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多吃点补补◎

    其实要说远, 也不太远,奉贤在松江府,与苏州府相邻。

    院试是取秀才, 学政一般是就近考各府县应试童生。像在苏州开考, 便是松江、镇江、江宁三府的考生就近前来。

    扬州、淮安、通州三府,一般考场设在扬州。再往上的徐州府和海州府,则设在海州。

    而且江苏境内水道稠密, 又有运河,府与府之间的通行是很便捷的。

    颜青棠本是在说客气话,哪知同喜却当真了,抱怨道:“是远, 坐了好久的船,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 天天啃面饼子。”

    他一边说,一边大口吃菜, 可把素云看得可怜的, 包括磬儿也一脸同情,忍不住给他夹了几筷子肉。

    同喜是回想起之前自己啃面饼,主子却跑出去偷吃的惨状, 颜青棠却误会成这书生果然家境贫寒, 为了赶考,只能日日吃饼充饥。

    真是太可怜了!

    不禁看俊书生的眼神中又带了点怜爱。

    “季公子,你也多吃些。”

    多吃点补补。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苏小乔那句多补补的话。

    再看看人, 确实该多补补。

    纪景行简直想给蠢书童一脚。

    他此番前来, 确实有顺便解决伙食之意, 但更多的却存着试探心思, 哪知此女一会儿一个模样。

    明明上午见她时,她表情僵硬,行举别扭,一副生怕跟他过多接触的模样,与昨晚行径完全迥异,此时却又换了一副模样。

    怜爱?

    这是什么?

    纪景行心里都凌乱了。

    她到底有几副面孔?

    接触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纪景行从不相信巧合。从小到大,他经历过的巧合实在太多,所谓的巧合就是有心人故意安排,此番定也是如此。

    面上,他却秉持着一个文弱有礼的书生该有的模样,有礼且拘谨。

    一顿饭吃下来。

    同喜吃得心满意足,都吃撑了。

    颜青棠见这书生面对女眷目不斜视,若她举动太过亲热,还会脸红,得出一个这书生真是有礼,真是越看越让人喜欢的结论。

    而纪景行则什么都没试探出来。

    不光此女滴水不漏,就连她的丫鬟‘侄儿’话都很少,反倒是同喜那个蠢货,又吃又说,说了不少。

    不急。

    踏出正房的纪景行心想,索性他要隐藏自己的行迹,这地方用来藏身倒是不错,他会弄明白这位‘颜太太’到底想干什么。

    是夜。

    外面的梆子刚响过三声。

    纪景行躺在榻上。

    外间,同喜已经睡熟了,发出轻微的鼾声。

    “暗锋。”

    一个黑影从房梁上飘了下来。

    无声无息。

    若不是有月色从窗外洒射进来,谁都看不出这黑影是个人。

    “给疾风司传话,明日碰个面。”

    “是。”

    惦着今天和谢兰春有约这事,颜青棠也顾不上和书生相处的事。

    中午吃罢饭,她便匆匆出了门。

    出了青阳巷,李贵已经赶着马车在斜对面街口等她。

    上了马车,马车往幽兰巷走,车里的素云从柜子里翻出各种用物,帮颜青棠进行乔装。

    发髻拆开梳双髻,髻上缠着粉色细带,肤色要都涂暗了,还要用炭笔加几颗痣点缀。

    颜青棠并不知道,就在她走后,还有一对主仆也走出了那座小院,以和同乡学子有约为由。

    到莳花坊时,谢兰春刚用完午饭。

    因着要盛装打扮,自然要沐浴更衣以做准备。

    如是又是一个时辰过去,等谢兰春这边弄停当,花船也准备好了。

    在苏州城里,几乎每个勾栏院都有自己的花船,毕竟是水乡,城里水道繁密,城郊河湖众多,携美游湖当是一大乐事。

    有很多暗娼窑子甚至就设在花船上。

    所以在城里,只要看见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画舫,正经人都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莳花坊也有花船,但与普通花船不同,只有作为头牌的谢兰春和苏小乔,各有一艘花船。

    不过毕竟是上等花楼,出入的皆是文人名士、巨商高官,走得也是上等路子,花船上可不做直接的皮肉生意,多为雅事。

    时下有许多寻芳客,都以能登上两大花魁的花船为荣。

    莳花坊东侧门外,有一埠头,连通着水道。

    一行人上了花船,船上的人并不多。

    船也布置得十分雅致,从外表看去并不像一艘花船,反而像私人画舫,只有船头所悬的两盏灯笼上,所书的‘谢’字,宣告了船主的身份。

    花船一路行来,两岸少不得有人张望,直到离开闹市,这种情形才绝迹。

    舱房中,谢兰春淡淡道:“他还没到,你不用拘谨,他为人谨慎,每次若是他来,船上的下人都不会随意走动。”

    颜青棠也没客气,当下打量起这艘画舫来,甚至还跑去外面四处看了看。

    如是又行了一会儿,水道越来越宽阔,两岸人迹渐渐罕见,眼见快要出城了,船在这时却突然靠岸了。

    “姑娘,阮大人到了。”下人进来禀报道。

    谢兰春没有动,颜青棠就也没有动,老老实实站在她身边。

    不多时,随着一阵脚步声,一个约莫有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手背在腰后,身姿如松,面容清隽,穿一件藏青色苏绸直裰,肩披黑色鹤氅,是一个看起来很儒雅,但又不失威严的男子。

    他看上去有些疲惫,但是眼神很清亮,在看到谢兰春后,露出一个微笑。

    谢兰春这才站了起来。

    男人走过来拉着她的手,在椅子上坐下。

    “怎么看你又清瘦了许多?”

    “也许是天热……”

    一旁,跟着阮呈玄进来的随从,见丫鬟没有动,忙给她打手势。

    颜青棠心知自己是疏忽了,到底没有服侍人的经验,不过她并没有表现出慌乱,而是看向谢兰春。

    “下去吧。”谢兰春淡淡道,又对男人说,“樱儿感了风寒,便换了个丫头服侍我……”

    男人淡漠的目光在颜青棠身上一划而过。再之后发生了什么,颜青棠就不知道了,她去了外面。

    而这一会儿工夫,船已经出城了。

    看得出这位阮大人很谨慎,和人见面还要选在城外。

    姑苏城外东南二十里,有湖,曰澄湖。

    又叫陈湖或沉湖,不过这是许久以前的名字。据传说,此地原是一个叫陈州的地方,忽而地陷成湖,因此得名。

    当然传说只是传说,不过这湖倒是挺大的,一眼看去,望不到边际。

    时值初夏,湖中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船只游弋,有的一眼望去就知是花船,有的是渔船,也有看不出身份的私人画舫。

    颜青棠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被叫进去了。

    进去后,也无他事,不过是服侍二人茶水点心。

    看得出阮呈玄是十分喜欢谢兰春的,但不知为何谢兰春眉眼之间总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怨。

    那阮呈玄倒是挺纵容,仿若未觉。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

    不知何时船也停下了,不再往前行驶。

    眼见夕霞染湖,依旧不见那位巡抚大人的踪迹,颜青棠不禁心生焦急,难道今天要白跑一趟?

    就在这时,一艘不起眼的平底乌篷船,缓缓往此处行来。

    “大人,卢大人到了。”

    阮呈玄站了起来,大步而出。

    颜青棠跟在谢兰春后面,也出去了。

    就见对面船上出来一人,年纪约有四十多岁,四方脸,微须,穿一件宝蓝色直裰,身后跟着两个随从打扮模样的人。

    没有招呼,二人只是遥遥一拱手,对方步履匆匆地上了船,之后二人相互搭着手,进了船舱。

    看得出二人关系不错,都是面带笑容。

    谢兰春没有跟进去,颜青棠自然也只能跟着。两人去了另一间舱房,又过了一会儿,有下人来领谢兰春过去。

    此时舱房里已摆上酒宴,阮呈玄正与那中年男人对饮,见谢兰春进来了,那疑似江苏巡抚卢游简的中年男人眼睛一亮。

    阮呈玄一抬手,笑道:“知道你喜音律,今日请了谢大家来助兴。”

    卢游简抚掌大笑:“还是茂成兄懂我啊。”

    颜青棠不禁看了谢兰春一眼。

    谢兰春眉眼不抬,莲步轻移来到提前布置好的琴台前坐下。

    她双手覆于琴弦之上,素腕微勾,纤指轻扬,那优美婉转的曲调便倾泻而出。

    却不知为何,琴声中隐隐有一丝幽怨。

    同是澄湖。

    一艘灯火通明、装饰得格外花枝招展的花船上,隐隐传来男女的嬉笑和乐声。

    二楼东南角,却有一间舱房格外显得幽静。

    一袭青衫的书生坐于大椅上,面前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

    “……这颜家发迹不过二十多载,也是这些年葛家逐渐收缩在丝织上的产业,才脱颖而出……这次若不是主子派人传话,让再打听颜家,属下倒是忽略了对方,没想到竟在这细枝末节上,出了如此大的纰漏。”

    说着,黑衣人单膝跪地,俯首认错。

    纪景行淡淡抬手。

    “行了,起来吧,这也不是你的疏忽,一介小小商人,确实也入不得疾风司的法眼。”

    疾风司是干什么的?

    它前身乃当今圣上乾武帝的暗卫,乾武帝登极之后,暗卫就变得不太有作用,于是就顺势将其化为了疾风司,负责监察百官,刺探民情、军情、及监视各地封疆大吏。

    从表面上来看,疾风司不显山不露水,实则这些年来但凡有高官落马,其中无不有疾风司的影子。

    但由于其太低调,既没有办差衙门,又隐在暗处,致使许多朝廷官员根本不知道有个疾风司。

    而知道的,大多讳莫如深,深怕被疾风司找上门。

    可想而知,即使疾风司在苏州有人驻扎,监察的也是各大高官,又怎会对一个小小的商贾上心。

    黑衣人,也是疾风司下百户陈越白,站起来继续道:“如今颜世川突毙,其女颜青棠继承家业,日前颜青棠去了苏州织造衙门,转天赵庆德就去找了严占松,严占松命人给吴江知县打了招呼,压下了颜家家产之争的案子。”

    “也就是说,严占松还想保颜家?”

    修长的指节轻点椅背,一张美如冠玉的脸,在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一半笼上阴影。

    “所以属下才说,颜家大概是葛家故意顶上去的,葛家估计也不想颜家在这时候倒。”

    为何不想让颜家倒?

    自然是颜家还有作用。

    “你觉得那颜世川的死,和严占松有没有关系?”

    “这……”陈越白迟疑道,“严占松还想保颜家,就是怕影响了他们的‘生意’,应该不会对颜世川下手,但是太巧了……”

    可不是太巧了,怎么颜世川哪条路不走,偏偏就走了那条路,偏偏哪儿不塌方,就那一个小山坡塌方,砸上了颜世川的马车?

    “罢,你让人继续盯着吧。”

    见一旁桌上放着一支千里镜,纪景行顺手拿起来,把玩了两下,又顺势看向窗外。

    不远处,一艘二层的画舫正随波荡漾,其船头悬挂着两个灯笼,上书‘谢’字。

    “那就是阮呈玄的船?”

    第22章

    ◎她怎么在那船上?◎

    陈越白顺着看向窗外, 点了点头。

    “魏周两派斗得如火如荼,但在苏州,周阁老这一派从来没占过上风。卢游简来苏州上任后, 阮呈玄频频拉拢对方。”

    “卢游简喜音律, 对名扬江南的谢大家谢兰春甚是仰慕,偏偏这谢兰春是被阮呈玄包了的粉头,阮呈玄几次带谢兰春邀约卢游简, 大概是想效仿东坡居士让美与友。”

    所谓东坡居士让美与友,讲的是东坡居士有一友人,看中了他的美妾春阳,便以一匹白马相换, 东坡居士欣然答允的故事。

    陈越白说出这典故,颇有调侃意味。

    要知道在当下, 官员名士们结伴狎妓这种事太常见了。

    朝廷屡禁,屡不止, 更不用说江南这种从古至今皆风流的地方。

    澄湖是僻静, 但也不是没人,这入目之间能看到的船,哪艘船不是携美同游?

    能用一个粉头换得卢游简向周系靠拢, 这笔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

    “简直污秽不堪!”

    听到这声冷哼, 陈越白当即收了脸上揶揄的神色,心中暗道:这位主子年纪轻轻,难道还是个……正经人?

    又想到陛下对这位管教甚严,至今还未娶妃, 说不定真是个正经……人。

    当然这种不恭的想法, 只限在脑子里打个转, 别的那是多一点都不敢想。

    “盯紧这些人, 隔几天我会让暗锋跟你联络一次。”

    “主子如今住在何处?”

    似反应过来自己有窥探之嫌,陈越白忙解释道,“日前有消息传来,他们猜测主子可能会来苏州,近日来俱皆安分守己,连花街柳巷都不怎么去了。若是让他们知道主子如今已身在苏州,估计会被吓掉大牙。”

    “我的住处你不用过问,安全没有问题,办好你的差就是。”

    “是。”

    纪景行收回手,正准备把千里镜扔给陈越白,却不知为何手一紧,又举起了千里镜。

    见此,陈越白忙看了过去。可他没有千里镜,根本看不到那艘船上到底发生了何事。

    “主子?”

    “她怎么在那船上?”

    谁?

