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院中的吹吹打打仍未停歇。凄白月光下,三人一鬼扒着墙头八目相对。
有那么一瞬,他们似乎在对峙中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但下一刻,藏身于藤树中的人看清了顾长雪的脸,瞳仁骤然一缩,长袖泛着朦朦青光霎时甩出。
他生得清儒雅美,一身青裳缥然若仙,乍然一见很容易让人下意识地放下防备。但邪祟显然并不看脸,对方长袖才泛起异光,他箍着顾长雪腰际的手臂便一紧,第一时间揽着顾长雪向后疾退。
可惜这青光并非拉开距离就能躲开,顾长雪只觉一阵近似于穿梭异界的眩晕感狠狠袭来,再睁眼时,已身处于一片灰蒙蒙的世界中。
“叶星……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身后传来动手之人充满敌意与戒备的质问。
顾长雪还未来得及回答,近旁又传来另一人无可奈何的叹息:“池门失火,为何殃及池鱼啊?”
“……”邪祟抱着手臂无声飘至顾长雪身后,“你认识?”
如果在剧本中看过设定、知道生平就算认识,那他的确认识。顾长雪的指尖凝起阴气:“拿着木杖的人是觋,生着一双重瞳子的乞丐是白木深。”
他还想说,眼下这片灰不溜丢的世界隐约可见边界处的弧形棱角,他们多半是被觋用神通拽进了院中用来装饰石桥墩柱的石莲中——但话未出口,觋与白木深已然攻了上来。
顾长雪向后退一步,后背抵上邪祟的后背,抬手挡住觋砸来的木杖时不由地生出几分无奈和啼笑皆非:“我不是叶星。”
对面的人明明顶着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动起手却粗暴凶悍,招招想将他置于死地。顾长雪凭蛮力攥住木杖杖柄:“你不是能与神明互通,借神明的神通么?为何不借神通看看我说的是真是假?”
觋的脸上闪过几分糅杂着哀戚与愤怒的神情,最终微微咬着牙道:“你既然对我如此了解,难道不知我为何不借神通?”
“……”还真不知道,顾长雪正想开口,忽觉天旋地转。
邪祟反手拎住顾长雪的衣领,飞身悬于空中,抬手就见灰蒙蒙的天地骤然开裂,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涌进来:
“新娘子发狂了!快逃啊!”
“别拽我!那可是锦儿,我的亲女儿,我不走!不走!锦儿,你看看爹娘,你为什么生气?”
“是啊,你别急,慢慢说,爹娘给你做主!”
女鬼凄厉的尖啸声中,司仪焦头烂额的低喝穿插其间:“快把老爷夫人带走!这新娘子本就在发癫,被活人生气一冲不是更要命?!”
“……”觋的动作闻声微顿。
顾长雪借此间隙往院中一看,就见摆满庭院的桌椅被掀倒一地。
几十来只纸扎的“宾客”倒落在地,被新娘肆虐的鬼气撕扯得不成人形,断头残肢随风乱滚。
司仪攥着一把桃木剑,在鬼新娘的攻击下捉襟见肘,还得分神顾着院中赖着不肯走的宾客们:“别逗留了,单凭喊是喊不醒鬼的!这个时辰,这个八字,新娘发起疯来除非把她打趴下,不然讲不了道理——老爷夫人你们别倔了,快走!”
顾长雪收回视线,冲着觋微微挑眉:“你不去救人?还是害怕我在背后暗算你?”
觋深深看了顾长雪一眼,一把将他推开,几步走至庭院中心,手中木杖向着地面一敲,砖石尽碎,杖尖没入土地半尺。
“你又是哪来——”司仪烦不胜烦地喊到一半,愕然地睁大双目。
冷调的月光流入庭院,凝聚成汩汩灵浆,月华如烟云娉婷,袅袅萦绕着流向没入土地的木杖,眨眼间便催生起神木百尺,根系绵延。
仙雾蔓延,原本雕楼画栋、匠气十足的院落朦胧在雾里,似乎也多出了几分不沾尘俗的清远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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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树下祝歌,歌咏声清亮悠远,缠绕在绵绵的雾里。
发狂的女鬼渐渐停下嘶叫,似被祝歌声引走了注意力,又似乎正被歌声荡涤着凶性。
另一边仍缠斗着的一人一鬼也逐渐停下打斗。
白木深侧耳凝听片刻,收了桃木剑走到顾长雪身边。
“不打了?”顾长雪在祝歌声中瞥向白木深,目光在对方那双重瞳的眸子上停留片刻。
“我本不相信你说的话,但你若真是叶星,此时的确应当趁机暗算才是,哪会杵在一旁不动手。”白木深温和地笑了一下,完全看不出刚刚这人还在拔刀相向,“这祝歌是……”
“是觋唱的。”顾长雪忍不住又看了白木深几眼,想起元无忘的那些叨咕,片刻后才将视线投向百尺高树下的身影,“凝月华为甘露,催建木之生发。那根手杖是神明赐下的,乃是建木所造。”
能在建木的幻影下听巫觋的祝祷,这可是神明才能享受的待遇——不过照之前的经验来看,白木深如今的情况应该和元无忘差不多。那他大概也能算得上是此世之神?
“此世之神”并不知道身边的人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只以纯粹欣赏且惊艳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画面,建木生辉与月华倾落倒映在他那双重瞳之中:“《楚语》有云,‘古者民神不杂。民之精爽不携贰者,而又能齐肃衷正,其智能上下比义,其圣能光远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聪能月彻之,如是则明神降之,在男曰觋,在女曰巫。’”
白木深慢慢念诵着,神情中略显出几分惋惜:“如此良景……”
他走了会神,又看向顾长雪:“既然你说自己不是叶星本人,那为何来查鬼嫁?为何对这位‘觋’似乎十分了解,还知道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乞丐?”
顾长雪:“……”
不值一提的小乞丐?说谁?是剧本中最后称帝、统治了天下整整百年的白帝,还是眼前这位此世之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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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我是来找你的。至于为何要找你,找到之后要聊什么……还得等巫觋大人完成祝祷才能说。”
他没再理会白木深困惑的眼神,只将目光投向不知何时走到院落边,正半蹲在一只“尸骨不全”纸扎小人身边的邪祟。
不等他开口,对方又倏然闪身至傻愣愣地杵在台上的司仪身边:“新娘为何发狂?”
这司仪既然能在新娘发疯时顶在人前,催促宾客撤退,就说明他不是那种会做恶事、惹怒鬼新娘的人。再加上店主曾说过,自己并不像叶星,不会助纣为虐……那阴婚也不该是一件坏事才对。
既然如此,新娘为何会被惹怒?
司仪猛然从祝歌声中清醒过来:“不知道啊!”
他抹了把脸,可能是觉得眼前这帮子突然出现的人都是那位唱唱歌就镇住了场子的前辈的同伴,没什么防备地念叨道:“办阴婚的地点、时间、新郎新娘的生辰八字……我反复卜算过好多遍,没有差池啊?这让新娘提前来物色新郎的屏镜也放上了,新娘子站在屏镜后看一眼,若是对新郎不满意,那回去就是了,为什么要发狂?”
他兀自絮叨着,反复盘着阴婚的流程。顾长雪则将目光定在司仪手中的桃木剑上,微微眯起眼睛。
又是不一样的地方。
剧本中,那位被请来主持阴婚的司仪做的是和尚的打扮,头上烫着和庆轩公公歪得如出一辙的假戒疤,手里还拿着一只正经和尚绝对不会用的罗盘。
而眼前这位司仪,手执桃木剑,身穿青灰道袍,明显是个道门子弟——别说是不是国师的手下了,顾长雪甚至怀疑这年轻道士是不是来自哪个与人世隔离的远僻道观。不然对方怎么会见到他这张脸却毫无反应,完全没认出他这个恶名昭著的叶督查?
拥挤在庭院一角的狄家人倒是陆续发现了。顾长雪不是很想打断这位司仪的思绪,抬指冲着当场就想滑跪的狄家人做了个噤言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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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捋不出问题了。”年轻道长懊恼地挠挠头,态度倒是坦诚,“不然一会儿咱们问问新娘子本人……本鬼吧?她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岂止是不生气,整个院中的煞气几乎都被这一场祝祷消融。邪祟倒还好,鬼新娘一脸“我要往生”的平和神情,像是被三百和尚念经超度了一场。
年轻道长谨慎地持着剑走到鬼新娘身边:“狄小姐?”
“道长有何事相问?”鬼新娘的声音都变得细细柔柔的,恢复了原本的样貌。
年轻道长颇为不好意思地道:“我学艺不精,叫姑娘受委屈了。只是不知这阴婚的流程,我是何处出了错?哪里惹得姑娘不悦?”
“原来你不知情么?”鬼新娘幽怨地叹了一声,“也对,爹娘那般宠我,怎么可能在我死后特地兴办阴婚,把我送去给别人做妾?”
“——做妾??”
道士还没说什么,顾长雪先匪夷所思地重复了一句。
鬼新娘:“是的呀,人家听了召,好期待地想来见见新郎官的模样……”
不等她把话说完,顾长雪大步走到荷塘边,抬手往塘水边挥了挥,凭空拎出一只才到他小腿高的矮豆丁:“你说——他已经有妻子了?”
五岁大的小僵尸被他提溜着后颈,短撅撅的四肢随着顾长雪动作晃荡,呆得像一只被人提起后颈皮的猫。
第一百九十二章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小僵尸身上,齐齐陷入沉默。
狄家人是恐慌于自家办阴婚的宅院里怎么会泡……怎么会藏匿着一只僵尸,白木深等则是沉默于以小僵尸的岁数来看,的确不像是会有妻子的样子。
只有年轻道士仍纠结于自己的卜算失误,背对着荷塘并未转身,还能维持他的不肯相信:“已经娶妻?怎么可能?我先前算过,他生前死后都未婚娶,总不可能是在我托人准备纸扎的这段时间,他家里人恰巧为他办了阴婚吧?”
鬼新娘抬袖虚掩着嘴,幽幽地道:“的确如此。看来我同他有缘无分。”
明眼人都看得出她颇为庆幸。显然即便这位被招来的新郎未曾婚娶,她也不乐意嫁这么一位小相公。
年轻道士唉声叹气地转过头,这才看清鬼新郎的模样。愣了半晌后竟又耿耿于怀地追问:“你何时成的亲?”
“我?不知道。”小僵尸在众人炯炯的视线中似乎有些羞赧地缩了缩身子,“不知道,已经成亲了。所以受召,来见见新娘子。”
“怎会不知?”白木深温和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疑惑,“阴婚既然要将新娘、新郎双方都请来,你难道不记得自己去没去过婚宴吗?”
“这还真说不准。”年轻道士郁闷地道,“有可能给他办阴婚的人没什么道行,召不来鬼魂呢?也有可能,打从一开始那个办阴婚的司仪就没打算招魂。”
“‘阴婚’虽说带个阴字,说到底也就是把阳间的婚嫁照搬到死人身上而已。只要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有司仪照着仪范走一遍,这天地也就认了婚约。”
“师父在世时同我说过,他曾经遇见过一对老夫妻,因愧对子女才想为子女办阴婚,又不想同子女见面……虽未招魂,阴婚还是结成了。”
这小僵尸说不准也是同样的情况。
毕竟僵尸难成,唯有死不瞑目、怨气聚喉者方有可能产生此般异变。可有什么事能让一个五岁的孩子如此怨念凝重?或许也就只有与父母之间的孽缘了。
年轻道士特意伸手捂住了小僵尸的耳朵:“我在招魂前便算过,这新郎官命苦得很。因八字极阴,诞生时便会招致母亲难产而亡,五六岁时又冲克父亲,令父亲临死劫……他会死在这个岁数,又变成僵尸,我都怀疑是不是他爹遗弃了他才导致的。”
“……”鬼新娘的脸上都流露出了恻隐之心,飘近后小心戳了戳小僵尸糯糯的脸蛋,“我在话本里也读到过僵尸的故事,它们都凶得很,毫无人性,以血肉为食。但这小家伙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凶?”
