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乍然听闻久违的名姓,李道长怔了片刻,再回神时,脸上的倦色浓重了许多,显得愈发憔悴。
他沉默了少顷才答道:“司冰河……的确是守灯人,司夜阑是他的表兄弟。”
他看向丁瓜瓜:“方才你提到在墓地里听人说什么‘天才陨落’、‘敛尸人失踪’……这天才指的就是司冰河。”
“他在十六岁时便通过了所有的试炼,也通过了灯塔的检验。大动乱发生的那一年,恰是他参加誓约仪式的那一年。他在仪式上第一个获取了怀表,第一个挑选了某个濒危宇宙进行迁跃……前脚刚离开不到半分钟,动乱便爆发了。”
“半分钟?这动乱这么会挑时间?”丁关雎嘀咕,“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我可记得司冰河在剧里是个深藏不露的反派啊……”
“可按老道长的意思,守灯人应该都是好人啊?”桃桃小小声说,“难道……灯塔的检验出错了?还是他也被湮灭影响了?”
“都不是。”顾长雪听得蹙了蹙眉头,“他的确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我去过他所迁跃的那个世界,司冰河至死都在竭力抵挡蛊灾。重生之后,哪怕他失去记忆,仍在追查蛊的来源。”
一些之前想不明白的问题,他现在终于明晰了:“他一直说自己要传递什么情报,但又想不起要传递什么……大概,是想向灯塔求援?还有他总是本能地摸胸口……他是不是在找自己的怀表?他曾说过,他摸的东西不见了是一件好事,只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此喜悦却又难过。”
“……”李道长一直安静地听着顾长雪的描述,沉默良久后,眼眶陡然泛起红。
他绷着牙关克制了片刻,抬手用力抹了下脸,起身从袖中掏出一只拇指大小的人形傀儡,声音沙哑地道:“我很抱歉,但这件事对我——对很多人来说非常重要,能请你拿着这具傀儡再说一遍,确保这番话的真实性么?”
“……”顾长雪在丁关雎“都拿人偶了还说这是科技”的嘀咕声中接过傀儡,瞥了眼李道长,“颜无恙的疑心病也是这么养起来的?”
“什么?”李道长没听清。
顾长雪没再重复,只将之前的话又说了一遍:“这东西亮橙灯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说的是真话。”李道长的声音更哑了,脸上的神情像是想笑,又因为这份心病已苦闷多年而一时笑不出来。
他僵立了许久,才缓缓放松身体:“谢谢。不论你是如何去往冰河所在的那个世界,如何遇见敛尸人的,你说的这些情报对于我们来说都至关重要。”
丁关雎在旁边翻白眼,小声逼逼“怎么有人说着感谢还要掺带几句怀疑的”,顾长雪却觉得这行事作风颇为熟悉可亲。
李道长仿佛完全没听见丁关雎的絮叨:“方才我说到哪了?哦,对。灯塔的破损导致无法定位守灯人手中的怀表。”
“这种影响是双向。那些在外巡逻的守灯人也失去了灯塔这个母锚点。所以□□发生后,那些不在本世界的守灯人都迷失了回家的方向,上万名守灯人因此身死他乡。”
李道长轻闭了下眼:“我想冰河遇到的也是这种情况。”
“他在异界守灯失败,本想向灯塔传讯,却不知为何丢失了母锚点。既无法通讯,也无法回到灯塔。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为那个世界设法截留下一线生机……”
“只要还有一丝生气在,湮灭就无法吞噬那个世界。只要能等到敛尸人循着怀表的锚点找来,或许便能请来支援,力挽败局。”
“等等。”丁瓜瓜无心再粉饰自己的本性,皱着眉头冷声打断,“不是说灯塔坍塌后就无法追踪怀表了吗?”
“的确如此。但颜家人是特别的。”李道长好脾气地回应道,“诸多守灯人中,唯有颜家人还持有千年前从孤舟之灾中获得的……秘术。”
“这种秘术只能凭借血脉传承,并且同一时期只有一人能够持有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曾查阅过孤舟之灾留存的下来的档案,推测这种秘术可以令持有者与灯塔、与各怀表之间保持强有力的联系,所以持有愿为萤火这一秘术的人仍能自如地穿梭于不同的世界,去寻找散落在异界、承载着火种的怀表,也能正常地回到原世界。”
“那这不就简单了?”丁关雎撑着下巴道,“让这个……颜家人?到处去把怀表收集回来,然后再一口气用秘术复生——”
“不,”李道长轻叹了口气,“事情并不像你说得这么简单。”
“守灯人被复生的同时,怀表会自动消融。这就相当于承载着火种的火盆忽然消失,火种会自动落地生根,无法再离开他所扎根的世界。”
“……”顾长雪瞬间想起他在《死城》中梦到的那簇火光,还有元无忘虚化为火时的模样。
李道长苦笑了一声:“放在四十年前,这的确不算什么难事。按照一贯的流程,敛尸人确实会将怀表带回灯塔,在原世界复活他们。造成的后续影响,无非是被复生者无法再做外勤,反正有灯塔在,自然会有其他的守灯人按照坐标前往守灯失败的世界帮忙收拾烂摊子,不必太过担心。”
“但大动乱后,灯塔破损。异界的锚点坐标无法被确认,一旦敛尸人将怀表带回原世界,就将失去唯一能找到那一方受难世界的道标……带回怀表,等同于放任那个宇宙步向毁灭。”
“……所以,敛尸人会直接就地复活那些守灯人?”也不给人家选择的机会?后面半句话,丁关雎好歹还是吞了回去。
李道长却看穿了她的想法:“不。”
“守灯人中有一个从千年前流传下来的传统。所有牺牲的守灯人都会在濒死前留下遗言,存放于怀表中。敛尸人会根据遗言的要求,带回怀表或直接复活他们。”
“大动乱后,颜家两代敛尸人前前后后找到了共计四千余名牺牲的守灯人。他们本都可以回来……但没有人选择回来。”
“……真的假的……”丁关雎小声嘀咕,用狐疑掩盖她一瞬间受到的震撼。顾长雪却一直缄默地摩挲着手中的木匣。
他见过几位守灯人,与他们打过交道,完全可以推想得出那四千余名守灯人在牺牲前会有什么反应。
大抵都是像司冰河一样,拼命想向灯塔传递消息,又在尝试无望后回望身后分崩离析的世界,最终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
或许这就是司冰河在摸到怀表不见踪影时,觉得既欣喜又难过的原因。
欣喜是因为怀表消融,这意味着敛尸人赶到了。难过则是因为……他将永远留在异界,再也无法还乡。
他甚至因此逐渐想明白了在《死城》时,颜无恙某些时刻忽冷忽热的态度缘为何故——
如果守灯人的品性真的高洁到不惜为守护异界生灵而战死,不惜永远告别自己的故乡,那在失忆后得知自己杀人无数,会有什么反应?
那一次在吴府密室中颜无恙对吴虑的诘问,是否也是在诘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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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虑嘶声问颜王难道不怕自己的今日就是他的明日,颜无恙的那一句毫无迟疑的“不怕”,或许包含的正是对自己“罪责如此,本该赴死”的宣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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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来看,颜王一切古怪的言行便变得可以理解——
为何颜王会在离开密室后突然疏远他?
因为“贤明的君王怎能信赖佞臣”。
为何他在王府外的挑衅反让颜王重新愉悦,恢复惯常的相处方式?
因为“景帝并非因轻信佞臣,而是手握把柄。此为权衡制约,乃是为君之道”。
“……”顾长雪极轻地哼笑了一声,说不清心里的情绪是好气还是好笑,只收敛了心思看向李道长,“那‘敛尸人失踪’又是怎么回事?我遇见颜无恙的时候,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谁,真当自己是颜王……而且他还犯过两回病,一回比一回严重。犯病的时候浑身僵劲——”
“像一具银质的傀儡?”李道长接过话茬,“这事你要在他失踪前问我,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知道灯塔里摆放着四具傀儡。但他失联后,我去摆放着那几具傀儡的窗台附近……缅怀故人,找到了几只漂流瓶。”
“瓶子里塞着几段对话,大致意思是劝他不要那么频繁地穿梭异界。他的身体虽然在经过改造后力量强于一般的守灯人,但频繁穿梭很容易激发排异反应。”
李道长露出几分困惑的神色:“按字条的意思,植入进颜无恙身体里材料很特殊。一旦激发排异反应,每经历一次穿梭,他的肉.体都会被侵蚀一部分,相当于丢失一部分的自己……最开始只是丧失一些常见的欲望,到最后或许会丧失所有情感,成为一具彻头彻尾、只为了履行敛尸职责而行动的傀儡。”
“……”顾长雪摩挲着木匣的手指不由地停滞了数秒。
在《悬壶济天》中,颜无恙的情绪反应的确比在《死城》时浅薄平淡不少。但他一直以为那是换了一个世界、换了一个身份导致的……难道不是?
第一百八十二章
至于欲望……仔细回想起来,在《悬壶济天》中他们的确不曾有过什么亲近的举动。
最亲近也就是碰碰后颈和下巴,稍微能算得上逾矩的可能也就是他在江上寒沐浴那回,颜无恙看着他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极其短暂地产生了些许情绪波动。可被他反手拉住傀儡的手甲后,那人又在几句话的功夫里恢复了平静,没聊多久便转身离开了江上寒。
……但这也不足以衡量是不是“丧失了一些常见的欲望”,毕竟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忙于四处奔波,调查真相,没什么闲暇聊感情。就连在江上寒众弟子都以为他们朝夕相处的那段时间,颜无恙也会每日避开耳目溜出寒江查事。这没有感情基础,直接往床上躺也不现实……
顾长雪轻咳了一声,拉回自己越想越偏的思绪,听见一旁的桃桃小声说:“那我捡到的那枚怀表……其实,是某位牺牲的守灯人留下的?”
她的声音里掺了几分哭腔:“我那天和朋友约好一起去写生,走到半路却下起了暴雨。我倒霉惯了,跟朋友取消了约定就想抄小道回去……”
现在想来,那天的雨真得下的好突然啊。狂风肆虐到她钻进了小巷也依旧躲不开。
她背着画具前行,总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看着他,视线里充满了粘稠的恶意。就在她几乎惶恐到撒腿跑起来时,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脆响响起的瞬间,暴风骤雨齐歇,巷道口传来几声男人的闷哼。等她攥着拨通了父亲电话的手机挨蹭过去时,就见巷口晕着三个满身酒气的地痞,不远处的地上落着一只金灿灿的怀表。
“他救了我,是吗?”桃桃很难不多想,嗓子眼里压抑着哽咽,“如果他不帮我对付那几个流氓,别管我身边有没有什么风暴,他说不定还有机会获救的,对不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道长叹了一声,温和道:“别想太多。大动乱后,湮灭盘踞在外,所有的守灯人都不再外出巡逻,只负责修补灯塔,维系这一方宇宙的屏障。他会伤到连几个地痞都打不过的地步,就意味着在此之前他已经受到严重的来自湮灭的侵蚀,就算能赶回灯塔,也一样药石无医。”
他说完这段话,又顿了许久,微微闭了下眼,才带着几分歉意看向丁家兄妹:“这位守灯人曾是我的学生。他牺牲的消息传来后,我一直忙于寻找他的怀表,所以先前你们打了不少通电话,我的态度都不怎么好。”
丁关雎瞅了眼红着眼睛的桃桃,难得老实:“不能怪您。之前有几次我们的确编得很不着调,您不乐意浪费时间是正确的。不过,现在桃桃手上的怀表已经遗失了——”
“未必。”李道长摇摇头,轻声道,“穿梭宇宙并不简单,没有怀表做不到这点。可顾先生先后昏迷了两回,方才又说见到了冰河和敛尸人……我记得,顾先生第一次昏迷是被一个小姑娘撞倒导致的?这个小姑娘是不是就是这位捡到我弟子怀表的小姑娘?”
