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这得多馋啊,这杀胚!(二更)◎
“公子……”
柔弱无骨的女体偎了过来。
“太太……”
女人伏在他身上, 如泣如诉:“你现在可懂,我为何如此了?他哪只是不能生,分明是不能人道, 却累得我每每遭受冷眼, 被人议论。”
唉,她总能找到合适的解释。
前面铺垫种种,皆是有用, 信手提起一根线,就能串联起来,让人不得不信了她的说辞。
“你……”
“公子你不要说话。”
纤手覆于他薄唇上, 女人凑过来的唇瓣,胭脂已斑驳褪去, 却因为有些微肿,格外显得诱人。
“公子勿要觉得羞愧。”她将脸贴在他胸口处, 十足的小妇人之态,“是你让小妇人体会到做女人的滋味……”
剩下的话,颜青棠实在说不出口了, 归纳为一句。
总之就是别羞愧啊, 我还要谢谢你。
安抚完,颜青棠总算松了口气,正想撑起有些酸疼的身子,下去收拾收拾干净, 却未曾想被人拉住纤细的雪臂。
“太太想去哪儿?”
她诧异地看过来。
“公子……”
他捏着她的腰, 将她拉了回来。
“太太既想借子, 一次如何能够?”
颜青棠想去推他, 却已经来不及了。
这书生显然尝到甜头。
看他平时文弱不堪,似乎风一吹就倒,谁能想到衣裳一脱,他不光手长腿长,腰上摸着全是硬邦邦的肉。
撞得她生疼。
是男人都这样,还是就他一人这样?
她不知。
总之,这书生似有些生气,似想报复她,拉着她就是不放。
她碍于有些心虚,再说还要合了‘颜太太’人设,自是不能拒绝。
于是便折腾了一宿。
直到外头四更的梆子都响了,她实在耐不住了,哑着嗓子求他饶了她,他这才放过她。
这愣头青!
是不是给他补得有些过了?明儿让素云把补汤停一停。
临睡之前,颜青棠疲倦地如是想着。
同喜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发现公子不在。
去摸了摸公子的床,竟然是凉的。
这是一夜都没回来?
这时候他知道慌了,忙嚷嚷着到处找。
素云一把拉住他,又堵住他的嘴,让他别吵吵。
“素云姐姐……”
再看看素云的表情,和望着正房欲言又止的神色,哪怕同喜是个傻的,这会儿也明白过来。
“你的意思是,我家公子没有不见,在正房?”
可他为何在正房啊,正房不是颜太太的住处?
是啊,为何在啊?
怎么会在那儿!
整整大半上午,同喜都处于呆滞状态。
直到纪景行从正房走出来,他才像回魂了似的,忙上前一把拉着自家公子,将他拉去东厢。
“公子,你昨晚真在正房住了?”
纪景行睨了他一眼,微微颔首。
“公子,你怎么能在正房里住呢?那颜太太可是个有夫之妇,若是传出去……”
同喜不敢说下去了,却又庆幸了一句:“幸亏颜太太那丈夫不在。”
若是在,你家公子也住不了正房啊。
“公子,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天下女子,尽可挑的,往常宫里少不得有那貌美宫女或是哪家的贵女心存野心,在主子跟前搔首弄姿,以期能飞上枝头,做东宫的娘娘,可主子从不给眼色。
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去和一个有夫之妇有了牵扯。
纪景行被他念叨的烦,斥道:“孤怎么想,容得到你置喙。”
“小的不是置喙,小的是……”
同喜嗫嗫嚅嚅,忽地又一挺胸脯:“公子你别怕,那颜太太若是纠缠你,小的帮你解决。”
纪景行来了兴致:“你如何帮我解决?”
“小的可以给她银子……”
“你有银子?”纪景行挑眉。
不光同喜没银子,他这个主子其实也没银子,都穷得很。
“小的可以警告她……”
“你想警告她什么?”
同喜脸色一阵变幻莫测,须臾咬牙道:“小的知道了,小的会盯紧她丈夫,若是她丈夫回来,不慎发现公子与太太的关系,小的就偷偷将其打杀了,也免得是时他闹起来,坏了公子和太太名声。”
“你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什么?”
纪景行被气笑了,踢了他一脚。
“边上去!”
挨了斥的同喜,忙利索地去了屋外,才挠了挠脑袋。
不是同福说的,出去了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人笨了不要紧,听话就成。主子放火,你就递火折子,主子杀人,你就在边上递刀。
如今都不用主子去杀了,他代之,为何跟同福说的不一样?
正房里,颜青棠也醒了。
正咬牙切齿揉着自己的腰。
素云红着脸,走了进来。
“太太。”她隔着帐子小声唤道。
“去准备点水,我想沐浴。”
“太太,水已经烧好了。”
但浴桶在浴间里,浴间在厨房旁边,跟正房没连在一起。
“这房子格局有问题。”颜青棠抱怨道,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其实哪是有问题,一般人家的房子都是这样,除非建的时候便专门给正房建个浴间,或是有下人抬桶提水。
可惜这两样都没有。
这座房子的浴间,还是当初置办房子时,李贵专门让人改的。
所以颜青棠得穿上衣服,出了正房,才能去浴间。
期间,颜青棠起来时站都站不稳,系衣裳的手都在发抖。当时只开始时有些疼,后来还好,她也就容了他放肆,这时却感觉浑身像被碾过似的。
那书生,简直像饿狼投胎!
倒是素云,羞得都不敢正眼看自家姑娘,收拾床的时候,也是闭着眼就是把床上的铺盖一卷,团成一团,先放在一边。
穿戴好出去,幸好院子里没人。
入了浴桶,果然舒服多了。
这时,素云终于看到姑娘身上的淤青了,也顾不得羞了,气得连声直骂那书生狠心。
颜青棠听得大窘,忍不住咳了两声。
“姑娘,怎么了?”
“没,没什么。”
素云哦了声,低头一看,还是很气,气红了小脸。
“这杀贼胚子,饿牢里出来的饿死鬼,竟对姑娘下这么狠的手……”
她心疼得红了眼,“这得多馋啊,馋成这样,这杀胚!”
颜青棠直想扶额。
以前怎么不知道素云这么会骂人,这一口一个杀贼饿死鬼,虽说不是说她,但……这跟狠心不狠心真没啥关系,是……什么馋不馋的,咳咳咳……
“姑娘,我把补汤给他停了!”
临了,素云想到惩治出气的法子。
颜青棠顺水推舟,停了就停了吧,也免得从没有尝过肉味儿的雏儿,食之入髓整日缠着她。
虽说以季书生那羞涩性子,今日清醒过来后,大抵以后也不好意思缠着她,但谁知道呢?
颜青棠沐浴时,潘大娘来了。
因为也没人交代,午饭很快就做好了,只做了一锅饭。
素云还在生那书生的气,见磬儿还在犹豫要不要叫书生来吃饭,便隐晦地用眼神瞪他,吓得磬儿也不敢去。
颜青棠扶额道:“行了,过去叫人来吃饭吧,人家又没有把我怎样。”
“还没有怎样?要是怎样,那还得了?!”
颜青棠忍不住了,啐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快去吧,别把事情做得难看。”
又觉得自己语气重了,柔和了声音解释:“你家太太你难道不了解,我是那种会任人欺负的性子?是他吃亏了,不是我吃亏。”
说来说去,是她把人清白身子骗了。
他吃亏?姑娘没吃亏?
素云狐疑地瞅了瞅自家姑娘,没听懂。
“快去。”
磬儿忙去了。
不多时,一主一仆走了进来。
同喜今儿也不叽叽喳喳了,小眼神偷偷摸摸地瞅着颜青棠。倒是那书生,一派镇定自若,似乎与以往没什么区别。
颜青棠本来心情不错,见这书生如此镇定,心里反倒不是滋味了起来。
又想到自己没泡澡之前,难受得仿佛被碾过似的,他倒好,她还没起,他就跑了,这会儿装作没事人一样。
尤为可恨!
可这么多人在场,本身素云对他便有些意见,她若是嚷嚷几句,事情就没法收拾了。
见他坐了下来,就在旁边,颜青棠灵机一动,踢掉绣鞋,一只玉足先踩到那书生脚背上碾了碾,然后顺着他脚面往上爬。
面上,她镇定自若地吃着饭,笑盈盈地睇着那书生顺着颈子爬上耳根的红晕。
也不像是个没事人啊!
她心满意足了。
正打算收回,突然脚下一空,下一刻被人从桌下捏住了脚。
颜青棠差点没惊得弹丽嘉跳起来,强行才把自己稳坐在凳子上。
他在干什么?他怎么敢!
小书生胆子肥了!
她往回拽了拽,没收回来。
素云看了过来:“太太,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
她强撑着笑,尽量镇定自若地吃着饭,素云这才收回目光。
玉足还在别人手里,收不回来。
怕再惹来别人注意,颜青棠也不敢动。
可她方才图懒,根本没穿足袜,这会儿被人抓着光足。她的脚本就细嫩,这书生的手也不知是不是写字用多了,指节和掌心上竟有许多的薄茧。
随便摩挲两下,捏一捏,她便痒得不得了。
再看看他,一派斯文地吃着饭。
谁能想到这么斯文的人,袖子下在干什么!
一顿饭吃得颜青棠是如坐针毡,想动也不敢动,生怕有人筷子掉落,俯下身来捡筷子时,发现了桌下的端倪。
关键她还得慢慢吃,不然脚在别人手里,怎么离桌?
只能拖着。
素云几个早就吃罢了,就等着收碗。
可姑娘吃得慢,那书生也吃得慢,还是素云想到是不是两人有什么话要说,对磬儿使了个眼色,让他把同喜拉走了。
她也找借口出去,还体贴地关上了正房的门。
门刚一关上,颜青棠一脚踢了过去。
正好踢在他怀里。
“你做什么!”
明明该是义正言辞,偏偏因为玉足又被人拿住了,多了那么点不自觉的娇嗔。
纪景行见她逗弄自己,早就生了想惩罚她的心,此时自然装作一脸无辜样,捏着她的玉足,赧然道:“太太,明明是你主动撩拨小生……”
“我怎么撩拨你了?”
“你……你脚……”
“我脚怎么了?”嘴硬的人硬是忽略脚还在人家手里。
“你脚勾了小生的腿,让小生不能吃饭,又怕被人发现……你这实在是……实在是……”
现在不在了,她趁机把脚拿了回来。
又俯身凑近,“实在什么?有辱斯文?”
她凑得极近,逗弄道,“昨儿晚上你搂着人家不丢手时,也没见你说有辱斯文啊,怎么这会儿说起有辱斯文了?”
第32章
◎不!你不想负责!◎
此言顿时让书生涨红了脸, 再说不出话。
颜青棠得理不饶人,越见他羞窘,越想欺负。
“怎么?吃干抹净就想不认账了?”
“我倒没想到季公子, 原来你是这种人啊!”
她装出伤心抹泪的样子, 心想这书生大概要急得面红耳赤,不知该怎么才好。
书生下一句话,让她顿时变了脸色。
“太太, 小生没有想吃干抹净就不认账,如果太太愿意,小生是可以负责的。”书生挺了挺胸膛说,虽说有点羞涩。
“你想怎么负责?”颜青棠惊疑道。
再看看他羞窘的模样, 她赶紧打消他的想法。
“你可别多想,我没想让你负责。”
“太太毕竟是完璧之身, 跟了小生,小生……”
见她吓得花容失色, 纪景行更来了兴致, 明明臊红着脸,还一派义正言辞,“要不等太太丈夫回来后, 小生主动与他坦诚错误, 太太若是愿意,小生虽家贫,但也愿意娶太太为妻。”
“打住!你赶紧打住!”
这会儿颜青棠真的是慌得很,没想到逗弄逗弄小书生, 竟把他逗弄得动了要娶她的念头。
她怎么可能会嫁给他?
也不会嫁!
他最好赶紧打消这个念头。
“我怎么可能嫁给你, 我这个人好吃懒做, 人特娇气, 喜欢穿金戴银,脾气又坏……”
“小生不介意,太太说自己脾气坏又骄纵,其实不过是表象,太太是个好人。至于喜欢穿金戴银,小生以后可以努力挣钱……”
她是不是好人,难道她不知道?还用得着他在这里赞扬?
他必须赶紧打消这个念头,不然这子可就借不下去了。
“季公子,你怎么就不懂呢?”
她一个跺脚,当场变幻了脸色,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这样也都是为了你好,我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还嫁过一次,怎能耽误你的前程?”
“且不说我大你了五岁,这事若闹开,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了?父母养你多年的恩情,你还报不报了?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快快打消这念头,我可不能害了你。”
“可……”
不等他下句话出来,她便斩钉绝铁地掩住他的唇,情意绵绵道:“在有限的时间里,能拥有公子的怜爱,对小妇人来说,已是一生之幸了。”
她扑进他怀里,悲切喃喃:“可若是让公子牺牲自己的前程,那是万万不能!”