年轻道长“呃”了一声,显然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又陆续问答了几番,讨论着还要不要准备下一次阴婚、新娘子对相公有没有什么要求。顾长雪则无视了狄家人投来的惶惧眼神,冲着挥散幻象,将木杖从土地里拔出来的觋走过去。
“你真不是叶星?”觋一边狐疑地扫量着顾长雪,一边弹指轻挥,木杖上沾的土泥顿时剥剥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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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觋大人既然心里已有答案,何必多费口舌问这一遭?”顾长雪在心中思量了下究竟先问哪个问题,最终再度开口道,“先前我问你为何不借神明的神通验证我的话,你说‘难道你不知道为何’……难道你身上出了什么问题,无法与神明互通了?”
“……”觋拄着木杖,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会顾长雪,“你真不知道?”
眼前的天地骤然变幻。顾长雪从再度被拽入石莲中的眩晕感里恢复过来,就听觋语调生硬地道:“不是我出了问题,是神明出了问题。”
“……?”顾长雪和被一并拽进石莲的邪祟齐齐一愣。片刻后,邪祟正待开口细问,忽地被顾长雪带着往前飘了几步:“你做什么?”
“验证一个不久前才冒出来的猜想。”顾长雪收回叩击地面的手,看向觋,“咱们在这里说的话,石莲之外的人能听见吗?”
“……要是能,我把你带进来的意义何在?”觋蹙了下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很难理解眼前这家伙到底在想什么,方才他说的可是“神明出问题”,这么大的事,对方却岔到他的神通足不足以隔音上——难道世间的人当真对神明毫无敬畏和信仰了吗?
觋勉强牵了下嘴角,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想,但心底的悲戚和哀凉仍是哽住了他的咽喉,让他一时装不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顾长雪快速地扫看了眼觋脸上的神情:“再等一等。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或许比你所知晓的还要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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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觋微微一怔,又听眼前的人问:“能把外面那位白木深也拉进来么?他也是相关者。”
这话在一定程度上其实就相当于一句回答,觋几乎瞬间捋出一条逻辑链——为何这人自称不是叶星,却来调查鬼嫁之事,还对在场的他,还有白木深,甚至那只小僵尸似乎都有所了解——或许这人真是冲着某个谋算来的,而这谋算又囊括了眼下他所关注的事。
他的理智顿时分成两派,一派质疑着对方的可信度和消息的来源,另一派则无奈地告诫:时间已经不多了。
“嗯?什么时间已经不多了?”被再度拽进石莲中的白木深显然对眩晕感适应良好,脸上扔挂着平静的笑。他扫了眼四周,又将视线投向顾长雪:“这就是督查说要等巫觋大人祝祷结束的原因?有什么事需要如此重视,非得严防死守成这样才能说?”
顾长雪其实也拿不准躲进石莲中能否避开湮灭的窥探,只能试着将怀表从袖中取出:“白木深,你觉不觉得这东西眼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木深怔愣片刻,忽而本能似的抬手摸向腰间,除了褴褛的衣带,他什么都没能摸到。
但这本能的反应足以让他猜到一些可能:“这东西是我的?还是……我以前也有一个和这相近的金饰?”
“这也需要问别人?”觋盯着怀表,有些疑惑地琢磨这是个什么法器,“你难道失忆了不成?”
“我的确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但——等等。”白木深低头去翻腰间的行囊,“我记得老乞丐同我说过,他将昏迷的我捡回庙里时,发觉我手心里一直紧紧攥着一片布条。”
他总觉得这东西十分重要,平日里一直随身携带。此时取出后在众人面前展开:“这上面的字好像是用火烧灼出来的,两行字里我只能认出第一行写的‘交给点灯人’,后面这行……”
顾长雪怔了片刻。
用火烧字,这显然得是复生为火种之后的白木深才能做到的事。这……难道是还未失忆的白木深留给自己的提醒?
那点灯人又是什么?
顾长雪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之前在松籁殿中,元无忘曾吐出过一个“点”字,又嘟囔着“这不能说”,把后续的话吞了回去。
按当时的语境……这点灯人指的也是颜无恙?
……倒也不是不可能。灯塔这帮子人把代号取得乍一听挺有范儿,细想起来其实很直白——守灯塔篝火的叫做守灯人,负责到处去找死去的守灯人复生的就叫敛尸人。
在异界复苏守灯人,的确相当于在异界点亮火种。“点灯人”这代号取得倒也恰如其分。
顾长雪不再多想,果断地将邪祟往白木深的方向一推:“你去看看。”
白木深既然能拿出这张字条、能同他们正大光明地聊到这种地步,就证明湮灭的确无法窥伺石莲中发生的事。
顾长雪不再拘束于湮灭的限制,索性从开头起复述李道长告知他的一切情报,刚说到守灯人的概念,身边传来一句晦涩难懂的低语:“——”
这很难说是一种文字,更像是某种人所不能理解的生物的絮语。虽然比不上先前在《悬壶济天》中看见的那团绿泥更冲击人,但也足够让在场的几人手臂寒毛耸立。
觋这回是真相信顾长雪说的那句“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或许比你所知晓的还要严重”了,他忍着打寒噤的欲望看向邪祟:“这话是什么意——”
“轰——”
原本站在他身边的大活人虚化为火,又在差点将他的绫袍烧焦前及时地敛住有些汹涌的火焰:“抱歉,我还不太适应。”
白木深在“保持现状,尽快适应新身体”和“变回人形,安抚受惊的觋”之间迟疑片刻,还是选择了前者。
觋攥着木杖的指骨都因不自觉地用力而泛起青白。顾长雪的视线落在觋的手上,停顿几秒:“……算了,现在似乎是巫觋大人更需要获得解答。有什么事或者什么问题,还是让巫觋大人先说吧。”
觋惊疑不定地看着白木深:“你,不是凡人吗?为何会变成这般模样?为何……我能与你相通?这世间的所有神明,是我亲自一个一个送走的。你又是从何而来?”
白木深似乎想要接话,之前还礼貌地谦让、觋先问问题的顾长雪没忍住开口打断:“什么叫世间的神明是你一个个送走的?”
第一百九十三章
“……”觋霎时抿了下唇。
白木深看了眼觋的神情,体谅地代为回答道:“字面意思。”
“虽然在一部分异界中,神明并非是凭借信仰之力而存在的,但眼下我们所处的这方世界,神明的确依赖信仰而存活。”
他说话的语调很平稳,也不知是不是曾经接受过相关的训练,听起来总带着一股安抚的意味。
“一周目时,我就觉得‘神明因人祭而厌恶尘世,从此不再显灵’这说法有些古怪……”
邪祟的身体微微向顾长雪倾斜,用比白木深更冷的声线低声问:“什么叫‘一周目’?”
“?”顾长雪有些讶异地侧过脸,“你不是都念出那行古怪的字了?怎么还没恢复记忆?‘周目’是游戏里的术语,你第一次玩这款游戏,就叫初周目或者初周目,第二次从头再玩一次就叫二周目,以此类推。”
颜无恙简短地点了下头,过了片刻才在顾长雪的盯视下勉为其难地解释了一句:“敛尸的任务比较重,我不是很有空闲时间玩这些。”
“……”一旁的白木深缓缓停下了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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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颜无恙,似乎有些想叹气,最终还是轻声问道:“为何会如此忙碌?你父亲的那项实验最终还是没能成功么?”
颜无恙顿了一下,虽然对于对方居然知道这些秘辛而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但他并不是很想谈论这个话题:“说正事。”
他这话回得颇为冷漠疏离,听得顾长雪不由自主地蹙了下眉。
虽然这人在没恢复记忆时,跟旁人讲话一直用的都是这种冻死人不偿命的语气,但先前在松籁殿中短暂恢复记忆的那段时间里,对方和元无忘对话的语气分明没这么冷漠。
难道记忆回来了,情感反应还没恢复正常么?
白木深沉默片刻,还是尊重了颜无恙拒不愿谈的态度,转回原本的话题:“……所以,我设法调查了一番。根据一些前辈的叙述可以得出,自永丰二十七年冬,永帝第一次人祭之后,神明别说是显灵,甚至连借予神通都不曾有过了。”
白木深提出疑点:“倘若神明收回庇佑是因为修行之人助纣为虐、失了本心,那那些宁可东奔西逃也不愿归顺永帝的修行弟子呢?为何也不再借予他们神通了?”
“照理来说,神明既然对永帝大兴人祭不满,就应当更加赐福于那些抵制人祭的修道之人,引导他们推翻永帝这暴君才对。毕竟按那些前辈的描述,这个世界的神明可都是尽职且仁善的,不存在因为永帝之举迁怒无辜之众,甚至放任瘟疫、放任野鬼邪神肆虐世间之说。”
觋闭了下眼,声音沙哑地替他所侍奉的神明们解释:“不是他们不想帮,只是……他们已经帮不了了。”
“意外并非发生在永丰二十七年,而是在那之前……天外忽然降下一件奇物,所有接触它的生灵要么疯癫而死,要么自尽而亡。”
顾长雪眉心微跳,心想这事怎么听着这么熟悉,难道又是湮灭在乱扔东西?
颜无恙显然也想到了这点,皱起眉宇:“你们是怎么处理它的?”
觋苦笑了一声:“最开始是想将它束之高阁,只要没有生灵能接触到它,它就没法造成伤害了。但事情没那么简单……带回它的神明将它收束在藏宝阁后,第七日突然发了疯,重伤数位并无防备的神明后自尽身亡。”
“在那之后,众神开始尝试在藏宝阁外设下封印和禁制。但毫无作用,数日之后,负责设封的神明陆续发狂,尽数陨落。”
“不得以之下,众神选择以身镇压,所以从永帝即位那一年开始,神明就已经减少在人间显灵的次数了。”
“这是个恶性循环。”白木深叹了口气,“神明减少降临的次数,祈祷上香的信众也自然减少。偏偏此世的神明依赖信仰存续……神力越衰微,就越需要更多的神明留守封印,能有空暇显灵的神明自然越来越少。”
“永丰二十七年冬,永帝第一次人祭。最后一位神明为镇压奇物而陨落,致使此方世界开始崩溃,人祭台下冬雪消融,春暖花开,顷刻间结出千顷稻田……”
湮灭的阴谋得逞了。
“在那之后,奇物流落人间。”
颜无恙极细微地皱了下眉:“怎么流落到人间的?”
