劫云:
“我是不是眼花了?你看这北方,是不是还有几道雷隐隐约约地要探头?”
“憋不出来的,这都已经有三十道天雷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概念吗?登仙也不过是九道天雷而已。你看你看,那几道隐雷,是不是要憋回去了?”
“就算憋回去也很惊人了,你可曾听闻过有哪位先辈能从归梦境直升涵虚境?只怕就连无名都——”
“慎言!你不要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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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在紫草身边轻轻叹了口气:“唉。这位音修的确天资惊人,可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若是此番止步于涵虚境……只怕躲不过无名的毒手了。嗯?三老?”
元无忘跟着紫草一起回头,看见三名白须老者从人群中排众而出:“见过三位长老。”
“嗯。”大长老微微抬手,免了众弟子的行礼,眼神望着天际的滚滚雷霆,最终叹了口气,“这么大的动静,哪怕让杏林内的客人都立下保密的誓契,也瞒不住了。如此惊绝的天资……嗯?”
“轰——”
三十道天雷倾斜而下,几乎将整片杏林都淹没于白紫交织的电光之中。
但登了涵虚境的人却能于这倾斜的天雷中看见一道瘦削身影,半曲着左腿,横置木琴,右手指尖重重拨过银弦。
十二门前融冷光,二十三丝动紫皇。
那人于雷光中扬起拨弦的指尖,气劲生生将数道惊雷拧成紫弦,再一指拨出。
“三十一、三十二……”紫草缓缓睁大了眼睛,“三十九道天雷,他、他入百花杀境了!”
世间竟有如此超凡之人,一日之间连升六阶。只怕曾经历过九州灵气充沛、仙人遍地的三位长老,也未曾见过如此天才吧?
紫草带着几分被雄浑场面感染的激动转过头去,正想问问三位长老有没有见过此等人物,却见三老的脸色一个比一个糟糕:“长老,你们……”
“竟能从这三十九道劫雷下活下来……可为何没能登仙啊……唉。”大长老阖上眼长叹了口气。
他抬眼看向元无忘,犹豫片刻道:“无忘啊,之前紫草说,同你一起游历时曾遇过白衣剑君?这位音修我们药宗是保不住了,你护送他一程,尽快将他送去剑宗。你——唉,你日后,也留在剑宗吧。”
“……我也?”元无忘愣住,“沈长老,当初我进药宗,是你们三人苦苦挽留,我才留下的,不然我早去剑宗拜师了。你们还拿出宗门内所有的剑谱让我修习,说是剑宗能教我的,你们也能给我。怎么今日,你却主动让我去剑宗了?”
“唉……”沈大长老又叹了口气,摇着头转身往药殿走,一句答复也没给元无忘。
唯有跟在最后的乌三长老看了他和紫草一眼:“紫草啊,你从今日起就不要再修习法术了。日后,也不要下山出义诊了,暂且留在宗门内看诊吧。”
“什么?可是,山下百姓更需要我啊,长老!”紫草回望了元无忘一眼,追向三位走远的长老,“这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般要求……”
“……”元无忘垂下眸沉思片刻,持剑跨出结界。
“铮——”
琴音荡起的罡风如无形的弧刀直劈而来,十里杏林应声倒伏。
元无忘闪身凌于空中,一横剑阻住弧刀,再一闪身,顶着三十九道劫雷的尾韵闪至那音修身后:“受了这么多雷,你早该清醒了。还要再打么?”
“……”音修侧脸瞥向横在他颈侧的剑刃,“本来也没有打你,只是踏入百花杀境后,我发现我这琴里还封着一样东西,我想将它取出来。”
他当真将琴翻了过来,手指摸了摸琴底,略一用力。
“琴中剑?”元无忘睨了眼后偏过头,在心里轻啧了一声,心想好老套。
“好老套。”
“?”怎么有人把他的心声说出来了?元无忘转回头看向那剑修:“你怎么一脸失望?”
“当然失望,我是个琴修,又不是剑修。我还当这里面封的是十来本失传的琴谱……”音修轻啧了一声,侧过脸再度看向架在他脖子上的剑,“别架了。刚刚三位长老说的我都听见了,他们让你带我去剑宗。”
“你不是很失望,不想修剑吗?”元无忘收起剑,和音修同时落回地面,“怎么现在好像又想修了?”
音修将琴背回身后,指尖拂过长剑:“这琴是师父传给我的,传给我的时候,我境界低微,他提都没有提剑的事,大约是怕我心伤吧。”
他闭上眼平息了下心情:“既然是师父所传,那我便不能令它们蒙尘。走吧,这位——呃,你叫什么?”
“元无忘。”元无忘顿了一下,“元宵佳节的元,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无忘。”
·
药宗与剑宗毗邻,本不该花费太长时间在赶路上。但宫商羽渡劫时闹出的动静太大,三教九流之人都向药宗聚来。短短几日的时间,坊间就有传闻说有个音修手中持有快速提升境界的秘法,极有可能凭借此秘法一举飞升。
“可笑。”这些修仙的人脑回路怎么和江湖人一样,动不动就是什么秘法秘笈。顾长雪轻嗤一声,问来禀报的弟子:“可曾查明这音修是谁?”
弟子:“查过了。是一个叫做宫商羽的散修,没有门派。听说……他被一个药宗弟子带着向我们江上寒赶来了,说是药宗护不住,想投奔我们剑宗。”
这决定倒是没做错。
药宗以医术见长,修为却都不怎么样。比较厉害的也就是沈、鹿、乌三位长老,恰恰好踩在六阶空啼境的边缘上,就连无名都不稀得抓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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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仙宗各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宫商羽身上,有些品行不端的宗门早就派出人手想要抓走宫商羽,还有些畏惧于无名的淫威龟缩了几百年的百花杀修士也闻风而动,想夺得秘笈早日飞升,单凭药宗的确护不住。
弟子摇摇头,有些惋惜:“想当初药宗鼎盛时,还曾出过一位以剑入道、护佑同门的仙人,唤作凌寒。也不知那位仙人看着如今的药宗,会不会失望……或许也不会。毕竟他练剑便是为了护佑同门,大概早就习惯了同门一心学岐黄,无心念成仙的性子。”
“……”顾长雪轻轻搁下茶杯。
能一举突破至百花杀境界,看来之前送还灵根没出岔子。就是没想到宫商羽如此天纵奇才,居然一重获灵根,就直升百花杀境界……李白衣真是差点折毁一位天之骄子。
他站起身:“我去接——”
“不用了。”坐在一旁的无恙魔君望着窗外,“他们已经到了。”
浓蔼中走来三道身影。最前端的是负责引路的剑宗弟子,紧随其后四处打量的是元无忘,宫商羽跟在最后,抱着琴牙齿打颤:“你……你们都不冷的吗?”
“我天生不怕冷。”元无忘提醒他,“你已经是百花杀境界了,运点真气挡一挡,还怕这点冷?”
“……之前修为低微,习惯了。”宫商羽这才想起前不久自己的发生的改变,止住颤后抬头看向紫琼珂的牌匾,“先前我听说过,这紫琼珂是姜帝开国库替剑宗宗主建的,果真气派。”
“皇帝掏的银子?”元无忘又看了眼牌匾,“怪不得……这名字可不大好。”
“太白仙人下岷峨,飞凌素烟紫琼珂。天风万里吹银河,手挼瑶草光逶迤……这诗的前几句听起来不错,后面却是嘲讽前代的某位文人虽然才华横溢,到底还是从了皇权侍奉权贵。这位皇帝是在骂你们剑宗总摆着冷脸,但还是得靠他开国库养活呢。”
元无忘还以为引路的剑修会震怒或者惊愕,至少情绪上有些波动,结果剑修只是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只是哦一声?你们不觉得生气吗?这紫琼珂可是给你们宗主住的,天下文人,恐怕都能看出这是皇帝在骂你们宗主呢!”
剑修被问得顿了下脚步,略作思索,看向元无忘:“你很生气?那你可以去皇宫,将那个皇帝打一顿。”
“……”元无忘差点以为剑修在开玩笑了,可对方提建议的表情又似乎挺认真,“姜帝早就死了,现在在位的是长帝。”
剑修微微蹙了下眉:“是吗?抱歉,我忘了这些不修仙道的凡人总是短寿。二位,请。”
“……”元无忘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剑修根本就没把这骂当回事。准确来说,是根本没把皇帝当一回事。刚刚提议他去皇宫把皇帝打一顿,也纯粹只是为了安抚他而已。
宫商羽在旁边清了下嗓子,岔开话题:“没想到你还会念这么多诗。你看起来就不像是爱读书的样子。”
“我的确不爱读书,是一个……”元无忘下意识的回话忽然卡住。
他恍惚了片刻,指尖不自觉地叩着腰间的悬壶:“好像……是一个朋友同我念过的。但是,我忘了……忘了他是谁。”
第一百五十四章
顾长雪眉心微动,总觉得元无忘此时的神情与即将发病的司冰河有几分相像,索性起身出殿:“元小友。”
“嗯?”元无忘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抬眼看到主动相迎的剑宗宗主后愣了一下,不自觉地抬手摸了下后脑勺,神色恢复常态,“见过剑君。还有这位……呃,抱歉。上次见面时未曾问过名姓,不知该如何称呼?”
“你唤他……颜道友便是。”顾长雪用剑鞘抵住想开口说话的无恙魔君,不动声色地打量元无忘。
同样都是重生之后性子变得沉郁,元无忘的本性明显比司冰河活泼爽朗许多。
他只是站出来稍微打个岔,元无忘那股子要钻牛角尖的疯劲就散了。方才摸后脑勺的习惯性动作,总算让他看出几分剧中元无忘开朗豪爽之余又有点天然憨的影子。
怎么都比满脸苦大仇深要好多了。
不过这话也不好摊开来说,顾长雪道:“我已听弟子说了些传闻,你是送那位音修来剑宗寻求庇护的?”
