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太太看到哪一页了?◎
“真不贵?”
怎么一个大男人处事如此磨磨蹭蹭, 不爽利?
颜青棠不耐往他手里一塞,本不想说话,想想还是耐心道:“真不贵, 你想我哪有银子买贵的玉。你到底要不要?”
话到末尾, 成了威胁。
那意思你不要,我就生气了。
此时纪景行颇有点自己就像那被人养在外面的外室,因讨了男人的喜欢, 男人就送他金银首饰头面。
想不要吧,看她双目灼灼地看着自己。
她从没用过这种眼神看过景,她应该是真的喜欢季书生,虽然不知这份喜欢有几分。
心中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涩, 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复杂至极。
“那小生就收下了, 待日后……”
薄唇被人掩了住,她拥着被子坐了起来。
“我是真要起了。”
“我穿衣裳时, 你不准看。”又瞅了瞅他还光着的上身, 她觉得这么着不行,“还是你先起吧,帮我打一盆水来。”
说完, 她又把自己蒙进被子里。
身后响起一阵窸窣声, 不多时他下了榻,又转身把帐子拉了上。过了会儿,门响了,他应是出去了。
颜青棠把脸露了出来, 咬着下唇, 脸色十分精彩。
忍不住想, 他出去也不知去哪儿打水, 会不会蠢得给她弄盆子冷水来?又想,他若给她打了冷水,她定要泼他一身。
又怕他脸皮太薄,若出去碰见同样脸皮薄的素云,又或者碰见磬儿或是同喜,再闹出什么乱子,哎呀,总是就是一片乱七八糟。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家里其他人比她想象的更识趣,他也比她想象的脸皮更厚。
不一会儿,他就端了盆水回来。
在帐子前说了句‘我去西间’,然后人就走了。
颜青棠摸摸索索从榻上起来了。
试了试水,是温的。
还算他不蠢。
可等着要用帕子擦洗时,她又纠结了,因为脸盆架子上没有多余的帕子。
只有那一条,似乎是他常用的。
几日不见的潘大娘又来了。
如同以往的洗菜做饭,满院子都是欢声笑语。
颜青棠在一旁瞅着,懒懒地和素云他们说着闲话,莫名竟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普通百姓也有普通百姓的乐趣。
用饭时,她特意没接那书生的眼神。
用罢饭又故意叮嘱素云,说今天累了要早点睡。
素云现在也会看眼色了,见姑娘故意当着书生的面说,定是那书生缠得紧,姑娘想避避他。忙连声应是,说洗了碗就去烧水给姑娘洗漱。
之后洗漱上了榻,素云前脚出了东间,后脚房里进来个人。
“你怎么进来的?”
颜青棠隐隐有些头疼。
书生一派斯文道:“小生是走进来的。”
好吧,院门是一定会锁的,但房门除非里面的人都要睡下了,才会从里面拴上。素云去洗漱了,人还没回来,他便卡着空来了。
“我是问你来做什么?”
话出口,颜青棠意识到不对,这不是给人送话茬。
果然——
“难道,太太不想看到小生?”
“……”
“太太说好今日要补偿小生的,难道说话不算?”书生眼中隐隐有着控诉。
她是个心中仰慕着季公子的商户太太,不能用完了就翻脸无情,毕竟还要再用几回。
心里如是想,她笑道:“怎么会?只是下午那会儿……我实在是累了……”
她装作臊红了脸,忍不住将自己往被子里藏了藏。
“小生只想陪着太太,什么都不做。”
人已经摸上来了。
他可真会打蛇顺竿爬啊,是不是男人都这样?哪怕斯文老实如季书生,也是床下一个样,床上一个样?
“其实我晚上睡觉不太老实,会踢人。而且还会打呼噜,很吵人。”为了不让他来,她也算无所不用其极自毁形象了。
“小生不介意。”
可她介意啊,她一个人睡惯了,一个人睡想怎么滚怎么滚,不想分给别人。
而且——
他是不是有点太粘人了?
颜青棠总觉得就照这书生的痴缠劲儿,以后大抵不好甩开,但想想她有杀手锏,又放松了下来。
罢了罢了,痴缠就痴缠吧,新盖的茅坑还有三天香。这刚勾搭上,他又是个雏儿,会总想缠着,也是正常的。
遂,也不挣扎了,任他从身后抱着自己。
抱了一会儿,她有些嫌弃上了。
“你不脱衣裳的吗?”
