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弟子说的这个东药村,坐落在杏林东边百里处。
顾长雪和无恙魔君赶到时,村里空无一人,田地荒芜。
顾长雪环视一圈周围,弯腰拂开路边石碑上蒙的尘土:“颜无恙,你来看这块石碑。这个‘药’字是不是被人改过?”
无恙魔君瞥了他一眼,走到他身后:“的确被改过。这里原本刻的似乎是一个‘要’字。”
“为什么要改成‘药’?”顾长雪盯着石碑看了片刻,直起身,回首望向明显是荒僻已久的村落,“这村子又为何被荒弃了?”
来之前,他还以为东药村或许是个受寂灭或沙化影响的村落。可眼前的这座村落毫无秽烟的痕迹,土地也没有丝毫沙化的迹象,元无忘为何要来这里?
“守林弟子说,元无忘出发前特地回药宗取了东西。这村子里肯定藏着什么……嗯?”顾长雪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往村里走了几步,忽然愣住。
更远处的几家屋宅前趴着几只土猫土狗,正打着呼噜熟睡。几根烟囱里冒出滚滚柴烟,家常饭菜的香气从窗缝处飘逸出来。
顾长雪怔怔地看着俨然的屋舍,不需要再往前走,就能背得出来,向北再走三个巷口,右转第一家,是一间低矮窄小的瓦房。
瓦房前的院落中总搁着一张竹编躺椅,地上时常散落着各式草编动物或者布制老虎,偶尔也会倒着几个喝空的酒瓶。
“这是……”顾长雪的声音哑了一瞬,下意识地唤了一声,“颜无恙。”
无人回应。
顾长雪眉心微蹙,回过头:“颜无——”
身后空无一人。
“……”顾长雪缓缓闭上嘴,从先前的愣神中彻底清醒过来。
这多半是什么幻境,就是不清楚究竟是何人所布的,为何要布在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里。
他抬手扶向腰间的剑,却摸了个空,正皱着眉垂下视线,眼前的画面骤然一黑。
柴烟与饭菜的气息都没了,顾长雪只觉自己似乎正躺在一张并不怎么柔软的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偏薄的被褥。
耳畔偶尔传来几道犬吠声。
顾长雪几度试图睁眼,都无济于事,只能继续在床上躺着。又过了片刻,他陡然听见床尾处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
“咔嗒。”
“……”顾长雪呼吸一凝。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场景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年他在睡梦中惊醒,下床时只看见爷爷的怀表躺在床尾,本还以为爷爷回来了,可环顾四周,却不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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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为了请人帮忙找爷爷,无数次登门恳求,却一次又一次被劝说“多半是老鼠叼出来的”。被劝得多了,他偶尔也会生出怀疑:是不是当真只是爷爷忘带了怀表,被哪只老鼠叼回了窝里,那一夜又被叼到了床尾?
可幻境里的这一声脆响,就像是将蒙在记忆上的薄纱猛然揭开,他无比清晰地记忆起来:那怀表绝不是被什么动物叼到床尾的,至少,那一定是个人。
他在睡梦中,先是听到了沉重拖沓的脚步声走到了他的床尾,对方呼吸又重又乱,杵在那里像是看了他许久,随后才是那一声脆响。
那绝不是什么老鼠流窜的声音,是怀表从空中坠落才能发出的响动,也是怀表表链破损的原因。
顾长雪的心跳忽地急促了起来。
他跟着幻境中的自己一道睁眼,一道秉着蜡烛下了床,四下扫量后走到床尾,看见那块躺在地上的怀表。
金色的表面在烛火映照下熠熠生辉。可顾长雪注意力全然不在此,而是利用幻境中的自己扫视整个屋子的机会,再度将屋舍检查了一番。
屋子的门是锁着的,窗户是锁着的。没有人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逃出去,再将门窗布置回原样。
所以,那个人是怎么进入他家的?又是怎么凭空消失的?
那个人……会是他的爷爷吗?
眼前的画面再度一变,变成了他半夜赤足跑出去擂门求助的过往。他顶着呼啸的夜风哑着嗓子喊人,只听到门内的乡亲们带着倦意和家里人抱怨:“怎么突然刮这么大的风?咱们可要快点把田里收干净,万一下场暴风雨,把庄稼地淹了可就糟了。”
这场幻境持续得格外久,几乎将他那半年所有四处求人、处处碰壁的经历都回顾了一遍。若放在之前,或许还真能扰乱顾长雪的心神,可此时,他满脑子都是那个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的人。
眼前的画面仍在不断变换。偶尔是他逃出孤儿院,身无分文地站在怀表店外,想进去修表却又没脸进店。偶尔是他站在办公室外,听闻孤儿院即将倒闭,好些急症的孩子或许撑不到转院的消息。
顾长雪分神琢磨了一下这幻境的效用,多半是将入境之人内心深处最不愿回忆起的过往重现出来,以图攻陷人的心神。
可惜设境之人的修为似乎并没有他高,环境无法混淆他的认知,让他身临其境。所以这些画面也只是简单地重现而已,对他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但这功效对他来说倒是恰好有用,他反倒不那么想立即打破这幻境了,只希望能再回看一遍怀表掉落的那一晚屋内的细节。
顾长雪等了片刻,干脆席地坐下,看着过去那些曾让他无法释怀、焦灼无力的事件在他眼前走马灯似的一一掠过。
回忆走到了尽头,最终化为一片橙黄的暖光,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须臾之后,又陆续黯淡。
这是……可利用的记忆已经用完了,幻境快失效了?顾长雪轻啧了一声,有些嫌弃这幻境怎么这么不经用。
他带着几分不甘心继续又坐了片刻,直坐到眼前的世界如同脆弱的镜子般破裂崩溃,他落在阵眼旁燃起的火堆边。
“元无忘?”顾长雪看向火堆边的人,“你也被卷进幻境里了?”
“……”元无忘拨着柴火没吭声,过了片刻才猛然反应过来,“什么?哦,对。”
“你怎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颜——道友呢?”顾长雪四下张望,“他不会还困在幻境里吧?”
那人虽然也会有心情沉郁的时候,但从未让心情影响过正事。在颜无恙的身上,理智永远高于感性,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幻境困住?多半和他一样,察觉出了这幻境的效用,这是故意蹲在里面,想捞一捞自己过往的记忆呢。
顾长雪这么一想,便不怎么急了,转而看向状态明显不怎么对的元无忘:“你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
“……”元无忘闷了半晌,最终犹犹豫豫地小声说,“看到地上躺了一个人,天上裂了条大口子。我想自己跳进去补那个口子的,可是……我修为不足,好多人也跟着我跳进来了。”
“这就是你最不愿回忆的事?”顾长雪微微挑眉。
元无忘误以为顾长雪认为这是他曾做的噩梦,圆脸顿时涨得通红:“这、这不一定只是梦!说不准是曾经发生过的真事呢!”
的确是真事。顾长雪顺手拿剑鞘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元无忘的后脑勺:“就算是真事,你方才的话也说得很没道理。”
元无忘吃痛地摸了下脑袋:“哪里没道理?”
顾长雪道:“你方才说,可是你修为不足,好多人也跟着你跳进去了。那这些跟着你跳进天隙里的人,年岁几何?是不是都比你大?既然都比你大,为什么是你这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顶在前面,第一个去补天,而不是那些早已功成名就的长辈?况且,就连这些功成名就的长辈都得一死死那么多才挽救的了颓势,你凭什么如此自大,认为自己应该能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我、可是——”元无忘张口结舌,似乎并不认同顾长雪的观点,但又说不出不认同的原因。
正纠结,脚下的土地赫然一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阵眼处的灵石寸寸皲裂。虚空之中陡然挥出一道风刃,被顾长雪眼明手快地掷剑击散:“颜无恙,你出阵就出阵,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做什么?”
无恙魔君的身影凭空出现,缓缓降至地面,脸色不是太好看。
元无忘正准备体贴地提醒顾长雪要不别问了,嘴还没张呢,顾长雪的问题已经跟着丢了出去:“你看到了什么?”
“……”元无忘叭嗒闭上嘴,瞅着颜道友的脸色,觉得对方是肯定不会回答的了,指不定还会因为剑君这种毫无界限感的追问生气。
可火堆边安静了须臾,他却看到颜道友顶着张天寒地冻的脸走到了剑君身边坐下:“看到一片连绵无尽头的黑墙。”
“黑墙?”顾长雪思索片刻,“还有呢?肯定不止这一个。单是我知道的那一个,你就没说。”
“……”熟悉的难缠劲儿卷席而来,无恙魔君的额头突突跳了两下,忽然抬手摁了下顾长雪的后颈,“还看到有人说要同我一道回京,却不知所踪。”
“……”
他们之间很久未曾有过如此亲近的举动,以至于顾长雪的后颈在被无恙魔君的指腹压上的瞬间泛起一片惊麻。
但麻也堵不上顾长雪的嘴:“还有呢?不止这个。”
“……”无恙魔君安静半晌,没忍住叹了口气,收回手放弃挣扎,“还看到我醒来洗漱时照镜子,却看见镜中的自己有一双纯银色的眼睛,看起来……不像是个活人。”
顾长雪眼神微动,侧过脸看向无恙魔君。
他想起颜无恙在江上寒犯病时,眼睛的确曾变成那种纯银色的、无机质的非人状态。身体内部还会发出类似于机械零件坏损的声音。
无恙魔君迟疑片刻,低声道:“还看见……自己坐在两具傀儡旁边,看着窗口外的雪。”
所以……他会不会真的不是人?
顾长雪瞄着这人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眼神从“有些怀疑”转向“还需求证”,不禁无语:“你最好别想着把自己剖开来看看。这些都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最要紧的还是这个幻境。”
他站起身,环顾四周:“这样一个残破的村落,布置如此之大的幻阵,是不是有些大材小用,不太正常?”
“哦,这一点我之前就想到了,所以在村子里探查了一番。”元无忘也跟着站了起来,“这幻阵,其实是为了藏一块石碑。”
第一百六十二章
“又是石碑?”顾长雪轻哼了一声,“这次又是谁心中有愧?”
“什么心中有愧?”元无忘拍拍衣服上沾的的草根,举步向北走。
他自觉得很,两腿一甩走得飞快,为后面的顾长雪和无恙魔君留下单独细聊的空间。可惜顾长雪没有珍惜的打算:“别盯着我看了。想问我在幻境里看到了什么?那你自己努努力,记起从前的事就知道了。那些事我早跟你说过一次,懒得再说第二遍。”
他几步追上元无忘,横跨过大半个村落,在村后一处特意铺了鹅卵石的平坦空地前停住脚步。
空地的中央立了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几十来个人名,底部却有一大段刻字被人刮掉了,看不清内容。
元无忘蹲下身,掏出自己特地回药宗讨来的东西:“这法器唤作镜花水月,能短暂地重现某件事物过去的模样……看!字浮现出来了。”
“这也是药宗做的法器?”无恙魔君走上前,冷不丁地问了句。
“嗯?不知道啊。这东西虽然是我在药宗的藏宝库里拿的,但那库房里有很多都是病人送来的谢礼,来源已经不可考了。”元无忘顿了顿,“你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无恙魔君没答话,只蹲下身扫阅那些碑文:
【……盛元四十五年,村中瘟疫横行。三十余名乡亲死于瘟病,幸得药宗仙师率三名弟子援驰医治,分文不取,方解此灾。
吾等感激万分,特将村名改为‘东药’,又立此碑,一来祭奠死者,二来铭记凌、沈、鹿、乌四位仙师的救命之恩。】
碑文下还刻了个葫芦的图案,画的显然是药宗弟子都会携带的悬壶。
“盛元四十五年……那是千余年前了吧?比灵炁衰竭的延海年间都要早。那时候,如今很多成名的老前辈也还只是个毛头小子。”顾长雪踱着步子走到元无忘身后。
元无忘低头盯着碑文:“剑君想说什么?”
“如果我没记错,沈、鹿、乌好像就是药宗三老的姓氏。”顾长雪看着碑文下的葫芦若有所思,“他们的师父是凌寒仙尊,恰好也沾个凌字。”
“不会是他们吧……”元无忘指尖微抬,轻轻摩挲着碑上的葫芦图案喃喃,“不然,岂不是很奇怪?”
