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小山足不点地,在曲折的小巷中飞奔,动作行云流水,似乎这附近的每条窄巷都已烂熟于心。凤宛不免惊讶,“小山,你来过这里,怎么如此熟悉?”
卫小山咧了咧嘴,“我记性好,适才过来时就记住了。”
他说得轻巧,一身本事,却是千辛万苦才练就的。能让宁远侯精心挑选出来,收用在府中随伺卫翎,又岂会是个泛泛之辈。
卫小山心底也在赞叹,久闻凤家小姐师从凤二先生,他还以为终究闺阁女子,能练些最基本的功法,强身健体也就不错了,可凤宛身法精妙,跟在他身后寸步不落,还有气息与他说话。
他暗想,“凤家小姐果然与京城其他名门淑女不同,胆识过人,本事也过人,难怪自家世子心系于她。只是可惜,这样好的门第和人才,终究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与主子的姻缘还不知能不能留得住。看侯爷的意思,只怕是要分开了。”
不过一盏茶时分,两人已来到未名湖畔。
此处距白山书院不过一里多地,是京城里极为有名的所在,湖上有二桥,一曰“二分”,一曰“明月”,二分为曲,明月为拱,因有桥,湖水也多了三分旖旎,月色下如在画中。
昔日湖上画舫穿梭,灯红酒绿,今日只余黑漆漆一片。岸边泊着几艘游船,空空无人,透着森凉。
二分桥头,卫翎靠着桥墩,垂着肩膀,心事沉沉地坐着。虽然他穿了件与夜同色的衣袍,凤宛还是一眼就看到他。也不知怎地,一整日的坚强都在此时有了些崩塌的迹象,她鼻子一酸,瞬间眼里蓄满泪水。
卫小山压低声音。“世子,我把凤家小姐请过来了。”
卫翎闻言忙起身,转头看过来,凤宛则停下脚步,与他隔着三丈,静静对望。残月如钩,夜色如水,入目无别人,四下皆是你。
卫小山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把头低了,“世子,凤小姐,我去那边桥尾等着,您二位自在说话。”
凤宛的泪终于在卫翎缓步走来时纷纷而落,她才发觉,坚强、冷静、都是被迫的,这么多的痛苦,是卫翎向她走来,她的心才有了归处。
卫翎心中一痛,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对不起,宛宛,我来迟了。”
凤宛嘴唇发抖,面容都有些扭曲,强制抑制自己的情绪,“卫翎哥哥,祖父被人下毒,父亲被人陷害,姑姑失踪了,要怎么办,我什么都做不了?”她终于失声痛哭。
卫翎有些不知所措,他用手指给她抹去眼泪,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不知不觉,自己也哽咽了。
最后他低下头,将额头抵上她的额头,静静等她平息。两个人第一次靠的那么近,凤宛觉得空唠唠的心安定下来。
卫翎一边安抚凤宛,一边用手背胡撸着自己的脸,他心中窃为自己的泪水而羞愧,更为自己无力空洞的安慰而羞愧。
桥头月下,凤宛讲述着一日一夜之间发生的变故。从昨晚卫翎离开书院讲起,直讲到证实有人在肉羹之中下毒。
她讲起许故之死的诡异,孙遨与彭金虎离开时的惨状,讲起她对凶手身份的怀疑,姑姑和柳二郎失踪。卫翎极为认真的听着,在心里默默做着盘算。
之前收到的消息都是来自第三人的陈述,远远不如凤宛这个亲历者清晰明了,现在他开始逐渐找到方向——许故、毒药、失踪的凤姑姑。
良久,凤宛止住垂泣,轻问,“卫翎哥哥,你可有消息,我父亲如今怎样了?”
卫翎沉默片刻,最难的部分终于还是要面对了。他字斟句酌:“家父今日午时,已在宫里见过院长,他……对新君说了这件事中的隐情……”
他犹豫着,后边那些话真是难以启齿,总也不能做个不忠不孝之人,把责任和坏事都推给君王和父亲。
凤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清澈的眼仿佛看进他心底,“卫翎哥哥,新君怎么说?”卫翎又是一阵沉默,让凤宛心中渐渐升起不安之感。“不知孙阁老可救过来了?”
卫翎摇头,“听说,孙阁老伤得很重,至今还昏迷不醒。”
凤宛紧蹙眉心,浮起忧色。“他是当朝二品,位同宰辅,又有拥立之功。看来,这件事很难善终了,是么?”