见书生眼神怪了起来,她忙又道:“我是说,你睡觉不脱外衫的?”
“当然要脱。”
他坐了起来,把外衫解了,又把腰带也解了扔在旁边小桌上,只剩了一身中单,进了被子中。
见他如此,她倒有点紧张了,忍不住往里面睡了睡。
书生躺了下来,见她离得远,用手搂着她的腰,将她搂过来抱着。不过倒挺老实,没有动手动脚。
躺了一会儿,见他真没想要做什么,颜青棠放松下来,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太太可觉得十九之年尚年少?”
颜青棠脑中冒出问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是觉得她嫌弃他今年才十九,比她‘小’了好几岁?
“不小,不小,小什么,公子英俊伟岸,堪比大丈夫。”她回答得很随意。
纪景行见她这样,一看就是话不过心,随口就来哄骗他,大掌一紧,抚住她的腰,下手那一刻又收回了力。
颜青棠见他不老实,忙拨开他的手,又打岔道:“对了,我明儿还要出门一趟。”
“怎么又要出门?”
于是她便十分有耐心地,把自己要去干什么说了说。
大致就是她有个打小一起长大好姐妹,最近丈夫竟从外面弄了个女人回来,她怕被人欺负了她的好姐妹,所以要去陪几天。
这是说的吴锦兰?
她可真是编起谎话,眼睛都不眨。
可看看她总想躲自己的样子,再想想有景跟着,又是去办正事,纪景行自然别无二话。
之后,颜青棠便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总觉得房里的灯一直未熄,她想叫了素云来熄灯,又突然想起昨晚书生睡在她这儿。
想到这里,她稍微清醒了一点,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
乍一睁眼,灯光有些刺眼,她看了好几眼才发现书生没有睡下,正靠在床头,手中拿着一本书看着。
她睡得迷迷糊糊,反应迟钝,心想这书生真用功,半夜都不忘看书。
过了一会儿才想起,他在自己房里,从哪儿拿的书来看?
顿时清醒了,忙睁大眼,去看那书皮。
霎时她脸色变了,忙撑起来要去夺那书。
没夺到,反而被人压住了。
“小生没想到,太太竟看这等书。”
什么书?
讲男女之事的书,还有避火图。
苏小乔知晓她要行事,还要隐藏自己的完璧之身,既要隐藏,最起码要会懂得怎么做,以免露陷。
可这种事,光用嘴教也教不会啊,于是就送了她几本讲男女之事的书,和带画儿的避火图,让她拿回去自己研究。
这是其中一册。
之前颜青棠没少趁着晚上睡觉时,一个人躲在帐子里看,看得面红耳赤,又不得不看。
这不,研究完就随手塞在枕头下了,素云收拾床时,估计按照她的习惯没敢乱动,谁曾想竟被这书生发现了。
她的脸涨得通红,耳根子一片热。
这次是真红,不是装的。
忙推开他,又往床里头钻去,逃避之意明显。
他显然不想让她逃,追了过来。
“太太看到哪一页了?”
这还用问?
她看到的地方,被她折了一角,他都看过了,还要问她?
明知故问!
“太太可是看到了这里?”
他把书拿到她眼前晃了晃。
她就是不看,紧紧地闭着眼睛。
这时,她被人从背后压住了,耳垂又被人咬了一口。
他含糊道:“太太既好奇这般,要不我们就按图索骥试一试?”
次日醒来,书生已经走了。
幸亏他还知道给她留面子,没缠到都起了才走。颜青棠揉着腰心想。
走,必须得走,马上就走,不然她命都别想要了!
连早饭都没吃,颜青棠就带着人匆匆出了门。
这次没带磬儿,留他在家中给那主仆二人作伴。
回到颜宅,她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心想去哪儿找那个景。
之前他们就是在颜宅分开的,他走时说去找钦差大人,那她现在要离开苏州,又要去哪告知他?
正想着,一道黑色身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晨阳正好,洒得满屋子细碎金光,他从门外背光走来,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他马尾高翘,身姿挺拔,如琼林玉树。
少年,身条真好!