    谁在那船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忍着。”进门后,谢兰春神色淡淡道。

    颜青棠表情讪讪,欲言又止。

    “你想的没错,他是准备把我送给这位卢巡抚,不过他没有说送,只是说这位卢巡抚对我仰慕已久……”

    看着谢兰春脸上淡淡的嘲讽,颜青棠没忍住道:“既然你不愿,为何不拒……绝呢?”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也是实在不忍心。

    曾经,苏小乔与她谈过这方面的事,说风尘女子过尽千帆,见过太多男人的丑陋面孔,要么如她,嬉戏红尘,看似对谁都旖旎缠绵,实则对谁都不动心。

    要么心中明白男儿皆薄幸,但总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这样的人通常下场不会好,因为过往有太多例子。

    可恰恰就是——越是身陷泥泞,才越会心存期望,因为在那暗无天日的无数黑夜里,若是不心存期望,日子该过不下去了。

    可风尘女子想要遇到一个良人的几率实在太小,因为没有人会明媒正娶一个风尘女子。

    即使重金帮你赎身,也不过是纳回家做妾,在大妇手下讨生活,要么就当是买个玩意儿,玩一段时间腻了,便转手送了他人。

    那一次,苏小乔喝得酩酊大醉,说出这一番话。

    颜青棠看她神情,知道她其实也不若她自己说得那般潇洒,不然哪来的这番有感而发。

    万万没想到谢兰春正在经历着。

    她总算明白为何谢兰春在见到阮呈玄后,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怨,明显就是对其动了心,但对方却想把她送人。

    “拒绝?是啊,我为何不拒绝呢?”

    谢兰春来到窗前,看着外面已经升起的明月。

    晚风拂过她的脸颊,吹起缕缕碎发,她神情凄冷,口中喃喃,“他是我的恩客,我虽是个妓女,但也有拒绝的权利,我为何不拒绝呢?”

    颜青棠实在不忍心,打断她:“谢兰春,你别说了。”

    “你就当我是想让自己死心吧。”她却又笑了,就如之前那一笑冰破春来,神色也冷了下来,似乎恢复了正常,“若不然我也不会带你来了。”

    好吧。

    颜青棠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这次邀此人同游,不过是想把我送给对方,让我抚琴助兴,也是过个场面。这会儿他们应该是在谈正事,你快去吧,能不能成功,听不听得到有用的东西,就看你的运气了。”

    颜青棠走出舱房。

    一路上,她走得十分顺利,没有碰见任何人,就来到了阮呈玄二人所在的舱房外。

    阮呈玄是个十分谨慎的人,竟没有留人守在外面。

    可若是看看房门所在的位置就知道了,这间舱房处于船头,门前高悬着两盏灯笼,正对着楼下舢板。

    若有人从此经过,留在楼下的随从一眼可见,确实不需要人把守,且还可以防止有人偷听。

    之前借着进出之际,颜青棠没少趁机观察这艘画舫的格局——这是一艘十分常见的画舫,二层楼高,二楼又叫飞庐,就像一座稍小的房子,架在另一座稍大的飞檐翘角的房子上。

    所以二楼每间舱房的窗外,都有一条貌似房檐的凸起,其走势平缓,若是小心一点,上面可以站人,只要小心别掉下去就行。

    找了个背光处,颜青棠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用脚试了试,挪动并不困难。

    怕被灯光照到,她俯下身,用手勾着船壁上的浮雕柱,一点点向前蹲着挪动。

    很快,她就到地方了,头顶上方正是那间舱房的窗户,往下眺望则是被烛光照映,散发着粼粼波光的水面。

    夜风很凉,远处的湖面上有画舫数艘,灯火通明,远远望去五彩斑斓。

    不过很快她就被里面传来的话语声,转移了注意力。

    “……子瞻兄是聪明人,以子瞻兄的资历和能力,要我说早该入阁了,却因为早年得罪过魏阁老,落得外派地方,辗转多年,不得回京……”

    “何必如此说,茂成兄不也郁郁不得志多年?”

    “我资历不如子瞻兄,回京也坐不稳,不像子瞻兄,若能扳倒魏阁老,之后回京入阁水到渠成……”

    “暂不说这些,你之前提到的那个颜家……”

    颜青棠本是听得神游天外,听到颜家顿时一个激灵。

    舱房里,听到卢游简提起颜家,饶是阮呈玄向来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也不禁暗了脸色。

    都说暂且搁置,暂且搁置了,偏偏那颜家人非要自作聪明动上官司,这下惊动严占松,本来是个杀招,如今成了半废之棋。

    不过这话他肯定不会对卢游简明说,只说已万事俱备,但因时局不对,不敢贸然行事。

    什么时局不对?

    自然是怕‘那位’真来了苏州。

    一提‘那位’,卢游简也不禁正了颜色。

    高官之间再怎么争斗,那都是有默契的,不能闹到上面去。

    不闹到上面去,一切好说,成败全看手段,成则上位,败则退。

    可若捅到那位面前,真闹大了,谁的屁股也不干净,那可就是一牵连一片。

    “那消息到底是真是假?之前不是说还在宁波,难道宁波那群人留不住他?”

    阮呈玄苦笑:“谁敢留,你别忘了宁波有什么。”

    宁波有市舶司,而市舶司……

    “照你这么说,那位还真有可能来苏州,你想织造局那……”

    说到这里,外面的颜青棠却听不见了,大抵是事情太过重要,二人竟耳语起来。只隐隐能听见‘织造局’、‘市舶司’、‘海商’、‘生意’等字眼。

    若是局外人,大抵会听得一头雾水,偏偏颜青棠不是局外人。

    苏州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又是丝坊商业重地,来往各地的客商多了,自然许多消息也有所耳闻。

    若说当下有什么生意最赚银子?

    早年开钱庄算是一桩,再来就是盐和茶,可随着朝廷在沿海开埠,设立市舶司对海外通商,丝绸、瓷器及茶叶,一跃而起成了海上贸易的抢手货。

    尤其是丝绸。

    据说那些洋人十分喜爱这种来自东方的精美织物。

    苏松两府每年产出这么多丝绸布匹,难道真就只供给大梁人了?

    其中有大半还是要销往海外,只是这海上生意和其他不一样,没有门道没有后台,根本沾染不到。

    早年她爹曾与她提过一次,遗憾没有门路也做那海商,颜青棠却根据听来的一些只字片语,劝她爹不要多想,把自家目前的生意做好了就成。

    其根本原因是,她那善于钻营的舅舅也曾动过这方面的心思,花力气打听到过一些内情。

    做这门生意有门道有后台还是其次,关键冒的风险很大。

    你想想船在海上,海上风浪大,天气也变幻莫测,若是遇见飙风,就是船毁人死的下场。

    一船货几十万两银子,全部要打水漂。

    而且海上还有海盗,若没有点本事,哪怕花大价钱造了船,出海了也是被抢的下场。

    她家不缺银子,实在不用做这等冒风险的生意,能把手头的生意做精了就行。

    据颜青棠所知,整个苏州也就只有一个葛家有这门路。

    可葛家那是什么人?

    江南第一富商,背后后台极大。

    那葛家所开的洋货行里,有太多大梁见不到的稀罕物事。

    那各色宝石、火油钻、香料及象牙等物,每每一到便被人抢得一空,让葛家洋货行赚得是钵满盆满,让其他人眼红。

    不过眼红也没用,你吃不了这碗饭,人家能吃是因为人家有背景。

    所以织造局和海商有什么关系?

    颜青棠想到了织造局那二十多万两银子的烂账。

    查出烂账后,她趁闲暇之余,也曾看过那些账册。

    烂账是从乾武十三年开始的,之所以会开始,是由于乾武十三年民间机户暴动,织造局为平民愤,不敢再强行招募民机织造,而是改为将岁织任务分派给了各大丝绸商。

    而民间机户为何暴动?

    皆因织造局不光克扣机户的食粮丝料,还屡屡加派任务。

    就不说民间机户,只说她看到的账目,织造局给颜家摊派的任务,从乾武十四年的三万匹,逐年增加到每年十万匹。

    这还只是颜家一户,被摊派的丝绸商不少,若把这些零零总总都加起来,织造局又加派了多少数量?

    陛下、宫里、官用、赏赐,真能用得到这么多的丝绸?

    还是有人假借朝廷名义往下摊派,转头却借用市舶司或是海商之手进行销赃,中饱私囊?

    阮呈玄想利用颜家打击江南织造严占松和那位叫卞青的高官,若能成功,便能扳倒二人口中的魏阁老,他们所在的派系都能受益,卢游简也能因此顺利回京入阁。

    颜家何德何能,能有如此大的作用?

    颜家有什么?

    除了一点银子,那就是丝绸。

    一时间,颜青棠不寒而栗,脑中各种想法纷纷而出,挤得她头脑发胀,遍体生寒。

    就在这时,一声爆喝骤然响起。

    “谁在那儿!”

    第23章

    ◎你我曾有一面之缘◎

    暴喝声炸响寂静的夜空。

    颜青棠这才发现, 她因太过激动之故,竟不小心从阴影中露出一角肩膀,以至于被舢板上眼尖的人发现了异常。

    眼见舱房中因这道喝声, 止住了谈话声。

    颜青棠心中大急, 知道也许下一刻就会有人推窗出来探看,又或者下面的人就要上来抓她。

    她顾不得多想,朝下方水面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

    伴随着船上响起‘嗵嗵嗵’踩着舢板的跑动声。

    颜青棠顾不得去看, 一个猛子沉入水中。

    现在只希望对方没看清她的样子,她可不想连累谢兰春。

    怕有人下水捉她,颜青棠没有往远处游,而是沉在水下围着船底游了半圈, 将自己藏在船尾侧面的阴影里。

    果然,有人下水来捉她了。

    大抵是知晓此地无边无际, 从这里游到岸上绝不可能,必要先找个地方落脚, 才能顺利逃脱。

    所以下来搜寻的人, 是以附近的花船为轴线,作为搜寻路线。

    颜青棠屏息静气,一动也不敢动, 将自己悄悄挂在船底, 能沉入水里就沉入水里,只有到快不能呼吸的时候,才将头浮出水面换气,寄望自己灯下黑的策略能成功。

    不断有人沉入水中, 又浮起换气。

    一时间, 附近的湖面上宛如开了锅的饺子。

    不远处, 有一艘花船似乎看到这边的动静, 不退反进朝这里驶了过来。

    随着对方靠近,颜青棠怕被对面的灯光照到,又往阴影里藏了藏。

    “是谢大家的船?这是怎么了?”

    这是一艘典型的花船,颜青棠藏在下方看不到全貌,只能从上面传来的莺声燕语中,得知对方船上的姑娘并不少。

    大概是仰慕谢兰春的寻芳客,见到这边的动静不对,特意寻过来探问。

    阮呈玄大概不会露面。

    果然,不一会儿船上就响起谢兰春的声音:“丫鬟笨手笨脚,竟把我的一方砚台失手掉落到水中……”

    “不过是一方砚台,何必动此干戈?若是谢大家不嫌弃,本公子家中有一方上好的端砚,改日送给谢大家?”

    “那就谢谢公子了。”

    顿了顿,谢兰春又道:“今日船上有贵客,恕兰春不能多陪。”

    随着下水寻‘物’的随从纷纷上船,莳花坊的花船缓缓动了,驶离了这里。

    而此时,颜青棠早已悄无声息地换了地方,改为藏身到刚来的这艘花船的船底。

    她松了口气,心中甚是侥幸,心想这也算错打错着,让她得以逃脱。等会儿趁人不备,她会悄悄潜入这艘花船,等靠岸后就可离开。

    刚松下口气,她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对。

    怎么头顶上那些莺莺燕燕声没了?

    这时,头顶上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怎么不上来?待在水里不冷么?”

    她身子顿时一僵。

    四月末的湖水,还是有些凉的。

    可这一来一去接连发生了这么多事,颜青棠根本顾不得去管湖水凉不凉。

    此时被人发现,她才觉得自己最近好像与水犯冲,这才多久,她竟不得不跳水两次。

    她仰起头来,瞧向上方。

    对方背着光,看不清面容,只知道是个年轻男子,就是方才那个自称‘本公子’,又要送谢兰春砚台的人。

    被堵在这种地方,她清楚自己就算不想上船,恐怕也不行,不然这人若是吵闹起来,再把阮呈玄给引回来那就不好了。

    一个风流浪荡子,也许他能发现自己,只是方才自己动作不小心显了痕迹,这种人不难对付,总比自己被人堵在这上不得下不去的强。

    各种思绪划过,不过是一瞬间。

    面上,颜青棠装作被冻得不轻的样子,略显娇弱地看着对方。

    “公子,我这也上不去啊。”

    下一刻,一条绳索被人扔了下来。

    颜青棠抓住绳索,正想自己怎么通过绳索爬上去,突然一股巨力袭来,她被人提出了水面,又落到了舢板上。

    她顾不得去擦脸上的水,抬目四望。

    就见本该热闹的花船,此时人都不知跑哪儿去了,花娘们不见了,寻芳客也不见了,舢板上只站着这位‘公子’,四周安静得吓人。

    难道这艘船也是别有目的靠近莳花坊的花船?那此人方才说要送谢兰春砚台,应该就是借口了,其本身目的就是想靠近一探究竟。

    此人不是个普通的寻芳客。

    “公子,谢谢你救我上来,不然青儿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她随便起了个名,学着花楼里花娘们的做派,娇滴滴地擦了擦脸上的水,又抱怨道,“这个谢兰春,醋劲儿未免也太大了,竟因为大人多看了我两眼,便让人把我丢进水里!”

    “难道不是你乔装上船,想抢她的恩客,不慎被其发现,才自己跳入水中?”

    颜青棠表情讪讪又娇嗔,分明就是一个□□因虚荣心说谎,不慎被人发现的心虚和狡黠。

    “公子慧眼。”她娇滴滴道,“我确实没怀好心思,但她也不能这么做啊,还派人下水抓我!分明就是想谋人性命……”

    噗地一声笑。

    听到这一声,颜青棠才发现,方才说话的人竟不是这位救她上来的‘公子’。

    那是谁在说话?

