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由于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不同,颜无恙带着人回到观星司的宫殿中时,白木深已经回了京。也不知他做了些什么手脚,居然成功把自己塞进了观星司的督查办。
方济之的脚甫一沾地,只扫了眼白木深身上的官服就开始扶着墙干呕。白木深好笑又无奈地给他倒了热茶端来:“方部长当年也是试炼才得到怀表的吧?怎么只是经历一次迁跃就难受成这样?”
方济之脸色发青地接过茶,拿人也不嘴软:“要不是我的医疗室里见天的有人犯疑难杂症要我烦心,我会被困在办公桌和手术台前抽不出空训练?”
他将茶水一饮而尽,不耐烦地摆手示意“有人”之一的颜无恙快点动身去捞材料:“这世界不是能用术法吗?又能卜算又能打架,你到底为什么会守灯失败?”
白木深显然对方济之不客气的说话方式非常习惯:“卜算不了。打也打不过。这方世界变成如今这幅样子,是黑塔碎片造成的。即便是方部长你亲自动手,怕是也应付不来。”
方济之立即换了个嘲讽对象:“垃圾方术。早八百年前我就说单学它没有前途……”
他牢骚了几句,和白木深大致交换了下情报。正催着白木深找个干净的屋子方便他提取传讯,一直没出声的顾长雪突然伸手拦了下他:“等等。”
“嗯?”方济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疑问,带着几分不耐睨过去,“干什么?”
顾长雪皱紧眉头:“你和颜无恙,是不是瞒了我什么事?”
还是那个问题——方济之先前明明说过手术能保证排斥反应不会加剧,颜无恙却突然凑过来吻他。
这吻乍一看很突然,又毫无理由,毕竟有手术的保证在,颜无恙没必要再接触身体接触为自己下保障。尤其是他还是当着司冰河等众人的面吻的,以对方的性格,本做不出这种事。
“还有——从出手术室开始,你一直在催进度。看神情,比起对湮灭的忌惮,更像是想借此隐藏什么事,不想给我留下细想的时间。”
方济之的脾气是不好相处,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随便聊几句都透着冲人的意味。细品之下,这种过度的反应更像是想掩饰心虚。
方济之忍不住嗤笑:“难怪你和无恙能处得来。就你们这疑心病程度,换做旁人谁受得了你们俩?”
他哂笑着摇头,推着白木深走进偏殿。这次提取用了比上一回更久的时间,出殿时颜无恙甚至已经等在了殿外,正面无表情地掐着顾长雪的腰,以某种狎昵的物理方式将对方所有的质疑都强行堵在嘴里。
顾长雪的余光扫见杵在殿门口的两人,原本压迫着颜无恙后颈的手顿时加了几分力道,强硬地将人拎开,冷冷地道:“方老这次用得时间未免太久了些,还说不是故意想躲着——”
颜无恙又凑过来亲了他一口,在白木深瞳孔地震的注视中平静如常地岔开话题:“找到视讯的后半段了?”
方济之微微颔首,将掌心托着的橙火掷于地面。一道称得上熟悉的身影浮现在火光上方,脸上的斑纹更加严重:
“观察日志,第七天。”
“湮灭内部残余的灯塔遗迹有很多,但能排的上用场的信息却很少。大部分的手稿或记录都在重复我们已知的内容,好像对于湮灭都不甚了解。不过,这几天也不是全无收获。”
“前天休憩时,我突然想起一个后辈,就是那位年纪轻轻就通过了守灯人试炼的司冰河。他之所以会成为遗孤,被司老家主收养,是因为父母在多年前无故失联……”
颜父稍微打起些精神,摊开手掌:“我在湮灭内部找到了他父母的怀表,假如未来有机会,或许能让他们夫妻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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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微微晃动。
虚影中的画面切换,颜父半坐半靠在一座残破的灯塔边,脸部已被斑纹占据大半。
“观察日记,第十日。”
“身体越发不听从使唤,估计很快就会丧失行动能力。我想着,能搜寻到的信息恐怕只有这些了,继续找下去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利用最后一点时间,进行了一次试错。”
“试错的方式很糟糕。我在未经当事人许可的前提下,擅自就近复活了十余名守灯人。”
“即便他们在复苏后都赞同我的决定,但这也更改不了在湮灭内部复苏火种,会导致守灯人失去可扎根的依凭,在复苏十来分钟后彻底死亡、再无复生可能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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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就近?”白木深下意识地道:“那司冰河的父母还有莫离前辈岂不是也……”
他倏然反应过来,飞快地扫了眼颜无恙的神情,将后续的话吞了回去。
火光中的虚影仍面带疲倦地说着话:“……试错证明,火种可在一定程度上对湮灭造成伤害,直到火种熄灭,这种伤害才会愈合。”
“这验证了第五天的日志中我所念的手稿的猜想——如果能大范围地复苏守灯人,或许可以对湮灭造成重伤。”
“同时,我提出另一个构想——破损的灯塔在获取子怀表传递的信念后,也许能够被重新点亮。这意味着,只要能够复活一定数量的守灯人,便有希望点亮他们所属世界的破损灯塔,这无疑将会为战斗提供一定的续航和佐助。”
“但在湮灭内部,使用‘愿为萤火’本就是一件困难的事。更别提灯塔、怀表散落各处,即便大范围使用‘愿为萤火’,该范围内有多少怀表、足不足以点亮所属的灯塔,都是一件不确定的事。”
“所以,我预备在剩下的时日里,尽可能的搜集散落的怀表,设法将灯塔也聚在一处……咳。”
颜父闷咳了一声,从耳窍和鼻腔中流出近似水银的粘稠液体。
他虽然看起来温吞,但显然和颜无恙是一个性子,都不大乐意、也不习惯在人前示弱。蹙眉缓了会后,他随手将流出的血擦去,重新看向前方。
这一次,他停顿了很久,像是在慢慢思索还有什么遗漏。
直到橙火微晃,众人以为要切至下一段日志时,他才又带着叹息开了口:“不知道无恙现在在做什么。依他的性子,会不会一直坐在家门口,想等我们回去陪他参加宣誓。”
“我们承诺过,今年的除夕要和他一起过,看来是要食言了。”
“莫离被复苏过一次,魂魄怕是没机会再回到傀儡中。不知道我的魂魄能否回去,即便不会再有意识,但方部长行事一向妥帖,他应当会带着傀儡去看无恙的宣誓仪式……”
他说到这里,渐渐顿住,忽地苦笑了一声:“算了。这么做恐怕也没法让无恙开心。这个除夕……他怕是不会好过。”
这话说完,他又怔怔地沉默了良久。闷闷咳过几声后,他压着不稳的气息哑着嗓子道:“但这话我还是想对无恙说。”
“无恙,除夕快乐。”
说最后一句话时,颜父微微抬头,目光低垂,恰好与坐在床沿边的颜无恙正对上。
顾长雪清晰地感觉到身边的人绷紧了身体,半晌才僵硬着放松。
屋子里静了片刻。良久,白木深才像是生怕惊动谁似的轻声道:“日志里提供的法子代价太大了,最好作为保底的手段来考虑。现在还是以解决眼前的问题为主。”
方济之本想接话,颜无恙却抬起了眼:“找到黑塔碎片的线索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道算不算吧,”白木深放松了些许,“我在公主府里安插的眼线告诉我,永寿公主下葬前,她的尸体无故失踪了。府里的管家将下人查了个遍,也没查出是谁干的。因为害怕永帝迁怒,公主府上下索性将这件事瞒了下来,随意找了个差不多体型的女尸封进棺椁内,这会儿那女尸都已经在皇家陵园里躺了不少天了。”
“怪事。”方济之显然也看过《人域》,或者至少看过白木深当初传回灯塔的残损讯息,“你当初守灯的时候,永寿公主可没死。就算这次她是因为蝴蝶效应死的,那尸体好端端的怎么会失踪?”
白木深颔首:“所以我以督查办的名义去公主府探查了一番,发现灵堂的地上留有一些很细窄,但又很深的痕迹。从棺椁停放处,一路断断续续地延伸至灵堂外。就好像在不久之前,曾有某种极为单薄的东西抬着某些对它们而言过于沉重的东西搬运出去,才在地面上压出这种痕迹。”
方济之听懂了白木深的意思:“你是说,有人用剪纸术偷走了永寿公主的尸体?”
“应该是这样。只是不知道偷尸者的目的……”白木深耸了下肩,“毕竟这世上恨老皇帝和永寿公主的人太多了,每个地方随意抓几户人家,都能遇上一两个家人被抓走做人祭的。观星司里供职的人也不是一条心,不少都是被迫入的司,时常当着皇帝的面做一套,背地里却干些谋逆的事……”
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有人偷走永寿公主的尸体想鞭尸或者下诅咒,他都觉得非常合理。
方济之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微微眯起眼睛:“那这偷尸者的信息,你卜算过了吗?”
白木深点头:“算过了。和我卜算黑塔碎片的下落一样,都算不出结果。我想,这应该意味着偷尸之人与黑塔碎片有某种联系。”
第二百零二章
这情报说没价值吧,又有一定的价值。可要说它有价值吧……想以此为依据找出偷尸之人或者黑塔碎片的下落,又难如大海捞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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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济之接着想了一会,就面无表情地站起身:“宛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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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背上药囊:“改造手术可以等几日再做,我先把这个世界里蔓延的瘟疫给治了。给我拨点人手,我现在就出发。”
·
方济之离京不久,白木深也带着颜无恙离开。说是准备捉鬼定契,增加人……增加鬼手,扩大搜索的范围。
顾长雪考虑到自己当下这张脸的知名程度,到底还是没有大张旗鼓地跟着出京,只留在观星司借由永帝和国师之手整顿朝纲。期间还被耐不住好奇的觋追问了一回:
“你们谈事的时候,我在隔壁也听了一听。那个方济之如此急切地想要出京,明摆着是怕被你接着追问。你怎么不拦住他?难道就不想知道他们瞒了你什么事?”
顾长雪把玩着颜无恙丢下的空间钮,随手把借着空间钮又偷跟过来的小灵猫掀了个肚皮朝天:“我已经大概猜到了。”
“?”觋忍不住凑近几步:“是什么?”
顾长雪没答话,只将粘人的小灵猫塞进觋的怀里。刚想把人打发走,就瞥见窗口冷不丁地探进半颗鬼脑袋:“谁是叶星?”
“……”觋好奇的神色霎时一敛,持着木杖的手不动声色地微微攥紧。
刚要动手,就被顾长雪随手按住手腕:“前段时间我和颜无恙离开去寻方老,你和白木深领着督察办的军队,几乎将京都的祟鬼斩杀殆尽。谁那么想不开,这时候还特地来观星司自投罗网?生怕自己活得久?”
“那这是……”觋反应过来,“白木深他们遣来传消息的?”
“……”扒在窗口的鬼默默向后飘了几寸,谨慎地保持安全距离,“我是来替尊主传话的。尊主说,他在齐北追查到了公主的踪迹,让我来观星司请叶星去齐北与他碰头。”
“那感情巧啊,”庭院中央的桂树抖了抖,另一只顶着乌纱帽的男鬼从树干里冒出来,“我是来替白副将传话的。他也想请叶大人去齐北碰面呢!地点就在……呃,在什么‘一周目’碰见灰仙儿的婚宅里。”
顾长雪刚要开口,水井中又探出半颗脑袋:“我、我也是,来带话的。方、方大人说,齐北似乎是最早发瘟病的地方,请叶大人去齐北一叙。”
顾长雪本还因为庭院里一连冒出三只鬼感到些许无语,听到完水井鬼的话后微微一愣。
觋皱起眉头:“三个人三条线,都追查到齐北?莫非,黑塔碎片就在那里?”
能从西南一路追查至京都,觋本身也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只困惑了须臾便果断地道:“我去叫人备车。”
顾长雪一把拎住觋的后领,起身摘下窗边的桃木剑。
“??”觋被拽得连退几步,“干什么?”
顾长雪止住动作,想了想:“在这里,修道之人能御剑而飞吗?”