颜青棠心中赞叹,忍不住就想若让书生脱下大袖青衫,换成这么一身衣裳,也不知孰高孰低。
书生应该不如景,虽然他身上也结实,但毕竟是个读书人。
不像景,从小习武,必然浑身都是腱子肉。
就像那回,她不过不小心撞上去,就把她撞得生疼,可书生——脑中不由地浮起昨晚书生起起伏伏、挥汗如雨的模样。
想得她脸就是一红,忍不住咳了一声。
一旁的素云还以为姑娘噎着了,忙去端茶来。
殊不知颜青棠手里就端着粥,还用得着喝茶来缓解?真是越帮越乱。
这时,景已经走到她面前来。
“你怎么了?”
“没事。”她没忍住用手扇了扇脸上的热,“你来的正好,可用过了早食?若没用,就一起坐下来用些,我已经让人去备船了,等会就出发去扬州。”
景自然没用。
于是便一同用早食。
期间,景有些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方才的脸红有些怪怪的,而且她怎么眼神闪闪烁烁的,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第42章
◎像一条护食的大狗◎
从苏州到扬州走运河最是便捷。
但由于是逆流而上, 会比顺流而下要慢,所以一般需要走两三天。沿途会经过常州府、镇江府,等到过了瓜州, 就差不多到扬州了。
因为是赶路, 沿途不打算做停顿,因此船在临行之前,要备上足够一船人用三天的食物及水。
这些准备颜家下人都做习惯了的, 赶在午时之前,一行人上船启程。
接下来三天,一行人都是在船中度过。
幸好这船还算大,护卫和下人们自有打发时间的乐子, 颜青棠则忙着看卷宗看账本,看之前她爹留下的书信。
倒是景, 也不知他何时就跟宋天那群护卫混熟了,护卫们在船上没事, 便会帮船夫下网捞鱼, 有的则自己垂钓,权当给船上换换伙食。
一天下来,景手里也多了根鱼竿。
别人都是在舢板上钓, 他倒好, 最常坐的地方是颜青棠书房的窗子上。
“你这么钓,能钓着?”
颜青棠揉了揉额角,来到窗前。
她自诩也是个做事专心之人,但架不住这个人太显眼, 哪儿不去, 偏偏就非得坐在她窗子上。
杵这么个大活人在眼前, 能专心?
景没有说话, 手腕一抖,鱼钩飞出水面,随着鱼钩上来的,还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鱼在空中挣扎着、跳跃着,随着鱼线落在舢板上,下面传来一阵欢呼声,显然下面还有人帮他捡鱼。
没想到他还有这手艺?
颜青棠不禁侧目,又觉得他有些显摆的意思。
怎么她刚质疑他能否钓起鱼来,他转眼就钓给她看?
景没说话,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
手腕又一抖,鱼钩再度落入水中。
颜青棠眼尖的发现,那鱼钩上并没有被人放鱼饵,正想出声询问,哪知景突然说话了。
“你每日看那些账册,难道就不厌烦?”
她瞅了瞅水面,不答反问:“你该不会以为做生意,就是动动嘴皮子吩咐下人去做?”
他当然不会这么以为。
就如同他代父皇处理朝政,也是一堆一堆的折子要看,要长时间伏案。
可她是女子。
在他印象里,女子应该做什么?
大概就像母后,或者那些官夫人们那样。每日只管插花喝茶、看戏看话本、穿好看的衣裳戴美丽的首饰,与人说说闲话。
当然也会主持中馈,但这只占她们很小一部分时间。
哪像她,这两天大概是在船上,也不能做其他事,她几乎账册不离手。若你哪会儿看她没看账本了,那定是在看他给的卷宗,或者那叠书信。
小院中的她,与在颜家的她,和忙碌起来的她,是截然不同的。
每次看她,她总有不同面孔。
见他不说话,颜青棠挑了挑眉,也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起来。
“笑什么?”
“你大概没有听过一句地方俚语。”
“什么哩语?”
“银子难挣,屎难吃。”
以为他不懂,她解释道:“意思就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简单的,做什么都要付出努力。就算是条狗,它想吃屎,还得四处去找。”
她说得一本正经。
景没有说话。
她望着他又笑了起来,笑得愈发厉害。
“你笑什么?”