“不只是他,我恐怕也得在剑宗逗留一段时间。”元无忘的神情中流露出几分惑然,“几位长老……可能是担忧大家将视线集中在药宗,瞒不住我九阶的修为,招致永乐海的觊觎?所以让我也来剑宗避一避。”
引路弟子侧目看来:“这想法没错,客人为何疑惑?”
元无忘低声道:“当初我被紫草师兄带进药宗,已是九阶的修为。那时候我便说我应该是学剑的,就算拜师也该去剑宗。是三位长老留下我,说留在药宗也可览尽天下剑谱,我才入了药宗。如果他们担心护不住我,那时候就该放我来剑宗才对,何必一定要将我留下?”
而且三位长老在看到宫商羽突破后的反应也很奇怪,多半有什么隐情……希望紫草师兄能问出个究竟。
他还在琢磨,一路上一直冷淡不苟言笑的引路弟子又开了口,这次语气多了几分热切:“那你一定也看过凌寒仙尊的剑谱了?”
剑宗虽然也收录了天下剑谱,但凌寒仙尊的剑谱却并未收录。宗内很多弟子都很好奇,这位药宗出身的仙尊究竟是如何自学成才,飞升成仙的,他的剑法该是何等模样。
“凌寒仙尊?”元无忘摸了摸脑袋,“他没有剑谱。我听说他的名号后,也曾问过三老。三老说,仙尊也是像我这样统览天下剑法后,自行领悟成仙的。大概……是我太笨,所以才悟不出成仙的门道吧。”
他悄悄睨着剑修弟子隐隐失落的神态,将之前有关“剑修看不上凡人皇帝”的认知划掉。
他刚才是想窄了。剑修哪是“看不上皇帝”,人家只是平等地看不上除了练剑之外的一切事务。
这种态度,叫高傲也行,说实心眼其实也没错。就好比刚刚他道破“紫琼珂”暗含讽刺之意,引路弟子便接了一句“你要是生气,可以进宫打一顿皇帝”,乍一听像是目空一切,其实人家是在认认真真地提建议、安慰人,就是……这安慰人的法子有些过于耿直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收回视线,没再多想,转而帮宫商羽介绍:“剑君,这位就是传闻里的那位音修了。他的琴中藏着一把剑,来剑宗是想拜师习剑的,不知可不可——”
“可以。”李白衣害得宫商羽蹉跎了这么多年,合该还这一债。顾长雪放缓语气:“也不必另行拜师,你们自可留在剑宗习剑,同其他弟子一样。”
·
宫商羽和元无忘在剑宗一待就是十来天。
期间元无忘还会偶尔离宗,说是有事要查,宫商羽过得就比较宅了。每日除了练剑便是弹琴,偶尔也会来紫琼珂同顾长雪絮叨:“这些老不死,怂得叫人唾弃。先前在路上时,他们还三不五时地拦路偷袭,现在我们进了剑宗,他们倒是佯作无事,又岁月静好了。”
这些人也未必都是怕剑宗的实力,只是剑宗身为抵御永乐海的第一道防线,倘若真被一拥而上冲垮了,那可就没人帮他们挡着永乐海了。
能参与偷袭的修士都是贪生怕死之徒,自然不会做这种自拆墙角的事。
宫商羽一边调着琴音一边道:“近来永乐海也没什么动静,不知道在盘算着什么阴谋……有没有可能是魔君修炼邪功遭了反噬,和他师父一样暴毙了?”
就坐在一旁的魔君本君:“……”
顾长雪无语地抽了下嘴角:“元无忘说今日要离宗,你若无事,不如去送送他。”
宫商羽抬眸扫了眼坐在一旁的无恙魔君,二话不说抱着琴起身,行完礼便走了,留下无恙魔君跟顾长雪四目相对。
顾长雪对了一会就开始不耐烦:“有话就说。没看宫商羽都识趣地避开了?”
宫商羽是个嫉恶如仇的倔性子,虽然偶尔嘴臭,但大体上还是很善解人意的。顾长雪一流露出赶人的意思,他便问都不问掉头就走,体贴地给两人留下谈话的空间。
无恙魔君道:“我遣人去查了第十世轮回之前释天佛子的所有行踪。”
“根据能查到的消息来看,释天佛子的确很少主动离开宗门,只专心管束苦海内的弟子。即便出宗,也多半是被请去消灾解厄,几乎全程都有百姓围着他称拜活佛,没什么机会能单独行事。”
顾长雪沉吟片刻:“那他消灾解厄的结果呢?”
“没有哪件事后续出过问题。他并未在过程中动过手脚。”
“……”那这岂不是说,释天佛子本身也没有问题?
既然如此,为何第十世轮回释天佛子会忽然销声匿迹?还有无名那封声称世间没有轮回的信……
窗外传来吵闹的声响,顾长雪蹙着眉抬首望去,看到一大帮子人乌泱泱地掠过紫琼珂上空。
元无忘踩着剑,狼狈地抱着脑袋飞在最前面:“师兄们,我虽是药宗弟子,却是剑修,当真不会治病!更、更不会替猫狗阉割!这话我都说了三百遍了,你们怎么就不信呢?”
“当真不会?那你也看不出这三花腹里怀的是谁的孩子了?”
元无忘快跪了,娃娃脸上郁气全无,只剩欲哭无泪:“就算不是三花猫,是人,再厉害的大夫也看不出她腹中胎儿是男是女吧?师兄们,别追了,今日我真有急事要办。先前托人查的事儿有了消息,我这就出宗了!告辞!”
元无忘脚下的飞剑倏然提速,仓皇而逃,剑修们这才纷纷落地:“宫师弟。”
“多谢诸位师兄襄助。”宫商羽背着琴慢悠悠地跟过来,“这家伙一天到晚愁眉不展的,我早看着不顺眼了。他原本就该是个活泼的性子,做什么非得苦大仇深?这些时日,劳烦诸位总跟在他身边纠缠了。”
“无妨,心境郁结本也不适合习剑。我们既然承元师弟唤一句师兄,这点小忙自然帮得。”为首的剑修微微颔首,话还没说两句,就拐回剑上,“宫师弟,你这琴中剑虽然锋锐,但材质极脆,遇上重剑恐怕不占优势。你可去弟子堂讨些材料,叫剑庐的师兄替你重炼此剑。”
宫商羽摇摇头道:“宗主并未收我为徒,能教我剑法已经很好了,我怎好意思再用宗门的材料?诸位师兄放心,我自有来财的法子。算算时日,也差不多该是去教课的时间了……我出门一趟。”
“教课?教谁的课?”
顾长雪站起身,拿着剑走出紫琼珂:“宗门之外尚有宵小之徒候着,元小友精通匿踪之法,出入倒是无虞,你……”
宫商羽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此时身上所负的腥风血雨:“……我在境界未升之前,曾收当今圣上为徒,教他琴艺。”
当今圣上?就是那位被李白衣哄骗,送了一大堆好苗子当祭品的傻狍……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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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沉吟片刻:“我们送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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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修出行,大多是御剑,但这回顾长雪三人却坐了云辇。
“你为何这般拘谨?这云辇象征着剑宗的身份,是用来震慑沿途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的,不是来震慑你的。”顾长雪看着在对面坐得笔挺的宫商羽失笑,“你总不会是畏高吧?”
“……不是,就是觉得眼下这场面很像我爹娘没死的时候,两人一块儿押着我去私塾。”宫商羽瞄了眼坐在顾长雪身边,气压低得比云辇四周包裹的剑意还骇人的无恙魔君,“……而且,我前一日的课业还做得很糟糕,先生才跟爹娘痛斥过我。”
“……”无恙魔君周遭的气压霎时更低了,“眼下人族的境遇如此糟糕,长帝还有闲心学琴?”
他口中的“人族”并非是广义的统称,而是指并不修仙的凡夫俗子。
宫商羽抬起头,颇为认真地道:“长帝学琴并非只为闲趣,而是借我之口,了解各大仙宗与永乐海的近况。陛下一直在想法子应对如今魔族、修士凌驾于人权法度之上的现状,听说前些时日才接回了一批修行有成的少年,现下已分配到各地方,多少会对当下实力凌驾于法律纸上的混乱局面有所辖制。”
顾长雪指尖轻抚过剑鞘,估计这些少年多半就是指他从那座宅邸中放出去的那一批。
现在永乐海已经收手不在滥抓修士,那些少年又都是好胚子,由宫里的资源供着,未来的境界多半都不会低,以后倒真有可能镇住一方的秩序与安定。
云辇很快抵达了长帝下榻的秋水山庄。宫商羽刚进去没多久,长帝便神色带喜地匆匆迎了出来:“剑君!”
也不知道李白衣是怎么忽悠长帝的,这位皇帝似乎对李白衣的印象极好,冲上来就把顾长雪的手一抓:“没想到啊,那些少年弟子都已经出师归朝,宗主与朕的交易已然完成了,宗主还愿亲自送宫师父来秋水山庄。比那——咳,宗主可要进山庄歇息?朕这就命人上些上好的酒菜。”
顾长雪跟来本就是想借机细问当初李白衣与长帝的交易,再加上长帝方才的停顿有些古怪,不用长帝再多邀,便起身下辇:“恭敬不如从命。”
他站上地面又回过身,正琢磨着要怎么把车上那位被他硬拽出来的魔君也哄下车,无恙魔君居然自己下了辇,蹙着眉问:“前院里那二十七块石碑是什么?”