“自然不能,可以飞的那是鬼神。”觋奇怪地看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长雪一脚踏上窗台:“最后验证一次我的猜想。”
话音落时,木剑无风而自浮起。
觋只觉眼前一花,下一瞬罡风与冷雾齐至。
他在扑面而来的风雾中勉强睁眼,只见周边云海如潮,落日并肩。
·
御剑飞行对于修仙者来说速度恰恰好,对于还没突破仙人界限的大巫觋来说就稍嫌有些快了……他有些晕车。
顾长雪半倚着篱笆等待大巫觋清空胃里的内存,顺带询问途径的小童:“这里是齐北吧?你知不知道河里弄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童看着干呕不已的大巫觋唏嘘:“这个哥哥是被鬼附身了吗?去河里弄堂想烧纸给鬼神求饶?还是不必了吧。”
顾长雪给觋塞了条巾帕:“为什么不必?”
小童在冬风中揣着袖子跺脚:“前几日也有个看起来很温柔的哥哥途径这里,问我河里弄堂的方位,说是要去找人。人有没有找到我是不清楚,但我听爹爹说,这几日走夜路的商人都在议论,说河里弄堂的夜半鬼哭突然就不哭了,好像是什么嘟……嘟……嗯,什么茶饭的人进了弄堂,把鬼给驱了。”
“嘟茶饭是什么,”觋总算稍缓过来,有些虚弱地抹了下嘴角,“是督查办吧?这小童和他爹爹说的应该都是白木深。”
顾长雪点点头,给小童塞了几片金叶子,托他找来家长带路。抵达弄堂时,他刚踏进敞开的院门,就见颜无恙提溜着方济之从侧院墙飞进来,显然是在接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去捞了他们之中脚程最慢的方济之。
觋拄着木杖和方济之一起蹒跚到屋内火盆边取暖,白木深则冲着空荡荒芜的宅院点了点下巴:“一周目时,和我一齐镇压瘟神的同伴里还有一位灰仙儿。她原本在这里落脚,可我来到这儿时,却只看到满地的灰尘和蜘蛛网。”
顾长雪绕着厅堂走了一圈:“不光如此。剧本里说,灰仙儿居住的弄堂本是个婚宅,里面布置着喜堂洞房,彩礼满库。可这地方,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个婚宅。”
“是啊,又是一处与一周目不一样的变动。”白木深不知从哪掏出两只暖壶,给觋和方济之一人发了一个。
方济之抱着暖壶略微缓过来:“那你一周目时有没有发现瘟疫发生的时间不对?”
“?”白木深愣了一下,“哪里不对?”
方济之往火盆边又挪了挪:“我追溯各地瘟病发起的时间,发觉它们分布的格外规律,几乎每年都会有一处新地方爆发瘟病。并且,爆发的时间都在同一个时间区间内。”
“瘟病爆发可不会挑日子,瘟神瘟鬼也没有这样的仪式感。比起天灾,我觉得这更像是人祸。”
觋理着猫毛的手一顿:“你是说……有人每一年都会在固定的日子散布瘟病?”
“没错。”方济之颔首,“这个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具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白木深思寻片刻:“一周目时,我曾在登基后抓捕过为鬼新娘办阴婚的司仪。按照他的交代,郭辻应该是在得到黑塔碎片的同时拿到了一份有关阴婚古法的札记,后来又觉得这东西自己用不上,便赏给了他。”
“那份札记上记载着从挑选地点到举办仪式的全部流程,其中也包括婚宅的选择。只是拿到札记的人是个半吊子,拿着参考都不知道该怎么选址,所以只能在京都就近挑了个宅邸,这才定在霰华里。”
正为方济之揉按关窍的颜无恙捕捉到了重点:“换而言之,在郭辻之前持有黑塔碎片的人正在筹谋一场阴婚?”
白木深点头:“应该是这样。”
“一周目时,那个前持有人应当是出了意外,黑塔碎片和札记才流落到郭辻手里。郭辻留下黑塔碎片,将札记丢给了手下,所以一周目时才出现那么多婚宅——其实都是那个手下在利用札记敛财。”
“但时间回溯后,那个前持有人怕是意外存活了下来,所以黑塔碎片和札记没落进郭辻手里。我们去一周目的婚宅看,自然也只会扑个空。”
觋抱着猫左右看看:“那现在咱们怎么办?下一步要做什么?”
颜无恙收回手:“离京之后,我遣了祟鬼搜寻永寿公主尸首的下落。不久前收到传讯,说有一只队伍跟着踪迹找到了齐北的一处婚宅内,之后便断了音讯。我本以为这婚宅或许与白木深提及的婚宅是同一处……”
白木深稍加思索:“正常人家的婚宅怎么可能让祟鬼有进无出?这传讯中提到的婚宅定然无比凶险。只要问问当地的百姓或者夜行的商人,肯定能查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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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北闹鬼的宅邸有很多,但布置成婚宅且闹鬼的就寥寥无几了。众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打听来的闹鬼婚宅跑了个遍,直到傍晚,才排查到名单上的最后一处地点。
几人站在院外掸望了一眼,就见院墙内火光燎动,乱舞的人影投影在冬日的夜雾间,扭曲出几分骇人的诡相来。
但再诡异的东西,一连看了几回都该脱敏了。觋现在只觉得头疼:“怎么又是办淫祀的。这些百姓有什么毛病?哪个正经神明会愿意让信众在婚宅里供奉祂?这根本就是亵渎。”
白木深更在意另一件事:“难道这里也不是?这可是名单上最后一处地点了……怎么?”
顾长雪单手扒在院墙边,冲着院内角落示意。众人打起精神靠近过去,探头望向顾长雪眼神示意的方向。
“这些应该都是办淫祀的人从宅子里搜刮出的东西,堆在这里怕是想等结束淫祀后坐地瓜分,带回家去卖钱。”
顾长雪压着声音,指了下彩礼堆边散落的一双皂靴:“这鞋子该是给新郎官准备的吧?怎么会这么小?”
第二百零三章
白木深仔细看了看:“的确是有些太小了。虽说在永帝治下,百姓大多都吃不饱穿不暖,孩子的体型普遍瘦弱。但这大小……也就只有十岁左右的孩子才能穿得上吧?”
“可哪家的长辈,会给十岁的孩子娶妻?”觋被建木托着扒上墙头,“按照朝廷的律法,男子十六岁方可成亲,即便是女子,也得等到十四岁。”
方济之站在墙根下没凑热闹:“有没有可能那新郎官死的时候是十岁?”
觋摇摇头:“阴婚不是这么办的。按规矩,置备喜服时,长辈需得按照结亲双方的生辰八字算岁数,和几岁死的没关系。”
方济无语片刻:“那为何——”
顾长雪忽然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屋宅的回廊处,地面上的阴影逐渐变化出近似兽类的轮廓。
两豆绿火幽幽亮起,下一瞬,兽形的阴影骤然从地面上跃出,凶狠地扑向结束祭祀、开始争抢着瓜分彩礼的百姓。
尖厉的惨叫声四起,白木深只来得及拦住身边下意识要动手的人,却未料一直乖巧地缩在觋怀中的小灵猫猛然一蹬后爪,悍然跃进院内。
它四爪扒地,张嘴一哈,那黑兽霎时被激得摇身膨大数尺,细长的尾巴化作一条毒蛇,裹挟着罡风鞭挞向不知死活的毛团子。
蛇口张出百十来度,嘶声咬向小灵猫的脑袋,白木沈不得不从墙后翻进院内:“灰三儿,住手!”
万物有灵,名姓为咒。院中两人高的黑影巨兽被喊出真名,虽未停下动作,却现出了原型。
顾长雪跃入院内,伸手去捞小灵猫,抬首时却闻见一阵梅花香。
也是这一闪神的功夫,一青一银两道泛着微光的铁链从院墙外直飞而来,灵巧地避开站在巨兽身前的顾长雪,一根箍住巨兽的脖颈,另一根毫不留情地掐断蛇头。
“嗷!!”
明明是一只三米高的大灰鼠,尖嘴一张,却发出小姑娘痛呼的声音。
它还想挣扎,白木深无奈地揉着大灰鼠的脸颊毛说:“别打了,外面的人你打不过。而且,都是自己人——”
“放屁!”大灰鼠目露凶光,“什么自己人,老娘是鼠,才不是人!”
“是真的。”白木深耐心地道,“我可以说几件只有与你亲近的人……鼠才知道的事。比如你二百五十一岁还会尿床,因为道行太废被孙子辈的鼠逐出鼠窝,还有你身为灰仙,本该旺运,可你的运道却极差,故而四百多岁也没人请你上堂——”
“啊!!”大灰鼠骤然发出比拧断了尾巴还惨痛的尖叫,只觉这两脚兽的话比什么都要扎心,“住口!住口!我知道了,你别说了。”
她凄凄惨惨地哽咽了一下,拿后爪把尾巴撩到胸前:“尾巴都给你们拧断了,还说是自己人……算我服打了,你们要做什么?是想请仙家,还是偷东西?”
她哭唧唧的档口,那些惊慌失措的百姓们也逐渐回过神来。
乱世出刁民。他们瞧着大灰鼠被人制住,非但不想着赶紧跑,反倒捡起砖头树枝,大有趁势将这妖孽打杀了的架势。可还没组织出几句诸如“妖孽害人,得而诛之”此类的话,就对上了顾长雪那张脸:“……跑啊!!是叶督查!!”
这些面对着巨鼠还敢抡起武器的刁民霎时骇得四散而逃,眨眼就没了影踪。
“……”大灰鼠于抽噎中傻眼,“叶、叶督查是什么官?很厉害吗?”
院外探进来的两根铁链先后一闪,化作两条剪纸。
方济之跟在颜无恙身后进门:“你是真不出家门啊,天下人尽皆知的督查办竟也不知道。”
“废话,你们见过老鼠喜欢上街散步的吗?天下人尽皆知,又不是鼠尽皆知。”
大灰鼠身上散出一阵柔和的白光,众人再定睛看时,她已缩成巴掌点大小,除了脖颈和断尾,其余毛发都蓬松柔软,一看就时常打理。
她几下窜上白木深的肩膀,抱着自己断了的尾巴,两只黑豆眼中流露出拟人的警惕神色:“你们找我到底有何贵干?方才我都想过了,你们既然能压制得住我,那自然不需要我替你们出马。要说是偷东西……督查一听就是个官,哪有官跑来鬼宅偷东西的?”
她呱呱一通分析,两只黑豆眼一瞪:“难不成就因为我刚刚想要吓走偷东西的人,维系自己作为仙家的尊严,你们便要治我的罪吗?——官逼民反啊!”
灰仙儿冷不丁就嚎开了,两只捧着尾巴的细爪一松,转而捂上黑豆眼:“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与我八字相合、适宜修行的阴宅,一只鼠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
“等等,阴宅?”顾长雪摁住四肢划拉的小灵猫,“这不是用来办阴婚的婚宅吗?”
灰仙儿的哭声断了一下,很快又佯装没听见地继续干嚎:“我这么辛苦容易吗?你们看看我这尾巴断的!还有这满地的猫毛!你们知道我一只鼠打扫这里有多辛苦吗?这傻猫掉毛也就算了,还冲我龇牙咧嘴的,我堂堂一个仙家,教训一下它怎么了?那我作为一只老鼠,也是有自保的权利的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哭得震天响,可也就白木深还有闲心照顾她的情绪,其余的人已经四散开来开始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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觋在搜寻黑塔碎片的痕迹,方济之则掏出一只龟甲和罗盘不知在卜算什么。
相比之下,顾长雪和颜无恙就偷懒多了。后者扫了眼顾长雪,自觉地站到灰仙儿面前遮住老鼠,前者则将小灵猫放下来:“找找看,这院子里有没有尸首?”