“不是因为什么阴谋,”白木深显然很熟悉颜无恙的思路,“只是因为最后一位神明是一位土地神,不能离开庙宇,所以奇物才会流落到人间来。”
“而觋会离开西南,正是因为这位土地神曾于陨落之际托梦给他,请他来自己的庙宇取走奇物,设法将其送回仙界。仙界与人界相隔,或许还能拖延一段时间……”
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已是走投无路下的垂死挣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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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深没将这句过于残酷的话说出口,只冲着觋手上的木杖点了点下巴:“这建木做成的手杖便是那时由土地神送给他的,为的是寻找到奇物之后,可以此杖催生建木通天,方便觋送回奇物。”
“这些讯息我在一周目就查到过,并且整理成资料传给了灯塔。你们不知道这些,恐怕是因为传输过程中,讯息受湮灭的影响残损了吧。”白木深显得有些无奈。
他化出人形,安抚性地拍了拍觋的肩膀,继续道:“一周目时,我查到此世崩溃多半由那件奇物造成,于是便开始追查它的下落。最终在国师手中找到了它——”
“我们一回京就和国师打过照面,别说他手里有没有那件法器奇物了,国师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顾长雪打断道,“他说自己手里称得上法器的只有一块用来卜算的龟甲,那片龟甲还在卜算永寿公主的死因时碎裂了。”
白木深闻言一愣:“国师不知情?永寿公主死了?”
“你也不知道?”顾长雪观察着白木深的神情,“我还以为之所以会存在这些区别,是因为湮灭扭曲了传回灯塔的讯息呢。”
“湮灭暂时还做不到这点。”颜无恙淡淡道,“应当是我在躲避湮灭的追击时受到重创,怀表因此受损。复生火种时造成时间溯回,导致了蝴蝶效应。”
“很有可能,”白木深若有所思,“或许正是溯回导致过去的某个关键节点发生了改变,所以本该流落到国师手中的奇物并未落进他手里,又造成了后续一系列的变动。”
“比如一周目时,阴婚是由国师的人负责的,阴宅定在霰华里。永寿公主也并未死亡,而是在整个京都百姓的注目下风光大嫁,顺利与闲家三子闲落花结为夫妻。”
“之前我就是觉得时间溯回可能会导致某些不可控的影响,所以被卷入溯回的时涡后特地留下了那片布条……没想到还真用上了。”
那条布片上用孤舟的文字记录了一句话,万一时间溯回的冲击造成了失忆,即便他认不出这句话,敛尸人一定会认得。
“‘愿为萤火’,这是颜家世代传承的技能,也是责任。即便忘却了一切,敛尸人一定会记得它。”白木深指尖冒出橙火,将那片布条燃烧殆尽,“我在布条上布了秘阵,如果布条上的那句话是阅读者心中最深的执念,那就会依次为突破口,撬开记忆的封锁。”
觋在一旁听得眉头直皱:“什么意思?你们俩……回溯了时间?那你留后手,为何是让这个邪祟恢复记忆,怎么不留让自己恢复记忆的话?”
白木深坦然地道:“我不像敛尸人,也不像我那位竹马。我没什么执念,这法子自然无法对我有效。反正敛尸人恢复记忆后也会恢复我的记忆,那自然是给他留言最好。”
颜无恙的神情并未因白木深的话缓和多少,只问:“既然你说一周目时查到了奇物在国师手中,为何还会守灯失败?是没来得及拿到手,还是那东西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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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是后者。”
“那件‘奇物’通体漆黑,缭绕着古怪的黑烟。再加上方才觋说的所有接触它的生灵都会被侵蚀理智,要么疯癫而死,要么绝望而亡……”白木深深深看了颜无恙一眼,“你有没有想起什么?”
颜无恙蹙眉回忆片刻,银瞳微闪:“黑塔碎片?”
白木深才点头说了句对,顾长雪不得不再度出声:“黑塔碎片又是什么?和潘多拉魔盒一样也是什么高纬度的造物?”
“……”白木深闻言愣住。
他虽然也曾因为国师的不知情与永寿公主的意外之死而愣神,但那也没有这回愣怔得这么明显:“你不知道?你不是守灯人么?怎么会不知道黑塔碎片?”
“……我不是。”顾长雪微微眯起眼睛,“你这反应……难道这个‘黑塔碎片’和灯塔有关?”
这么一想,灯塔的基座的确是黑石搭建的,倒是能和“通体漆黑”的描述对得上。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白木深并没有回答顾长雪的提问。
他破天荒地皱了下眉,看向颜无恙:“这是怎么回事?他不是守灯人,为什么会知晓灯塔的秘密?他还和你待在一起……灯塔的情报是你告诉他的?为什么?”
顾长雪瞥了眼颜无恙愈发冷漠的神情,多少还是劝了句和:“灯塔的事是李道长告诉我的,不是他。这家伙在穿梭时空的过程中出了点意外,所以才一副不近人情的样子。别在意。”
白木深头疼地揉了下额角:“怎么可能不在意?是人体实验——”
“你们等等。”觋抬起木杖重重砸了下地面,眉眼间是按压不住的不耐,“能不能先把那什么黑塔碎片说清楚?”
为了镇压奇物,神明悉数陨落。他们直到最后一刻都没弄清楚那奇物是什么东西,该怎么解决,这些人……这些家伙却好像知道?
他紧锁着眉头抬起眼,看见那只长了一双会发光的银眼睛的邪祟神情冷淡地扫来视线,下一瞬,他便觉得肩头一凉,紧随而至的是耳根灼痛:“嘶……你做什么?!”
白木深伸手拦住觋攻向颜无恙的神通,收回手时又顺势把觋向身后一掖,带着几分绷紧神经的戒备凝视面前这个冷得看起来毫无人情味的敛尸人:“你对他做了什么?实验的后遗症到底会对人造成多大的影响?”
顾长雪因为白木深带上了几分敌意的态度顿了一下,紧接着便想起李道长曾说过,司冰河依旧秉持初心、并未灭世一事,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
之前他还不明白司冰河有什么特殊之处,为何“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现在看着白木深的态度,他却能猜出几分——
在司冰河出事前,所有守灯人都通过了灯塔的检测,所以互相之间不会、也不必存在任何怀疑,碰面之后只需无条件地信任同伴即可。
但司冰河出事之后,灯塔从未出过错的检测被证明是有可能出错的,守灯人为防差错,在守灯之余,还必须分出心神防备身边的同伴。
怀疑会令合作的效率变得低下。或许,这就是湮灭扭曲传讯的目的。
顾长雪当机立断地开口:“这是师徒契。”
他反手捣了一下身后还在当锯口葫芦的冰柱子,听见某人终于开了金口:“我去的上一个世界遭受潘多拉魔盒的侵蚀,以致濒临崩溃。那世界里有人曾研究过魔盒的机制,虽未研究出对抗的办法,但却因此创造出了一种特殊的契约。”
“它类似于湮灭,是一种规则性的存在。签订契约后,弟子无法忤逆师父,否则会即时死亡。并且,这种契约不光会随血脉延续,也会随‘师徒关系’这种概念延续。”
顾长雪眼神微动。
在此之前,他一直以为颜无恙手头上有很多与师徒契类似的约束手段,下手才那么果决,一次性干脆与整个永乐海都下了誓契。现在这么一听……这师徒契好像没他想得那么简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木深也哑然片刻:“这人还……真是厉害。那你给觋下师徒契……?”
“要解释黑塔碎片,不可能不提及灯塔。”颜无恙淡淡道,“师徒契能确保他不可泄密。”
他没再耽搁,看向惊疑不定的觋,将灯塔以觋能理解的方式大致介绍了一遍,又道:“除了我们的世界,还有其他世界同样建有灯塔。绝大多数灯塔都如我所介绍的那样,以信念为力量的来源,构筑防御的屏障,但也有的灯塔不是。”
白木深低声道:“目前,灯塔中有关黑塔碎片的记载只有寥寥一段话:‘当世界仅存绝望与恶意,仅有的一线希望即便出现,也会被浪潮般浓烈的绝望与恶意迅速吞噬时,黑塔诞生了’。一周目时我的确找到了黑塔碎片,但却无法处理它,又没法联系母灯塔,所以守灯失败。”
觋已经已经学会在令他世界观饱受冲击的信息量中捕捉他所在意的重点:“你也无法处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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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木深带着歉意点点头:“我考虑过能否暂时将黑塔碎片送出这方世界,但你在一周目时就告诉过我,神明曾试过这种方法,但每一回碎片都会被盘踞在外的湮灭送还回来……所以要解决此世之祸,只有两条路,要么消灭湮灭,要么解决黑塔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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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目前来看,这两条目前都是死路。
觋眼底的希冀黯淡了下去,但随后又不甘心地看向邪祟:“你也没办法?刚刚说的什么人体实验是什么?能用来对付那块碎片或者外面盘踞的那个大家伙吗?”
白木深和颜无恙几乎同时开口:
“不能。那实验只能用来招魂——”
“或许可行。”
“?!”白木深愕然回首,“这能怎么对付黑塔碎片或者湮灭?方部长后来又改进实验了?”
“等等,”顾长雪眉心一跳,“方部长?”
这姓氏着实有些熟悉。尤其是他之前还曾在颜王、司冰河、方济之里三选一过,想推测出他在《死城》里梦见的那团火种究竟是谁……只是后来谜底揭开,他得知司冰河就是那团火种,颜无恙是去点亮火种的人,他就没再多细想方济之的身份了。毕竟方济之与前两者之间存在一个显著的差别:
“这方部长是老药师吗?”顾长雪从颜无恙的眼神中获得了答案,“可——他如果也是守灯人,怎么不跟你和司冰河一样,一挥剑就能凝霜,能力远远超出所在的世界能达到的最高武力水平?”
白木深和颜无恙再度同时开口:
“‘老’药师?谁?方部长?”
“他没受过赐福——”
“从头说。”顾长雪头疼地比了个暂停的手势。
方部长、人体试验、颜父……这其中明显包括着不少他并不知晓的信息。
白木深显出几分迟疑:“我如何信任你?敛尸人也和你签了师徒契吗?”
白木深问的显然是“敛尸人是师,顾长雪是徒”这种情况,但谁说掉转过来就不算签了师徒契呢?
顾长雪面不改色:“签了。”
颜无恙瞥了他一眼,银色的瞳孔中难得掠过细微的波澜,近似于忍俊不禁。
白木深暂且没勘破自己言语上的漏洞,又或者纯粹是出于对敛尸人实力的信任,并不认为有人能强迫敛尸人签下誓契:“好吧……我第一次得知人体实验的事宜,是去科技部治眼睛的时候。”
白木深大致介绍了一下:“灯塔本身就代表着超越宇宙的科技水平。所以在很早之前,守灯人就建立了科技部,通过解析灯塔,达到了即便不借助灯塔的锚定,就在本世界范围内单凭科技漫游宇宙的水平。”
“方部长来自一千四百年前负责守卫灯塔的方士家族,不过……”白木深斟酌了一下语言,“不同的世界,蕴含的灵炁等力量都不尽相同。我们所在的原世界其实没什么灵炁,也几乎没有什么鬼神之说,所以方士能凭借术法做到的事情其实很少。方部长在接受守灯人训练时,就特地选修了科技测以及医学方面的课程……”
颜无恙降尊纡贵地又开了下金口,搭了句话:“按他的说法,就是方术未必能在所有世界派得上用场,但科学和医学永远能。”
“……”顾长雪麻木着脸,不知道该如何评价方老这种叛逆精神。
颜无恙大概能猜到顾长雪此时的心理:“选课的时候,方家人的确被气得不轻。但他天赋异禀,二十一岁便在灵炁稀薄的情况下达到了青春常驻的境界,所以仔细算起来,他的年纪可能有百来岁。”
“但是绝对不老。”白木深强调,“方部长一直是二十一岁的样貌,而且从不出外勤,为什么你会说他是‘老’药师?”