这种时候了,她还不忘唬骗他。
可纪景行也看明白当下局面。
这女子看似痴缠,其实尤为狡猾无情,他若是继续不屈不挠,恐怕下一刻她就会想主意怎么把他撵走,也免得‘季公子’纠缠她。
虽然纪景行很不想承认,但他知道她肯定是这么想的。
于是,他只能表现出又感动又羞愧的样子。
“太太!小生实在羞愧……”
“不羞愧,不羞愧,我明白你的心意。”
“小生、小生……”
“我知你是那顶天立地的男儿,有勇气有担当,但事有不可为便不为,莫要强求。”
“以后……”
“公子!”她突然打断他,忽而又变得楚楚可怜,“公子,你抱紧我!”
“太太……”
“其实我身上到现在都还不舒坦,你都把我弄青了。”
她面染红霞,甚是羞涩,轻轻解开衣领,露出精致秀美的香肩。
只露出一点边角,便能看到其下斑斑青淤,让人触目惊心,不禁想到底是何等人,竟如此饥饿难耐,辣手摧花。
果然书生变得又慌又窘,眼中满是心疼。
“你抱我去榻上,我想睡一会儿。”
使了浑身解数,才把书生送走。
颜青棠终于松了口气,从榻上坐了起来。
看来正经人也有正经人的不好,一旦逗弄太过,就会激起他的书生意气和那不合时宜的责任心。
她倒不怕他是那种吃干抹净扭头就走的人,就怕他一时冲动,给她招事。
看来得冷冷这愣头青了。
想到今天是端午,明日是兰姐姐生辰,颜青棠决定回盛泽一趟,晚上陪几个妹妹姨娘们吃顿饭,明日去震泽为兰姐姐庆生。
打定主意后,她吩咐磬儿去告知李贵做准备。
这边,她又使着素云去告诉东厢,说她今明两天要回娘家过端午,让东厢看紧门户。
东厢这边,对于颜太太要回娘家这件事,同喜是松了口气的。
可转头却发现公子脸色奇臭无比,像是被谁给得罪了。
公子这是怎么了?
难道主子不想颜太太回娘家?还是……
同喜战战兢兢,也不敢说话。
下一刻,公子脸上露出一抹堪称绝色的笑。
同喜再是傻,也还记得,每当主子这么笑时,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颜青棠没与那书生照面,匆匆忙忙带人走了。
她前脚走,后脚纪景行带着同喜出了门。
匆忙下命备船,也需要时间准备。
趁着空档,颜青棠找了家银楼,打算给三个妹妹买些节礼。
听说是做节礼,还是送三个妹妹,银楼的掌柜不禁看了颜青棠一眼,甚是感叹能做这样女子的妹妹,大抵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问清楚各自年岁后,他拿出三支珠钗。
颜青棠看了看,甚是满意,便让掌柜用锦盒装起来,付银子走人。
刚从银楼出来,李贵匆匆来禀,说是刚才有人递了话来,说冯爷送了个人来,是给姑娘准备的护卫,如今正在城外的船上,等着和姑娘汇合。
护卫?
那位钦差倒说了会让冯统领派人保护她,上次临行前,她以为冯统领忘了,或者还需要时日准备,没想到这么快就送来了?
话不多说,一行人先坐马车到一处河埠头,再换乌蓬舟出城到城外的水渡码头,此时颜家的船已在此等候。
上船后,颜青棠见到冯统领给她准备的护卫。
此人穿一身交领窄袖黑色劲装,白色中单,笔挺的袍摆及至脚面,两侧开衩,脚踏黑色长靴。
肩上有皮护甲,袖口和腰间也束着同色皮制铆钉束带,是为点睛之作,让一身黑衣瞬时脱颖而出,显得既英武又利索。
他梳着高马尾,人很瘦。
一身装束衬得他身形修长,肩宽腰细,但自有一股子韧性在里头,就宛如那蓄势待发的强弓,让人不会因为他纤瘦,而轻忽这具身体里存在的力量。
最为引人瞩目的,就是此人面上覆着一层黑色皮面具。
眉眼都被面具遮挡,只露出下颚和一张微白的薄唇在外头。
又是个藏头遮面的!
不过看着倒是……很俊?
“还未指教,该如何称呼?”颜青棠拱手道。
此人看了她一眼,低哑道:“景。”
“景?”颜青棠在口中默念一声,扬眉:“那我以后叫你景护卫了?”
“都可。”
她又把目光放在那皮面具上,嘴里没说话,但意思显而易见。
景看了看四周。
见此,颜青棠让素云等人都退了下去。
“少东家,景乃暗卫,这趟本是被太子殿下派来保护大人,大人将我派来保护你。”
这景的嗓音暗哑非常,难道是嗓子受过伤?
暗卫?
这是什么东西?护卫的一种?
“你有什么本事?”
隔着一层面具,景的目光落于颜青棠身上,让她一时间竟有种局促之感。
须臾,可能就是一个呼吸之间。
她突然眼前一花,这叫景的人竟然不见了!
人呢?
这青天大白日的,难道闹鬼了?
她先去窗前往外看了看,又在舱房寻了个来回。
没人,还是没人。
难道方才都是她癔症了?
正想把素云等人都叫进来,问问刚才是不是来了个叫景的护卫,下一刻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少东家。”
颜青棠心里一惊,下意识想转身,没想到肩膀竟撞到一个很硬的东西。
她反射性转身又往后退,差点踩到裙摆,幸亏此人眼明手快地将她托了住。
“是我。”
我知道是你,但是你这样吓人就不好了。
颜青棠也有些埋怨自己,这才多久,差点两次平地摔,弄得她好像很娇弱似的。
两人离得近,她抬眼就看到对方白皙的下颚和喉结。
连胡茬都没有,下颚弧度流畅利落,这个叫景的人,应该长得不差吧。
鬼使神差的,她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十九。”
还是个少年,好像跟那季书生同年?
感受到自己的腰被对方大掌捏着,颜青棠微微挣扎了下,景当即收回托着她腰肢的手,她顺势站直了身。
这时,颜青棠已恢复了冷静,同时也意识到此人难得。
她曾听宋叔说过,若说他的身手在江湖上算是二流,一流的大概并不存在。
开始她以为是宋叔自吹自擂,后经过他解释才得知,很久很久以前江湖上是有一流好手的,但朝廷觉得侠以武犯禁,扰乱民间秩序,便对各大江湖势力各种收罗打压,遂一流好手渐成传说。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二流好手,若按以前的标准来看,顶多只能算不入流。
当时她好奇问,难道现在就没有一流好手了?
宋叔说,有,那也只能在朝廷,在皇家。
所以这就是太子殿下身边的暗卫?
果然名不虚传!
知道这么厉害的暗卫竟是来保护自己的,颜青棠自是欢迎之至。
她素来善于收拢人心,当即露出一个笑容,道:“景护卫,以后还请你多多照顾。方才你应该见过宋护卫了?等会儿我把他引荐于你,我平时的安全,都是宋叔负责。”
“我只负责少东家安全,其他一概不管。”
这个景,倒是很倨傲啊。
不过有本事的人,倨傲也是正常。
“当然,我会与他们说的。”
之后,景便消失了。
颜青棠还不太适应他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风格,一时有些不能习惯。
之后她叫人进来谈事,实际上心思一直没在事上头,而是在猜这位景暗卫,到底藏在哪儿了。
为此,她还特意以散步为由,去舢板上各处都走了走,依旧没有看到对方踪迹。
寻问他人,其他人也没看见。
殊不知,就在她所在位置的不远处,一处檐角下,挂着两个人。
都是一身黑衣。
不过一人脸上戴着面罩,另一人脸上则戴着黑色皮面具。
而两人互望的眼神十分诡异。
第33章
◎景护卫,你在吗?(二更)◎
暗锋眼神诡异地看着自家主子。
这是干什么?
他暗中保护主子, 主子暗中保护这个女人?
景看了看暗锋的脸,轻咳一声,以传音入密的方式道:“此举, 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若非他知晓主子昨晚被这女人强行推倒, 两人颠鸾倒凤了一夜,他还真要相信了。
昨晚,看似主子不甘不愿, 实则进里屋时,盯了他藏身之处一眼。
他自然速速退去,换去了屋顶上,期间可听到不少内容。
还有之前——
听说这女子要回娘家, 主子那难看的脸色,仿佛被抛弃了似的, 转头就带着同喜去找了冯泽,强行让冯泽把自己当做护卫, 安排了过来。
此时景也意识到, 有些事情冯泽不知,同喜也不知,但瞒不过暗锋。他心中甚是恼怒, 但这个人却是他唯一赶不走的。
暗锋是父皇在他还年幼时派来的。
如影随形, 以命相护,这就是暗卫里影的作用。
“不要多管闲事。说另有目的,就是另有目的,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腾身一闪, 打算换个地方待。
可他与暗锋的武功路子同属一路, 如何藏身的脑回路自然也一样, 暗锋找的藏身之地, 就是附近最适合隐藏的地方,跳出那一地,一时还真找不到更合适藏人的地处。
可他又实在不想看到暗锋那张——明明一块黑布两个洞,却偏偏让人觉得饱含深意的脸。
遂,他也不隐藏行迹了,去了船尾临舷而立,惹得来往护卫下人尽皆瞩目。
于是景护卫的踪迹,自然也被颜青棠知晓。
看来这人他不想出来,别人是找不到他了。颜青棠暗想。
船走得急,赶在黄昏之前,回到盛泽。
听闻大姑娘回来了,颜家下人们俱是喜气洋洋。
今天过端午,虽姑娘不在家,但陈伯早已命厨房给下人们都准备了粽子,如今姑娘回来了,又给大家都加了半月的月钱。
颜家一向对下人优待,这也是为何颜世川死后,颜家上下一心拥护主家的原因所在。
和陈伯说了会儿话,颜青棠回到自己的院子。
先更衣洗漱,又命人准备席面,晚上家宴。
席面就设在园子里,临着水边的水榭中。
如今湖里的荷花都陆陆续续开了,虽多是花苞,但枝叶翠绿,莲蓬已成,煞是喜人。
临去园子前,素云问道:“那景护卫怎么办?”
颜青棠也有些头疼这个景护卫,此人寡言少语,又行去如风。之前进家门时,她根本没看到他,转头回了院子,就发现他立在院中树下。
也不跟人说话,丫鬟们见有男人入了姑娘的院儿,俱是大惊失色,幸亏她赶紧说了护卫这事,才平息下来。
此时想来,在家里能遇见什么危险?
遂,出了门去,在院中找到对方。
“景护卫,我在家里,应该不会遇到什么危险,你尽可自便,只是家中后宅还有女眷……”
剩下的话,她没说,但想来他应该懂。
除了女眷的住处不可随意乱走,其他无忌。
“少东家不用担心景某,景某的去处自有主张。”
这是同意了,还是没同意?
颜青棠觉得这个景说话好难懂。
愿意跟就跟吧,反正颜青棠现在也看出来了,她说的话,这个景不一定会听。
遂,又道:“那我让素云帮景护卫准备些吃的,今日过节,不用拘谨。”
待颜青棠到时,水榭中的席面已经摆好了。
有清炖鸭子荔枝肉,有山药捶肉丸,燕窝锅烧白菜鸡、怪味坛子肉、猪皮溜海参、鹿筋火腿、八宝豆腐,有龙井虾仁、糟烩笋尖儿、素烩三鲜,凉菜有凉拌嫩藕,桂花萝卜……
各色珍馐佳肴,把偌大的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当然还有今天最重要的,粽子。
到底是过节气,大家都满脸笑容。
颜青棠是个喜欢热闹的,便让下人都不要拘束,今晚可以在水边放河灯。
这是颜家的老习惯,河灯都是提前准备好的。
各色河灯,或大或小,有莲花的有兔子的,各式各样,被下人们点燃,顺着水边往远处湖里飘去,五彩斑斓,煞是好看。
“我见大姐出去这么久没回,还以为你上哪儿去了。”颜婳偎在颜青棠身边,细声细气地说。
她正值豆蔻年华,长相随了马姨娘,算是个小家碧玉,但自有一番气质在身上,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十分美丽。
“能去哪儿,爹不在了,各处都要打理,我见来回折腾得麻烦,这些天便留在苏州城里。”
颜青棠边吃着东西,没忘给颜婳夹了一筷子菜。
“大姐辛苦了,婳儿敬你。”
颜婳捏着帕子,端起一杯酒来。
这次上的是真果子酒,口感香甜,但不醉人,哪怕是颜婳,都能喝上小半壶。
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孩,少不得有几个玩伴平时会聚在一起,办个诗会花会什么,自然少不得喝酒,也是喝惯了的。
“谢谢三妹。”
颜青棠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应该是婳儿谢谢大姐才是,若不是大姐辛劳,我们姐妹几个也不会有这样清闲的日子。”
颜婳这番话,算是把颜莹颜妍都带进来了,二人自是不好再干坐着,忙向大姐敬酒。
颜青棠笑着和两个妹妹一一喝了酒。
饭罢,她也没走,去了水边看下人们放河灯。
其他人自然也不好走,散在池畔各处赏月。
钱姨娘撇着嘴,对颜莹使了个眼色,让她看看那边缠着颜青棠的颜婳。
“你就该跟她学学,瞧瞧人家多会巴结,同样的首饰,人家的珠子就比你大。”
首饰就是这趟颜青棠带回来的那三支珠钗,她习惯每次外出回家时,都会给几个妹妹带些礼物。有时是一些小玩意,有时是首饰,看见什么买什么。
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相同的两颗珍珠,顶多形似。
三个妹妹,不同年纪,颜莹年纪最长,已经及笄,是大姑娘了,所以她的珠钗样式较为成熟。
是一朵芍药花,正中心点缀了颗珍珠。
颜婳正值豆蔻,样式稍微简单些,只一颗珍珠,底下用粉色碧玺为托。
至于颜妍,她年纪最小,是两朵用米珠制成的蝴蝶,中心是用绿碧玺点缀,十分可爱。
总的来说,各有特色,讲究的是个心意。
可偏偏钱姨娘就看出颜婳珠钗上的珠子,比其他人大了。
颜莹本来收到大姐送的簪子,心里挺高兴的,她也挺喜欢。
一听娘这么说,顿时高兴一扫而空。
“娘,你烦不烦,挑什么!”
