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翻滚,雾气被污渍浸透,黏稠的仆从自远方天际缓缓淌下。
混杂声响从四周翻涌而来,似乎是语言,又难以想见是从人类声带中发出的声音。短促音节从未知处碰撞而出,附骨之蛆一般,深入空气。
于是呼吸也显得困难。
轰隆声突兀地响起。
随之,或远或近的一段天空豁然崩裂,时间空间玻璃般碎裂,又在巨大压力下碾成混沌。
一截肖似人类手臂的斑斓之物从浑浊间缓缓探出。
祂只有三根指节,但每一根都媲美高塔。
难以辨明的色彩明灭闪烁在显露的部分躯体上——
那是晦涩、繁杂、无法理解的景象。
所有见之存在的人类都将失去理智,堕入疯狂。
而这片空间中唯一的一个人,看着与自己不过百米的异景,神色平静,睫毛微动,漆黑双瞳隐隐泛出红光。
风声很大,女子站在天台之上,身体笔直,风衣下摆滚滚撩起在身后。
一截火焰腾然从她的手掌中升起,火舌攒动间迅速拉长,不过几秒,便化作了长过两米的巨大镰刀。
镰刀似乎没有实体,浊色火苗舔舐着氧气,在风中不断燃烧,刀柄逸散的下一秒又黏合在一起。
点点火焰从程祗握紧刀柄的指缝间流出。
她眯起眼,像是终于笑了。
“艾斯韦尔。”
“见到你了。”
程祗一巴掌拍在自己额头上,眼睛睁开又眯起,其中全是不耐之色。
“又是这个梦。”
她正躺在床上,刚刚从睡梦中醒来,脑中却没有半分困倦,只觉得厌烦。
“到底是什么意思?”
“梦里那个明显是我的人,又在干什么?多少有点中二……呃,不会是失忆之前的我吧?”
她在卧室里自言自语一般地问出了一长串问题,如果被外人看到,多半会觉得这人有点精神问题。
但程祗并不是在自言自语,系统的回应迅速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之中,堪称随传随到,十分敬业。
【又是上次那个梦?你拿着火焰一样的武器?】
系统的音色像是电子合成出来的,语气却十分自然。
【没有,我可没见过你用过那种酷炫的玩意儿……你还是个新人啊新人。】
“新人还是老手,反正我也完全没有印象不是么?”
程祗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手摸索到床头的小柜,拿起水杯,喝了一口。她的手心仍然残存着些许冷汗,像是从梦里带出来的。
梦中的那个斑斓之物,除了被那人看到,处于旁观视角的自己当然也看到了。
即使是梦境,自己也被恐怖而异常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吸引了视线。醒来之后的烦闷,恐怕就是目击了那存在的后遗症状。
所以,自己梦中的存在是真实的——确实可以破坏人的精神?
还是说,只是自己的主观感觉罢了?
几口水灌下去,程祗感觉心情已经恢复了平常,接着伸出手指在虚空中轻点了几下。
一排数值出现在她的眼前,除了寻常的身体素质和能力值之外,被标红的一排文字冷静地显示着与昨日无异的数值。
san:0
san值不会变成负数,即使自己真的在梦中被摧毁了精神,也不会显示在这项数值上。
三天前,她第一次醒来时,这数值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当时的程祗发现自己正倒在一片残垣断壁之中,后背依靠着半块砖墙,裤子所挨的地面全部是漆黑粘稠的不明液体。
刚刚醒来的程祗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但程祗没有多余的动作,因为很快,她发现了更加严重的问题。
她叫什么?
她是谁?多大年纪?出生在哪里?