    此刻,她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只有全然的警惕。

    “把自己擦一擦,进来说话。”那个声音又道。

    陈越白忙递上一条布巾来。

    颜青棠接过布巾,看向不远处的舱房门。

    那里,正是说话之人的所在之处。

    不光有布巾,还有热茶。

    颜青棠借着喝茶的功夫,将整个室内打量了一番。

    就是一间很普通的雅室,只有右侧的屏风看起来不普通,因为那里明显坐着个男人。

    男人梳独髻,穿大袖袍衫,靠坐在大椅上,一手置于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慵懒地搭在膝上。

    从透过来的影子只能看出这些,但从对方声音来看,应该是个年轻人或者中年人?

    根本得不到任何有效信息。颜青棠心中暗暗失望。

    既然信息不明,那就不要说话了,她很有耐心,有耐心在这跟着两人耗下去,不管他们是什么目的。

    所幸是对方似乎并不想跟她耗。

    一旁,身材高大,穿一身宝蓝色绣金线长袍,脸上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男子,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你方才在偷听阮呈玄和卢游简说话?”

    从这一句话便能判断出,可能她所有行径,早已被对方纳入眼底。

    对方之所以把船靠近,根本不是冲谢兰春、阮呈玄去的,而是冲着她。

    就等着她自投罗网。

    生平第一次,颜青棠有一种落入别人算计的感觉。

    这种感觉极为不好,让她的警惕心直接拉到临界点。

    他们是什么身份?有何目的?为何会盯上她,还是只是偶然发现她的行径,所以顺势救了她?

    这艘花船应该就是当时她所看见的,停在远处的几艘花船之一,如此远的距离,这两人是怎么看见她偷听的?

    不,也不是不能看到。

    西洋的千里镜便可以。

    这东西颜青棠曾听舅舅说过,说极其罕见,花大价钱都买不到,据说只有朝廷有,要么就是个别几个高官显贵私人珍藏。

    所以他们是朝廷的人?

    在暗中监视阮卢二人,而她只是偶然撞见的一只小蚂蚱?

    就在颜青棠思索之间,其实陈越白早已冲屏风后递了无数眼色,无奈屏风后的人并不理他。

    无奈,他清咳了两声,寻思该怎么审问这位颜少东家。

    方才在船靠近时,他就从主子口中得知,此女就是颜家的那个女东家,颜青棠。

    至于主子为何认识此女,为何知道此女就是颜青棠,他是一概不知。

    可就算不知道,他也能看出主子待此女的态度不同寻常。不然方才能见到此女落水,就赶紧让他把船驶过去,还配合演了出戏,让她脱身?

    端砚?

    他可没有一方端砚,送给那位谢大家。

    再看对方正值妙龄,长相貌美。

    主子又是正值青年,龙精虎猛之时。

    这一男一女,容易干柴烈火,不免让陈越白这个办公务时手段狠辣,但平时却不太正经的人浮想联翩,自然也用不出疾风司用来审讯犯人的手段。

    屏风后,纪景行无声一哼。

    陈越白此人他早就有所耳闻,此番见他神态,自然知道他是老毛病犯了,又多想了。

    再看看那边,明显打算不见兔子不撒鹰的狡猾女人。

    他沉吟一下,开口了。

    “你虽不识得本官,但本官识得你。”

    他刻意压低了嗓音,说话也变得慢慢悠悠,也就是俗称的用了‘官腔’。

    “你我曾有一面之缘,冯泽也与本官专门提到过你。”

    一面之缘,冯泽,本官?

    姓冯,她最近接触的人中,只有那位冯爷姓冯。

    难道冯泽就是那位冯爷?一面之缘是芦墟荡她被人从水中救起那次?本官?冯爷背后的主子?

    怕猜错了,她拱手做疑惑状:“还不知是何时的一面之缘?”

    “芦墟荡,芦墟镇。”

    是了,是了,就是这位大官。

    颜青棠不禁放松下来,情不自禁问:“冯爷还好吗?”

    “本官命他在外办事。”

    办事?

    难道是查巡检司?

    “还不知大人是……”

    颜青棠还想再确定一下。

    但纪景行不是与她第一次打交道,虽多为‘神交’,青阳巷那座小院里此女又变幻了一副模样,但这并不妨碍他通过这些事情对此女有所判断。

    尤为狡猾,凡有言,必有谋算。

    “你不用细问,就当本官是过路钦差。”颇有点高深莫测的架势。

    所以他就是阮卢二人口中的‘那位’,让整个苏州官场闻风丧胆,连勾栏都不敢去的‘那位’?

    颜青棠的心,怦怦直跳。

    她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对方是从宁波而来,宁波有市舶司,而市舶司有问题,市舶司的问题和织造局有关,所以对方才会微服私巡来到苏州。

    而颜家却被牵扯进了织造局,甚至搅进朝廷两个派系之间的争斗,有人想利用颜家去扳倒政敌。

    不光如此,她爹的死似乎也另有隐情。

    是的,随着了解到的消息越来越多,颜青棠越发感觉她爹的死有问题,没有证据,仅凭直觉。

    但她的直觉从来没出过错。

    现如今她所面临的情况是,颜家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搅进了一场争斗。

    这场争斗最高可以牵扯到一朝阁臣,下限也是平望巡检司吕胜那种喽啰,根本不是如今的颜家所能抗衡。

    被卷进这种旋涡,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命。

    她如果想在这种局面里绝地求生,不光需要知道更多的内情,还需要一个靠山。

    而这位大人——

    他是为查市舶司和织造局而来,那两方派系都与此事有所牵扯,不然之前阮呈玄和卢游简商谈起此事,也不会如此讳莫如深。

    要知道人们对敌人的把柄,从来不吝于宣之于众,不说不过是自己也不干净罢了。

    所以这位大人跟自己是一方的。

    至少没有利益冲突,反而颜家对此人有用。

    这是个契机。

    颜青棠心中各种杂想频出,面上却是一派正常,道:“那大人在此是——”

    屏风后没有说话。

    她又去看陈越白,不待陈越白搭话,她便又道:“难道大人也是为暗中查探阮卢二人而来?”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

    纪景行何等人,见过太多妖孽人物,只凭她的神色及她此时说的话,就大致猜出她想干什么。

    不过是不甘在谈判中落于下风,想多少扳回一点罢。

    狡猾的女人!

    他索性顺水推舟道:“诚如你所想。”

    第24章

    ◎他去喝花酒了?◎

    颜青棠也笑了。

    “诚如这位大人所想, 我确实在偷听阮卢二人说话。”她所说的这位大人,指的陈越白,也是在回答他方才的问话。

    语毕, 她露出凄冷之色, 道:“小女身陷囹圄,却混沌不知,家父因故而死, 疑点重重,丧事未毕,便有同宗族人逼迫上门,事后小女才得知族人背后竟有人指使。”

    “那日芦墟荡, 小女遭遇歹人袭杀,多亏大人及时出手相救。事后小女命人根据画像去查, 竟查出与平望巡检司有关。”

    “各种危难,接踵而至, 小女竟又被人告上衙门, 说我以女儿身充作孝子,以赘婿为嗣不可,要另立嗣子, 家产均分。”

    她苍凉一笑, 继续道:“于生意上,颜家也是危难重重,今春苏地桑园受灾,蚕丝减产, 偏偏织造局又催促上半年的派织。”

    “大人救我一命, 胜造七级浮屠, 小女也没什么可隐瞒的。自打乾武十三年织造局改为将上用布匹摊派给各大丝绸商, 短短四年不到,我颜家竟因此亏空了二十多万两白银。”

    “天地可鉴,我颜家虽为商贾,可历来都是行好事做好人,不敢说造桥铺路利国利民,也是与百姓为善,和睦相处。这些盛泽当地百姓可作证,吴江知县也可作证。小本生意,老实为商,竟不知到底得罪了何人,遭此危难!”

    她说得声泪俱下,十分凄楚。

    “小女一介女流,既无靠山,也无人脉,多方打听才得以知晓,打招呼让尽快结案的高官,竟是提刑按察副使阮呈玄阮大人。”

    “四品高官,何德何能?!小女一个孤女,除了有些银子,人脉关系俱无,只能求助挚友,请她帮我借机上了谢兰春的船,只望能探得些许消息,解我疑惑!”

    颜青棠这一番话,可谓是把自己能抛出来的东西,都抛出来了。

    她清楚自己当下处于弱势,而弱势者想与强势者合作,就不要卖弄什么小聪明,也不要有什么隐瞒。

    因为你不知道别人知道多少,别人又打算如何,与其话出口被人拆穿,落得不好印象,不如坦诚相待,借机博取好感。

    而她也算把自己的底码都露出来了,你要查织造局?不巧我颜家刚好和织造局有所牵扯。

    虽为劣势,为人所迫,但刚好不巧有人想利用颜家扳倒织造局那些人呢。

    此女简直太聪明了!

    不光陈越白在赞叹,屏风后的纪景行也在感叹。

    要知道她不过是个商女,本身所处的位置,及能得到的信息便有限,却能仅凭偷听来的只字片语,便将两党相争、织造局这些庞然大物,与自身处境联合到了一起。

    若非将这些串联起来,她不可能说出这番话。

    她还猜到他来苏州的目的。

    而她如此表现,无非在展现自己的价值,想寻求合作,或是靠山。

    这世上从不缺聪明人,但大多数聪明人都居高自傲,他们眼高于顶,放不下身段,自然也无法把握时机,因此错过许多机会。

    而她,却在近乎绝境中,仅凭一点点细枝末节,便为自己争取有利处境。

    纪景行设身处地想,即使他处在此女所处的环境,所能做到的极限,也不过如此。

    颜青棠并不知道,屏风后的人目光深邃,几乎要透过那层屏风,将她剖析个透彻。

    她只知半晌后,屏风后才响起声音。

    “本官让人先送你上岸。”

    颜青棠看了屏风一眼,但没说话。

    “之后本官会让人联系你,在有你颜氏商行标记的铺子留话?”

    这话是她曾经对冯爷说的,万万没想到这位大人竟知晓,还有他的语气尾端为何会上扬,带了点微微戏谑的味道?

    颜青棠随着人下去了。

    两刻钟后,她被送上了岸。

    还算这位大人不是那么冷酷无情,竟知道让人询问她是否需要车送。

    颜青棠果断让车把她送到了莳花坊外,在那里见到了等在此处早已焦急不堪的李贵等人。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

    李贵松了口气,道:“之前谢大家的船回来后,苏大家就命翠儿来给我们递话,说姑娘出意外落水了,让我们偷偷去澄湖找。小的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能通知宋护卫,宋护卫正带着人偷偷在澄湖找姑娘呢。”

    “苏大家没说其他别的?”

    “说了,她说有谢大家帮忙遮掩,对方并没有查出落水的人是谁。她让姑娘别担心,让我们找到姑娘就行了。”

    颜青棠点了点头道:“找人给苏大家送信,告诉她我没事。”

    李贵领命,忙去安排。

    而这边颜青棠上了车后,便看到哭得眼睛都肿了的素云。

    “姑娘……”

    “好了好了,我没事,我的命这么大,怎可能有事?”

    素云扑了过来,也不说话,就趴在她怀里哭。

    哭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姑娘,你的衣裳怎么全湿了?”

    都落水了,肯定全湿了啊。

    不过湿衣裳外罩了件黑色披风,是船上的人送给她的。

    “先回去再说。”

    见她面色疲累,素云忙抹了抹眼泪不敢再问。

    马车轱辘缓缓转动,迈入夜色中。

    临到门前时,颜青棠才意识到自己回来晚了,也不知会不会惹那书生起疑。

    哪知进屋后才知晓,那书生中午也出去了,说是同乡聚会。

    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

    一个书生去见同乡聚会,左不过就是些茶会诗会之类的,若是碰见同乡中有人富裕,说不定还要一起去喝顿花酒。

    由于经常在苏州出没,再加上还有苏小乔,颜青棠可是十分了解这些所谓的文人书生的做派,不然她也不会想找一个贫寒书生,越穷越好。

    这个点儿还没回,难道他也去喝花酒了?

    颜青棠心中暗想,忍不住蹙了眉。

    这时,素云已经去烧好热水了,服侍她去浴间沐浴。

    浴桶里不光放了姜汁,还放了些去姜味儿的香露,颜青棠沉在浴桶里泡着,感觉整个人舒服多了。

    舒服之余,她在想那位钦差大人为何什么也不说,就让她走了?也许是想去验证她所言是否属实,毕竟大官找人合作,也不会随便找个人。

    又想,这个时候那书生都没回来,难道真去喝花酒了?

    澄湖岸边,送走了那位爷,陈越白转身进了船舱。

    此时,花船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莺声燕语,乐声不断。

    陈越白睨了舱中一眼:“行了,都收工。”

    那些莺莺燕燕们当即一哄而散,被围着的几个男人站了起来,面色尴尬。

    “老大,这就结束了?”

    “怎么?还舍不得?”

    “怎么会……”

    几个人嘻嘻哈哈打着笑场。

    陈越白摆了摆手:“行了,都回去吧,从明儿开始大概会忙起来。”

    “怎么了?老大,难道跟方才……”

    “不该问的不要多问,都早点回去歇着!”

    丢下话,陈越白转身出去。

    另一边,纪景行睨了睨一边走着路一边打着哈欠的同喜,他嘴角上还沾了一抹油,在月色的照耀下分外明显。

    “给你准备吃的了?”