他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我出事后,灯塔的情况难道又进一步恶化了?就连方部长这种后勤人员也开始上前线了?”
颜无恙不置可否:“你先接着前面的话说。”
“……好吧。”白木深压下心中的问题,“说到哪了……对,治眼睛。”
他指了下自己的重瞳子:“守灯人每降临到一个世界,怀表就会就近选取尸体,融合后为其易容。不过易容时总会留下一个比较明显的特征,我的就是这双天生的重瞳子,你们应该也有。”
顾长雪立即想起了自己肩窝和颜无恙手腕上的朱痣。
白木深:“这双重瞳子,是遗传自我父亲的一种诅咒,会致使白家人在五岁左右失明。不过有方老在,这种诅咒可以解,失明也可以治。我六岁失明,那一年几乎天天都要去科技部接受治疗,我也是在那时无意间得知你的父亲接受人体实验一事的。”
他其实不是爱探听他人私务的性子,只是当时颜父似乎正在和方部长进行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内容又涉及“人体实验”这么敏感的话题,所以他下意识地隐匿了声息,躲在治疗室外听完了全程。
第一百九十五章
“方部长说,人体实验非常危险,不是一个没接受过系统训练的人随随便便就能上手的。并且,颜先生执意自行操作手术,不允许他干涉,已经导致改造出现了严重的负作用。基于此,他决定禁止颜先生使用他的治疗室,除非颜先生同意,让他亲自为手术操刀。”
那天下着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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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穿透塔楼的墙壁传入室内,令治疗室内的争吵听起来模糊又遥远。
屋里的人说到动怒时,桌椅刀盘摔砸声响若雷霆,吓得门外的他心惊胆战。
“颜先生不同意方部长的要求,说人体实验有违人伦,他想要对自己动刀子,那是他自己的意愿,扯不上什么伦理良心,但是一旦让方部长操刀,那就相当于越了界限。”
“方部长不会在意这些。”颜无恙随着白木深的称呼喊,神情依旧很淡。
“是啊,方部长出身方士世家,的确不在乎伦理良心,但颜先生不同意。方先生就说,‘好,你狠。你能对自己下得了刀子,不怕痛也不畏惧生死。那你想过以后没有?万一你的改造失败了,敛尸人的担子就得传给你的子嗣。到那时候,他要怎么办?’”
“……”觋迟疑着抬手止住,“等等,改造什么失败?这个实验的目地到底是什么?”
这次回答他的是颜无恙:“实验最开始的目的很简单。只用保证我的父亲如果在巡逻敛尸时牺牲,就借由怀表与灯塔的联系,将我父亲的魂魄拉扯回母灯塔中制作好的傀儡里。”
白木深摇着头叹息:“这目的只是说起来简单,完成起来可不容易。”
“母灯塔破损后,唯有持有‘愿为萤火’这个能力的人,才能不受影响地顺利回归灯塔。而这个能力……在持有者死亡后,会立即传递给血亲。”
“这就像你们刚刚说的‘师徒契’,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无法阻拦或更改的规则。”
“而这条规则意味着,在颜先生死亡的那一刻,‘愿为萤火’就会立即传递给他唯一现存的血亲,也就是你。”白木深看向颜无恙。
觋捋了一下逻辑:“那‘颜先生’没了能力,不就没法回那什么灯塔了吗?”
白木深点头:“的确如此。所以实验的目的乍一听很简单,其实本质上是要和规则对抗,保证‘愿为萤火’这个能力在颜先生死后依旧保存在颜先生的体内,这样才能将他带回母灯塔。为此,他才必须接受人体改造——”
觋触类旁通,用巫蛊之术的思维理解了这个所谓的“人体改造”:“他想把自己改造成一种容器,和规则对抗,将那个能力封锁在容器里?”
颜无恙简洁有力地点了下头:“方部长原本的设想是把承载着能力的怀表融合进魂魄里,可惜怀表虽然能承载‘火种’,但的确是纯粹的科技产物,所以这个设想无法实现。”
“剩下的,就只有改造肉.体了。”白木深接过话茬,“将怀表与肉身融合……按照我当时听到的争吵,这么做似乎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幅肉.体的力量。但怀表到底是材质未知的无机物,融合进身体里必然会导致严重的排异反应。这也是方部长坚决要求颜先生停止实验,或者由他负责操刀的原因。”
“所以,那场争执吵到最后,颜先生还是同意了让方部长负责跟进他的后续治疗和改造。”
“……”顾长雪皱眉片刻,眼神转向颜无恙,“你刚刚提到‘实验最开始的目的’,那后来呢?”
颜无恙顿了顿:“怀表融合后能增幅肉.体的力量,这虽然是实验过程中意外发现的附加情况……但我父亲在多次执行任务后,意识到怀表或许能从某种程度上抵御湮灭的侵蚀,所以他要求方部长进一步研究融合怀表在增幅肉.体潜能、抵御湮灭侵蚀方面的作用。”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自迁跃至第三个世界以来,第二次较为明显的展露出情绪上的波澜:“但是,这样的实验只有一个样本是不够的。”
白木深下意识地紧张起来:“难道……他们开始拿你做试验了?”
颜无恙:“不。方部长成了第二个样本。”
负责操刀实验的就是方济之,成为第二个样本自然是他自愿的。
而正如白木深所说,方济之是个后勤人员,从不上前线。他其实根本不需要融合怀表增幅潜能,会自己走上手术台,纯粹是守着那条界线,不愿用旁人做实验样本。
“二十六年前,我出生了。”
颜无恙用平静的语调讲述着过往:“我父亲因为频繁接受改造,基因严重受损,已经无法再度生育。这意味着,倘若父亲意外身陨,我将是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留存下来、能够使用‘愿为萤火’的颜家人。”
如果他死了,愿为萤火就将彻底失传。
死去的守灯人不会再有复生的机会,守灯失败的世界也不会再有第二次生机。
为职责与未来着想,颜父很清楚自己应当稳妥起见,对幼子也进行改造。但作为一个父亲,他无法让方济之将并不稳定、过程痛苦的人体改造应用到幼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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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灯塔的情况持续恶化。”
湮灭像一把达摩克雷斯之剑,始终悬于头上。
“即便所有守灯人都受令不再迁跃去本宇宙外巡逻,转而全力维系本宇宙的屏障,屏障的情况依旧日趋恶化,漏洞越来越多。”
“世界逐渐出现崩坏的征兆,譬如在某片区域出现过往历史的闪回。”
顾长雪瞳孔微缩,想起当初第一次穿回原世参加综艺时听闻的“遇鬼”故事。
当时Herry说,他遇鬼那天市里下了暴风雨。有人无端地出现在他书房里走动,有时穿着民国的衣服,有时穿着古装。他想要逃出家门,却发现家门也在不断变换样式,想伸手去抓门把手,左手指腹都被削了一层皮。
顾长雪那时听到Herry说来驱鬼的道长给了他一本马列,还以为是某种刻意的玩笑,为了冲散Herry遇鬼后的恐惧心理。现在想来……那本马列或许还带着另外的含义。
灯塔的力量来源是信念,以此铸成屏障。如果Herry真能静下心读一读马列,因此产生的信念感也许能对湮灭造成的危难起到一定的抵挡作用,即便这作用微乎其微。
颜无恙轻声道:“生死存亡的关头,父亲不得不开始考虑是否要对我进行改造。”
“但当时改造的效果仍不稳定,贸然用在婴孩身上无异于谋杀。并且婴孩并无自主意识,父亲认为他没有权利替我决定是否接受改造,除非能够保证改造必然成功,并且消除所有的负面效用。”
“所以,为了加速试验的进展,为了我,我的母亲也加入了被试的行列。”
颜无恙的眼睫轻轻垂下:“这一切的选择,我的父母至死都未曾向我提及过。在我三四岁略通一些事理时,父亲还总同我说,我未必要和他做一样的事。等到我真正能够理智地为自己的未来做决定时,再确定自己是否想接任敛尸人也不迟。”
他的父亲甚至不那么希望他成为守灯人。
只是他那时并不懂得成为守灯人或敛尸人,身上要背负起怎样的重担,只清楚一件事:一旦拒绝成为守灯人,等待他的只有两种未来。
一是永远留在灯塔,做一个不出任务的后勤。但一旦他的父亲陨落、灯塔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作为“愿为萤火”唯一的持有者,他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继续袖手旁观。
二是被删除记忆,送离灯塔,做一个普通人。
他不会记得有关灯塔的一切,也不会记得自己的父母。倘若灾难临头,他只能做一个浑浑噩噩的被保护者,听凭命运为他定下生死。
“所以我选择了接受训练。又在八岁那年完成了所有特训,获得了参与当年宣誓仪式的资格。”
“……”饶是当前所谈的事情极为严肃,白木深听到这里神情都忍不住漂移了一下。
在他还没因意外被困于异界前,灯塔的确出了一位不世出的天才,叫做司冰河。对方十六岁时便完成了所有的特训,被誉为灯塔一千四百年来最年轻的守灯人。
在司冰河之后,他和元无忘相继于十七岁左右成为了守灯人,元无忘还因此拽着他得意地庆祝过,说什么他们与天才也就是一线之隔……
现在和颜家这位后辈一比,他们还是别隔了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刚这颜家的小子还说什么来着?“三四岁时略通事理”……他真是谢谢对方的谦逊了。如果对方这水平只能算得上“略通事理”,其他的守灯人算什么?大脑残缺?
白木深凭借多年的修养,还是摁住了微微抽搐的嘴角:“所以,你是在宣誓之后决定接受改造的?”
颜无恙抬眸看了他一眼:“不。”
“是在我父母出意外同时身陨之后。”
白木深头点到一半,忽然有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自己遗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到现在还未想起来。
他沉思片刻,只能确定这件事应当与颜无恙方才说的颜家夫妻身陨有关:“你……如果可以,能否将这件事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第一百九十六章
颜无恙得知人体改造的时间先于他的父母出意外。
那一年他六岁,结束特训回家时,意外听见父母正与方济之匆匆讨论人体改造的近况。@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情况并不乐观,我的父母都不配适。”
想让活生生的人和无机物融合,难度无异于上帝造人。相比较之下,其实拿颜无恙来做样本更有成功的可能性。
“母亲怀上我时,父亲的基因已经遭受重度侵蚀和扭曲。她能怀上孕是万分之一的奇迹,我自诞生起基因就与怀表的材质更靠近。”
颜无恙与怀表融合的难度无疑会小上不少。可他才多大?三个成年人没人愿意拿这点大的孩子做实验,于是没有一个人同他提过人体改造的事情。
颜无恙说到这里,沉默了一会。
虽然情感存在缺失,但理智也足以告诉他,在这三个人中,至少方济之和他母亲是完全不必要接受改造实验的。他们自愿走上手术台,拿自己做样本,只是为了他,为了替他尝试出没有风险、没有副作用的一条路。
所以从那一天起,他训练起来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拼命。为的就是尽快获得正式守灯人的资格,再站到父母面前说,他已有替自己做决定的能力了。比起拿父亲、母亲、方济之做样本,跟高难度的挑战死磕,不如直接拿他做样本,实验的难度必然会减小不少。
“八岁那年,我成功通过所有课程的试炼,并接受了灯塔的检验。只要等到除夕宣誓仪式,就能成为真正的守灯人。”
怀揣着这个好消息,他的心情无疑是激动的。回家的路上,他难得多了几分寻常八岁孩童该有的活泼,蹦蹦跳跳地踩着沿途路上厚实的积雪。
“……”顾长雪敏感地瞥了颜无恙一眼,捕捉到“雪”这个关键词。
《死城》中,颜无恙曾多次在面对冬雪或相似的白茫茫场景时流露出沉郁的神情。甚至在他们刚刚认识不久、还在互相试探时,颜无恙还曾无端地拉住他的手腕,试图阻止他跨出锦礁楼的大门,走进漫卷的暴雪里。
顾长雪有些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但谁说将过去的记忆诉说出来不是一种治愈的方式?