灰仙儿的哭声戛然一止,黑豆眼里流露出心虚的神色。
白木深不禁蹙起眉头:“半个月前,这位站在你面前的邪祟曾派遣麾下祟鬼追寻永寿公主尸首的痕迹。半途却得到消息,说是一队祟鬼追踪到一处婚宅中便无故断了联系……这件事,该不会是你做的?”
灰仙儿眼珠一转,本想嘴硬,便听得后院喵声一片。顾长雪和颜无恙一路跟了过去,片刻后,声音遥遥传来:“找到了。公主的尸首被术法遮掩着,阵法边压着一颗鼠牙。”
“……”灰仙儿缓缓缩起脑袋,对着白木深心虚一笑:“那个,我这是——”
“四百三十五岁,初冬。”白木深收敛了温和的神情,面无表情地背诵,“因为眼神不好,平日里习惯沿着墙角走路,不慎撞上一只冬眠的常仙,差点被强娶回蛇窝。为了逃婚,不得不跃入水中屏息三日不动,这才保住贞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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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五十一岁,初春。因为旁的母鼠都能夜御雄鼠五百次,故——”
“啊!!”灰仙儿猛地抱头,细爪死死遮住圆耳朵,“别说了!你到底从哪听来的这些事,我、我坦白还不行吗?!”
白木深神色渐缓,看着仍偷偷转着眼珠的灰仙儿轻声说了最后一段:“五百零一岁,大寒。”
“于雪梅下终于学会化形。”
“然仙神陨落,为镇奇物,胡黄常蟒,灰白二家,兼之清风烟魂外五行皆聚于泰山,大镇三百七十四天终告力竭。”
“众仙家皆死,唯余一位灰仙,因天资愚钝,运道极低,迟迟未得化形,不曾参与大镇。”
“……”灰鼠捂着圆耳朵的细爪渐渐松开,黑豆眼中润出一抹水光。
她在五百零一岁那一年终于学会了化形,本想直奔泰山,加入大镇,却只见满山横尸,仙家皆陨。
那是大镇的第三百七十五天,她终于如愿得了道,成了仙家。
成了天地间最后一位仙家。
白木深低声道:“永寿之死,包括她尸首被搬运至此,很可能同那奇物有关。所以,唯独在这件事上,我希望你不要欺骗我们。”
“……”灰仙儿愣了片刻,抬爪揉了下黑豆眼,“那公主能和奇物有什么关系?她总不能是被奇物害死的吧?还是……是拿走了奇物的人害死了她?”
她总算收了心中的诸多盘算,跳下白木深的肩膀,一路往后院走:“我天生根基孱弱,为了帮助修行,一直在找能与我八字和气运相合的地方,想借地利弥补这点缺陷。”
“一个多月前,我来到齐北。途径这座宅邸时,意外发觉这宅子的风水恰与我相合。不光是它所处的位置恰到好处,宅子里还布置了五行镇物,能旺我一直糟糕的运道。”
她和白木深抵达后院时,颜无恙恰好将被灰仙儿的阵法困住的祟鬼们放出来。一见尊主,祟鬼们登时嚎开了:“为小的们做主啊!这老鼠私藏人尸,定是心怀不轨!”
其中一只细长眼的祟鬼连连点头:“是啊尊主,谁不知道公主皇子身上流着真龙之血,若是能将这血脉和气运据为己有,那可是大利于修行!”
灰仙儿的眼神一虚,但很快便直立起身,两只细爪一掐腰:“你们懂什么?我藏尸那是有原因的!”
细长眼狐疑地看她:“能有什么原因?”
灰仙儿傲气一哼:“我活得年岁久,自然知道一些古礼。这婚宅有三处古怪,一是给新郎准备的吃穿用度,都像是为十岁大的孩子准备的,二是没有屏镜,三是彩礼的规格不对。”
顾长雪把被抱着还不安分的小灵猫的毛脑袋怼进自己的臂弯里:“细说说?”
第二百零四章
灰仙儿清清嗓子:“这一我就不细说了,你们肯定也能看出不对。这二嘛……按照阴婚的规矩,不论是办婚宴还是送彩礼,都得有一面屏镜。”
顾长雪想起之前在霰华里遇见鬼新娘发狂时,司仪也说过,屏镜是用来让新娘在婚前看看新郎官的样子的。
“隔着屏镜看一眼,姑娘家若是对新郎官不满意,还可以再商量。但若是没有屏镜……那取的便是盲婚盲嫁之意了。”
灰仙儿摇头晃脑道:“说得再直白点,便是这婚事已经定下,不需要姑娘家的意见,自然也就不需要给新娘隔着屏镜去看新郎的机会。男方送这样的彩礼,行事不可谓不霸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细长眼听得忍不住挠挠脑壳:“我还以为那人偷尸体为了鞭尸……毕竟为了给这永寿公主延寿,足足活祭了几千余人,天下谁人不想打杀了他们父女泄愤?结果……居然是为了结亲?他图什么?羞辱?还是想利用公主的血脉借运?”
“借运怕是不可能了。”方济之拍着衣摆沾到的泥土走过来。
他手中拿着几个铜制的镇物,其中几个形如金蟾,口中各含着一团拇指大的包裹,也不知里面包着什么:“我在这宅子中卜算了一番,这里的确不仅仅是婚宅,也是为这对鬼夫妻准备的阴宅。选址选的也是大发富贵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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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图富贵,这人就是想借运!”细长眼无比笃定。
方济之:“可此处又布了风水局,硬生生将贵气压了下去,只留下了财气。如此一来,被这风水局所养的亡者转世后可成富商大贾,却当不成显贵人家。”
白木深稍加思索便明了了此人的意图:“只想让亡者投胎后富有,却不希望他当官……这布局之人果真对永帝心怀怨恨,才不惜破坏这上好的风水地,也不想让亡者入朝为帝王做事。”
他们还在那儿讨论,灰仙儿的圆耳朵都听竖起来了:“等等等等,什么破坏风水地?我这新家怎么了?”
顾长雪瞥了眼灰仙儿丁点大的毛脸,那一双黑豆眼中满是不敢置信和急切,像极了后世被算命大师蒙骗说你家装潢破财的冤大头。
一旁被她关了好几天的祟鬼们一人接着一句地挤兑她:
“你不是会下阵法,把我们困得出不去嘛?怎么这点风水局都看不透,还要问人家?”
“就是,亏你还自称仙家。你们灰家不是能旺运嘛?自己在这宅子里都住了那么久了,败不败运气还得别人告诉你?”
灰仙儿臊了没半秒就叉着腰大声呵斥:“你们这些小鬼懂什么仙家旺运?好叫你们知道,灰家和白家虽然不上堂单,但都掌管着命堂,重要着呢!真正厉害的灰家,即便身处死地,有它一鼠也可以将绝境盘活了!”
祟鬼们还想嘘她,白木深回过头来道:“我曾亲眼见识过,灰家的确有此神通。你们礼貌些,莫要不敬。”
他在此世做了百年的皇帝,如今又化身为火种,与神明等同,即便只是语气温和的一句话,对于祟鬼来说也颇具压迫力。
祟鬼们讷讷地不再出声,灰仙儿则站在原地愣了数秒,才缓过神。
她许久不曾被人回护过,白木深乍然出声替她说话,她反倒有些不适应。
她抬爪揉了揉毛脸,才立起身几下窜上白木深的肩膀:“你……在何时见识过此等神通?是我灰家的哪位前辈?”
“……”白木深在心中无声叹息,却没法回答这个问题。
前世,为镇压受黑塔碎片影响的瘟神,灰三儿以己身做镇物,在觋的佐助下布下化死局为生机的大镇,这才为他争取到了数年的时机。
也正因为有着数年的机会,他才得以借助这具躯壳的血脉登基称帝,布下以天下为镇物,以九州信仰镇压黑塔碎片及瘟神的绝阵,抵抗黑塔碎片的侵蚀近百年。
方济之看出白木深的为难,丢开手中的镇物继续道:“原本用来安葬公主尸首的墓坑,我也找到了。那里同样下了风水局,却不是借运,只是下了一道屏障,保证永寿公主虽然身处此地,却享受不到这里养人的风水。”
“如此大费周章,也一定要让公主做这个鬼新娘?”觋在永寿公主的尸体边半蹲下来,“这明摆着是报复。我怀疑,这人的家人一定是被抓走为公主续命当人祭了。说不定,被抓走的就是这个鬼新郎。”
“应当就是这样。”顾长雪揉着小灵猫的耳朵,“如此一来,新郎年幼的原因也清楚了。”
方济之:“?”
觋也明白过来:“入京之前我便听说,永寿公主看上了今年的状元郎,不顾对方早有婚约,请来了圣上下旨赐婚。”
“公主的婚期就定在今年。要是再等等,不等新郎满十六岁,公主就已嫁做□□了。”顾长雪看着地上的尸首轻啧了一声,“她性子张扬,赐婚之事传得满城风雨,那布局之人自然也会听闻。得知公主要嫁人,当然没法再等,这才有了公主暴毙,尸首失窃之事的发生。”
细长眼挠挠脸:“照这么说,这公主还是被她自己害死的啰?”
“是啊,不然她还能有个五六年的活头。”灰仙儿啧啧,“死得好。再等个五六年,也不知道要有多少无辜的孩童要被捉去做人祭,为她续命。她要是能做点好事也就罢了,如此嚣张跋扈……还是早死早超生的好。”
祟鬼们认同地附和起来。还有说这还不够解恨的,当下就要折树枝鞭尸泄愤,被灰仙儿拦住:“死都死了,没必要。这布局之人也不是什么都没做,按照这彩礼规格,公主婚嫁可不是作为正妻加入家门的,而是作为妾室被纳进门的。这是人家受害者的家眷选择的复仇方式,我们这些旁观者还是别凑热闹了。鞭尸又不是什么好行为。”
祟鬼们咋呼起“也不知之前藏尸的是谁”、“你意欲何为”之类的话,这就算不上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点了。顾长雪等人稍听了一耳朵便不再关注,只各自盘各自的逻辑。
白木深站在一旁迟疑了片刻,走到顾长雪和颜无恙身边:“或许是我多心吧,总觉得这新郎的各项条件似乎与小僵尸相符。一周目初见时我就问过,他虽然因为年纪太小,不记得生前的过往,但至少知道自己是五岁。有自我意识后,又在各地游荡了四五年。”
五岁加四五年,满打满算也差不多是十年。
“再加上一周目时永寿公主没出事,他不曾有什么妻妾一说。可这一世永寿公主暴毙,尸体被盗出后办了阴婚,他突然就已结过亲了……我不觉得这只是纯粹的巧合。”
“什么小僵尸?”和祟鬼扯掰完的灰仙儿又跳回白木深的肩膀,“哪来的小孩儿五六岁就成了僵尸还能好好地跟你说话?你不是被骗了吧?”
“此话怎讲?”白木深虽然很想反驳,但还是耐着性子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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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世,他甫一穿进此世就忙碌于寻找此世崩溃之因,找到黑塔碎片后,又焦头烂额于如何应对侵蚀。
能在应对侵蚀的同时,将天下打理得海清河晏、九州信仰归于帝王一身,已经很不容易,自然不曾想过要去细究自己已牺牲的同伴们的过往。
灰仙儿支棱出一只细爪:“尸体要成僵尸,必须死不瞑目且怨气聚喉。你认识的那个小僵尸五岁就有这么大的怨气,你还指望他变成僵尸后能保持清醒的神智?能好好同你说话?那还是小孩子嘛。”
灰仙儿直摇头:“这就只有两种可能。其一,那僵尸远不止五岁,早就是个老精怪了。其二……令他变作僵尸的怨气,或许并不属于他。”
白木深沉默片刻:“曾有灰仙与他同路,也说他才十岁出头。”
“?你到底是什么时候见到这小僵尸的?他才十岁,可仙家不是在十年前就已经……”灰仙儿不咋大的脑子算成一团浆糊,“……算了。若是有灰仙替他作保,那就错不了。灰家和白家掌管命堂,在这种事上不会出错。”
“那这怨气就是别人传给他的了?”觋站起身,“是谁?难不成他的尸变不是一场意外,而是被人戮害,制成僵尸的?是害他的人向他灌注怨气……”
“喂!”灰仙儿忽然人立而起,冲着一直没说话的顾长雪和颜无恙叉腰,“你们两个一直眉来眼去的,在打什么暗语呢?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顾长雪眉心微跳。他就和颜无恙对视了一眼,怎么就“一直眉来眼去”了?