“嗯?”长帝没介意无恙魔君冷硬的语气,回头望了眼院中,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哂然,“那些啊,是镇碑。有人干了亏心事,害怕鬼敲门,所以立了它们,以求心里慰藉。”
第一百五十五章
他收回视线,扫了眼面前的两人:“看来比起美酒珍馐,二位更在意这石碑。也罢,那便一同进庄吧。”
宫商羽愣了一下:“陛下?”
“无妨。朕这次将碰面的地点改在这秋水山庄,本就是想同宫师父你聊聊这镇碑的事。”长帝重新挂上笑吟吟的神情,伸臂一引,“二位,请。”
一行人踏入山庄,径直走向前院里那二十七座石碑。
顾长雪垂眸望向那些石碑,看见几束粗大的铁链穿过石碑底座,又扎入地底。其中一块石碑做得尤其大且厚重,几乎不像个碑了,更像一个四方形的石墩,底部的铁链尤其之多。
宫商羽显然也觉得这石碑大得古怪:“陛下,这是……”
长帝带着嘲讽轻嗤了一声:“这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最怕的那一只鬼啊。既然是‘最怕’的鬼,自然要在他身上压最重的负担,拴最重的铁链,才能安心。”
无恙魔君径自走去另一端看碑文,长帝转头对着顾长雪道:“宗主不觉得奇怪么?方才朕说到一半的那句‘比那……’究竟想讲什么。”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陛下愿意说?”
“本来是不愿说的,毕竟有损皇室颜面。”长帝看向石碑摇了摇头,“不过方才朕又想了想,觉得没什么隐藏的必要。”
他走到那块最为沉重的石碑前半蹲下,从底座摸出一盒香。
香盒已经老化,里面的香也用了大半,长帝熟练地用火折子将香点上,祭拜在石碑前:“其实,早在与剑宗合作前,皇室也曾找过其他宗派合作过。那还是祈和年间发生的事。”
“祈和年间……”宫商羽算了算,“那岂不是几十年前?那时候,无名魔尊还没死呢。”
“没错。”长帝看着香火冒出的袅袅白烟,“自无名出世后,永乐海的势力不断扩大。虽然永乐海的魔族大多只对高阶的修士感兴趣,但也有不少上不得台面的小魔以烧杀抢掠为乐。即便不提这些魔族,仙宗世家也常做些以势压人、掠夺财权之事。”
这是乱世。实力强横才是硬道理,法制秩序是手无寸铁之人才会信奉的保命之法。
“历代皇帝一直将这乱世当做心病,所以在祈和年间,和帝在位时,和帝曾暗地里同当时的一个仙门大宗做过一场交易。”
长帝站起身:“由朝廷搜罗人才,仙宗负责教习。学成之后,朝廷将以十三座城池五年的赋税作为报酬,答谢仙宗的教习之恩。”
“十三座……”宫商羽忍不住惊叹了一句,“那结果呢?”
“结果就是那些送去的良才们无一生还。”长帝道,“仙宗的仙师们说,那些人才天资不够,不得不用药石等外在的助力堆砌境界,最后没有一个挺过雷劫。”
长帝轻叹了口气:“收到消息时,和帝刚挑好第二批人才。仙师们亲自找上门,训斥和帝为何说好了给他们‘良才’,送来的却是一群废物。人族果真是扶不起的烂泥,就算给机会,也没那个天分,还是早早歇了野心,别再送废物来脏他们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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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商羽听得眉心一跳:“放他娘的屁!各大仙宗弟子也是从什么都不会的普通人中甄选出来的,他们在傲气什么?还有,什么叫‘人族果真是扶不起的烂泥’?怎么,他们都不是人了?”
长帝摇摇头:“总之,被这么骂了一通后,和帝想继续送人修炼的心是歇了。”
“可是,这第二批人才已经找好了,负责寻人的军官也已告知了这些人,未来你们是要去仙宗修炼、以后效力于朝廷的。如今仙宗终止了交易,这群人又该如何处理?”
“朕的这位老祖宗便想着,要不就培养成皇室的暗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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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想法本也没什么问题,但负责教习的军官几日后便找上了和帝,说当初挑选这些人时,优先考虑的是天资如何,能不能成仙。现在目的既然变了,要将这群人培养成为陛下效力的暗卫,那标准自然也得变。得看对皇室的忠心程度。其中的一部分人并不堪用。”
“……”顾长雪看了眼身边的石碑,“和帝听信了?”
“是啊。”长帝讥讽地低笑了一声,“朕的这位老祖宗,疑心病可严重得很。他想要培养修仙的人才,根本不是为了镇邦守国,而是为了培养出一群能替他办事的走狗。”
“听军官这么一说,他自然下了封口令,那二十七名被判为‘并不堪用’的人才一夜之间被喂了毒药,统统丢进了专门培养暗卫的行宫后的暗涧里。”
“那……为何唯独这个人的碑造这么大?”宫商羽抬头望着比他还高的石碑,“他有什么特别之处?”
长帝也望向石碑:“毒杀后丢进暗涧,乃是处理不合格的暗卫的手段。和帝听说之后大怒,说那些人天生与寻常人不同,倘若剧毒也杀不死他们呢?丢进暗涧里,岂不是给他们留了条活路。”
“负责处理这些人的军官连夜带兵打捞尸体,最终只打捞上来二十六具,唯有这人的尸体下落不明。虽说军官保证那毒乃是仙界遗物,即便是修仙之人,吃了也照死不误,和帝还是不放心,甚至因此生了心病。”
“他从搜罗来的仙家秘术中寻出了这镇压之法,将那二十六具尸首都镇于石碑之下,又造了这四方碑镇压那个失踪之人的生辰八字与失踪的时间……据那秘术记载,此碑阵可镇压气运,碑石越沉重,拘束石碑的铁链越多,此人的气运就越差。气运差了,自然就不用担心此人未来能有什么大出息。没有大出息,自然也就不会有能力来找他复仇。”
“……”顾长雪蹙眉片刻,看向走回来的无恙魔君,【你方才去看碑文,看出什么来了?】
无恙魔君瞥了眼顾长雪,在最大的那块石碑边止住脚步,同样传音回复:【先前我同你说过,我在林家院落里见过林家人给林三木立的碑。碑上刻着林三木被买走的年份,是祈和二十四年。】
顾长雪将目光扫向石碑:【这石碑上刻的死时……也是祈和二十四年。你的意思是,林三木很有可能就是被和帝搜罗来的第二批良才,被喂毒后未死,只是聋了耳朵,侥幸被佛宗的僧老捡走,成了如今的佛子?】
【林三木身上流有魔族血脉,那毒的确未必能毒死他。】无恙魔君微微颔首,看向长帝:“你方才说,即便我们不来,你也准备同宫商羽谈这石碑的事。为何?”
“因为朕觉得奇怪啊。”长帝轻声说,“同样都是送良才,同样都是借用了外力堆砌境界,为何交给宗主的这些少年全都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可当初送去仙宗的百来名少年,却没有一个能活着回来?”
“他们是真的死于雷劫,还是被充做他用了?”
顾长雪同样也想着这个问题。
尤其是他知晓李白衣过往就曾试图拿长帝送来的那群少年做祭品,以提升自己的修为。很难说其他仙宗门派里有没有同样野心勃勃又不拘手段的人,戮害了当年的那百名少年。
无恙魔君道:“与和帝合作的是哪个宗门?”
“这朕就不清楚了。”长帝又看了眼石碑,轻轻拂去碑面上的露水,“不过,和帝生前因为心病,曾留下过不少手书,就封在这秋水山庄的禁室里。朕早就想看了,只是禁室外设了限制,朕不曾修习仙法,不知该如何开启,所以今日才特地邀了宫师父来秋水山庄,原是想请宫师父帮朕两个忙的。”
“两个忙?”宫商羽有些疑惑,“一个是开禁制,还有一个呢?”
长帝轻轻叹了口气:“朕想解了这碑阵啊。”
他出身卑贱,母亲乃是这秋水山庄的婢女。先帝醉酒后宠信了他娘亲,此后便没再来过这个布着碑阵、一看就很晦气的山庄,连带着也不喜欢他,甚至将他这个皇子直接丢在这晦气的山庄里不愿接回宫。
“朕自幼在这秋水山庄中长大,每日被踩高捧低的仆从欺压时,便会来这碑阵中躲一躲。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朕的避风港,碑下的这些人,虽不曾谋面,也不知名姓,对朕而言却像是庇佑了朕度过整个童年的叔伯。朕不愿这石碑继续压着他们,可又不知开解之法……”
顾长雪与无恙魔君无声对视了一眼:“陛下若是愿意,我可以请佛子来解此阵,超度亡魂。”
如果长帝没有说错,那这块最大的石碑所镇压的正是佛子的气运。
以佛子被石碑铁链压身还臻至百花杀的天资……也不知解了阵后,佛子能否直接突破百花杀的境界,成为千年来飞升的第一人?
“佛子?”长帝微愣了片刻,总挂着笑意却不及眼底的脸上逐渐显露出几分真实的欣喜,“若佛子能亲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但若是他无暇分身,能请到佛宗弟子帮忙超度也可以。一应法具朕都可以提供,也算是朕送这些叔伯一程。”
顾长雪本还在以灵炁拟纸,写着要传给佛子的讯息:【……此处有一碑阵,或许与你有关。】闻言顿了一顿,在下面又补了一句,【还有一个与你没什么血缘关系的侄子,想出银子请你超度你自己,你来不来?】
顾长雪指尖轻点,灵炁纸笺倏然化作一道流光,遽然间跨越千里。
释天寺,禅房中。
佛子刚从惊梦中醒来,便接到了这封信。一旁送来茶点的沙弥看得懵了一下:“侄子?佛子,你何时有侄子了?”