“我看到你的面具就想笑。”
那面具配着他不说话的样子,真的好像一个傻呆呆的木头人。
见她笑得直不起腰,他有些无奈地将她拉起来。
“你说的我都懂,但你一个女子,能不能别屎啊尿的。”
面具虽挡住了他的脸,但丝毫没有挡住他语气中的嫌弃。
“屎怎么了?难道你不拉屎?”
“……”
他一不说话,她又开始笑了。
赶在她笑开了前,景一个闪身,消失了。
他消失了,她倒是不笑了,拍了拍手,面露得色。
小样,还治不了他?
她回到桌前。
过了一会儿,窗前多了个人。
只见其眼色幽幽,显然是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就是嫌他烦,想撵他走。
然后看他这样,颜青棠又笑开了。
整整一天,她看见他的面具就想笑,笑得景咬牙切齿又不知该拿她怎么办,笑得素云几个一头雾水。
问姑娘怎么了,偏偏姑娘不说,可瞅着景护卫似又无奈又生气。
难道两人发生了什么事?
暗锋也想笑。
苍天,大地,何曾见过太子殿下如此过。
殿下幼时被太上皇养过,再加上陛下眼里只有皇后娘娘,少有管儿子的时候,也因此殿下打小就是个小大人。
不大点就规规整整,十分讲规矩。
现在倒好,因为这颜少东家,又是扮钦差,又是扮暗卫,书生不算扮的,但谁叫殿下与此女太有缘,竟赁了人家的房子。
两人也算棋逢对手,身份是一层套一层,关键的是殿下明知此女那颜太太身份是假的,却从头到尾一点上风都没占住,全程被人牵着鼻子走,化为绕指柔。
现在倒好,竟还跟人因一点小事怄上气了。
暗锋一边在心中笑,一边从怀里掏出本小册子,又拿出一根很短的炭笔,在小册子上写着什么。
一道冷劲突然袭来,他下意识往右侧一避。
正想转头看是谁,谁知手里一轻,册子被人夺了去。
再转头看,他面前竟出现一个倒吊着的人。
此人一身黑衣,身形修长,一手还环着胸,一手拿着小册子看着。
可不正正就是这位太子爷。
“是陛下命属下如此。”暗锋传音道。
“母后就母后,父皇才不会做这等无聊的事。”纪景行瞥了他一眼,警告:“这里发生的事,不准告诉父皇母后。”
“娘娘命属下十日一传信。”
“之前也没看你这么积极。”忽然,他话音一转,“传就传吧,照例就写无事发生,此间事不准往外透露……”
说到这里时,多少露出了些属于少年的恼羞成怒。
暗锋知道,殿下若是能驱走他,定会将他驱到天涯海角。
所以他能说什么?
只能应喏。
不过心里却在想,如何把信传回去,才既不负娘娘之命,也能不得罪殿下。
这两位可都是得罪不起的主儿,娘娘心软好说话,但陛下还在一旁,而这位爷……
想到这里,暗锋不禁额角疼了起来。
船又行了一日,就到扬州了。
在城外渡口下船,宋家的马车早早就等在这儿。
来接颜青棠的,是宋巍。
宋巍今年十八,生得浓眉大眼,身材高大。
穿一件宝蓝色蒲菖纹暗花直裰,白色中单,腰系着黑色蹀躞带,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若不明说他身负秀才功名,恐怕谁也看不出他是个读书人,只当是哪家的纨绔公子哥。
“棠棠!”
随着唤声,人就贴了上来。
两人年纪相仿,又是表姐弟,小时候宋巍顽皮,被小青棠按在荷花池边揍过一次。这孩子也是傻,越是揍他越黏人,所以两人的关系比其他表亲要更亲近。
“叫表姐……”
话还没出口,眼前多了一只手,把像只大狗扑过来的宋巍拦了住。
表姐弟二人先愣了一下,然后眼神诡异,都望去手的主人——景。
“景护卫,他是我表弟。”颜青棠有些尴尬。
“你之前说过,男女授受不亲。”景皱眉道。
要不是他拦着,这个人就抱过来了,男女八岁不同席,就算是表亲,也用不着这么亲热。
颜青棠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嘴贱,为何要跟他说这些,这小子也是板正,一点都不知变通。
马车距离这里还有点路,表姐弟二人走在前面说话。
宋巍往后面瞄了一眼:“棠棠,他是谁?”