“您的弟子——”桃桃微微睁大眼睛,又赶紧拉回正题,“对。”
李道长颔首:“我猜测那块怀表是在碰撞间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与顾先生绑定了,所以才造成顾先生两次昏迷,两次穿梭宇宙。”
他的神情变得肃然:“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不光是因为母锚点丢失,顾先生下一次穿梭未必还能回得来,也因为顾先生两次穿梭宇宙似乎都处于灵肉分离的状态。这情况我还是头一次见,毕竟历代守灯人穿梭都是连带着□□一并离开的……但想也知道,灵魂频繁离体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一来为了回收怀表,二来为了顾先生考虑,我准备剥离顾长雪与怀表的绑定,将这两块怀表带走。”
“两块怀表?连老爷子的遗物一起带走?”丁瓜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李道长看过去:“我不清楚那块怀表为何落入顾先生的爷爷手中,但客观来说,它本属于一位名为‘阿犇’的守灯人。四十年前动乱发生后,很多守灯人被湮灭吞噬,怀表也被一并吞没。我们本以为阿犇的怀表也是其中之一,却没想到它居然会遗落在外……”
丁瓜瓜还想再说,顾长雪总算开了口:“按照你之前的说法,阿犇牺牲后,便化身为火种,一直沉睡在这块怀表里?”
丁关雎迟疑地冲她哥道:“人家的魂魄还在里头,我们强留的确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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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个问题。”
顾长雪再度开口,手轻搭着木匣,声音中听不出情绪:“我记得很清楚,并且周围的人也曾听我提起过,十来年前我爷爷时常几个月、大半年的失踪。李道长认为,我爷爷这是去哪了?”
“……”李道长的神色逐渐变得迟疑,“听着像是也穿梭了异界,可……哪会有这么多巧合?怀表从未有过绑定两人的先例,顾先生已经是极为罕见的特例了……更何况,老爷子有何特殊之处,为何能和颜家人一样穿梭后仍能正常归乡?”
“这我不清楚。但我清楚,确认爷爷出事的那一晚,我和桃桃一样,也听见了一声怀表落地的脆响。醒来时,原本空荡的地上凭空多了一只怀表,并且门窗反锁,不可能有人进出。”顾长雪按着木匣,“我是否能认为,这块怀表中或许也保存着我爷爷的火种?”
“……”李道长眉头紧锁,“但——”
“但这两块怀表也牵涉到这位叫做阿犇的守灯人,牵涉到您的弟子。”顾长雪松开手,“所以,我想参考一下另一个人的意见。”
他屈指在木匣上叩出一串节奏古怪的闷响:“李道长知道这段暗码是什么意思么?”
“……”李道长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白呆子。这是元无忘常做的小动作,当年他还在接受训练时总和白木深——就是《人域》的主角原型厮混在一处,有事没事就爱拿这串暗码逗白木深。你问这个做什么?”
顾长雪没有回答,只改换了节奏:“那这段呢。”
当初他被颜无恙拉进松脂殿里,本想问清楚心中的疑惑,但颜无恙只冲他摇了下头,就坐到石头前低下头开始捯饬他的银质内脏。
他们一言不发地坐了三四分钟,顾长雪本有些焦躁,但过了半分钟后便意识到那些器具在拨弄间始终在发出有节律的声响,并且一直循环重复到元无忘进门。
顾长雪轻声道:“这暗码里的字或许打乱了顺序,但应当能拼成一句完整的话。李道长,是什么?”
李道长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来找我,唤醒我。”他顿了顿,“这是谁给你的留言?冰河?……还是敛尸人?”
悬挂在他腰间的罗盘陡然嗡响。
窗外天色骤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桃桃刚叫了声“怎么回事”,就听得一连串炸响,整座医院灯光齐灭。
世界陷入数秒的安静之中。
周仁心在这片安静中满脸茫然地站在病房插座边,忐忑不安地攥着手里的电线连声低问“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拔线——这会不会被我扯坏了?”,丁瓜瓜则死死盯着窗外。
隔着屏障,窗外黑得像是蒙了一层不透光的幕布,隐约听见风声呜咽。
丁瓜瓜将妹妹往身后掖了掖,几步挡在顾长雪床前:“李道长。不是说这里的裂隙不大,很快就能修复吗?”
他防备着初次见面并不熟识的李道长,也防备着窗外的异象。正绷紧了肩背,就听丁关雎在他身后低声急唤:“顾哥,顾哥?!醒醒!”
·
丁关雎的几声呼喊并不能阻拦灵魂飞跃的速度。
顾长雪熟稔地闭眼等待眩晕劲过去,还未睁眼,就觉身体像是蓦然撞入了一片寒潭。
四周是细细索索的嗫语:
“道士……杀了这道士……”
“他是狗皇帝派来抓人祭的!我听外面的人说了,这家伙已经沿着北河掳走了百来个童男童女……歹毒至此,合该受死!”
“他呼吸都停了,是不是受不住尊主的阴煞之气,直接被冲散魂魄了?”
手背处有阴凉的东西轻轻拂过,顾长雪却没动,只静静闭着双眼,屏息继续凝听:
“真是见了鬼了。既然他是道士,为什么会贸贸然闯进咱们这片阴煞之地?但凡能开阴阳眼,都不至于看不见这儿那么浓的阴气吧?”
“这是个假道士吧?我跟了他一路,亲眼看着他领着督查办的军队闯进村子,想抓走村民家里的孩子,结果村长说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被送到净地洁身去了,又一路把他引到了这里……他要是个真道士,早在看见这漫天的阴煞之气时就该知道村长在蒙骗他,何至于一脚踏进这里?”
“他是假道士,他身后跟着的督查办难道就没一个有真本事的?”
“督查办也未必爱办这种差事啊……不过,现在怎么办?这家伙的肉身怎么处理?”
“不如送去给尊主享用吧。”
聚在一起的阴鬼们纷纷应和:“好好——哇!!”
顾长雪蹲在缺胳膊断腿的阴鬼们中间,微微挑眉:“既然都说好,为何还不带路?”
第一百八十三章
周围静默片刻,爆发出一片私语。
顾长雪耐着性子听了会,发觉这些阴鬼除了惊愕于“怎么还有活人上赶着想被鬼吃”,没一个注意到先前还不能视鬼的道士怎么现在又能见鬼了,明摆着都没长什么心眼。
这就有些古怪了。
这些阴鬼既然提到了“尊主”,又提到了“督查办”、“北河”,他显然是穿入了《人域》剧本所写的世界中。
这世界里野鬼横行,大都揣着九拐十八弯的诡计。像这样阴煞浓郁的“风水宝地”,哪轮得上这些心思纯直的鬼占据?
除非那位尊主极度不喜心思深沉的阴鬼留在身边,几番……嗯,淘汰之下,才只留得这群没心机的阴鬼幸存下来。
……细想一下,这好像就有些不妙了。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起身往后退了一步,正想找机会离开,多掌握点情报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一股渗入骨髓的阴寒从背后倏然袭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被一股巨力狠狠扣压在地,刚想抬头啐开不慎入口的泥沙,颈间就被冰冷如铁的手掌死死箍住,掐着他的脖子将他半拎起来。
颈骨隐隐发出咯吱的声响。顾长雪虽然不会轻易窒息,但痛觉与常人无异,眼前发黑的同时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句,抬手攥住袭击者的手腕。
袭击者很低地“嗯?”了一声:“你不是人?”
“……”我特么的……顾长雪闭了下眼,绷紧腰腹猛然一拧身,长腿狠狠扫向压制着他的邪祟。
惊呼声四起,众鬼被尊主身上骤然暴涨的阴煞之气骇得四下逃窜。
顾长雪只短暂轻松了不到半秒,就觉一道冷风倏然刺向自己脑后,反手接住的同时那柄断矛就被另一只手握住一转,嗤地一声贯穿他的手掌,又深深钉进土里。
疼痛并未如约而至。
就像当初在永乐海地牢里被贯穿眼珠时一样,痛觉像突然断线似的销声匿迹。
顾长雪停顿了半秒,疑惑于总是失灵得恰到好处的痛觉,但很快便收敛心神,抬眼看向再度将他抵在地上的恶鬼。
按照剧本的描述,此方世界中的确存在着一位被尊称为“尊主”的邪祟。
它来处不详,名姓不详。据说乃是千万道怨魂融合而成,故而并无凝实的样貌,大多只以面目不清的灰雾形象示人。
但眼前这位五官轮廓深邃分明,骨相冷峻,顾长雪盯着对方那双含敛着银芒的眸子看了片刻,想问对方对过往还有没有印象、状态如何,这张脸是不是你原本的面容,就见眼前的邪祟微微俯低上身,用低沉冷漠的声音问:“你在想什么?”
冰冷的鬼手依旧压在颈项上,贯穿手掌的断矛被钉得更深。
顾长雪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看明白了这人根本没打算听他的回复,只一心想杀死他——或者说,杀死他占据的这个作恶多端的原身了事。
这明摆着是他之前不妙的预感成了真。面前这家伙的确如李道长所说,因为多次穿梭造成情感和人性化的思维被削弱,开始采取一些激进的行为。
好比对付这些祟鬼,若换成还在《死城》或者《悬壶济天》中的颜无恙,多半不会直接出手,而是会将他们用某种契约束缚着,不得不受他驱使,等待某日作为底牌用出,确保牌局大获全胜,再挨个慢慢清算总账。
而眼前这个,选择的则是直接荡涤干净,一个后患不留。
客观来说,这两种做法都没错。只要有绝对的实力护航,其实并无高下之分。但——
很不幸。目前的顾长雪在眼前人……眼前鬼眼里,显然也归属于害人不浅、心机深重的行列中。
压着他的邪祟不知是否确认了无法轻易拧断他的脖颈,箍着他的双手缓缓放松了力道,阴凉的指腹抵着他的喉结:“问你话。”
“在反省。”顾长雪扯动被断矛钉穿的左手,无视鲜血长流的掌心,凭蛮力一点点抵开邪祟,“反省之前干什么事业心那么重。”
但凡他恋爱脑一点,在《悬壶济天》中抽出哪怕十分之一的时间撩撩闲,指不定早就发觉颜无恙的古怪之处,也不至于面对眼下这种局面。
邪祟身遭的阴煞之气逐渐凝实,千根锥针直指道士:“叶星,观星台督查。虽是二把手,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假道士,单凭汲汲营营、替皇帝办他人不愿为之事,才爬上如今的位置。”
银眸的邪祟凝视着他:“你不是叶星。叶星从无阴阳眼,看不见鬼神,更无如此蛮力。”
“他当着我的面魂飞魄散,而这片阴煞之地中存活的阴鬼又一个都没少……你是谁?怎么占据叶星的躯壳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有些意外地看向邪祟,没想到这回对方一照面就看出他是换了个里子,“我是——”
眩晕感不期而至。
有那么一瞬,顾长雪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魂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重重扯拽,即将拖出躯壳前,那股力量又徒然消失。
一切快得就像只是个不轻不重的警告,却足以让顾长雪姑且吞回了本想直接灌输给邪祟的真相。
“你是什么?”凝着阴煞之气的锥针又驱进几分。
“……”顾长雪木着脸地在心中轮转了一遍剧本中的角色,当真想不出哪个能让颜无恙版的邪祟收敛敌意,只能自暴自弃地选了个好歹能圆得上逻辑的,“鬼王。”
《人域》剧本中,九州大地瘟疫丛生,野鬼邪神横行。
有那么一段时期,民间曾传过一则谣言,说人间的动乱都是瘟神导致的。为了镇压瘟神,观星司私底下尝试造鬼王,所以每年才要掳掠搜刮那么多童男童女做人祭,只为了快点将鬼王喂养长大,以毒攻毒。
这谣言未必是真的,毕竟永帝收罗人祭很快被确认就是为了长生不死。但鬼王的确存在,并且还在大结局时被主角团“借”来镇压过一回瘟神,因此魂飞魄散。
顾长雪望向邪祟的银瞳:“我听说北河有个邪祟尊主一直在寻我,想拜入我麾下,所以便亲自来看看,这位尊主究竟实力如何。”
剧本中,眼前这位被称为“尊主”的邪祟——准确的说是原主,曾露过两回面。
第一回 是为了找鬼王,与拦路的主角团干了一次架。第二次是为了守护鬼王不被捉去镇压瘟神,被主角团打得几乎溃散,反手喂给鬼王做了口粮。
如今邪祟换了个主心骨,主角团能不能打得过颜无恙得另说,颜无恙乐不乐意拜鬼王的山头也得两说。但顾长雪能确认,拿鬼王镇压瘟神这种办法,主角团能想到,颜无恙肯定也能想到。对方多半会收手,并且为了防止鬼王跑路,还会亲自寸步不离地跟着。
“鬼王?他就是鬼王?”