凌、沈、鹿、乌。凌字既然被排在最前面,显然是被村民们默认为地位最高那一个。
四个人中唯有为首的那个人带了剑,对于村民们来说,难道不是剑更加容易被记住?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画了葫芦,却提都没提凌寒仙尊的剑。
“而且……这碑上记的明明是一件好事啊,为什么要为了遮掩别人的赞美如此大动干戈?除非……”
除非这碑文里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值得如此大动干戈。
元无忘轻声道:“可是,会是什么秘密呢……”
“你已经猜到了吧?不然,为什么一直摩挲那个葫芦的图案?”顾长雪放下环抱着的手臂,把人拎站起来。
元无忘的神情显得有些难过:“或许我猜错了。剑君,你怎么想?”
“我怎么想?”顾长雪松开手,“我想这些村民应该不是眼瞎看不见凌寒仙尊的剑,也不是手笨雕不出剑。而是凌寒仙尊的确没有带剑。”
这就是最大的秘密了。
一个剑修怎么可能不随身带剑?传闻中可没有提过凌寒仙尊“可以万物为剑”之类的话,三老也根本没对元无忘提过,只在元无忘询问仙尊有没有留下剑谱时说:“仙尊的剑招是饱览剑谱悟出来的。”
如果凌寒仙尊真达到了可以以万物为剑的境界,或者佩剑与旁人不同,早在元无忘询问时,三老就该说了。
“仙尊没有留下剑谱,也不是因为他的剑招都是学他人的,没创出属于自己的剑招。而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剑修。”顾长雪伸手隔空取回法器,“只是,三老为何要隐瞒这件事,还编造出凌寒仙尊是以剑飞升的谎言,传得天下人尽皆知?”
一旁的无恙魔君忽地一敛眉:【桃树上的那个白衣仙人,会不会就是凌寒?可那是祈和年间发生的事,仙人早已不在人间行走,为何凌寒仍在人间?】
还问和帝要了百余名修仙的良才,最后一个都没有活着送回去。
凌寒和三老,究竟在做什么?和沙化、和寂灭会不会有关?
顾长雪思忖片刻,拍了下元无忘的肩:“对着石碑也想不出什么名堂。回药宗吧,路上,我再跟你讲讲这些日子我们查到的消息。”
·
为了互通情报,三人返程便没走得太快。
元无忘听完顾长雪的讲述后沉默良久,最后小声地道:“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三老不会是那种彻头彻尾的恶人。别的不说,就说刚刚那块石碑,三老真想隐瞒,直接把石碑毁掉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迂回复杂地折腾什么幻阵?”
“你觉得,他们是不愿摧毁那块同样也是为了纪念亡者而立的石碑,才退而求其次,选了这么麻烦的方法?”顾长雪想了想,“也对。如果他们留石碑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功绩,那也不会独独留下亡者的姓名,却把对自己的赞美给刮掉了。”
杏林已近,他们没再继续对话。
顾长雪检查了下易容,重新换上憨厚的神情,摸着脑袋快步上前:“我找到元仙师了。敢问我弟弟……”
“哦,已经替你送进病房了。”守林弟子向元无忘行了个礼,“刚刚紫草师兄也回来了,听说有这么个病人,二话不说就赶去病房替你弟弟看诊了。你也快过去吧,他们现在就在挂着甲二门匾的屋子里。”
“……”
紫草怎么回来得这么快?还“二话不说”……这是去看诊的,还是去揭穿谎言的?
顾长雪敷衍了守林弟子一两句便快步赶向病房,推门而入时恰好听见紫草颇为生气地道:“究竟是谁给你带了这么个装病的法器,又封了你的关窍?这也太恶劣了!你别摇头,眼下你在药宗的地盘,有我给你撑腰,你怕什么?”
福秀爷恨不能把头摇出残影,心想我怕的多了,一个魔君一个剑君,哪一个你们这些药宗的小大夫都惹不起啊!
元无忘灵活地挤进屋里,把顾长雪和无恙魔君拽进屋里,关上门:“师兄,别问了。是剑君带他来的,想查些事。”
“剑君?”紫草看向挤进屋里的三个人,有些懵,“你们……查什么事还要做伪装?直接传信问我们不就好了?”
元无忘苦笑了一下,思索片刻后低声将所有线索都同紫草说了一遍:“这件事很可能牵扯甚大。师兄,还请你不要泄密。”
“……”紫草被突如其来的讯息砸懵了,愣愣地看着元无忘,一句话都说不出。元无忘轻唤了几声师兄,紫草都没有反应:“唉。剑君,我先送师兄回去休息,探查之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顾长雪微微颔首,目送元无忘带着紫草出了门。静坐了不到十来秒,便扶着剑站起身。
“诶?剑君,不是说得从长计议么?”福秀爷一头雾水地跟着从床上出溜下地,“咱们还没计议呢,这是要去做什么?”
顾长雪眼带询问地睨向无恙魔君。
无恙魔君不用他开口便猜出了他要问什么:“但说无妨。审问之后,我便同他签了师徒契。”
顾长雪这才开了尊口:“谁说还没计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回来的路上,他们便商议过了。
药宗三老活了千余年,想探寻他们的机密怕是不容易。最好的切入口,还是紫草这个待遇特殊的弟子。
“元无忘说,紫草性情真挚,行事一向直来直去。听闻这些消息后,只要没签誓契,一定会忍不住冲去和三老对峙。”
福秀爷听糊涂了:“那你们还不——等等,你们是故意没让紫草签守密的誓契的?故意放他去和三老对峙?可——万一三老对他下手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一剑鞘拍在他头上:“所以,我们这不是跟上去了吗?”
“嘶!”福秀爷捂住头,“也对……诶,那万一他跟三老是一伙儿的——哦,对,咱们都跟上去了。”
不论是不是一伙儿的,下不下手,有他们跟着,总归出不了事。
无恙魔君掐了个法诀,隐匿起三人的行迹。三人紧追几步,便跟上了元无忘和紫草。
元无忘一路安抚着紫草,将人送进药殿,又七拐八绕地把人送进寝卧,才四平八稳地走出来关上门,加入隐匿的行列。
福秀爷暗暗给元无忘比了个大拇指:“人不可貌相啊!别看小友长了张不会骗人的脸,演起戏来真是一点不露馅。不过……你就这么拿你师兄当棋子去试探三老,心里真的能过意的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过意不去。但这么做是最有效、能将伤害降至最低的办法,所以我必须这么做。”元无忘专注地听着寝卧内的声响,“别说话,师兄要出来了。”
“……”顾长雪闻言心念微动,忽地蹙起眉头,视线落向元无忘的脸。
那张圆脸上没有了先前的沉郁,也没有剧本中描述的憨直豪爽,只有一种极端的冷静理性,像是摒弃了所有的感性影响。
顾长雪看着这种似曾相识的神情走神了一瞬,下意识问了句:“你……认识司冰河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谁?”元无忘紧盯着门口,“嘘,他出来了。”
顾长雪抬起头,看见紫草推门而出,攥着拳大步流星地走向药殿的东北角。
【快跟上,】元无忘传音道,【他要去的是三老书房的方向。】
四人悄无声息地缀在紫草身后,福秀爷嘴碎地插了一句:【看你师兄的表情,应该和三老不是一伙儿的。】
元无忘没答话,只抬手扶上剑柄,跟着紫草一路风风火火地闯进三老的书房。
“长老,我——嗯?”紫草推门而入,看着空荡的书房愣了一下,“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怎么一个都不在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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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声咕哝着,心情复杂地环视整个书房。
这地方他从小到大来过无数次,早已对所有事物的摆放位置都了如指掌。
那处敞开的窗台下还摆着一张软塌和矮小的书桌,是他八九岁大时,沈大长老专门买来供他午睡、读书的。即便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书房和寝卧,三老仍旧没有撤去那套桌塌。
紫草看着那张熟悉的塌床走神片刻,神情变得有些动摇,但紧接着他便摇了摇头,转头看向其中一张书桌。
【看到那张书桌边的门了吗?那就是我们药宗的禁地。据说,这禁地中藏的都是三老从病患送来的谢礼中筛选出的于世间有害的法宝秘籍,除了三老,谁都不得入内。】元无忘示意众人跟紧,【不过,紫草师兄应该能打开。】
【不是,都能被三老以外的人打开了,这禁地还算禁地吗?】福秀爷忍不住道,【三老敢把自己的罪证存在里面?】
【敢。】元无忘笃定地道,【三老将权限分给师兄时,曾对师兄叮嘱过,这么早转交权限只是担心他们某日会遭到不测,来不及交接。只要他们还没陨落,师兄就不能打开这禁室。以师兄的心性,如果不是我同他说了这些疑点和情报,绝不会因为好奇而私自打开密室。】
福秀爷撇着嘴嘟哝了一句:【死心眼……诶,他开了!】
众人不再闲聊,紧跟在紫草身后钻进禁室里,却没看到什么法器秘籍,只看到一张堆满了稿纸的长木桌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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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台上有三套笔具,随意地搁置着,三张蒲团分放在桌台两侧,显然都是为三老准备的。
【他们在研究什么?】顾长雪走到那些散落的稿书前,【‘烙刻于神魂之上,转世亦不可消退……’】
“这是……师徒契?”紫草困惑地喃喃了一句,伸手拨开最上层的书稿,“‘梅生试图切割神魂以摆脱烙在神魂上的印记,数次尝试均告失败……’梅生?鹿长老?!”
福秀爷在旁边轻嘶了一声:【乖乖,这乐子可大了。药宗二长老的身上居然烙有师徒契?这师徒契在世间可是以狠毒闻名的,天下修士都耻于用这种邪术,也就只有咱们永乐海才会用的肆无忌惮。谁能想到,药宗的二长老身上却留有这种邪术的印记?——等等,鹿梅生想摆脱师徒契,那就说明他不是师父,对吧?那……】
【立下师徒契的,必然是凌寒仙尊。】元无忘彻底明朗了,【难怪药宗三老在弟子战死于前线后再也没收过徒,就连收紫草师兄时,都要让师兄拜到他人门下……这师徒契邪门得很,不单能通过血脉流传,还会对行过拜师之礼的弟子同样起效,三老那些战死前线的弟子,甚至都有可能不是战死的,而是受师徒契的辖制,被凌寒仙——被凌寒害死的。】
顾长雪一心两用地听着福秀爷他们说话,顺便扫看桌上的书稿。晃悠到一半,手臂忽然被什么东西拉拽了一下。
他撩起眼皮看向对面,三根神识凝成的银丝正蜿蜒着收回无恙魔君手上戴着的驭儡戒中:【来看这个。】
或许是常年驭儡的缘故,对方的手被保养的极好。银亮的戒圈抵着匀称分明的指骨,莫名透着股被禁锢的欲涩。
顾长雪盯着那只手看了几秒,收回视线,走到无恙魔君身边:【看什么?】
【这份手稿。】无恙魔君示意了下桌上某份熏黄的纸页,【上面记录的是师徒契的定契秘法,看这字迹,觉不觉得熟悉?】
顾长雪的视线落向书稿,才扫了没几眼,眉心突地一跳。
……的确熟悉。这字迹他前不久才在衣柜中搜出的残页上见过,区别只在于,江上寒的那张残页上留的落款是无名,而眼前这张秘法上留的,却是凌寒二字。
无恙魔君:【会是三老仿的么?】
顾长雪蹙着眉扫阅完全文,轻轻摇头:【不是。】
禁室门外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紫草的身体猛然一绷,本想当即找地方藏起来,可转身看向那些手稿,他又顿住了。
“紫草?”沈长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讶然,又有几分叹息,“我们曾同你说过,在我们死前,莫要进这禁室。你怎么不听?”
“……我若是听了,是不是就会被一直蒙在鼓里,继续当我这本该撑起重担,却被保护得什么都不知晓的少宗主?”紫草豁然回身,“然后在你们死后才知晓你们签过师徒契,不知是不是同永乐海有牵连?你们觉得,这样的未来对我来说,算得上好吗?”