“到家的时候,我的父母很难得没有出任务,都在。他们很惊讶于我的成绩,至于欣不欣喜……”颜无恙顿了一下,不认为能把改造瞒到死都不告诉他的父母会对他拔苗助长式的成长有多高兴,“总之,他们说目前灯塔内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出马的任务,如果不出意外,他们可以和我度过一个完整的春节,当然也会参加我的宣誓仪式。”
“但在除夕前,意外就来了。”
灯塔传来的紧急通讯,说前线245区的守灯人无故失踪,缺漏的屏障前无人把守。他的父母立即决定出发修补缺漏,又对他许诺会尽早回来,参加他的宣誓仪式。
颜无恙轻扯了下嘴角:“这其实挺不吉利的。我年幼时和父亲去过几次慰灵碑室,回来就觉得这种‘不出意外’或者许诺很晦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因为在那堵看不见边际的黑色石碑前,无数穿着孝衣的人都在恸哭于亡者的失约与意外。
那时的他心里就诞生出一个念头:世间似乎唯有死亡是最难抵抗的意外,也是唯一不可能失约的许诺。
他看着父母踩着雪地离去的背影,隐约有种古怪地不详的预感,可他不可能、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冲出去拖父母、拖前线的后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颜无恙微微抬眸,顾长雪从他的银瞳中看出几分沉积着怅然的空洞:“在那之后,我等待了将近半个月,一直到除夕那一晚。”
深夜十一点,负责组织宣誓仪式的守灯人再度来催他去灯塔做准备,他却固执地留在家门前,说想再等等。
那一年的大雪连下了十五天。他在门前台阶上呆坐片刻,又起身去铲院前的雪。
直到时间越发迫近子夜,他忽然在四野的风雪中听到了隐约的尖啸,蓦然抬眼时,才发觉整个院落不知何时被风暴封围得密不透风。
夜色为混沌的风暴提供了最佳的伪装,他慢了半拍才想起课程中曾被反复强调过的话:“……近来我们发觉湮灭风暴似乎逐渐有拟人的趋势,虽然在它盯上的世界并未彻底崩溃前,它依然不会出手,但偶尔会送来一些零碎的虚影,掀起黑色的风暴。”
“如果看见这种风暴,就要注意了。被它笼罩的人,必然将会失去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湮灭无比期待这种失去能够将人拉下悲痛绝望的深渊,成为它撬碎整个世界的卒子。”
年幼的他近乎恍惚地抬头,看着眼前密不透风围拢着他的风墙,四肢冰冷的同时心脏处倏然一暖。
像有什么东西突兀地出现在他的身体中,他在看清那团名为“愿为萤火”的光的同时半跪在地。
暴风四面刮来,风声尖锐得像痛苦的嘶鸣,像恶意的嘲笑。
他在喉咙火辣的疼痛中意识到,那掺杂在风声嘲笑中的嘶喊源于自己的口中。
他不知道自己在雪与风暴中跪了多久,又是怎么站起来、走进灯塔完成宣誓仪式的。在拿到怀表后,他第一个去的地方不是家,而是方济之的治疗室。
他在情绪的冲刷下像是被撕裂成了两个人,一部分沉浸在崩溃中在心里嘶喊恸哭,另一部分极尽冷静地筹算:
父亲去世,自己已是世上唯一且最后一个“愿为萤火”的持有者。
他的基因先天扭曲,不存在和他人结合生子的可能。
所以,为了不让“愿为萤火”在他死后彻底失落,他必须进行人体实验的改造,竭力一试能否将“愿为萤火”永远留下。
但不论他有没有成为正式的守灯人,方济之不可能轻易同意八岁的他接受改造,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切断方济之拒绝的路,逼迫对方不得不进行手术。
“我用父亲的密钥解锁了实验的影像,全部观看后对自己进行了改造。”颜无恙平静地道,“毫无章法的实验必然不可能成功,但只要踏上改造这条路,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方济之赶到后,不得不为了救回重伤的我进行了手术。”
“……”白木深的心神从最初的震撼中脱离出来,立即开始思索先前自己察觉到的疏漏究竟在何处,“……抱歉,实在想不起什么有效的线索。”
明明确定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与颜父颜母的意外有关,却怎么都记不起来——这本身就有些古怪。
在场的人一时陷入沉默,各自心里都有推测。
这种在关键节点上出岔子的情况,很类似于湮灭先前刻意插手,不允许他们交换信息。或许在时间溯回时,白木深的记忆就被湮灭动过手脚……但越是想遮掩,就越意味着这件事情非常重要。
白木深一边思索一边道:“先往后说吧?我再琢磨琢磨。”
颜无恙没有拒绝:“在那之后的第三个月,改造手术初步成功。”
“怀表与我的身体彻底融合,‘愿为萤火’无法再脱离我这个容器。并且术后观察的半月内,我没有发生任何排异反应,我身体的愈合能力、抗毒能力等都受到了极大的增幅。”
“我立即进行了第一次迁跃,却在抵达异界的同时,爆发了排异反应。”
那一次的敛尸和守灯任务完成得尤为艰难。迁跃回原世界时,他几乎处于半昏迷的濒死状态。
“落点也并没有按照预期落在灯塔里,而是落进了一片山崖边的灌木丛。”
“……?”顾长雪神情忽地一变。
颜无恙像是感知到了他的心绪,转头看向他:“睁眼时,我看到有一个六岁左右的孩子满身泥血,笔直地往悬崖下冲。身体先于理智行动,拉住了他。”
颜无恙的眼底掠过一丝极为浅淡的笑意:“那小孩大概是被我身上的血吓住了,挂在悬崖边哭个不停,非要我松手,说什么‘不能拖累哥哥’之类的话。”
若放在平时,以他的性格多半是不予理睬,把人拉上来就走,或者按课上教过的套路安慰这小孩儿几句。
但他那会儿距离死亡当真只有一线,原本想着的是临死前好歹还能再救回一条命,可那小孩儿哭个不停,手还乱动想挣开他,把他气得够呛,于是他趁着回光返照的那一股劲儿,提着气边骂边吃力地把人往上拽,营救成功时两人倒在一块,血污泥水互相糊得对方一身狼藉。
“……你就是……”顾长雪微微怔住。
颜无恙却没有搭话,也没有借着这件事多发挥什么。情感的缺失能令他因想起某段记忆而浮现浅薄的情绪波动,但无法像在《死城》时那样兴起恶趣味地逗弄人的念头。
他很快便带过这件事,接着往下讲:“说来也古怪。那时我身上的排异反应已经严重到影响怀表的正常运行,但救完那小孩儿后,排异反应在五分钟内毫无缘由的逐渐消退,怀表也恢复正常运行。”
他那时候只以为排异反应是前往异界造成的,所以并未在意。等到排异反应彻底消失、自愈能力恢复后,他立即设法打发走了那孩子,再度迁跃,回到了灯塔。
“但现在想来,或许没那么简单。”
第一百九十七章
颜无恙看着顾长雪,抬手掀起衣袖,露出的手腕苍白峻瘦,隆起的筋骨间落着一枚殷红的痣:“你曾经说过,自己的阅读障碍是在黑石村附近的悬崖处因脑部受到撞击后好转的。我觉得,未必。”
“世上没有那么多巧合。我们在接触到彼此后,一直困扰你的阅读障碍好转了,差点要了我的命的排斥反应消退了……并且,在救你之前,我的手腕上没有这枚朱痣。”
颜无恙看着顾长雪轻声道:“你的左肩也有一枚红痣。你也会偶尔感觉到它无端地发烫吗?”
“……”顾长雪下意识地探向肩窝,沉默是最直白的回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看你偶尔会有摸向肩膀的动作,所以才有了这个猜想。”颜无恙垂下手,“这或许并不是生理意义上的痣,而是某种印刻,并且带有某种联系。”
古怪的是,他并未就这个“联系”继续深入下去,而是突然跳转了话题,又接着先前的经历道:“回到灯塔后,方部长替我进行了治疗和手术调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那之后,我陆续执行了六年的敛尸任务。即便依然会触发排斥反应,但至少不会像最开始那样身体出现严重的器质性病变。”
六年的时间,足以让改造的技术趋于成熟——或者说,无限趋近颜无恙想要的效果。
排斥反应不会再影响他的战斗能力,反而会在爆发时加快怀表对□□的侵蚀。这诚然有不利的一面,但也有无法忽略的益处——侵蚀能在短时间内大幅提升他的身体潜能,帮助他逃脱险境。
颜无恙冲着天外点了点下巴:“我之前之所以会突然和灯塔失联,就是因为迁跃时被湮灭拦住。如果没有排斥反应带来的增幅效果,我不可能逃过湮灭的追杀。”
“……”白木深的脸上显出几分困惑,低声念叨了一句“湮灭以崩溃的宇宙为食,追捕敛尸人做什么”,却没打断颜无恙的话。
“也是在那一年,方部长出了意外。”
颜无恙的语气很平淡,不知内情的人听了很容易认为他和方济之的关系一般。
但顾长雪却想起他从《悬壶济天》穿回现世时看见的那段记忆,想起记忆中那四具靠在灯塔窗台下的傀儡,其中两具各挂着签牌,一个叫做“爷爷”,一个写着“傻子”。
那大概是颜无恙和方济之互相为对方的傀儡添上的“装扮”。放在这两个都不那么乐意直白的坦诚自己心意的人身上,足以展现他们之间关系的亲近。否则颜无恙也不会再失忆的情况下对待方济之那么敬重——
顾长雪突然一顿,想起方济之还曾毫不手软地给颜王下过毒,原本充斥在胸口的沉重冗杂的情绪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颜无恙像他肚里的蛔虫似的,头也不回地道:“和怀表融合后,抗毒性本身就是实验项目之一。”
言下之意,方济之给他喂毒的次数多了去了。
顾长雪:“……”
他颇感无语,但伴随着这些过往一一揭开,某些细节上的怪异之处突然也变得能够理解:比如颜无恙明明会耐心地回答方济之的问题,给方济之赐座,却在夹带着方济之赶去吴府的路上对方济之没多少优待,提溜对方的动作甚至称得上粗暴。
按白木深的意思,方济之虽然年纪过百,但始终保持着二十一岁的样貌。面对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的确不需要像对待一般老人一样,还得特别注意对方会不会受冻、会不会轻易受伤。
这是一种习惯带出来的相处模式,才让颜王看起来一时很尊重方济之,一时又显得对方济之好像没那么在意。
至于方济之过去那些一直未解缘由的古怪动作,顾长雪现在也能推敲出几分缘由了——譬如为什么老药师在锦礁楼中面对蛊虫暴动的第一反应是稳如泰山、在西北河边遇狼时第一反应是抬手比指。
很明显,方济之是本能地觉得自己能应付蛊虫暴动和狼群。直到追随本能使用术法后无济于事,他才会猛然从这种下意识的“我认为我行”中清醒过来。
照这么一捋,方济之当初为何从锦礁楼中出来后硬要脱衣服、不肯上马车也能理解了。
就以这位二十一岁便修得大成的天才的矜傲心态,指不定是在为自己从椅子上跳起来想往外跑时居然会平地摔跤而羞恼不悦。
不论怎么说,他终归以二十一岁的年轻身体行走于世百余年,即便换了个苍老的壳子,过去百余年留下的行动习惯和本能仍然存在,他大概不认为、也不愿接受自己该是现在这个年老体衰的样子,所以才执拗地想争口气……
“……”顾长雪微微抽了下嘴角。
怎么说呢,这种事放在方济之身上莫名地毫无违和感。他甚至能想象到年轻版的方济之平日里倔起来是个什么神情,当初又是怎么对着自己家族的人嚣张地宣称“学方术不如学医”的……
但话又说回来,方济之犟得还真都没错。他原本的确不是年老体衰的样子;在《死城》里方术也的确不起作用,最终扭转乾坤靠得还是方济之的医术。
颜无恙冲着顾长雪微微挑眉,似乎勘破了他刚刚都在瞎琢磨些什么:“方部长失联后,无人能为我进行定期的维修和保养。排异反应造成的侵蚀得不到及时地处理,所以在那之后的十来年里越来越严重。”
他有些无奈:“因为司冰河的先例在前,守灯人也都会对一些重要的资料施加封锁。方部长留下的研究资料同样被封锁着,我无法取得,只能自己摸索……”
在其他方面,一百个方济之也比不过一个颜无恙。但在医学与方术的领域上,方济之是任何人、包括颜无恙都望尘莫及的存在。
对方用百余年来积攒下的所有经验,实现了医学、方术和灯塔科技的完美融合,想达到那样微妙且堪称神迹的平衡,不是他用十来年就能做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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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在那之后,机体的损伤一直在加剧。”颜无恙就连将自己称为“机体”的神情都是平淡的,“原本还算稳固的锚点不断偏倚,越发频繁地出现落点没落在灯塔,而是在别的地方的情况。”
“至于你之前的问的为什么方部长做不到一剑霜封……”颜无恙和白木深对视了一眼,“在我们守灯人里有种说法。灯塔或许具有一定的卜算能力,在守灯人宣誓、下发怀表时,它会根据守灯人未来的际遇给出赐福。”
“不过这只是个戏说,事实是否如此没人考究过。”白木深补充,“如果灯塔真能做到这点,那所有的守灯人都不该在异界遭遇意外才对,更靠谱的说法应该是这种赐福是随机的。我和元无忘——就是我那个竹马都没有,不过司冰河据说是有的。”
颜无恙:“我也有。”
白木深耸耸肩:“这种赐福能让守灯人在B世界继续使用他在A世界得到的能力,不过具有一定的上限——你可以把这也当成一种规则,不过它是专门用来放宽世界的限制的。”
颜无恙没在这个话题上深聊下去,只道:“我在司冰河守灯的那个世界找到了方部长。”
“——什么?”白木深显得有些错愕,看神情似乎是想问具体细节,但最终他还是斟酌着问了个更加实际的问题,“能设法和他汇合吗?他应该能解决你身上的侵蚀问题。”
颜无恙微微颔首:“我记得那个世界的锚点,可以迁跃去把他带来。顺便也能把这个世界横生的瘟疫治一治。”
这世界的神明都得靠信仰才能存活,直接让方老把瘟病从源头上掐灭,瘟神还能诞生吗?