“我那是挑?我这是在教你,你不把她巴结好,等你出嫁时,她舍不得给你压箱底,你嫁出去不吃亏?”
颜莹想想也是,正打算也凑到大姐身边,与她一同看河灯,突然钱姨娘拉了她一把,又对她努了努嘴。
她顺势看过去,就看见不远处的树下,孙姨娘似乎吃坏了肚子,正用帕子捂着嘴似在干呕。
颜莹还没看懂,钱姨娘却睨了她一眼,捏着帕子走了过去。
“孙秀,你没事吧,这是怎么了?”
孙姨娘见钱姨娘来了,忙用帕子擦了擦嘴角,站直了身。
“没事,就是昨晚吹了风,胃口不好,方才又吃了些粽子,肚子有些不舒服。”
钱姨娘噙着假笑:“不舒服就要请大夫,这大姑娘刚回来,你就闹不舒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大姑娘有意见。”
“钱淑兰!”
钱姨娘挥着帕子:“快别嚷嚷,若把大姑娘嚷嚷来,真给你请了大夫,你可怎么办?”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一向风淡云轻,谁也不靠拢,谁也不得罪的孙姨娘,顿时变了脸色,一瞬间她目光如刀,恨不得生切了此人。
“你那么凶看着我做什么?”钱姨娘被吓得心怦怦直跳。
孙姨娘却突然笑了。
她这一笑才让人突然意识到,其实三个姨娘中,她才是最美的那个。只是自打进了颜家大门,她一向不争不抢,少在人前出没,因此显得低调。
“钱淑兰,你真以为你做的事,没人知道?”
“我做了什么?”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孙姨娘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打量得钱姨娘不禁心惊肉跳,毛骨悚然,然后——她便走了。
倒是钱姨娘,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捏着帕子匆匆走到颜莹身边,拉着她步履急促地也走了。
颜青棠还是被鸳鸯戳了下,才瞧见这边动静,不禁往这里看了看。
不过倒也没多想,只以为又是钱姨娘碎嘴,惹了别人生气。
又站了会儿,颜青棠便回住处了。
一番洗漱,换上舒适的寝衣和绣鞋,发髻也都拆散了,及腰的长发披在身后。
看着熟悉的环境,闻着熟悉熏香味儿,颜青棠突然有种打从心底的安宁感。
果然还是家里最让她安适。
又想起那景护卫,突然发现忘了给他安排睡觉的屋子,忙叫了素云来,让她下去安排。
反正他也不会离远,就在院中给他安排一间。
素云走时,把卧房的灯都吹了,只留下屋角的一盏。
晕黄的灯光,在墙角照射出一团温暖的光。
颜青棠隔着帐子躺在那,看着那团光。
她试探了喊了一句:“景护卫,你在吗?”
没想到,她只是试探,暗中竟真有人应她。
“我在。”
只是那里没被灯光照亮,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她也看不清他处在哪里。
她在被子里翻滚了一下,慵懒地伸展四肢,又打了个哈欠,道:“景护卫,我在家中,安全上应该无碍。都夜里了,你快去歇着吧,我让素云给你准备了屋子。”
黑暗中,传来一声唔声。
至于听没听,走没走,颜青棠也不知道,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
第34章
◎待在她房里一宿◎
颜青棠睡得很香, 哪知暗中有人将她的一举一动,甚至丝被下一个翻滚,一个抬手, 一个伸腰, 都纳入眼底。
纪景行痛恨自己眼睛在黑暗中看得太过清楚。
那被下的凸起,抬到唇边的雪腕,甚至贴在丝缎褥子上那轻轻一个磨蹭, 都让他眼睛仿佛着了火。
黑暗是最好的隐藏色彩,白日里发生的事太多,他理不清自己为何如此冲动,此时似乎明晰了一些。
无声无息, 他从横梁上跃了下来。
像猫,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
晕黄的灯光照射过来, 在素纱帐子上为他投下一片剪影,逐渐剪影越来越大, 越来越大, 在床头落定。
他低下头,影子的马尾跟着翘起。
尾梢轻微摆动。
忽而一个跳跃,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 紧接着影子就不见了。
榻上, 熟睡的颜青棠摸了摸唇,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神清气爽。
果然还是家里好。
颜青棠披着头发, 坐在拔步床里等着素云来服侍她起身。
素云捧来一摞衣裳, 都是今天要穿的。
颜青棠没让她帮忙, 拿过衣裳来穿, 快穿得差不多了,才下到地榻上,让素云帮她整理细节。
“景护卫呢?给他准备的屋子他昨晚可住了?”
素云一边帮姑娘梳发,一边说:“没呢,我怕景护卫找不到地儿,特意让翠玉守在那,守了一夜都没见着人。”
颜青棠不禁皱眉。
那他昨晚睡在哪儿,难道真在她屋里待了一宿?
她忙按住素云的手,让她暂时别慌梳了,在房里四处巡睃了圈儿,连梁上都没漏下。
没有人。
素云也不知姑娘在看什么,继续说:“不过刚才看见景护卫了。”
颜青棠望过来:“在哪儿?”
这素云说话说半头,吓得她以为那景真在她房里待了一宿。
“在外面吃早饭。”素云脸色怪怪的。
这里头其实还生了一档子事。
一般知晓姑娘醒了,丫鬟们都会照例提前去厨房提了早食回来备着,哪知提盒刚拿进来,扭个头的功夫,桌前多了个男人。
如梦被吓了一跳,幸亏认出是景护卫,才没嚷嚷。
这不,人正在外头吃早食呢。
颜青棠有些无奈,但能说什么?
人家是钦差派来的暗卫,高手中的高手,能来保护她已是纡尊降贵。
不过一顿早食而已。
别说一顿,十顿百顿也得供着。
“随他吧。”
颜青棠现在也看出来了,她说什么,人家也不一定会听,不如就随他。
洗漱完收拾好出去,景已经不在了。
新的早食已经提回来了,在桌上摆好。
知道要赶时间,颜青棠没有耽误,随便吃了一些填饱肚子,便带着人出了门。
一路上船行得很快,赶在中午前,到了吴家。
吴家的下人都认识颜青棠,一见她来了,连忙将她迎了进去。
颜青棠以为她会见到一个满是欢喜的兰姐姐,哪知进去后吴锦兰穿着一身半旧的衣裳,不光没精心打扮,脸上还有倦怠之色,一点也不像今日要过生辰。
“兰姐姐。”
“棠儿,你怎么来了?”
“你难道忘了今日是你生辰?”颜青棠嗔道。
吴锦兰这才想起,今天是她的生辰,而每逢她生辰时,棠儿都会来与她庆生,不管她在身在何处。
即使人来不了,她还总还记得自己的生辰礼,事后一定会补给她。
想到这些,吴锦兰不禁红了眼眶。
颜青棠端详了她:“兰姐姐,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起我们以前的事。”吴锦兰连忙撑起笑,拉着她来到罗汉床前,“快来坐。”
又吩咐丫鬟让奶娘把两个孩子抱来。
颜青棠不显地蹙了蹙眉,不动声色。
不多时,倩儿和小月月都来了。
两个女娃都还记得棠姨姨。
听着这一声声‘糖姨姨’,颜青棠的心都是酥的,不禁摸了摸自己肚子。
也不知那书生有没有在她腹中种下种子,若是能生个女孩,定也像倩儿和月月这般可爱。
可又想起,她若想一劳永逸,还是要生个儿子才好。只是又实在舍不得女娃的可爱,反正就是纠结得很。
吴锦兰见她纠结模样,不禁问:“棠儿,你这是怎么了?”
她哪知晓颜青棠都想到生孩子上去了。
“没什么,想事走了神。”
“对了,你的婚事可定了日子?说是百日内,可有了确定日子?”
听了这话,颜青棠这才想起她还有件事没办,谢家那儿的婚事还没解决。
一想起自己身上的种种事情,哪怕颜青棠素来坚韧,也不禁有种头疼之感,只叹自己就不是清闲的命。
“日子还没定呢,我最近太忙了,也顾不上这事。”
她不打算把打算退婚,及借子的事,告诉吴锦兰。倒不是她防着兰姐姐,而是一旁还有个张瑾。
若是被张瑾知晓,从中给她横生了什么事端,到时候她又有的头疼。
“现今什么事都没有这事来的重要,你可别本末倒置。”吴锦兰握着她手叮嘱。
“知道了,兰姐姐你放心。”
两人说着闲话,期间颜青棠想找机会寻吴锦兰的丫鬟素鸢问问,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眼见快中午了,吴锦兰吩咐下人准备席面。
等到午时,席面都准备好了,依旧不见张瑾回来。
颜青棠不禁道:“兰姐姐,你今日生辰,难道张瑾他不回来?”
吴锦兰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撑笑道:“他忙着呢,我们不管他,我们吃我们的,乐得自在。”
“生辰一年就一次,他忙什么,都顾不上你生辰?”
“颜姑娘……”
一旁的素鸢想说什么,可惜刚出声,就被吴锦兰打断。
这时,门外又传来一阵嘈杂声,不多时一个十六七岁、看起来妖妖娆娆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女子生得瓜子脸,单凤眼,皮肤很白,五官小小的,看着也是个美人儿胚子,但颜青棠挺不喜欢这种长相,总觉得小家子气。
“嫂嫂,你设酒席款待客人,竟不叫我?”
吴锦兰看了看陈蓉儿,又忙去看颜青棠,生怕她会生气。
“我这有客人,你下去。”
又对素鸢说:“快把表姑娘请下去。”
“嫂嫂,你有客人就有客人,撵我做什么?”
这陈蓉儿非不走,竟跟素鸢拉扯起来。
颜青棠看得眉心直跳,道:“来来来,先别走,你是谁?叫的哪门子嫂嫂?我怎么不知道吴家什么时候多了你这么个人?”
陈蓉儿没料到这客人会突然说话,又见此女容貌出众,气势也迫人,竟一时被问哑了。
‘我’了半天,‘我’出一句:“我是张大哥表妹,是张大哥让我住在这里的。”
“你是张瑾表妹?”
陈蓉儿连连点头。
“即是表妹,叫的哪门子张大哥?”颜青棠笑盈盈的,眼中却是厉光闪烁,“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规矩?不知道怎么称呼人?”
素鸢一见颜姑娘出声,就知道这事不用她愁了,当即嫌弃地甩开陈蓉儿的手,也不去拉她了。
“我……”
陈蓉儿哪里见过这等架势,一急哭了出来,“你欺负人,我要去告诉张大哥。”说着,就朝外跑。
“我让你走了?”颜青棠一拍桌子。
鸳鸯眼明手快地往前一堵,她那丰腴的身段,陈蓉儿可不越不过她去。
陈蓉儿眼见想走走不得,那边还坐个厉害女的,不知要拿自己怎样,便嚷道:“你这客人太过没规矩,哪有客人这般欺负主人的?”
颜青棠被气笑了:“素鸢,你来告诉她,我是谁。”
素鸢恭恭敬敬地走上前来,道:“表姑娘,颜姑娘打小跟咱们姑娘一同长大,老爷生前时便收了颜姑娘做义女,说在这吴家,颜姑娘地位等同姑娘。”
“听明白了没?”颜青棠挑了挑眉。
“你……”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不多时帘子被掀了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竟是张瑾回了。
一见张瑾回来,陈蓉儿忙奔了过去,哭道:“表哥,她欺负我!”
张瑾顺势看了过去,一看那欺负人的竟是颜青棠,当即脸上闪过一抹难看之色,旋即又收回斥道:“有没有规矩?这是颜姑娘,颜家的少东家,你嫂子的手帕交。”
他推开陈蓉儿,走到近前来,招呼道:“少东家来了?我这表妹,是小门小户长大,不懂规矩,我这在外面忙着,竟差点误了回来的时辰。”
说着,他对吴锦兰歉然一笑。
这张瑾也算长得一表人才,皮肤微黑,身材高大,穿一身靛蓝色长袍,斯文又不失干练。
颜青棠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正想说什么。
“棠儿……”
听到这一声唤,颜青棠心里叹了口气,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席还没开呢?”