    同喜当即露出一个笑容,道:“疾风司的人真是好客,给小的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有鸡,有鸭,还有鱼……”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平时受了多少虐待。

    “回去后若有人问起,知道该怎么说?”

    “就说公子与同乡聚会,喝酒误了时辰。”

    可他身上却没有酒气。

    纪景行不禁后悔方才应该让陈越白给他准备些酒的,花船上酒都是现成的。

    不过也不是没有办法解决,之后路过某家酒铺时,他让同喜进去买了一瓶酒。

    把酒洒在衣摆和衣袖上,酒瓶子扔在路边,就算解决了。

    回到小院,大门果然已锁。

    同喜上前轻敲几下,门很快就从里面打开了。

    是磬儿。

    “季公子怎么才回来?”

    同喜忙道:“公子的同乡拉他喝酒,在场的人又多,便不小心误了时辰。”

    “那你们早点休息,我先去睡了。”说完,他锁上门,一溜烟跑回西厢。

    纪景行看了看正房,里面的灯正亮着。

    已经回来了?

    天有些闷热,纪景行生性爱洁,一日不沐浴就难受。之前在客栈不方便只能用布巾擦一擦,想到这房子里有个浴间,再闻闻身上那劣质酒的酒气,回到屋后,他命同喜去烧水,打算沐浴一番。

    同喜出去了,不一会儿回来说,浴间里似乎有人。

    有人正常,但也不会一直占着,纪景行也没当回事,等同喜回来说水烧好了,他便拿着干净衣裳去了外面。

    刚走到厨房门前,旁边浴间的门打开了。

    一阵水气缭绕,穿着寝衣外面随便套了件袍子的颜青棠,从里面走了出来。

    长发洗过了,蜿蜒而下及至腰间,因为没擦干,正顺着发梢往下滴着水。

    白皙的皮肤,绯色的寝衣,衬得她面色红润,似眉目带春。

    她睨了他一眼。

    不同于昨日神色,隐隐带着一丝挑剔。

    挑剔?

    似乎就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还要强忍着。

    纪景行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拱手迟疑道:“颜太太?”

    “季公子沐浴啊,我用好了,素云正在里头收拾,收拾好你就能用了。”

    两人交错而过。

    颜青棠迟疑了脚步。

    纪景行察觉到,也停下脚步。

    “季公子,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她转过身来。

    “太太有话便说。”他拱手道。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还是觉得这书生长得很俊,很顺眼,人也有礼,应该不是那种喜欢风月场和  花天酒地的男子。

    说不定只是同乡硬拉着他去喝花酒,他推迟不过呢?

    教一教,还是能回正道的。

    “季公子来此赶考是为了功名,也是为了证明十年寒窗没有白读。离院试还有不到半月时间,季公子当以读书为主,千万莫临了误了自己。”

    第25章

    ◎灌醉他!◎

    “误了自己, 此话怎讲?”

    颜青棠心里埋怨他有些笨,怎么说话就这么费力,不像之前那位钦差大人, 不过寥寥几句, 便彼此心知肚明。

    可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个小地方来的贫寒书生,估计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哪里懂得什么言下之意话下之意,更不懂像苏州这种繁华且风流窝到处都是的地方,是很容易腐蚀人心的。

    君不见,多少学子一趟赶考, 沉迷于烟花之地风流乡不愿醒,最终落个功名没拿到还倾家荡产的地步。

    “季公子, 你是外乡人,大概也是第一次来苏州, 不知道在苏州, 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例如那些站在岸上就能看见的花船。”她故意敲打道。

    又说:“烟花之地风流乡,蚀人心魄坏人前程,季公子当牢记。”

    她怎么知道自己去花船了?

    那花船是疾风司的暗线, 作用就是刺探与监视, 船上的花娘乃至寻欢作乐的客人,都隶属疾风司。

    再一看她神情,不对。

    不是洞若观火,反而是可惜、怜悯, 加一点点感叹。

    再加上之前那股子嫌弃?

    她这是误会他上花船喝花酒了?

    之前她说求助挚友, 才帮她上了谢兰春的船, 这位‘挚友’必然与谢兰春相熟, 说明也是个风尘女子。

    显然她自己就是青楼勾栏的常客,现在竟挑剔他上花船喝花酒?

    这是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纪景行被气笑了,却又不能拆穿她。

    只能当即涨得俊脸通红,连忙作揖道:“房主太太误会了,小生可没去那种地方,之前与同乡聚会,也是聊些诗词时文什么的。”

    误会了?

    颜青棠疑惑地瞅过来。

    看看对方那羞窘难忍的模样,终于觉得这张俊脸顺眼了。

    “竟然是误会了?”她露出笑容,“误会就误会了吧,季公子没去就好,我也是给你提个醒儿。”

    一阵香风拂过,人已是进了屋。

    她在高兴?高兴什么?

    他没去喝花酒,所以她很高兴?

    纪景行不禁眯起了眼。

    直到满头大汗的同喜过来叫他,说热水已经备好。

    他这才收回目光,踏入浴间。

    正房里,素云正给颜青棠擦头发。

    “太太这么高兴,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之前说起落水,颜青棠只说是被一个熟人救起了,其他具体的却是没说。

    颜青棠睨了她一眼,“能有什么事。”

    她扯过头发,往软枕上一躺。

    “哎呀,太太你的头发还没擦干,不擦干会着凉的。”

    素云不依,非要让她起来,不起来把头发露出来也行。颜青棠只能翻了个身,爬在床上让她擦。

    临了,她没忍住道:“不过还真有件好事。”

    素云问她什么好事,她却不肯再说,只说以后就知道了。

    心里存了疑,不免就想试探。

    可想起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贫寒出身且知礼懂礼的书生,倒不好主动出击。

    一大早,纪景行拿出一本论语,来到窗下,临窗而读。

    读书声掷地有声,琅琅上口,在小院中盘旋着。

    可惜正房的人进进出出,就是不见那位颜太太出来。

    商人不该是早出晚归,怎么这女子总是睡到日上三竿?

    卧房里,收到李贵递来消息的颜青棠,露出笑容。

    素云也是一脸笑,感叹道:“太太还真是未卜先知,竟提前知道了有好事发生。”

    颜青棠瞅了她一眼,知道这丫头是误会了。

    她昨儿说有好事,是指有些事有眉目了,也指遇上那位钦差大人,可不是说这件事。

    织造局会出手帮她压下官司,她并不意外。

    当下乱象横生,岁织上缴在即,这种时候是容不得出任何乱子的。为此,一些无关痛痒的事,都可以出手帮颜家解决。

    颜家为何如此重要?颜家有什么?

    有丝绸。

    事情又回归到丝绸上。

    织造局摊派,大商领织,丝绸交上去多少,只有商户和织造局清楚,织造局截留一些,转手倒卖出去,都是白花花的现银。

    这里面牵扯了多少利益,多少势力,不怪人家愿意护着颜家。

    不过此法不可长久,这次是事发突然,织造局为了上半年派织不出岔子,才选择相帮。

    待事后,若还是这么事多,必然会寻另一个听话又事少的填上去。

    静静思索一会儿,心里的一些念头更通达了。

    颜青棠不禁笑容更甚,坐了起来:“有好事发生,当要庆祝庆祝。”又听见外面传来的、颇有旋律的读书声,说:“这书生倒是起得早。”

    素云附和道:“可不是,这季书生可用功了,一大早就起来读书。”

    她也知道姑娘向来心高气傲,看似平易近人,实则少有男子能入得她眼,季书生越好,姑娘才能顺心如意不会觉得委屈,自然不吝说对方好话。

    “也亏得声音好听,不然吵死了。”

    这句话是含在口里说的,素云没听清楚,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姑娘,颜青棠却不看她,拿了衣裳来穿,她自然忘了这茬,忙服侍姑娘穿衣。

    洗漱穿戴好,出了门,外面是一片阳光明媚。

    斜望东厢,那窗下可不正站着个俊书生。

    真是雨后初霁晴方好,景色如画醉游人!

    图色好,图色好,赏心悦目,心情愉悦。

    颜青棠总算找到点属于嫖客的愉悦感了,只觉得自己这是否极泰来。

    瞧瞧昨儿事情有了眉目,这里又有个俊书生,等借子成功,她心心念念的事就办成了一半。

    “颜太太,可是吵到你了?”

    颜青棠眯着眼,笑盈盈道:“不吵不吵,季公子用功读书是好事,这里先恭喜公子能顺利考取功名。”

    一张嘴比谁都油滑,偏偏让人觉得有理有据,打从心底的妥帖,这就是商人本质?

    还是她的本质?

    怪不得当初对着冯泽耍心眼,冯泽非但不反感,反而十分欣赏对方。

    “看太太如此高兴,想来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难道她表情就这么明显,连个书生都看出来了?

    不过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且顺便也可以趁机多与他接触接触。

    “确实有好事,方才我娘家来信,说是解决了一桩心头大事,我为娘家高兴这不是。”

    正好这时潘大娘来了,还是一如既往地提了一篓菜。

    颜青棠忙吩咐素云道:“让磬儿去买只鸡,再买只肘子,今天有好事,庆祝庆祝。”

    一听到买鸡,同喜兴致就来了,忙钻出东厢。

    “磬儿磬儿,我同你一起去。”总算不用听公子读书了。

    颜青棠顺势道:“季公子,中午一同用饭,就不给你们单独做了,权当讨个喜气?”

    纪景行拱手:“恭敬不如从命。”

    不光有菜,还有酒。

    苏小乔曾与颜青棠说过,说她这人看似八面玲珑,实则在一些事上脸皮很薄,也是可想而知会脸皮薄。

    既如此,不如善用酒。

    想想,酒色迷人眼,酒也醉人心。

    喝醉以后发生的事,如何分辨谁对谁错,也不会让人觉得她是故意为之,只会觉得是一场意外。

    之后颜青棠也曾细细思量过,用酒好,把书生灌醉了,还不是任她为之。

    如此一来,也便于隐藏她为何还是完璧之身。

    她素来是个谋而后定的性子,既然决定了就要事先谋划,这第一顿酒权当是试探,也免得突然拉人喝酒惹人警惕。

    纪景行看到桌上的酒,也有些诧异。

    这到底是遇见了什么高兴的事,竟大中午的饮酒?

    难道是严占松帮颜家压下官司的事,已被其知晓?

    还是因昨晚的事?

    “公子勿要觉得唐突,实在是高兴。”见对方目光落在酒上,颜青棠笑盈盈道,“不过是些果子酒,喝不醉人,就当助兴。”

    说着,她主动将他的酒杯注满。

    但见一双玉手纤纤,如笋尖葱白,秀美修长,却又白暂柔嫩。十指尖上点缀着水红色的蔻丹,如诗如画,让人真不知是去看酒,还是看手。

    等纪景行发觉过来,酒杯已沾唇。

    他微微一怔,顺势轻酌一口。

    这哪是什么果子酒,分明是池阳春,以口感香甜,其性尤烈而著称。若是不通酒性,可能喝上几杯就会醉。

    她是不知此酒性烈,还是想灌醉自己?

    若说不知——此酒可不便宜,能被选为贡品的酒,在民间怎可能价廉。不过招待一介穷书生,实在犯不着用上如此美酒。

    可若是想灌醉自己,为何?

    纪景行借着喝酒的动作,顺势端详她的眉眼。

    什么也没看出,反而看出几分色不迷人人自迷的架势。

    “此酒倒是不辛辣。”

    颜青棠回过神来,笑道:“都说了是果子酒,入口平和。不过毕竟是酒,公子若不善酒力,浅尝即可,千万莫多饮,也免得是时醉了。”

    纪景行将笑意藏在眼底:“小生自是不会失礼。”

    可接下来她的表现,可不像是让他浅尝即止。

    一见酒杯空了,便主动将其注满。

    关键此女极其擅长与人谈天说地,不管是说江河湖海,还是风俗民情,抑或是经史子集,她都能言之有物,侃侃而谈,让人不知不觉就与其相谈甚欢,甚至是酒也不自觉下去了。

    而素云同喜等人,早就吃完下桌了,桌上只剩了二人。

    同喜是被磬儿拉出去的。

    这小子如此好骗,当初真不该觉得同福太过老练,面相又看着不像书童,而选择带了他。

    他就该留在东宫混吃等死才是!

    哪怕纪景行自诩酒量不差,这一杯杯下肚,也不禁微醺,倒没醉是真的。

    不过看对面俏妇人的神色,似乎巴不得他赶紧醉?

    这么想着,纪景行的眼神迷蒙起来,一双黝黑的瞳子,平时就仿若藏着月色星光,此时染上酒气,更是让人忍不住心跳加速,又怕多看两眼陷了进去。

    “颜太太,小生怎么觉得你变成重影了?”

    “季公子你大抵是醉了。”

    “醉了吗?”

    咚的一声,额头磕在桌上,发出好清脆一声响。

    让颜青棠忍不住心惊胆战,既是怕那院中的书童听到动静进来了,也是怕把那张俊脸磕坏了。

    忙把人拉起来看看。

    幸好只是有点红。

    “这就醉了啊?酒量也不怎么样!”

    要知道她也没少喝,可以说这书生喝了多少,她便喝下了多少,只多不少。

    不过她是谈生意时练起来的酒量,所以倒不用嘲笑这书生量浅。

    再看看那张脸——由于她又把他放回去了,那张俊脸便紧贴在了桌上,因为是侧着的,不免挤压了轮廓,让这张脸多了几分稚嫩与可爱,一张薄唇也翘了起来,显得有些诱人。

    要不,就趁现在?