他掀起眼皮扫了眼颜无恙冷漠的神情,没指望这位感情残损到对着自己和方济之都难露笑脸的祖宗能开口解释:“找到白木深前,我和这位冷着脸的祖宗曾去见过一次驸马。他说前任督查曾与永寿公主发生过不虞,折损了公主的利益,以致永帝惩办了他。”
“观星司的前任督查……能折损永寿公主的什么利益?”白木深喃喃,“难道他对为公主延寿的人祭动了手脚?”
第二百零五章
顾长雪不置可否地抬起手,指间夹着一张墨渍未干的字条:“我这儿有小僵尸的八字。”
“早说啊,这不就有现成的验证方法了?”方济之顺手接过,掐算了一番,“和之前我尝试卜算黑塔碎片的下落时一样,算不出什么结果。”
他无比流畅地将字条往地上一扔:“没用的方术。”
“不算没用。”白木深将纸条又捡了起来,看了片刻轻叹一声,“这至少验证了我先前的推测。恐怕,这宅子所想供养鬼新郎就是小僵尸。”
若非与黑塔碎片有直接的联系,卜算也不至于什么信息都算不出。
觋想了想:“但小僵尸如果是人祭,观星司里一定会存有他的记录吧?咱们拿着八字去找不就行了?就是观星司离得太远……”
回去岂不是又得乘剑?
觋稍微一想胃就开始翻腾起来。正给自己做着“一时的难受怎比得上众生之苦”的心理建设,白木深收起纸条:“也可以向我许愿试试。”
“?”觋愣住。
距离众神陨落已过去十年之久。他早已习惯在人间独自行走,没有神明的陪伴,以至于愣怔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面前这位虽说来历不明,但大小是个神明。
神明回应巫觋的祈愿,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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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觋一时分辨不出心尖蔓延出的滋味,只讷讷地道,“我从前从未许过这种愿。”
他的祝祷多是为了祈神护佑天下海清河晏,借神明的神通禳除灾祸。像赶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怎么会拿来打扰神明?
白木深没有劝说,只微笑着提醒他时间宝贵。觋禁不住催促,还是应着神明本尊的要求许下这个在他心里堪称亵渎的愿,甚至未觉有什么眩晕感,脚下便换了一片土地。
顾长雪瞥了眼白木深,领着人往观星司的卷宗阁走。觋则在恍神之后忽地灵机一动:“倘若我向你许愿得到黑塔碎片呢?”
白木深失笑:“让你失望了。你眼前这个不成器的神明暂时还没法与黑塔碎片抗衡,许与它相关的愿望自然无法实现。”
“Bug哪是这么好卡的?”方济之回过头哂笑,“我本家的藏书阁里也有卷宗提到过黑塔碎片。那东西邪性得很,虽然只是一小块,但却足以在短时间内侵蚀一整座原本正常运作的完整灯塔。”
顾长雪捂着灰仙儿的两只小圆耳朵,顺嘴搭了一句:“黑化强三倍?”
“……”方济之正想说少看点无脑电视剧,又想起这人原本就是个演员,“……把它类比成癌细胞更科学一点。”
闲谈间,众人走进卷宗阁。
顾长雪沿着书架走过几道弯折,很快便找到标着“齐北”的人祭卷宗:“小僵尸大概是五年前死的?那看这份就行了。”
薄薄一本册子,顾长雪从头到尾翻阅一遍不过也就一二十来秒。
觋和灰仙儿还在为他看书的速度瞠目结舌,方济之已经习以为常地看着阖上书页的顾长雪问:“找到了?”
顾长雪把书册丢给靠站过来的颜无恙:“没。”
“我怎么一点儿都不惊讶呢。”方济之小声咕哝了一句,显然是想到了之前在《死城》中经历的一波好几折,“还有别的法子没?”
“……”觋苦笑了一声。正要说如果真有那么多法子,他也不必一路颠簸寻找得那么辛苦,就听顾长雪和颜无恙同时开口:“有。”
顾长雪看了颜无恙一眼,抱着鼓励闷葫芦多开口的心态示意对方解释,便见这人沉默了数秒,身影一闪,下一瞬,手上就多提溜了个大活人。
国师显然还在午睡,饱受惊吓的脸上留着两道红痕:“你、你——”
颜无恙干脆地把他的头往卷宗前一怼:“当年杜侘私下动了人祭,这种事情他自己不说,公主怎会知道?督查办的那些手下身份低微,就算知晓,平日也见不到公主,告不了密。能算出人祭有失、跟公主通风报信的人只有你。说,杜侘当年动的人祭后来是不是落进了你手里?这卷宗上没有记载,是不是被你抹去的?”
“什——冤枉啊!”郭辻登时哭号起来,“这卷宗上的记录,分明是杜侘自己抹去的。当年他私藏人祭,我还审问了他好几天,想知道人祭被他藏在哪里,可他宁死不说!我后来还试过占卜,却怎么都卜算不出那个童子的下落——”
“照这么说,你应该对这个童子格外印象深刻。”顾长雪唱着白脸,伸手拿开颜无恙按着郭辻天灵盖的手,“详细说说。”
师徒契之下,郭辻连拖延都不敢:“我、我只知道他是李家村的孩子,叫做李泉香。家里还有个父亲,是个挺出名的行脚大夫。”
颜无恙唱黑脸都不用刻意演:“齐北有那么多李家村,你说的是哪个?”
“就那个被瘟疫灭村了的,”郭辻慌忙站起来,翻出地图,“杜侘心思缜密,永丰三十二年,他便捉走了李泉香,永丰三十三年,我才发觉他私吞人祭这件事。”
“杜侘死后,我本想着那孩子倘若还活着,说不准会逃回家中,便遣人去李家村蹲守。没想到刚到地方他们就传信回来,说李家村爆发了瘟疫,人都死绝了。”
灰仙儿费了老劲从顾长雪手中挣脱出来,骂了句“哪来的怪力”,又对着地图啧啧有声:“李泉香他爹不是行脚大夫嘛,怎么治的病,一村的人没一个治活的?”
“……”顾长雪盯着地图看了数秒,突兀地偏过头对觋道,“许愿吧。”
“我们去李家村看看。”
·
在觋许愿离开之前,一直被白木深留在偏殿的小僵尸找了过来,黏着白木深的大腿不肯撒手。
白木深本不欲让小僵尸知晓这些过于沉重的过往,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无权隐瞒这些真相,最终还是带上了他:“不论接下来看见什么,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明白吗?”
小僵尸似懂非懂,看了他一会又自顾自地晃脑袋,念叨觋刚告知他的名字:“泉香,李泉香。我的名字。”
白木深叹了口气。带着众人抵达李家村旧址时,李泉香还拖着白糯糯的腮帮子念叨:“泉香……橘井泉香,仙人苏耽,遗橘井……”
方济之本还在分发从上个世界带过来的口罩,闻声挑起眉看去:“你是不是记起什么了?小小年纪,还知道这故事。”
小僵尸一下一下地点头:“苏耽,成仙,隔年村里发了瘟疫,苏母依苏耽所言,摘下后院的橘树树叶,打起院中井水,分发给村民,服用后果真药到病除。”
“……”白木深的步伐顿住。
小僵尸依旧是五岁稚童的声线,说起话却渐渐恢复了流畅,语气比之一般的十岁孩童还要更早慧些。
白木深看向怀里低着头的孩童:“你……想起以前的事了?”
李泉香依旧坑着脑袋,声音带着细微的颤:“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寻常孩子六岁起才记事。阿爹虽常说我比一般孩童聪慧,但我能记得的也不过是四岁之后的事而已。”
白木深看着李泉香的后脑勺,无声地叹了口气:“所以,你也记起自己被抓之后发生什么事了,对吗?”
“被抓前,被抓后,我都记得。”
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荒村,眼眶泛着红,却流不出一滴泪:“这是我爹做的,对吗?”
几人中,可能也就方济之的性子比较邪,还能对着李泉香问出口:“真是奇怪。我们之前的谈话你又没听过,怎么一看到荒村就觉得这瘟疫是你爹放的?你爹不是大夫吗?”
“他是啊。”李泉香低声说着,嗓音里带着一丝哭腔。
他年幼记事,最早的记忆便是父亲抱着他,坐在后院井边的躺椅上剥橘子。
“我们家世代行医,最拿手的便是治瘟。”他爹总爱这么絮叨,“你看那药铺里时常在显眼处挂‘橘井泉香’、‘杏林春暖’的牌匾,这‘橘井泉香’指得便是治瘟良方,也是你爹爹我名字的由来。”
“我叫橘井,你叫泉香,将来咱们父子一道云游行医,治瘟除病,也算是一桩美谈。”
他爹性子温良,唯一的毛病就是爱将一件事翻来覆去地说。大概是做大夫的习惯了反复叮嘱,才落下这么个坏习惯。
所以他对父亲的叮嘱记得尤其深刻,在还未识字、听不懂医术之时,就先记住了什么叫做“医者仁心”,什么叫做“悬壶济世”。
尔后便是永丰三十二年,永寿公主大病。
他尤记得,那一年院中橘树正茂,他恰好五岁。
他爹背着药囊同他说北方的哪处村镇发了瘟病,请他去诊治。临行前,特意叮嘱他好好温书,有什么自己处理不了的麻烦事就找村中的叔叔婶婶们帮忙。出村时,又特地四下绕了一趟,拜托村里人对小泉香多多照看。
“……”方济之逐渐回过味来了,无声地重重啧了一下。
李泉香低着头:“督查办的人来抓我时,我吓得锁起了院门。”
他家的院门很特别,是铁质的。三五年前,北疆某位拥兵自重的异姓王承了他爹的救命之恩,特地遣人来替他家重新修葺了一翻,连带着院墙也换成了铸铁。门锁可从内外打开,却需要对应的机巧钥匙。
他本可以凭借这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的赠礼逃避一段时间,顺着那些工匠照大官给的图纸挖出的地道逃出生天。可当他拼尽全力揭开地道的那扇门时,本该连攻城炮也没法轻易轰开的院门锵然敞开,杜侘领着人马冲了进来。
他被拖拽着绑上马背,挣扎时看见乡亲们就站在门外,眼神躲闪,为首的村人手中握着一把老旧的机巧钥匙。
那钥匙是他爹为了方便村人进出看诊抓药送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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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意是为了救人,如今却害了他的命。
第二百零六章
“……”顾长雪极轻地蹙了下眉。
他年幼失亲,亲自体会过人情冷暖,离合悲欢,后来又做了演员,在演绎中看遍苦难与人心难测。即便如此,在听闻这类故事时依旧无法习惯。
方济之则虚掩着嘴同颜无恙低声道:“我总怀疑这番波折是湮灭一手促成的。你不觉得这铁院墙和机巧钥匙多少有些刻意?祂估计是动了什么手脚,故意想引李橘井走上歪路……这大夫即便本性温良,但受此打击,若是又被黑塔碎片侵蚀神智,做出迁怒天下人的偏执之举不难理解。”
方济之将声音压得极低,李泉香并未听见。
他依旧垂着头,抠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那之后,我被杜侘带回牢笼。本以为会和其他孩子一样被送去泰山做人祭,但出发后的第三天晚上,杜侘突然趁着其他孩子入睡时将我打晕带走,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看中了我八字特殊,又与他相合,想将我炼作僵尸以供差遣。”
炼制僵尸并不困难——至少杜侘最初是这么想的。
这孩子在临要逃出生天时被信任之人背叛,他再稍稍施加些折磨,怨气不就够了?
可偏偏李泉香自幼受父亲叮咛,将“医者仁心”记得最深。
他在挣扎时看见那些乡亲的家人同样被俘,督查办军官的弯刀就架在老幼妇孺身上,他凭何要求乡亲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斩,也要保住他一人的性命?