四下里再度响起窸窣的私语:
“难怪尊主拧不断一个假道士的脖子,这便能理解了……”
“尊主之前的确想拜山头的来着,现在鬼王亲自上门,咱们是……?”
“是你个头!这些时日有多少恶鬼邪神从咱们地盘附近经过,天大的能耐还不是让尊主给吃了!照我说,这鬼王看起来也打不过尊主,咱们搏一搏,让尊主把鬼王吃了,那尊主以后不就成鬼王了?这不比拜山头好!”
阴鬼们的七嘴八舌似乎并未传入邪祟的耳中,或者说他并不在意。他只是微蹙着眉头,冰冷的银瞳审视着顾长雪,显然在打别的主意。
顾长雪并不怎么担心地任他打量。至少这一刻的颜无恙远没有面对湮灭时那般压迫感慑人,相比之下他现在更像一只侧卧着的老虎正睨着眼看身边的活物,最多也就是动一动尾巴,还处在要不要捕猎的思考中。
顾长雪现在更在意两个问题。一是这次穿梭前忽然发生的意外究竟是怎么回事,二是颜无恙这状态该怎么处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既然对方会给他传“来找我,唤醒我”这样的话,就说明他该有办法将对方从当下的状态中拉出来才对……
周围的嘈杂声逐渐增大。阴鬼们从先前的交头接耳,变成低喝:“吃了他!吃了他!”
邪祟的眉宇皱了一下,冷漠地抬起银瞳,身周的锥刺还未调转方向,忽觉唇畔一烫。
阴鬼的体温总是比活人要冷得多。
对方柔软的唇从他的唇角一路吻向唇峰,又贴着他低声道:“都是鬼,尊主也该知道进食不止生吞活剥一种方法吧?”
周遭的锥刺微顿了须臾,猛然扎向胆大包天的某人。
对方非但没躲,反倒反攥住他箍着对方的手,语调里掺着几分意味不明的嗤笑:“别试了。方才不都试过了?我们奈何不了彼此。”
“我对生吞活剥没有兴趣,倒是对另一种吃法颇为好奇……尊主可曾听过……炉鼎之说?”
第一百八十四章
周围陷入一片死寂。
阴鬼们的脑袋乱成一团浆糊,震惊地瞪着以一种危险又暧昧的姿势紧贴在一起的一人一鬼。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四野传来风声尖啸。
难以计数的残戟断矛刺破煞气凝成的灰白色雾潮,一股脑袭向纠缠在一处的一人一鬼,又在他们的躲闪间深扎入土,没柄七寸。
雾潮被搅得尘浪翻涌,伸手不见五指。莽莽灰浪中唯有两点银芒穿透阴雾,因顾长雪的一句“停手”被禁锢在原地。
“……你做了什么?”仍执握着断矛的邪祟缓缓胎眸,终于不再藏锋,骇人的威胁性在雾海中蔓延,激得顾长雪后脊寒毛树立。
迷雾中,那双眸子中并无瞳纹、唯有刺眼银芒,非人的特质似乎彰显着他已经彻底滑向了远离人性的另一个极端。
顾长雪却没后退亦或是畏惧,只看着这双银瞳轻声道:“我可什么都没做。这师徒契,是你自己同我立下的。”
颜无恙在松脂殿向他立誓契时,他还纳闷过。危机已经解除,记忆已经恢复。这位疑心癌晚期患者修补身体就修补身体,传暗码就传暗码,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同他立这种刻在灵魂上的契?
现在他倒是明白了。
他抬手按住眼前邪祟的后颈,半强迫性地将人带近了低语:“是你让我来的。是你让我来唤醒你的。所以我接下来做什么,你都没立场指责我……”
剩余的话淹没在唇舌交缠间。
他吮吻着邪祟冰冷的唇,有那么一刻感知到对方紧抿的唇终于松开一条缝,旋即他的后腰被一双寒如霜冰的手臂箍住,压得他与面前冷硬结实的身躯又贴紧几分。
他被揽着腰带得浮起几寸,又被抵在一块湿冷的巨岩上。道袍的衣襟被略有些粗暴地扯开,属于生人的阳气随着唇与肌肤的厮磨迅速流逝向另一端。
有那么几秒,顾长雪分出几分清醒的神智思索“这家伙该不会真打算一口气吸干阳气”以及“怎么恰到好处地叫停,免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但下一秒,本还在索求无度地进食的某只邪祟就黑着脸起开了。
“?”顾长雪有点意外地半撑起身体,“我还以为你打算趁势吞噬我。”
“……”邪祟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显然心情不是很晴朗,“真想死,地上有断矛。”
顾长雪没被他带歪:“以你的性格,要下死手又怎么会轻易放弃——等等。你不会是几口就饱了吧?”
“轰!”
深扎入土的残损兵器再度飞起,带出土泥剥剥落下。
邪祟微微屈了下右手,那些在阴煞宝地浸润了不知多少年的遗器便被粗暴地生拧成一柄巨剑,嗡然飞至邪祟背后。
顾长雪微微挑眉:“都是些凡兵俗铁,拿它们做武器?怕是还比不上你的鬼气有威力。”
“鬼气能伤你?”邪祟抛下一句,转身便往雾海外走。
顾长雪从巨岩上一跃而下,优哉游哉地系着衣带跟上:“去哪?”
“问你。”邪祟连眼神都不想递一个,“既然立有师徒契,还大费周章来找我折腾这么一出,你定然有所图。”
“你要去哪?”
·
顾长雪领着邪祟走出阴煞之地时,那些引诱他入死地的村民们早没了踪影。
邪祟扫了眼周围,语气薄凉地嘲讽:“你被引入死地,跟随你来北河的督查办军队一个来查看情况的都没有。真是好人缘。”
“是叶星人缘‘好’,跟我可没关系。”顾长雪看了眼已经愈合的手掌,随意找了处溪流洗了洗手,起身往北河村走,“那些阴鬼,你就这么丢在阴煞之地里不管了?”
“他们实力不差,又分吃了不少我丢给他们的邪神野鬼,死不了。”邪祟瞥向顾长雪,“倒是你。口口声声说要唤醒我,我却从未听闻唤醒鬼的方式是给鬼做炉鼎的。”
“那你就得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了。”
这也是顾长雪在那群阴鬼起哄时忽然想明白的——颜无恙两度犯病,都是在触碰他之后表明或展露出有好转迹象的。
在与佛子对话之前,顾长雪一直认为这是某种安慰剂效应,但听佛子提到他们体内都有某种光亮的碎片后,他不得不怀疑自己和颜无恙之间或许有某种共通的联系。
尤其是按李道长所言,灯□□溃后,即便持有怀表也无法正常定位,他却能每次都精准地抵达颜无恙所在的世界,又不偏不倚地回到原世界……
顾长雪止住思绪,以免自己想得太深,反倒走弯路。转而垂首开始摸索叶星身上都带了什么:“钱袋、罗盘、符纸……”
他在袖中摸到一半,忽然顿住。直到邪祟蹙着眉冷冷地看过来,才回过神,将触到的那枚温热的硬物取出来:“怀表……怎么会跟来?”
这块怀表的表链是他后来另配的,所以一眼便能看出这是爷爷留下来的那一块。可——
李道长不是说,他每次穿梭都是灵魂穿越么?
虚体的灵魂,怎么可能把实体的怀表也带到另一个世界来?
他正皱眉思忖,一直不冷不淡地跟他保持着距离的邪祟靠近过来:“这……是什么?”
顾长雪及时将怀表一收,避开邪祟伸来的手:“既然想不起过往,就别随便碰。”
这万一把他爷爷复活了,扎根在这方世界回不去了怎么办?
他抬头望了下远方:“到了。北河村。”
·
跟阴煞之地紧挨着,北河村想大也大不到哪去。顾长雪一进村,几乎所有村民就都知道了,之前他们骗去死地的那个督查居然活着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背着巨剑的阴鬼。
村里顿时乱成一团。最初是慌不择路地想逃跑,待到看见村外驻守的督查办军队后,又被迫退回来,改为护住孩子。
督查办军队自然也看到了他们那位惹人厌恶的督查。比起村民们的惊慌失措,他们更错愕于叶星什么时候真有本事捉鬼了?
观星司上下谁不知道,二把手叶星虽然每天穿个道袍,却是一个连鬼都看不见的假道士。能混到如今这步,无非是苦心经营、拍永帝马屁换来的。
可如今,叶星不但有能耐从阴煞之地安然无恙地走出来,还捉了个阴鬼?
副领军的眼神止不住地往邪祟的脸上瞟,无比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但怀疑归怀疑,就算真是在做梦,他也得老老实实下马给叶星行礼:“督查大人。国师卜算过,这北河村共有二十名符合要求的童男童女。可这些村民至今也只交出十名,剩下十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正准备说要不要强行搜查,就听督查冷声道:“二十个屁。将之前那十个童子都放了,你们现在就跟我回京。”
“……啊?”副领军差点真以为自己在做梦,使劲拿牙咬了下舌尖,“嘶!不是,大人,为何要将童子放了?咱们无功而返,若是报给陛下,恐怕谁都不活不了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冷笑:“活不了的是国师!”
“仅是进了一趟阴煞之地,不消须臾我便失了大半阳气,开了阴眼,得了道行。这北河村与阴煞之地毗邻,童子自幼被阴煞之气浸淫,怎可能不受影响?就算八字相合,满身都是阴煞之气,又怎能用来为陛下延寿!”
“国师神机妙算,于京都便可算出天下大事,又怎算不出这点?他这是想借我的手,害死陛下!”
“……”副领军愕然地张着嘴,连啊都啊不出来了。
他有心质疑,可叶星从一个众所周知的假道士突然变得能在阴煞之地进出自如、还捉了个一看就本事不低的阴鬼出来,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再仔细想想,一个村落紧挨着阴煞之地,生养出的孩童的确是阴气强盛、阳气不足,沾染煞气很正常。用来延寿……的确一听就有问题。
再者说,眼前这人可是为了往上爬生杀无忌的叶星,又怎会为了保下几个小童,就敢质疑国师,蒙骗圣上?
副领军本也不喜这种拿幼童做人祭的恶行,捋清思路后立即转头呵斥:“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把那群没用的小鬼放了!”
他背过身,没去看那些村民们又惊愕又狂喜的神情:“大人,那咱们这就上路?”
顾长雪瞥了他一眼:“嗯。”
按他原本的计划,最好是能进京见皇帝前和这个世界的男主角——或者说守灯人碰个面。但有督查办的军队跟着,那就不大方便了。
好在他身边还有个可靠的人手……鬼手能用,上了车他就无比熟练地支使:“别跟车了。替我去京都找个人吧?他叫白木深。”
“如果不出意外,他应该是十六岁左右,目前还是个小乞丐。眼睛是重瞳子,双目失明。”
顾长雪等了片刻,抬起长腿不轻不重地踢了下仍蹙着眉盯着他袖子看的邪祟:“你耳朵又没病,装什么聋子?”
邪祟冷漠的目光扫过来:“你想调开我?”