鹿梅生长叹了口气:“自然不算。只是早早告诉你,你也做不了什么,还得背上负担。”
“负担?什么负担?”紫草敏感地捕捉到了关键词,“单是签下师徒契,并不足以让我有负担,难道……你们真的和永乐海有牵连?!”
乌长老站在最后无声地摇着头,背着手走出禁室。鹿梅生犹豫再三:“有些事,你不知道更轻松……”
“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了,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不可能轻松!”紫草闭了闭眼,强行镇静下来,“这些手稿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鹿长老身上会有师徒契?为什么凌寒仙尊要给你们下师徒契?这东西,不是因为阴损狠毒,只有永乐海的魔族才会用吗?”
“那只是千年前我们编出的谎言,为了欺骗世人罢了。”沈长老拍了拍鹿梅生的肩膀,示意他出去歇着,“看见桌上那份师徒契的手稿了吗?那就是天底下第一份师徒契。是……我们的师父,凌寒仙尊所创。”
“仙尊……所创……可——他不是剑修吗?”紫草怔住。
沈长老摇摇头,叹息着走出禁室:“那也是骗人的。”
顾长雪等人跟在紫草身后走出禁室,看着沈长老在窗台前的矮塌上坐下:“紫草啊,我们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既然看到了这些东西,即便我们不说,你也会继续查。与其放你去冒险,走冤枉路,不如便同你说了,终归……我们给你留这么个权限,也不是想瞒你一辈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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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手阖上木窗,下了个禁制:“这摊子烂事,还得从盛元年间说起。”
那时候,他和鹿梅生、乌巡还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出于对医术的向往,拜入药宗,又被凌寒所收。
“你们师祖的脾性很古怪,寡居独行,即便是药宗内的师长弟子,对他的品性也不怎么了解。我们当时拜师时,也只知道他的医术的确过人,很多在旁人手中治不好的病人,交给他都能治好,冲着这一点,我们三人死皮赖脸地缠着他收了徒。”
鹿梅生在旁边摇着头苦笑了一下:“我们那时候可得意了,自觉攻克下了药宗最难搞定的人物。现在想来……还是年少不懂事啊!心气太高,想着要拜师就得拜最厉害的那个,又不懂得分寸,被百般拒绝后还要硬往上凑。往后所食的一切苦果,都是自求来的,怪不得谁。”
“得了吧,也不是谁拜师都会遇上这种货色的。”乌巡顺手抄起桌上的金桔砸鹿梅生的脑袋,“总之,拜师后的第三个月,那家伙便拿了份誓契让我们签。我们那时拜入他门下三个月都没学得一点知识,正是迫不及待的时候,又没想过他会存着别样的心思,于是想也没想便签了那师徒契。”
“在那之后,他还真开始教我们医术了。我们欢欣鼓舞了有三四年吧,有一天他突然同我们说,该学的他都已经教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该进入正题了。”
紫草微微一怔:“正题?什么意思?”
沈长老道:“凌寒学医,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研究另一样事物——灵炁。他想知道灵炁从何而来,所以需要经手解剖大量的普通人、魔族、修士活体作为研究的典例,药宗恰好能给他提供最好的环境和资源。”
“那家伙就是个疯子。但疯到极致,又成了另一种厉害。”乌巡站起身,背着手看向禁室的方向啧了一声,“世人都想成仙,有的是为了长生不老,有的是为了能获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力量。他不一样,他飞升只是为了更好的研究灵炁,而且,还真给他飞成了。”
沈长老揉了下额角:“原本我们看他飞升成功还松了口气,觉得总算把他送走了,就这么安心过了近百年的平稳日子,又各自收了徒。哪知道延海三十五年,他突然回来了,还转生成了无名魔尊。”
第一百六十四章
【转生成了——谁??】福秀爷的传音几乎和紫草愕然的疑问同时炸响在众人耳边,【凌寒仙尊,转世成了无名魔尊??这怎么可能?】
紫草只觉得这话荒诞无比,可转念一想,编这种谎对三老来说又能有什么好处:“可他……为什么要转生成魔族?”
“魔族以强者为尊,又不像人族一样讲什么道义律法。转生成魔族,他可以凭借实力轻松地成为魔尊,掌控永乐海,支使魔族替他大肆掳掠修士做研究,可比当个药宗弟子要方便多了。”
乌巡嗤笑一声,神色中流露出几分藏着无可奈何的恨意:“可怜我们收的那些弟子……被他借着师徒契的效用强征了去,最后一个都没能活着回来。”
“……”紫草勉强从混乱的思绪中捋出思路,“可你们方才说,他是为了找寻灵炁的来源才飞升的。既然已经飞升,他为何还要下凡?”
“这个问题,我们也问过。”沈长老道,“他说,他已经知晓了问题的答案。可惜想要再细究时,发生了一点意外,才不得不转生。为了尽快解决这个意外,他需要更多的活体来试错,所以……无名之难就爆发了。”
永乐海在无名的命令下四处掳掠修士,闹得人间混乱不堪。永乐海内部也同样不安定,毕竟,无名想要用来试错的活体不止有人类修士,还包括魔族。
“难怪……难怪被俘的魔族说,永乐海的日子也不好过,无名时常召见魔族子弟,还一召见就不再放人回来……”紫草喃喃片刻,又猛地反应过来一件事,“等等,你们方才说,他已经知道问题的答案了?什么问题,灵炁的来源么?”
“是。”沈长老点点头,“只是这个答案,他自始至终都没告诉我们。也没告诉我们所谓的‘发生了一点意外’,究竟是什么意外,为什么还要他下凡来解决。”
“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几年,天地间开始出现明显的灵炁匮乏的现象,人间也逐渐出现寂灭这种从前未曾有过的灾祸。我们那时候迫于师徒契,已经替他做了太多的恶事,抓了太多无辜之人。虽不知他在研究什么,但我们心里总觉得这些灾祸同他有关。本指望着他行事过激,会有下凡的神仙收他,可等了百年又百年,却一个仙人都没再见过。”
沈长老轻叹了口气,指了指乌巡:“老三不愿再等,便去寻找合欢宗弟子……”
“找合欢宗弟子?”紫草听得有些迷惑,“为何找他们?”
乌巡哼笑了一声:“千年过去,你们怕是只能从话本上听闻合欢宗的名号,觉得他们不上台面。可千年前,合欢宗可是能和剑宗、佛宗并肩的大宗。你可知为何?”
“呃……”紫草卡住,发觉自己能想到的原因都不太雅,并不适合同长辈言说。
“因为千年前,会下凡转世的仙人只有三类人。一是鼎鼎大名的释天佛子,二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散修成仙,这第三……便是合欢宗的先辈们。”
乌巡摆了摆手:“不信的话,你尽可以去找个靠谱的茶馆,听听那些活了许久的说书人说的过往,是不是遇到的仙人都是合欢宗的先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不由地想起自己先前在茶馆中所见的那位说书人,对方的确曾提到过,当初与他把酒言欢的仙人乃是合欢宗的先辈,还同他说了什么‘步瑶台下皆尘埃’之类的话。
沈长老摇了摇头:“我们受困于凌寒太久,不曾注意到合欢宗已迁了址,不再在人前抛头露面。老三花了不少功夫去寻找他们,最后在东海的一处偏岛上发现了合欢宗的新驻地,自在宫。”
“那座海岛的灵炁比佛宗的苦海还要匮乏,老三本以为合欢宗是遭了凌寒的毒手,才退守于此。追问之下才知道,延海三十五年之前,有好些合欢宗的仙人同门内弟子约好,来年会再度下凡,指点弟子修行,届时还需弟子去约定好的地方迎他们。可到了延海三十五年,合欢宗弟子如约奔赴,却未曾见到仙人转世。”
【听起来似乎与释天佛子的情况相同。】无恙魔君低沉的传音响在顾长雪的耳畔,【仙人失约,会不会与云中桥损毁有关?】
顾长雪思索着道:【如果云中桥中断能让仙人们都下不了凡,那凌寒是如何下来的?他在桥断前就下了凡?为什么?因为那‘一点意外’?会不会就是那一点意外,导致了云中桥中断?】
沈长老的讲述仍在继续:“……合欢宗见仙人杳无音讯,数年不见回音,便觉得九霄之上必然出了问题,于是立即迁了宗址,以求避祸。往后千年,世间都不再有合欢宗弟子行走,人们也逐渐遗忘了合欢宗当年的鼎盛……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紫草眉心一跳:“后话?难道……在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
“发生的可太多了。”乌巡看着自己的手掌,“我们受师徒契的辖制,给凌寒送去了数不清的活体,数量多到我们入夜都不敢深眠。”
“那时候我就想着,干脆一了百了算了。也好过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可沈师兄说,如果我们死了,那掳掠修士的活就要彻底交给永乐海那些魔族了,凌寒也会更频繁的亲自动手。到那时,还有谁能替那些被掳走的修士留存一线生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线生机……?”紫草下意识地重复,“一线生机是什么意思?你们……救下了一部分人?”
沈长老摇头:“不是一部分,是所有经过我们之手的人。也不能算是救下,有师徒契在,我们没法违背凌寒的命令,只能背着他留存下那些修士的一丝元魂。”
“但,也有没能救下的。”
鹿梅生垂着苍老的眼皮,明明只是静静坐在那里,没什么动作,却能让人感受他的难过:“祈和年间,和帝曾遣人上门,说要送百余名孩子入宗修行。我们屡次拒绝,怎料这件事却被凌寒察觉……我们最终不得不应下了这门差事。”
“那些孩子的修为太低了,元神不够强韧,分不得这一丝元魂。被凌寒带走后不久,他们便没了性命。也是在那时,凌寒好像发现了什么,半夜跑去皇帝的寝宫外发疯,说什么‘都一样’……”
这倒是和和帝的手稿对上了。
顾长雪看向紫草,听见对方追问:“什么都一样?”
沈长老仍是摇头:“他不愿同我们说。我们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将那人间帝王臭骂一顿,绝了他这送人修仙的念头,免得再有无辜孩童被送进凌寒手里,白白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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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顾长雪若有所思,同无恙魔君传音道,【难怪佛子说他曾用婆娑目看出三老于他有恩。当年和帝若是没被三老这么阻拦一通,恐怕他就要被送进无名手里了,断无生路。相比之下,只是被毒聋了耳朵,的确幸运多了。】
【……】无恙魔君没忍住看过来,【你现在是连演都不愿演了?】
居然当着他的面直接说什么“送进无名手里”,就差干脆把“我不是无名”“先前是驴你的”贴在脸上。
顾长雪睨向他:【这不是发现我好像能打得过你么?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怕你?为什么还要费劲演戏?不累吗?】
【……】无恙魔君无语地撤走视线,看向三老,【那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我……怎么相信你们说的话都是真的?”紫草攥紧了药匣系带,“那些被你们留存下来的神魂,现在何处?”
被一手养大的弟子这么防备着,乌巡反倒笑了起来:“紫草啊紫草,你长这么大,总算是长了点戒心。这样也好,我也不用总担心你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乌巡用下巴点了点紫草攥着的药匣:“还记得吗?你拜入师门的时候,教习仙师曾说过,你不但于岐黄之术上天赋异禀,修炼的资质更是远超旁人。进宗之后,同一批弟子中就属你修为长进的最快,堪称一日千里,直到我们将法宝银针传于你。”
“……”紫草怔住须臾,突然间灵光一现,“难道,我后来修为总是不得寸进,还累得你们屡屡为我传功,以致境界倒退……是因为那些元魂就封在银针中?”
沈长老点头:“我们四处救人,为的便是积攒功德,用以温养这些藏在银针中的神魂。后来,你接过了银针,挑这担子的人便又多了你一份。”
乌巡轻轻啧嘴:“小紫草,你就没想过,以你八阶涵虚境的修为,怎么能用这银针与佛子的法相对冲后还毫发无伤?”