佛子微微阖目,片刻后笑叹了一声:“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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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缘?”沙弥顿时紧张起来,“那可不能去。佛子您坐镇佛纹,身上的担子已经够沉了,再添几分孽缘,这寿岁——”
佛子轻轻拍了下小沙弥的脑袋:“你错了。这次我能去,而且一定要去。”
佛子站起身,看着窗外的文殊兰露出微笑:“因为了结了孽缘,便是良缘的伊始。我已在梦中看到了终点。”
小沙弥的神情霎时紧张起来:“佛子这次看到什么了?”
佛子回首轻笑:“放心,这次似乎会是个好的结局。”
第一百五十六章
等待佛子赶到秋水山庄还需要一段时间,顾长雪等人先破阵入了禁室。
“祈和二十四年……”长帝翻找了一通,抽出几份书稿,“找到了。”
无恙魔君举着烛灯走过来:“提及是哪个宗派要的人了么?”
顾长雪拿着书稿蹙眉良久,递给无恙魔君:“如果这手稿上说的是真的,那就是……药宗。”
“药宗?怎么可能?”宫商羽下意识地凑过头来看,“就算是药宗,那也肯定是哪个不成器的外门弟子——”
顾长雪打断:“是药宗三老。”
“哼,开什么玩笑?”宫商羽嗤笑一声,直接站直身体,“这手稿肯定是假的。”
长帝挑起眉头:“宫师父的意思,是朕伪造证据,想构陷药宗?”
“……那不至于。”宫商羽蹙起眉头道,“但这手稿肯定有问题。也许,是和帝故意留下,想离间各大仙宗的呢?”
长帝忍不住笑出了声:“那宫师父可真是高看朕的这位祖父了。”
他黑起自己的先辈来毫无犹豫:“朕的这位祖父空有野心,性子却急。只能看到眼前的事,从不会放远目光,去看更长远的未来。要他在禁室里偷偷留下陷害药宗的证据,等着几十年后再被人发现?这就像是在一只馋嘴的狗面前放一根肉骨头,让它熬个几十年后再吃。”
“……”骂自己的祖父是狗,你也是够孝的。宫商羽无言须臾,看向顾长雪:“剑君怎么看?”
顾长雪其实也不怎么愿意相信这件事。
毕竟按照剧本,三老也参与了攻打永乐海,最后又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元无忘一起以身补天。但这书稿的确封存了几十年,和帝又不可能在几十年前就设局构陷药宗三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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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构陷药宗对于帝王来说毫无好处。”
谁都清楚,乱世之中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两类人。一类是负责守防线的战士,譬如剑宗和佛宗,另一类,就是能救自己一命的大夫。
当皇帝的谁不想长命百岁?讨好药宗都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构陷药宗。
顾长雪思索着慢慢道:“按这书稿所言,当年在甄选合作的仙宗时,和帝第一个考虑的就是品行。药宗是出了名的医者仁心,和帝认为定然不会出差错,才选了它来谈合作。”
“他当时遣了数波暗卫找上药宗三老,都被三老百般推拒。但半个月后,三老忽然又亲自找上门,说愿意做这个交易。”
“嗯?”宫商羽愣了一下,“为什么之前拒绝,后来又突然同意了?莫非……这三个自找上门的‘长老’,是旁人假扮的?”
“不可能。”无恙魔君挑出一页书稿,“手稿中说了,被三老找上门时,和帝心里也觉得不对,所以特地叫来暗卫验了三老的悬壶,的确是真的。”
药宗的悬壶是出了名的难以仿造,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位炼器师能够仿造出来,术宗因此遭了好几千年的嘲讽。倘若真有炼器师能仿成功,术宗早该敲锣打鼓,宣扬得人尽皆知了。
“每个悬壶上都镌刻有弟子的名姓,所以也不可能是药宗弟子伪装三老。”
那这三位自找上门的仙师身份基本可以说是确凿无疑了,的确就是药宗三老。
“可……三老怎么会说出看清凡人的话?”宫商羽仍是不信,“我师父在世时曾同我说过,我师娘是个普通女子,没有修仙的资质。当初病重弥留,是沈老在云游之时恰巧路过,施以妙手,才让师娘又多活了三四年。沈老甚至没要酬谢。”
长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朕也听闻过药宗三老的名头。朕继位的那一年,晋北、东南一带曾爆发过山洪瘟疫,是药宗三老闻讯后赶来,摆下义诊救人,才让那一年的晋北和东南没有一个百姓因瘟疫而死……”
“是啊,三老时常出义诊的。这一点,问问四方百姓,百姓们都知道。”宫商羽又想起什么,“元无忘曾跟我说过,三老当初挑选药宗的少宗主,都不是根据修为境界挑的,而是根据医术和心性来选的。如今的药宗少宗主修仙的资质其实并不好,还一天到晚只想着钻研医术、治病救人,全靠三老传功替他拔升境界,弄得三老自己的境界不升反降,这些年只修得一个六阶空啼境……”
顾长雪头也不抬地同无恙魔君传音:【这少宗主,说得多半就是紫草。】
元无忘显然不是会在背后编排人的性子,这些抱怨大抵都是源自紫草向元无忘倾吐的属于他自己的懊恼。
而且……能被三长老讲鬼故事哄着睡觉,这种待遇恐怕也就只有少宗主才能享受得到。
长帝摸着下巴思忖:“那照这么说,这三位老仙师似乎的确不可能说出贬低凡人的话,更不可能戮害百余名无辜少年的性命。可这悬壶……”
“想不通就别硬想。”顾长雪拿起桌边零散摆放着的一份书稿,“这里还有一份手稿,写得有些古怪。和帝没把它按照年份跟祈和二十四年的手稿放在一起,看来是经常拿起来回看。”
老话说字如其人,和帝的字也透着一股谨小慎微、急躁潦草之意:
【祈和二十四年,惊蛰
前日,寝殿外的桃花开了。朕嫌花香冲鼻,叫文进喜领着几个小太监,把树上的花都摇了下来,竹帚簸箕一清扫,顿时清爽许多。
朕觉得光秃秃的枝丫也颇有意境,夜里入睡便没有阖窗。
三更时分,朕睡得正沉,忽又闻得花香扑鼻,活生生把朕冲醒了。却见黄昏时分还光秃秃的树桠上芳菲迭霞,一个白衣胜雪的仙人依靠在树上,拂着身畔桃花,对着明月叹了一句:“你知道么?当初……他们,也和你一样。”
仙人如朝露,眨眼便没了踪迹。
朕看着满树桃花,想了一整个晚上都没弄明白,这“和你一样”是什么意思?“他们”又指的是谁?
莫非,这位仙人是在感叹天上的仙人们当初为了登仙,也曾同朕一样机关算尽?
朕辗转反复了一整晚,未能睡得着觉。昨日便遣人去问了药宗三老。
三老说,那不是什么仙人,只是负责教习弟子的仙师。仙师这是在缅怀那些突破境界失败,不幸陨落的弟子。最初他们也都是意气风发,满怀雄心壮志,如今却只剩一抔黄土。
朕,不大相信。
那位仙师的气度更胜于三老,目光投注过来时,就像已看透了一切虚妄,一眼便让朕想到“仙人”二字。三老虽然也气度不凡,但跟那仙人一比,却是差得远了。】
手稿到此便没了后文,宫商羽忍不住翻过来瞅了眼背面,才反应过来这是人家和帝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札记,那还不是想写到哪停笔就在哪停笔。
宫商羽糟心地抬起头:“和帝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仙师,难道真是仙人,或者……地位比三老还高,能让三老为他打掩护?可早在延海年间,仙人便已不再下凡了,这位仙人又是哪儿来的?”
无恙魔君无声地送出一份手稿,飘入宫商羽手中。
这份手稿十分简短,字体更加凌乱些,写着写着还飘了:
【今日的桃花酿滋味不错。让朕又想起那位桃树上的仙人。
其实仔细想来,朕当初觉得他的气度比三老更为脱尘,说不定是因为他长了张比三老好看得多的脸。再加上那一日朕又才被那些三个老不死骂了个狗血淋头,尊严扫地……】
“……”宫商羽的眼角抽了抽,额角蹦出几根青筋,“这和帝……身为帝王,说话怎能如此儿戏!”
长帝微微挑眉,替自家祖宗说了句话:“这又不是殿前圣言,是人家自己写给自己看的札记,还得端着?”
“那这不就等于是放……”宫商羽把后面那个“屁”字勉强收回去,“我们还是没法弄清楚这仙师是谁,只能肯定当年百余名少年失踪与三老有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就这他还不愿相信。
长帝笑着摇摇头,正准备调侃一句宫商羽的急性子,无恙魔君忽然侧过脸。
片刻后,他回过头,丢下一句“忽然想起些急事要查”,便霎时没了踪影。
“颜道友这是想起什么线索了?”宫商羽啧了一声,“查事怎么也不带上我们。”
顾长雪眼神微动,听见风中传来细碎的禅铃鸣声,顿时了然:“可能有些事需要他独自去查才更方便吧。”
他话音未落,佛子温和带笑的声音便响彻整个秋水山庄:“阿弥陀佛。听说此地有亡魂需做法事超度,不知主事之人身在何处?”
宫商羽还是头一回见佛子,和帝的手稿都不香了。他搁下纸页急掠出地窖,抬眼便见佛子长身而立于碑阵中,正伸手轻轻触碰着那块最为厚重的石碑。
“佛子。”顾长雪和长帝一前一后走出来,向佛子施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佛子收回手,微笑着向顾长雪和宫商羽点点头,又看向年轻的长帝,微微低头行了一礼:“多谢陛下。”
“?”长帝被谢愣了,“朕请佛子来解阵超度,佛子为何反过来谢朕?”