    第26章

    ◎他这是被调戏了?◎

    颜青棠一手叉着腰, 一手扶着桌想。

    此时她思绪转得极慢,不过她并没有发觉。

    还是不了,太过仓促。

    磬儿与那书童到底交往不深, 若能将其引出去玩也就罢, 偏偏人就在院中,里面有什么动静,恐怕外面顷刻就会知道。

    这次只是为以后铺路!

    她这么想着, 可瞅着瞅着又莫名多了点不甘,这么好的机会,若是得手后,她也不用在这浪费时间了。

    不行, 不行!

    苏小乔不是说了,一次恐怕不够, 还要多次?

    若开头就把事弄砸了,哪来的下回?

    做人还要往长远了打算, 不可冲动行事, 还是等万事俱备再说。

    “小书生,暂时放过你了!”

    到底饮了酒,浑身发热, 再加上身心愉悦, 不免比往常多了几分肆意,她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拍了拍,又揉了揉。

    手感不错。

    “为何这张脸生得如此好看?”

    “怎么长的?”

    本就打算捏一下, 谁知没管住手, 连捏了好几下。

    突然, 指尖下的人呓语了声‘太太’。

    她顿时吓得连忙收回手。

    在看清对方并没有醒过来, 心里连念叨了几声罪过罪过。

    这时,她也清醒了,去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对外面扬声道:“小书童,你家公子喝醉了。”

    院中,同喜听到里面动静,忙跑了进来。

    进来的第一件事,不是看主子怎么样,而是委屈道:“太太,小的叫同喜,不叫小书童。”

    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

    带着这么个笨书童,主人不被卖都是好的。

    不过,笨才好啊。

    颜青棠醉眼惺忪,却不自觉,丹口噙笑道:“还不快把你家公子扶回去,免得吐在我这儿。”

    她笑得肆意,素云却看出不对,忙给磬儿使了个眼色,让他也去帮忙。

    等人都走后,素云凑上来,低声道:“太太,你喝醉了?”

    “本太太怎可能喝醉?这才多少点儿酒儿!你就算再去倒一壶来,我喝完了也不会醉。”

    素云自然不会与她再倒酒。

    可这时颜青棠却不依了起来,非要让她去倒。

    “太太,你真的喝醉了,不能再喝了。”素云哀求道。

    “我哪有喝醉?让你倒酒你就倒。”

    还是磬儿老实,扶完书生回来见姑娘和素云闹,忙跑到厨房去倒了一壶酒来,放在桌上。

    然后人就跑了。

    颜青棠大悦。

    开始用酒杯喝了两杯,觉得不过瘾,又对着壶嘴喝了一通。

    素云好不容易才把她扶到椅子上,她却又来了兴致,一手搂着素云的腰,一手捏着她的下巴,非要让素云给她唱曲儿听。

    素云哪会唱什么小曲儿,急得眼圈都红了。

    可她非缠着不行,最终素云只能把幼时阿娘哄她睡的童谣唱来,这才暂时把她哄住。

    东厢里,同喜抹抹头上的汗,看了看放在榻上的公子,哀怨道:“公子你真喝醉了啊?”

    主子的酒量不至于这么差啊?

    还有那颜太太,明明不胜酒力,非要喝什么酒,现在闹着让素云给她唱小曲儿。

    听着正房里传来的荒腔走板的小曲儿声,同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么看,他好像似乎没那么惨,最起码公子喝醉了不闹人?

    纪景行睁开眼,瞥了他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

    此时哪还能见到什么醉态,双目也十分清明。

    同喜露出惊喜之色,正想说什么,被他伸手打断,他正在听从正房传来的声音。

    此时不光有素云的声音,又多了个女声。

    似乎唱的是当地的童谣?

    “……一箩麦,两箩麦,三箩开花拍大麦,劈劈拍,劈劈拍,大麦打得少,荞麦打得多,送你一淘箩,磨面做馍馍……”

    “……外婆来格纺棉花,舅舅来格摘枇杷,枇杷树里拗朵花,舅母戴了走人家,走到东家走西家,还讲人家勿下茶,咯碌咯碌骂人家……”

    苏州当地的吴语,让外乡人来听,是极难听得懂的。

    与大梁官话全然不同。

    但吴语自带软侬的腔调,明明是童谣,偏偏唱出一种独属江南水乡的小调儿之感。

    纪景行不禁挑了挑眉,脸上闪过一抹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复杂的神色。

    此女真是大胆,他方才那是被调戏了?

    什么叫小书生,暂时放过你了?

    什么叫做这张脸为何生得如此好看?

    还那么摸他的脸!

    从小到大,除了母后、父皇和皇祖父,还从没有人敢如此逗弄他。

    一直以来,纪景行都没弄明白颜青棠这个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为何要把房子赁给他,还扮成商户太太与他朝夕相处。

    若说是冲着他而来,从她昨天到今天的反应来看,她并不知道她家中的季书生便是‘冯爷’背后的‘钦差’。

    可若说毫无目的——

    颜家目前危机四伏,她却偏偏把时间浪费在一个穷书生身上。

    方才那句暂时放过你了,让他似乎洞悉到了什么。

    但纪景行不愿承认。

    无他,此女方才的态度,就像那整日流连青楼勾栏的风流浪荡公子哥儿,而他则成了被公子哥儿看中的貌美孤女。

    无依无靠,被公子哥儿视为猎物。

    太匪夷所思!

    她再非寻常女子,到底是个女子,为何要如此?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还是只是醉了,这些言行不过是她醉酒之后的无意之态?

    对此时的纪景行来说,颜青棠整个人就像一个谜,让他琢磨不透。

    明明你以为看透了她,她却转头又是一副模样。

    也许他该把一些事情尽快提上日程,如此才能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当然不是他这个身份,而是另一个。

    正房里,颜青棠倒在榻上。

    明明眼睛闭着,嘴里还哼着当地的童谣。

    这次唱的是上次在馄饨摊上听的顺口溜。

    不过比起方才,现在应该是快睡着了吧?

    素云暗暗心想,不禁抹了抹汗,又埋怨李贵到底拿来的是什么酒,竟把姑娘都喝醉了。

    直至傍晚,醉了一下午的颜青棠才酒醒。

    醒了后,头不晕脑不疼,精神也不错,就是忘了喝醉后发生的事。

    倒也不是全忘了。

    她说‘暂时放过你了’的那段她还记得,但之后让素云给她唱小曲儿和自己也唱的,全都给忘了。

    但这并不妨碍她意识到问题,明明是想把人灌醉,怎么临了把自己灌醉了?

    颜青棠对自己的酒量心里有底儿,所以是酒有问题了?

    她醒来时,潘大娘正在院中摘菜,打算等会儿做饭。

    “李贵呢?去问问他到底买的什么酒,怎么如此性烈?”

    话传给素云,素云再传给磬儿,磬儿偷偷摸摸跑出去。

    不多会儿,人回来了,把李贵的话学给了颜青棠。

    “姑娘说,要备些果子味但酒劲儿要大的酒,我特意去寻了寻,果子酒都没什么酒劲儿,要喝一两坛才能把人喝醉,只有这种池阳春,是用果子和粮食酿的,价格不菲,小的是专门挑了好的买。”

    磬儿学得似模似样,把李贵的委屈表现得淋漓尽致。

    颜青棠被他逗笑了。

    “小鬼头,去玩儿吧。”她慵懒地摆了摆手。

    “姑娘,那酒——”

    当时李贵为了省事,买了好几坛子呢,都在厨房的库房里放着。

    “留着吧,到底是花银子买的。”大不了以后自己看着量喝就是。

    “嗳,那我去玩儿了。”磬儿撒丫子出去了。

    颜青棠本想继续躺着,可院子里太热闹了,大家都有说有笑的,倒显得她躺着屋里不对劲儿。

    收拾收拾出了正房,也没人不识趣提她中午喝醉的事,颜青棠便倚在门前和潘大娘说闲话。

    正说着,东厢出来个人。

    正是那书生。

    “季公子,你还好吧?”

    纪景行是听到她的动静才出来的,自然好得不能再好,装醉都躺一下午了。

    “之前小生失态了,没想到竟在太太面前丢了丑。”

    书生满脸羞愧,十分汗颜。

    颜青棠摆摆手道:“也没想到你酒量如此差,下次少喝一些就是了。”

    还有下回?

    纪景行眯起眼睛。

    素云煮了解酒汤,端出来时见姑娘正和那书生在说话。

    她先给颜青棠端了一碗解酒汤,又给书生也端了一碗。

    “这解酒汤是养胃的,公子喝一碗,等会儿也好用晚饭。”素云十分和颜悦色。

    纪景行自然又是谢一通,见颜青棠就端着碗站在院中喝,他自然不好端回屋里。

    尝了尝,这小小的解酒汤里竟放了灵芝?

    虽然弄得细碎,看不出形状,但味道却能尝出。

    这主仆俩是笃定‘季书生’没吃过灵芝,所以毫不避讳?不过这丫鬟熬解酒汤的手法纯熟,看来以前没少这么做过。

    她一女子,为何频频要用解酒汤?

    难道本身就是个女酒鬼?

    这期间,潘大娘的饭也做好了,有解酒汤这茬,颜青棠自然再邀书生一同吃饭。

    “这怎么好?”

    纪景行迟疑,做拘谨态。

    颜青棠饶有兴味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又不是外人,都这么熟了。不如以后都别费那功夫了,直接合在一处吃,也免得婶子还要费力做两顿饭。”

    “那自是极好的。”潘大娘笑说,取下围裙,掸了掸上面的灰。

    “这怎么好?这不是唐突了太太?”

    “你这书生也煞是迂腐,难道我还能吃了你不成?”颜青棠笑盈盈嗔道,“还不是想这么多人一起用饭热闹,我不怕你唐突,难道你还怕自己唐突了我不成?”

    “这……”

    “难道季公子是那样的人?要不这样,等我那死鬼丈夫回来了,咱两家就不合一处用饭了。婶子也不是专门做厨娘的,不过是见我嘴刁又懒,来帮两把手,咱也不好天天麻烦她是不是?毕竟婶子家里还有一家子等着呢。”

    可以说是循循善诱了。再加上那边同喜已经乐滋滋帮着端菜去了,书生只能不言,算是默认了下来。

    饭桌上,纪景行问:“还不知太太的丈夫何时回?”

    颜青棠心想,这书生大抵还是有些顾虑,道:“你管他做什么?他不回来才好!”

    话出口,她似乎意识到这话有些过格,又露出讪讪和哀怨之色,“他啊,成天忙死了,一月到头,也就能见个一回吧,有时候一两个月回来一次。”

    “太太的丈夫是做什么生意的?”

    “是个布商。咱这地方丝绸多布多,他专门贩了布,往别处贩卖。”

    “那倒是极为辛苦了。”

    “这世道做什么不辛苦?不过多少还能赚些银子,落得一家老小吃喝不愁。”

    “太太得此佳婿,当幸福安康。”

    这是客套话?还是在点拨她?

    颜青棠端详了下他的神色,不像是在点她什么,似乎就是一句客套话。

    倒给了她一个接下去的话茬。

    “什么佳婿啊!”她啐道,旋即收了口,似意识到自己失言,话不说了,脸上却露出几分幽怨之色。

    纪景行眨了眨眼,做疑惑状:“小生虽未见过太太丈夫,但见太太衣食住行,无不超出常人许多,太太的丈夫对太太甚是疼爱。”

    要不一个小小的布商,能又买丫鬟,又请做饭大娘?

    “你个小书生,懂什么!”

    “小生年纪不小了,近加冠之年。太太今年贵庚?”

    小书生还不服气了?

    颜青棠理直气壮道:“我今年二十有四。”

    多说了五岁。

    “倒是比小生年长几岁。”

    那边怕某人乱插嘴,坏了姑娘大事,一直被人各种夹菜的同喜,终于咽下一口饭,找到插言的机会。

    “原来太太都二十有四了,那太太怎么没有孩子?”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第27章

    ◎找他借子?(二更)◎

    是啊, 二十有四,怎不见有孩子?

    这家里倒有一个孩童,就是磬儿, 却是侄子。

    见所有人都不说话, 同喜有些反应慢半拍地望了望磬儿和素云,又望了望颜青棠和自家公子。

    磬儿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塞进他碗里。

    “你别乱说话, 快吃你的饭。”

    这小子反应快,比素云反应都快。

    颜青棠逸出一抹笑,很快转为苦笑,又半垂下眼睑。

    见此, 纪景行忙斥了同喜一句,又对她道:“太太勿怪, 我这书童素来是个口没遮拦的,若是惹了太太生气……”

    “不怪他。”她叹了一口, “本身就是我是个没福气的。”

    说着,她似乎也没心情吃饭了,放下筷子, 进了屋。

    桌上顿时静了下来。

    同喜满脸无措, 嘴角还挂着米粒。

    “我……我说错了什么吗?公子……”

    素云没说话,放下筷子,跟着进了里屋。

    磬儿瞪他:“让你吃饭别乱说话的!”

    一副大人模样,比同喜还大的样子。

    “磬儿, 我说错啥了?”同喜都快被吓哭了。

    磬儿开始不理他, 见他一副要哭的样子拽自己的袖子。

    “你不知道。”他瞅了瞅东间, 特意压低了嗓门,“我婶婶跟我叔成亲了好几年,但一直还没孩子,每次他两人一旦说起这事就吵架,你说你是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直没孩子啊……”

    好可怜哦。

    纪景行无奈看了蠢书童一眼,站了起来,斥道:“你这小子,看我回去后怎么罚你!”

    饭自然也吃不下去了,主仆二人回到东厢。

    “没想到这颜太太如此可怜,成亲这么多年,都没孩子呢。”

    纪景行睨了他一眼。

    那也没妨碍你,临走时还端了碗饭。

    我都不吃了,也没妨碍你吃得喷香。

    同喜满脸可惜,一边扒着饭,一边感叹:“公子,你说这到底是谁的毛病啊?是太太的毛病,还是她那个丈夫的毛病?”