她走过去坐了下。
“不过张瑾,你这表妹确实得学学规矩,冒冒然然就往嫂子屋里冲,我还以为是刚买回来的丫头呢,这么不懂规矩!”
她说话时半挑着眉,眉梢带着不显却又着实存在的锋芒,口吻漫不经心。
不过她一向对张瑾都是直呼其名,所有人都习惯了,知道她非寻常女子,平时在外头与人做生意惯了的,也没人觉得不对。
倒是张瑾眼中闪过一丝难堪,转身安排下人把陈蓉儿领下去,又转头走过来应道:“你说的是,我也这么觉得,正打算找个人好好教教她规矩,免得总是惹兰儿心烦。”
一顿饭吃得是度日如年。
倒是颜青棠,胃口大开,吃了不少。
饭罢,张瑾借口还有事匆匆走了。
颜青棠一看也没闲杂人在,去了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兰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此时吴锦兰才露出黯然之色,竟让颜青棠一时觉得陌生。
素鸢怕自家姑娘不愿说,她早就想找颜姑娘说说了,无奈姑娘一直拦着,这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忙扑过来跪在地上哭了起来。
“……去冬,这陈蓉儿便住进了家来,姑爷说是远方表妹,家里父母都死了,也没个兄弟,放在张家,张家男人多,实在不方便,就让她住进家来。开始,她待姑娘还是恭敬的,可渐渐就露出真面目,经常在姑爷面前故意装得好像姑娘欺负了她似的……”
就这?
就这点事,至于哭成这样?
颜青棠看看吴锦兰,又瞅瞅素鸢:“行吧,你们都下去,我跟兰姐姐说会儿话。”
很快,几个丫鬟便都下去了,屋中只剩了吴锦兰和颜青棠两人。
“兰姐姐!你还要替他遮掩到什么时候!”
第35章
◎撩拨了那季书生,如今又来撩拨他◎
“棠儿……”
吴锦兰哭了起来。
哭了一会儿,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强笑道:“果然瞒不过你。”
其实还是瞒过她了,年头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 她又忙, 和兰姐姐见面得少,只见了两次,都是来去匆匆, 自然没发现端倪,还以为是张瑾从中又做了什么,惹得兰姐姐跟自己生分了。
此时看来,之所以来去匆匆, 本身也是兰姐姐怕她发现端倪,故意想瞒着她。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待你是藏了心机……”
吴家那么多老人, 即使张瑾接过生意后,各种无端打压更换, 也没把老人都换干净。
后来发现张瑾做事时, 有故意和颜家抢生意之嫌,就有老人私下来找吴锦兰说过。
毕竟颜吴两家关系在此,在吴家一些老人的心里, 这位新上任的姑爷, 其实还没有颜家大姑娘来得亲近。
当时吴锦兰还不知张瑾的真面目,曾跟他提过一次,张瑾自有一番解释。她也没放在心上,当时她怀着身子, 闹喜得厉害, 实在精力不济。
事后某一天, 偶然下她突然得知, 曾跟她说起这事的老人,回乡养老去了。
这几年回乡养老的吴家老人实在太多了,哪怕吴锦兰是个傻子,也意识到不对。可当时她爹刚死没多久,又拖着两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根本没有精力顾及。
也是心存着疑虑,她才发现吴家许多下人她竟渐渐使唤不动了。
家里、铺子、织坊、染坊那俱是如此,张瑾都是以年迈体弱,或是老人们自诩资历深背着吴家私下谋利为由,将吴家的老人换了个遍。
为夫妻这些年,吴锦兰还是知晓丈夫性格的,他看似在外头平和恭谦,实则心里很有主意。
他喜欢全权掌握,不喜欢有人掣肘。
发现这些端倪后,其实一开始吴锦兰还一直在为丈夫找借口,对颜青棠那也是深怀愧疚,总觉得自己包庇了丈夫,对不起棠儿,所以那两年她和颜青棠见得少。
直到这回张瑾突然带了个表妹回家,她这才突然意识到,其实丈夫种种行举皆有目的,不过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她罢了。
一步步试探她的底线,一步步出格,直到有一天再也不用试探。
颜青棠听得甚是唏嘘。
良久,才望过来道:“那兰姐姐,你现在死心了吗?”
死心和没死心,完全是两码事。
她一向清楚,别人的事终究是别人的,她可以帮兰姐姐出一时的气,但她不可能永远帮着她,也无法帮她改变她的心。
人若是自己立不起来,旁人说得再多也无用。
“死心了。”
吴锦兰擦着眼泪,笑了。
“也是最近才死心。”
一点点地死了。
“那你……”
“可我也知道,吴家当下离不开他,我从没有接触过家里的生意,荣儿又还在读书,到处都是他安排的人。我现在正在偷偷学着看帐,我把于伯找了回来,安排在家里东南角那片废屋子里,每天偷偷跟他学……”
“再等等吧,等我能立起来了,我再找你帮我。”
她知道棠儿想说什么,但人要自立,若自己都是个废物,别人怎么帮?
“棠儿我后悔了……”
她倒在颜青棠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后悔当初听了娘的话,女儿家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我应该像你一样,明知道弟弟年幼,父亲体弱,我就该早有自觉,把自己立起来……”
颜青棠抚着她的肩:“幸好现在明白也不晚。”
临走时,吴锦兰给了颜青棠一个盒子。
颜青棠打开来看,里面竟装着吴家的地契和房契。
其中不光包括吴家桑园的地契,还包括宅子、铺子、染坊、织坊的房契,可以说这些东西就是吴家的根本。
“我知道这些东西他一直想要,幸亏我没糊涂都给了他,如今你带了去,放在你那,我心里安稳。”
“至于到了如此地步?”颜青棠怔道。
把这些东西放在她这,说明兰姐姐和张瑾已快到撕破脸的地步,兰姐姐甚至做好对方可能会偷,甚至会强抢的准备。
也就说明她已经觉得吴家不安全了。
吴锦兰笑了,笑得很明媚,带着一种浴火重生的决绝。
“棠儿,你记住。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你不知道他与你同床共枕时,心里想的都是什么,也许他嘴里哄着你,心里却恨不得你早点死。”
“有时,我甚至想,若这些东西我早就给了他,说不定之前我病的那阵,人就没了,也可能那表妹现在已不是表妹,而是成了他的填房。”
“张瑾的眼光真是奇差无比,他若找个好的回来,我还高看他一眼,那个陈蓉儿……”
话没说完,但颜青棠神情中无不是鄙夷。
“棠儿你不懂,如他这般出身的男人,一心一意就想往高处爬。当他爬到高处,就会厌恶那些看着他从卑微走到高处的人,陈蓉儿在外人来看,是平平无奇,但却会捧着他、依赖他、仰望他、崇拜他,他自然觉得陈蓉儿比我好……”
颜青棠不知是什么原因,才致使兰姐姐变得如此决绝,又看得如此透彻,但想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她心如死灰。
兰姐姐不愿说,她自然不能问。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无法言说的难以启齿。
她只能接过盒子,笑道:“兰姐姐,只要你能想得透彻,就什么都不怕,说不定等你把这事处理了,你会多一个小外甥。”
吴锦兰诧异低喊:“棠儿!”
颜青棠却没有在此事上多说,只说若有事,就去颜家商行里找人帮忙,她会吩咐下去。她若接到信,也一定会及时赶过来。
临出吴家大门时,颜青棠遇见了张瑾。
两人都放慢了脚步。
一个想看对方想干什么。
一个存了心试探。
“少东家,这就走了?没说再多留留,多陪陪兰儿。”
“有事,忙着呢。”颜青棠漫不经心道。
“那不多留你了,我也有事,正打算外出。”
两人一同走出大门,眼见就要各分东西。
“张瑾。”
张瑾停下脚步。
颜青棠勾着眉梢:“张瑾,你是个聪明人,别干蠢事。”
“少东家何出此言?”
颜青棠却一个眼尾余光都没给他,径自上了车。
望着扬长而去的马车,张瑾心中甚是羞怒。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打从这个颜青棠瞧见自己第一次起,她就瞧不起自己,总是这么漫不经心,又似乎一切尽在掌握。
总是一口一个张瑾,他现在不是以前的那个张瑾了,是吴家的姑爷,吴锦兰的丈夫,吴家真实的掌权人。
可每次与她对话,她的神情、她的语气,总让他恍然觉得自己还是那个儿子众多一条裤子几个人穿的破落户。
可羞恼的同时,张瑾也松了口气。
颜青棠这个人一向护短,若吴锦兰真对她说了什么,她绝对会报仇不嫌晚当场把自己大卸八块,绝不会用如此隐忍的口气警告自己。
兰儿终究是心软的,总要顾念着孩子。
至于颜家……
他眼中闪过一丝怨毒之色,也许很快就没有颜家了。
上了船,颜青棠方露出唏嘘之色。
她在想吴家的事。
忽地,她眼角余光扫到窗外站着个人。
其实之前在吴家跟兰姐姐说话时,她就看到窗外有个黑色的衣角,那想来方才她和兰姐姐说的话,都被这个景听见了。
“唏嘘什么?”
颜青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来到窗前站定,像他一样看着外面的江面。
“只叹人心难测。”
所以,这就是她宁愿随便找个男人借子,也不愿成亲找个良人的缘故?
人心难测,无法掌控。
既然无法掌控,那就不要,省时省力。
“你何时回苏州?”
这船走的是回盛泽的水路。
“急着回苏州做甚?”她漫不经心道。
隐约中,有一声低笑,颜青棠没有听见,但瞒不过景的耳朵。
面具下,俊脸一片黑。
只差一口老血吐出来,想问问:你是不是忘了苏州还扔了个季书生在那院中?
“我要在盛泽留两日。”顿了顿,她又说,“你别忘了你家大人让我做的事。”
周旋两方势力。
而盛泽,有颜瀚海。
景没有再说话,颜青棠安静了一会儿,也来了兴致。
她趴在窗沿上,见景就站在窗外凸出的那窄窄一条上,哪怕偶尔风浪来了,船有些颠簸,也岿然不动。
不禁问:“你这是轻功吗?”
“是。”
“有轻功的人应该都很厉害吧?”至少宋叔就不会。
景看了她一眼:“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可颜青棠却突然想起,芦墟荡那次她落水濒临昏厥前,突然感觉自己升了天,是不是就是有人用轻功,把自己从水里提了起来?
这轻功应该不是人人都会,那是不是当时救起自己的人,就是这个景?
“那次芦墟荡,应该就是你救的我吧?”
景又看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是。”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看到了神仙呢,事后我以为是梦,原来不是梦啊。”她趴在窗沿上,托着下巴道。
“……”
“对了,当时我还做了个梦,我确定那是梦。”
景再度看过来。
“我梦见小时候去观音庙会,看见了观音。”
说完,她站直起来,懒洋洋地转身离开了窗前。
早上起的太早,她有些犯懒。
不过她没有去睡下,而是去了软榻前,靠卧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旁几上放着的账本。
一阵风吹来,船不显得往前颠簸了一下。
让颜青棠看来稳如崖边苍松的景,竟脚下不稳踉跄了下,虽然他很快就站稳了。
面具下,一张俊面泛起可疑的红。
观音?
莫名的,他竟想起那《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唱词。
宫里也有戏台,母后最喜看话本,后来经常有命妇们进宫,便改为多看戏,他曾陪着看过几次。
那唱词唱道: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这女人!
她是在调侃他雌雄莫辨,长相俊美?
还是——他其实是被调戏了?
微风拂起了窗纱,软榻上的人儿,不知何时竟歪着睡着了。
男人来到榻旁,俯身看她。
看她眉看她眼,看她睡时格外娴静的脸,又想看看这张看似娇弱的面孔下,到底生了一副何等的七窍玲珑心肝?
尤为狡猾,尤为狡诈,尤为冷心无情。
撩拨了那季书生,如今又来撩拨暗卫景……
素云走进来,刚好看到这一幕。
吓得她就是一个激灵,正想说什么,那景护卫又直起了身,面无表情地转头看向她。
“她睡着了。”
他拿起榻上的薄毯,为她盖上。
素云心里这才安稳下来,“谢谢景护卫。”
第36章
◎退一场婚,吃一个醋◎
船到盛泽时, 颜青棠醒了。
醒来听素云说,她之前睡着了,是景护卫给她盖的毯子。
颜青棠倒没觉得有什么, 只觉得这个景护卫也许不如表面那么冷漠, 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船太大,无法进城,一行人只能换了艘稍小的船继续往城里走。
到城门水关时, 两个门洞前排满了进出城的船,有商船、有货船、还有许多客船,更有在城里通行的乌蓬小舟,熙熙攘攘, 十分热闹。
颜青棠临着窗看热闹,喝着素云沏来的茶。
之前从吴家走时, 鸳鸯被塞了许多瓜子花生松子,都知道她爱吃, 见她方才帮忙堵着让表姑娘吃瘪, 吴家的下人自然投其所好。
东西太多,鸳鸯实在吃不了,就分给了姑娘一些。
所以颜青棠面前不光有茶, 还有许多瓜子松子之类的小零嘴。
她还给景分了一把, 塞给景时,景着实愣了一下,似乎想不通这个胖乎乎的丫鬟为啥要给他塞这些。
不过他倒也没说什么,接下了。
颜青棠眼睛尖, 一直盯着他, 就想看看他何时才把手里那把松子吃了。
“你想吃?”