就算真保下来,他日后怕也无法活得安生。
思来想去,他唯一能称得上“怨”的,也就只有永帝父女,最多再加上用尽酷刑折磨他的杜侘。
可这些怨气又比不上他对父亲的担忧:他爹行医在外,总有回乡的一天。到那时,该如何面对空荡荡的院子,如何面对那些乡亲?
他想啊想,忧虑竟比怨气更盛。
“杜侘等了将近一年,也不见我身上的怨气达到他想要的程度。”
永丰三十三年,杜侘终于耐不住等待,预备在他的生辰日借子时阴煞之气,将他强炼为僵尸。
他被粗暴地塞进泡尸瓮,埋进乱葬岗里。在生死间本能地挣扎之际,想得最多的除了父亲,居然是若自己化为僵尸,爪牙所带的尸毒算不算一种毒症?如果算,那大夫能不能医?
若是不能,他还是莫要变僵尸为好。大不了也就是一死,死后还能投胎转世。
他抱着这样纷乱的念头在层层黄土下时昏时醒。有时难受得熬不过去,只恨不得能立即一死了之。可在此之前,他已被杜侘炼制了将近一年,身体介于生人与死者之间,活埋对他来说只是难熬,却没法立即要了他的命。
熬到最后,他只期盼着死亡来临,带他解脱,杜绝他化作害人的僵尸。
“原本炼制该失败的。”李泉香盯着自己青灰色的指甲说。
可在他即将解脱的最后一刻,一股强烈的怨气陡然涌来,一潮接着一潮,冲刷得他所剩无几的神智霎时崩溃。他在那涛涛怨气中听见无数熟悉的声音在哭、在笑、在痛骂:
“李橘井!扪心自问,倘若你站在我的位置上,那杜侘捉了全村上下老幼妇孺,抓了你的儿子,你会不会为了保一人,眼睁睁看着所有人去死?!你有恨,冲我来报复,为何要将整个村子的人都害死!”
“唉……是老身连累了大家啊。我一把岁数,早就该下去了,偏偏还活着,被那杜侘抓去做了人质……我要是死得早就好了!如今连累得大家……”
“呜……娘,淮儿难受,淮儿是不是要死了?”
他在最后的关窍因这些絮语而心志失守,怨气一潮接着一潮将他吞没,又被奇淫巧术炼化做一枚阴珠,梗在他的咽喉。
再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或许是怨气太重,混淆了记忆,也或许是他本能地不愿接受那个一贯温良的、会在橘树下年复一年地教导他何为“橘井泉香”“医者仁心”的父亲竟会做出害死全村上下这样可怕的事,再度醒来时,他忘却了前尘,只茫然地在京都游荡。
都说归乡是人与鬼神的本能。可他在京都孤孑地游荡了五年,从未想过还乡。或许便是在内心深处,还记得那一日将他淹没的冲天怨气,记得自己早已无乡可还了吧。
小灵猫在远方咪咪叫着,似乎在招唤众人。
顾长雪沉默地看着白木深低声安抚李泉香,片刻后举步走向小灵猫的方向。
方济之几步追上来:“你说要来李家村的时候,这小家伙可还没缠上白木深非说要跟来。谁也猜不到他会突然恢复记忆……那你之前说要来这儿是为了什么?”
“弄堂里立的新郎衣冠冢里,衣物都是崭新的。”顾长雪在一栋黑灰色的屋宅前停下,“你说过,各地瘟疫兴起的时间总落在某个固定的区间内。按郭辻说的过往可推,这所谓的固定区间,大抵就是李泉香的生辰之后。”
“李橘井既然是个这么有仪式感的人,每年都会在李泉香的生辰日散播瘟病,又怎么可能不年年拜祭他?”
“弄堂衣冠冢里的衣物明显是今年才置备的,那在今年之前呢?他在何处祭拜李泉香?他会把墓建在哪里?”
他抬头望向眼前的屋宅。只见铸铁的大门紧锁着,四处褐锈斑驳,藤蔓攀援。机关处额外挂上了三条粗重的锁链,将院中的一切层层封锁。
颜无恙默不作声地上前摆弄起机关和锁链,方济之则闲极无聊似的继续絮叨:
“郭辻说杜侘到死都不肯说私吞的人祭被藏在何处,只怕那家伙一直在等僵尸炼制成功,借机脱困。可他最终还是死了,李泉香也没有暴露,那边说明他死在小僵尸炼制成功之前。倒是滑稽。”
“那小孩儿倒是可怜又懂事。之前他看着村落红了眼眶,我还当他是想起了自己死前受过的那些苦,怨恨着村民,现在看……他大概只是难过。难过于他爹为了他,悖逆了为医时内心的那些准绳。”
锁链当啷几声砸落在地。颜无恙的手刚搭上大门,一直闲靠在院墙边像是没心没肺的方济之却倏地闪至他身侧,右手抓握住颜无恙的手腕:“当真要进去?”
他深深望着颜无恙:“该知道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的差不多了。这里面的东西……恐怕只会让那小孩儿更伤心,实际起不到什么作用。”
颜无恙顿了顿:“总要确认,以防万一。”
他回眸扫了眼显然也不是很想进门的顾长雪,退让了一步:“我进去确认就够了。”
他没再多说,走进门后又将厚重的大门反手带上,隔绝了后面跟来的人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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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仙儿三两下跳上顾长雪的肩膀:“里面到底是什么?”
顾长雪轻抿了下唇,转身走远几步,以李泉香听闻不到的音量道:“李橘井在李泉香的生辰日散布瘟疫,是将这当作给儿子生辰的贺礼。既然是贺礼,总不能没有纪念……”
院门很快被再度推开,颜无恙依旧反手带上了院门,走到顾长雪身边微微摇头:“的确没别的线索,只有五本名册。”
“……”灰仙儿一时噤声,不难猜到那五本名册列的究竟是什么名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济之神情复杂:“他被黑塔碎片侵蚀得太严重了……仙神都抵挡不了的侵蚀,他一个凡人又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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觋烦躁地攥紧木杖:“那接下来怎么办?我们虽然查到了当年的来龙去脉,却查不到李橘井当下身在何处。”
“不需要知道。”颜无恙淡淡道,“他于癫狂中唯一记得清清楚楚的是祭扫儿子的坟墓,为儿子准备生辰、准备阴宅。”
“倘若他得知儿子的阴宅被毁,公主的尸首消失。皇城中又传来消息,说永寿公主并未身死,身边还跟着一个五岁小童……你说他会不会来确认消息的真假?”
白木深低下头看怀里的李泉香:“你若是不愿用这法子——”
“我愿的。”李泉香倏然抬首,“爹爹是因我而落入歧途,我当然要将他拉回来!”
“……”方济之张了张嘴,还是将黑塔碎片的侵蚀可没那么好应付给吞了回去。
他顺手把还在垂涎着梅香款鼠肉的小灵猫塞进李泉香的怀里,看向颜无恙:“回京之后,在守株待兔的这段时间,我还是把手术给你做了吧。”
他总有种山雨欲来的预感,而方士的直觉总是很灵。
第二百零七章
众人不再耽搁,借着白木深的神通赶回京都。落了地就直奔公主府,兵分两路。
顾长雪负责带着白木深和觋去皇宫拟造谣言,方济之和颜无恙则留在公主府进行手术。
临出府前,顾长雪借着叶星的名义赶走了公主府上下差役,将空间钮丢还给颜无恙:“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几成?”
方济之拿下巴点了点摇身变作一个瓜子脸的小姑娘,正抖着头上的圆耳朵安慰李泉香的灰仙儿:“有掌管命堂能旺运的仙家在,你还怕手术失败?”
“……”顾长雪霎时想起白木深之前说的灰三儿倒霉事迹,三分的不放心顿时涨成七分。
白木深失笑:“灰三儿在大事上从不出岔子。况且,你就算不放心她,也该相信方老的医术吧?”
方济之跟着嗤笑:“你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吗?像个蹲守在产房前的丈夫。”
“……?”即将步入“产房”的颜无恙缓缓回过头,伸手便将不积口德的“产科大夫”拎进临时手术室中。
这场手术持续的时间意外地久。
最初的那几天,大家还会在办完手头上的事后聚在临时手术室门口等候,三天过去,觋都忍不住嘀咕“难产都该产完了”。要不是守在手术室门口的灰三儿反复回答“真没事”“姓方的大夫还有闲空吃瓜子”,顾长雪几乎要以为这两人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直等到第五天傍晚,顾长雪回府,蹲守在临时手术室外的灰三儿忽然眯起眼睛仰头看了眼天:“好像快出来了。”
天边不知何时扬起了细雪。
白木深匆匆从屋里走出来,给晚归的顾长雪和守在院中的灰三儿送来油纸伞:“算算时间,李橘井也该收到消息了。如果要夜袭公主府,应该就在这一两天。”
顾长雪短暂地收回盯着院中银灰色方形建筑的目光,跟着白木深走到屋檐下:“你觉得抓到李橘井,能不能找到黑塔碎片?”
当初在《死城》中,他们层层追溯,连破了多少起案子才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谁能保证这回会不会重蹈覆辙?
白木深轻笑了一声:“如果你能再多体验几个世界就会发现,湮灭在亲自催化世界崩溃时,的确会使调查变得冗长复杂。但它借助外力时,案情往往不会太过困难。”
“即便出现守灯失败的情况,也多数是因为迁跃至那方世界时,世界已经濒临死线,时间过于紧迫,来不及细究。要么就是像我这样,烫手山芋即便到了手里,也很难对付。”
他顿住步子,忽然动作很小地指了下天上:“比起这个,你有没有发觉最近湮灭对我们交流的限制放宽了?”
“……”顾长雪沉默不语。
他不觉得这是什么好消息,总感觉这更像是猎食者发起进攻前伪装出的心不在焉、放松大意。
白木深有个更说得通的猜测:“你前不久才同我说过原世界的情况……我估计,湮灭突然放松了对我们这里限制,是打算回去先解决灯塔屏障彻底破损的原世界了。”
他若有所思片刻:“目前我们还没有彻底解决黑塔碎片的法子,这样吧。等黑塔碎片到手,我和觋等人先按一周目的法子镇压住黑塔碎片的侵蚀。这一次有我化身为火种襄助,他们不至于和一周目一样,在短时间内被耗到油尽灯枯的地步。你们先回去解决湮灭,若是能成功,再回这里考虑怎么处理黑塔碎片。”
“说不准到那时候咱们也不用头疼了。”白木深玩笑似的耸耸肩,“直接把碎片扔进宇宙夹缝里,反正湮灭不在了,也不会有谁屁颠颠地把它再捡回来。”
顾长雪瞥了眼颇为乐观的白木深,正准备应答,院中忽然传来灰仙儿尖细的叫声:“出来啦!他们出来啦!”
顾长雪的身体比反应更快,下意识地转身大步走向院中的临时手术室。
刚撑着伞行至院中,银灰色的集装箱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颜无恙微微低了下头,从门中跨出来。
顾长雪几乎是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按照方济之所说,这一次手术会彻底摈除融合改造带来的所有负作用。
也就是说,如果手术成功,从门中走出来的颜无恙该已修复了排斥反应造成的情感缺失,该会笑、会哭、会做出一切属于正常人的情绪反应。
顾长雪的目光停留在颜无恙冷峻深邃的面庞上,正想着大哭大笑显然不大可能出现在这个人身上,那人便在细雪中抬起头,渊薮似的墨眸中漾出一抹清浅的笑:“久等。”
对方说着再客气不过的话,动作却全然不客气地挤进他的伞下。伸手接过他手中朱伞的同时,又有一句低沉的话轻飘飘地落进他的耳中:“今晚的雪下得很好看。”
“……噫。”方济之一出门就满脸嫌恶地又缩回去,正想抱起路过的小灵猫取暖,“——嘘。”
不用他提醒,顾长雪和颜无恙已经听见院墙外的脚步声。
墙外的人走得很慢,不知是不是腿脚受过伤,脚步声听起来一声重一声轻。迈动时鞋底蹭在地上,发出拖沓的沙沙声。
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偏殿的门忽然被一道小小的身影推开,李泉香从殿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爹爹!”