不可能了。
所以说来说去,方济之还是对的。术法哪有医术靠谱。
“……”顾长雪本还想说再度迁跃或许会导致侵蚀更加严重,嘴刚一张,颜无恙冷冰冰的鬼手就搭上他的肩膀:“你跟我一起。先出石莲,找个地方休整一下。我需要先将机体能修的故障修复一遍,再上路。”
觋早在他们念叨什么“迁跃”、“排斥反应”的时候就放弃加入话题了,此时捕捉到颜无恙话里的重点,从瞌睡中打起精神,抬杖轻点地面,众人眼前便是一花。
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朵:
“小家伙,你叫什么?怎么变成僵尸的?”鬼新娘抱着自己的预备相公搓揉脸蛋,“这亲是结不成了,但姐姐看你生得可爱,收你为子也未尝不可。来,叫娘。”
顾长雪:“……”
短短几句,辈分连换三次。
白木深看着小僵尸可怜巴巴的模样,多少还是记挂着一周目的队友情,伸手把小僵尸捞进自己怀里:“天快亮了,狄小姐继续在阳间逗留怕是不方便。还是交由我来安置他吧。”
“怎么安置?”觋下意识问了一句,才反应过来身边这位并非真正的小乞丐,而是他侍奉的神明。按理来说,该是他为神明准备好衣食住行吃穿供奉才对。
“……”他一时陷入沉默,摸摸自己囊中羞涩的腰包,看向身边的一人一鬼,“你们可有住处?”
颜无恙瞥向他,向后飘了半寸,让觋看顾长雪这张脸:“有。观星司。”
觋不觉得带一个不是叶星本尊的人去观星司是个好主意,换了个问法强调:“你们有自己能掌控的地盘吗?”
“有啊。”这回换顾长雪瞥向他,“皇宫。国师府。观星司。”
觋:“……”
第一百九十八章
三处地方,哪一个觋都觉得糟糕至极。但顾长雪很快就说明了国师、永帝已与自己立下了师徒契,默然片刻后,觋还是选择了观星司。
白木深没跟他们一起坐马车回去:“我出一趟京。”
一周目时,他镇守此世百年。
这百年内,他几乎每天都在研究净化或摧毁黑塔碎片的办法。之所以称帝也并非因为野心,而是想模拟灯塔的原理,集黎民百姓的信仰于己身,镇压黑塔碎片及其催生的瘟神。
只可惜,九州百年的信仰依旧压不住黑塔碎片的污染,以至于最终守灯失败。
“好在百年来查到的一些情报还能派的上用场,我准备出京联络人……鬼手,看看能否查到有关黑塔碎片的线索。那东西实在危险,如果继续放任它流落在外,即便方部长能解决瘟疫,恐怕它还是会酝酿出新的祸端。”
颜无恙赞同白木深的考量,没和这位货真价实的东道主抢活干。坐着马车回到观星司时,恰是卯时三刻。
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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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下车后便看向眼前的建筑群,顺道随口打发走想凑上来攀谈的观星司司人们。
为了容纳天下修行之士,观星司修建得极其宏伟,比之皇城只略小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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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内所有建筑都精心契合风水与美学,最中心的建筑顶部安置着一座高达三米的金属制星象仪,伴随着缓慢变动方位的日月缓缓转动轨道。
顾长雪收回眼神,脚下毫无迟疑地领着身后的一人一鬼往叶星住的宫殿走。熟门熟路到觋忍不住又开始疑心:“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叶星吗?难道占据这个身躯,你还得了他的记忆?”
顾长雪虽然以前总在心里骂YL垃圾编剧,但此时也得承认:“如果没有司夜阑写的剧本,我的确没法得知叶星的住处……烂尾归烂尾,他的剧本的确帮了不少忙。”
三人进了宫殿,各自安顿下来。顾长雪遣人取来颜无恙和觋要用的东西,便将宫殿里的人都打发走。关上殿门后,走进叶星的寝卧。
觋住在偏殿。此时寝卧里除了顾长雪,只坐着一个人。
顾长雪只看了一眼,便觉得颈后一麻,绷着脸移开视线:“你能不能别像修手机一样拆自己的身体?”
他问到一半,忽地又想起什么:“对了,你既然和我来自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时期,为什么你连手机都不会用?”
房间的另一边传来金属制物搁置在木桌上的响动,顾长雪完全不想联想这是颜无恙把自己身体的哪一部分拆卸下来发出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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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很少会用得上。”闲聊显然不会干扰颜无恙的操作,“上前线的守灯人怀表里会安置佐助迁跃、抵御湮灭侵蚀的装备,里面配备有传讯装置。一般使用时就像我之前那样,手掌划拨即可。”
他在原世唯一会用的普通通讯方式只有老式的转盘电话,还是他父母留下的老家当——这话颜无恙只是想了想,出于某些原因并没有说出口。
他顿了一下,转而道:“湮灭天性懒惰,很少挪窝。进食也是先吃窝边草,将挨得近的世界都吞噬完毕,才会移动位置。”
“但我当初被湮灭追捕时,却在众多濒临毁灭的世界中找到了一连串完整的世界。我沿着这些世界一路向前,才得以成功甩开湮灭,抵达司冰河所在的锚点附近。”
顾长雪倒水的动作微顿。
颜无恙:“我在这些世界中感受到了怀表的气息,证明曾有守灯人来过这里,大概就在近四十至十几来年。并且这个人的怀表是能够自由定位的,否则做不到理出这么一条连贯的通路。”
顾长雪的沉默中,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从颜无恙的方向靠近过来。
顾长雪垂下眼,看见手边桌面上停留着一只新编的草蚂蚱。
颜无恙偏冷质的声线几不可查地微微放缓了语气:“我在其中一个世界的雪松林中停留过一晚,落脚的那棵树上有人编挂了满树的草蚂蚱……”
阿犇的怀表是在四十年前灯塔动乱时失踪的,落进了顾老爷子手里。而后在十一年前,顾老爷子被宣告失踪。
那条生路,或许就是顾老爷子开辟的,才让他在湮灭的追捕下成功逃脱。
颜无恙搁下手中的器具:“把你手里的怀表拿给我看看?怀表会自动记录持有者的所有行动,那里面或许留存有老爷子最后想对你说的话。”
“……”顾长雪挺直的脊背僵硬了片刻,才压住情绪转过身来,从袖中取出怀表放在颜无恙面前,“我找过很多人修它,没有人能将它打开。”
刚拿到怀表的那一晚,他自己也试过,却因为笨拙粗暴的动作弄坏了表链。在那之后他都没敢再随意上手。
“怀表只能被它的持有者打开。”颜无恙的指腹轻抵住开阖表盖的凸起按键,“敛尸人有一部分特权。”
十来年都未能成功开启的表盖随着一声轻巧的“咔哒”声顺畅地打开,露出内里的表盘与内盖。
顾长雪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颜无恙的手指拂过内盖上残留的血痕,看清血痕下凹陷的刻字:“山河无恙,人间皆安。这是每一位守灯人的怀表中都会镌刻的字。我名字中的‘无恙’便取自于此,你的小名……”
颜无恙的话并未说完,怀表的上空就浮现出一片浅淡的虚影。颜无恙不再开口,轻轻将怀表搁置在木桌上。
不知算不算得上幸运,顾老爷子的怀表虽然外表破损,内里却并未损坏。投射出的虚影画面虽然浅淡,顾长雪却能从画面中年轻人像怼着镜头放大的眉眼中看出老爷子的影子。
二十来岁的顾光耀还没有几十年后那种沉淀了沧桑的沉稳气质,年轻的面容里透着一股不好惹的匪气。
晃动的镜头证明他正困惑地翻看手上这只来历不明的怀表,背后一晃而过的是火光黑烟冲天的灯塔:“这什么东西……操,那边是在打仗么?怎么那么大——哇啊!”