“……不是因为佛子收手了吗?”紫草有些不大确定地道。
“当然不是。是因为这些年你拿自己悬壶济世的功德温养这些神魂,这些神魂自然也会护着你。要知道,这些残魂之中可是囊括着千年以来大半百花杀修士和涵虚境修士。后来凌寒再度转世成为无名魔君,降低了掳掠活体的修为标准,又添进了世间大半六阶以上的修士残魂。”
顾长雪眼疾手快地提溜住膝盖一软就往地上滑的福秀爷,看着紫草先是心神激荡,而后骤然一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最后一句话的意义:“再度……什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你没听错。”乌巡拍了拍紫草的肩,“当年魔尊无故身死,我等还以为凌寒是终于被天收了,高兴了没几日,便发觉不对。”
鹿梅生道:“师徒契的效力仍在。半月之后,凌寒再度催发师徒契,支使我们继续抓人。我们这才知晓,魔尊身死只是因为那具身体支撑不住了,凌寒选择了重新转世,才有了‘无名无故暴毙,或因修炼邪功所致’这样的传闻。”
【只是因为那具身体支撑不住……】顾长雪思索片刻,在福秀爷惊恐的眼神中不怎么客气地拿手肘捣了下身边的人,【你那些破碎的记忆里有没有这段?凌寒真是因为躯壳支撑不住,才选择了转世?】
无恙魔君抬手抓住顾长雪的手臂:【没有。你觉得凌寒转世不是因为躯壳出问题?】
顾长雪睨了眼无恙魔君扣在他手臂上的手:【的确。在此之前,我一直忽略了一个细节,也就是你在东药村发现的那个细节。】
无恙魔君眼神微动:【法器?】
【没错。】
有些话在无恙魔君借着幻境恢复些许记忆,意识到自己或许并不是无名、他也不是李白衣后就好说多了。
顾长雪松开终于强行镇定下来的福秀爷:【无名魔君既然能造出机关傀儡,便说明他擅于机关炼器之术。】
【之前在松籁宫留宿时,我也曾疑惑过,永乐海内终日晦暗,魔族并无时间概念,为何要在魔君的宫殿外立那么一座水钟?现在想来,那水钟大抵是凌寒自己立的。整个永乐海,恐怕也就只有他会有这种人族才有的习惯。】
难怪无名身为魔尊,却总穿着白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本就不是出身于永乐海的魔族,还曾做过一段时间的仙尊,自然不会被“穿深衣更便于自保或偷袭”这种永乐海所独有的、基于永乐海特殊的长夜环境而孕育出的剽悍民风所熏陶。
【既然无名魔君是凌寒的转世,那魔君擅长机关炼器之术,凌寒和魔尊应该也都擅长。】
顾长雪瞥向紫草的腰间:【药宗至今都无人能够仿制的悬壶,元无忘手中拿的那块镜花水月,药宗藏宝库中大半的诡奇法宝……只怕都是凌寒所造。所以药宗才藏着这么多来源不明、连术宗都无法仿制的法器。可即便如此,他作为凌寒、作为魔尊时,都不曾炼制机关傀儡作为武器,为何再度转世成魔君后,他却忽然变更了战斗的方式?】
【你认为,他是神魂出了问题才被迫转世成魔君,因为实力大不如前,才不得不炼制机关傀儡作为辅助?】无恙魔君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上的驭儡戒,【的确有此可能。我听宿勾说过,魔君刚继位时曾大战四方魔族,虽能压制众魔,但所展现出来的实力离魔尊还是差着些距离。】
顾长雪忽然挑眉看向无恙魔君:【那你呢?】
【我?】无恙魔君像是没听懂。
【别装了。】顾长雪哂笑一声,【我问你的实力同魔尊相比,孰高孰低?你刚穿进这具躯壳时,曾大开杀戒过吧?难道就没有借机问过宿勾自己的实力水平?不像你啊,你的性格那么多疑缜密,这种事,你没有特地确定过?】
【……的确问过。】无恙魔君没忍住抬起手转开这张写满了“我很难缠”的脸,【按宿勾的意思,应当不比无名魔尊差。】
顾长雪无声拍开无恙魔君的手:“那你就没觉得——”
古怪?
最后一个词还没说完,元无忘的圆脑袋幽怨地探了过来,满眼都是对两人“不务正业”的谴责。
“……”无恙魔君顶着张八风不动的冷脸神态淡然地收回手,也没有对旁人解释的打算,只看向仍在述说的沈长老。
“……凌寒再度转世成魔君时,世间八阶以上的修士都已被掳掠得所剩无几。就算有,也被各大宗门藏得严严实实。所以,他后来掳掠的目标也囊括了六阶空啼境和七阶七星境的修士,甚至因为能达到标准、可供试错的活体不够,许久未对剑宗和佛宗下手,说是总得养一养,不能竭泽而渔。”
“这情况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前,我们忽然发觉,神魂上的师徒契凭空消失了。”
“……”顾长雪无声地瞥了无恙魔君一眼。
一个月前,恰是颜无恙顶替无名的时间节点。
“凭空消失?”紫草愣了须臾,蓦然生出几分欣喜,“凌寒不可能主动解除与你们的师徒契,会不会是他出事了?”
紫草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些时日甚少听闻永乐海有什么异动,各宗都在怀疑永乐海是不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会不会……他们并不是在酝酿什么阴谋,而是魔君陨落,永乐海不敢让各宗知晓,招致反扑,所以才偃旗息鼓,如此安分?”
“我们也是这么想的。”沈长老点着头道,“谨慎起见,我们还特地去找了他的魂灯,他的魂灯也灭了。”
“乌巡当即便想将真相告知于你,并把银针中温养千年的神魂放出来,可梅生却说,还是得再稳妥些。”
“于是,我们又设法潜入永乐海。恰好遇上永乐海内乱,各大魔族君主结党逼宫,无名魔君仅凭一具机关傀儡便杀得松籁宫前尸山血海……这战斗甚至还不是缠斗,没打上什么三天三夜,就只是一刹那……”
他们甚至还未反应过来,那道雪色的身影已经转身走回松籁宫。
两步之后,所有叛乱者无声倒下。
“……”紫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许久才找回逻辑,“可他的魂灯灭了——”
“这悬壶本就是他造出的法器,他想切断自己同魂灯的联系,还不是随心所欲?”沈长老摇了摇头道,“所以前些时日,宫商羽在杏林接连突破至百花杀境界,我们担心凌寒会再度要求我们将人抓去供他试错,才让你元师弟赶紧将宫商羽送去剑宗。至于你元师弟……”
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几分羞惭愧怍:“其实,当初看到你带着一个剑宗进宗,我们出于做贼心虚,第一时间便联想起‘凌寒是剑修’的谎言。再加上元无忘又说自己虽失了忆,但隐约有印象是要去查一件天下攸关的要事,我们总担心放他在别处,他会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勘破真相,这才硬要将他留下……唉,其实这决定做得没什么道理,说来说去,都是做贼心虚罢了。”
有句老话,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就好比他们当初撒下凌寒乃是以剑飞升的谎,为的是让人猜不到“师徒契是凌寒造出的邪法”,防止大家进一步联想到“师徒契是凌寒所创,那凌寒是否给药宗三老下过师徒契?师徒契在永乐海如此流传,药宗三老又是否与永乐海有牵连?”
其实,这都是做贼心虚的人才会胡思乱想、草木皆兵的事。假如不撒这样的谎言,有几个人能猜到师徒契与凌寒有关?又有谁会在意药宗飞升的一个普通仙师?
“原本,我想让无忘也留在药宗。不论怎么说,如今他也算是宗内修为最高的那一个,可看看他的年纪……罢了。”沈长老摇头,“迫于师徒契不得不捉人,和出于私心拖人下水,可是两种概念。”
“这天塌下来,本就该是我们这些长辈顶着。要死守药宗,也该是我们这些已经活够本的老家伙先死。哪有让他一个毛头小子顶上的道理?更何况,他会留在药宗,本也是我们私心所致,我们已然够对不起他的了。”
沈长老看向紫草:“我们只是后悔啊,太早将银针传给了你。银针中的神魂一日不放出,便得温养一日。就算有我三人合力,想要稳住银针中的神魂,也得消耗大量的修为,致使境界倒退。让你长时间离开药宗,去剑宗避难,只怕凌寒还没找上门,你就要被这些神魂拖垮了。”
“……难怪……难怪你们总不同意我独自离宗太久,每次回宗又催着要给我传功……我——”紫草喃喃到一半,声调猛地一拔,险险咽回不那么温雅的粗话,“剑君,师弟?!”
“嗯?”福秀爷还没反应过来呢,低头看了眼自己,“这,为什么好好的把匿踪的术法撤了啊?”
“因为想要劝三老放心地放出神魂,好确认一下三位长老说的话的真假。”顾长雪解开易容,缓步踱至惊愕的三老面前,目光从三人苍老的面庞上扫过,“关于熄灭的魂灯,三老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比如凌寒的确是死了,那一天出现在你们面前的魔君躯壳里已换了另一道灵魂?”
“你、你们!”鹿长老捂着胸口,惊愕又震怒地站起身,才急喘了几下,又被沈长老按坐了回去。
“剑君,如此行径,可是有些无礼了。”沈长老的语调里也压着些怒气,“这般擅闯——”
他闭了下眼,还是忍住了脾气:“罢了。”作为大师兄,他的性格显然比几位师弟更沉稳许多,在发怒前还是选择先弄清楚他们当下更加关心的问题,“什么叫换了道灵魂,剑君何出此言?”
他还想再追问,就见站在顾长雪身后之人抬手解开易容,修长分明的指骨下覆着三枚银丝驭儡戒,银色的戒圈熠熠生辉:“……师父!”
“什么?!”元无忘和紫草齐齐大惊,下意识地翻出武器。
“说了这壳子里已经换了一道灵魂,你们俩慌什么?都听了这么久,真是来大开杀戒的早就杀了。”顾长雪随意找了把木椅坐下。
沈长老白着脸将两个小辈往身后一拽:“我怎敢相信?”
顾长雪想了想:“终沉香骨,三位长老应当听说过吧?”
沈长老沉声道:“不但听过,还见过。永乐海中便有这么一截,是当初师父从药宗带回去的。”
“原来如此……总之,三位见过就好。”顾长雪坐直身体。
先前回剑宗时,他只将从永乐海薅来的一部分材料送去了弟子堂,还有一部分本打算留待有需要的时候换取情报的,这回恰好能派上用场。
他翻手取出一截终沉香骨,搁在面前的书桌上,又拿剑鞘轻拍了下无恙魔君的后背。
无恙魔君:“……”
顾长雪偏头示意:“去啊。愣着做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恙魔君没忍住看了坐得闲散的顾长雪一眼,“去做什么?”
“掰啊。当初我是怎么打消你对我的疑虑的?还不是生掰了这世界的命脉,证明我若是真有所图,单凭实力足以,根本不需要撒什么离谱的谎言。”顾长雪又拿剑鞘戳了下无恙魔君的腰窝,“还不快点?”
“……”福秀爷忍不住麻着头皮把自己往小蜷了蜷,莫名觉得眼前这场景像极了耍猴人敦促那卖艺的猴子,想炫耀孩子的爹娘嗔怪孩子献技有什么好害羞的。
尤其是剑君这语气……明摆着在逗人,魔君要是连这能容忍,就算掰不碎终沉香骨,他也信了大半这不是原本的魔君了。
“……”无恙魔君无声看了会顾长雪,伸手握住终沉香骨,“你这性子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你教的。”顾长雪看着那截苍白的骨木应声而碎,侧目望向有些僵住的三老,“现在信了么?接下来,是不是轮到三老自证清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蕴养在银针中的神魂,不知能否请三位长老放出来给我们看看,证实你们方才说的并非虚言?”
第一百六十六章
屋内静默半晌,元无忘缓缓向后退了一步,低声问紫草:“他们说的都是真的?这木头就是世界的命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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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太儿戏了吧,为何命脉能被人一捏就碎,碎后也不见这世界有什么崩溃的迹象?
而且……元无忘皱着眉道:“方才沈老说什么‘永乐海中便有这么一截’……怎么命脉还能是一截一截的?”
“我怎么知道?”紫草也压低声音回,“这都是千年以前仙人们流传下来的说法了。说世间散落着数截终沉香骨,乃是此方世界凝聚出的命脉。我入药宗的时候,这骨木已经不在宗门了,我光知道它虽名为骨,实则是一种木料,乃是天地间最坚固、仙人也无法摧折的存在……哎,你怎么收剑了,还没确定那骨木是真是假呢!”