关于自己的记忆通通为零,她的脑中只有可以命名为常识的种种事物,上至天文地理,下到电影小说,却偏偏没有自己人生回忆的只言片语。
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一道欢欣雀跃的电子音就在程祗脑中响了起来。
【你醒了啊?身体好像恢复得不错……
等等,你的san怎么回事?!!】
欢快电子音急转而上变成尖叫,其惊恐程度好像失忆的是它而不是程祗自己。
程祗扶着墙站起来,发现那黑色的液体虽然看起来黏黏糊糊,却如同史莱姆一样,并不是真正的液体,也没有浸透她的裤子。她不由松了一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视野侧边那一排数值,其中红色的那条分外显眼。
san值是……0。
根据脑中的常识来看,san是sanity的简称,即心智。在游戏中,san值归零,也就意味着精神崩溃,神志陷入疯狂。
程祗思考了一秒。
“意思就是,我疯了对吧。你是幻觉?”
“不对。”她很快语气平淡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如果说我疯了,这个san值就应该是假的。我不应该应用一个虚假的东西来判断另一样存在。但如果我精神正常,那这一切也不会成立……”
电子音逐渐从惊悚转为痛苦。
【不,那个……】它有气无力地,【不是,你没疯,这个san值也不是假的。】
程祗眯起眼,神色肯定地道:“那你是假的。”
【不不,我当然不可能是假的!】
电子音惊了。
程祗不留情面:“那你老实交代,你是什么,我是谁,现在是什么状况?”
逼问之下,电子音委委屈屈地开始了自我介绍。
它是名为调查员辅助系统的系统,帮助被选为调查员的程祗穿梭不同世界,完成各类调查任务。
在本次调查中,程祗强行直面一位旧日支配者的化身,反抗后,当场昏死了过去。
昏迷两天并醒来的程祗,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虽然看起来身体健康四肢尚存,但san值明显已经不正常了。
得知那一大滩黑色史莱姆就是旧日支配者化身留下的痕迹,自己已经完成本世界调查任务后,程祗很快回到了现实世界。
本以为能在正常世界得到些许心理安慰,然而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程祗再次沉默了。
高中时她的父母就遭遇意外双双去世,也没有可以作为监护人的亲戚,靠着家里留下的巨额遗产独自生活。现如今是一个二十岁的大二学生,在校外独自租房居住。
从小性格古怪孤僻,鲜有朋友,只有一个青梅竹马尚且能多聊两句。
听完系统的介绍,程祗沉默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充满怜悯:“我果然已经疯了,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原来怜悯的是自己的精神状态么!
系统的电子音还没响起,程祗又心情忧虑地补充道:“而且这人设也是十年前的水平了吧,现在孤儿设定已经不流行了。”
【……】
话是如此,程祗虽然对自己的精神状况充满悲观主义情绪,但手机里有课程表,系统也告知了自己各项账户密码,就这么上课食堂点外卖,也温水煮蛙地混过了三天时间。
但离奇诡异的梦境两次出现,让程祗再次心感不安。
更遑论那个和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身影。
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对劲。
程祗喝完杯中的最后一口水,感到人生前景令人忧虑,自己的咸鱼生活终将不保。
必须行动起来了。
她伸手拾起床头的手机,点开屏幕查看收到的新消息。
是那个由于稀缺而显得弥足珍贵的发小。
这人昨晚发消息问她晚上有没有课,要不要一起吃晚饭。但由于程祗睡得太早,直到今天早晨才看到。
这个人之前来找过程祗一次,倒让她有点印象。
正好,程祗也想向他多打探一些自己的事情。
手指在手机上点击输入着回复,那边系统又在程祗脑子里兴奋地嘟嘟囔囔。
【话说起来,经过这几天的思考,我已经逐渐理解了一切!】
【程祗,你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是调查员中的金手指获得者!】
【san值归零,你面对诸位神祇就不会动摇,学习各类术式也不用担心精神崩溃……】
【不在意san值受损的调查员,这是什么bug!】
系统越说越激动,电子合成音在程祗脑中的分贝数迅速上飙,堪比楼上邻居半夜直播服装跳楼清仓大甩卖。
程祗看着手机认真打字,半点不为所动,空隙里敷衍系统。
“san值归0,说明我已经疯了,你怎么还这么执着?”