猝不及防的惊叫声中,顾光耀被拽进迁跃的涡旋。
没有心理准备,没接受过系统的训练,顾老爷子的第一个世界过得极为痛苦艰辛,并以失败告终。
穿回原世界时,他浑浑噩噩得像一具行尸走肉。在庭院里呆坐了一天,清晨时他发了疯似的冲出村头卖酒的人家用力捶门,用身上所有的钱买走了三五缸酒。
他用醉生梦死麻痹身体的伤痛,试图遗忘所有的失去。第三天傍晚醉到栽进酒缸泡了一夜的酒,再醒来时,眼底却燃起一团不肯就此放弃的火。
他开始频繁使用怀表迁跃,一次比一次更加缜密老练。及至第十六年,他已经能做到不再失手,百战百胜。
也是在这一年,他捡到了顾长雪。
那是一个暴雪天,顾光耀刚从最终战场上撤下来,便回了原世。嘴里还念叨着要买多少酒,大醉一场,踩着厚积的雪地走了几步就踩到了个软温的东西,一脑袋栽进雪地里。
他捂着渗血的伤口哼唧了几秒,抬脚蹬开积雪,一眼便瞅见一个冻得皮肤青紫的婴孩裹在湿透的襁褓里:“——操!老子都回来了,还能遇到这种事?”
牢骚归牢骚,他还是立即把婴孩从雪地里挖出来,手足无措地搓了下小孩的脸:“喂?还有气儿么?冻成这样,该不会已经没救了吧?”
他一边爬起来往医院跑,一边不忘收拾自己身上骇人的伤口和血迹。抵达医院时意外又惊喜地发觉小孩儿的脸褪去了大半的青紫,透出几分血色:“你这小崽子,命倒是够硬。”
他垫钱为这孩子看病,又在几番周转下将这孩子正式收养至自己名下,期间唯一遇到的麻烦可能就是便宜孙子的名字有点难记:“长雪……长雪。算了,日后你的小名就叫皆安吧。”
他随手按开自己从不离身的怀表,在小婴儿的眼前晃荡:“山河无恙,人间皆安。多好的寓意,而且我卖一次命就得多看这句话几眼,这名字怎么都不可能忘了。”
画面里的顾光耀颇为得意,抱着婴孩四处打转。晃来晃去的身影很快又骤然一变,变成他站在河畔垂柳下,听着老师对他不悦地告状:“你家顾长雪学习态度很成问题。作业和考试我就不说了,我让他读个课文他都含含混混的不乐意!上课也不认真听讲,书也好、黑板也好看都不乐意看,硬逼着他集中注意力吧,没过几分钟他就在那座位上扭来扭去,跟屁股下面挨了针扎似的!这孩子,我是教不了了。您把他领回家去,要么好好教育,端正了态度再来,要么自请高明!”
“他那不是不认真,是阅读障碍——算了。”顾光耀轻啧了一声,不耐中带着几分憋屈地小声嘟哝,“跟你们说你们也听不懂,这世界现在还没这说法……”
老师:“顾老爷子,您嘀咕什么呢?”
“哦,没什么没什么。”顾光耀陪着笑,殷切的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平日是如何在异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我再想想办法,想想办法。”
焦头烂额地糊弄过被勒令退学的麻烦,顾光耀转身又去找抱着书试图跟跳动的字符死磕的便宜孙子。刚喊了一声,就见小孙子抱着书把头坑得更低:“干什么?不想见爷爷的脸?”
小皆安惊了一下,闷声摇头,又在顾光耀的逼诱下小声道:“大家都说我是因为太笨,所以被父母遗弃的。爷爷,我不想你为了我老是往外跑,回来又酗酒昏睡好几天,还要挨老师骂,还要教我念字……爸爸妈妈能遗弃我,爷爷你要不也——”
“也个屁!”顾光耀伸手把雪团子拎起来,照着屁股扇了一巴掌,“老子替别人守了一辈子的山河皆安,人间无恙,现在想守自己的,谁能劝老子放弃?阎王来了也不能!我还想把怀表传给你呢,到时候就该是你天天往外跑,我在家享清福了!”
画面微闪,切换至昏暗的卧室。
灯火微明间,顾光耀没费劲去捂身上多到捂不过来的伤口,只勉力吊着一口气,抬手摘下随身的怀表。
小长雪在暖黄的灯光下睡得香沉,他看着缩在被褥间的小长雪,本已张开的嘴开合数下,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叹。
他曾想将怀表传给皆安,但临到终末又生出几分不舍得。
他曾以为自己是个将大情大义摆在私人情感前的性子,但真到了抉择的时刻却又舍不得让自己的山河人间担上别人的无恙皆安。
身形消散前的那一刻,顾光耀想了很多,最终还是没有一句说出口。只如过去十三年他在的每一个夜晚一样,站在床尾对着熟睡的小长雪无声地说了一句:“晚安。”
第一百九十九章
洋金的曦光透过镂纹繁复的木窗照进殿内,虚影在被触及的瞬间弥散,像一场旧梦的泡影。
顾长雪绷着肩背站在木桌边,沉默良久。忽然道:“如果他把我喊醒,把怀表给了我,或许我能更早和灯塔搭上线。”
也许早在十几年前他就能请颜无恙将他的爷爷复生,和他爷爷如常地生活在一起。唯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就是成为守灯人而已,反正他这十几年拼了命的工作也不是在为自己而活。
颜无恙没头没尾地接了句:“未必。”
“……”顾长雪皱着眉回过头,“什么意思?”
颜无恙却没回答,只岔开话题道:“怀表会把我们送去离开的那一刻所处的位置。我离开那个世界时,正在梅香隐地修养避暑,你想想是否需要做些准备。”
顾长雪:“……?什么梅香隐地?做什么准备?”
·
三个时辰后。
顾长雪麻木着一张脸从熟悉的老客栈大步迈出,步伐快得堪比投胎逃命。
走过溪涧桥头时,他忍不住回头,看向斜插着杏黄祝由旗的客栈大门:“老板发什么疯,给自己的客栈取这么个名字?”
他又猛然回头刮视某人:“你又犯什么病,要来这地方修养避暑?”
话是这么说,顾长雪多少能猜到颜王为司冰河铺好路后定居此处的心理。
大抵是想等一个不知还会不会回来的人,才能耐得住在这种充斥着尸臭的地方“修养避暑”。
他轻抿了下唇,还是转回头,蹙着眉用手抵着鼻尖继续往远处走。刚入了密林,便见一道穿着青裳的身影长身立于老榕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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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的视线从对方清冷俊逸的面孔上一扫而过,步子骤然而止:“方老?”
方济之微微挑眉:“我变化这么大,你都能看得出来?不会又是像看书一样,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吧?”
他问话的语气很随意,似乎也并不是真的想听顾长雪的回答。视线从顾长雪身上一过,很快便转到颜无恙身上:“臭小子!你他妈的在我走后折腾什么了?!怎么把自己眼珠子整成两颗灯泡的?”
一暴躁起来,方济之身上的那股子仙气儿就散得一干二净。颜无恙默然片刻:“排异反应。你怎么在这儿?”
“翅膀硬了你,”方济之一个暴栗砸过来,“叫我都叫‘你’了?你爷爷我卜算算到的,今日有故人,需相迎。”
他收回手,理了下凌乱的衣袖:“司冰河我也喊了,不过他还得收拾你留下的烂摊子,可能要迟点到……不会太迟,看着时辰,也就是这会儿功夫了。”
一只毛绒绒的圆脑袋顶着两只粉三角从他袖子里露出来,方济之提溜起肉眼可见的又胖了几圈的小灵猫丢向颜无恙:“还有你们的猫。”
小灵猫四爪并用抱住颜无恙的手臂,一通狂蹭乱舔,就差喵出一句“我想死你们了”。顾长雪伸手揉了下它还顶着三花的毛脑袋,忽然意识到之前司冰河为何会蹦出一句“公三花猫很珍贵”后突然犯病——这知识多半是他在现世学得的,也归类于他遗失的记忆。
在场的三人都不是什么爱聊天的性子,寒暄到这里便没了话说。
方济之引着两人往前走,开始讲起正事:“你们离开后不久,我和司冰河就恢复了记忆。登帝虽非他所愿,但大顾这烂摊子搁在面前,他总不能弃之不顾。我本打算留下陪他,不过算了一卦后得知你们还会来此世一次,便把九天的调令丢给了他,带着池羽来这儿建了个基地。”
说是基地,从外表来看还是个古香古色的客栈。
方济之领着两人进门:“先做检查后手术,小皇帝在外面坐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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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不置可否地灾检查室门口坐下。才四下打量了眼客栈内部纯灰的金属隔墙,池羽就从二楼冲下来热情地寒暄。
方济之领着颜无恙直接进了检查室,刚要开口,便见颜无恙抬手:【打暗语。长雪的五感异于常人,隔墙未必能隔得住他的听觉。】
方济之轻啧了一声:【你这态度,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可能有古怪了?】
颜无恙没回答,只问:【你怎么知道他有问题的?】
【你们俩都在我这儿留过血样和皮肤组织的切片。恢复记忆后,我倒是能理解你为何蛊毒不侵,但他就有些奇怪了……我曾怀疑过他是否来自更高维度,但对他的血样进行检测后,却验证了他只是个普通人。】
他也想过,顾长雪是不是魂穿。但魂穿又怎么会在离开此世时连具躯壳都没留下?明摆着对方的拟态方式和守灯人们一样,都是抵达异界后,怀表吞噬原身的尸身为其做出拟态,照理来说血样和组织切片是可以检测出些门道的。
【建了基地后,我借助仪器查得更精密些,总算察觉出问题。他的血样和组织切片测出的每一样指标都恰恰好卡在平均线上——这形容听起来是不是有点耳熟?】
当初他给颜无恙做了改造手术后,为防意外,曾设过一层伪装。即便颜无恙重伤昏迷后被不知情的人送去普通的医院,检测出的结果也会是个无比正常的普通人。
方济之盯着颜无恙腰侧的记录仪看了半晌,抬头看向颜无恙依旧面无表情的脸:【你脑子比我灵光,和他接触的机会又多,是不是对他的身份早有猜测?你……不准备告诉他?】
颜无恙顿了片刻:【等回了原世再说。】
他又停了更长的一段时间:【他未必需要知道。】
·
顾长雪对检查室里发生的对话并不知情。他和池羽叙了会旧,就被盛情邀请打一局飞行棋:“你会吗?这里还有围棋、象棋、麻将……都是方老准备的。”
“他说,他以前常为颜王还有颜王的爹娘做手术,手术结束后总要等很久才能等到病人苏醒。作为执刀的大夫,他总会觉得等待的时间特别难熬,所以后来就在治疗室门口放一张桌子,摆上围棋之类的消遣品,自己同自己打发时间。”
他的一手棋艺就是这么被练出来的。
顾长雪却没什么心思下棋消遣,一双眼睛紧盯着和检查室相连的手术室门牌。好在这种神经紧绷的等待没有持续多久,方济之和颜无恙就一前一后地从手术室里走了出来。
顾长雪下意识地站起身:“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还要等苏醒?”
“问他啊,”方济之没好气地冲颜无恙丢了一对白眼,“把自己弄成这幅样子,比机器人估计也多不出几两人肉。你见过机器人做个检修还要躺一会才醒的吗?”