他被杜侘炼制成僵尸后,手脚关节都不灵便。甫一跑起来便要摔跤,他只好又停住。
其实僵尸行动起来并不慢,李泉香动起真格甚至能一蹦跃到观星司最高处的那座星轨仪上,可他并不想像僵尸那样直挺挺地蹦到阿爹面前,于是这段路走得格外困难。
好在他走得慢,墙外的人也忽然定住了脚步。停滞了不知多久,忽然变得慌乱起来。
顾长雪清晰听见墙外的人似乎后撤了几步,半途又止住,听着李泉香一声声的呼喊,不作声,也不动。
李泉香跌撞着跑到墙根边止住脚步,声音里带着几分哭腔:“阿爹,你为什么不出声?为什么不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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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生得幼小,但到底不是寻常稚童。看看自己僵硬的腿脚,青灰色的指甲,他便已能猜到几分:“是……你的声音变了吗,阿爹?所以你才不想让我听见。”
墙外一片安静。
白木深犹豫着动了动唇,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正想着要不要让这对父子见面聊一聊,或许能省掉一场打斗,脑海中忽地乍现一抹灵光:“——不对!泉香,躲开!”
他的厉喝声几乎与墙外遽然掀起、汹涌淹来的黑浪同时落下,千钧一发之际,颜无恙倏然掠出,一把将怔住的李泉香拽出黑浪侵蚀的范围。
顾长雪蹙着眉将腰间的桃木剑摘下,看见那些黑浪一击未中,缓缓褪去,公主府结实的院墙被腐蚀出一大片烂洞,坚硬的石块被融成灰色的糖水,滋滋作响着顺着墙壁流淌下来,冒着气味古怪的烟。
所有人中最务实的就是方济之,见状当场喊了一声“屏息!气体可能有毒!”,李泉香则依旧怔怔地望着墙外涌动着的、几乎看不出人性的黑色水团:“为什么?”
“为……什么?”那团长条形的黑水发出怪异的声音,每个字节都像是由不同的声音拼凑的,像极了损坏的电台,“为什么?”
颜无恙垂手一按腰间的空间钮,释放出几把看不出材质的长剑,丢给身后的众人。顾长雪抬手刚接住其中一把,眼前忽地一黑。
冰冷粘腻的触感包裹住身体,堵塞住鼻腔。
顾长雪只觉自己像是陷在未干的水泥里,又或是某片粘稠的泥沼,四肢沉得像坠了千斤的秤砣难以动弹,再然后,又是那个声音:“为……什么?”
那难听的声音不断变换着音调和音色,怪异得让人后背发毛。可顾长雪却在一声比一声更清晰的重复中听出几分熟悉:
“为什么……为什么?”
不知重复了多少声,那句“为什么”突然变了音色,变成一道沙哑的、少年的声音。
顾长雪于昏沉中微微动了下手指,眼前的黑色骤然褪却,雪白的反光刺入眼膜。
“为什么还是联系不上灯塔??”司冰河半敞着上襟坐在一张简易的病床上,手中不停拨弄着怀表,急躁间原本夹在表盖中的相片飘然落下,又被司冰河略显粗暴地按回原处。
他裸.露在外的右半截上身密布着古怪的石纹,走投无路之下佝偻起身体,身影在窗边刺目的雪光下更显得单薄,像一把随意便能折断的皮包骨头。
天地忽地重重震了一下。
司冰河摔倒下地,挣扎起身时,恰好望见窗外的茫茫大雪,看见天际像被撕开一条口子,某种形似飓风的存在探入一角,而在那触角之下,是世间最后一座城池。
他看见街上的百姓在惊惶逃窜,却又无处可逃,看见老药师不知何时背着药囊踩着厚雪走向城门,轰然将城门推开。
“不,不行……”司冰河本能地往屋外踉跄,“城外有蛊,不能开门……方济之,你要做什么?!”
他太虚弱了,喊声根本传不到城门那头去,所以他只能在跌撞中看见老药师转头向他看了眼,姿态随意地冲他挥了下手,像是某种潇洒的道别。
而后他便目眦欲裂地看着对方从药囊中取出一把银刀,一刀剜取心头血,血溅白雪,落地为阵。
青光濛濛中,老药师的身躯像具笨重的石像溘然崩塌,又在遽然间隆起层层石脊,将城池环抱在怀。
崇山巍峨,他在山脚下忽然想起当初在灯塔中方济之拒绝教他方术时说的话:
“……所谓方术,需得攥取天地灵气、外物生机,方可逆天而行,达到人力之所不及之事。”
“说起来厉害,其实没用。局限性太大了,但凡穿去灵气稀少点的世界就派不上用场。除非方士夺己之生机,换逆天而行之力——可方士个顶个的邪性,天大地大,老子快活才是最大。哪个方士会傻到家做这种事?”
司冰河近乎要栽跪进雪中,可他却又咬着牙根在卷袭的雪风中牢牢站住了:“不是说……方术没用吗。”
不是说方士个顶个的邪性,天大地大,老子快活才是最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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夺己之生机,换逆天而行之力。哪个方士傻到家,会做这种事啊。
第二百零八章
雪雾莽莽,空中的裂隙依旧在不断扩大。飓风拧成的触手像亟待开餐的海怪,发出刺耳嗡鸣的同时肆意挥舞。
司冰河背对着巍峨群山用力掐破指腹,体内的石蛊倾巢而出。
自他脚下始,及至城后关门终,整座城池在刹那间皆尽石化。
仲夏纷飞的大雪覆盖了石城,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婴儿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啼哭,眼泪便已石化在脸颊上。
世界忽然没了声音。
百姓惊惶地叫喊声、裂隙中探入的飓风尖啸声……整个世界像忽然被人摁下了静止,停滞在这个即将彻底崩坍的时间节点。
司冰河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背抵着仿佛还尚存余温的石山大口喘着气。
石化的瘢痕顺着心口无声蔓延向脖颈,他感到呼吸愈发困难,视线逐渐模糊。
风雪依旧不止。
他费力地眨去落在眼睫上的雪粒,目光扫过死寂的石城,扫过空中缓过神后愤怒又无能为力地挥舞着触手尖啸的飓风,最终落在手中攥得几乎在掌心留下印子的怀表上。
方济之找上门时便已失忆,他弄不清灯塔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对方作为后勤人员却迁跃至了异世,为什么对方会莫名其妙地失忆。
他更不明白为何传讯会失效,灯塔建立一千四百年来都未曾有过这样的情况。
他迟缓地抬起头,开始混乱昏沉的思维忽地蹦出自己父母的失踪会不会就是因为这黑色风暴的想法,可刚迈进一步,他又虚攥着怀表止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所剩的力气不多,闯进那片风暴倒是有可能与父母死在一起,也算是家人团聚……可他身后这方世界呢?
迟疑间,他逐渐听不见自己喘气的声音,思绪无可阻止地划入一片混沌。
他在混沌中沉默了须臾,抬起染着血的指尖拨动怀表。
一行小字随着指针转动闪现在怀表上空:
【坐标:母锚点】
【传输错误!】
迁跃的通道霎时打开,拖拽着他迁向未知的世界。他在五光十色的漩涡中颠来倒去,晕眩与疼痛搅得他胃部和头脑一片狼藉。
落地时,石化的关节处传来细碎的折断声。明明已半昏半沉,疼痛却清晰传来。
有人在远方叫喊,他依稀听见“虫星”“巢穴”之类的字眼,便知道自己并未遂愿。于是他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点气力,再度拨转怀表。
【坐标:母锚点】
【传输错误!】
他再度拨转换表。
【传输错误!】
【传输错误!】
…………
顾长雪像在做一场梦。
梦中他看着司冰河迁跃了四十多次,石化了大半的身体在迁跃中变得惨不忍睹。
一声接着一声的传输错误声声入耳,他听到司冰河的气息逐渐虚弱,及至最后一个世界,甫一落地,司冰河便休克过去数个小时。
顾长雪几乎以为这便是一切的终点,可某个时刻,躺卧在地上的单薄身影忽地一颤,不知凭借什么力量又挣扎着醒来,抬首望向眼前的世界。
他眼中带着几分稀薄的希冀,可眼前的世界并非他所期待的那个,甚至更加糟糕。
四面是粘稠的黑泥,正缓缓流淌着。原本世界中的一切都被吞没,看不清那些隆起处原本是什么。
司冰河身下所躺的大抵是这世界最后一片净土,生命力旺盛的杂草犹自生出一片翠绿的草甸,被黑泥一点一点吞噬着。
他眼中微弱的光嗤地熄灭。
绝望、愧疚、自我怀疑、自我责备……所有被一路压抑着的情绪终于奔涌而出,冲刷得他蜷起瘦骨嶙峋的身体,自咽喉泄出一丝压抑着的嘶喊。
“为什么回不去……为什么回不去啊!”
他已经记下了那个世界的坐标,也封存了最后一线生机,只要他能在死前将这份坐标送回去,那些人就还能活,那个世界就还有救。
可是他怎么都回不去,为什么回不去啊?
“为什么……”
黏腻冰冷的水泥似乎变得更加凝稠。
顾长雪几乎喘不过气,却不是因为无法呼吸,而是司冰河那一瞬的绝望像是透过毛孔,正一点点渗入他的心脏。
他再度听见那变了调的声音在重复着为什么,只是这一回,他分辨出了无数人的声音。
或是嘶喊,或是呢喃,无能为力的最后一刻生出的绝望像浸了毒的寒水,一点点侵入他的心脏,冷得他四肢发寒。
“为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吞没绿荫的黑泥化作一片曝光过度的枫红。
顾长雪在蒙着一层淡光的画面中看见了永乐海,看见了睁着眼倒在王座下的无名魔君。
三千修士面对着横亘天际的裂隙不知所措,元无忘半跪在王座边回首望向永乐海无边的松涛。
交错紊乱的时空扭曲了松绿,短暂地在永乐海铺满枫叶红。
元无忘望着游曳的时空碎片中层层叠叠的红枫,身体僵得动弹不得。
“这、这是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元道友,你说句话啊!大家都是跟着你来的,你对眼下这异状可有什么头绪?这是无名的诡计,还是……”
“阿弥陀佛。”慌乱的人群中,佛子依旧站得静肃如松,“出苦海山前,我便看见今日自己将赴死劫。”
“什么?死劫?!”
“不是……为什么啊,这无名不是死了吗?!”
“完了完了……释天佛子看见的东西,还能出错吗?我、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啊!”
“谁他妈的想死啊!老子是为了博一条活路来的,现在你告诉我要赴死?!我才而立之年!还能活很久哪!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元无忘垂着头半跪在原地,听见佛子沉稳的脚步声越过人群,一路走到他身后停下:“怕吗?”
“……”
他当然怕。
宣誓仪式前,他还拽着自己的竹马意图偷溜上灯塔的顶层烤火看雪,意气风发地谈论着世界的未来。
他说,灯塔屏障的破损已经日益严重,与湮灭的背水一战无可避免。
他说,要和白木深一同并肩作战,哪怕牺牲在战场上也算是死得其所。
可死亡真正横亘在面前时,他却怕地浑身僵硬,明明口干舌燥,咽喉却在不受控制地不停空咽着口水。
为什么?为什么无名已经身死,世界却依旧继续走向崩溃?
是他查错了方向吗?
是他疏忽了什么线索吗?
是他……出了差错,害了这个世界吗?