问话有点猝不及防, 颜青棠扬了扬下巴尖, 示意她面前不少呢。
“给你吃。”
显然这景是个不听人话的,都说她有了,还要走过来把他那一把放在桌上。
颜青棠看看松子,总觉得都被他捏出汗了,眼中不□□露出一丝嫌弃。
嫌弃?
嫌弃他拿过了?
她跟他睡在一处时,也没见她嫌弃,反而抱得紧。
面具后一阵咬牙,正想说什么,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唤声。
“颜姑娘,少东家……”
叫她少东家的人不少,叫她颜姑娘的倒没几个,更不用说两者合一的。
颜青棠探出窗子往外眺望,看了好一圈都没看见人,最后还是在船下方看见一艘乌蓬小舟,其船头站着一个身穿文士衫,正冲她挥手呼唤她的书生。
她所坐的船是一艘二层高的小型画舫,对方所坐的船就是水乡普通人最常坐的乌蓬小舟。
长不过三米,宽不过两米,那乌蓬矮得人进去只能弯着腰,两艘船同在水面上,但高度差老远,不怪颜青棠一开始没看见。
“谢公子?”
谢庆成仰头看着那探出窗外的白皙芙蓉面。
下午,阳光正好,他正好迎着光。
只觉得这张芙蓉面,似乎比之前更美了。
这让他不由地紧张起来,忍不住理了理衣襟和衣袖,同时也为自己之前有些过格的行为有些羞愧。
“颜姑娘。”
“谢公子这么巧?”
“有个学生在城外,家里出了些事,我来看看他,正打算回城。”
“我也是,刚从震泽回来。”
谢庆成想问问她好不好,想问她家里的事可解决了,官司的事怎么说,何时是他们成亲的日子,可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最终化为一句:“颜姑娘,你这阵子还好吧?”
其实当看见谢庆成时,颜青棠就在感叹真是巧。
刚提起他没多久,他就出现了。
可见他站在船头,见她望过来忍不住又是理衣襟,又是理衣袖,颜青棠不是傻子,看得出对方眼中的含义。
一时竟有些犹豫。
犹豫的不是其他,而是她似乎要伤一个人。
她脸上的迟疑,自是也被一旁的景看见。
他个头比颜青棠高,早就看见是下面那个书生叫她,但他故意没提醒她,自然没错过下面那个书生的一举一动。
本来他是站在窗子里的,此时却故意往前走了一步,仿佛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故意探出窗子往下看去。
看到窗里探出的男子,谢庆成不由一愣。
此人面上虽戴了一张很奇怪的皮面具,但看其外表,应是个年轻男子。
他是谁?
为何竟和少东家同处一室?
颜青棠没漏下谢庆成突然怔住的表情,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一旁突然冒出来的景。
他在干什么?
又想,对方也不知谢庆成是她招赘的对象,不可能会无缘无故针对对方,故意做出这种让人误会之举。
她素来是个果断之人,犹豫不过是一时情绪,遂道:“谢公子,还请上来说话。”
反倒谢庆成竟犹豫了。
“不知少东家叫小生……”
“有事相商。”
谢庆成看了看颜青棠,又看了看那名男子,脸上似闪过一丝自惭形秽,可须臾他便咬了咬牙,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听见少东家叫那谢家公子上来说话,颜家的下人忙放下了梯子。
若是两船高度相差不大,可用木踏板,只可惜一个在高处,一个在低处,相差实在太大,只能用梯子。
梯子需攀爬,不如踏板美观轻松,幸亏谢家公子是个男子,有下人帮手,倒是不妨。
可是终究是个书生,未免太过羸弱。
等谢庆成站到舢板上时,分外有些狼狈。
下人过来与他引路,他没有当即就走,而是站在原地又整理了下仪表。
他那一身衣裳并非华服,不过是普通的布衫,洗得泛白,有些陈旧,但他却整理得很仔细。
看得出,他想给颜青棠留下一个好印象,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目睹这一切的颜青棠,其实早就后悔了。
她本是无心之举,此刻却尤其显得无情。
有生以来第一次,她竟又犹豫了。
景没有错过她脸上的犹豫,他早就看那书生不顺眼,尤其那一声声‘小生’,莫名让他不爽,而此时她脸上的表情,更是让他不爽至极。
“酸儒!”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
“一个穷书生,倒是挺讲究。”他双手环胸地嗤道。
“你闭嘴!”
颜青棠忍不住揉了揉额头,不知道谢庆成怎么得罪他了,他竟出口讥讽。又觉得自己这句话是不是说得太重,正想描补一二。
谁知眼前一闪,景竟不见了。
这是生气了?
桌子被重新收拾过,上面散放的瓜子松子一扫而空,摆上了两盏茶,正好一人一盏。
甜白釉的茶盏,今年新上的雨前龙井散发着清新的茶香。
有热气升腾而上,缭绕了彼此面容。
两人面对面而坐。
本该相谈甚欢的距离,不知为何却被安静充斥。
谢庆成从一开始的紧张、欣喜、忐忑、不安,到心悬空、下坠、一直下坠,此时似乎落到实处,又似乎没落到实处。
他苦笑一声,放下茶盏。
“少东家是有什么话想说?”
颜青棠回过神来,直视对方,轻轻地点了下头。
“是我们的婚事?”
颜青棠本还想点头,却觉得此举于对方来说并不尊重,此事本就是因她而起,她却事到临头反悔了。
既然反悔,就是她的责任,不该逃避。
“是的。”
她满是歉意,斟酌着说辞:“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让我意识到……”
谢庆成却突然站了起来。
他动作太急,衣袍竟带翻了茶盏,淡青色的茶汤伴随着翻倒的茶盏,流淌而出。
他下意识俯身想去收拾,却不知为何又顿住了。
他就那样保持着半垂脸的姿势,匆匆道:“少东家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们本就不适合……我同意,你近日便让下人去家中取小礼吧。”
匆匆丢下这话,他狼狈地转身而逃,似乎走得快一些,自己的狼狈就不会进入她眼底。
因为这件事的发生,回去的一路上,颜青棠都很沉默。
两个丫鬟也一改往日欢声笑语,噤若寒蝉。
回去后,颜青棠叫来了银屏。
不多时,又把张管事叫了来。
她递给张管事一个函袋,又说了一些话。
窗格的阴影投射在她脸上,她望着窗外。
“把这东西和这些话递给他,告诉他,这就是我之前想说但没说的话。”
“是。”
谢庆成进城后,就下了船。
临下船前,撑船老翁说:“原来你就是谢家那个秀才啊,那这船钱我不能收,就当你和少东家大喜之日的贺礼。”
谢庆成苍凉一笑,硬塞过一角碎银,匆匆而去。
他是一路走回去的。
一路上都是浑浑噩噩,一时觉得就该如此,二人本就不配,又一时只觉得心如刀绞。
等他走到甜水弄时,天已经黑了。
“谢公子。”
谢庆成望了过去。
开始没认出来是谁,直到张管事说了句‘那日过来送小礼’。
“你是过来拿小礼的?”谢庆成打起精神道,“我这就带你去。”
张管事有些同情地看着他,摇了摇头:“我并非来拿小礼,是少东家有话让我转告公子,并让我把这个交给公子你。”
谢庆成接过函袋,眼神疑惑地看向对方。
“少东家让我跟公子说——这东西我本没打算拿出来,但想着公子前程绝不止如此,以防日后有人妨碍公子前程,是时悔之晚矣,还是拿了出来,算是警醒公子。”
“我不是因此才与公子退婚,勿要多想。”
“招赘之事,本就是我考虑不够周全,如今颜家深陷困囿,危机四伏,我无心男女之事,只想打理好家业。今日不嫁公子,日后大概也不会嫁与别人,望公子勿要妄自菲薄。”
“至于小礼,算是赠予公子,万望日后珍重。”
这些话,张管事是一段一段说的。
全程用‘我’,一字未改,如实转达。
谢庆成也能听出。
听完后,他愣住了。
直到一阵冷风拂面而过,他才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这时发现张管事竟不知何时早已走了。
他慌忙打开函袋,想看里面到底什么。
他想过可能是书信,也可能是别的,但万万没想到竟是一摞纸。
纸上有字。
他一张一张查看,看完凄凉大笑。
“哈哈哈……”
谢庆成就这么一路笑着,奔回家。
这般动静,早已引起街坊邻里侧目,可惜那谢秀才进门后,谢家的大门就紧紧闭合了住。
不多时,谢家传来哭声、骂声、叫喊声,吵成了一片。
过了一会儿,这些声音又突然消失了,仿佛没响起过。
谢家,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发髻散乱,状似疯狂的谢庆成。
他冲进家门后,就先去了他娘金阿花的屋里。
一通翻箱倒箧,翻出大量物什,散落满地,他又直闯兄嫂的屋子。
“老二,你做什么?”
“你疯了!”
“二叔,你翻我妆匣做什么?”
谢庆成翻出了东西,便抱出来,扔在院子中。
翻出一点,便扔一点。
不一会儿,院中就堆满了各式绫罗绸缎,金银首饰。
杨氏慌得直去捡,又连声抱怨。
老大谢庆余骂了他几句,见没用,忙叫着娘。
金阿花却罕见的,一直缩在屋子里,一声不吭。
第37章
◎还小,哄哄吧(二更)◎
此时, 谢庆成已经冷静了下来。
他捋了捋鬓角,把散乱的发髻重新绑好。
绑好头发,他又开始整理衣裳, 就像之前去见颜青棠时那样。
很快, 他便恢复了平时的模样,一派彬彬有礼,虽衣裳陈旧, 但自有一身风骨。
“我与颜少东家的婚事已退。从今往后,不许你们再提起颜家分毫,旁人若询问,你们不可多言, 勿要做那毁坏少东家清誉之事。”
“明日我便出门游学,以备来年乡试, 至于归期——不定。”
说完,他转头往东厢走去。
身后正房里, 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吼:“庆儿……”
金阿花颤抖着扶着门框。
他并未回头。
“我说的你们最好照做, 若不然明日临行之前,我会禀明族老,给家里分家, 以后各走各路, 永不相见。”
“姑娘。”
书房里已经很暗了,素云进来后便去把高柜上的灯点燃。
如梦端着摆满了吃食的托盘,在一旁小桌上放了下来。
“姑娘,多少还是吃点东西吧。”
颜青棠揉了揉酸疼的肩膀, 看了看两人。
她们以为她还在心情不好?
其实她是不小心睡着了。
椅子背太硬, 硌得她肩膀生疼。
不过颜青棠并没有解释的打算, 见二人将吃食摆满了小桌, 她站起来走过去,在桌前坐下。
“景护卫呢?”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表示都没看见。
颜青棠忍不住又揉了揉眉心,这个景看似冷酷寡言,实则还是个少年,一时脾气上来,就闹气了。
“再去拿副碗筷来,然后你们就下去。”
如梦似有疑惑,被素云拉了一把。
两人出去了,过一会儿素云拿了副碗筷来,放在一旁。
等她下去后,颜青棠来到窗前,将窗扇打了开,又回到桌前坐下。
“景护卫?”
无人理会她。
“我请景护卫用饭,就当赔罪?”
语毕,她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下一刻,面前多了个人。
正是景。
她就知道他肯定在。
颜青棠拿起另一双筷子,递给他。
“不知景护卫胃口,随便用一些吧。”
她第一次与那‘季书生’用饭,也是同样的话,似乎何时何景,她都能应付自如。
就好比那个谢秀才。
一想到谢庆成,景的心中便充满了烦躁感。
他其实看得出谢庆成不是个坏人,是个识文懂礼的书生,可恰恰如此,让他极其别扭。
因为那季书生也是如此,识文懂礼,家境贫寒,心地善良。
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就是照着谢庆成的模子,才找了‘季书生’?因对方家人极品,她不想与其纠缠,才寻个替代品?
当初她为何会挑谢庆成作为招赘对象?若说人是她父亲挑的,可二次再提也是她,是否本身就代表她其实就喜欢这样的书生?
尤其是——她让他闭嘴。
袒护之意明显!
一张面具,让平时不能显露在外的情绪一览无余,此时的景并没有发现,他满脸醋意。
“之前语气过重,乃情绪所致,还望景护卫见谅。”
“你在怜悯他。”景一针见血道。
确实,怜悯带来了不忍,不忍才会犹豫。
若非谢庆成太过愚钝,又过于自卑,哪怕借着怜悯稍作纠缠,恐怕今日也不会是退婚以后是路人的结局。
莫名的,景竟有了这种顿悟。
“他勤奋好学,聪慧谦逊,却被出身和家人所拖累。我虽出身高于他,却不过因为我比他多个好爹,男儿有志,上天不负,我们不可因一时的出身,便居高临下去看待他人,这样……”
“你什么时候回苏州?”
颜青棠本是想他年纪到底还小,这么好的功夫,恐怕前十几年都去练功了,作为暗卫大抵也没人教他为人处世,便想借机教他一些,谁知话突然被打断。
她愣了下,就想不明白他为何对她回不回苏州这么执着?