顾长雪懒倚着车窗哼笑了一声。想挤兑这人吧,张了张嘴想想还是算了。老生常谈,他都挤兑累了。
他懒洋洋地抬手,修长匀净的手指微挑,扯开半边衣襟,露出大片白皙结实的胸膛:“允你下个刻印,能不能缓解下你的疑心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轻点着心口,带着几分藏匿着涩气的挑衅睨向邪祟:“照着心脏下。”
第一百八十五章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马蹄与轮辇声交织入耳。
光线透过纱帘映入车内,在顾长雪身上投下狭窄车窗的剪影。晦暗朦胧的光影随着车厢的颠簸晃动,为那片裸露的肌肤打上一层暧昧慵懒的柔光。
车厢里安静了须臾,最终邪祟伸手拽拢那片衣襟,将系带打了个死结:“阴鬼想下刻印,布料能拦得住?”
顾长雪只觉心口处一凉,像有什么东西化作无形的丝线钻进了心脏里。他毫不意外地哼笑了一声,理了理被一番拉扯揉皱的衣襟:“这下心定了?”
“……”邪祟瞥了他一眼,转瞬便没了踪影。
顾长雪并不怎么在意对方算不上友善的态度,收回手后懒散地靠着窗口晒了会太阳,最终还是将怀表又从袖子中摸了出来。
单就剧本来看,《人域》的剧情其实并不复杂。
撇除掉那些勾心斗角和悬案谜题,主体脉络大概可以总结为“主角白木深察觉世间瘟疫纵横、鬼神并起或许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造成的,一番追查后揪出了国师这个罪魁祸首。”
结局则是“奈何查明真相时为时已晚。无可奈何下友人们纷纷以命相搏,镇压住了瘟神。白木深因血脉特殊,承担起友人们生前的嘱托,最终登上帝位,保得天下百年安泰。”
顾长雪摩挲着表面,思索着这一回国师背后是不是也另藏幕后黑手,捋到一半又有些出神,不由自主地回想起穿进《人域》前发生的那一幕。
电气短路、窗外骤黑,李道长的法器发出警告,顾长雪怀疑这都是屏障彻底崩溃、湮灭入侵所导致的。
但他穿梭至《人域》后,刚想跟颜无恙交流情报,就感受到了被强制弹出的眩晕感……
元无忘曾提到过,只要超出一定距离,湮灭就检测不到他们的活动。反过来说,唯有在一定距离内,湮灭才能察觉他想同颜无恙交换情报的行为,强制他离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由此可以推出,湮灭出于某种原因,也跟来了《人域》这个世界。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因为,湮灭既然也跟来了这里,他就不必因担忧原世界的安危,火急火燎地赶此世界的进度。或许能找机会设法与颜无恙、白木深交换情报,甚至为对抗湮灭做些准备。
坏事是因为……湮灭有什么必要在入侵到一半时甩挑子不干,特意跟来这个世界?
顾长雪微微蹙起眉宇,最终仍是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这个世界的麻烦上。
他抬手敲了敲厢壁:“近来各地的现况如何?可有什么消息?”
与之前他所穿的景帝、白衣剑君不同,叶星在剧本中还算有点分量——整个《人域》的故事,就是由叶星之死拉开序幕的。
“督办在广收人祭时受村民蒙骗,不幸死于阴煞之地”的消息传入京都,令帝王震怒,掳收人祭的行为变本加厉。
各地尤其是京都的百姓怨声载道,起义四起,也因此让白木深察觉到如今这乱世似有人为操纵的痕迹,从而开始追寻真相。
“回大人的话,各地并无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但京都近日却发生了一场大事。”
跟在车厢外的副领军压低声音:“永寿公主薨了。”
“……”
永寿公主?谁?
这又是哪来的剧情?
顾长雪微抽了下嘴角,麻木之余又觉得不怎么意外,毕竟这次穿回原世,他已经了解了剧情残破的真正原因:“细说说。”
“是。”副领军稍微提起些劲头,“大人您知道,陛下没什么兄弟姐妹,子嗣又单薄,永寿公主是陛下唯一一个没夭折的女儿,所以对她格外宠溺。”
“……”顾长雪心想能听出来。
这位永帝登基以后什么正事不干,光顾着想尽办法攥取永生了。这位公主能被赐封号为“永寿”,足以说明她爹对她寄予了多么殷切的期望。
“公主虽然体弱多病,但有陛下拿人祭替她续命,照理来说不该香消玉殒才对。可几日前,她在府中赏花时忽然倒下,太医赶到时,身体都已经凉了。”
顾长雪压住嗤笑,淡淡道:“以人祭续命到底有违天理,遭到反噬并不奇怪。”
副领军愣了一下,没想到叶星嘴里居然也能说出人话。但他只走神了这么一瞬,立马又拉回注意力,苦笑着道:“但好巧不巧的是,公主数月前才看上了今年的状元郎,点为驸马。再过半月,便该是大婚之日。陛下疑心是驸马抗旨,不愿与公主成婚,所以才设法害了公主……”
顾长雪听得忍不住揉了下额头:“可有证据?”
副领军哂笑一声:“大人说笑了。陛下处置人,何须凭证?”
“尤其是那位状元郎原本便与一世家女子情投意合,早有婚约,当时接到赐婚的圣旨时便想拒绝,闹出好大一场乱子。”
“这次东窗事发,陛下直接将那状元郎和世家女子的九族一并打入牢狱,说是……要将他们充作人祭,给公主陪葬。”
副领军顿了顿,看在自己还得在叶星手底下讨生活的份上,还是多嘴了一句:“因为这件事,陛下近来心情糟糕得很。督查大人若想同陛下说这阴煞之地的事,还需小心婉转些为妙。”
·
北河距离京都其实并不遥远。叶星抓人安排了个环形的路线,北河算是最后几站,本就在回京的路上。众人一路急赶,总算在宵禁前进了京都。
顾长雪估算了下时间,觉得这会儿永帝早该睡了,就算求见也不可能见到。索性便领着队伍想回观星司休息一晚,隔日再面见圣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想到走到半途,队伍却忽然被拦住。
正闭目冥思的顾长雪蹙了下眉,睁开眼撩起纱帘往外看,就见一道肥胖的身影堵在路中间,笑呵呵地拢着手中拂尘的白尾:“见过督查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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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打扮得格外古怪,明明穿着一身太监服,却没戴太监的冠帽,大喇喇地露出一颗秃头,头顶上还烙着几枚戒疤。
顾长雪的目光在那和尚不像和尚,太监不像太监的家伙头顶停留了半晌,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我才刚进城,国师大人便算得我回京了?可惜天色已晚,马上便是宵禁,国师若有什么事,还是等明日再谈吧。”
穿太监服烙假戒疤的假和尚,也就国师手底下才会有这种为了讨好永帝如此不要脸的人。
他收回撩起帘子的手,重新靠回厢壁:“接着走。”
“且慢。”那假和尚没打算让开,依旧笑眯眯地道,“不是国师有事,是陛下想见督查。”
“……”这么晚,那老昏君不睡他的养生觉,怎么会想起见他?顾长雪摩挲着怀表的手指动作微顿。
还是国师的人跑来拦他的车队……难道他在北河放走童男童女的事已被国师察觉,对方早一步跑来上眼药了?
“督查……”副领军有些不安地低声唤了句。
“无妨。”顾长雪收起怀表,“既然是陛下召见,那便不能推卸。我随这位……”
“庆轩公公。”那胖子居然还真能神情自若地接过顾长雪的话,叫出这个名字。
顾长雪无语地牵了下嘴角:“随这位庆轩公公进宫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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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免倒霉的手下们被无故牵连,顾长雪随意几句便将他们打发回了观星司。庆轩公公跳上车辇,亲自驾车,一路往皇宫的方向驶去。
“督查大人可要顺路买些吃食填填肚子?”庆轩公公沿途还不忘乐呵呵地向顾长雪搭话,“等进了宫,可未必能再吃到东西了。”
顾长雪瞥了车帘一眼,听出这人“这估计是你最后一顿断头饭”的言下之意,但又懒得搭理。
偏偏庆轩公公颇为“热心”,就算顾长雪一声不吭,他依旧坚持攀谈:“督查大人这些时日不在京都,可能还不知道近来发生了什么事。”
“燕北又抓到了好一批僧道。据说早在十三年前,陛下下旨让天下的修行人皆入观星司受职为官,替他谋求长生之法时,那群胆敢抗旨不尊的家伙便已扮作便衣,四处潜逃。”
“逃又有何用?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苟活了十三年,还不是被抓了?三天前送上断头台,一刀便毙了命。叫我说,这种糊涂到胆敢和陛下对着干的人,死了也是自找的。督查大人,你说是不是?”
庆轩公公虽然说的隐晦,但有点脑子的人都能听出他在讥讽顾长雪擅自放走童子,现在只能等死。
顾长雪连眼睛都懒得睁开:“公公博学。”
“……”庆轩公公没忍住,“督查大人何出此言?”
他刚刚说的话里哪点和他博学有关?
顾长雪恹恹地打了个哈欠:“‘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此句出自《诗经·小雅》,公公居然读过书,果真博学。”
“……”庆轩公公差点没被气出血,“督查也就现在冲着老奴我贫贫嘴了,待得见到国师与圣上,看你如何分——”
庆轩公公的话音戛然而止,惊恐地看着不知何时撩开车帘,手搭在他肩上的顾长雪,浑身动弹不得:“你——啊!!”
耳后痛如铁炭烧灼,庆轩公公嘶声道:“你对老奴做了什么?!你不是没有道行吗!”
顾长雪借着车帘裹了裹手,将庆轩公公的肥头大脑往侧拨了拨,确认师徒契的印记已经烙进了对方灵魂里:“安静地驾车,会吗?”
“……”庆轩公公很想反抗,但刚要张嘴拒绝,心中就弹出来自誓契的警示:违逆者,死!
他霎时变得六神无主,但看看不远处的皇宫,庆轩公公又生出几分希望:国师,国师一定会帮他的!对……要快点进宫,找国师求救!
第一百八十六章
庆轩公公动的什么心思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顾长雪扫了一眼便兴趣缺缺地坐回车内,直到进了宫,才打起纱帘看向四周。
和一般的皇宫不一样,这位永帝的皇宫主打一个“人多”。
自进门起,便能瞧见来来往往的人。昂首挺胸志得意满的,垂头丧气面色灰败的……
顾长雪扫了一眼,便轻易分辨出他们的身份:一脸灰败的是被迫进入观星司,替皇帝琢磨怎么延寿的修行之人。满脸春风得意的,则是观星司督查办的军官。
永帝昏庸,对朝政毫无兴趣,唯一一次上朝就是为了在自己的皇宫附近兴建观星司。
自“天下修行之人当即刻入观星司为官,违者斩首”的皇旨下达后,大量修行人士涌入司内。
主动响应旨意、想替皇帝卖命以谋求权财的那一批人,被划入了观星司下的督查办,领军衔,对内负责监管司内众人,对外负责逮捕、追杀抗旨之徒。
至于抗旨不从的那一批人……正如庆轩公公所说,被逮捕后,要么不得不折腰屈从,要么被当场斩杀。
当今国师,就是当年第一个响应帝王旨意的道士。
“督查大人,到这就得下车步行了。”
庆轩公公硬着头皮提醒车都停了还坐得四平八稳的顾长雪:“不远的,老奴引您去。陛下和国师都在殿里等着呐。”
顾长雪思索着要不要进门就直接拍两道师徒契过去,但想想又觉得这有点法外狂徒那意思了。还是先看看情况,再决定拍不拍。
他拿打定主意,便将怀表收回袖中,起身下了车辇。
迎面扑来阴风阵阵。顾长雪抬眼就看到富丽堂皇的宫殿外围着大量的阴鬼,几乎将整个宫殿淹没。
“……”顾长雪无语地牵扯了下嘴角,心想亏得这还是国师殿,这要是换佛子来,估计当场就能把国师当邪道给逮了。
偏偏蓄养阴鬼这种事对于《人域》中的修道人来说十分正常。毕竟自永帝屡出昏招、众人主动或被动的助纣为虐之后,神明便不再赐福于人了。
从前的道士念一句净口咒,那是真有北四圣之一的天蓬将军降下赐福,助道士驱邪修炼的。现在……
顾长雪讥嘲地轻嗤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跨越阴鬼铸成的围墙,步入殿内。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嗯?”