为什么?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
封住鼻喉的粘稠水泥压迫得更紧了几分。
顾长雪像被包裹在一层茧中,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模糊又迟钝。
他隐约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侵蚀的作用下发生着异变,无数人的绝望像是一场狂风,将他撕扯成空腔,又在空腔中冲撞游走。
他在模糊的视线中看见枫红褪去,金稻遍野,看见白木深穿着一身冕服缓缓走过布满时空碎隙的田野,在老榕树下靠坐。
树旁立着几道简碑,插着一根木杖。百年的时光,足以让杂草淹过碑铭,木杖被藤蔓扎根生长。
“一百年了。”
白木深的呢喃和风中柳絮一道飞散,穿过时空碎片的浮光,惊起春花秋露。
“九州百年的信仰,也无法压住这一小块碎片么?”
“百年的挣扎,也不过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么?”
像是骤然卡住的碟片,白木深的尾音被变了调子无限拖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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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在这恼人的嗡鸣声中听见无数碎语:
“为什么?为什么啊!就差那么一点,他不该死,他不该死的!”
“只差一点,哈,哈哈!只差一点……为什么,为什么!!”
“我谁都救不了……”
“我什么都做不到。”
海啸般的浓烈绝望与恶意侵蚀着每一寸身体,每一根神经。
顾长雪在无数不属于自己的绝望的意识洪流中挣扎着试图保持神智,借着分辨无边的絮语以图分散注意。
而后在某一刻,他忽然听见一道夹带着不耐的声音响在耳畔,腔调里压着不知是疼痛还是寒冷的倒吸气:“草!老子都回来了,还能遇到这种事?”
眼前的画面忽然颠簸起来,又毫无征兆地从模糊变得清晰。
视野的主人俯身伸手,抱起雪中冻得青紫的孩童。拍开襁褓上积雪的同时,声音逐渐飘远:“你要是能活下来,老子就养你。”
画面一切,化作陡峭的断崖。视野的主人趴在断崖边,鲜血流入眼眶。
顾长雪在被血染红的视野中看见童年的自己,听见久远之前只听闻过一次的童声:“不许松手。不许挣扎。闭嘴,你太吵闹了。”
“……我抓住你了,你会活下来的。”
一切都像是一场幻梦,他在梦中忽而又变回小时候的自己,坐在孤儿院院长办公室的长椅上,听着门外的声音:
“院长你是不知道,我们也是没办法。这孩子可不好带,打小就不爱学习,净往山林里跑。对着谁都没个笑脸,再小一点咱们跟他打招呼他还会见鬼似的掉头就跑。而且,他身上是有些邪门在的,还在襁褓里时父母就遗弃了他,顾老爷把他收养回家,现在又了无影踪……”
“是啊是啊……”
“村长先生,诸位。你我都是成年人,背地里编排一个孩子,还给他扣这种封建迷信的帽子……怕是不大好吧?诸位放心,自我入职以来,孤儿院从没放弃或转走过任何一个孩子。他在我这里会受到良好的照顾,也不会给诸位带来任何麻烦。我这样说,各位还满意么?”
“你——哼。你也就现在挤兑我们了,再过几天看着吧!这小孩儿爬高上低最拿手,又不肯承认顾老爷子已经去世,不出三日,铁定要逃出孤儿院!”
眼前的画面一漾。再清晰时,小长雪正站在怀表店外,仰头望着干净昂贵的橱窗。
他身边蹲着仍在喘气的吴院长,一边擦着一路找寻急累出的汗,一边道:“你翻墙出来就为了盯着人家的展示柜看?”
即便找寻良久,吴院长的语调也并不凶。小长雪吃软不吃硬,闷了片刻还是道:“想修表。但是没钱。”
吴院长嗤地一声笑起来:“那你出门为什么不喊我?知道自己身上没钱还翻院墙,跑这一趟冤枉路。”
“……”小长雪终于转过头看向吴院长,“我喊你,你会陪我出门吗?”
“那当然。修个表的钱咱们院里还是有的嘛。”吴院长伸出手,看起来是想把小长雪抱起来,不过衡量了一下自己的体力,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收回手,迎着小长雪愣愣的眼神笑,“我听那些来看你的乡亲说过了。”
小长雪握着怀表的手微微攥紧,听见这个三十来岁的院长用理所应当的口气道:“警局定的是失踪,那就是失踪嘛。在没证据确凿之前,为什么要放弃寻找的希望?以后你想修怀表、想找爷爷都可以,我们这是孤儿院,又不是少管所。不过……你要记得,做这些事前一定要叫上我。我来陪你找。”
小长雪下意识地重复:“陪我,找爷爷?”
吴院长向他伸来双手:“陪你找希望。”
“放弃了目标,放弃了希望,只为了活着的人生,是很无望的。我曾经经历过,所以勉强算得上清楚。”
“你既然找到了希望和目标,那至少在得到答案前,不要放弃它。”
顾长雪的指尖在黏腻冰冷的黑泥重压下动了动,身体中冲刷不息的冰冷洪流忽地被一股更为强劲的灼烫暖意冲挤而出。
“为、什么?”
一道沙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顾长雪凭着蛮力从黑泥中挣脱而出,一把扼住被黑泥包裹得看不出原貌的李橘井。
黑色的泥人同样冲他伸出双手,腐蚀性的浓液沾上他的脖颈,却腐蚀不了半寸皮肤:“我们……明明、是,同类。”
第二百零九章
“什么同类?”灰仙儿尖细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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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在对峙间斜扫了眼身后,就见灰仙儿不知何时已化出当初初见时的庞大身形,脚踩着干净的地面,才养出的长尾巴却陷了一大半在黑泥里。
看仔细点才能发现,她陷在泥里的尾巴像是在缠着什么东西,想把那东西往泥外拉拽。
这种抵抗无疑是徒劳的。好在守株待兔的这些日子,灰仙儿在院中布下了重重阵法,此时她四爪死死扒着地,院中阵法被激活大半,黑泥之下皆是层层叠叠的金阵。
顾长雪忽然就明白过来自己怎么会在黑塔碎片绝望的意志洪流中看见爷爷、看见童年时的颜无恙、看见吴院长了——白木深说过,灰三儿的大镇可于绝境中攥取一线生机。大抵就是因为这些阵法,他才会在绝望洪流的冲刷中看见那三人向他伸来双手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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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仙儿鼠头一转:“你能不能来——哎呦娘喂,你怎么在发光?”
她一时心神失守,差点被阵法反噬。
顾长雪倒是想同她搭话,可惜不怎么识趣的黑泥再度涌来,李橘井紧紧卡着他的脖颈重复:“同、类。”
顾长雪凭着蛮力硬拽着李橘井向后疾退数尺,避开拍来的黑泥嗤笑:“别喊了,李大夫。灯塔没有自我思考的意志,只是承载信念的器皿。你能做出我是同类的判断,就说明你的个人意志并未完全消散。”
李橘井仿若未闻:“你也、是,灯塔碎片,按、记载,光塔抵御、不了,黑塔的、侵蚀。”
“你错了。”顾长雪轻声道,“我是人。”
“等一切终了,我可以让颜无恙复活爷爷,一起留在灯塔。你看,还有这么美好的未来在等我,我为什么要为不属于我的绝望而绝望?”
这话说得着实无情,衬得好像之前那些受黑塔侵蚀而陨落的存在都愚蠢不堪。
可这又是客观事实,只是顾长雪隐去了些许详情没说。
比如灯塔显然来自更高维的宇宙,低维宇宙里的存在自然难以抵抗黑塔碎片的侵蚀。
比如他早就大致猜到自己的真身,作为灯塔碎片他的确有和黑塔碎片相抗衡的能力。
记载中所言的“光塔抵御不了黑塔的侵蚀”并未出错,只是这结论建立在“灯塔并无思考的意志,只是承载信念的器皿”的前提下。
就像往清澈的水池中不断倾倒墨汁,池水自然会愈见浑浊。但如果能人为地在水池中建立一道屏障,隔开干净的池水和墨汁,那墨汁自然不论如何倾倒,都污染不了被屏障保存完好的池水。
只不过,灯塔是高维科技造物,根本不存在什么自我意志,自然也做不到有意识地分隔。顾长雪在听完李橘井的话后更加确认,自己算是个特例。
至于他如何猜到自己的身份……那又是另一段冗长的解释。顾长雪自然不会在当下心大到和敌人一边互掐脖子一边谈天说地。
他被火光灼成金红色的眼眸不着痕迹地扫过战场,只看到一大片缓缓流淌着的黑泥,其下隐约能看见几处隆起,灰仙儿的尾巴正拴着其中一个。
微微眯了下双眼,他胸口处流溢的橙黄火光骤然炽盛了数秒,黑泥中应和似的亮起三道微弱的橙光,下一瞬,颜无恙、白木深和方济之裹着橙火的虚影先后破水而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草!”方济之眼神一转过来便不慎吐出一句不怎么文雅的话,“你、你怎么?”
“……”颜无恙手里还拖着觋和小僵尸,看见顾长雪此时的模样后只是略顿了下脚步,眸光微闪,便闪身至顾长雪身后,“他们还是受了侵蚀。用师徒契。”
灯塔中贮存的信念无法传输给异界的人,但凌寒生前创造的师徒契却能恰到好处地解决这点小麻烦,让受契者的灵魂与灯塔产生链接。
顾长雪没再开口,只分出两簇火光飘至觋和小僵尸的耳后。下一秒,原本缓慢流淌的黑潮倏然猛涨。
颜无恙一记剑风将众人都挥退数丈,白木深猛然从错愕中回过神来,抬手拎住缓缓醒转的小僵尸:“能彻底净化或者根除它么?”
方济之放弃思考“顾心眼是怎么、什么时候猜到他们隐瞒的秘密的”,拎着觋微撇了下嘴:“你是看这黑泥覆盖的范围不大,就觉得它好对付了是吧?刚刚我可往下探过了,这玩意儿已经渗进了此方世界的命脉中……你都没感觉吗?”
白木深愣了一下,微闭了下双眼,再睁开时神色难看。
他们只看见了地面上方的黑潮流势缓慢,却不知它早已在地下腐蚀出错综复杂的庞大根系。难怪李橘井还有闲心慢吞吞地掰扯着什么同类不同类,分明是故意想分散他们的注意力!
电光石火间,原本还有形体的李橘井彻底融成泥水,自顾长雪手中流窜而出。再一眨眼,一道直抵天际的黑泥墙横亘全部视野,轰然拍下!
方济之在这一瞬间掐指捏诀,立起一口透明的钵状屏障,灰仙儿无比机灵地忍痛断尾,一扑身栽进屏障之中。
“别问,这只是个控制时间流速的法阵,可没什么抵挡黑塔碎片的功效。”方济之在白木深提问前迅速道,“我有个离奇的法子,或许能解决外面那东西。”
“十来年前,我在进行改造手术时,曾尝试对怀表进行过解析研究。”
“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怀表的材质是某种特殊的金属……但经过解析,我却觉得它更像是某种近似于电脑内存的载体。”
“其他世界的怀表我没机会解析,所以没法下定论,但我们世界的怀表都包含有几段特殊的时间序列。因此,当守灯人利用破损的怀表进行迁跃时,会对落脚的世界造成强烈的冲撞,产生时涡,令整个世界时间溯回。”
方济之冲颜无恙点点下巴:“我和他都是在迁跃途中遭遇湮灭,导致怀表破损,所以迁跃后导致落脚的世界发生时间回溯……”
“原来如此,”白木深若有所思,“我之前还以为时间溯回是这个世界濒临崩溃后产生的异变……等等,不对。敛尸人去找你的时候怀表并未修复,那次迁跃为什么没有再次造成时间溯回?”
“迁跃前,我对机体进行了维修。”颜无恙深深看了方济之一眼,“那是他唯一教过我的维修程序。”
在《悬壶济天》中,元无忘的话导致湮灭将他过早弹出,致使维修并未完成。只有在这个世界,他有充足的时间完成全部的维修流程,所以再度进行迁跃时,没再出现溯回的情况。
方济之优雅地掀了个白眼:“时间可不是玩具,哪有那么好玩弄。就连这个调整时间流速的阵法,都是消耗我的寿元支撑着的。”
白木深微微一愣,眉头刚要皱起,方济之就摆摆手:“我命长着呢,这点寿元的消耗不算什么。”
“颜无恙就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他算什么新奇物种,更不知道他的寿元几何。如果放任他滥用时间溯回……他在中途啪擦一下死了,咱们上哪儿再找第二个能继承‘原味萤火’的颜家人去?”