    成亲多年没孩子,肯定有个人有问题。

    所以,这就是她的目的吗?

    一个商户人家,有一对夫妻,一个侄儿。

    丈夫的年纪比妻子大,常年跑商不在家,成婚多年没有孩子,丈夫主动把房子赁出去,还赁给一个年轻男人。

    一个屋檐下,孤男寡女。

    纪景行不是个不通时务的人,也许在去年以前,他确实因身处环境,没见过民间真实的民情。

    可自打去年他微服私巡下江南,这近一年中也发生了许多事,走过许多地方,知道民间有许多人家若是无子,都会选择抱养一个来。

    当然,这个抱养是一定要瞒住外人的,以免日后孩子长大,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横生事端。

    更多人为了避免这种状况发生,会出去借子。

    纪景行会知道如此清楚,还与他微服私巡途中的一次经历有关。

    那次他行经一地,当地有一处寺庙,香火鼎盛。

    据说此庙求子最是灵验,因此来此求子的人络绎不绝。

    去此庙求子有一俗规,求子的妇人必须在庙里斋戒三日,诚心在佛前跪上三日才能灵验。

    关键此庙供奉的并不是送子观音,就是普通的佛寺。

    普通百姓不懂其中端倪,当时的纪景行却因此起了好奇心,特意去庙中借住了一晚。

    当天夜里,佛门清静之地变成了淫窝。

    那些僧人以为他不过一介文弱书生,想着借住一晚并不妨事,也是他们如此这般行事太久,却无人敢管,不免行事张狂。

    那些被奸污的妇人即使吃了哑巴亏,为了以后的日子,离开后也不敢对夫家说什么。

    真相就这么暴露他眼前。

    当晚,他差点在庙里大开杀戒,还是暗锋劝住了他。次日清晨他命人通知官府,将这间寺庙和这窝淫僧全部查抄捉拿。

    一通审问下来才知晓,其实当地有些人并不是不知这间寺庙有问题,但这些愚昧的人因一直生不出孩子,又不想去抱养别家的孩子,才会明知此地有问题,依旧来此求子。

    而且大多都是男人有问题,而其妻碍于种种,不得不咬牙配合,被那些淫僧奸污。

    简直可悲可叹!

    可能形成如此大的规模,持续如此之久,必然有其因。

    什么原因?

    不想抱养孩子是其次,男人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不能生才是真。

    如若是女子不能生,恐怕那些男人早就大张旗鼓要休妻纳妾了,哪能隐忍如此。

    后来,为了那些可怜的妇人,此事并未被官府公之于众,而是借口此地僧人霸占百姓良田,并私藏兵器盔甲,有谋反嫌疑,将寺庙捣毁,所有僧人尽皆斩杀。

    所以这位颜太太,也是因此才想借子?

    若没有那晚芦墟荡的相遇,及昨日澄湖之事,他提前就知晓此女的真实身份与其秉性,他还真要可怜这位‘颜太太’了。

    可惜没有如果。

    此女果然胆大至极!

    编出这么一段故事,布了这么大一个局,就是为了找他借子?

    想到那日客栈前——

    她是不是就是去那儿挑选合适的借子人选?

    以纪景行对颜青棠的了解,来揣摩她的心思,去苏公弄附近,是因为那里赶考的书生多。

    为何要找赶考书生?

    一来不是本地人,事后好脱身,二来能参加院试的,必然不是愚钝之人。

    再结合,之前她感叹自己的脸生得好看。

    果然,她就是那风流浪荡子,而他成了被她看中的猎物!

    好你个颜青棠!

    真是厉害极了!

    纪景行气得连连冷笑,咬牙切齿。

    还在扒饭的同喜,哪知道这一会儿时间自家主子就想到如此之多。

    见主子脸色不对,还在想莫是主子还气恼他方才说错了话,吓得连忙端着碗跑出去了。

    正房里,正假装默默垂泪的颜青棠,瞥了门一眼。

    “走了?”

    “走了呢,姑娘。”

    这时,门处冒出一个头,正是磬儿。

    见姑娘看自己,便连忙跑了过来。

    “小鬼头,你很机灵啊。”

    颜青棠摸了摸他的头,磬儿顿时乐得见牙不见眼。

    “好好学,等这事罢了,以后让你跟着你李贵叔学。”

    “谢谢姑……不,太太。”

    磬儿乐滋滋跑出去了。

    主家愿意给机会,那也得打铁靠自身硬。

    别看磬儿小,一直以机灵的著称,都以为他就是点小机灵,殊不知他为此付出多少努力。

    就好比这回,挑了他来,他必然要好好为姑娘办事。

    姑娘是不会与他多说的,这就需要他自己领会。

    怕领会的不对,他特意没事就去找李贵叔,从他口中套话,询问这事的具体,及姑娘的打算等等。

    李贵叔也愿意让他套话。

    这不,凭着努力加自己琢磨,今儿他成功给姑娘搭了梯子。

    别看姑娘就一句‘以后让你跟着你李贵叔学’,李贵那是什么人?在颜家的下人眼里,这是姑娘的嫡系。

    如今姑娘当了家,以后李贵的前程绝对不小,即使接不了陈管家的班,大小也是个张管事。

    所以,这句话就代表姑娘看到了他的机灵和聪明,以后愿意给他机会栽培他。

    按下不提。

    前情提要都给了,接下来就看这书生是什么反应了。

    甭管他能否堪透她的那些话下之意,抑或是只会单纯可怜‘颜太太’,都不妨碍接下来的事情。

    颜青棠如是想。

    于是,她琢磨时候也差不多了,便从里屋出来了,还故意大声地问了一句,怎么桌上的菜都没吃。

    听磬儿说,季公子把同喜叫回去训斥了,饭也没吃好。她让素云捡了几碟菜并一碗饭,亲自端去了东厢。

    “季公子,千万莫因这点小事,责怪了同喜。”

    缩在门外一旁的同喜,连连点头。

    纪景行被气笑了。

    既是被蠢书童气的,也是被她气的。

    她可真是计不旋踵,一环套一环,一环都不愿少啊。

    前面刚给他下了套,这就来巩固了?

    面上却是做羞愧生气状,拱手道:“那同喜,实在是太不懂事了。”

    颜青棠大度道:“我都不怪他,公子怪他做什么,不过是个孩子。”

    又说:“我见公子饭都没吃好,人怎能不吃饭,该要饿坏了,这是我专门给公子端的菜。”

    说着,她越过他进了屋,将托盘放在桌上。

    纪景行跟了进来,看看桌上的菜。

    “太太把菜都端来了,你自己吃什么?”

    就那么几个菜,彼此都知道。

    “这……”

    “要不太太也一起用罢,就如你所言,人怎能不吃饭。”

    他倒想看看她还想干什么!

    这书生倒是个识趣的。

    颜青棠欣然答允。

    于是一顿饭,从正房转到东厢,其他人都还饿着肚子呢,两人吃得你来我往。

    饭过一半。

    果然不出纪景行所料,她突然露出黯然之色,放下了筷子。

    “季公子,小妇人虽是个女子,见识有限,但也看得出你心地善良,为人懂礼,并非那些庸俗之人。”

    他确实不是庸俗之人。

    “其实方才那事,不怪同喜什么,我与我那死鬼丈夫,确实是成亲多年未曾生下过孩子。”

    她神色黯然,用帕子擦了擦眼泪。

    “这些都是事实,没什么可隐瞒的。”

    他该怎么说?

    安慰她?

    以季书生的为人,应该会安慰两句,毕竟‘季书生’可是识文懂礼、心地善良的好人。

    “太太节哀……”

    不!他怎么说成节哀了!

    这次不用控制,纪景行就露出赧色,忙道:“太太勿要伤心,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也没有,不过是时机没到,一旦时机成熟,贵夫妇必一举得子。”

    他这话怎么说得像那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

    什么时机不时机的,说得甚是玄妙,实则不过是骗人。

    不过正好又给了她话茬。

    颜青棠叹了一声,欲言又止:“季公子,你不懂。”

    他不懂?他不懂什么?

    看着她满怀感伤的美目,若不是他素来敏锐,还真要错过那潜藏在眼底深处的一闪即逝的笑意。

    纪景行有种又落入她陷阱之感。

    他若想维持‘季公子’的人设,必然种种言行要符合他的性格。

    可若要符合性格,便不能做出有违性格之举,必然陷入被动。

    关键是此女针对‘季公子’性格,屡屡给他下套,让他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陪着她演。

    其实到此时,纪景行也差不多弄明白她想要做什么了,什么用饭都是次要,主要还是铺垫。

    她在铺垫,等铺垫到合适的时机,被博取同情的‘季公子’,知书达理、面薄又心软善良的‘季书生’,又如何拒绝她?

    这分明就是一场仙人跳。

    一场由她布局的仙人跳。

    好算计,好厉害!

    第28章

    ◎小妇人心里苦啊!公子!◎

    与此同时, 盛泽镇,颜氏祖宅中,却是一片阴云密布。

    “给老四去信了没?”

    “前日就去了, 爹。”颜翰河道。

    在场的其他人的脸色也不太好, 尤其是颜忠和方先生。

    可谁能想到,官司竟被压了下来。

    那吴江知县好大的胆子,竟说他不敢判案, 细问之下才知晓,竟是布政使司那发了话。

    而发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布政使卞青。

    不光是布政使司,江南织造衙门也打了招呼, 说是今年岁织上缴在即,任何事都不得干扰岁织。

    这么大的两个官, 颜家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

    即使方先生也没见过。

    他寻思不妙,忙让颜忠再次去求见阮大人。

    谁知阮大人却训斥了颜忠一顿, 说是他们乱弹琴, 坏了大事,又说非常时期,此事暂时按下不提。

    无奈, 二人只能惶惶给京中去信, 禀报其中详情。

    颜翰河回话的同时,转头看了方先生一眼。

    眼神甚是不满。

    来时,吹牛吹得顶破天,什么胜券在握, 现在事办成了甚样了?

    关键此人还遮遮掩掩, 不愿与他细说详细。

    要知道主枝这一脉, 除了在京中当官的颜瀚海, 由于颜族长年纪大了,族中的事大多都是颜翰河处置。

    突然来个人,熊瞎子学绣花,装样子装到他面前来了,还要他一切都配合,颜翰河早就对这方先生不满。

    不过他素来有心机,自然不可能摆在脸上。

    只是皮笑肉不笑,道:“方先生也别处在这儿了,还是等老四回信了再看下一步。”

    方先生自是看出三老爷的态度变了,但现在他只顾忧心事情没办好,哪里顾得上其他。

    这时,有人步履急促地跑了进来。

    “回来了,回来了。”

    “谁回来了?”颜翰河皱眉问。

    “四老爷回来了。”

    颜瀚海肩披黑色大氅,里面是件湛青色长袍,步履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三十多岁的年纪,一头乌发梳着独髻,被一根青玉簪固定住,十分俊朗的长相,浑身充斥着一股儒雅之气。

    他脸上可见疲倦之色,但当见大家都迎出来时,看着人的目光又很温和。

    “小四。”

    颜族长颤颤巍巍,让人扶着走过来。

    颜瀚海一个大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爹,你怎么出来了?”

    “老四。”颜翰河道。

    “三哥。”

    一行人进了屋里,看得出几人有话要说,其他闲杂人都下去了。

    “大人。”方先生有些愧疚地上前来。

    颜瀚海摆摆手:“……此事牵扯过多,以前倒是我想简单了。”

    本以为就是个颜家,谁知颜家身上的刺这么多。

    其实一开始,颜瀚海并没有打算行如此卑鄙之举,谁曾想颜世川竟因故身亡。

    事情发生突然,一个无子的人家,是注定保不住家产的。

    与其被其他人占了,坏了盛泽颜氏的前程,不如由族里接手,此番大事过后,这些家产主枝一脉不会强占,会用来造福整个颜氏。

    万万没想到竟凭空冒出个颜青棠,搅了一番计算。

    是他小瞧女子了,也小瞧了她的胆子,竟敢和魏党那些人搅和在一起。难道她不知她爹的死……

    “小四,你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不是说京中事忙……”颜族长问。

    颜瀚海斟酌道:“此次事情牵扯过多,我禀于老师后,老师觉得仅凭师兄一人,恐独木难支,便让我回来支应。”

    座师与门生,老师与学生,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每个主持会试的官员,当科所录取的贡士,都可算其门生,但这些门生能被收之为学生的却寥寥无几。

    大概就是嫡系和面上情的区别。

    这次的事筹谋已久,颜世川的身死确实打乱了他们的计策,但并不是不能顺着计策继续下去,不过是换了种方式。

    却没想到事情越来越复杂,又有密报说是太子可能会到苏州。

    颜瀚海在没收到家里来信之前,就已经与老师商量好,打算回来一趟。

    且这一趟回来了,就暂时不走了。

    “那你在京里的差职怎么办?”

    “这趟回来我是拿了‘告身’,升任为江苏布政使司右参议。”

    闻言,所有人都露出又惊又喜之色。

    方先生:“恭喜大人,贺喜大人了。”

    布政使司右参议是从四品的官衔,从七品升为从四品,算得上是高升。

    不过这个高升也看什么情况,给事中官衔低但位置重要,右参议虽算是步入高官,但却是地方官。

    这其中差距,端看个人如何取舍。

    若是换做其他时候,一个右参议是换不了一个给事中的,但这次事从紧急,老师也是花了代价,才将他挪到苏州来。

    说了会儿话,颜瀚海也有些累了,毕竟是日夜兼程赶路回来。

    “我先去歇息,待上任后,我会抽空去见一见颜家这位少东家,这件事以后你们不用再管。”

    颜族长点头应是,又问道:“睿哥儿呢?他这趟可跟回来了?”