永帝暴怒的声音从后殿内传来:“我昏庸?我不问是非?我要是不问是非,当初闲家那小子抗旨拒婚的时候就该把他满门抄斩了!”
“陛下!闲家三子与玉氏嫡女三年前便立有婚约,京中无人不知。令其迎娶永寿公主,本就——啊!”
顾长雪加快步伐转入后殿,便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倒在地上,永帝满脸怒容地收回踹人的腿:“你还敢提朕的女儿!永寿死了!你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吗?!朕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喊得颇为悲怆,顾长雪看着他老态龙钟的脸却只想说,你要真那么想见女儿,不如停止人祭,保管隔月就能和公主家人团聚。
永帝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蓦然回头:“叶督查,好,你来了。你来说说,朕的永寿被人害死了,朕将害死她的人下了狱,这有错吗?!”
中年官员挣扎着坐起来:“陛下!闲家世代忠良,万万做不出戮害公主之事啊!玉氏乃是书香门第,更不可能做出情杀公主此等恶行。既无证据,陛下怎能下令将他们满门抄斩?”
他颤颤巍巍地捂着伤处站起身:“陛下,陛下若是还不醒悟,臣当以死——”
“死?!”永帝跟被踩了尾巴似的暴跳如雷,几步上前抓住中年官员的后颈,“好!你死,朕帮你死!”
“陛下。”顾长雪淡声拦了一句,“动怒伤身动气,若想延年永寿,还需时时保持心若止水才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嗯?”永帝凶狠地转头瞪来,神情阴晴不定地看着顾长雪,最后居然当真松了手。
“督查说的没错,为这种人动怒的确没有好处。还是督查你重要。”
永帝挂着阴森森的神情走近几步:“朕听说,你在北河放走了不少本该替朕延寿的童男童女,想必是有合理的解释吧?”
“的确有。”顾长雪抬起手,那位还软倒在地的中年官吏当即像被无形的巨手拎住了后领,整个人悬飘在空中蹬着腿挣扎,“臣开阴阳眼了。”
“——怎么会?!”一直面带淡笑站在一旁的国师终于端不住他作壁上观的架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阳气甚重,根本开不了——”
“但我开了。这是既定的事实,国师就算不信,也改变不了。”顾长雪不客气地打断,“说起来,这还是拜国师所赐。”
“什么意思?”永帝机警地竖起耳朵,“国师还有法子帮人开阴阳眼?”
他眼底流露出渴望和贪婪:“为何不告诉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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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辻刚要辩解,顾长雪先开了口:“因为这法子几乎成功不了,且有百害而无一益。”
“这怎么能叫‘无一益’呢?”永帝有些急切,“你这不是开了阴阳眼吗?”
“但我损了五十年的寿命,”顾长雪难得施展许久未用过的演技,脸色阴沉得就算是永帝都被摄了下神,“如今只剩几年的命可活。”
他又精准地踩上永帝的另一处痛点:“而且,出了北河我便试过了……”他的眼底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屈辱和愤怒,“我已经,无法再人道了。”
永帝最在乎的人生大事就那么两三件。其中最重要的自然是永生,永寿公主只能排第三,第二便是床上雄风。
永帝认为这是衡量他寿岁的最佳标准,再加上他本就没什么子嗣,自然对这方面看重一些。如今听顾长雪说又是只剩几年可活又是不能人道的,他霎时就没了想法,甚至没去怀疑顾长雪说的是真是假。
毕竟叶星原本并未道行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如今突然得了阴阳眼,自然得付出一些作为代价。
再者说,叶星如今也就是二十左右的年纪,又位高权重,这样的男人最是好颜面,永帝推己及人,觉得叶星不可能做出当着帝王、当着国师这个敌人、当着中年官吏这么个随时可能把他的残处传出去的人的面,撒下这种谎的行为。
他质问的语气都没之前那么凶暴了:“这也不能解释你为何放走那些童子。”
“当然能解释。”顾长雪阴沉的目光狠戾地扫向一旁错愕的国师,“若不是他算出北河有一批童子恰适合当陛下的人祭,臣也不会入那村边的阴煞之地,丢了五十多年的性命,还……”
永帝眼看着叶星颇觉耻辱地咬了咬牙,没能把后续难以启齿的话说完整:“但也幸好有这一劫,臣才有机会想明白一件事——阴煞之地如此凶恶,那些自出生就生养在阴煞之地边的童子,又怎能干净纯洁!?如何能用来为陛下延寿?!这等小事,国师神机妙算,如何算不出?!分明是心存恶念,想让陛下品尝寿岁折损、不可人道之苦!”
“什——不,我没有!你胡说什么?!”郭辻震惊地道,“我卜算过,一切都是天命所定——”
“你是说,陛下短寿、不可人道也是天命吗?!”顾长雪厉声呵斥,“休要再辩解!有我这个亲身经历过阴煞之气侵蚀的人珠玉在前,陛下怎还可能被你蒙骗!”
“信口雌黄,陛下——”郭辻将目光投向永帝,却在这个多疑、残戾的老人眼中看出了深浓的怀疑,心中霎凉,“陛下,臣为您卜算向来尽心竭力,就算那几个小童生在阴煞之地边,也一定是恰好需要他们,才会卜算到他们的信息——”
“恰好需要沾染阴煞之气的童子来为我延寿?”永帝越发不相信,“既然如此,那便用国师一贯爱用的法子来证明你二人说的话谁真谁假吧。”
“斗法?”郭辻眼底又生出几分希望,“好!我——呃!”
在永帝肉眼不可见处,一道取自于邪祟的阴气凝成针勾,毫不留情地将郭辻的魂魄从躯壳中生扯出来,又收进顾长雪袖中的罗盘里。
顾长雪抬手捋了下袖子,看着国师的身躯直挺挺地倒下。
剧本中对于国师斗法也有过几回描述,每一回看,顾长雪都觉得这自证真伪的法子荒诞到滑稽。
又不是在拍西游记,还御前斗法,还不论生死。将真相的判断寄托在斗法胜负上,这对君臣还是真是荒唐到了一处。
他本来没打算用这么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毕竟《人域》似乎也不能算是一个好结局,鬼知道所谓的“百年安泰”到底只是个虚指,还是字面意义上的只能保百年平安。万一国师后面真藏了个幕后黑手,他处理得太明显反倒容易打草惊蛇。
但事态发展到当下这一步,他也不可能配合地让郭辻把他弄死……
顾长雪的眼神微转,睨向永帝,开始思考要不还是把殿里的人都下个契,先撑到与白木深碰面,再考虑下一步怎么行动。
永帝猜不到顾长雪的心思,只盯着郭辻瞅了半晌。
倒不是因为近臣身死而受触动,纯粹只是眼红于叶星刚得了道行居然便能这么厉害,国师甚至连话都没说完便身死他手。
但转念一想叶星所付出的代价,以及叶星为何出手如此之快,他又觉得平衡了:“叶督查,国师……啐。郭辻生前一直不赞同朕细查公主之死,但永寿死得冤啊,朕如何能心安?这件事,便交给督查你来调查吧。”
顾长雪:“……”永寿公主冤,那些被抓来做人祭,为公主吊着命的人死得就不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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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扫了眼地上面朝下躺着的人,又想难怪他只是挑拨了几句,永帝就如此轻易地对国师产生了那么深的怀疑,感情之前就因为永寿公主之死发生过矛盾……
他收敛心神:“陛下,您让臣查此案,那驸马和玉氏一族……”
“杀了!”永帝毫不犹豫地恨恨道,“就算朕的永寿死了,闲家那小子也得给朕下去陪她去!还有那玉氏女,多次引得永寿不快,此番索性也送他们一家下去,给永寿为奴为——嗷!”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拽着旁边的帘布擦了擦手,看着捂着耳根哀嚎的永帝,终于明白了当初颜无恙下起手来能跟一整个永乐海都强制立下师徒契的心态。
他侧目扫向一旁傻眼的中年官吏:“过来。”
“……你要干什么?贼、贼子!你对陛下做了什么?!”这官吏之前还想死谏,这会看着永帝哀嚎不已的样子,又冲上来想和顾长雪拼命。
顾长雪轻啧了一声,抬手攥住官吏的肩膀。
法外狂徒就法外狂徒吧,世界都要毁灭了,还管得上什么法。
第一百八十七章
师徒契一下,很多事都变得简单许多。
顾长雪严令禁止了官吏泄露今日的见闻,几句话将他打发走。又勒令永帝中止一切于民有损的行为,立即释放被抓的童子、驸马和玉氏一家。
唯独在处理国师时,不出所料地遇到了麻烦:“你说,你从未散播过瘟疫,也并未招引过恶鬼肆虐人间?”
国师好不容易回了自己的身躯,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啊!那瘟疫我也怕,所以才招了不少鬼在殿外围着,就为了防有瘟鬼靠近。平日里我就是拿鬼甲算算人祭,最多便是借这老昏君的手害人!”
他无视永帝错愕的怒骂,言辞诚恳地道:“您都在我魂魄上下契了,还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不是不相信,是觉得头大。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喝了口国师亲手沏的茶,心想奇怪。
剧本里既然描述了白木深查到国师是幕后黑手,那不管怎么说,国师肯定会与瘟神灭世的灾祸有所联系。可照国师所言,他似乎与这些并无关系?
难道司夜阑又看到错误的剧情了?讯息在传递的过程中,又被湮灭恶意剪辑了?
还是……白木深查错人了?
但这得多离谱才能将一个全无瓜葛的人查成幕后黑手?
更何况,上一个世界中,元无忘曾提过几回有关他挚友的只言片语。根据他下意识敲个暗码都能敲出白木深的名字来看,这个所谓挚友明显指的就是白木深。
按元无忘的描述,白木深明显是个什么事都爱替人默默兜住,总能掌控全局的人,照理来说不会做出这么离谱的事……
永帝还在一旁不甘心地叫嚣:“朕乃是真龙天子!天命所归!人祭怎能算是害人?”
“朕记得清清楚楚,永丰二十七年冬日,朕第一次举行人祭。那祭台之下的大雪立时消融,繁花盛开有如春至,附近村落的农田里还结了万顷秋稻——如此吉兆,不正说明上苍是赞同我的?”
“闭嘴吧,拟你的圣旨。”顾长雪无语地扫了这老昏君一眼。
若放在以前,他可能还会觉得这是什么“编剧所钟情的环境烘托”。但自从得知时空紊乱是世界崩溃的表现,再联系起《死城》中的盛夏飞雪、《悬壶济天》中的无端沙化……不难看出这所谓“春暖花开、万顷秋稻”其实也同样是世界崩溃造成的时空紊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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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还好意思说什么“天命所归”?