难道苏州有他在意的存在,所以才会心心念念?
又想,这景本就是太子殿下派来保护钦差的,那位钦差大人却将其派来保护她。这是诚意。但估计在景的心里,保护钦差的还是主要,所以才会心心念念?
她耐心很好地道:“我之前不是与你说了,留在盛泽是为了遇颜瀚海。昨日端午,他必然在盛泽,我猜他明日会去祭奠我爹,也许在那里我们会‘偶遇’。”
景瞅了她一眼,半晌:“总之,你记得办完事回苏州就成。”
颜青棠噗呲一笑,睇着他。
就在对方被笑得欲要发作,她却突然话音一转:“景护卫,你戴着面具影响你吃东西吗?”
这皮制面具就露了一个下颚和一张嘴,从表面上看是不影响的,但因为角度刚刚好,总让颜青棠担忧他会不会吃到面具上去。
景看着她含着笑的眼睛,心里一再叮嘱自己,他现在是暗卫,一个寡言少语,平时离群索居的暗卫。
“不影响。”
说着,他故意吃了一口,让她看到一点都不会吃到面具上去。
“对了,你为何要戴面具?难道你们暗卫都不能露出真面目?”她好奇又问。
心中不禁又回忆起被救那次的情形,当时她濒临昏厥,记忆不清,只隐隐好像看到了月,又好像看到了神仙?
景眼神诡异地看了她一眼。
由于戴着面具,并未被颜青棠察觉。
她只听到景本就暗哑的嗓音,又低沉了一些:“我幼时被火灼伤过……”
被火灼伤了脸,那想必火势不小。
幼年家中大火,那应该是仇家所致,家里应该……没几个人了吧。
听宋叔说,像景护卫这样的人,都是孤儿出身,被权贵们特地收罗并给予培养,充当死士所用。
这个景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死士,而是死士中的高等所在。想必是根骨出众,才能年纪轻轻便练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
事实宋叔暗中观察过,这景护卫确实根骨极佳。
这么几厢一结合,就被颜青棠拼凑出一个极为凄惨悲凉的故事。
“你的嗓子也是那时被熏哑了?”
“是。”
心中怜悯更甚,她夹了一筷子菜放于他碗中。
“你多吃点。”
景并没有说话,不过接下来吃了两碗饭。
让颜青棠不禁感叹,果然练武之人饭量大。
饭罢,赶在丫鬟们进来收拾之前,景又消失了。
素云看了看眼前的残局,再看看姑娘对面那碗筷,心想这么看景护卫和姑娘应该是和好了?
素云不懂什么大事,但也知道景护卫来历不同寻常,自然希望他与姑娘两人不要闹矛盾。
而如梦,之前她一直留在家中,不知苏州发生的事,只道姑娘这趟回来,竟带回来个神秘的护卫。
姑娘竟与此人一同用饭,看来关系匪浅。
颜青棠哪里知道两个丫鬟内心这么多戏,用罢饭她就回卧房了,收拾收拾洗了睡。
临睡之前,她想到一件事。
“景护卫,我乃女子,难免有不便之时,是时还望景护卫勿要跟随。”
房梁上,一个人差点没从上面掉下来。
她以为他是什么人,难道还会偷看她更衣沐浴?
他顶多就是……
可很快床榻处便传来了平稳的呼吸声,想来是睡着了。
她倒是睡得挺快!
景身影一闪,从半开的窗子掠了出去,落在房顶上。
屋脊上坐着一人,正在喝酒。
见他来了,将酒瓶子扔给了他。
喝了一会儿酒,景道:“我去休息,帮我看着她。”
暗锋看了看旁边的房顶,距离如此之近,倒不妨碍他一个人看两边,遂点了点头。
一夜无话。
一大早,颜青棠便带着人乘着马车,出了城。
其实坐船也可,但坐船不能到达山脚,中间还要换车,来回折腾得麻烦。
她坐在马车里,心中暗想如此这般,那景护卫要如何跟随?
未曾想景并不傻,早早就找宋天要了匹马。
黑衣少年骑于白马之上,身姿挺拔,如松如竹,翩若惊鸿,惹得来往行人尽皆侧目。
连两个丫鬟都不禁多看几眼,颜青棠更是连看了好几眼。
大概是心境转换所致,如今的颜青棠也开始学会欣赏男儿之美,如季书生那般俊美斯文,或如这景护卫飒爽英姿,少年之气满满。
人生如雪,果然人不该只盯着做生意,还是该多看看沿途的风景。
盛泽城外有山,名曰虹螺。
水乡水泽多而山少,说是山,其实就是个小山坡。
不过此地风水倒是不错,一丘之山,三面环水,颜世川就葬在此处。
到山脚下,一行人下车下马改为步行,留下几名下人看管车马,其他人则跟着颜青棠上山。
山路并不崎岖,许久之前,颜世川就因常要来看望妻子,命人修了石阶小道。
一路行来,小道两侧风景甚好,虽没有古木参天,但也是绿树成荫,花红柳绿。
行至山顶时,路终于平坦了。
入目之间,有大片竹林,另有杏树、桃树、芙蓉、石榴等等,凡是人能想到的树木,这里似乎都有。
正值五月头,许多果树的花已落下,树上只能看见零星花瓣,枝头却多了许多青果,一派生机盎然。
往里走去,一座古香古色的建筑坐落于林中。
门楼和院墙是早就建好的,门楣上没有匾额。
院子是用石板铺就的路面,两侧种了几棵一看就是新栽下的树,再往前正前方则是一座屋脊高耸的屋子,三开间,此时大门敞开着,门前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样子是一家人。
那个看着像是女眷的人,身边跟着一个丫鬟,手中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幼童。
另有两个仆人打扮模样的人,还有一青衣老者陪站在一旁。
青衣老者一见颜青棠来了,就忙上了前来。
他是颜家的老人,如今一家人都住在山上,为颜家看管墓地。
看似守陵这活儿十分清寒,实际上隔两日就有人送来各种吃食用物,老人也有儿女,平时可以下山,一家几口住在山上,山上的瓜果随意可吃,又能在后山养鸡养鸭养牲口,日子过得不要太滋润。
“少东家,主枝那来人了,是族长家的四爷。”
并不出颜青棠所料,只要颜瀚海不是个傻子,就不会错过这次与她‘偶遇’的机会。
瞧瞧,心机深沉的人就是这般处事。
想与你见面,但又不想主动落于下层,端午乃节气,虽没有祭祀先人的规矩,但孝顺之人必然要借机上来祭奠一二,如此一来正好偶遇,既可显示没有敌对之心,还可显示终究念着一份旧情。
而之于颜青棠,她来赴约就是告诉对方,我知你想之所想,都是多年的狐狸,就别演什么聊斋,我可以和你见面,但你最好拿出诚意,别拖拖拉拉遮遮掩掩。
说话间,门里走出一名男子。
他身着青色长袍,外罩一件黑色大袖衫,衣衫半旧不新,看得出不是个喜好奢华之人。
他年纪约莫有三十些许,身材高大,自有一番儒雅温和气质。
见到此人,颜青棠才突然想起,自己见过这位主枝的四爷。
第38章
◎我别说砸他一下,甚至打杀了他◎
彼时, 她还不及豆蔻,一次来书房找爹,爹正在见客。
客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 穿一身暗蓝色直裰, 正坐于椅上。其面上还可见青涩,但眉眼俊朗,满身书生气, 可以预料到日后的风华。
不巧,颜瀚海也想起当年。
那年他金榜题名,回乡祭祖时顺便来向颜世川道谢,这颜世川虽为商人, 但出乎意料的饱学多才,两人相谈甚欢。
这时, 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女。
还不是少女,但已有了少女雏形, 其眉眼出众, 日后可预见定是绝色。
她手中拿着账册,似乎想问爹什么,没料到屋中还有外男。
他当时以为此女定要诧异, 未曾想对方却是看了他一眼, 便淡定地转身离去了,说等会儿再来。
回忆间,二人交身错过。
并无眼神对接,仿若并不相识。
颜青棠走进去, 静静地在爹娘的牌位前站了一会儿。
有人递来香, 接过时才发现竟是景。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景丝毫未觉, 又去拿了三炷香点燃。
“你做什么?”
“哪有见了牌位不上香?”
说的也是。
颜青棠在蒲团上跪下,认真地拜了三拜,起身将香插在香炉里。
景没有跪,只是立拜。
之后出去,果然那颜四爷,停步正等着她。
“少东家,谈谈?”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往一旁的树林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树林。
颜瀚海那边跟来了一个身材矮壮精悍的下人,像是个护卫。这边宋天正准备跟过去,谁知被景抢了个先。
林中有石桌石凳,两人一人一凳坐下,隔着距离。
都没有说话,林中可听得鸟雀叽叽喳喳声。
颜瀚海似是叹了一声,之后徐徐道:“我此行前来并无敌意,我与你爹虽差了岁数,但我高他一辈,又叨在知己,遂为莫逆,也算得上是忘年交,只因我这些年身在京中,才来往得少。”
颜青棠不想说话,因为她知道她一旦开口必无好言。
这世上再没有比本该是同族,却背后插刀,也没有什么比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更让人激愤。
若是陌生人,各凭手段,生死无怨,恰恰因多了一份早就相熟的关系,格外让人意难平。
尤其她又认出了这位四爷,知道他确实与父亲之间有比资助更深的交情。
此时颜翰海的心情也很复杂,之前只是一个名字,现在却是活生生的人。
还是曾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初夏的午后让他微微有些诧异的少女。
名字和活生生的人是不一样的,尤其不久之前这个名字还让他们决定过生死,所以怎可能不复杂?
可他终究经历过世事的磨砺,已并非昔年那个书生。
若论心机深沉,处在给事中这个紧要位子,若无心机,恐怕早就落得丢官流放的下场,也不会坐在这儿。
所以他只是略微有些感叹,便照着计划,继续说:“对你爹的死,我深感愧疚,若非因我之故,世川兄也不会英年早逝。”
此言一出,颜青棠当即看了过来。
目光之锐利,让人望而生畏。
暗涛在眼中翻滚,她抿着嘴唇,嗓音暗哑。
“你继续说。”
颜瀚海看了她一眼,便继续说了。
其实颜瀚海和颜世川之间,一直有联络,虽因各自都忙碌,联络得少,但因早年二人有过交往。
一个书生意气,满怀抱负,一个虽为商,但当年也曾怀揣同样的憧憬,只是命运多舛,为了生计,不得不弃书从商。
有了这一层交往,两人并非单纯的同族,及资助与被资助的关系,而是多了一层神交。
只是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再加上颜瀚海已多年未回盛泽,所以连颜青棠都不知道。
事情的起源还是与织造局摊派有关。
一次颜世川与颜瀚海去信,信中提及织造局种种所为,说到百姓苦不堪言,说到民间机户暴动,又说到织造局改为将岁织摊派给各大商,乃至当下颜家所承受的压力。
彼时,颜世川已洞悉其中可能有猫腻,但他一介商人,虽见识不短,却对官场所知有限,未尝没有想让颜瀚海指点一二的意思。
信中,颜瀚海确实也指点了他一些。
让他暂时不要负隅顽抗,不必要做挡车之螳,以免引来祸事,先暂时隐忍,他来想想办法。
很快办法便想到了。
他让颜世川利用颜家之便,小心收集证据,若有机会,可探一探江南织造的虚实,等到时机成熟,他会和老师及一干同僚,从朝中下手,一解江苏百姓之苦。
颜世川也照做了,这也是那箱子私账的由来。
时间转到去年年末,颜世川再次利用送土仪特产为由,与颜瀚海通了信。
回信中,颜瀚海说让他静待,大概二三月他就会回盛泽一趟,是时便可着手扳倒这些人,可谁曾想二月颜世川就出事了。
虽没有明确证据,但颜瀚海确定颜世川的死不简单,定是严占松或葛家所为。
大概是他做了什么,引得二人起疑,又或是被对方察觉他背后有人指使,于是二人便先下手为强,结束了他的性命。
‘哗啦’一声。
是茶盏撞击石桌,又迸溅开来的声音。
青山老者端了茶来,未曾想颜青棠竟顺手抄起,往颜瀚海砸了过去。
茶水溅得颜瀚海满身都是,他面上也因碎渣迸溅划出一道血痕。
“你做什么?”颜翰海的随从一个健步窜上前,喝道。
一旁的景,当即伸出一臂挡在他面前。
“退下。”颜瀚海道。
随从面露不甘往后退去。
见此,景也放下抬起的手。
从始至终,颜青棠都没有露出惧色,若是眼神可以杀人,颜瀚海恐怕死几百回了。
这里的动静引来林外众人的注意,一个女子跌跌撞撞跑了进来,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在看到颜瀚海狼狈之态后,她低喊了一声‘四爷’,随后怒视着颜青棠,道:“你做什么?”
此女便是那名女眷,大约二十五六的年纪,虽容貌并不出众,但自有一股婉约气质。
颜青棠知道她是谁,是颜瀚海的妾室韩娘。
那份卷宗里,把颜瀚海的人际关系罗列得十分清楚。她还知道这颜瀚海是丧了妻的,有一子,如今内宅中就韩娘这一个妾室。
“我做什么,你夫主还未做声,容得到你插嘴?”