    “睿哥儿让韩娘领着去后宅了。爹,你不用担心,这趟我把他也带回来了。”

    “好好好,那你快去歇着吧。”

    此时的颜青棠并不知晓颜瀚海回来了,还打算要见她一面。

    她所有心思都放在季书生身上,还留了一小角则是在等那位钦差大人的信儿。

    多番观察,她也没看出这书生在知道她一直没孩子后,究竟是什么心态。

    到底是什么都没看明白?还是心存怜悯?

    最后只能解释为此人到底单纯。

    不过单纯好,单纯她才好下手。

    一日三餐都是好的,无事她还会找借口让素云炖了汤水,或者做一些点心,给那书生送去。

    素云虽做饭不好吃,但做点心炖补品的手艺还是不错。

    没几日下来,不光书生吃得气色好了,同喜更是吃得肉眼可见脸颊鼓了起来。

    “太太,你怎么又给小生送吃的?”

    颜青棠将托盘放在桌上,一点都没见外道:“我这几日和素云在学做点心,做多了吃不了容易坏,公子帮我多吃一些。”

    书生犹豫地看了看桌上那点心,迟疑道:“其实太太可以少做一些,也免得浪费。”

    “给公子吃怎么是浪费?难道——”

    她似是明悟过来什么,脸色暗了下来,“难道公子也像那些人一样,嫌我是个不能生的?”

    点心和不能生有何关系?

    纪景行只想扶额,面上却只能手足无措:“太太万万不可如此想,小生怎么会这么想你?”

    “真不会吗?”

    她泪眼迷蒙地捏着帕子,一副脆弱但又强行让自己坚强的模样。

    “我以为你与那些人一样,表面不说什么,暗中嘲笑我就算长得貌美又如何,还是个不能生的。”

    时下夫妻多年无子,一般都会被怀疑是女人的问题。

    哪怕是丈夫不能生,妻子为了顾全丈夫颜面,也会把此事担在自己身上,隐忍下来。

    而外人通常会将这种女子视为异类,一副生怕传染了自己的模样,所以这就是她看似爽朗娇气,实则从不出门,也不与她人交际,因为外面会有人说她闲话?

    她娇气骄纵的外表,其实都是为了掩藏她内心深处的伤痕?

    若不是……他还真要信了。

    瞧瞧,她又借着机会把‘故事’补全了,让‘季书生’不得不自己去想自己去联系。

    这几天,纪景行也曾思索过如此这般情形,以后该如何和此女相处。

    拆穿是不能拆穿的。

    他要符合自身人设,就只能做出符合‘季公子’会有的反应。

    关键此女是个一旦瞄准目标,就雷厉风行之人,这几天各种招式纷沓而至,让他疲于招架。

    其实也不是没办法解决,他可以做出看出此女目的,愤而怒斥她淫荡无耻,让她打消借子念头。

    可恰恰他又知晓她来历,了解她性格,知道她为何一定要借子。

    以她的性格,若是‘季公子’这条路走不通,恐怕顷刻就会把‘季公子’撵走,再换个王公子、赵公子来。

    反正不过是找人借子,不一定非得是‘季公子’。

    纪景行知道她做得出来,虽与此女认识时间尚短,但他就是莫名了解她的为人。

    而他,不想看到这一幕。

    此时的纪景行还未理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但他下意识就排斥这种事的发生,于是只能被动被牵着鼻子,陪她唱念做打,跟着她演。

    “不怕公子笑话,我看似生活富足,丈夫也疼爱,实则……”她欲言又止,悲怆一声,“小妇人心里苦啊!公子!”

    说话间,两人已经离得很近。

    她伤心之下,顺势就往书生胸前倒去。

    书生手足无措,想推吧人是软的,推开了定要摔倒,不推开这简直成何体统。

    “太太,你不要这样,小生、小生我……”

    颜青棠适可而止,站直起身。

    “季公子勿怪,是我唐突了,我只是一时,我只是……”她甚是羞愧,梨花带雨,帕子都被她揉卷了。

    “公子,你不要怪我。”

    “小生自然不会怪太太,太太也是一时伤心所致。”

    “不怪就好,公子趁热吃点心。”

    丢下这话,她步履匆匆走了。

    一门之隔,门里的人无声暗叹,甚是头疼,又有些气恼怎么冯泽还没到苏州,快把这女人的注意力转移走,免得她一天到晚把心思都放在季书生身上。

    门外,颜青棠抹掉脸上眼泪,露出一个笑容。

    该铺垫都铺垫得差不多了,也许她是该找个时候下手了。

    次日,一大早纪景行就出门了。

    说是与同乡有约。

    颜青棠敲打了他几句,同乡有约可以,但万万不要学坏了去喝花酒。

    这边,纪景行前脚走了没多久,陈贵匆匆而来。

    说是那位冯爷给姑娘留了封信,铺子的伙计刚送过来。

    颜青棠拆开信来看。

    信中只有一个时间和一个地名,约她见面。

    正好书生不在,她收拾收拾便赶紧出门,先回颜宅一趟,换了一身着装,又抽空问银屏和张管事最近各处可有什么事发生。

    由于她计划在苏州待上一阵子,近日她用习惯的人都迁来了苏州。

    最近倒没什么事发生,还是老问题,今年生丝不够,各家各号都在暗中抢生丝。

    颜家暗地里也在收,但杯水车薪。

    “继续收吧,外面加价多少,我们也加价多少,先收上来再说。”

    “是。”

    见无其他事,颜青棠让人备了船出城。

    出了城门水关,船一路向东南。

    还是在澄湖,一艘丝毫不起眼的画舫上。

    她见到了‘冯爷’,也见到了‘那位大人’。

    第29章

    ◎只差临门一脚◎

    临舱房南侧的大窗下, 摆着一张木制矮榻。

    矮榻上有桌。

    桌上似放了不少公文,一个身穿大袖长袍的男子正坐于桌前,书写着什么。

    一扇屏风阻挡了颜青棠的视线, 让她只能影影绰绰看到这么多。

    对方似乎并不想露出真面目。

    若说之前也就罢, 这次既叫了她来,说明对双方合作已有意向,这时就该显露自己的诚意, 而不是依旧不愿显露真颜。

    颜青棠心中略有微词。

    冯统领似是看出来了,犹豫地看了一眼屏风,拱手道:“少东家,大人这趟的行迹不能走漏, 你也知道如今外面的风声,实在不得不谨慎。若少东家还有疑虑, 我愿表明身份,消除少东家疑虑?”

    颜青棠见冯爷言辞恳切。

    对于救命恩人, 她还是愿意给几分信任的。

    正想解释一二, 哪知对方从袖中掏出一块腰牌来,递与她看。

    此牌为铜制,长约四寸有多, 宽约有两寸。

    其正面篆刻一行大字‘内侍卫副统领冯泽’, 背面则是两行小字‘凡宿卫宫禁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处,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侧面还有番字号。

    但颜青棠看不懂。

    可仅凭‘内侍卫副统领’几字, 便足以让她震惊不已。

    “这趟我奉命陛下之命, 陪太子殿下微服私访江南及沿海一带。期间殿下走漏行迹, 被人盯上, 表面上什么事都做不得,无奈之下,殿下才派了大人与我私下来苏州。”

    冯统领满脸苦笑。

    说着,他又拱了拱手:“少东家,此番可有诚意?你应该能明白为何大人不愿露面,若非你我曾有一面之缘,恐怕我也不会在人前露面,毕竟在有心人眼里,长相算不得什么秘密。”

    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阮呈玄等人吓成那样,本是斗得如火如荼,却能悬崖勒马,佯装无事发生。

    皆因‘那位’不是寻常人,竟是当朝太子。

    太子被一群贪官污吏盯上,明面上根本做不了事,索性故布迷障,用自身吸引注意力,另外派人私下潜入苏州。

    冯统领何止是有诚意,简直太有诚意了!

    也是变相在向颜青棠展现己方实力。

    只差明着对颜青棠说,这条大腿很粗,只要你能抱上,保管你后顾无忧。

    颜青棠也不是傻子,忙摆出架势对屏风行礼。

    屏风后传来一声‘免礼’,又轻咳了一声,叫冯统领进去。

    不多时,冯统领手持一册卷宗出来,将卷宗递给颜青棠。

    颜青棠告了声罪,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她一目十行,把卷宗从头至尾仔细地看了一遍。

    其实这卷宗上所记载的不是别的,正是近几年每年织造局上交给朝廷丝绸布匹的数量。

    颜青棠在心中估算了下,数量并不多,至少与她之前猜测的数字不能比,而且能明显看出,上交朝廷数量与织造局往下摊派数量不对等。

    这个不对等,指的是心里的预估,大致上的猜测,实际上织造局到底摊派给了各大商多少数量,除非一一当面询问,或是查到对方账册,根本确定不了。

    这就是织造局的聪明之处,从不往外透露摊派数额。

    大商们都怕被织造局摊派,想的都是让自家能少被摊派一些。可若自己被少摊派,别家的数量相对应就会增多。

    于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哪怕各大商心中对被摊派到的数量不满,也不会摆在明面上说,只会私下偷偷找织造局,以期能减少自家的摊派。

    所以这个总数,除了严占松,大概谁也不知道。

    “其实本官这趟来苏州,并不仅是为了查织造局,织造局是为蠹虫,但杀了严织造,还会有马织造,刘织造。”

    若不铲除整个利益链条,任何行举不过是饮鸩止渴,根本问题没有解决,暗疮依旧在那儿,没有挖除。

    颜青棠听懂意思了。

    那要怎么解决?

    “所以本官希望你能利用颜家之便利,打入那群海商的利益团伙儿,帮本官收集有用的证据和消息。”

    什么便利?

    颜家有丝绸,丝绸是海上的硬通货。

    堂堂织造局还要假借摊派之余,从中截取丝绸,求得利益,更何况是其他人。

    阮呈玄所在的派系,难道真只是为了官位,才想扳倒严占松那一伙儿的势力?恐怕也不光如此吧,难道他们心里就没有点小九九?

    之前,颜青棠一直有疑惑。

    小小的颜家,何德何能,被如此针对?

    此时一言惊醒梦中人,让她意识到颜家也不是毫无用处,让她心有余悸之余,不禁想得更多。

    “可如今颜家被各处都盯着,民女想做什么事,恐怕会很困难,织造局那也不会容许岁织有失。”

    想去接触海商,必然要用丝绸开路,可颜家上半年能产出的丝绸,恐怕连织造局那都不够支应,又如何拿去开路?

    “这个你不用担心,颜瀚海已经离京了,如今正在盛泽。”

    颜瀚海?

    主枝那位四爷?

    一直想谋算颜家家产、把她逼得不得不去借子的人?

    颜青棠脸色不太好看,半晌才道:“大人这是想让民女周旋于两方势力之间,与虎谋皮?”

    “本官相信以你的聪明,此事并不难。”

    顿了顿,屏风后的人似乎也知道就这一句,便指望人帮他卖命,有些太过想当然。

    又说:“当然,本官也不是那种不顾他人安危之人,本官会让冯统领派人暗中保护你,你不用再担心被人袭杀丧命。”

    一旁的冯统领忙点头领命。

    “甚至你家的那点事,你也可暂时不用担忧。当然,事成之后,必然对你也有所奖赏,你不用担心会吃亏。”

    她有选择的权利?

    没有。

    各方的杀招没至,不过是忌惮太子近日可能会到苏州。

    那位太子殿下既派了眼前二人私下前来,必然自己要在明处吸引注意,所以这个时间应该不长。

    一旦这些人确定太子来不了,眼前的平静顷刻就会被打破,那些早就隐忍多时的针对会接踵而至。

    颜瀚海那一派不会放过她,即使她倒向颜瀚海一派,作为炮灰蝼蚁的颜家,也扛不住江南织造那伙人的愤怒。

    颜家只有一个下场,身当马前卒,在双方争斗中灰飞烟灭。

    反倒跳出来投靠第三方,不失为一个求全之法,但同样也不安全。

    “此事民女还需回去后细细斟酌,还望大人勿要催促。”

    “只要你在办事,本官自会看在眼中。”

    说着,屏风后的人又把冯统领叫进去,给了他几册卷宗。

    比起方才那册卷宗,这几册显然要厚实许多,沉甸甸的,表皮上并未署任何文字。

    “这些东西,你应该有用,就当是本官的诚意吧。”

    颜青棠接过卷宗,也没好当面查看。

    临走前,她望了望屏风。

    这一番交谈,她只听出这位钦差大人的年纪应该不大,应该不会超过三十五。

    没想到其如此年轻,就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赏识,领了这一份分量不轻的差事。

    此事若一旦成功,说整个苏州震荡都是小的,说不定整个朝廷都会震动。

    真是人中龙凤,不可小觑天下人。

    她拱手行礼,转身退下了。

    冯统领跟着送她出去,走到舢板上时,颜家的船已经开过来了。

    “少东家,再会。”

    “再会。”

    上船后,颜青棠匆匆走进舱房。

    在窗前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她急不可耐地翻开了第一册 卷宗。

    果然如那钦差所言,这东西对她有大用。

    上面罗列的不是别的,正是以苏州官场为例,一个个官员的姓名、年纪、喜好,甚至何年中的举,何年做的官,当科主考官有哪些人,谁是谁的座师,谁是谁的门生,谁跟谁有联系牵扯……

    官场果然比商场更复杂。

    种种人脉关系,盘根错节,草蛇灰线,伏延千里。

    颜青棠猜这位钦差背后必定有自己的情报来源,不然何至于能搜罗到如此多的消息,这些消息恐怕是朝廷也不一定有吧。

    不光如此,誊抄这几册卷宗的人很细心,哪些官员与哪些官员有交际,其中又有什么牵扯,其上都有红笔标注。

    这些消息对欠缺官场消息的颜青棠来说,无疑是无价之宝。

    一些心中早已知晓,但又不是那么明晰的东西,这一刻在她心中毫发毕现。

    那片笼罩在她头上多时的乌云,似乎也渐渐淡去了。

    她有种神清气爽之感。

    如此珍贵之物,人家给了她,她也要给出诚意才行。

    其实方才在那船上,她虽没有直接应承下来,但也与应承了无疑,可该从何处下手呢?