佛子看向那块最沉重的石碑:“这石碑上拢着龙气,陛下这些年大约时常来此,替他、替他们上香吧?”
天子连年的祈福阻挡了些许来自碑阵的压迫,难怪近几年他坐镇佛纹时,觉得身上的重担轻了不少。原本他还分不出余力离开释天寺,如今也能偶尔离开苦海山亲自办些事了。
长帝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还想再问,顾长雪瞥了眼显然不方便说得太多的佛子:“寒暄就免了,快些解阵。”
他还想看看解了这碑阵后,佛子能不能突破百花杀,成为千年来飞升的第一人呢。
第一百五十七章
佛子轻笑着摇了下头,抬手放出法器渡舟:“宗主怕是忘了,这碑阵现在解不得。还得先渡人,再解阵才行。”
“为什么——”要先渡人后解阵?
长帝的话尚未问出口,眨眼便被浓雾淹没。
莽白一片的大雾中,唯有那叶金色的渡舟绰约可见,缓缓于雾海上巡曳。
声声梵音不知从何处起,伴随着佛子的诵经声绰散出三千梵文。
“陛下。”宫商羽捉住长帝的手腕,低声提点,“看雾中的金光。”
长帝努力睁大双目,于浓郁得似乎能滴流下来的白雾中,捕捉到一小片转瞬即逝的明灭金光。
那金光伴随着悼念声连闪了数次,每次都在不同的方向。长帝下意识地追寻着光亮处挪动视线,数次后忽然意识到,金光亮起的方向正是那些石碑落足之处。
原来……这光便是亡魂被超度时所发出的啊。
他轻轻叹了一声。可惜了,来不及同叔伯们说上几句话。但或许……这些叔伯也未必愿意和他这个和帝的后嗣说话。只希望他这些年烧得那些香火多少能有些作用,助这些无辜而死的叔伯来世投个好人家,往后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雾中的金光渐渐闪烁得慢了下来。长帝默默注视着雾海,在心中数念: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嗯?
怎么只有二十六?
佛子收回渡舟便迎上长帝略蹙着眉宇询问:“佛子,敢问这金光为何只亮了二十六下?若是朕没记错,这最大的一块石碑处似乎没有亮起金光。”
“阿弥陀佛。”佛子合掌轻笑,“因为这块石碑压着的是一个生魂的气运,生魂自然不会被超度。”
“生魂……?”长帝微微愣住,连忙问道,“那大师能否算出此人身在何处?如今过的……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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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宗弟子不会算命。”佛宗摇了摇头,又对着略有些失望的长帝温和地道,“但此人恰与我佛宗有缘,如今已是佛宗中的一名弟子,他过得很好。”
长帝的肩膀缓缓放松下来,目光扫过石碑:“那还请大师尽快将这碑阵解开。”
顾长雪闻言瞥了佛子一眼:【你现在能立刻解阵么?万一立地成佛了,释天寺要怎么办?】
【无妨。来之前我才做了一场浅梦,梦中……我的归宿还在这人间。】佛子摘下腕间的佛珠,化作金刚杵:“陛下,接下来的法事恐怕就不宜观看了。这位音修可否带陛下去安全的地方躲好?剑君还请留下,替我看顾一二。”
“……”顾长雪蹙着眉头琢磨了下佛子的那句“我的归宿还在人间”,抬起眸道,“好。”
本还有些疑惑于“解阵为什么要回避”的宫商羽立即闭上嘴,带着长帝躲进地窖,又将山庄内外的人手也唤了进去,琴音一振,布下结界。
顾长雪收回注视着地窖的眼神:“佛子,你觉得解阵会出问题?”
“问题未必出在解阵时,或许是在解阵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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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手中的金刚杵连续明灭了九轮,在他身上打下九道护身佛纹,“我梦到的是百年后的苦海山,我既没有被镇祟的佛纹耗死,也没有成佛。但古怪的是,方才我一到这碑阵前便感觉到,该是突破境界的时候了。”
百花杀境再往上突破,那就该是飞升成佛才对。既然如此,为何百年后的他依旧还未成佛?
顾长雪思索片刻,抬手扶上剑鞘:“佛子尽管放手一试,我替佛子护法。”
“好。”
佛子的话音一落,地面上的二十七镇碑齐齐开裂,一百零八根铁链被无形之力从地底扯扽而出,发出崩断的杂响。
泥石俱下间狂风骤起,佛子身遭的佛纹于黑风煞气间金炽大盛:“灭!”
像有人在虚空中重重敲了一记暮钟,顾长雪的耳朵嗡鸣了须臾,再恢复听觉时,四野万籁俱寂,石碑与铁链在空中凝滞了数秒,遽然间散成齑粉。
山庄内安静了片刻。就在顾长雪疑惑于“难道已经结束了”时,一股极其强盛的气压自佛子的方向倏然荡开。
顾长雪横过剑鞘虚遮了下眼睛,便见佛子脚下金莲吐绽,万千功德自肉眼不可企及之处八方而来,眨眼的功夫,那朵金莲虚影便凝成莲台,托举着佛子一路飞升。
“这是……”宫商羽自结界后探出半个脑袋,震惊地望着金莲飞上长空,“佛子,他飞升了?”
“还不知道能不能成。佛子说,他来之前做了一场惊梦,梦见百年后的自己还未成佛。”顾长雪皱着眉头拔剑出鞘,想着以自己的境界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兜得住后续可能会发生的麻烦,可惜无恙魔君……可惜颜无恙不能在佛子面前露面,“你要是能腾得出来手,就出来吧。万一待会儿我一个人抵挡不住……”
“剑君都抵挡不住,我怕是也挡不住。”宫商羽单手抱着琴从结界中走出来,“真有这么危险?”
“……”顾长雪侧目瞥了宫商羽一眼,过了片刻,还是没忍住侧过头,“你这倔驴脾气居然还会奉承人?”
“我何时奉承了?”宫商羽有些奇怪地看向顾长雪,“我生平不爱阿谀逢迎,相处了这么久,剑君还不了解我的个性?”
“……”顾长雪眉心一跳,察觉到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细节,“那你为何说我抵挡不住的,你也抵挡不住?我如今是八阶涵虚境,你却是九阶百花杀——”
“等等,剑君你怎么会是涵虚境?”宫商羽的神情更加古怪,“如果你是涵虚境,那这些时日同我练剑时,又怎能压着我打?”
顾长雪:“……”
他一直以为宫商羽屡屡落败是差在了剑招上,对方为了修习剑法故意压制了实力,但如果不是……他又是怎么升入百花杀境界的?
“这怎么可能……”顾长雪极低地念了一句。
他记得,当初在永乐海时,他从地牢牢房里出来,还特地看了眼牢房的门匾。门匾上写着“涵虚牢”三字,分明是专门用来关涵虚境修士的牢房。
地牢里像这样的牢房还有八间,从一阶浮生境一直到九阶百花杀。以无恙魔君的个性,怎么可能会把他随便关进一间牢房就了事?
顾长雪抬首看了眼长空中不断攀升的金莲,垂下左手按住腰间的玉珏:【问你一件事。】
玉珏中过了片刻才传来无恙魔君低沉冷淡的声音:【什么?】
顾长雪:【当初李白衣入牢时,是什么境界?】
无恙魔君:【涵虚境。怎么?】
不怎么。就是觉得越发奇怪了。这难道也是所谓的穿越福利?他这个从未修过仙的现代人穿进李白衣的壳子里,境界不但没降,还拔升了一阶,过程中还没有经历九重雷劫……
嘶。顾长雪忽然回想起来,某个疑心病晚期患者忽然不再试探他的身份是否真实,好像是在他进过藏宝库之后。
当时……他做了什么能打消这人疑虑的事?好像只有翻箱倒柜和拆房子。
难道在那些被他徒手拆断的材料里,有某些材料得是极高的境界才能摧毁的,所以颜无恙认为他这种境界上的无端拔升是夺舍造成的?
顾长雪微微摇了下头:算了,眼下不是考虑这件事的好时机。
他将话题拉回原路:“不一定会不会有危险。但如果有,怕是以我二人之力,都未必能阻挡得来。方才我说了,佛子来之前做了一场惊梦,梦见百年后的自己还未成佛。可佛修和其他修仙的路子不同,成佛只考究心境,不需要度雷劫。你觉得,佛子的心境如何?”
“这……”
顾长雪:“如果佛子的心境没有问题,那为何他无法飞升?”
宫商羽怔住,片刻后迟疑道:“剑君的意思是……有问题的……是登仙桥?”
顾长雪微微颔首:“千年前,下凡的仙人们都将那座登仙桥称为‘云中桥’。据说,不论是成佛还是升仙,都得从这道桥上过一遍,才能彻底斩断凡尘俗缘。”
那一日在苦海山下听过说书人提及“步瑶台”后,他回宗便查了不少过往的卷宗。
卷宗中说,千年以前,仙人时常下界云游。但奇怪的是,他们只会提及“步瑶台”和“云中桥”,从不会说仙界里的其他景象。
“或许……他们是受制于某种天规天条?就像‘天机不可泄露,天命不可妄言’一样。”宫商羽思忖着,抬首望了眼,“——剑君,快看!”
顾长雪几乎与他同时抬首,看见一道身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自天而坠:“——佛子!”
原本拱卫在佛子身遭的佛光与功德都没了踪迹。顾长雪疾步而出,挥袖卷起九丈飓风,飞身接住被风涡暂缓了坠落之势的佛子:“你没事吧?”