这一刻,颜青棠面带冷笑,气势全开,竟让人不敢多置一词。
她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手,又看向颜瀚海。
“颜瀚海,我砸你这一下,你可有异议?”
在韩娘心中,四爷是天是地,看似温和,实则威严不可触犯。
而此刻,在她心中宛如神明一般的四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四爷,不惊不怒不骄不躁的四爷,竟露出无奈苦笑,忍下了此女狂妄之举。
“无。”
“我别说砸他一下,我就算砸他十下百下,就是在这里打杀了他,也是他欠我颜家的,欠我颜青棠的!”
“滚!”
最后这一个字,是对韩娘所说。
颜青棠承认自己迁怒了,但她实在忍不住。
她早就知道她爹的死不单纯,但此时才知道,竟和颜瀚海有脱不掉的关系。
她几乎可以想象出整件事的过程,她爹就是这样,看似为商,实则太过心软,因此做过不少亏本的生意。
她都知道!
她甚至可以想象,她爹当初是怎么被眼前这个人蛊惑,然后义无反顾地以一介商人之身,妄图扳倒这具笼罩在江苏百姓头上的庞然大物,以至于引来杀身之祸。
她现在只恨方才那一盏,因自己太过气愤,竟失手没砸准。
“韩娘,你先下去。”
“可,四爷……”韩娘眼含热泪,看看四爷被弄污的衣裳,又看看那边颜青棠。
“下去!”颜瀚海皱起眉。
韩娘忙垂头,抹了抹眼泪下去了。
“是我对颜家不住,是我对不住世川兄。”
颜瀚海站了起来,长揖为礼,一拜到底。
颜青棠冷笑:“颜瀚海,你不觉得你虚伪吗?”
她往一旁走了两步,侧首去打量这位主枝的四爷。
“你说你与我父相交甚笃,你说你与我父志同道合。那我爹可知晓,他志同道合的友人,在他头七还未过,便派人上门来抢他的家产,霸他的祖业?”
颜瀚海抿着唇:“事有轻缓重急,彼时时机成熟,却未曾想临时生了意外,世川兄无子……”
“你以为我爹没有儿子,女儿都不堪重用,为避免被人拿捏住颜家,坏了你们的大事,索性先下手为强把颜家拿下?”
颜瀚海叹了一口:“是。”
“事实证明尔等计策,可有成功?”
没。
因为颜青棠这个女儿,并非那么不中用,她竟稳住了颜家。
甚至错打错着又稳住了织造局,让那些人以为颜青棠这个女儿家,并不知晓她爹死因,也不知其中内情。
又因上半年岁织上缴在即,容不得有失,遂严占松等人决定暂时先用着她,甚至还帮她压下了颜家这边的官司。
“一计不成,派人杀我,想除掉我这个挡路的棋子,可是你们所为?”颜青棠再度冷笑质问。
颜瀚海闭了闭眼。
“是,但并非我下命,而是……”
“而是你身在局中,迫不得已?周阁老这一派也并非你说了算。你们这些人都觉得除掉我,最为快速简洁,不过是一弱质女流,杀了也就杀了,为了大事,可不拘小节。”
这一次颜瀚海未再说话。
颜青棠却笑了。
笑得前仰后合,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笑话。
景有些担忧地上前一步。
“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替你辩解,我只是在讥笑你。”她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站直了身子。
“枉你颜瀚海觉得自己智计百出,实则身处局中,为人算计,昧了良心为你们所谓的大事大义,牺牲良知,牺牲友人,哪怕最后真赢了,你真觉得你还是你?”
不得不说,这句话尤其诛心。
旁人大概听不懂,但颜瀚海听得懂。
所以一直以来虽满怀歉意,但一直很冷静的他,罕见得脸一白。
他深吸一口气,用袖子扫落了胸前的茶渣,又从袖中拿出帕子,擦了擦胸前的水渍。
做完这一切,大袖飘飘,一派儒雅的他,似乎又恢复到之前那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颜四爷。
“你说得对,我确实不再是我。”
“当人身处高处,居高临下侃侃而谈,轻而易举就能做成各种事,便会渐渐迷失了自我。”
“所谓的一人一家一县一城,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一行数字,一个名称,一行字,说出这些话的人,从来也不会想到自己浅浅一言,便可决定数万甚至数十万人的命运……”
曾经,颜瀚海也曾疑惑过,痛苦过。
他当初想帮颜世川是真的,想为他想办法也是真的,直到他求助老师,老师得知其中之事,顺势让他就此布局,为扳倒魏党做铺垫。
魏党一系官员,大多都是江南士族出身,或背后有江南士族支撑,其势力之大,上至高官,下至地方士绅,盘根错节,旁人难以插手,能以此为契机,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期间,颜世川与他有许多书信来往。
见信中对方甚是痛苦,他也迷惘过,感同身受过,不解过,质疑过。
他对老师说,早扳倒魏党一日,百姓就可少受许多苦。
老师却说,我们做的是大事,魏党势大,我们隐忍一时,是为了一击必中。一击不中,是时必然会引起魏党警觉,到那时候毒瘤非但无法根除,反而会藏得更甚。
苦一人而幸百人、千人、万人。
容之,难道你不懂?
第39章
◎别哭,满腹怨气季书生◎
他懂。
所以他安抚颜世川, 让他等待时机成熟。
包括当初决定颜青棠命运的那一刻,也不过是他们这些人口中的一句话,这时他已经不会质疑了, 因为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苦一人而幸百人、千人、万人。
如果重来一次?
如果重来一次, 大概依旧如故。
历经多载,他早已不是当初的他。
颜青棠听得出这不是忏悔。
诸如颜瀚海这种人,其实跟她很像, 从来做什么就是一旦做了,便永远不会后悔,因为重来一次,她依旧如故。
当然, 她不会是他,因为她不会昧掉自己的良心。
至于他为何对她说出这番话?
也许是想解释, 也许是迷惘。
谁知道呢,她并不关心。
“所以你来找我做甚?道歉?同仇敌忾?妄求合作?企图用大义来感召我, 就像当初感召我爹一样?”
之前, 颜瀚海确实这么想的。
可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以前他小瞧了此女,现在依旧小瞧了此女。
她知道的比他想象中更多, 甚至一眼就看明白他的用意。
这种时候, 再提任何事,都是自取其辱。
“离我,离颜家远点。”颜青棠转过身, “该报的仇, 我自己会报, 但与你们无关。”
一行人出了林子。
等过了一会儿, 颜瀚海从林中出来时,院中只剩了他的人。
“下山吧。”他面露倦色道。
韩娘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一路上,颜青棠很安静。
让她意外的是,景也异常安静,似乎有什么心事。
本来她打算直接回苏州,命下了一半,又突然改了主意,说回家去。
回去后,她一个人在书房里等着,让人把陈伯请了来。
陈伯似料到姑娘找他做什么,来的时候,手里捧着个小木箱。
“……出事前,老爷就有预感可能要出事了,曾与四爷去过一封信,四爷回信说近日便归。老爷大抵心中还是不安,便把私账箱子和这些书信给了我。”
“老爷说,若他真出事了,家里若碰到难处,就把私账箱子给姑娘,姑娘知道该怎么用,但不到万一,这些书信万万不要拿出来。”
陈伯打开箱子。
箱中装得不是别的,正是这些年颜世川和颜瀚海来往的书信。
所以其实陈伯早就知道一切,不说不过是不想她去报仇,不想她也身陷其中?
“老爷说,此事若不成,便从他而止,他做出的决定不后悔,但不想把姑娘也牵扯进来。”
“老爷说,让姑娘不要记恨四爷,事情是他愿意做的,他也知晓利弊,就让他任性一次,做一些对得起良心的事,成与不成都罢,反正他也早就想去找太太了,唯独就是放不下姑娘。”
果然是她爹会说的话。
这也是她为何那么愤怒,却没有将她爹的死硬归咎在颜瀚海头上。
都不清白,都在她爹的死上插了一手,但罪魁祸首却是严占松和葛家那一帮人。
现在罪魁祸首还好好的在那儿,她暂时不会分心,等罪魁祸首都解决了,她才会再去想报其他的仇。
“我爹还留了什么话?”
“老爷在几个丝库里给姑娘留了东西。老爷说,若有一日姑娘见了四爷后,主动来找老奴,就让老奴把信和东西给姑娘,若姑娘不来,书信便自此隐下。”
“老爷说姑娘一定明白他的用意,如果姑娘想去做什么,一切的前提是姑娘先保全自己。若不然,他和太太在地下也不会安心。”
箱子中除了信,最下层还放着一个小册子。
册子不过薄薄几页,上面记载着这几年,每年颜世川利用颜家之便,截存下的生丝。
几个丝库里加起来,竟有一百多万斤之巨的生丝,可以折合一万担。
她爹是怎么存下这么多生丝,难道是早就预料有一天会缺丝?
转念颜青棠又想,不是她爹早就预料到,而是颜瀚海那伙人一直等待的时机不就是此时。
蚕丝需要蚕来吐,蚕吐丝需要吃桑叶。
江南虽气候温暖,雨水多,适合种植桑树,但也不是没有天灾。
织造局涸泽而渔,每年都穷尽各种办法将当地产出的丝绸压榨干净,让丝户织户没有任何剩余。
一旦出现天灾,桑园减产,必然会造成当年生丝减产,丝绸供应就会出现问题。
到那时候,织造局这伙人既要顾着岁织,还要顾着生意。
左支右绌之下,这就是颜瀚海等人一直等待的时机。
她爹恐怕早就洞悉其中的利害关系,甚至心知肚明颜瀚海让他在等什么,所以每年顶着织造局那的压力,偷偷截留生丝,就是为了等这一天爆发时,让颜家可以进可攻,退可守。
“陈伯,你先下去吧。”
等陈伯走后,她掩面而泣。
泣的是枉她自诩聪明,竟一直没发现她爹暗中背着她做了这么多事。泣的也是她爹明明预料到不好,却还在与她留后路。
种种后路,庇护她至今。
一块叠成方块的帕子,出现在她眼前。
顺着递帕子的手往上看,正是景那张戴着面具的脸。
颜青棠扯过帕子,把脸囫囵地擦了一下。
“你做暗卫这么久,难道不知什么时候该出现,什么时候不该出现?”她的语气不太好,没人想被人看见自己脆弱的样子。
这女人不识好人心,殊不知他出来递帕子,也是犹豫了好一会儿。
“你别哭。”
他咳了声,背手看着别处,“钦差大人会帮你。”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拿帕子拧了下鼻子。
“他帮不了我,他若能帮我,也不会与我合作。”
有些事她只能自己做,有些路她只能自己走。
“我可以帮你。”
颜青棠又瞅了他一眼,突然来了兴致。
“你能帮我做甚?”
景不说话了。
她却突然笑了,顶着微红的眼眶,被拧红了的鼻子,眼含笑意。
“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景。”
面具后,一张俊脸复杂至极。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女子?
初识她,机警果断,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明明那么脆弱,却十分聪明,竟知晓利用冯泽来利用他。
再见她,她竟摇身一变成了个商户太太,要把房子赁给他,那时他还不知她的目的,还以为她是冲着他去的。
事后证明,她确实是冲着他。
可她竟是为了找他借子,不惜各种布局,满口谎言地哄他骗他。
第三次见她,她竟扮成丫鬟,摸到了阮呈玄的船上。
又是一场突发危机,换做旁人该死几回了,她却又再度机灵化解。
彼时她还不知救她的人是谁,装疯卖傻,企图蒙混过关。后来知晓他是冯泽背后的‘大人’,仅凭短短几言,便成功说服他与她合作。
她对谢庆成那个穷书生,心存怜悯,知道照顾对方的自尊,从不用居高临下的眼光去看待对方。
对谢家那家子极品,她隐忍多时,不动声色,却在临了反手一击,丢给谢庆成自己解决。
他几乎可以想象,即使退了亲,谢庆成大概也不会忘了她,会记着她惦着她一辈子。
因为他可能再也遇不到,如此之好、如此优秀的女子了。
在他最卑微最狼狈的时候,她不看轻他,尊重他,照顾他的颜面,方方面面为他考虑,这样的女子会成为男人心中的一束光,值得记一辈子。
而谢庆成以后定会明白,这一次错过,以后就再不可得。
哪怕日后他出人头地,不会再自惭形秽,终于有了本钱站在她面前,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而他每每想起这次的错过,就会痛彻心扉,也会更痛恨他那群家人。
即便她说过,她不是因此才退亲。
可人心就是如此,当遗憾来临,一点点小的失误都会被放得极大。他总是会想若不是他们如此,也许不会这样。
于是这就成了一根刺,一根永远扎在谢家那群人头顶的刺。
瞧瞧,这就是她。
你说她好,她八面玲珑,让人如沐春风。
却又出手狠辣,杀人诛心,从不放过把她得罪了的人。
面对暗卫景,她时而无奈,时而纵容,时而又调侃、调戏。
面对颜瀚海,她言语如刀,毫不留情,把堂堂的颜给事中,周党一系中虽年轻但十分被周阁老倚重的颜给事中,逼得节节败退,脸皮几乎撕下来,放在地上踩。
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你接下来……”
“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回苏州么?”她语气中满是调侃之意,这会儿眼睛也不红了,仿若正常,“接下来自然是回苏州。”
“我没想让你回苏州。”他语气僵硬。
她却像哄孩子似的,“好好好,你没想让我回苏州,是我自己想回的。”
“你不要用这种口气与我说话,我又不是小孩儿。”
“你不是小孩儿吗?”