    也许她该给舅舅去一封信。

    至于那颜瀚海,他如若真回来了,如若真还想扳倒严占松等人,必然会主动来找她,她倒是不急。

    回去的路上,颜青棠还在想这些事。

    想如何打入海商集团,想苏州官场上层层错综复杂的关系,还在想借子之事。

    照目前情况来看,即使她无子,颜家的家产也暂时不会被夺走,她筹备了多时,似乎又成了一步无用之棋。

    转念,颜青棠又摇了摇头。

    将自身一切寄予他人之手,无疑是愚蠢行径。只要日后她还不想成亲,就必然需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万事俱备,该铺垫的都铺垫好了。

    只差临门一脚,哪能半途而废?

    想到这里,她不禁又想起苏小乔曾与她说的话,应该找个大夫算算最佳受孕时间。

    择日不如撞日,便下命说先回颜宅。

    大夫很快就被请来了,是苏州城里还算知名的老妇科圣手。

    颜青棠并没有露面,只佯称是这府里的下人,隔着帘子让对方把脉。

    老大夫与她把脉时,她将难言之隐告知对方。

    “太太竟知晓女子最佳受孕时日可以算?哪怕是老朽,也是跟师傅学了二十多年,才知晓。”

    老大夫何等人精,只看从帘子后露出的手腕,便知晓这妇人肯定不是下人。

    不过像他们这种经常被人请上门的大夫,最主要就是嘴紧,他自然充聋作哑权当不知,询问了对方葵水每月几时来后,便根据时日算出了一个大概的日子。

    “常人一知半解,都以为最佳受孕时日当是葵水来后数日,殊不知应该是葵水来前的半个月,前四后五这几天。太太按照这个时间与其夫同房,必能如愿以偿。”

    “谢谢大夫。”

    老大夫被领了下去。

    颜青棠在心里,根据上次月事的时间算了算。

    照这么说,她最佳受孕时日,不就是在近几日?

    算是前四后五中的最后两日。

    如果她不想再等一个月,最好把握住这两天时间。

    回去的马车上,一路上颜青棠都在想这事。

    到了家后,那书生竟早就回来了。

    很听话,没有去喝花酒,连酒都没喝。

    见此,颜青棠不禁心中大悦,一狠心一咬牙道,不如就今晚吧。

    反正择日不如撞日。

    第30章

    ◎公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

    傍晚吃饭时, 磬儿就在说明天是端午节,今天晚上虎丘有庙会。是时不光有人跳钟馗,山塘河里还有许多灯船戏船, 想去看热闹。

    跳钟馗乃当地端午节习俗。

    一般跳钟馗都是选择端午节当日, 但由于‘钟馗嫁妹’不会在白天嫁,而是晚上,所以如果是跳这一出的话, 一般都会选在端午节前一天的晚上。

    苏州这地方本就繁华热闹,一到夜晚市河中花船、灯船、戏船密布,灯火璀璨,这又逢上节气, 可想而知会有多热闹。

    同喜听得心痒难耐,连道自己也想去。

    “那要不你就和同喜一起去吧, 我让素云陪你们。”颜青棠说。

    磬儿连道:“好好好,我与同喜同去, 再让素云姐姐陪着我们。”又对同喜说, “到时候人肯定很多,你可别乱跑,免得跑丢了找不到地方。”

    同喜揉了他头一把。

    “你个小子, 操心自己别走丢了吧, 我可比你大。”

    两人这么一打岔,自然没给纪景行插言机会。

    惦着要去玩,磬儿随便扒了扒饭,便闹着要走。

    同喜也几口吃完, 站起来等着。

    素云只得匆匆吃完饭, 领着两人有说有笑出门了。

    目送三人离开, 颜青棠转头道:“倒劳得公子留下来陪我。”

    纪景行能怎么说?

    只能含蓄道:“其实小生也不太喜欢热闹。”

    颜青棠站了起来, 去一旁柜中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酒。

    “明天就是端午了,看样子我家那死鬼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不回来也好,我一个人落得自在。”

    她坐下自斟自饮两杯,一派黯然神伤之色。

    又给书生倒酒。

    “季公子,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你就陪我两杯,权当解愁?”

    “太太,酒伤身,勿要多饮。”

    “伤身就伤身吧,反正这副身子也没什么用。”

    她给他斟满,又给自己倒酒。

    连喝三杯才算舒畅,又问他怎么不喝。

    见此,纪景行还有什么不懂的呢?

    这是该铺垫的都铺垫好了,准备切入正题了?

    他本想用外事转移她的注意力,免得她一天到晚心思都放在‘季书生’身上,万万没想到白日还正襟危坐在与他谈事,烦愁事情不太好办。

    转头回来,就想找‘季书生’借子,真是一点都不耽误啊。

    若细细思量,就知此女尤其无情。

    她能一边操心着外面的大事,一边不忘回来安排与他借子,说明她根本不在乎借子的人是谁。

    反正她就这一个目的,是一定要办成的。

    哪怕纪景行心中早有明悟,事到临头依旧有些不是滋味。

    且特别恼。

    这种恼怒格外窝囊,让他十分陌生。

    他竟被当成了一个借子的工具!

    见他不说话,也不喝酒,颜青棠也没有强逼,而是自斟自饮了一杯后,方道:“季公子,你觉得我长得如何?”

    纪景行看了过来。

    她今日用心了打扮。

    一袭红素罗绣花对襟夏衫,月白闪缎褶裙,明明人是清瘦的,偏偏这身衣裳做得十分合身。

    显得她腰肢特别细,胸前格外得鼓。

    尤其这红素罗是夏衫布料,分外轻薄,竟隐约能看见里面抹胸的花样。

    她今儿还换了发饰,原本的发梳换成了一朵金边芙蓉绒花,花下有流苏,细细密密地垂了下来。

    此时她歪着头,银色流苏轻覆在她眉上。

    花的娇艳,流苏的清灵,她本来就有凝雪般的好肌肤,此时更显得眉目如画,清艳绝伦。

    因为喝了酒,瞳子显得水汪汪的,眼神迷离,柔媚非常。

    纪景行不禁觉得喉中微干,忍不住端起酒杯喝了口。

    颜青棠笑了。

    她总算能明白为何苏小乔总喜欢仗着美貌招摇过市,皆因男人那遮掩不住的目光,会让女人的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这种虚荣心并非谈成了多少生意,如何如何有钱有势可比的,属于女人的本能。

    当这一刻袭来,喝了酒的她几乎从脚趾尖到头发丝都是舒坦的。

    反正已经豁出去了,就要善始善终!

    “公子你不用回答,你的眼神告诉了我。”

    “我是美的,对吗?”

    她站起,柔弱无骨地偎了过来。

    纪景行想推她,她偏压着不让。

    他若伸手,她就故意把自己往他手上送,这一推一搡之间,竟将他压得背靠在桌沿上,呈弱势状态。

    两人的距离变得极近,近到能感觉到彼此的鼻息。

    “公子,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她一手勾着他的颈,一手轻抚着他的脸,眼神柔媚。

    “我也喜欢你,你长得好,合了我当初还未出嫁时,对如意郎君的猜想。只可惜我命不好,嫁给了一个年级大,还不能生的。”

    “颜太太,你喝醉了……”

    “你就当我是喝醉了吧。”娇艳的唇压过来,美人儿轻声喃语,让人几乎能嗅到其上的芳香,“因为他不能生,所以百般讨好我,我知他什么心意,反正有磬儿在,他颜家不会绝后。”

    “但我呢?”

    她低声喃喃。

    “每次在某地住久一些时日,便会有人知道我不能生,背后议论我,我回来与他吵闹,他便跪下来求我……”

    “其实我知道那些说我不能生的话,都是他放出去的,只是为了不让人往他身上猜想……”

    “为此我们总是搬家……”

    “可搬家无用啊,公子……”

    “公子,你就当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孩子?”

    她还在演!

    都这种时候还不忘给自己描补!

    想要‘季公子’的身,还要骗他的心。

    纪景行又气又急又恼,关键是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

    几种情绪夹杂起来,让他脸冷得像冰,身体却热得烫人。

    这女人也从来不负她计不旋踵的性格,在他身上乱摸不说,竟又去解他的衣裳。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举了起来。

    “若我不愿呢?”

    她炙热的神情忽地就冷了下来,哪怕红唇如火。

    “不愿就不愿吧,没有季公子,还会有张公子、李公子。”

    “你——”

    “公子想骂我淫荡无耻?”

    她微勾眉梢,嘴角含笑,忽而又直身站了起来。

    明明身量不高,看着纤细柔弱,偏偏站在那里的神色却说不出的冷嘲与肆意。

    终归究底,对于爹死后,她遭遇到的一系列不公,她内心并不如表面那么平静。

    是啊,就如那摆馄饨摊的寡妇所言。

    凭什么?

    凭什么男人死了就要被夺家当?

    凭什么女人就不是人?

    凭什么我们亲手一点点积攒而来的家业,他们想夺就要夺,凭什么?

    凭什么她付出那么多努力,走出去依旧要被人用异样目光看待?

    凭什么那些男人那么蠢,却能高高在上,凭什么她只要稍稍动动脑子,就能把他们耍得团团转,却总是要为了表面和平,甚至偶尔还要利用女人柔弱的表象去装傻示弱,来成全男人的脸面?

    凭什么?

    太多的不公,太多的压迫,这个世道对女人的压迫是堂而皇之。

    以礼教为名,以世俗、宗法为辅,要求女子要立容、立德、立言、立行,要求女子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用一个个条条框框,将一个个女子圈在以家为方圆的地方,禁锢她,锁牢她。

    凭什么?

    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要从一而终,连单独立女户都不能,要为男子依附?

    难道男人就不是女人生的?凭什么要低人一等?

    可她终究不是个喜欢自暴自弃的人,也不喜欢怨天尤人,因为她知道怨天尤人没用,不如去做。

    所以她去做了。

    她做了这么这么多,现在依然在做。

    必须做到。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莫名的,他竟看懂了她眼里的内容。

    生平第一次,哑口无言。

    “淫荡就淫荡吧,反正我总要一个孩子。”

    她缓缓解开腰带,笑着说:“你看,房子是他主动赁出去的,还赁给了你,你若走了,他肯定还会赁给别人。”

    忽地,她面色一转,竟又变得哀怨起来:“公子,你舍得我去找别人?忍心让我自己作践自己?”

    “我……”

    她竟又贴了过来。

    “公子嘴上能说谎,身体可说不了谎。”

    真是一个妖精!

    拿捏人性、人心之准,‘季公子’若是不答应,真是枉为男人了!

    而且她说得对,他确实不想让她去找别人!

    似乎谁也没喝醉,但似乎又都醉了。

    素云三个早就回来了。

    同喜回来后,还兴致勃勃问公子呢。

    素云瞅了瞅东间的灯,脸红了一下,没有说话。

    最后还是磬儿佯装无事,先跑去正房堂屋看了看,又跑出来说婶婶和季公子都不在,说不定也出去看庙会了。

    又把同喜推回东厢,让他早点去睡。

    同喜头昏脑涨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如此热闹的场面,真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到现在脑子里都还嗡嗡响。

    且也是真累了,便去睡下了。

    素云则是连正房都没进,直接去了西厢。

    卧房里,鸳鸯帐中。

    两人并排躺在榻上,都在平复彼此的心情。

    事发突然,颜青棠又没成功把书生灌醉,以至于完璧之身与他发生了这等事。

    当时两人都是清醒的,哪怕这书生是个雏儿,这时肯定也反应过来了。

    幸亏她之前一直说的是丈夫不能生,到底是如何不能生?是生不出,还是根本就不行,总能有个解释。

    纪景行则震惊自己的疯狂,他从来没有这么疯过。

    从小,母后嘴里虽不说,但他到年纪时,宫里本该给他安排教导人事的宫女,母后却从不安排。

    背地里,他也曾听宫人私下议论过。可那时他本就不懂事,又忙于和太傅读书,每天忙得不到四更就起,天黑了才歇下,也没功夫去关心这些事。

    事后,有一次母后说漏了嘴,说希望有一日他能找到一个心爱的女子,与之成婚,相伴到老。

    母后言到即止,多的再也不说。

    他却知道母后是碍于宫里规矩,有些话是不能随便说出口的。

    可他从小看着母后和父皇恩爱,本心也是觉得自己日后也会像母后和父皇这样,遇到一个心爱的女子,恩爱不相移。

    终究情爱与男女之事,在他生命中只占很小很小的一个角落,就宛如一个平静的湖泊,偶尔才会掀起一阵涟漪,他的重心更多是在读书和打理朝政上。

    所以这是他的第一次。

    而她,也是第一次。

    此时,她又该如何解释,她明明嫁了人,为何还是完璧之身?

    还有,她与他同样是第一次,为何却如此熟练?

    难道又是找她那挚友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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