顾长雪起身看了眼永帝不甘不愿地缩回头写下的圣旨,又转向跪得老老实实的国师:“你再仔细想想。任何可疑或可能有关的线索,都说来听听。”
“可疑……”郭辻犹豫了一下,“真要说,那我觉得永寿公主之死挺可疑的。”
“您也知道,永寿公主身体不好,一条命全凭人祭给吊着。只要人祭不断,她不该暴毙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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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之前就觉得这事古怪,没等这老昏君问就卜了一卦,结果我那跟了我几十年的龟甲眨眼就碎成了齑粉……这说明要么背后动手之人的实力远胜于我,要么,便是天命不可妄加测算。”
“照你这么说,之前你不让朕查永寿的死,倒是为朕好了?”永帝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又不甘愿地对顾长雪道,“圣旨拟……拟好了。你拿着这圣旨便能接出驸马等人,童子都在国师手上,只消国师这边直接放人便可。”
“很好。”顾长雪扫了眼确认无误,便不打算继续听这两人互扯头花,只再度重申了一遍不可打草惊蛇的保密事宜,便举步往殿外走,“庆轩公公,劳你再送我一程吧。”
·
亲眼目睹国师和永帝吃瘪,庆轩公公心底最后一丝希冀彻底断绝。原本的嚣张气焰变成了胆战心惊,一路都在小心翼翼地试图搭话,想要讨好坐在车里一言不发的男人。
“……国师手底下的那些人也并不是齐心协力,督查大人若是需要,老奴可以替您理一份名单……”庆轩公公说得口干舌燥,也没听见车厢里的人应答一句,面色顿时更苦了。
也对。都有能耐强逼国师和皇帝低头听令了,哪还需要他提供什么下面人的名单?
他在心里想象了一下车内人如今的状态,多半正气定神闲地闭目养神,根本听不会听他说了什么话。
——然而,事实却与他的想象相去甚远。
车里的人半点也不神定气闲,也没有听都懒得听他说的话。
低垂的车帘遮住最后一丝月光。
黑暗的车厢内,有男人隐忍着喘息的呼吸声,急促中带着几分难耐的微颤。
顾长雪是上车后才察觉到车厢内有阴气盘踞的。
刚准备动手,一具阴寒的身躯便裹挟着熟悉的气息从背后拢住他,带得他向后踉跄几步,一下坐在藏匿了身形的阴鬼腿上。
皮肤因为过低的温度激起一层细薄的寒毛,顾长雪绷紧的身体却放松下来。刚要开口,就觉对方的手掌缓慢移向某个不太妙的部位。
“……”才放松的肌肉再度无声绷紧。
自上上回穿回原世以来,顾长雪都不曾考虑过身体需求。此时乍然被触及,加之阴鬼手掌较之生人过于森寒的温度,他差点没压住声音。
车厢外的人还在絮叨:
“督查办虽说都是由自愿加入观星司的人组成的,但也有派系划分……”
“……沈大人就是保皇派的,本身并不会什么术法,原职乃是京中禁卫……”
“张大人领的那一帮人平日里像是搅屎棍,什么差事往他们手上一过都得黄了。其实大家心里门儿清,他们哪是‘失手’‘大意’?分明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故意把人放跑的。可惜他们人微力薄,到底还是护不住人。”
“老奴不才……”
顾长雪搭在车窗边的手指绷紧,没耐住蹙着眉低哼了一声,立即听见车厢外的声音戛然而止,又慌里慌张地道:“大、大人,老奴说这么多不为别的,单就只是想让大人知道老奴的一片投诚之心啊!大人?”
顾长雪的身体微挺,颈项绷出一条极力隐忍又濒临崩溃似的曲线,听到某个邪祟低低沉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冷哼:“怎么不回话?大人?”
邪祟总是冷漠的语调此时似有些微妙:“你倒是荤素不忌。谁碰你你都这么配合?”
顾长雪的眼睛短暂地睁了一下,又重新闭上,只克制着冲车外说了句“闭嘴赶车”,又抬手按住邪祟的后颈:“换个人……早该死了。你这醋吃得够俗的。”
他的气声有些不稳,随着动作时断时续:“真当你隐匿个身形……我就认不出你?过来。”
他向后偏过头,压着对方的后颈,想吻上邪祟的唇,眼前却被一只手掌遮住。
邪祟的声线变得有些紧绷:“别回头。”
顾长雪要是听话那太阳就该从西边出来了:“为什么?”
他抬手攥住那只遮蔽着他视线的手的手腕,凭着蛮力将其拉开,回首便对上一双含敛着银光的瞳眸。
那双眼眸里甚至连类兽的竖形瞳纹都没有,好像单纯只是两颗金属球,因为能量的满溢而透出无机质的银光。
邪祟似乎在顾长雪的眼中见到了自己此时的模样,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宇,错开视线:“我不——”
“不想看这双眼睛?”顾长雪微微挑眉,感觉到邪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他索性转过身反坐在邪祟腿上:“你在东药村时的确说过,看到的幻境里包括在镜中照见一双银色的眼睛。”
“这有什么不想看的?”顾长雪倾身向前,鼻尖抵着对方高挺冰冷的鼻尖,“怕自己换了双眼睛、换了点零件就不算人了?那人家换角膜、换肾、打钢板的算什么?”
顾长雪的嗤笑让邪祟不自觉地蹙了下眉头。
他伸手握住顾长雪的腰,刚想将这人推开,却听这人又轻描淡写地道:“想也知道你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是为了什么。无非是为了救人,还是救与自己全无干系的人。”
既是如此,这个人身上的每一寸改变,不正都是人性的体现?
顾长雪低语着咬住邪祟冷硬地绷着的唇角,又轻声煽动:“别停,难受。”
“……”邪祟绷住了腰背没动,片刻后又抬掌重重压下顾长雪的后背。
他的眼神冷静中夹带着几分无从宣泄的欲念,直直地看着顾长雪:“我的确不是人。”
他能感觉到心口处似有温灼的情绪涌出,带得他隐隐焦躁,但他的身体依旧毫无反应。
顾长雪不耐地含糊应了一声,索性裹着对方的手自给自足:“又不是变不回去。”
“……”邪祟很想将注意力放在更重要的正事上,又被顾长雪弄得愈发绷不住冷静,强压着微哑的嗓音问,“怎么变回去?”
“你会猜不到?”顾长雪的视线从泛开生理性红意的眼角睨过来,眼睫微湿,“猜不到你还坐在车里等我做……这种事?那我倒是要问你怎么荤素不忌了。”
他忽地阖上眼,闷闷地喘了一声,片刻后才懒懒地瞥了眼浑身绷得跟块冰一样硬的邪祟:“你离开后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所以才意识到肢体接触的确能帮助你恢复记忆——顾长雪正想这么说,忽听邪祟低声道:“想起燕京盛夏,有一支缟素的队伍走过长街,纸钱撒在天上像漫天白雪。”
他站在酒楼塔顶翘起的檐角上,望着漫洒的纸钱与一地的惨白,不知是不是受那些麻木前行、连哭都哭不出声的未亡人的影响,心情沉闷到几乎难以喘息。
他回忆不起过往,也难以解释胸口的闷痛自何而来,只觉身上像压着山海般深重的担子,压得他近乎窒息。
而在他被溺毙的前一刻,这条充斥着麻木而绝望的长街突然逢遇了千百只翩跹飘来的蝴蝶。
缤纷的色彩乘光而来,如同一整个姗姗来迟的盛夏,掠过长街短巷,掠过他眼前,覆住满地的惨白如雪。
他随着记忆中的自己向街巷的某处看,看见一支停驻的车队,为首最为华丽的马车被掀起一角车帘,露出一张清冷俊秀的脸。
胸腔中的银质脏器忽然怦然跳动。
他想,或许那便是最伊始的心动。
第一百八十八章
那一瞬的悸动来得快,褪得也快。
心脏像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恢复了节律性的搏动,颜无恙维持着理性思考:
马车上的人虽然长着一张陌生的脸,但神情气质却极为熟悉,几乎瞬间便让他记起才分别不久的叶星——不,准确的说,是占据叶星躯壳的那道灵魂。
他立即将记忆恢复与先前对方强制性的肢体接触联系起来,所以刚办完手头上的事,便回到了马车中。
“……你是说洒引蝶香油那会儿你就心……”顾长雪盯着颜无恙那副冷静坦然、脸上写着“我只是有什么说什么”的表情憋了一会,还是没能把‘心动’这肉麻兮兮的词说出口,“算了。”
他又默默躺靠了片刻,等耳根处的烫意褪去,才支起身整理一片狼藉的衣裳:“你找到白木深了?”
颜无恙盯着他系衣扣的动作,淡淡嗯了一声:“他在京郊荒庙有一处据点,你找他做什么?”
“他和你……算是同袍。”有湮灭虎视眈眈,顾长雪也不好跟颜无恙直说白木深也是守灯人,“你这脑子我估计难治,还是试试能不能让他记起些事吧。”
他没再多聊有关白木深的话题,只大致将瘟鬼横行背后或有人为操纵、目前来看永寿公主之死或有蹊跷的事说了一遍:“……我本以为幕后之人是国师,但师徒契已经证明他与此事全无干系。要想再追查,手头上目前能跟进的线索只有白木深遗失的记忆,还有公主之死。”
车厢微微一晃。
庆轩公公战战兢兢的声音从车帘外传进来:“大人,京都府狱到了。”
邪祟垂下眼睫,抬指轻掸,那些沾在各处不适合被人发觉的痕迹便消隐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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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面色如常地撩起车帘,走下车辇,随手将明黄的圣旨丢给庆轩公公:“放人前,我要跟驸马谈谈。”
庆轩公公手忙脚乱地接住圣旨,很上道地立马冲进府狱代为提人。等顾长雪不急不慢地走进审讯室,驸马和玉家女带着镣铐已经等在里面了。
牢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就连狱卒都被庆轩公公极其体贴地清空。顾长雪环视一圈后微微挑了下眉,索性放弃那些弯弯绕绕的话术,直接走到两人身后,在驸马带着愠色开口前送出两道师徒契。
“……”邪祟顿时投来微妙的视线。
“这么看我做什么?还不是跟你学的。”顾长雪顺口搭了一句,又冲面前跪着的两人扬了扬下巴,“起来找个地方坐着,挨个说说与公主之死有关的事。”
“……”驸马与玉家女被迫一令一动。各自搬了椅子坐下后,玉家女先开了口:“公主之死与我无关。我只知道三郎今年金榜题名,打马游街时被永寿公主看上,最终从陛下那儿讨来了赐婚的旨意,还闹得天下人尽皆知。”
“也与我无关。”驸马带着几分嘲意道,“闲家虽说算得上名门望族,但真要与公主对着干,哪里能赢得过?赐婚圣旨送来的那天,公主亲自登门,就为了告诉我陛下对她有多宠溺,我若是识抬举,从了她,日后便能平步青云,我要是不识抬举……”
驸马轻哼了一声,含着怒意的眼神笔直地刺向顾长雪,突然转了个话锋:“叶督查可曾想过,在你上位之前,观星司督查办由谁负责?他又是怎么给你腾出位置的?”
剧本里的确没提过这些,顾长雪抱着“万一有用”的心态姑且还是问了句:“谁?怎么腾的?”
“……”驸马被他这“没想到还能有额外收获”的语气噎了下,“杜侘。叶督查难道真没查过他?照公主的意思,这位杜督查曾试图在国师眼皮子底下做一件有损于公主利益的事,圣上得知后震怒,即便杜督查负责的是替圣上镇压观星司中心怀谋逆的修行之人,圣上依旧毫不留情地命令国师处置了他。”
谁都知道观星司对于皇帝来说有多重要,督查的存在就相当于为观星司这匹难以驯服的野马套上一根缰绳。可为了永寿公主,永帝居然宁肯砍掉这根缰绳,足以见得永帝有多看重永寿公主。
“……”顾长雪不置可否,心想这算什么,就因为国师不让永帝调查公主的死因,永帝连国师都能说丢弃就丢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轻敲了下桌面:“但这件事和公主之死没有关系。你还能想出什么?”
驸马带着不情不愿的神情回忆良久:“没了。想不出有任何异常,她的死讯来得非常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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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徒契的影响下,没人能说谎。顾长雪思索片刻,唤来狱卒将这对愤慨又迷茫的苦命鸳鸯放了,又将无辜遭殃的两大家人也一并释放。
出了府狱,就见庆轩公公无比殷勤地站在车边等着:“督查接下来要去何处?回观星司歇息?”
“不必。”顾长雪没觉得困倦,只转过头问一直跟在身后的邪祟,“白木深的据点在何处?”