她似刚反应过来:“哎呀,我都忘了,你都十九了。”
景气恼她调侃自己,还说自己小。
“你不也才十九?”
是哦,她也是十九,而不是告诉季书生的二十有四。
“我这个十九跟你这个十九不一样。”她一本正经说。
明知道可能是陷阱,他还是忍不住上当。
“有何不一样?”
“你想想,我从小跟着我爹走南闯北做生意,见过多少人多少事啊,我还有这么多手下,你有这么多手下吗?”
不等他说话,她继续道:“你常年隐在暗处做暗卫,功夫我肯定不如你,但见识眼界你肯定不如我。”
她笑着站起来,拍了拍他肩膀。
“不过你不用担心,以后跟在姐姐身边,姐姐会多教教你的,最起码让你日后若不当暗卫了,出去不会被人骗了卖银子。”
说着,她自己都没忍住,笑了起来。
而景则直接被气晕了头,一把拉住正要走的她。
一个要走,一个拉。
两厢作用就是,力气不如他的她被拉了回来,直接撞进他怀里,而他竟然又顺手搂住了她的腰。
这一举动把两个人都惊呆了。
“我、我不是有意的。”他连忙放下手。
颜青棠回过神,咳了一声道:“我知你不是故意的,不过小暗卫,世俗世界里,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以后可不要这样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拍了拍他肩上的皮甲,转身走了。
留下景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
而这边,颜青棠刚背过身,脸就忍不住臊了起来。
连道自己放肆了放肆了,竟一时没忍住把景当那季书生调侃了。
要知道孩子还小呢,又单纯不知事。
想到季书生,便又想起自己临走时说的两日就回,而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也不知他有没有生气……
想了想,颜青棠还是决定今天就回去。
倒不是因那书生,而是她打算回苏州后,还要去一趟扬州。若是明日回苏州,恐怕又要耽误一日。
话不多说,中午吃罢饭,颜青棠就启程了。
回去的路上,她特意跟景商量,到苏州后就不要再形影不离跟着她这件事。
她以为还要多做解释,哪知景很爽快就答应了,让她再次印证了景其实还惦着保护那位钦差的事。
进城,先回颜宅,再更衣换车回青阳巷。
明明不应该,但进门时,颜青棠竟莫名有些心虚。
院子里很安静。
她心想,季书生应该是出去了,不在家中。
哪知人刚走进去,东厢的门突然被人推了开,那季书生可不就站在门里看着自己。
他脸上那是?
怨气?
怨她回来迟了?
“季公子,在家啊?”她笑得格外灿烂,“这两天家里没发生什么事吧?潘大娘这两日可有来给你们做饭?我临走时交代她了,我虽走了,但你们还在,叮嘱她每日要来。”
她装作无事样,“瞧瞧我这,好不容易回了趟娘家,娘家人拉着不让走,就在娘家多待了一日。”
第40章
◎太太羞了行不行?◎
趁着她说话这档头, 素云和磬儿拿着东西悄悄摸摸往里走。
别说颜青棠心虚,其实二人也挺心虚的,毕竟当初可是姑娘把人睡了, 转头就把人扔下回家了。
换做是他们, 大概心里也不好想。
“颜太太,你过来,我有些话想与你说。”
罕见的, 这向来多礼的书生竟语气很冲。
颜青棠感觉到有些不对,干笑道:“到底有何事?公子在这说就是。”
“太太确定要让小生在这里说?”
“这……”
怕他闹得不好看,颜青棠只能走过去,但还想推脱:“你有什么话就说, 同喜还在呢。”
她在暗示他不要乱来。
同喜忙从公子背后钻了出来,仿佛没看见她似的, 又仿佛刚看见磬儿回来,叫了声‘磬儿’, 便连忙往西厢去了。
颜青棠刚走到门前, 就被拉了进去。
门被关了上。
她下意识想去开门,整个人却被压在了门扇上。
“季公子……”
“太太说好两日就回的。”他语气幽幽。
好吧,确实是她有错。
“我这不是有原因?你别生气, 我给你带了礼物……”
她连忙去摸袖子, 暗道自己机灵,为了以防万一,提前就准备了东西安抚这书生。哪知袖子还没摸到边儿,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还是两只, 一左一右, 都压在了门扇上。
“太太丢下小生, 一去不回, 小生还以为太太后悔了。”
“这怎么会后悔,也不会后悔……呀……”
‘呀’这一声,是因为这书生竟亲上了她颈子。
“你……”
“这几日,小生甚是思念太太,难道太太就不思念小生?”
炙热的鼻息在游移,让她觉得颈子此时格外脆弱。
“太太怎么如此狠心?”
“难道太太之前说,心仪小生,都是唬骗小生的?”
这——
若换做平时,颜青棠定不会如此被动,可谁叫她心虚呢。这一心虚就气短了,再加上这书生又满腹怨气,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要安抚好他,只能任他施为。
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糊里糊涂不知怎么就到了榻上。
“太太如何补偿小生?”
“唉,你说怎么补偿就怎么补偿吧……”
她也是自暴自弃了,双臂环上他的肩。
谁曾想,大白天竟下起了雨。
从狂风骤雨、震风陵雨到疾风暴雨,雨淅淅沥沥,哗哗啦啦,让人应接不暇,顺着屋檐倾泻而下,打湿了地面。
时而电闪雷鸣,时而驰风骋雨,时而雨打琵琶,将夏日多变的天气,诠释得淋漓尽致。
竟持续了近一个时辰之久。
西厢,磬儿和同喜干坐着。
“同喜,这两天你在家里好吗?”磬儿问。
“好,怎么不好。”同喜蔫头耷脑的。
主子一去几天不回,将他一个人扔在这院子里,关键还让他不能暴露公子不在,要做好遮掩。
幸亏那潘大娘知道颜太太回娘家了,每日也不来做饭了,而是改为把饭做好了送来。
他拿了饭,就把大门从里面拴上,倒也不用烦愁怎么遮盖公子不在这件事。
就是无聊得慌,也不能出去。
“你呢?”
磬儿干笑:“我也好,跟着婶婶回娘家,吃了很多好吃的。”
看着磬儿的笑,同喜有些同情。
磬儿知道他婶婶跟公子勾搭到一起了?颜太太丈夫把侄儿放在妻子身边,未免没有看住妻子之意,谁知却是个傻小子。
他不能让磬儿发觉异常,要给公子打好掩护,遂打起精神来,同罄儿谈天说地。
殊不知磬儿也怕被同喜出去坏事,正想着找他说点啥,好转移他的注意呢。
而素云,正在屋后洗床单。
那日走得急,她也没来得及清洗被弄污的床单。
刚回来,实在没事做,她把那还团成一团的被单翻了出来,看到上面的斑斑白痕和那点点红缨,脸红得要破皮。
幸亏没人看她,她就拿了盆子,先用水泡起来,再打上胰子搁在洗衣板上搓。
水井在屋后,刚好离东厢近,隐隐约约就有些许声音传来。
开始还好,中间听姑娘似乎哭了,素云就有点急了。
心想是不是那书生偷偷打姑娘了?
又想着不对,姑娘也不是任人打的性格啊。又隐隐听见姑娘似在骂那书生,她心里才放心下来。
可是听着听着,渐渐就不对了,哪怕素云啥都不懂,也听出那动静不正常。
姑娘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怎么就那么怪呢?
忽然又想起她有一回,听见那些厨房做活的媳妇们聊的荤话。
她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越来越红,如坐针毡,只觉得那书生也就是看着正经,实际上男人就没有一个是正经的。
东厢,颜青棠疲倦地歪在那儿,一句话都不想说。
灰蓝色的薄被包裹着娇躯,只露出半截香肩,发髻早已散得不成样子,钗环旁落,一头缎子似的乌发散落在枕上。
鬓边有几缕乌发被汗润湿,一缕垂了下来,黏在玉颈上。黑的更黑,白的更白,让人心惊动魄。
有人用手拂了开,没忍住又在那圆润的肩头上落下几吻。
“热!”
她搡了身后的人一下,抬起有些疼的手肘看了看。
雪白如玉的手肘,现在呈粉色状,隐隐还有些殷红,似乎被什么磨到了。
这张架子床从里到外都充满了男子气息,灰蓝色的被褥,深蓝色的帐子,完全不同于她的床,锦衾纻褥、高床软枕,俱皆精致。
而且她也低估了自己肌肤的娇嫩,明明李贵买的床单铺盖也不差,没有用粗棉,都是细棉,但她的手肘还是磨红了。
都怨这书生太过狂狼!
她正想收起,被人掰了过去。
“怎么都红了?”
借着之前他弄得太狠,她气急骂他踢他那刁劲儿,她给了他一巴掌,正好打在他光着的胸膛上。
“太太别气,都怨小生。”
他愧疚地给她揉了揉,似乎觉得不够,又在上面亲了亲。
男女之间的关系真是奇怪,明明还不是那么熟,明明还有些尴尬,偏偏当一切水到渠成时,自然而然就生了一股子熟稔。
颜青棠懒洋洋地嗔了他一眼:“我气什么?我才不气。”
苏小乔说得对,都说男女之事女子吃亏,其实女子才一点都不吃亏。
女人躺着,男人服侍着,累得也是他们。
只听说过累死的牛,哪有被犁坏的地?
不过同床共枕也得选那自己看得上,要找长得好看的,赏心悦目的,而不要找那些歪瓜裂枣脑满肠肥的。
以前颜青棠不懂,以苏小乔头牌花魁的身份,是不用接客的,至少暂时不用。
别的花娘要靠皮肉做生意,花魁却不用,越是清倌,才越受人追捧。
可苏小乔却偏偏隔三差五,挑一两个入幕之宾陪自己,偶尔她去找她,经常会见她满身慵懒,绣衫散乱,其下可见点点红痕。
那时她不懂,现在似乎有点懂了。
瞅瞅这书生——
看着斯文羸弱,实则身上结实体力好,长得也好,让人身心愉悦。
颜青棠把书生的胳膊拿过来,又把自己的玉臂举起来,比了比。
啧,虽没有比她还白,但也不差。
不过白好,就喜欢白净的。
白净,还没有汗臭味儿。
她顺手又在书生胸前摸了一把,怪不得撞得她生疼,这里面长石头了?她没忍住捏了捏。
捏了几下,突然手被人拿住。
男人再度压了过来:“太太,还想?”
咳……
看着书生那脸,颜青棠莫名觉得耳热。
怎么说呢?
明明是个正经人,看着可正经的书生,说出这话时,莫名就多了点放浪不羁之感。
再看看他美如冠玉的脸,有些微红的的薄唇,莫名她心头一热。
她当即打住自己胡思乱想,抽回自己的手。
“我不想,一点都不想。”
似乎也觉得自己语气不对,她赶紧描补道:“进来这么久,一会儿素云和磬儿他们该起疑了。”
说素云都是其次,听她扯出‘侄儿’,纪景行就知道她是真不想了。
“你把我衣裳拿过来。”她说。
书生很听话,翻身坐起,去拾地上的衣裳。
她倒好,吩咐是她吩咐的,等人真去拿了,她却没看几眼就忍不住拉起被子把脸挡了住。
他……他可真是一点都不害臊,这还有人呢,就这么去……拿。
莫名她竟品出有点花孔雀的意味,心里忍不住暗啐。
直到身上一重,被子被人揭开。
书生那好看的脸,又映入她眼底。
“太太怎么了?”
太太羞了行不行?
“快把我衣裳拿来,要外衫。”
她口气有点凶,脸上却是粉的。
被揉得一团糟的衫子,塞到她眼前。
她看了他一眼,从被子里伸出一只雪臂,一只好像不够,又把另一只手探出一点。
期间她见书生的眼色暗了下来,忍不住一捂胸口,又将他的脸推开一些。
“你先把眼睛闭上。”
“太太要做什么?”
“你先闭上,别乱看。”
书生闭上眼睛。
终于翻到了。
她把衣裳扔了开,又让他睁开眼睛。
“喜欢吗?”
是一枚玉佩。
整体呈椭圆形,玉色温润,其上活灵活现地雕刻着一副鲤鱼跳龙门。
鲤鱼跃龙门是个什么含义,谁都明白,用这枚玉佩来送给正要赶考的考生,其寓意不言而喻。
“这玉佩,大概不便宜。”
他眼神复杂,只因她没敢直视书生的眼,因此错过。
“不是什么好玉,送你就当好彩头?”
黄金有价玉无价,反正这书生大概也看不懂什么玉好,什么玉不好。当时颜青棠挑了半天,没敢挑那种一眼望去就是美玉的,挑了相对而言次一点的。
但也就次了一点,不过上面的图案喜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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