“是真是假都没有差别,我刚刚会问那一句,只是奇怪于命脉一说罢了。”元无忘归剑入鞘,“早在江上寒时,我便和这两位过过招,他们俩若是联手,我们绝不是对手。真想做什么,的确不用如此费心啰嗦。”
他转脸看向仍僵立在原地的沈长老:“长老?醒神了。虽然不知凌寒为何身死魂灭,但他既然已死,那些银针的神魂是不是便能放出来了?放出来后,该怎么做?给他们准备附体的躯壳吗?”
“……”沈长老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看向元无忘,神情还有些恍惚,被元无忘又拍了几下肩膀,才逐渐有了几分真实感,“身死魂灭……死了……好,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脸上的郁气与沉重一扫而空,只是苦闷得太久了,乍然笑起来都有些生疏笨拙:“要什么附体的躯壳?那些木头铁块做出的傀儡,哪有实打实的肉身好?紫草,你速速将这些神魂送去苦海山,佛宗有能令亡魂转世后仍旧留存记忆的秘法,只是需要消耗不少功德。这些年,咱们为他们积攒的功德应当够用,如此一来,他们便能重新拥有一具属于自己的新肉身了!”
……转世?顾长雪眼神微动,想起佛子先前说的有关“世间或无轮回”的话,伸手提溜住立马就想动身的紫草:“不必这么匆忙,稍后我们再一同前去。”
紫草愣了一下:“剑君还有想问的?是不信任三位长老,想——”
“三位长老既然敢将银针交给佛宗处理,想来先前所说的话都是真的。”顾长雪松开手,“我只是想问问三位长老,知不知道凌寒转世之后,都是在何处研究那些活体的?我曾去过一回永乐海,将松籁宫前前后后搜查了个遍,也没找到任何痕迹。魔族也说,无名平日很少出现在议政殿或寝宫中。”
“能问出这种话,看来他的确不是那混蛋本人。”乌巡总算收回了盯着无恙魔君的眼神,“凌寒性子古怪,哪怕在药宗时,也甚少在宗门分配给他的屋子里居住。他擅于医术、符法、炼器之道,曾自行造出一方悬壶,内里别有洞天。平日里,他都是在那悬壶中生活的。”
“……”元无忘板了会正经脸,忍不住悄悄跟他师兄咬耳朵,“那要是有人在他进悬壶后把悬壶偷走了呢?岂不是连他也一道偷走了?听起来很不安全啊……”
紫草无语凝噎:“难道他就不能预先布好防御的措施?”
元无忘:“那他在屋子外布就是了,干嘛还非得找个葫芦?”
“……”紫草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你闭嘴。”
顾长雪瞥了眼交头接耳的两小只,看向乌巡:“我在松籁宫中并没有找到长老说的这只悬壶,既然凌寒的魂灯已灭,是不是就没法追查到这只悬壶的下落了?”
乌巡替还未从先前的情绪激动中缓过来的鹿梅生顺着后背,略作思索:“未必。凌寒在药宗时做了不少法器,自然也有用来追踪的。有这……”乌巡看着无恙魔君的脸顿了一下,勉强挤出后续的话,“……有这位道友在,凭借这具驱壳与悬壶的联系,应当能找得到。诸位,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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凭借凌寒留下的法器和躯壳,众人很快便寻到了悬壶的下落。
顾长雪被无恙魔君抓着手腕带进葫芦里,四下打量了一番:“我们没来错地方?这里怎么这么空荡。”
眼前是一片辽阔平坦的草原,中央坐落着一套并不怎么大的四合院,看这规模,就算把屋里都塞满,应该也容纳不下多少具尸体。
“是啊。”紫草有些纳闷地跨出大门,他刚才已经在这座四合院内转了一圈,“凌寒转世了两次,前前后后掳掠了那么多的修士和魔族,这些人总该有个去处吧?可这里别说是活人,就连死人都看不见。颜……咳,颜道友,除了这座小四合院,这壶里还有别的地方吗?”
无恙魔君瞥了眼紫草:“没有。我方才看了四合院外的草地,有很大一片被重物压过的痕迹。或许曾有大量的尸体被搁置在那片草地上,只是后来又不知被转移去了哪里。”
紫草思索片刻:“会不会被处理掉了?我方才粗略地逛了一遍,这四合院里有个炼丹室——”
“师兄!长老!”元无忘的声音从院内遥遥传来,“这个炼丹炉里有粒丹药,你们快过来替我看看!”
紫草无语地止住话头,摇摇头转身走回院内:“来了。”
众人走动起来,顾长雪缀在最后跨入四合院:【这壶里当真只有这么一座四合院?】
【……我以前很常说谎?】无恙魔君投来视线,【你似乎总怀疑我有所隐瞒。】
【你以为呢。】顾长雪轻嗤了一声,【所以,这次你说的是真话?不是想瞒他们什么情报?】
【不是。】无恙魔君看向庭院,【这里的确没有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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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这些尸体能去哪儿……总不能真是拿去炼丹了吧?】顾长雪的脚步在某个厢房门前停下,“书房有人查过了吗?凌寒做这些事,总不可能一点记录都没有。那么多的活体,再加上时间跨度这么大,长逾千年,他应该会留下手稿才对。”
“没有,我刚刚只是粗略过了一遍,想找尸体——”紫草话还没说完,就听炼丹房的方向又传来元无忘提着调门的嗓音:“诶!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了。你们快来,这里有张字条——呃,不不,你们来了就暂时站在门口就好了,千万不要进屋子。”
为什么千万不要进屋?
原本准备迈进书房的顾长雪当即脚下一转,长腿一迈几步就越过众人,当先走到炼丹房门口。
他越过门框,看见元无忘正顶着一张沾满炭黑的脸从地上爬起来:“……你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的?”
“找线索啊。这字条就是我从炉子底下的炭木里扒拉出来的。”元无忘并不在意自己的形象,借着衣服擦擦手,展开字条,“剑君,你就站在门口看看,这字迹是不是无名写的?”
“……”顾长雪没急着看字条,只瞥向一旁丹炉下的木炭,“这炭看着像是烧过的。从这里面能扒出一张如此完整的字条?”
“能啊,这字条的背面画了佛纹。”元无忘催促,“是无名写的吗?”
“……是。”顾长雪的眉头随着扫阅缓缓皱起来,“神魂?材料?”
鹿梅生站在最后轻咳了一声,有些窘迫地拍了拍顾长雪:“剑君,可否将字条的内容念一念?”
顾长雪和无恙魔君的个子一个比一个高,往门口一杵,别说三老了,紫草站在他们背后都得垫着脚才能看见字条。
“我来念吧。”元无忘将字条转回去,“这上面说,‘神魂溃散竟比预想中来得要快,我能感觉到,这一回恐怕已经无法再轮回了……多次补天……”
他微微顿了一下:“‘对于神魂造成的损伤是难以逆转的,即便我已成仙,依旧扛不住。’”
“补天?”紫草忍不住打断道,“什么意思?”
从字面意义上理解,怎么听着好像这人是在拯救世界似的?而且还是数次。
元无忘发了会楞,又猛然回神,挠了挠脸:“字条上没细解释。我继续念了?”
“‘可惜……我还没找到对抗寂灭的方法。不过,我的神魂作为寂灭的载体,倒还有些残余的利用价值。’”
“‘我已将无用的躯壳抛出悬壶,一会儿我会投身丹炉,赶在神魂溃散前将神魂炼成丹药,保存下来。日后不论是谁能侥幸获得并进入这悬壶,希望你能好好利用这来之不易的材料,莫要浪费。’”
元无忘放下手,正准备说就这些,顾长雪环抱着手臂挑眉:“还有两段,为什么不念?”
“还有什么?”乌巡有些不耐地催促,“能不能别吞吞吐吐的。”
顾长雪不紧不慢地将最后两段补上:“‘不过么……想来你也不敢浪费。毕竟从你拿到丹药的那一刻起,寂灭就已经染到了你身上。’”
“‘小子,不想死就去书房好好钻研我留下的手稿,愿你能找到对抗寂灭的方法,重回上界。’”
紫草愣了几秒,猛然反应过来:“师弟,你!”
元无忘很看得开地摆摆手:“什么染不染寂灭的,说的可怕,应该没那么快死。这字条还催我去书房钻研他留下的手稿呢,显然留有不少时间。就是查起线索来……可能就有些不太方便了。看这字条的意思,寂灭还能像瘟病一样传染,咱们还是不要一起行动——”
一件黑色的斗篷兜头罩下。元无忘抬手扒拉开布料,看见无恙魔君皱着眉头收回手:“穿着,一起走。”
“嗯?”福秀爷眼尖地认出这件斗篷,“这不是之前魔尊来见我时穿的——哦!”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怪要在上面画佛纹,原来是为了镇压住寂灭,不染给旁人!”
顾长雪伸手把兜帽压到元无忘脑袋上,将人提溜出炼丹房:“走吧,去看看字条上说的那些手稿。”
第一百六十七章
凌寒建的这座四合院虽小,书房内部却另藏乾坤。
房间的中央刻了一个扩展空间的法阵,千年来攒下的手稿齐整且有条理地分放在数百个书架上,福秀爷进门一看就就跟上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似的掉头想溜。
“跑什么?你又不通医术,难道会有人强迫你看天书吗?”顾长雪把人拎回来,顿了顿又改变了主意,“不过,倒也不是完全不能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思索片刻,在福秀爷绝望的目光中铁石心肠地吩咐:“你按照顺序,将手稿中与岐黄之术无关的部分挑出来。凌寒应当会对自己在研究什么、为何会成为寂灭的载体做个解释,还有那些失踪的尸体的去向……”
一旁传来元无忘低声安抚他师兄的声音:“你别紧绷得像我下一刻就要死的样子,我……唉,同你说实话吧,那寂灭未必能对我产生影响。”
“嗯?”乌巡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扭过头来,“为何?”
元无忘有些无奈地摊开手:“看比解释更方便。”
他拔剑出鞘,在紫草惊骇的目光中猛然挥刃劈向手腕。福秀爷都下意识地侧过头想避开鲜血四溅的场面了,却惊愕地发觉元无忘的手腕在剑锋吻上皮肉的瞬间,虚化成了一团晦朦的橙光。
就像砍上的是一道没有实体的幽魂,剑刃毫无停顿地穿过元无忘的身体。
“你——你手上怎么一点伤口都没有?”福秀爷瞪大双眼,再想定睛细瞧时,那团橙光又像只是他的错觉一般消隐无踪了。
“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这还是先前我为了护送宫商羽,与各路人马对战时发现的。此世的兵器无法伤我,就连法术也不行。”元无忘归剑入鞘,“所以我才说寂灭未必能对我造成影响。师兄,你就不要太紧张了,心绷得太紧,反倒影响效——”
紫草的手掌糊在元无忘脸上一通摸,满脸狐疑:“你也不是鬼魂啊?难道,你有魔族的血统?”
“……”福秀爷没忍住抽了下嘴角,“我说,你是不是对魔族有误解啊?就算是魔族,被兵刃和法器所伤也是会流血的。他这才是古怪……”
的确古怪。顾长雪放下手中的书稿,总觉得那团橙光有些眼熟,正蹙眉思索,手臂被一沓书页碰了一下。
“看这个。”无恙魔君将一份书稿递进顾长雪怀里,“里面提到了让凌寒下凡的‘意外’。”
“什么?让我看看。”元无忘的注意力立即被拉了回来,带着一大帮子人呼啦一下挤到顾长雪身边。
顾长雪低下头,翻了翻这份书稿,估计凌寒在写这份记录时身体状况不会太好,否则字迹也不会显得有些虚浮无力:
【延海四十五年,立秋
自斩断云中桥,转世入永乐海以来,我已是第五次病发。目前尚且无法确定神魂分离是补天导致的,还是寂灭的缘故……】
“斩断——什么?!云中桥??”
还没看几行,福秀爷就叫起来:“他——凌寒把登仙桥给斩了?!”
乌巡的神情也有些愕然:“他斩桥做什么,莫非……就是因为他说的那场意外?”