“你不是知道吗,护卫。”
“你从哪儿弄来个这么年轻的护卫?他方才那样可不像护卫。”
这时,已到了马车前。
宋家的下人尽皆行礼,唤道:“表姑娘。”
两人上了第一辆车,其他人各自归置。
颜青棠专门回头看了景一眼,见他跟宋叔他们站在一处,应该不缺安置。
上了车,坐下后。
她继续之前话题:“不像护卫,那像什么?”
宋巍想了想,道:“像一条护食的大狗。”
颜青棠一怔,笑骂:“哪有这么说人的,以后这话可不许再说。”
“不过一个护卫,怎么就不能说说了。”
她也没说话,不过瞥了他一眼,宋巍顿时不敢吱声了。
“不说就不说。”
马车动了起来,一行队伍浩浩荡荡朝城里行去。
颜青棠问起宋巍读书情况,毕竟按照舅舅的说法,明年就要让他下场考举人了。
“我也不知,尽全力吧,能考上就考上,不能考上,那就只有再读几年。”一提读书这事,宋巍精神气儿都没了,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可怜的孩子。
“你也不要太逼自己。”颜青棠安慰道。
一听她如此说,宋巍的眼神顿时哀怨起来。
“我不逼自己能行么?你没看看我爹,只差让我悬梁刺股了。你不知道棠棠,我已经许久没出去玩过了,我爹天天让人盯着我,我前脚翻墙出去,后脚就有人把我抓回来。”
总的来说,宋巍聪明是聪明,读书也有些天赋,就是贪玩。
他作为长房嫡幼子,从小被家人宠着长大,除了读书这件事,几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
说起他读书,还有桩故事。
打小他就和颜青棠亲近,十来岁的时候有次听颜青棠感叹,说她若是身为男儿,定要考科举,金榜题名,中状元,跨马游街。
都是小孩子,说话哪有准数,可他却听进了耳里,说要去替棠棠考科举。然后他还真就偷偷摸摸去了,怕一次考不中丢人,还没敢家里说。
谁知竟中了童生。
自那以后宋文东就觉得,谁说他宋家人没有读书天赋的,这不就有了?于是宋巍的苦日子就来了。
“不过棠棠你放心,我自我感觉还不错,明年应该能中。”
颜青棠挑眉看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明年中举,后年中进士,你等着,我肯定行。”
虽然大家都嘻嘻哈哈,但颜青棠听得出深意。
以前宋巍提起读书,都是痛苦不堪,满腹怨气,谁来问他感觉怎样,可是会中?他都是说不中不中,中不了。
现在却突然改了口。
为何会改口?
定是舅舅回来,把颜家的事说了,所以这小子……
都是表亲,关系素来亲近,也彼此了解。
有些事不用明说,有些事只用做。
颜青棠自然也说不出‘你不用如此’之类的话,只是噙着笑摸了摸他大脑袋:“我相信巍巍肯定行,棠棠等着喝你中第的喜酒。”
就像小时候她每次鼓励他那样。
忽然,一阵风吹来。
风很大,吹得车窗咯吱乱响,吹得窗帘子胡乱飞舞。
“怎么这么大的风?”
宋巍忙起来去压车帘子,这时车窗外却突然出现一个人,正是骑在马上的景。
第43章
◎还算这位太子不蠢◎
“少东家, 你没事吧?”面具下,景表情不明问。
这时,风却莫名其妙停了。
正忙着压车帘的宋巍, 诧异道:“这是什么风, 怎么就一阵儿?”
又好奇去看景,想看他干什么。
颜青棠却是目光一闪,总觉得这风有几分诡异, 似乎与景有关。
可他就是个暗卫,难道还能呼风唤雨不成?