颜无恙看着顾长雪皱起的眉头,淡淡道:“手术很顺利。”
“手术个屁。”方济之逼逼着摘下手套,到底还是没继续浪费时间在斗嘴上,“我听无恙说,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你都已经清楚了?那话就好说了。”
“我在出事之前就已经想到了彻底削除负面影响的法子,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就遇到了意外。现在嘛……想对无恙进行最终的改造还缺些材料,以这个世界的条件怕是难取得了。好在无恙说周围还有几个符合条件的完整世界,他可以迁跃过去捞点现成的。”
“刚刚的手术可以保证他接下来的几次迁跃不会激发排异反应,一会儿他先送你我回白木深所在的世界,等他集齐东西,我们在白木深所在的世界动手术。那里有觋,凭借大巫觋的术法和祝祷,手术成功的几率也会变高不少。”
方济之丢下手套,大有现在就出发,不等司冰河的架势。
顾长雪伸手虚拦了一下:“等等。方才等你们出来的时候,我思考了一下白木深说的与颜伯父伯母有关、但怎么都想不起来的记忆。你们还记得我离开这方世界前,司冰河曾半夜冲上楼,说他做了一个感觉很重要的梦么?”
顾长雪看向颜无恙:“离开《悬壶济天》——就是元无忘所在的世界前,他也曾提过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但我只听到一句‘当初被卷入时间逆流时,我曾在意识模糊间接收到一则视频传讯。发信人应该是你的——’,就被湮灭弹回了现世……说来也怪,这一次我们在这里毫无防护地聊了半天,怎么一点受限的感觉都没有?”
“有句老话叫‘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知你听过没有?”方济之讥诮地瞄了眼天外,“无恙迁跃离开这里,这方世界已经恢复了完整。外面那只苍蝇找不到缝,自然无法插足。”
他又思索了片刻:“因为冰河一直说那是梦,所以我没想过别的可能。但你刚刚说,元无忘讲那是他收到的视频传讯?那我可以试试修复冰河的怀表,试试能否找回那段传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客栈外传来池羽招呼司冰河的声音,方济之换了副看起来像是麻布材质的手套:“去,把那小子拎进来。”
第二百章
死而复生时,司冰河的怀表便已消融。但方济之说他仍有法子提取传讯,颜无恙还没说什么,司冰河便果断地走进检查室。
隔着金属墙,司冰河还有余力同颜无恙搭话:“老爷子和夜阑怎么样?”
“你问他还不如问空气。”方济之阴阳怪气地拆台,“我们这位劳动标兵,一年到头都不知道能不能在原世界呆够半个月。就算真留下了,那也是受了动弹不了的重伤,不得不留下的。”
“但凡恢复点行动能力,只要医护人员把视线挪开点,这人就要跑到慰灵碑室独自忧伤去,忧完就跟急着投胎似的进下一个世界。跟他打听方老家主和司夜阑?你不如先问问,灯塔里的守灯人他认识几个。”
他多少能理解颜无恙的紧迫感,但又觉得对方实在把自己压迫得太狠了。敛尸人还带个“人”字呢,颜无恙是完全把自己当个工作机器在压榨。
更别提,因为频繁紧凑的穿梭世界,颜无恙几乎不存在任何社交的时间……在异界,因为知晓自己守完灯就必须离开,颜无恙也会避免和人产生交集。
异界的时间流速是截然不同的。
颜无恙单是敛尸便踏过数千余个世界,相当于孤自在不断的迁跃中度过了数千余年。
偶尔回归灯塔时,方济之替他检修身体,都能从对方倦怠冷静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份近似寂然的孤孑……偏偏这人固执得很,一旦下了决定,旁人很难动摇他的念头。
“……”颜无恙很难反驳,且在情感缺失的当下,他也没什么欲望提出反驳。他只对司冰河道,“我的确不知道司老爷子的境况。但听说司夜阑在你出事后写了一部以你为主角的剧本,拍成了电视剧上映。只是受湮灭的影响,你被误解为惊晓梦的主使之人,司夜阑借着剧本发泄了不少怨气。”
司冰河沉默须臾,低低地哼笑了一声:“这跟屁虫……真亏他能想到写剧本,脑瓜子到底怎么长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气愤,也不委屈,只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和怅然。比起那个冤枉他的剧本,似乎更失落于无法再见到故人。
顾长雪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司冰河为何不生气。这摆明了是人家兄弟之间的私事,多问反倒有煽风点火之嫌。
检查室的门很快被拉开,方济之摘了右手的手套,徒手托着一团橙火走出来:“最多只能看一次。”
司冰河拢着衣襟跟在他身后走出来,靠在门边:“放吧。池羽那丫头机灵得很,迎我进门就下了山,现在基地里只有我们,不用担心泄密。”
方济之将橙火抛至地面,下一秒便有虚影浮现在火光上方。
“观察日志,第三天。”
说话的是一名长相英气、面色苍白的女子。
她显然受了重伤,状态极差,说话的气息很是紊乱,但从咬字和语气能听出她原本干练的性格:“与怀表融合,借此抵御湮灭的侵蚀——目前来看,这个思路是正确的。”
“被湮灭吞噬后,我和未雪并未立即死亡,意识、身躯都完好无损,大约十小时后才开始出现较为明显的侵蚀反应。”
“不过,怀表能达到的抵御效果仍旧是有限的。我受得伤较为严重,第十八小时便已丧失行动能力。未雪受伤较轻,目前仍能行动,对湮灭内部进行探索。”
“随着时间推移,我能保持清醒的时间逐渐减少,继续苟活也不过是耗费怀表内留存的能源。我预备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体征,将剩余能源转移给未雪使用,尽量延长他的行动时间。”
说这段话时,女子眼底的冷静几乎与颜无恙如出一辙。顾长雪盯着对方与颜无恙肖似的眉眼看了片刻,回头望向坐在近旁的人。
颜无恙依旧端正地坐在原处,视线落在火光中,始终沉默着。
他眼中亮着的银芒在手术结束后便已熄灭,此时眸色黑沉如墨。橙火中的人影映在他那双墨渊似的眸中,黯淡得像已沉入西山的落日。
顾长雪犹豫片刻,无声地坐近了几分,借着紧贴的手臂,能感觉到对方身上的冰凉温度。
“观察日志,第五日。”
说话的人影变换了形象,是个五官与颜无恙极为相近的男人。他神情疲惫,暴露在外的皮肤出现几处斑驳,斑驳中流转着奇异的光团,与他身后的湮灭风暴如出一辙。
“莫离……牺牲后,我将她的怀表带在身边。”
“她在之前的日志中所提到的‘怀表中的能源’,并非怀表的特殊材质带来的能源,而是她所能够调动、蕴藏在怀表中的信念。”
“这种现阶段无法以物理方式进行界定和研究的存在,借由怀表的转化,似乎能够形成某种能量,在一定程度上驱散周围的湮灭风暴。”
“我借此在湮灭中搜寻,竟然找到了一座破损熄灭的灯塔,设法进入后,取得了一部分以特殊方式保存的手稿。”
“以下为手稿原文。”
“【原来除我们以外,也有其他世界的守灯人尝试通过人体试验与怀表融合……这说明怀表的确具有一定的抵御湮灭的能力,不然大家不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不过与湮灭相比,怀表的能力依旧势弱,没法指望太多。
我所持有的秘技能够操纵水体,在守灯时用途倒是挺大,但面对湮灭就难顶用了。如今敢死队就活下我一个,孤木难援,估计也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真是可惜。听说孤舟之灾中,有个先辈的秘技叫做‘愿为萤火’,能够以怀表为代价复活守灯人。如果有持有‘愿为萤火’的守灯人闯进湮灭里,一口气把所有的守灯人复活……
算了,找不到对付湮灭的方法,摇多少人也没用。更何况,在湮灭内部使用秘技的损耗极大,即便持有‘愿为萤火’,恐怕也没法一口气复活多少人。
不瞎想了,临死前还是尽力做点实事——我在偏东的方向找到了另外几座破损的灯塔,那里面有不少档案和手稿。我准备去找找,将有一定参考价值的手稿收集过来,也方便后来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继续往前走……万一就把湮灭消灭了呢?人要有理想的嘛。】”
颜父显然并不习惯于用如此活泼的口吻说话,念稿时神情中带着几分无奈:“手稿给出的建议不错,可惜我看到的有点晚。”
“如果在进入湮灭的前十小时内找到这份手稿,看完后立即施放‘愿为萤火’,或许还能做到大范围地借由湮灭内漂浮的怀表复活守灯人……可惜现在已经是第五日,我受的侵蚀极为严重,即便施放‘愿为萤火’,也只能复活三五个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我还是能做到一些事的。”
颜父平静地道:“就像手稿里说的那样,接下来我会尽可能地搜寻有价值的信息,借由怀表尝试传递出去。虽然我不认为传讯能够顺利跨越湮灭风暴……但总得试试。”
火光微闪。
再稳定时,虚影中的颜父脸上的斑痕扩展了几寸:“观察日志,第六日。”
“我已在湮灭内部找到七座残损的灯塔,终于找到了一份具有价值的记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根据手稿中的记载,湮灭除了进食的本能之外,对于光明具有一定的趋向性。这位手稿的记录者可以操纵光热,因而在逃亡的过程中,湮灭全然未管他的同伴,只追随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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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父停顿下来,平缓着紊乱的呼吸:“……原本我不认为这种猜测是正确的。我和莫离逃亡时,湮灭本在进食当中,可它却搁下了吞噬到一半的世界追捕我们,我们身上可没什么光明。”
“但综合其余手稿的记载,我可以得出结论:湮灭的确具有趋光性。并且,手中持有秘技的守灯人十分容易引起湮灭的注意,至于其中原因……就不得而知了,目前我所找到的手稿中并未记载相关的信息。”
画面戛然而止。
陷在地底的橙火气若游丝地抖动了两下,嗤地一声熄灭。
楠諷
方济之揉着后颈抬起头:“从冰河这儿,我只能复原出这么多。只能指望回头去白木深所在的那个世界,可以从他那儿获取更多的线索。”
他活动了一下身体,本想催促着赶紧出发,目光不期然落在用身体和尾巴缠住两个铲屎官脚腕的小灵猫身上:“……差点忘了。无恙,你找材料的时候顺带把这小东西送去哪个灵炁充沛的世界落脚吧。从它拥有的那些能力来看,这小家伙原本该是哪个修仙世界的灵物,也不知道怎么流落到这儿来的……”
颜无恙沉默片刻,点了下头,起身时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纸片,递给站直身体,一副不知道该如何送别的司冰河:“你的怀表消融前,掉下了这张照片。应该是你父母的吧?”
司冰河有些僵硬地抬起手,接过那张薄而狭小的纸片:“我以为它会跟怀表一起消融……”
没想到还是给他留了点念想。
一股说不出的酸胀滋味从心尖溢出,逐渐充斥整个胸腔。他带着几分涩然和叹息抬起头:“走吧,我——操!”
倾泻着洋金日光的窗台边,刚刚还贴心地给他留存念想的敛尸人正将小皇帝抵在窗阑上,吻得旁若无人。
司冰河心底的感触霎时被狗踢飞了,只剩下满脑袋的问号:???他还在这儿悲离别呢,这俩人怎么眨眼就亲上了??
不是,刚刚那氛围哪点适合接吻??
顾长雪微眯着眼,听见颜无恙胸口的心脏搏动声逐渐清晰,抬手抵着颜无恙微微滚动的喉结,将人推开几寸:“方老说,他给你动的手术足以保证接下来的几次迁跃不会加剧排斥反应。”
颜无恙的目光落在顾长雪湿润的唇瓣上,片刻后抬起视线。
不知是不是错觉,顾长雪总觉得对方的神情里像是掩着些什么话。
但最终颜无恙只是抬手带过突然变得贴心、居然主动问“要不要多等一会的”方济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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