“的确如此。”顾长雪索性将书稿递出去,“你们往后看就知道了。”
凌寒的字体虽然虚浮,行文的条理却很清晰,病发也动摇不了他的冷静:
【……这五次病发,相隔的间距愈发缩短。神魂分离时对眼下这具躯壳也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我估计这躯壳熬不过千年,便得更换。
思来想去,我决定为防意外,还是记录下每一次尝试的过程和结果留待后人参考,以防日后还未来得及解决寂灭就提前陨落。
在一切记录开始之前,我需要先简述一下寂灭。
寂灭,某种能够在转瞬间将生机逆转为死气的灾厄。原本起源于上界的一只匣子。
盛元年间,我为了研究灵炁的来源曾试图打开这只匣子,却不料在打开的瞬间,周围浓郁的灵炁霎时逆转为某种极具毁灭性的黑色烟齑。
我因动手前穿了绘有佛纹的衣物而免于一难,但整个上界却在眨眼间被这种黑色烟齑吞噬,琼楼玉宇皆枯寂。
为防寂灭继续扩散,我逃出上界,并斩断云中桥,转世为魔族,这才有了如今的我。】
简略的概述至此为止,接下来便是长段的人体实验记录。
紫草看了几眼便不忍目睹地抬起头:“他说的是真是假?既然穿着绘有佛纹的衣物就能幸免于难,那仙界怎么会如此轻易就被吞噬殆尽?”
这也太……不堪一击了吧?就他身上有佛纹,仙界的宫殿或者仙人身上就没点别的防御术法吗?
“还有,这匣子……”
元无忘拍拍紫草:“师兄,别想这些。你和长老们还是专心看他的尝试记录,旁的事交给我们来烦。”
他拽着一脸想死的福秀爷走到书架前,同顾长雪和无恙魔君一道翻找起来。福秀爷的运气倒是不错,赌气地随意在书稿中抓了一份,扫了几眼就叫起来:“哎!这有份……啊……”
“你这是什么反应?他写了什么,你怎么话说到一半就没气了?”元无忘觉得好笑地凑过去,“剑君,你们也来看看。”
顾长雪走到呆愣住的福秀爷身后,侧过脸看向那段记录:
【祈和二十四年,惊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饮了些薄酒,因为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自我懂事以来便想弄清楚的那个问题又解开了一部分谜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终于确认世间的灵炁的确都来源于那只匣子,而在那只匣子出现之前,世间本无人族与魔族之分。
是灵炁让人产生了异于寻常的变化,一部分人更适应于吸收灵炁,于是成为了修士。一部分人更容易吸收秽祟,于是经历了数代的繁衍之后,成为了如今的魔族。
如此一来,再想想天上那些仙尊和魔尊,想想世间这些不两立的人族和魔族,我突然有些想发笑。原来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是一家人”。】
后面是一连串醉气醺醺的乱涂乱画,翻了两三页才看到几行勉强能分出含义的字:
【酒果真是个祸害人的东西。几杯而已,我的思绪便陷入混乱,也不记得今晚突发奇想跑到人间皇帝窗前时,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大概是真的不太能喝酒,凌寒还没把最后一句写完,就醉倒过去,“话”字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墨线。
“……他,这是喝醉了吧?”
对于“很久很久以前,魔族本也是人类”这件事,福秀爷还算能够接受。“世间的灵炁都来源于一只匣子”,他也能捏捏鼻子认了。但:“什么叫‘天上那些仙尊和魔尊’?魔尊不是应该在魔域吗?怎么会在天上?”
顾长雪看着那几行字若有所思:“未必不可能。魔尊飞升不是也要走云中桥?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世间都说魔域与地府同高,那魔尊们每次飞升,都得先上一次天,再下一次地?”
这是什么脱了裤子放屁的设定。
“不是,那登云中桥是为了斩俗缘啊!这——”
福秀爷还想再说,被顾长雪拍了下脑袋:“接着往下找就是了。以凌寒的性子,如果醉酒时留下了错误的记录,后续肯定会纠正。你往后翻翻,不就知道这究竟是醉鬼的胡话还是真话了?”
福秀爷一时没了声响,闷下头开始翻看起文稿。
无恙魔君瞥了眼终于开始老实干活的福秀爷,将取下的书稿分给顾长雪:【你真觉得这可能是醉话?】
【不觉得。】顾长雪翻开书页,【这话多半是真的。】
【我同你说过,当初去秋水山庄看和帝的书稿时,曾看到和帝说白衣仙人夜入皇宫,把酒饮醉时说过一句‘你知道么?当初……他们也和你一样’。酒后说胡话容易,但说前后呼应、恰好能对得上的胡话可不容易。除非,这醉汉说的是真话。】
其实真要追究起来,那些下凡的仙人们对仙界的情况讳莫如深的确古怪。都能从仙界往下偷渡各种天材地宝了,却一点口头上的消息都不愿透露?什么天规天条会这么规定啊。
“嘶。”紫草扒着最高的一处书架,突然侧过头唤了一句,“师弟,剑君!你们来看,这里提到了先前佛子在寂灭中找到的布娃娃。”
“什么布娃娃?”乌巡皱着眉头望过去,看着紫草一边爬下书架,一边简单地将他们在爆发过寂灭的山村中遇到佛子、佛子在附近山林中挖掘出一只沾满秽祟的布娃娃的事讲了一遍,“凌寒会在自己的书稿中提到……这娃娃,难道是凌寒埋的?”
紫草点点头:“照这书稿的意思,的确如此。他虽有佛纹傍身,但也常有压制不住的时候,所以隔三差五便会做些替身,找一处生机旺盛的地方埋下。”
“他第一次用这布偶做替身,是在延海五十一年,恰好是人间第一次发生寂灭。”
“所以……他斩了云中桥后,人间本不会遭受寂灭的侵袭,是他丢了这些布娃娃,寂灭才四处爆发的?”福秀爷喃喃。
鹿梅生连咳了几声,抚着胸口:“那那些被他掳走的修士和魔族,又去了何处?”
第一百六十八章
“这里提到了。”沈长老握着一卷竹简走过来。
“当年无名魔尊无故陨落,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修练邪功招致反噬,其实是寂灭毁了他的肉身。他不得不再度转世,而那些被他榨干了利用价值的活体,都被他带着一道补天了。”
“补天?”紫草立即接过竹简,“之前元师弟找到的字条上也提到了补天,可我从未发觉天上有什么异样。如果天破了个大窟窿,或者裂了条缝,肯定会引起大范围的骚乱,怎么可能到现在都风平浪静,毫无消息?”
“这就不清楚了……或许,他提到的这个‘天隙’位于仙界?”沈长老琢磨着道,“按他的形容,那‘天隙’得塞进所有活体的肉身——包括他那具弃置的肉身,才能勉强暂时填满,那应该是个有实体的存在吧?罢了,大家再找找。”
众人四散开来,再度埋首书海。福秀爷憋着口气连翻了三个书架,没忍住摔了手上的书稿:“这个凌寒!满脑子就只想着寂灭、想着活体,他就没有想休息的时候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有太多想知道的问题了,比如仙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尊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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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在里面?还有,那个匣子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说是世间灵炁的源头?
“光知道记录这些残忍又恶心的东西……能不能聊点儿正常人会聊的事情?”
“这些本就是他用来记录尝试过程和结果的书稿,又不是什么赤脚医生游记,你指望他能给你说故事?”乌巡哼笑一声,“不过,他的确是这样的性格。目的性极强,只在乎自己想做的研究,其他的事……不论是道德还是人命,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的确如此。”顾长雪将手中的书稿一递,乘风送至众人面前,“这里记录了一部分后续。”
福秀爷连忙凑过来扫看:
【祈和三十三年,秋露
昨日我去天隙处理尸体,发觉那道缺口又扩大了不少。
千年过去,人间的修士和魔族修为日渐低微,单凭他们的肉身已不足以填补天隙,或许不出百年,这道天隙就会一路扩张至身处人界也能轻易望见的地步。
可惜,八百余年过去,我依旧解不开那匣子的秘密。用来对抗寂灭的种种手段,甚至不及当初在上界偷师到的一道佛纹管用。不过,这倒也合情合理。都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抽些时间多记录点有关于寂灭的起源——那只匣子的事。】
凌寒就连记叙旧事的口吻都严谨冷静:
【盛元四十六年,我飞升上界。甫一站上步瑶台,就被远方汹涌而来的灵炁吸引了注意,我问旁边围聚的人,远方那座梯形的宫殿是什么地方,他们说,那叫‘天阙殿’,是上界唯一一处禁地。里面只存放着一样东西,乃是此世所有灵炁的来源。
我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试图潜入这座天阙禁殿,可惜那里的防卫过于严密。我无意与那里的守卫为敌,于是花了不少精力准备计划,期间打听到不少关于那样宝物的消息。
比如,那样宝物其实是一只巴掌大的方形匣子。
比如,很久之前,世间本无仙凡之分。如今这个被尘世之人称为‘仙界’的地方,其实只是那只匣子开辟出的一片小天地,而云中桥就是连通这方小天地与尘世的通道,灵炁借由这条通道传向尘世。
再比如……那只匣子,似乎并非此世之物。
佛宗有种说法,叫做三千大千世界。佛宗弟子认为,大千世界里囊括了一千个中千世界,每一个中千世界里又囊括了一千个小千世界,每一个小千世界里又囊括了一千个小世界。
而这只匣子的存在,证明了这种说法的错误性。
每一个小世界的实力显然是不等同的。倘若真有小世界、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大千世界之分,那么它们之间绝不会是谁包含谁的关系,而是谁的实力比谁更强的关系。
甚至于,单用实力强弱来描述它们的区别,也是不够精准的。
打一个更加合适的比方。当初我仍在药宗时,曾制作过一幅美人图。点了灵后,美人图中的一切景象和人物都活了过来,但它们只活在画纸中。一旦我撕毁画纸,它们的世界也将瞬间崩塌。
而这,便是大世界之于小世界的差别。
如果我将我们所处的这方世界称之为小世界,那么这只匣子,就是从大世界来的。
后来者,我不知道你是否能从我的解释中体……】
“哎,这后续呢?让我们看啊?”元无忘忍不住上手扒拉顾长雪,“为什么要藏起来?”
“不是藏起来,是没有必要看。”顾长雪抬起剑鞘抵开元无忘沾满炭灰的爪子,“无非是强调这只匣子有多么珍贵,后人可以借由这匣子探知更宏大的世界……说来说去,就是想劝人把这匣子留下。”
福秀爷本还愕然于大小世界一说,闻言一愣:“劝人把匣子留下?什么意思?”
“这匣子本就不是此世之物。如今在仙界、人界中横行的寂灭,又都起源于它。借由那天隙直接将它丢回大世界去就是了,届时再补上漏洞,自可换得此世平安。”无恙魔君看了眼顾长雪袖子上的黑爪印,“这个办法凌寒早就想过,可他不舍得丢弃那只匣子,也不舍得自我牺牲。”
“是啊,当初他逃出仙界,斩断云中桥,其实便相当于将仙界内横行的寂灭同尘世隔开了,尘世间本不需要受这寂灭之灾。是他想要活下去,四处埋下替身,才导致寂灭在世间扩散……”
顾长雪轻声道:“说得再明白些,当初他打开匣子放出寂灭时,倘若没有逃到人间来,而是留在仙界,直接斩断云中桥,那人间便一点儿危患都不会有了。你们好好想想,上界那么多的仙家,难道当真一个能抵御寂灭的都没有?为何只有凌寒逃至下界?”
“……因为,那些仙家们选择了留守上界?”紫草忽然明白过来,扶着药匣的手渐渐蜷起,“他们知道留在上界必死无疑,可他们没有逃出来。因为他们早就决定了要将寂灭封死在上界,却没想到,凌寒独自一人冲了出去,还在出逃后,反手一剑斩断了云中桥。”
这事做的的确有些不厚道了。众仙留在上界,是为了封锁寂灭,凌寒这一逃,寂灭已然泄露,众仙留守上界的理由不复存在。他们本可以一道逃出来的,却被凌寒这反手一剑彻底困死在上界中。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福秀爷小声问,“去把那匣子送走?可匣子存放在上界,通往上界的云中桥又断了,我们怎么拿到它啊?”
再说了,就算能入上界,充斥其中的寂灭又该如何应对?