再说,他为何要这么做,说不通。
“我没事。”
很快, 颜青棠就不胡思乱想了,因为眼见宋宅到了。
宋宅占了整整一条街。
马车刚进街口, 便看到那长到望不到尽头的院墙。
这可是寸土寸金的扬州城东南,住的俱是大商巨商豪商, 一般人可住不到这里。
又走了近一刻钟, 方到了宋宅大门前。
此时大门前站着不少女眷,以颜青棠的大舅母刘氏为首,另有二舅母曹氏, 三舅母郑氏, 四舅母吴氏,以及四个房的其他女眷等等,还有不少丫鬟老妈子小厮。
“舅母。”
颜青棠下了车,走上前来行礼。
还不等她拜下, 大舅母刘氏就拉住了她的手。
二舅母曹氏在一旁笑道:“这么久不见, 棠儿越发漂亮了, 就是似乎清瘦了不少。还行什么礼, 都是自家人,快快进去。”
宋家并未分家,如今是四房人住在这偌大的宋宅中。
大房和二房是嫡出,三房四房是庶出。
大房太太和二房太太都是这个态度,其他人还能说甚?于是便众星捧月,浩浩荡荡地一同进去了。
之后经历就不累述,总之就是见了许许多多人,说了许多许多话。
这也是颜青棠大了后,不太愿意来舅家的原因。
宋家的人太多,大舅舅和二舅舅素来看重她,免不得舅母们就得跟着做脸,连带一大家子都得围着她团团转。
她偶尔来一次也就罢,若来得次数多,不是连累人受苦受累?换做她摊上这样一个亲戚,都免不得要烦,推己及人,还是少来的好。
这次若不是是她爹新丧后,第一次上门,不好不跟家里打照面。换做平时,她该以生意为名,住在外面,再找机会跟舅舅见一面了。
等从大舅母所在的正院出来,颜青棠终于松了口气。
这还不算完,她还要去见一趟二舅舅。
二房是一排五进的院落,不过二舅宋文喜并没有住在这里,而是住在二房院子南面的一片竹林里。
竹林有小筑,名曰‘听风’,地方不大,但布置得风雅,环境也十分清幽。
颜青棠到时,二舅正在门前的树下坐着,一看就是在等她。
不同于大舅,二舅像个饱读诗书的文士。
他本名叫宋文西,后因少年时一次意外伤了腿,自那以后不能行走,身子也弱下来,当时颜青棠的外祖觉得‘西’这个字寓意不好,便将其改为了‘喜’,权当图个喜气。
他一身大袖青袍,坐在木制轮椅上,多年的不良于行,似乎并未击倒他,他面容平和,气质温文,肤色比常人要白一些,因此显得眼眸很深邃。
“棠儿。”
“二舅舅。”
颜青棠行了礼,在舅舅身边的石凳上坐下。
“之前你爹丧事,二舅却没有去奔丧,……”
颜青棠连忙道:“二舅舅,你的情况棠儿知道,爹也知道,他不会怪你的。”
当时没让宋家人去奔丧,是颜青棠和宋文东提前商量好的,就是为了出其不意,杀主枝那群人一个措手不及。
而且二舅舅一到春季,就会诱发咳疾,那阵子正是他一年中最虚弱的时候。
就像此时,明明已入了夏,大家都换了夏衫,二舅还穿着夹衣,腿上搭着薄毯。
“你不怪就好,你这趟来……”
按照俗礼,守孝期是不能到处乱跑的,但颜青棠的情况跟别人不一样,大家都能理解。
但在苏州境内游走也就罢,竟然不惜远赴几百里来了扬州,必然有事。
颜青棠不得不赞叹二舅舅的敏锐。
其实二舅宋文喜是整个宋家最聪明的人,大舅宋文东老练油滑,但若提起脑子还是比起二舅还略差了几筹。
颜青棠知道其实宋家许多事,大舅都是要来问二舅主意的,看似宋家是大舅当家,其实二舅舅才是那个主心骨。
所以她也没瞒着,把最近遭遇的一系列事都说给了二舅舅听,除了借子,其他什么都没瞒着。
“当初就觉得你爹行事有些不对,可这几年宋家也正值多事之秋,我竟不知其中有如此的内情……”
听罢,宋文喜满是唏嘘。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这次来找大舅,就是想让他帮我从中牵线。我记得前几年大舅不是想做海商,曾折腾过一阵?”
提到折腾,连宋文喜都不禁眉间露出笑意。
确实是折腾,瞎折腾。
“那事还是我让他打住的,不知深浅就往里面跳,哪天把宋家葬送进去都不知道……”
说到葬送,宋文喜停顿了一下。
若说宋文东是葬送,那如今又要主动往里跳的颜青棠,又算什么呢?