新奇物种颜无恙:“……”
“……”顾长雪也不禁因为方济之奇妙的拟声词用法微抽了下嘴角,“所以,你现在打算反过来利用这个‘故障’?”
“如果不是没办法,我也不想用这个法子。”方济之短暂地蹙了下眉,“具体原因我就不陈述了,接下来,我们这么做……”
屏障外的黑潮泥墙愈发倾斜。
在即将黑墙彻底压倒的瞬间,方济之倏然调转手诀,法阵的作用霎时从狭小的屏障内切换至屏障外更广袤无垠的世界。
整个世界的时间流速仿佛都在这一刻放慢了下来,被晃清醒、又被方济之嘀嘀咕咕灌了一耳朵话术的小僵尸神色微妙地走到屏障前,冲着钵罩外的黑墙开口:“——爹!”
他实在不好意思、也完全不想说接下来的话,但控制这样庞大领域的时间流速,显然会对方济之造成极大的负担。
比起羞耻或恶心,李泉香更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这点犹豫损耗对方的命,所以这法子虽然损极了,他还是毫不磨蹭地道:“我、我前些时日去宫中同陛下见了面,虽说陛下七十来岁,年事已高,但气质犹存……孩儿、孩儿心慕不已,欲入宫侍奉陛下左右!”
“……”
一整个黑墙都僵了一瞬,旋即狂怒。即便方济之的术法已渐缓了屏障外时间的流速,但钵罩外的黑泥倾倒的速度依旧肉眼可见地加速。
李泉香连忙扯着嗓子喊出后续:“但爹爹如果愿意凝做人形再让我看一眼,孩儿就不入宫了!”
“孩儿就日后跟着觋大人修行。我是僵尸,长生不死,未来一定能过得很好,将来说不定还会找到变回人的方法,那我就娶妻生子,将来在院后也种好多棵橘树……”
在场的人并无子女,即便是方济之这个筹谋之人,也只会纸上谈兵。
所以他们其实很难感同身受李橘井在听闻李泉香的描述之际,心底升起的那种希望,就好像在他身上已经彻底断绝的无数种可能,还会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得到延续……
黑潮中泛起剧烈的涟漪,随后一道人形的身影浮出墙面,透过黑泥的轮廓,依稀能看出李橘井曾经温和的模样。
方济之流露出几分触动的神色,随后一推身边的觋和颜无恙:“还看个屁?上!”
第二百一十章
觋因方济之割裂的反应有些错愕地愣住,颜无恙却已单手拎起他的后颈,飞身掠出屏障。
所有动作都在出屏障的瞬间被慢放了前百倍。
直到这一刻,觋才察觉到时间流速所带来的压迫感——他眨眼的动作被无限延缓,而颜无恙在刚刚自损了身体部件的情况下,居然还能如常地疾飞,转瞬间将他带到泥人面前。
对方甚至还能有闲裕转头对身后不知何时跟来的人说:“这里有我就够了。”
“放屁。”顾长雪冲颜无恙冷笑,“刚出了手术室就给自己来一刀的人有什么底气大包大揽?”
时间的迟缓在这两人身上似乎丝毫体现不出来,但觋很明白,这完全是因为这两人本身的行动速度就异于常人。顾长雪甚至还能在怼完颜无恙后回过脸提醒他:“准备好,方济之要调速了。”
话音未落,觋便觉身上的凝滞感骤然一轻。
他当即抬起木杖,杖尖一点身前的泥人,下一瞬,眼前骤黑。
“……觋的神通能以一花、一草为一世界,那将花草换成黑塔碎片呢?”
方济之当时这么说,“即便这一过程与迁跃并不相同,但颜无恙这小子和寻常守灯人不同,已经迁跃了千百次。再加上他体质特殊……完全可以将此过程中模拟成迁跃,再借由破损怀表触发时间溯回,将黑塔碎片的时间向前倒转。”
“要解决的问题只有两个。第一,你们得在被卷进时涡前及时抽身,免得碎片没了,你们也跟着没了。”
“第二,这种时间溯回目前是不可控的,我还弄不清楚究竟能溯回到什么地步……只能凭运气。也不知道这运气能不能借由灰仙儿的阵法变好点。”
黑泥粘稠冰冷的触感包裹住身体,封堵住嘴鼻。再度陷入绝望的意识洪流前,一股灼烫的温度自耳根后传遍全身,庇护着觋艰难地睁开眼。
他在心中祈祷这一番折腾能够成功,否则就算他们还有余力再来一回,裹挟着李橘井意识的黑塔碎片也未必会再上一次当,让他们那么轻松地找到碎片所在。
时涡的光斑逐渐从黑泥中渗透而出,觋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放松。可就在他近乎要露出喜悦的笑容之际,另一股渗人的恶意犹如针扎,明晃晃地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瘟神。”颜无恙比觋察觉得更早,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为何打到现在都没见瘟神露面,为何李橘井这么个普通凡人在被黑塔碎片侵蚀甚至融合后,居然还能保留一丝神智。
他条件反射性地准备动手,“可能要被耽误时间”的念头刚划过脑海,抬起的手臂就被顾长雪按住:“怕什么。”
顾长雪金红色的眼眸即便在黑泥中也能看出轮廓:“还记得我在《死城》的最后半个月么?还记得我同你说过,幼年时黑石村出现的那条来自热带的毒蟒么?”
他身边发生过很多不合理的事,从前他想不明白,现在却能确信,那都是湮灭想将他推向死路。
“湮灭那种堪称规则性的霉运都奈何不了我。”顾长雪的视线向下睨了一眼,“打赌么?赌直接抽身,这瘟神是会侥幸地跟随我们逃出生天呢,还是倒霉地被留下。”
颜无恙深深看了眼顾长雪,手臂肌肉紧绷:“觋,走。”
晕眩感应声而至,顾长雪在抽身间向下瞥了眼,看见隔着橙光紧箍着觋的瘟神抬起头冲他裂开一张满是细齿的嘴。
诡谲的笑还未扯到耳根,黑泥中忽然生出一双双手:
“留下……”
“永远……一起……”
“谁都……不允许……离开!”
那些手同样伸向顾长雪等人,却被橙火的虚影隔绝在外,唯有瘟神毫无遮挡,眨眼间被无数双手按住身体,连带着他那张布满细齿的嘴和赤红的双眼亦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瘟神哀嚎着被无数双手重新拖回绝望的洪流,顾长雪等人却在须臾后猛然破泥而出,摔落地面。
——摔落特指觋,顾长雪和颜无恙反正是稳稳站住了,甚至还有闲心互相伸手:
“把怀表修了。”
“你一直保持这个状态没事?”
“……”觋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来,“还没结束呢!”
方济之却在黑泥汩汩褪去的同时收回法阵:“不,结束了。”
他虽然不知道黑石村后崖的巨蟒,但千山一行他亲自走过。
湮灭那么不愿意让世界脱离掌控,恢复完整,霉运能让九天和玄银卫一路又是遇山崩又是泥石流,可一跟着顾长雪上路,风平浪静得都能当做旅游。
湮灭会不想弄死顾长雪吗?怎么可能不想。
那为什么沿途什么灾什么劫也没发生?唯一能解释这自相矛盾的现象的,就只有湮灭的霉运抵消不了顾长雪身上的幸运。
有这样的幸运,再加上灰仙儿从旁辅助,这块黑塔碎片怕是能被溯回至未诞生的时刻。
方济之还想开口再说几句,一旁的灰仙儿忍不住尖声叫道:“别聊了!能不能来搭把手?”
黑泥在以极快的速度扭曲坍缩,这意味着时间溯回的确起了作用,但同时也带来另一个祸端。
“京都地下都被侵蚀空了,白木深正设法填补呢!你们再聊会儿,整个京都都要没啦!”灰仙儿四爪牢牢踩着金阵,替化为虚火沉入地下的白木深护持,“那么大的空缺,总不能把他埋地下填坑吧?”
颜无恙办事比方济之更周全稳妥点,仍防备性地盯着半空中已褪去所有黑泥、只剩裸.露本体的黑塔碎片:“建木。”
“……嘶。”觋还真没想到能这么用建木。
他抬起木杖,一敲地面。
建木骤然扎根,又被地下的白木深及时接管,引导着填充进京都地下的每一处空隙。
顾长雪的双目穿透泥土的遮掩,看了会地下的人形虚火东奔西跑,才收回视线,走到颜无恙身边,一起盯着那块碎片在扭曲中逐渐褪去一身黑色,又不停歇地继续走向虚无。
“你什么时候猜到的?”颜无恙直到那块碎片彻底消无才开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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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李道长提及怀表和灯塔之间的联系时就有点预感,后来你和方济之又明显对我有所隐瞒……算是帮我敲定了结论。”
顾长雪冲方济之示意,尽快对某人进行维修:“灯塔破损后,只有持有‘愿为萤火’的怀表因与母灯塔联系紧密,所以可以正常迁跃回原世界。即便如此,你还总是落错地点……那我这个总是能精确来回的,跟母灯塔之间的联系到底该有多紧密?”
“如果我只是和你一样,因为持有某个与‘愿为萤火’类似的秘技,所以和母灯塔有牵连,那你和方济之也不至于这么瞒着我。”
顾长雪淡淡道:“我是个演员,看过的套路不在少数。想到自己或许是破损的灯塔碎片,你们瞒着我的原因是不希望我知晓真相后,自愿与灯塔融合,丧失自我意识,好像也不难。更何况,佛子还给我漏过题。”
如果真要细究的话,或许在很小的时候,他潜意识里就已经猜到自己也许并不是人。
哪有人看字的时候会凭空刷出一堆乱码,看人的时候看成肌肉骨骼?只是他那时因残损严重,不但种种机能受损,也遗忘了与灯塔相关的记忆。被顾老爷子一手带大,自然会对抚养者产生极深的感情,促使他的潜意识一方面无比明晰某些事明显有问题,一方面又催眠自己忽略这些问题。
其实只是欲盖弥彰罢了。如果他打从心底当真认为自己的异常是所谓的阅读障碍引起的,为何从不对老爷子说自己看人也与常人不同,为何在去医院看诊时也从不严明自己的全部病情?
他还总是去做一些极其危险的事。
比如十几来岁就敢去赴摆明了没安好心的酒局,比如穿入《死城》后,明摆着不占任何优势,潜意识里却认为自己才是掌控一切的高位者。
如此之多的提示清楚明白地摆在面前,他要是还参不透,那也太过自欺欺人了。
颜无恙沉默了许久,才转过脸看他:“那你会选择与灯塔融合吗?”
这对于颜无恙来说,其实是个没有意义的问题。因为他早就知道答案。
他一直不想告知顾长雪实情,就是因为他在脑中模拟了无数次,每一次顾长雪都会给出同一个回答——
“会。”
顾长雪在颜无恙蹙起眉转开脸前抬起手,屈指托着对方的下巴反问:“那你会上前线吗?”
颜无恙:“……会。”
“半斤对八两。”顾长雪哼笑,“都是要去拼命,我的运气比你还好些,你有什么好拦我的?”
他指尖微微用力,掐着颜无恙的下颌慢慢倾身靠近:“真那么不希望我失去自我意识,那就……向我许愿吧。”
就像小狸花曾向神明许愿,愿好人终得善报,司冰河回应了她。
觋曾向神明许愿,白木深回应了他。
顾长雪轻声说:“向我许愿,我就回应你。”
颜无恙似乎对他这样的说法有着轻微的不虞:“你以什么身份说这句话的?”
他对于灯塔或许会完全吞噬顾长雪的自我意识这个可能性忧虑了许久,以至于听见顾长雪以灯塔的身份说话都颇为抵触。
顾长雪轻吻他紧抿着的唇角:“你的神明,你的爱人。”
你守护的存在,和守护你的存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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