福秀爷摸着脑袋奇思妙想:“不然……咱们想个法子,把上界整个儿送走?诶,你们说话啊!干什么突然这么沉默?”
鹿梅生低声道:“那匣子若真是是天地间灵炁的来源,送走匣子,便意味着此后不会再有仙凡之分。我们这些大夫不在意修为,可天下那么多的修士也不在乎吗?还有银针中的那些神魂……没有功德护佑,他们要如何轮回?”
元无忘考虑得更实际点:“上界那么大,得把天撕个多大的口子才能把它整个儿送走?到时候送完上界也该给我们这方世界送葬了。……哎,对啊!能把上界塞进悬壶里吗?”
紫草的心情于沉重之中生出几分无语:“你当悬壶是什么?若是能塞,恐怕凌寒早就塞了。”
元无忘轻啧了下嘴:“这悬壶真没用……那怎么办?想法子进仙界?我体质特殊,倒是可以试试进去拿匣子。但云中桥已断,我们要怎么上去?找人补桥?”
“恐怕不可行。”沈长老皱眉看着眼前的书稿,“若按凌寒所言,这云中桥也是匣子孕育出的产物。他研究了九百余年都没能弄出什么成果,那桥恐怕不是随意找个修桥匠或者炼器师就能修好的。”
“那就斩出一条路来。”
顾长雪的指腹拂过白璇剑剑柄,轻声道:“云中桥和上界都是匣子孕育出的产物。既然云中桥能被凌寒斩断,那上界同样也能被劈出一道口子。只是裂隙一开,其中的寂灭便会倾泻而出……看来,我们还是得去找佛子帮忙。”
元无忘瞬间反应过来:“佛子的佛法和佛纹能清扫秽祟、镇压寂灭……这法子的确可行。或许他能用佛纹帮忙阻住倾泻而出的寂灭,为我进入上界寻找匣子创造机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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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查到这一步,三老也不打算回药宗了。八个人挤在李安其当初友情出借的马车里,一路赶往苦海山。
福秀爷一路都在哼哼唧唧:“这事儿这么大,以我的修为好像帮不上什么忙吧?不然,我先回去,给诸位多找些能顶用的帮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耳尖微动:“你当真要走?”
他终于睁开一直阖着养神的双目,抬手撩开车帘:“先看看苦海山。”
“看苦海山怎……么……”福秀爷的眼睛缓缓睁大,下一秒猛然扒上窗口,十指紧攥,“那是……天隙……”
紫草先前还说,如果天破了个大窟窿,或者裂了条缝,肯定会引起大范围的骚乱。
如今,一切如他所言。
幽黑深邃的裂口自天际一路敞向地面,像是某种与天地同高的远古巨兽正缓缓睁开祂的眼缝。
“怎么会……现在就……”福秀爷的大脑近乎停转,“不……不可能,我们才刚看到书稿,刚知道天隙的存在,我们连点准备都没做,怎么会突然就——!”
灾祸与意外并不会因为生灵的悲喜或毫无准备而延期。
苦海山下早已乱成一团,所有百姓都在本能地向远离天隙的方向逃窜。可比他们更快的,是毫无征兆地于裂隙附近骤现的透明碎镜。
福秀爷眼睁睁看着一人被那些碎镜片似的东西拢住,爆发出生不如死地嘶声惨叫。
那惨叫在须臾间连转了几调,从成男男性的嘶喊转为婴孩的啼哭,又转瞬间变成老人虚弱的低唤。
“那是——乱境?!”紫草猛然起身,看到那些来不及逃脱的百姓被卷入乱境,身体在碎镜间折射出千万份,生死枯荣于同一时间加诸于身。
“——”
一声肉耳辨不出声响,却令神魂具震的钟鸣声沉沉荡开。
下一瞬,苦海山金光骤现。
三千佛陀法相于苦海间浮起,悲悯垂目。
山间三十三寺轰然坍塌,换取佛光普照,铺满人间十万里。
第一百六十九章
车辇之外兵荒马乱。
有人因佛光的庇佑死里逃生,松了口气。有人指着苦海山的方向骇然:“那是……三十三寺?三十三寺……全倒了?!不是说佛宗的寺庙极为玄妙,寺中哪怕只有一个扫地僧还在,那庙就不会倒……”
“他们怕不是拿命换的这三千佛陀金光遮顶吧……快走快走!谁知道这佛光能撑到什么时候?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无数的人在金光的庇佑下仓皇逃向远方,停留在道路边的车辇在泱泱人海中显得渺小不起眼。
“……”福秀爷怔怔地望着苦海山的方向,大脑一片空白。几息之后,瞳仁倏地一缩。
群山之中,有一座唯一未曾坍塌的佛寺冉冉升起,金莲绽现间云遮雾绕。
一道巨大的金色佛纹自塔底徐徐翻转而出,如同佛陀的手掌,遽然间封住天隙。
“快看天上!那不是释天寺么?”
“那是转世佛子坐镇的寺庙!佛子出手了,我们——”
“遭了!这释天寺怎么也塌了!?”
希望比稍纵即逝的电光消弥得更快,更猝不及防。
所有的生离死别与急转直下都发生得突兀又迅速,像一幕根本就没打算让看客反应过来的荒诞戏剧。
百姓惶然逃窜,天穹之上,那座原本还金莲祥云交相拱卫的释天寺骤然失力,重重栽下。
“……”福秀爷的心跳也跟着陡然停了一瞬。
这一刻,外界明明嘈乱不堪,他的世界却像是随着那座佛寺的坠落而万籁俱寂。
他望着天上那道金色佛纹,看着它死死封住横亘天地的裂隙,金光炽盛,越发光亮。
像是油尽灯枯前最后一瞬的回光返照。
“不。”福秀爷蠕动了下苍白的唇,向后退了一步,“不。”
他的灵炁不受控地鼓起衣袖,下一刻,八十一道神符凭空而现,围住他的周身:“君穹……住手!!”
站在他身边的紫草猝不及防,被罡烈的气劲震退数步。再站稳时,福秀爷早已合身化作一道流光,直冲苦海山上:“他要做什么?!”
顾长雪按住想追上去的紫草:“山下的百姓更需要你,我和颜……无恙去追他。”
他翻身下车,御剑追向那道飞掠的流光。沿途经过一片浮散着碎镜的废墟,听见里面有修士在哑着嗓子喊:“别他娘的用武器斩那碎片!那东西越斩越多!把人从里面捞出来就行了!”
顾长雪脚下微顿,正要回身,就见无恙魔君从他身边掠飞而去,毫无停顿地闯入乱境,眨眼的功夫便拎了一长串人出来,丢到安全的地方。
被救出来的修士顾不上管自己身上的伤,手脚并用从泥地上撑坐而起:“十五、三十……人齐的,没人死吧?多谢恩人——”
无恙魔君脚步未顿,几下起落便追上顾长雪,在对方发问前低声道:“那乱境我以前应当进过。”
“不是应当,是肯定。”顾长雪的目光扫过就连衣角都未曾损坏的无恙魔君,“这乱境即便是佛子进去都得舍掉一身功德才能脱身,你这么驾轻就熟……恐怕进过不止一两次。”
“是。只是,我想不起来了。”无恙魔君的目光扫过地面,“看,福秀在那里。”
两人齐齐止住脚步。顾长雪虚拦了下无恙魔君:“我去喊他,你再上山看看……看看佛子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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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起飞剑,落至山脊。
山间那些高逾十米的古木早已倒折大半,一堆朱色的旧木垣杂乱地倒在地上。福秀爷就跪在这座坍塌的寺庙前。
顾长雪扶着剑柄顿了顿,举步走向这片废墟。
沿途左右,皆是倒伏的僧人尸首。每一具尸首上方都悬着一尊庄严法相,是僧人们拿自己的命为众生换来的庇护。
顾长雪手指微蜷,一路走到福秀爷站定:“这可不是释天寺。”
“不是释天寺……又如何?”福秀爷哑着嗓音轻声说,“世人皆知,佛宗的庙宇玄妙,只要还有一个僧人,这庙就不会塌。我不信邪,方才将这三十三寺都走了一遍,没有一个和尚活着。”
他微微仰起头,恹恹地闭上眼:“释天寺……已经塌了。我不想过去看我弟弟的尸体。”
“什么尸体,哪来的尸体?”
两人身后突然传来乌巡带着几分不悦地呵斥,福秀爷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就见药宗三老正背着各自的药匣,有些气喘地走出深林。
乌巡冲着福秀爷冷哼:“在我们面前说死?还早了点!阎王想收人,问过我们同意了吗?”
三老身后的深林逐渐传来轻轻重重的脚步,法光频闪。像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借由法阵传送此处,不出几息,泱泱数不清人头的药宗弟子从林间冒头:“人呢?病人呢?”
鹿梅生轻咳几声:“不是病人,是死人。看看这些佛宗弟子——”
“哇!怎么死了这么多和尚?”有年轻弟子咋呼起来,还有人小声犯嘀咕,“活人也就算了,这死人让我们治……唉,看这些人应当是死了没多久,又都是些佛宗弟子,身具功德,要医活他们也不是不行。可是……起死回生可是要消耗他们的功德的,他们轮回以后若是——”
乌巡一巴掌糊在嘀咕得最大声的弟子头上:“马上这方世界都要毁了,这功德现在不用,还等着过年?还想着轮回以后……我看你是想屁吃!”
弟子哎呦哎呦地捂着脑壳跑走了,其余的药宗弟子也赶紧四散开来,生怕慢一步也要被二长老逮着敲脑壳。
沈长老缓步走到朱红色的断壁残垣面前,四下看了看,轻叹一声,阖上双眼。
灵炁涌动间,他脚下的泥地里倏然吐绽出一片新绿:“起死回生,本是悖逆天理。可如今天地将倾,大道将毁……”
福秀爷缓缓直起身体,本以为对方会说出多么深刻的话,就听这位一直沉稳端重的长老话锋一转:“贼老天,你不长眼这么多年,事到如今若是还不干点正事,就给老子等死好了!”
沈长老猛然抬起右手,灵炁汩涌间广袖流风。掌间灵炁凝聚至最盛时,他翻掌狠狠拍向地面:“都给我——活!”
天边骤然涌现层层黑云,重重叠叠压向地面。悖行天理的雷劫在墨云中吞了又吐,吐了又吞,可最终还是没有降下。
福秀爷微微抖着手看着满地的僧人懵着神情被药宗弟子扶起来,刚撑着地面爬起来,想冲去释天寺的方向,肩膀就被顾长雪抓住:“别急。”
“你干什么!”福秀爷没能克制住情绪,语气显得有些凶。
“佛子现在还死不了,但之后就不一定了。我想请你帮个忙,替你弟弟留条退路。”顾长雪瞥了眼周围忙碌的人群,将福秀爷半推半带至人少处,简略地嘱咐了几句。
“……眼下这么混乱的时局,你叫我——”福秀爷看着顾长雪冷静的眼神,吞回了后续的话,只没忍住低骂了一句,“疯子。”
“那你帮不帮?”顾长雪抱着剑鞘看他,语气状似商量,内容就不一定了,“如此紧要的关头,我花费这么长时间用来找你,可不是为了听一个拒绝的答案的。”
“我可能拒绝吗?”福秀爷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转身驰向远方。
“他怎么走了?”乌巡皱着眉头走过来,“这个散修不是跟你们一起的吗?”
“是啊,有一件只有他能做到的事需要他去做。”顾长雪收回目光,跃上飞剑,“我去找佛子说去上界的事,救死扶伤便交托给诸位了。”
天边那道佛纹仍旧亮着,释天寺的方向很好找。顾长雪循着金光一路赶至佛纹脚下,看见佛子正长身立于废墟边,冲着无恙魔君摇头说着什么。
顾长雪又往前飞了数丈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疏漏:“佛子!这人不是无名本尊,是——”
“是另一道灵魂。”佛子微笑着回过头,“阿弥陀佛。剑君,又见面了。”
“……”顾长雪不大确定地跃下飞剑,看向无恙魔君,“你同他说过了?”