邪祟瞥了眼努力维持笑脸,假装自己啥也没看见、啥也听不见的庆轩公公:“出了京都,沿着官道向北三十三里,有一座荒庙。”
“北郊官道边的荒庙?老奴知道老奴知道!”庆轩公公手脚并用地爬上车辇,“那原本是星宿庙嘛。”
有个能识路的人能省事不少。顾长雪和邪祟没有挑剔便上了车,沿途就听庆轩公公絮叨个没完:
“……虽说庙名是叫‘星宿’,但里面只供奉着一位星宿,乃是东方七宿第五宿,心宿心月狐。寻常百姓拜之可求姻缘,可驱桃花煞。”
“老奴年幼时,那星宿庙的香火可旺着呢!逢了年节,来排队上香的行人车马能将官道都挤占得水泄不通。很多显贵家的女眷也常来此庙许愿结缘。”
“可惜啊……如今圣上昏庸,人祭大兴,神明因此不再庇佑人间,再也见不得神仙显灵的盛景了。”
庆轩公公一通拉踩暗表忠心,言语里也难得掺了几分真情实意的叹息:“再后来,野鬼横行。百姓想求神明保佑,却不得回应。渐渐地,上香的人少了,庙也荒了。圣上又下了召天下修道之人入观星司的圣旨,和尚道士萨满坛仙……那些原本守着观庙的人也被捉进宫里,这些观庙就更无人打理了。”
“没有这些正儿八经的神明可拜,有些百姓在走投无路之余便兴起了淫祀,拜些野鬼、祟神祈求庇佑……”
想也知道不可能有用。
顾长雪的手肘搭在车窗框上,手抵着额头,指尖不自觉地把玩着怀表。
“你似乎很急。”邪祟低低沉沉的声音在车厢另一端响起,引得顾长雪睨了他一眼。
“已经快到宵禁的时辰了,现在出城,再想进来怕是得等明日。但你还是赶着想出城找人。”
邪祟的目光又投向顾长雪手中的怀表:“你既然不想让我随便碰它,那就不该拿出来总在我眼前晃。可你却下意识地拿出它把玩……”
顾长雪将怀表收回袖里,没好气地道:“我是很急。”
传进这个世界之前,湮灭都现身了,明摆着原世的最后一层屏障彻底崩溃了。即便此时湮灭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跟了过来,鬼知道会不会有别的什么牛鬼蛇神趁着屏障崩溃,袭击原世。
但他现在知晓了一部分内情,又不能像在上一个世界一样,光顾着闷头赶剧情,不管眼前这个人的情况……在传回原世前,他至少要保证将这家伙身上的问题给解决好,并留足一部分时间尝试与对方、与白木深交换情报,最好能有机会为回去以后面对湮灭的袭击做好准备。
时间这么赶,他不急就有鬼了。但要完成这些目标,他又不能急于赶进度……就这么憋闷着焦虑,他只是把玩一下怀表算是够镇定的了。
他用眼神止住邪祟的问题:“有些话,我要是能跟你直说,早就跟你直说了。哪还需要干着急。你有这个闲心试探,不如想想法子早点把所有记忆都捡回来。”
邪祟:“……”
那还能有什么法子,白日宣淫?……哦,现在也不是白日。
车辇及时停下,打断了两人的对视:“督查大人?星宿庙到了。可要老奴一同进去?”
“你在这等着。”顾长雪收回视线,起身跳下车辇。
星宿庙并不大,破损的门窗紧闭着,从窗纸内透出篝火的光影。
邪祟无声地飘进庙门,又飘了出来:“白木深还没回来。”
“还没回来?”顾长雪重复了一遍,又感受了一下冬夜的寒风,“他从你找到这个据点时就外出了?这大冷天的夜不归宿……是查什么去了?”
窗中人影晃动。顾长雪推门而入,就见篝火边蓦然跳起一道瘦削的身影:“我的娘!”
邪祟闪身过去,一把抓住差点跳进火堆里的老乞丐。
“谁?谁?!”老乞丐努力睁大没有焦距的双眼,“是人是鬼?!我就是个老瞎子,身上没几两肉,别——”
顾长雪提溜着邪祟的衣袖将对方的鬼手挪开,又扶住老乞丐:“李铁拐?”
“诶,你怎么知道我一个老瞎子取的却是瘸子的名儿?”那老乞丐感受到顾长雪手上传来的属于活人的体温,顿时放松许多。
“以前在街边和白大哥遇上时,他同我说过你。”顾长雪借着剧本提供的信息面不改色地瞎诌,“是你捡到他的嘛。”
“对,对。”老乞丐彻底放下心防,“这事儿我从没和别人提过,只有认识那小子的人才可能知道。他又是个防备心重的性格……你既然能从他口中得知这些,想来是他信任的人吧?哎呀,那刚刚抓我那小伙儿怎么手那么冰?”
“他体虚。”顾长雪顶着邪祟缓缓投来的目光道,“我有急事要找白大哥,他先前让我查的事情有消息了——他人呢?”
老乞丐挠挠头:“一早他就出去了,说什么去查鬼嫁……”
第一百八十九章
“鬼嫁?”邪祟暂且收回了冻人的目光。
“对啊。”老乞丐在篝火边坐下,没什么防备地絮叨,“小白啊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管闲事。”
“要我说,咱们都是乞丐,能吃饱穿暖有地方睡就已经不错,他倒好,非要去管别人的事。一天到晚地往外面跑,问他就说哪哪又办了淫祀,他得去阻止……”
“……”顾长雪若有所思地拨了下腰间的罗盘。
在前期剧情里,白木深的确时常出入举办淫祀的场所。一来是为了救人,二来也是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查到导致世间瘟鬼纵横之人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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邪祟:“那这次的鬼嫁在什么地方举行?”
“这我就不清楚了。”老乞丐拨着柴火,还是努力提供了点线索,“他是被一个小混混叫出去的。我在庙里听了一耳朵,好像办鬼嫁的是个大户人家呢,说是小姐正值芳龄,家里人怕她……咳,怕她在底下寂寞,就想替她找个八字相合的已死之人办一场阴婚。”
顾长雪立时想起了《人域》中的第一个大剧情。
白木深此前探查的淫祀虽然都并无收获,但这一回的鬼嫁,却的的确确与幕后之人——至少是剧本中的幕后之人有关。
在剧本中,主持这场鬼嫁的司仪乃是国师手下的亲信,拿着国师给他的阴婚之法办了这场婚礼。
从婚房到新郎的八字,他都一手包办,却没想到在召请新郎时,居然召请来了一只小僵尸。
这位小僵尸便是后来主角团的成员之一。除此以外,这场阴婚还引来了另一位身份特殊的未来同伴——天地间最后一位真正与神明互通过的觋。
顾长雪心里大概有了盘算,没再继续思量逗留,谢过老乞丐便转身走出庙门:“我知道他在哪了。”
考虑到剧本的不靠谱性,顾长雪又补了一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邪祟淡淡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飘着。临上车时才用依旧波澜不惊的语气重复了一句:“我体虚?”
从瞌睡中惊醒的庆轩公公差点从车辇上滑下去。
顾长雪镇静地在车厢中坐下,巧言令色地狡辩:“这只是根据你的客观情况得出的猜测之一。”
邪祟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飘上车便反手丢了个法术御界:“明白了。”
“你在责怪我满足不了你。”
顾长雪:“……”你这叫明白了还是故意曲解了?
他的眼神忍不住往御界瞥了一眼,还未收回视线,身体就被逼近的阴鬼迫得向后微倾:“等等,刚刚才……”他憋了一下,低声道,“才发泄过一次。我觉得修……唔。”
庆轩公公坐在车辇外等了半天:“……大人?咱们去哪儿啊?”
车厢内静得就像空无一人。
直到庆轩公公忍不住想回身再问一次,厢内才传来督查大人压着语调的声音:“京都,霰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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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北河回京,连续辗转了三四个地方,这会儿再进京城,已经是宵禁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庆轩公公倒是有眼力见,没苦歪歪地说什么城门关了怎么办,只稳妥地把问题解决了,直到将车停在霰华里长街才扬声提醒:“大人,到地方了。”
车厢内过了片刻才有动静,顾长雪绷着一张“无事发生”的脸走下车,脚踩着地都觉得地面是软的。
他磨了会牙根,等走出一段距离,将庆轩公公与马车远远抛在身后,才压着喑哑的嗓音半是警告半是提醒:“我这具身体可是个死人,脆弱得很。劳烦你收敛着点。”
邪祟微微挑眉,正要开口,迎面而来的冬风送来细微的响动。
他和顾长雪几乎同时变色,齐齐以最快的速度赶向哭声来处,一前一后闯进某座朱门紧闭的荒寨,就见枯草蔓长的庭院中人影晃动。
几十名衣衫褴褛的百姓围着跪坐在包围圈中的人跳着怪异的舞,另有几个高壮的成年男人正冲着跪坐哭泣的少年少女们呵斥:“哭什么?能作为祭品取悦神明,那是天大的荣幸!还不快快将衣衫解开,小心一会神明降临,见到你们这副模样败了兴致,你们都不得好——啊!!”
他们想等的神明未必会来,邪祟倒是来了。阔剑一扫,那些口中趾高气昂的呵斥、眼露淫邪的男子顿时飞砸出去,将院墙撞出几个深坑便没了动静。
“怎么回事?!”外屋紧闭的房门顿时被推开,从屋里涌出一堆持枪拿刀的凶徒,“谁敢——督查大人!”
顾长雪的视线从那些迷茫仓皇的百姓和“祭品”身上划过,落至那群一看清他的脸便滑跪在地的凶徒身上:“这淫祀是你们办的?”
“是……不是不是!”为首的凶徒瑟瑟发抖。
放眼天下,你可以认不出皇帝,认不出当地的父母官,但有一伙人你必须得认得,那就是观星司下的督查办。
他们杀人不需问王法,只要确认眼前之人会玄法奇术,便可将此人打为“违抗圣旨,拒不入司”的罪人,当街斩杀。
不光是修行之人怕他们,百姓也怕。杜侘尚未退位时,督查办时常有人仗势欺人,也不用管什么证据,直接把惹自己不快的人拖上长街,定为抗旨不从的罪人,手起刀落,被抓之人连喊冤的机会都不会有。
等到叶星继位,这种情况倒是少了。但也不是叶星管辖属下的缘故,而是因为叶星忙碌于四处抓人祭,督查办跟着上司一起忙得焦头烂额,没了时间横行霸道、草菅人命。
为首的凶徒冷汗淋漓,冬风一吹冷彻骨髓:“大大大人,您听我说,这淫祀都是赵老五几个办的——就是那几个倒在墙角边儿的!都是他们弄
諵風
的,我们哪会这种奇术……”
“是吗。”顾长雪看向出屋门前还被凶徒们揽在怀里的少男少女,“那方才赵老五说,这些祭品都是给显灵的神明享用的,你们却抱着给神明享用的祭品……”
“大人,大人!”凶徒怕得乒乒磕起头,“我们错了,我们一时鬼迷心窍!这祭祀都是假的,没什么神明!我们就是想骗点钱财,再找点能看得顺眼的人快活一下——”
“不想死的修行之人我见得多了,我怎么知道你们说的是真是假,是不是想佯装普通人好保住性命?”顾长雪听到街尾遥遥传来疾驰的马蹄声,不再继续恐吓,蹲下身问,“你们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什么时……酉时一刻!”凶徒生怕顾长雪一个不满意直接让旁边持着阔剑的阴鬼弄死自己,“我、我们也要把扮神的石像搬运到这院子里来,还得准备柴火,等人齐,所以来得早,天还没黑就到了……”
邪祟抱着剑飘近几分:“老乞丐说,举办鬼婚的是个大户人家,应该不至于把自己办阴婚的宅子让给这些人举办淫祀。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顾长雪站起身:“所以我才说‘要是不出意外’……”
这宅子是剧本中办阴婚的地点。如果不在这儿,他一时还真想不出找到白木深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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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蹙了下眉头,又觉得古怪。
剧本是司夜阑根据守灯人传回的讯息编写的,就算湮灭从中作梗,那也只会出现信息的残缺,不该出现“剧本里写明了暗藏法器的国师却对法器、瘟鬼等毫不知情、全无干系”,以及“写明了发生在霰华里的鬼嫁却变成了淫祀”的情况。
这已经不是信息残缺了,是信息的扭曲了,湮灭能做到这点?