【不啊,你显然没疯。】
系统的语气回归正常。
【虽然你的性格糟糕透顶,但相信我,你失忆之前也是这么一副讨人厌的样子。】
“……”
程祗按在屏幕上的手指顿了一下。
呵,这垃圾系统一定是我疯了之后产生的幻觉。
……
下午5点半,提前结束了太极拳选修课的程祗背着背包,按照手机上的消息,找到了陆听上课的教室。
陆听就是那位珍贵异常的竹马同学,与程祗同一大学,同一年级,所学专业是人类学。
对于他是否惨遭专业调剂,程祗并不关心,但这个专业在她看来的确很有用。
尤其陆听正在上的这门《世界文明学》,正是程祗提前过来找过来的原因所在。
她走过教室旁边的窗户,探头朝里面看,却先引起了里面上课人的注视。
程祗这副身体不能算是个传统意义上的绝色丽人,但也绝对和相貌平平搭不上边。
站在窗外的女学生脸部线条明锐,眉目锋利,一双眼睛如渊如墨,美则美矣,却不见半分感情。嘴唇微微抿着,因为走廊的光线原因,小半边脸埋在阴影里,显得整个人不太亲切和善。
分明已经是初冬天气,她却只穿了件夹层的深灰风衣外套,拉链没系,露出里面板正整洁的白色衬衫。
不论年龄,倒像是个前来便服查案的警察同志。怪不得一出现就吸引了几人的视线。
讲台上高谈阔论的中年讲师正全身心投入在伟大教育事业之中,并没有注意到台下有几名学生已经精神游离。
坐在教室中间位置的陆听也注意到了异动,朝窗外看去,正和刚刚找到自己的程祗四目相对。
半秒过后,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程祗下意识扬起嘴角,冲陆听笑了一下。
这微笑如同春水初动,女生的神情霎时间和暖了起来。
她眼眸下意识地一弯,便将原本莫测的浓雾洗了个干净,半边窗户都因为这笑容明亮了些许。
坐在窗边离她最近的男生腾一声红了脸,挣扎着将视线挪回讲台。
程祗对这些浑然不知,她快速收起僵硬的嘴角,心道自己是不是笑得太过诡异,破坏了失忆前的人设。
却见陆听对她回以一笑,程祗的手机微微一震,收到了陆听的新消息:
「还有10分钟下课,稍等一下哈」
程祗拿着手机,偷偷从后门溜进了教室。
台上课程已经进行到了最后,ppt上显示着一张颜色发灰的图片,清晰度低得发指,不管近视还是散光,在辨认那张图片的问题上都无甚影响。
画面里面貌模糊,耳朵纤长超越头顶的矮人侏儒正坐在一摊树叶上,细瘦可见骨骼轮廓的胳膊间,放着一个怪模怪样的罐子。
侏儒的动作十分珍惜,正用大概刚拾起来的树叶擦着罐子。
图片下面配着一行黑体字:温戈族的族人正在清洁祭祀所用的陶器
显然,温戈族和智人种并非同一种族,这个世界上除了人类之外,还有着许多其他拥有智慧的生物。程祗对这一点并不意外,这一认识和其他一切知识一样,自她睁开眼睛就牢牢印在脑中,是无可辩驳的常识。
程祗用手抵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听教授激情作讲,末了ppt掀到最后一页,感谢听讲的一行大字后面缀着教授的名姓,倒是省了程祗的事。
铃声响起,她脚步飞快地追上了宣布下课的谢教授。
这位姓谢名原的教授大约四十多岁,长了一张脾气不错的脸,黑框眼镜架在鼻梁上,对脚步声听起来求知若渴的女学生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微笑:“这位同学想问什么?”
程祗也不磨叽,单刀直入地提出问题:“老师,您听说过艾斯韦尔吗?”
艾斯韦尔,10个小时前,在她的梦境中,那个与程祗长相分毫不差的女子,正是如此称呼那斑斓且异常的诡异存在。
如果程祗猜测不错,祂应该是一位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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