“我没事。”佛子的形容虽然有些狼狈,身上却不见伤,只摇头叹了口气,“但云中桥却很有事。”
宫商羽下意识地看了顾长雪一眼:“剑君方才也这么推测……云中桥怎么了?该不会是……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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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千年以来世间都无一人能飞升,所有人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认为是灵炁匮乏,导致自己的境界不够,从没想过是登仙桥出了问题。
“是断了。云中桥本该通往步瑶台,可我向前走了不到三步,却误闯进了一片极为古怪的地方。”
顾长雪心中一动,放下佛子:“怎么古怪?”
佛子收起指尖缠绕得散乱的佛串:“那地方面积似乎不大,又游离于尘世之外,很像是仙宗弟子历练时会入的秘境。至于内里……如果打个更好理解的比方,就像是一面被打碎的镜子,每一块镜子的碎片里都各有——”
顾长雪眼神微敛:“春夏秋冬,生死枯荣。”
第一百五十八章
“……?”佛子讶异地望向顾长雪,“宗主怎会知晓?莫非也见过云中桥上的景象?”
“我没见过,但紫草曾医治过一位身患怪症的病人,那人见过。”顾长雪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佛子,“紫草说,那位病人从那怪地方逃出来之后,身上的年岁是割裂的。虽然心智与常人无异,但四肢苍老瘦朽,像是八九十岁的耄耋老翁,五脏六腑又稚嫩如同孩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佛子合掌低念了声佛号:“原来如此。我一入乱境便觉得古怪,于是用身上的功德与修为做了加持,想要离开乱境。过程虽然不太轻松,但我好歹赶在这一身功德与修为耗尽前成功脱了身……看来,我还是幸运的了。那这位病人,也是在云中桥上看到——”
“不是。”顾长雪道,“紫草说,这位病人在进入乱境前,只是七阶七星境修为。”
“七星境?”宫商羽将琴收回背后,“那这人就不可能上的了云中桥啊。那他是怎么进入乱境的?难道……这乱境在别的地方也有?”
顾长雪索性将那一日和紫草、元无忘在酒楼中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恐怕这乱境在人界不单是有,而且还不止一两处。”
宫商羽一时有些难以消化:“沙化……原来和寂灭不是一回事?它是乱境造成的?那,乱境又是为何诞生的?为何还弄断了云中桥?这登仙桥都断了,天上的仙人难道都不管的吗?”
“阿弥陀佛……”佛子微微阖目,“这便不清楚了。”
仙人的心思谁能揣摩得明白?早在数百年前,民间便有种说法,说天帝不满仙人总是贪图凡尘俗欲,人族总能轻易飞升,于是遣座下二将斩了人间与仙界的通道,这才令人间灵炁匮乏,千年来无人能够飞升。
他们现在也没法逮个仙人来问问——
宫商羽忽然灵光一闪:“不对。药宗不是有一个吗?就是和帝在手稿中说的那位白衣仙人。虽然还不知道这位白衣仙人究竟是真的仙人,还是如三老所说,只是一位教习的仙师,但好歹这也是线索。就是……”
可能不太好查。
和帝给药宗送去百来名少年,结果一个都没回来。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什么好事。如果直接和三老摊开来聊,谁也没法预料三老会作何反应。
宫商羽自己是很愿意相信三老的品德的,但这件事牵涉到沙化,牵涉到登仙桥,这其中涉及到的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利益和选择,谨慎一点总没有错处。
佛子微微颔首:“的确可以查一查这位白衣仙师。不过,我便不能同行了。”
虽然长帝这些年的香火礼拜帮他减轻了些许压力,但天下的邪祟,岂是那么好镇压的?他还是得尽快回到释天寺中。
“好。”顾长雪收剑回鞘,“我也回宗想想,能不能设法去药宗名正言顺地待一段时间。”
佛子飞升虽然没能成功,但他所设想的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好歹没有发生。比起打一场没有把握的恶战,查事倒显得不那么难了。
佛子很快转身离开,宫商羽将长帝等人从结界后放出来,简单应承了会继续调查当年百名少年无一生还的内幕,跟随着顾长雪一起回了车辇。
“剑君,你想用什么借口留在药宗?以你的身份,不管找什么借口都会——颜道友?”宫商羽钻进车厢就愣了一下,“你何时回来的?为何不进山庄找我们?”
无恙魔君瞥了顾长雪一眼:“刚回不久。想查的事没查出结果,心情不好,懒得进庄。”
他就算是说谎,语调都是简洁冷淡的,让人一听就光想着“这人不好相处”了,完全不会想到这人是在鬼扯。
宫商羽坐回车位,识趣地没再追问明显不想细说的无恙魔君,只对着顾长雪道:“我只能想到装病这一个办法。不过,药宗弟子都是杏林妙手,普通的装病怕是骗不过他们。”
顾长雪也在琢磨这个问题,刚张嘴想要询问,就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兴高采烈地迅速靠近:“剑君!兄弟啊,你一定要救我一——”
福秀爷人还没扑上前,就见云辇的小帘被人撩开,易了容的魔尊大人坐在车辇内,一脸冷漠地望过来。
“……”福秀爷无缝衔接了一个滑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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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商羽困惑地看向窗外:“剑君,这是谁?”
能喊剑宗宗主为“兄弟”,这人的本事应该也很高强才对,怎么好端端地跪地上了?
福秀爷在内心呕了口血,苦逼地站起身:“啊,我……”
顾长雪:【先上车。】
“哦。”福秀爷在心里流着眼泪爬上车辇。
【你找我做什么?】顾长雪一心两用,嘴上给宫商羽简单介绍了下这位自来熟的散修福秀爷,神识却在向福秀爷传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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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秀爷现在的心情就是一个大写的想死:【我……嘤。】
“……”顾长雪被福秀爷嘤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而问无恙魔君:【他怎么回事?】
无恙魔君微阖着眼眸:【大抵是想知道我准不准备对他弟弟出手,但又不敢亲自去释天寺看着,更不敢问我。所以想从你这里套点消息。】
“……”如果不是刚好撞见本尊,这小子倒是找对人了。顾长雪思寻片刻,抬剑拍了下坐立难安的福秀爷,“刚好问你一件事。你知不知道有什么装病的法子,能骗得过药宗弟子?最好也能骗过药宗三老。”
“骗过药宗三老?!”福秀爷怪叫了一声,才意识到魔君大人还坐在旁边,赶紧又缩头缩脑地坐回去,“我只是个符修,就算真有符可以装病,剑君你总不能贴张纸符进药宗吧?”
无恙魔君身边的气温顿时降了几度,激得福秀爷打了个寒战:“不不不过,我可以问问术宗里的另一位师兄。他叫李安其,是个炼器师,总会捯饬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而且他还是个财迷。只要有钱,财迷一般都比较好说话。”
宫商羽坐在旁边想了想:“剑君,这次去药宗,我还是不要跟去了吧。一次去很多人,反倒容易引起怀疑,也不好伪装。我回江上寒练剑,未来有什么需要,宗主尽管喊我。”
另外,这件事也得跟元无忘知会一声。毕竟这件事事关药宗,如果元无忘这个药宗弟子愿意帮忙,肯定会更加方便。
顾长雪想了想元无忘对沙化和寂灭的在意程度,应下了这个提议。云辇驶到江上寒后便将宫商羽放下,剩余三人直接取道术宗。
“兄……剑君,”一路上,福秀爷硬着头皮跟顾长雪搭讪,“咱们去术宗,你是不是也易容一下?”
顾长雪皱了下眉:“我去术宗为何要易容?”
福秀爷苦逼地挠了下脑袋:“剑君,你怕是不知道,术宗表面上对剑宗敬仰有加,暗地里可是嫉妒得很呢!这一千年来,每一任宗主都是野心勃勃。”
“就拿这术宗的宗门驻地来说吧,明明就是个丁点儿大的山谷,既没有什么灵脉依傍,也没有什么天材地宝,偏偏被他们取名叫做‘万象谷’,取的是‘森罗万象’之意。”
“近百年来,术宗不断网罗各路散修,什么剑修、药修、音修……能收的都收了,地盘也逐渐横向向东方扩展。上一回我还窃听到术宗的副宗主在酒醉后说,他们宗门虽然纵长比不过剑宗,但横长却能拼一拼……还说什么将来早晚天下各宗都得归服于万象谷,这个就叫做万象朝宗。”
福秀爷小心地瞅了顾长雪一眼,又瞄了眼无恙魔君:“你这身份放在这儿,只怕刚进宗门就会被通报给宗主。你猜术宗的这群人是会帮忙,还是故意阻拦?”
“……”顾长雪抬手改换了面容,收起白璇剑,“还有什么要注意的?一并说了。”
“嗯……别的,就没什么了吧……”福秀爷想了想,“真要说的话,的确还有一条。就是别在术宗里提要绕过宗门做生意这种话。”
“术宗是有规矩的,所有入宗的弟子如果想赚钱,要么去做宗门任务,要么就带着自己做出的符纸啊、法器啊去术宗的店面里做生意。说得直白点,就是但凡你进了宗,未来赚的每一笔钱,术宗都要捞点回扣。”
顾长雪哼笑了一声:“的确是够贪心的。明白了,还有别的么?”