他思索着,听闻街尾的马蹄声终于驰骋到了宅门口。一道男声厉喝道:“何人办的淫——督查大人?”
顾长雪回首看去,就见几十来名穿着督查办官府的军官骑着马停在宅邸前,为首的人连忙下马见礼:“大人。”
顾长雪见不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副领军,便没了搭话的想法,只简短地道:“把这些耍刀弄枪的抓了,剩下的人放走。顺便再跟他们说说淫祀是什么意思。”
“啊?”那人愣了一下,又碍于叶星当年为了上位杀自己人比杀抗旨的人还利索的传闻不敢多问,只扭过头扫了眼院内的狼藉,顿时了然,“一群胸无点墨的蠢货。淫祀沾一个‘淫’字,你们就觉得它跟宣淫是一回事了?”
“所谓淫祀,指的是不合礼法的祭祀。看的是神明正不正统,可不是看过程淫不淫邪。”
他抬手摆了摆,示意身后的人进来羁押这些不上台面的家伙,自己则赶紧追出去,凑到督查大人身边讨好:“大人,大人。先前您被擢升为督查,这庆贺的喜宴还没办呢!”
顾长雪想着怎么找白木深,没搭理他。他倒是来了劲:“哎呀……当初杜大人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凌驾于你我之上,最后还不是被国师抓住把柄掰倒了?哪能比得上大人您呐,这庆轩公公可是国师面前的红人!见到杜大人——哦,不,是见到杜侘都不给面子,傲得很。可他居然深夜为您驾车,看着还毫无怨言的样子,大人,你这手腕才叫高。”
“……”顾长雪止住步子,看向在耳边聒噪不休的声源,“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人办淫祀的?”
若是有什么特殊的门道,说不准能用来查一查白木深的所在。
那人挠挠头:“被抓走的祭品里,有人的家眷找上我们,揭发了淫祀的事宜。大人您问这个做什么?是有什么要我做的差事吗?”
“没有。你可以……”顾长雪勉强把不怎么文雅的滚字咽下,“可以回去押人了。”
他走到马车边,掀开帘子坐回车厢。思索片刻后:“阴鬼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寻人法子?”
“八字?”邪祟跟着坐下。
“……没有八字。”要是有,他早就回宫把国师拽起来帮他卜算了。
邪祟沉默片刻:“老乞丐说的是大户人家吧?”
“是。但就算是大户人家,恐怕也不敢在自己家里办阴婚吧。”顾长雪看向他,“你有法子了?”
第一百九十章
不知从何年起,各地瘟灾孽生,鬼祟横行,致使一个月里死的人数比往常一年都要多。也是因此,各地虽然仍有宵禁,但唯有一处地方不受宵禁的限制。
用现世的话来说,这地方被俗称为丧葬一条街。
“宵禁后,城里只有这一条街还点着灯,倒是不难找。”顾长雪从马车上下来,扫了眼挂满白灯笼,却人来人往热闹得像集市似的长街,“你想怎么做?直接去问这些店里的老板?”
“既然欲办阴婚的人家家境富裕,想必不会在购置婚仪用品上吝啬。”邪祟背着阔剑不紧不慢地飘到他身后,“找店面最为讲究、奢贵的那家一问便知。”
他们很快便锁定了目标。进店时也不知是运气好,还是这家店有什么问题,铺子里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和周围那些人来人往的店家相比,冷清得门可罗雀。
顾长雪走到柜台前扫量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店铺,刻意拨弄了一下吊挂的纸人,弄出些声响,过了片刻才听见一道困倦中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从后屋传出来:“谁啊,手那么欠,连给死人准备的东西也敢乱碰?”
对方似乎毫无起身迎客的打算。顾长雪凭借过人的耳力清晰地听见屋里的人躺在床上翻了个身,打着哈欠赶客:“不接活了,以后都不接了。我准备收拾东西回老家去,你们有什么想买、想办的,都到别家采办去。”
“老板要还乡?为何?”顾长雪的视线在柜台下露出的纸屑上停留片刻,“京都有观星司,有督查办,怎么说都比别处安全。就算日子难过了些,但那也是对旁人而言。干你们这行的这些年该是生意兴隆才对,留在都城就能安安心心地等着银子送上门,这样好的日子,老板为何突然不想过了?”
“你小子……”屋里的人被烦的一下坐起身,拖拉着鞋履走出来,“老子不缺钱花,想不做生意就不做生意,你是督查办吗管得这么苦……”
老板一个“宽”字才吐到一半,就看到顾长雪闻声转来的脸,膝盖霎时一软,人就杵地上了:“督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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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长雪随手将那片从柜台下捡起的碎屑放到桌面上,抬手压住老板的肩膀:“说吧,你剪的白喜字是用来做什么的?找你办事的是哪户人家?”
师徒契之下,任何遮掩的尝试都是徒劳。老板灰头土脸地跪坐在地,半晌一咬牙:“我不——”
顾长雪神色微变,以极快的速度在他那个不字吐出前及时解了师徒契,才听得老板将后半句挤完:“——不知道!”
大概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这一句“不知道”还没完,老板闭着眼以壮士扼腕般的气势一口气骂道:“老子管你用的什么邪术,这憋屈日子老子也过够了,死就死!狗贼叶星,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老子诅咒你万劫不复!”
他吼得中气十足,最后那句万劫不复在小店里余音绕梁,要不是进门前邪祟下了隔音的禁制,还能绕出整条街。
“……”顾长雪无言地看着店老板猛喘了几口粗气,“冷静下来了?”
“冷、冷静?”店老板喘了一会才从脑袋缺氧的状态中脱离出来,忍不住垂下头错愕地摸了摸自己,“我怎么没死?刚刚那邪术——”
“我替你解了。”顾长雪探究地看着他,“办阴婚可不是什么积攒功德的好事。我倒是有些惊讶了,会与人狼狈为奸、一块害人的恶徒居然也会宁死都不愿出卖同伙,还鄙夷别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谁害人了!”店主警惕地瞪视顾长雪,“我可和你这种为了溜须拍马,连孩子都能下手的混帐不一样。”
他本以为叶星听完自己的话会震怒,但对方只是微微蹙起眉,露出沉思的神色,似乎有些困惑。
顾长雪的确觉得疑惑。
在剧本里,主持鬼婚的司仪曾对着想要悔婚的鬼新娘一家冷声威胁过:“阴婚岂是你们想反悔就反悔的?这里没有你们拒绝的余地,快点了事,老子还想拿银子去消遣呢!”
能说出这话,就说明这场阴婚明摆着是在强买强卖,这司仪自然不是什么好人。
既然如此,这位表现得义正言辞的店主,为何要为这种人守口如瓶,宁可自己死于师徒契的反噬,也要保守秘密?
难道店主这番义正言辞是装出来的?可拿命来演戏,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点。更何况,他对着叶星装好人能有什么用?
那……难道司仪其实是好人?阴婚是好事?
……从剧本里司仪的表现来看,明显不可能吧?难道剧本错了?
可还是那句话,剧本是司夜阑根据传信改编的,就算有误,那呈现出来的问题也该是信息残缺才对。
好比在《死城》里,司冰河的确如司夜阑所写的剧本那样,沿途四处下蛊——只是剧本中没写到,司冰河下蛊是为了解蛊、为了应对惊晓梦,而不是下蛊。
再比如《悬壶济天》里,福秀爷的确二话不说便投身天隙——只是剧本没写到,他投身天隙并不是因为心系天下安危,只是因为手足之死而心灰意冷。
迄今为止,唯一一处出现信息扭曲而非残缺的剧情,可能也就是《死城》中那长达几十分钟的最后一集。但经过李道长的解释后,顾长雪也不难猜到那多出来一集多半来源于司家兄弟的一些私人恩怨……
那现在呢?现在出现的种种谬误,又是什么造成的?
顾长雪思索着询问:“找你采办阴婚用具的人家,是不是死了一个女儿?那是他们家唯一的子嗣,所以格外珍重。且新娘的八字极阳,又死于极阳的时辰,故而新郎的八字和死时必须极阴,才能与之相配。”
“你、你怎么知道的?”店主愕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没回答,只是眉头拧得更紧了:那这就是剧本中写的那一场阴婚吧……这样八字和家庭条件的鬼新娘哪有那么多?
他不再多想,轻叩了下桌面:“说吧,办阴婚的地点究竟在何处。”
他在店主拒绝前堵死对方的退路:“即便你现在不说,明日一早我派人清查京中各大显贵商贾世家,照样能查得出来。我猜,京中能满足我方才说的所有条件的家族恐怕并不多。”
他话锋一转,又轻声道:“但你若是现在说了,我不但可以饶你一命,还可以饶那位能办阴婚,却抗旨不入观星司的司仪一命。甚至,我可以不抓他入司,只当我不知情。”
“……”店主惊疑不定地看着顾长雪,绷了片刻,终于一泄力道,“办阴婚的是狄家人……他们现在在燕岩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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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岩巷虽被称为巷,实际规模却远比霰华里长街要大。并且景致精巧,亭台湖溪兼备,屋宅于茂树碧水间星罗棋布,一看就是富庶之户才买得起的地盘。
庆轩公公停车时还在殷勤地介绍:“您别看这巷子华贵,其实里面不住活人。在圣上下令召天下修道之人入观星司前,这地儿是专门为阴婚准备的场地,许多显赫人家会在此处悄摸摸的办阴婚。”
他抬首望了望,又拿拂尘指了指着其中一座宅邸,压着嗓音道:“还有买下来做阴宅的。”
“阴宅?”顾长雪下车的动作一顿,“阴宅不是指坟墓吗?”
“是啊,但坟墓多阴森,建得再好也比不上这美轮美奂的宅邸啊。”庆轩公公啧啧,“早几十年前京中便有这么个风气了——不,其他地方也有。不过不论在哪,这样的阴宅都只有富贵人家才能购置得起……”
“不过这些富人大多也没那么离经叛道,尸骨还是好好在族地里下葬的,只是会在这阴宅中放些生前的衣物,建一座衣冠冢。”
“……”顾长雪无言以对。
庆轩公公灵活地跳下车辇,挑起一只灯笼往里走:“这地儿老奴还算熟悉。早在几十年前,这些屋宅就已经被买得所剩无几了,能用来办阴婚的宅邸就那么两三座……诶,您看这——”
庆轩公公突然顿了一下,再开口时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您看这些白灯笼,是不是就是这座?”
顾长雪停下跟着庆轩公公往前走的脚步,抬眸看了眼面前的宅邸。
寒风中,只见十来盏纸灯笼吱呀摇晃。
暖黄的烛火被惨白的纸皮一罩,混着森冷的月色,透出一片的寒戚戚的光。
院子里传来唢呐有气无力的吹吟声,怪谲得像下一秒就得断气,锣鼓一下、一下地擂着,发出低沉的闷响。
顾长雪思索了一秒是敲门还是爬墙,还没作出决定,腰间就被一条冷硬结实的臂膀牢牢箍住,整个人往侧上方飘了几尺。
他甚至没来得及往院落里看,就听不远处的墙头上传来一声轻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长雪下意识地循声望过去,就见十尺开外,染着寒霜的攀篱藤叶中藏着一张莹白的人脸,再过去十来尺,阴影横斜的槐树掩映下,同样支棱着一张冷白的脸。
顾长雪:“……”
这墙头未免过于热闹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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