“没说。”无恙魔君望过来,“他的婆娑目能看出我不是无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能看出……”顾长雪愣了一下,倏然看向佛子,“那你也能看出我——”
“的确。”佛子微微颔首,“我能看出剑君和这位施主都不是此世之人,也能看出二位施主功德积厚。佛纹乃是佛宗隐秘,当初我只与剑君见了一面,便将此事告知剑君,就是因为看见了剑君身上的功德——”
“功德积厚?我?”顾长雪困惑地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在现世做的那些事虽然能称得上功德,但也不至于多到能让佛子那么轻易就吐露佛纹这种牵涉到天下大运的辛密吧?难道和他先前改变了《死城》的烂尾结局有关?
佛子似乎觉得顾长雪的疑惑很有趣:“二位施主似乎都不清楚?你们身上的功德甚至比我更为深厚。这可不是——”
他突然顿了下来,脸色肉眼可见的变白:“……抱歉,我怕是不能多聊了。二位寻我可是要找我帮忙?可惜,我要续住这佛纹堵天隙,还要镇压世间秽祟,实在分不出心力帮忙。”
“那若是不用你来镇压世间秽祟呢。”无恙魔君突然冒出一句。
“不用我来?”佛子愣了一下。
远方山下忽然传出凌乱的惊呼:“魔族!魔族!”
“永乐海难道还要趁机搞事吗?!这天要是塌了,你们魔族也活不了!”
“行了,别吵了。”宿勾许久未闻的声音响彻苦海,带着几分不耐烦,“我们永乐海不是来搞事的,就是来吃点东西。”
“魔族来人间吃什么东西?!你们不是只用吸食秽祟便能存活吗?!”
宿勾哼了一声,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他的不甘不愿:“对啊,就是来吃秽祟的。都别他娘的吵吵了,不然我们顺带吃点人肉打打牙祭也不是不可以。”
“……”无恙魔君迎着佛子的目光补了一句,“不会真吃。”
佛子失笑:“就算真吃我现在也顾不过来。不过,就算有魔族愿意来帮忙,只怕也压不住整个世间的秽祟。除非整个永乐海——”
“就是整个永乐海。”无恙魔君又问了一遍,“现在,你能分得出余力了?”
佛子下意识地点头,紧接着又觉得纳闷:“无名都未必能让整个永乐海如此心悦诚服地替他办事。施主怎能保证所有的魔族都无不臣之——”
他傻眼地看着无恙魔君耳根处的师徒契烙印。
无恙魔君收回撩起发鬓的手指:“可以了?”
佛子:“呃。”
他难得结巴:“施、施主,难道和永乐海里的每个魔族都结了师徒契?”
“……”顾长雪眉心一跳,忽然回忆起初遇紫草和元无忘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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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寂灭就在不远处,很快便能进入,无恙魔君却在半途起身说有私事要办,从酒楼带走了福秀爷。
这人后来跟他解释过,说自己没跟去寂灭是为了调查福秀爷的过去,花费那么长时间是因为去了趟福秀爷爹娘住过小屋,又一路追踪至迁址后的林家村。
他那时还琢磨过,修士的脚程与常人不同。以这家伙的效率,就算查了三四个地方也不至于耗费那么长时间。现在想来……这家伙之所以花了那么久的时间,该不会是审问完福秀爷、和福秀爷定完师徒契后,突然疑心病发作,想着立都立了,干脆把整个永乐海的魔族都抓来立一遍师徒契,也好放心无忧,才拖了那么久吧?
这还真是……他的行事风格。
第一百七十章
顾长雪极轻地哼笑了一声,抬眼看向佛子:“我若是将上界劈出一条通路,通路中会不断涌出寂灭。佛子有把握拦住寂灭多久?”
他这话问得没头没尾,换个人来就该问题连篇了。但佛子才尝过问太多的后果,张了张嘴还是吞下了疑惑:“若是洞口不大,倒是可以拦上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顾长雪在心里算了算,“够了。”
“剑君想用这把白璇剑劈开上界?”佛子轻轻摇头,“怕是不够。”
“先前我站在云中桥上远远望过一眼,那仙界外罩着一层屏障,虽与云中桥系出同源,但云中桥是死的,那屏障却是活的。”
“活的?”元无忘的声音从三人头顶传来,“什么意思?怎么听你的话……好像那桥和屏障都是活物似的?”
他从飞剑上跃下来,冲着佛子施了个礼:“佛子,许久未见!你尽管放心,山上的佛宗弟子都没死,山下那些被乱境卷入的百姓也没事。我师兄曾经遇到过受乱境侵蚀的修士,早就有过医治的经验,现在正带人医治那些卷入乱境中的伤员呢。永乐海的魔族也在帮忙救人,山下的人现在都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
他机关枪似的说完,又凑过来催问:“所以,方才你说‘桥是死的,屏障是活的’,是什么意思?”
佛子愣了愣,失笑道:“的确是许久未见,小友看起来开朗了不少。”
他很快敛了神色,看向天穹:“世间很少有我用婆娑目看不穿的事物,但仙界的那道屏障我却看不透。我只能隐隐感觉到,那层屏障中涌动着极为磅礴的力量……硬要打个具体点的比方的话,它像是一团……蠕动着的肉块?”
“……”顾长雪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
又是来自高维世界的盒子,又是蠕动的大肉块……他怎么感觉这些事的画风已经脱离了单纯的仙侠剧本,开始往科幻、克苏鲁的方向跑了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YL写的剧本的确有些地方天马行空,但世界想要逻辑自洽,也不至于洽出这么个来自高维世界的盒子,还整出一个格格不入的肉块仙界吧?
佛子摇摇头:“总之,有那样庞大的力量源源不断地供应着它,那道屏障就算能被劈开,洞口也会很快愈合。”
他看向顾长雪:“你们既然想劈开通路,是想送人进去吧?可曾考虑过如何把人接出来?那屏障若是不会自愈,进去的人办完事后自然可以原路返回。但它多半会自愈,而且,一定会愈合得很快。”
元无忘的指尖不自觉地叩着腰间的剑:“影响很大吗?大不了等我找到东西之后再给剑君传讯,请剑君再劈一次上界。”
佛子轻叹:“连我的婆娑目都看不透那道屏障,你又如何保证进去之后,你的讯息能传得出来?”
“……也对,这屏障连寂灭都能拦得住……”元无忘喃喃,“那怎么办?我都觉得白璇剑未必能劈开屏障了——”
“白璇剑劈不开,那这把剑呢?”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山道处传来。
众人回首望去,就见李安其背着个一人高的长匣子,沿着山道走过来:“剑君!诸位。”
李安其省了行礼,直接将匣子卸下来:“你们离开术宗后,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想着万一真因为我之前的不知情害了众生呢?我就琢磨着,还有没有一线希望,能让我们打败无名?思来想去,还真让我想起一物。”
他伸手打开匣子,露出内里搁置的一把骨白色的阔剑:“无名再厉害,也只是世间一渺小生灵尔。岂能与此世的命脉相抗衡?若能收集来世间散落的所有终沉香骨,铸成一剑,未必不能诛杀无名。”
“……”无恙魔君默然少顷,只当自己没听见最后一句话,“这是用终沉香骨铸的剑?终沉香骨既然连仙人也无法摧毁,你为何能将它铸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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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其嘿然一笑:“这便是玄妙之处了。我没有铸剑,只是趁着这段时间四处奔走,将散落各处的终沉香骨收集起来。原本还在发愁要如何锻造,昨夜子时,我于睡梦之中听闻剑鸣,匆匆爬起来跑去后屋,就见到了这柄剑。”
“天地将倾,大道将毁。这终沉香骨既然是这天地的命脉,自然也有自救之心。怕是因此才化作这般模样吧?”
顾长雪看着骨白阔剑思索片刻,抬手取出自己手中的那一份终沉香骨。
本以为能看到碎骨融入骨剑中,岂料那些碎骨似有灵识般地飞起,绕着他腰间的白璇剑盘亘须臾,毫不犹豫地飞向无恙魔君。
那柄躺在匣中的剑蓦然震颤起来,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逐渐分成两道。一道凝实成一柄与白璇剑一样尺寸的轻灵长剑,另一道倏然融入无恙魔君指骨上覆着的银丝戒。
“……这木头,还真是有灵性的啊?看到剑君惯使细剑,就变了个模样……可是,又分出一道给魔君,莫非是觉得剑君一人劈不开屏障,还需二人合力?”元无忘摸了摸下巴,很看得开地拍拍顾长雪的肩,“罢了,不想了。剑既在手,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出发!”
·
自延海以来千年,世间不曾有人飞升,也无人有幸得见云中桥。
佛子在佛纹处留下一具法身,继续守着天隙,自己则带着顾长雪、无恙魔君、元无忘一路飞至云中桥:“我们只能在此落脚。小心不要靠得太前,这断桥桥口便连接着乱境,进去了可不好出来。”
元无忘收回盯着断桥口浮动的碎镜看的眼神:“还有一件事需要托付给佛子。”
他从怀中小心地取出一个布包:“这里面是我师兄的银针,近来我们才得知银针中温养着——”
“千年来被无名掳走的修士的残魂?”佛子轻笑着摇头,“早在与元小友初见的那日,我便已度化过这些魂魄。”
“……??”元无忘冒了几秒问号才收回手,“你早就知道?”
“不算早。那一日见到银针,我才发觉这些事。”佛子轻叹着道,“所以我让渡舟又多游了少顷,将那些魂魄尽数度去。如今这银针只是一件普通的法宝,元小友可以放心带回给你的师兄。”
“你——你当时为什么一句话都不多说?”元无忘有些恼,“你简直跟——跟——”
佛子:“跟什么?”
“……我想不起来了。”元无忘不爽地敲了几下剑鞘,“大概是跟一个旧相识很像吧。他应该也是这样,总是一声不吭地把所有事都办了,心里有什么话都不乐意跟人说。老奸巨猾,大闷葫芦……”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同无恙魔君传音:【听起来像是在说你。】
无恙魔君回得十分绝情:【我对他毫无印象。】
元无忘很快便收起了嘟哝,拔出长剑:“开始吧。”
悬于顾长雪腰间的骨白长剑微微震颤起来。
顾长雪引剑出鞘,在诡面傀儡无声无息地浮现,又倏然间滑向仙界乳白色的屏障的同时倾注灵炁,一剑劈出。
一道白虹无声乍现,横贯天穹。
那层乳白色的屏障先是承了诡面傀儡的重击,又被白虹击中,保持着纹丝未动的状态不到半秒,陡然泛起大片涟漪。
“……这不是什么幻境吧?”元无忘持剑往侧面迈了一步,半护住身后的佛子,“我怎么看见章鱼的触手了?”
佛子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保持平静地念佛号:“阿弥陀佛,我也看见了。不但看见了触手,还看见了眼珠,生得颇为恶心。元小友没有佛宗心法加持,还是少看为妙。”
云中桥隐隐颤动起来,像是即将分崩离析的前兆。元无忘伸手想要抓住佛子跃上飞剑,佛子合掌低念一声梵语,三丈金莲轰然绽于众人脚下:“剑君,颜道友。先前我说能撑住两个时辰,怕是托大了。”
法相虚影自他身后升起:“眼下这情况,不但得封住通路,还要罩住整个仙界。诸位,抓紧时间。”
“——”
肉耳不可闻的嗡鸣一声接着一声荡开,那尊金光法相也随着嗡鸣一次比一次更高大百丈,最终缓缓合掌,将整个布满黏液与残肢的“仙界”拢于掌心中。
“剑君!”元无忘踩着佛像的手腕旋身跃起,“再来一剑!”
顾长雪从云中桥上纵身跃下,闪身避开涟漪中挥来的巨型触手,扬起骨白长剑:“这特么的——”
是仙侠?!逗谁呢!
一道脊骨的虚影从剑光绽现处一截一截地延展而出,最终拼接成一条长可绕住整个“仙界”的巨型脊梁,重重压在那团四方形的黑绿色泥块上。
“——”
尖锐的刺鸣骤然乍响,无数条泥绿色的触手齐齐伸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元无忘!”无恙魔君一手纵着诡面,另一手向后伸向元无忘的方向,神识化作三道银丝倏然蔓延。
元无忘猛然一踩法相伸来的指节,攥住银丝,顷刻间被送入泥块中心破出的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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