福秀爷摇摇头:“没了。”
“那就下车吧。我们快到万象谷了,这云辇怕是也不好再坐了。我们步行入谷,你来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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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秀爷形容万象谷是个“丁点儿大的地方”,但真正入了万象谷,却是处处繁华喧闹,堪比金陵苏杭。
福秀爷熟练地在店铺间穿梭,还得应付顾长雪的问题:“什么?为什么宗门内也有店铺?嗐,这不是为了赚弟子们的钱,肥宗主的腰包么?哦,李安其就在前面那间法器铺里,李师兄——”
不远处的法器铺中晃出一道身影,没精打采地打着哈欠:“谁啊,别来套近乎。叫的再亲,店里东西也一概不折价。”
“没呢李师兄,是我啊。”福秀爷凑过去,刚想寒暄几句,再切入正题,就听身后的魔君大人冷不丁开了口。
无恙魔君审视着店铺里晃出来的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第一百五十九章
“你谁啊?”李安其用看怪人的目光看着无恙魔君,“你见过我,那我怎么对你没印象?可别乱套近乎。”
“黑市,宅邸,胖商人。”无恙魔君淡淡道,“要我说得再大声点么?那一日因为寂灭爆发,你还没收钱就——”
“哎哎哎!!”李安其霎时扑了过来,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圈,“道友,有什么话我们进店再说,进店再说。”
福秀爷稀里糊涂地跟在无恙魔君身后进了店。
顾长雪四下打量,走在最后:【你怎么发现他是当日的散修商人的?】
李安其当初肯定是用了易容的术法,才显得又矮又胖。这回露出真实面貌,却是个身材高挑的壮汉,单看模样,像是四十岁上下。
【看行动时的姿态。】无恙魔君简洁地应了一句。
这就和“走在大街上忽然觉得前方某人的背影和走路的姿态熟悉,走上前一看果真就是那位熟人”是一样的道理。
不过,无恙魔君和李安其只在宅邸外见过那么一面,李安其还易了容。仅凭短短一面就能通过行动时的姿态再度辨认出李安其……比起天赋异禀,更像是曾经过某种针对性的训练,才会有这样敏锐的观察力。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恙魔君,越发好奇这人真正的身份,但表面上仍是不显山不露水:“术宗似乎并不允许弟子绕开宗门,自己在外做生意。李道友……”
“哎呀,算我求你们别再说了行不行?这万一被人听见——”李安其一个头两个大,“剑君,当初我跟您做生意,办事没出过什么差池吧?您何必还找上门,要害我倒霉呢?”
顾长雪微微挑眉:“没有差池?如果我没猜错,当初让你置办宅邸时,我应该提醒过你,不要随意靠近宅邸,更不要妄图窥探。李老板照做了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安其一下噤言了,半晌才苦着脸问,“那、那您要什么补偿嘛?您看,宅邸的租金我到现在都没收,要不……那宅子就算白租给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够。”
顾长雪自然地在店主的座椅上坐下,正打算问李安其有没有能蒙骗过药宗三老的法器,李安其的眼珠精明地一转:“这样,我再白饶给你们一个宝贝。”
他不等顾长雪拒绝就一猛子扎进后屋,生怕慢了一步就会被这几个不速之客漫天要价。
里屋发出咚隆哐啷一通翻找声,片刻后,李安其捧着一张图纸出来:“诸位既然能找到这家店面来,肯定是听说过我天下第一炼器师的名号的。这张图纸可不得了,到手之后,我研究了几百余年,都没琢磨出个名堂来。可想而知是何等神器。”
他一脸宝贝地将图纸在众人面前摊开,福秀爷凑过来一看:“这不就是个骰子吗?”
“什么骰子!你是赌钱赌多了吧?看什么四方形的东西都像骰子。”李安其骂完福秀爷,又转过头殷勤地冲着顾长雪嘿笑,“这可是个好宝贝啊,天下第一炼器师都解不出其中奥妙。我琢磨了几百年,只能大概看出这一圈的机关是可以开阖的,也就是说,这东西像个匣子一样,解了机关就可以打开。但是——呃,怎么了?”
顾长雪收回抬起的手,紧紧盯着那张图纸又看了片刻:“你这图纸,是从哪得来的?”
“我在黑市得来的啊。”李安其看看图纸,有些不明所以,“怎么?你不会要说……这图纸和你有关系,所以给你只能算物归原主,不能抵债吧!?”
顾长雪没搭理咋呼起来的李安其,随意从柜台上抽出一张纸,提笔画出一张符文。
福秀爷看得一愣:“这不是……”
之前他被无恙魔君审问时,招供出的那道可以拼凑为十字形的符纹吗?
顾长雪并指为剑,将符纹裁下,气劲操纵着薄纸在空中几番约折,正好拼出一个正方体。
“等等,这是……?”李安其忍不住挤了过来,盯着纸立方直看,“这符文……好些转折之处,似乎正好能跟这匣子的结构对上?嘶,这图纸,难道真的和剑君你有关啊?”
顾长雪看向李安其:“你知道这十字符纹是从哪来的吗?”
“哪儿?”李安其都想上手将这纸立方跟匣子的图纸对照一番了。
顾长雪道:“无名魔尊。当年他曾拿着这张图纸,找来一位修士替他研究。”
“无——?!”李安其探出去的手霎时缩了回来,“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图纸,是一个药宗弟子拿来让我解的,当时他给了我整整五百万两纹银,说是买我五百年的时间,替他破解这方块儿。五百年后,他没再来续银子,合约解除了,我才想着要不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剑君……”
“药宗弟子……”又是药宗。
顾长雪敛眉沉吟,听到不知前因后果的福秀爷在旁边质疑李安其:“你胡说什么?药宗弟子怎么会和永乐海有牵扯?杏林里的那些个烂好心的大夫,成天净想着怎么治病救人,哪可能会做这种事?”
李安其据理力争:“那药宗弟子腰间挂着悬壶呢!虽然名字被刻意遮住了,但我这个炼器的大宗师,总不可能连真假悬壶都分不出来吧?”
“……”顾长雪屈指轻叩了几下柜台,思索片刻后问,“那这药宗弟子有什么特征?”
“他裹着一身斗篷,哪能看得出什么特征……”李安其迎上福秀爷投来的怀疑眼神,登时气道,“黑市里都这样!谁会用真面目示人?而且,这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我又不是过目不忘,怎么会……嘶。”
李安其忽然顿了一下,抬手一拍额头:“我想起来了!还真有一个特征。因为有些古怪,所以我还有印象……我记得,他那个悬壶上,不知道为什么画了一片佛纹。哎,你们等着。”
事关无名,李安其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只顾着撇清干系了,转身进屋又翻找了一阵,取出一颗云白的灵珠。
顾长雪总觉得这珠子眼熟,忍不住看向无恙魔君:【这是之前你用来看我记忆的法器么?】
【只是仿品。那颗灵珠是云中桥未断绝时,从仙界流传下来的。轻易寻不得第二颗。】无恙魔君的眼底隐隐流过一道银辉,【看灵气,它大概只能回溯记忆中的某个片段。】
但对于当下来说,也够用了。
李安其捉着灵珠冥思须臾,抬眸挥袖,幻化出一片蜃雾:“用上法器,也只能回忆到这种程度了。喏,你们看。”
蜃雾中逐渐浮现出几百年前的画面。
李安其指着雾中来往的人群:“就是这个,穿着白斗篷的。他当时站在不远处,盯着我看了好一会,还哼笑了一声,古怪得很,所以我才主动迎上去问他是不是要来找我买法器。”
“……”福秀爷脸色发白,打了个寒噤,“他大概……是在看你的境界吧。”
不用多看,福秀爷一眼辨认出这身影就是曾找过他一次的无名魔尊。
当初无名魔尊找上门时,也是这么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看了一会,很明显是在心里掂量,究竟是把已经修至七阶的他抓走练邪功好,还是留他一命好。
“……”李安其的腿霎时软了一下,“你、你别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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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咽了口口水,勉强镇静道:“总之,我问完话后,他就将这方块儿的图纸拿出来了。稍等,我调一下……”
李安其停住画面,将挂在白斗篷腰际的悬壶放大:“有点模糊……但还是有些部分能看出纹路的吧?”
福秀爷在旁边轻轻抽了口冷气。
果真就是那片他曾见过的佛纹!区别只在于,魔尊见他时,是将佛纹画在斗篷上的,见李安其时,则是画在悬壶上。
顾长雪蹙眉道:“佛纹的位置不重要,反正都是画上去的,洗一洗就会掉。估计也就是临出门前随手一画。重点是,这悬壶是从哪来的?”
难道,无名魔尊其实是药宗弟子?还是说……这悬壶是他设法从药宗弟子手中夺来的?
顾长雪轻叩着柜台思索:虽说世人都公认,悬壶如果脱离了主人之手就会失却自证身份的那一部分功能。但那是无名魔尊,夺取灵根的秘法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低劣之法,谁知道他还藏着什么秘术?
他琢磨到一半,忽然听闻无恙魔君的声音掺杂着几分微妙的情绪传入耳中:【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不清楚?】
顾长雪信口拈来:【我的记忆也有残损。怎么,不行?】
打从知晓自己很可能是凭借修为境界镇住某个疑心病的,顾长雪就有点懒得花心思编借口,答话的时候就连敷衍的语调都没有遮掩。
“……”无恙魔君的神色变得有几分无语。
他盯着顾长雪看了片刻,还是侧过脸望向李安其:“我们准备入药宗探一探。你这里有没有能装病的法器,最好能蒙骗过药宗三老。”
“哎,这找我还真是找对了!”李安其精神一振,再度钻进里屋,“药宗也有些弟子不爱念医书,或者比起做早课,更想偷溜出去接义诊。”
李安其捧着一个红匣子出来,颇有些自得地道:“这是我在百年前,联合好些药宗弟子一道做的法器,三老能不能骗过……我是不敢打包票,但骗过守门的弟子,还有教习仙师,那肯定是没问题的。这些年我们还在不断改进,各种病症都能拟得出来。”
福秀爷挠挠头,忍不住压低声音问:“剑君,谁来装病?你?这剑宗宗主重病的消息若是传出去,恐怕会惊动药宗三老亲自探看吧?那不就暴露了?不然我——”
他正准备说,要不放他离开,他想法子运作一二,让三老暂时离开药宗,就见顾长雪点点头:“有道理。”
顾长雪抬剑将红匣子推至福秀爷面前:“那你来装。”
福秀爷:“我——”
——我他娘的为什么非得多这一句嘴啊!