凤宛聪明敏感,这件事隐瞒也无用。卫翎咬牙,终于把话说出口。“如今,拥立新君的那些人提出严惩院长、关闭书院,给孙阁老和羽林军一个交代。所以……”
“严惩院长?给他们一个交代?”凤宛困惑地看着他。“给他们一个交代,不是该捉拿真凶,找出幕后的主使么?”
“宛宛,你听我说。”卫翎只好用宁远候都未能说服他自己的理由,来说服凤宛。
“马上就是大朝会以和登基大典,这之前,必须有一个结果。时间紧急,实在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证据和真凶。所以……恐怕明日就有钧旨,书院保不住了,院长……也会先定罪,你和小宣或许会被牵连,但我会设法……”
凤宛踉跄着后退一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盯着他。
“你别急,这只是权宜之计。”卫翎紧张地拉住她,“等风头过去,我一定会想法子找到真凶,为凤家翻案。”
“不肯彻查,不问对错,就要定我父亲的罪?”凤宛的声音极轻,却在发抖。
卫翎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凤宛亦反手握住他。
“卫翎哥哥,求你想个法子带我去见新君。我要跟他把前因后果说清楚,书院之中有太子的奸细,是为了对付新君,他们才想方设法陷害祖父和父亲,若是这些人不除去,他的江山如何能稳?”
卫翎苦笑,“我若是能见到他,这些话何须你去说。可如今他不是晋王府的王爷,而是深宫之中皇帝了。此时此刻,我也求见无门。”
凤宛顿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可否请卫伯父出面,替我们陈述前情因果。我知道,孙阁老被打伤,父亲作为院长难逃其责,可这件事并非如此简单。恳请彻查我祖父的死因。”
卫翎无话可说,只能不停的点头,“我懂,我懂,宛宛,你别急。”
凤宛如何能不急,她再次落泪,“该我们的罪,我们认,可不能让祖父枉死,让父亲糊里糊涂成了罪人。卫翎哥哥,求你带我去见卫伯父,请他为我家说句公道话。”
卫翎心痛如绞,可眼神有些躲闪。他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怎样的人,一旦有了决断,绝不会动摇。就算带凤宛去见到他,也不过再听他说一次锥心之语,且到了卫侯面前,那时他与凤宛真的就只能一刀两断了。
好半天,他垂下头,声音发颤。“家父定了三日后带领四万大军出征北上,如今,实在是应顾不暇。”
凤宛顿住,目光微凝。她懂了,新君要定凤家的罪,而宁远候已经决定袖手旁观。终于,她轻轻放开他的手。
“卫翎哥哥,你还记得么?那一晚,你跟孙阁老来书院。你说,即便祖父拒绝写这份诏书,新君也会妥善应对朝堂争议,这是劝,不是迫。”
“……”卫翎无言以对。
凤宛再退一步,脸上浮现深深的失望,不由自主,她想起那晚祖父与父亲最后的对话。老人家心绪不宁,几次提笔,几次放下,父亲安慰他不要为难,晋王说了“不强求”。祖父却反问,“你信他?
怎么就信了他?她的泪落的又快又急,“那晚你还转达了他的话,信誓旦旦,说让我们看着,他一定会做个好皇帝!”
卫翎无地自容。“我一定查清楚这件事,宛宛,你相信我,一定!”
“一定?”凤宛凄然一笑,“说的跟真的一样。”
她的笑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卫翎脸上。“是真的,我发誓一定给凤家翻案。”
凤宛不住摇头,一边摇头一边后退,心里好像长了刺,痛苦从心底直冲大脑。新君不可信,卫侯不可信,卫翎就可信么?
“不会有那一天了。”她哀伤低语。“这是他当皇帝后定的第一个案子。你瞧他今日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不明白?哪怕以后找到背后主使,他也不会让人翻案了,否则,他颜面何存?他这迫害忠良的罪名可就坐实了。所以,不会有翻案的那一天了。”
卫翎心惊,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宁远候心中也是这般作想,才对他说与凤家的亲事不要再提。
“就算很难翻案,也无论凤家以后会怎样,我心悦于你,不会再娶旁人,只想与你同共度一生。”
“共度一生?”凤宛的泪无声滑落,“卫伯父肯答应么?”
“他……”卫翎再次被凤宛刺中要害。
他从不知凤宛可以如此尖锐,又或者是世事太过残忍,把人逼得只能满身是刺。至此他才明白,自己在父亲面前的坚持是多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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