第一百六十章
既然已经有了计划,顾长雪等人没在万象谷多停留。
离开术宗前,李安其难得大方地借给众人一辆马车:“杏林离万象谷很近的,从这里出谷,向北直走,看到杏花开处便到了。”
他犹豫了一下:“无名这事儿……我是真的不知情,不然这图纸我早拿出来给各大宗门看了。几百年过去,也不知道有没有造成什么不好的影响……总之,后续如果有什么消息,或者有什么需要,剑君尽管联系我。往后一段时间,我也不出门做生意了,就在谷里闭关,等着诸位的消息。”
顾长雪跟在无恙魔君身后踩上车辇,闻言顿住动作:“虽然你我见面时,我从未卸去过易容,但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否则,只是把图纸拿给我看了而已,你为何就一副‘交给你我就放心了’的样子。”
李安其摸着脑袋嘿嘿笑了几声:“剑君果然敏锐。其实一开始我还真没认出您的身份,但那日在宅邸门前,您不是一剑劈开了绿蚁锁吗?”
“绿蚁锁?”顾长雪被踩中常识盲区,视线不由地扫向无恙魔君。
“……”无恙魔君和顾长雪投来的视线对上,似乎微微愣了一下,片刻后神色稍缓,双唇微动正要开口。
李安其:“就是那把绿色的锁啊!那锁乃是绿蚁木所制,虽说是木头,但极为坚固,是千年前下凡的仙人从仙界带下来的。据说,它的坚硬程度,在仙界位列第二,排第一的……叫做‘终沉香骨’,下界现在应该只有一截。可惜啊,后来落进了永乐海手里。”
“……”顾长雪陷入沉默,开始回忆自己当初在藏宝库里徒手拆卸的大件里有没有这么个骨头。
李安其摇头叹息:“那绿蚁木,即便是仙人在世也未必能够一剑劈开。至少千年前,把那块宝木送给我的那位仙人就不行。这样的一剑,除了剑宗宗主,还有谁能劈得出来?更何况,我是见过您的剑招的。就是奇怪……以您的身份,为什么要避开人,偷偷教旁的弟子呢?”
顾长雪忍不住揉了下额头:“受人所托而已。那木锁,当真有这么厉害?”
仙人都劈不动,他徒手就掰开了?这……真的能用穿越福利来解释?
李安其还点头:“是啊,若是终沉香骨,那就更厉害了。据说,那骨头其实是此世天地之灵所化出的实体……嗐,我就这么说吧。倘若咱们身处的这一方小世界能化形为人,那终沉香骨就是他的脊梁骨。你说,这骨头是不是得无坚不摧才行?不然随随便便来个人,岂不是就把咱们这一方世界给毁了?”
顾长雪:“…………”
他缓缓回过头,顶着一张冷静的脸上了车,阖上车帘。片刻后抬眼看向无恙魔君:“藏宝库里——”
“有。”无恙魔君淡淡回了一句,“你拆它的时候的确有些吃力,拆完后揉了揉手腕。”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处,内心连环炸了一回,紧接着又想起某些细节,“——这就是我出永乐海后,你问事从不追着问第二遍的原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不仅是碍于师徒契,更多的是出于理性的考量。
一个能生拆世界命脉的人,如果当真要做什么恶事,根本不需要折腾这么大一圈。又是顶替旁人的身份,又是胡编乱造、虚与委蛇,还跟着四处查寂灭……图什么?
也难怪方才他敷衍说自己也失忆了之后,无恙魔君露出的神情是无言以对,而不是怀疑。
他这一系列表现……还真像个身怀奇力却遗忘了自己该做什么的人。正因为记忆不全,所以才不得不四处乱转,奔波调查。
“所以,你其实从很早之前就觉得我未必是恶人?”
顾长雪略作思忖,又在无恙魔君颔首前摇头道:“不。以你的性子,一定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确认能万无一失,才会心安。”
之前他一直不能理解,当初在《死城》中时,颜王明明确定了怀孕一事是谎言,为何却没有发难。现在却能猜出个大概。
他所遇到的这位颜王,并不是那位真正的喜怒无常、暴虐嗜杀的颜王,自然也就不存在“因为对子嗣有执念,才留他一命”,更不会存在“既然你没怀我的孩子,那你就去死”这种心态。
对方一直没下杀手,多半真的是出于道义。而对方之所以一直提防他、想杀他……大抵是因为,景帝这个原主,本就是个大昏君。
摄政王就算有万般错处,帝王也不该在他率兵抗击侵略的外敌时在背后捅刀,派人去刺杀。这明摆着是将夺回权柄的重要性置于国破家亡之上。
根据颜王——不,根据颜无恙穿梭两世所做的行为来看,这人明显站在正义这边,虽然……有时候手段会有些邪门。
就他这种冷淡果决的性子,想的多半是手刃了这种将自己的权力看得比家国百姓还重的昏君,大不了日后再重新培养一个。
顾长雪若有所思地抬手摸向发鬓:“你跟我说实话,当初你在我耳边留了什么?肯定不止那一抹魔气。”
魔气只是烟雾弹,想藏的,一定是能随时取他性命的杀招。
就像当初在《死城》中,颜无恙与他……咳,发展了不那么正当的关系后,明显变得粘人许多,稍有机会就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他穿进《悬壶济世》后,有了不少独处的机会。独自静心时,也曾将心比心地换位思考了一番,基本能推敲出颜无恙的这股“粘人劲儿”比起恋爱脑,更像是一种出于责任心的防备。
这心态说得浅白一点,就是:我虽认为此人与世无害,是个好人。但此事事关黎民社稷,再加之这判断或许受到私心的蒙蔽……以防万一,日后,我会一直跟着他。若无意外……或许能就这么平静地同他过完后半辈子。
顾长雪的指尖轻轻触碰着耳根:“难怪。难怪在永乐海时你还总躲着我,我回了剑宗,你却反倒日日都来,雷打不动。是不是想盯住我,若有异动,就催动这留下的印记?”
这印记并非刻在骨肉上,只是极薄的一层灵炁。混在天地间自然存在的灵炁中,几不可查。
顾长雪摩挲了那片印记片刻,在有些凝滞的气氛中哼笑了一声,收回手:“算你长了脑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恙魔君反倒有些讶异,“你不生气?”
“你又不是头一回这么做了。而且,彼此彼此。”顾长雪指尖浮现出那道为佛子守密而签下的誓契,“我虽然信任你,但也会让你签这东西。私心归私心,责任归责任。若论掌控欲和疑心,咱们俩半斤对八两。”
当初从《死城》中脱离之前,他还琢磨着毒酒的事,还真没什么立场指责颜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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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挺好的。”这人能乖乖待在他身边,倒是省得他老是怀疑对方是不是又在背着他独占情报了。顾长雪放松肩背,懒散地斜倚在窗边,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可要盯紧我。”
“……那个。”车厢外忽然虚虚地飘进一道声音,“二二二位,杏林快到了。”
“嗯?”顾长雪伸手撩起车帘,望见前方林中粉白一片,杏花迭叠。
无恙魔君抬眸瞥了眼帘外:“还不进来装病。”
“……”我他娘的敢随意进来吗?
福秀爷苦逼地戴上法器,爬进车辇装死。
躺尸了几秒,就听改坐到车辇外的顾长雪换了道粗沉憨厚的声音,哄骗药宗弟子:“呃,我们兄弟是、是来找一位叫做紫草的仙师复诊的。他说,我弟弟的病要两个月后再来找他看一次。紫草仙师在吗?总跟在他身边的那位元仙师呢?”
顾长雪提及元无忘只是为了增加谎言的可信度,本也没指望能从药宗这里听说元无忘的去向。
没想到这位守林的药宗弟子挠挠脸颊:“紫草师兄原本该在杏林的。但他闲不住,前几天硬跟着三位长老外出问诊了。元师兄……他之前回了药宗一趟,讨了些东西又走了。现在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回剑宗了呢?”
回剑宗?如果元无忘回了剑宗,宫商羽应该传讯过来知会他一声才是,怎么可能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顾长雪眉心微跳,面上仍维持着憨厚道:“那、那紫草仙师何时能回来?元仙师他是不是去找紫草仙师了啊?”
“不啊,他们去的不是同一个方向。”弟子抬手指了指,“紫草师兄和三老是往这个方向走的,元师弟走的则是这条路。离开前,元师弟好像说过,他要去什么什么东药村办事。”
东药村?听起来好像就是一个普通的村落。
可元无忘办什么事需要这么久,还得中途特地回药宗取东西?
顾长雪心念微动,立即下车道:“我还是去看看吧,万一元仙师跟紫草仙师在一起呢?我去请仙师们回来。我、我弟弟就先交给诸位仙师照料一二了啊!”
无恙魔君闻声也跟着飘了出去,留下假病患独自躺在车里:“???”
喂!别留他一个人啊,万一东窗事发了怎么办??
福秀爷当场就动起趁机开溜的念头。逃跑的方案还没规划好,无恙魔君又闪回了车内,抬指轻点向福秀爷的额头。
福秀爷霎时动弹不得:“……”
艹,为什么要封他的关窍?
无恙魔君抬手拍拍福秀爷的肩膀:“辛苦。”
抬眸看了眼撩开车帘进来的药宗弟子,无恙魔君勉强又挤出两个字:“弟弟。”
福秀爷:“……”
能同时被魔君和剑宗宗主认做弟弟……这福气他不想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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