“你的情况与他不一样,那位钦差大人虽不愿透露真实身份,但对方拿出内侍卫副统领的牌子,应该身份不会低。”
见二舅咳了声,颜青棠忙端过一旁的茶盏。
摸了摸是温的,才端给他。
宋文喜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接着又道:“两淮的盐政,苏松的丝织,以及沿海的贸易,这其中多少弊政,旁人不知,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多少能看出些端倪。”
“据说今上早年有疾,对打理政务不是太上心,于是便设下内阁辅政。首辅魏宪乃两朝老臣,是先皇留下的肱股之臣,遂在设立内阁之初便执牛耳之位,把持朝政十多年,颜瀚海那位当阁老的老师,想把他拉下来取而代之并不为奇。”
宋文喜放下茶盏,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点着椅子扶手。
这是他思考时的一贯动作。
“至于太子下江南——据悉这位太子年纪虽轻,但入朝以来,还算励精图治,又是中宫嫡出。”
“今上与皇后伉俪情深,对太子入朝观政,也是持支持态度。太子大抵也是察觉到这几地宿蠹藏奸、蠹民梗政,才会想亲自下江南,一探究竟。”
“只是他此举,心是好的,但未免想得也太过单纯。下面这些官员士绅,又怎是他一个常年待在京中的天潢贵胄,能对付得了的?”
“上下沆瀣一气,扮扮孙子,多演几场戏,便足以蒙蔽他耳目。再不够,还能找出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来让他办。反正不痛不痒,无伤大雅,又能转移这位祖宗的注意力。”
“若其是个酒囊饭袋,保不准这位太子爷还要志得意满,以为自己明察秋毫,当是千古名君。不过,他能想到私下派人前来,还算这位太子不蠢。”
说到这里,宋文喜话音一转。
正在与外甥女分析时事的他,并不知晓不远处树上有个人牙齿都快咬弯了。
好大的胆子!
但静静思索,此人虽狂妄大胆,但其所分析的与他当下面对的局面差不太多。
而颜青棠,早就沉迷于二舅舅所分析的这些时事中。
她做对了,果然应该来一趟宋家。
每当她想做什么事,却拿不定主意,二舅舅总能给她一些指引。
“太子虽位高,也有心,但在这里却势单力薄。可不要小瞧了这些地方官,京中的官员碍于在皇帝老爷脚下,多少要顾忌几分,所以他们行事多含蓄,大多不会动用粗暴手段,多为智取。”
“而这些人身在地方。对上,面对的是索取无度的上峰,对下,面对的是滑如油的胥吏。他们敢下手,心也够狠,真逼急了,把人一杀,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谁也不知是他们干的,反正天高皇帝远,所以太子他们隐藏踪迹是对的。”
“你既决定与他们合作,当知晓他们给不了你多少助力,反而可能因其身份来历,加深了难度。”
说着,宋文喜看了过来。
颜青棠想了想,说:“可舅舅,他们却是我唯一想到的,能助我跳出那个局的第三方。”
“你想得没错,舅舅只是提醒你,行事一定要谨慎,勿要重蹈你爹的覆辙。”宋文喜叮嘱道。
“二舅舅你放心,我方才不是说了,那位大人派了个暗卫来保护我,有他的保护,至少性命无忧。”
宋文喜点了点头。
突然,话音一转:“不过你也并非只有他们这个第三方。”
颜青棠看了过来:“舅舅是说颜瀚海?”
果然外甥女聪明。
宋文喜每每都会感叹,为什么这个外甥女没有生在宋家,若是生在宋家,也许他就不用拖着病躯费心劳力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凡可借力,无需拘于一格。你那日与他见面,没有硬将你父亲之死归咎于他头上,应该就是给自己留了后路。既然如此,为何不能合作?”
颜青棠深吸一口气。
须臾,才道:“我知道了,舅舅。”
“他大概还会来找你,你自己斟酌。就是苦了你。”明明厌恶,还要与之周旋,要知道这孩子还不到二十。
宋家那些男丁,二十在做什么?
要么吃喝玩乐当纨绔子弟,稍微知道进取的,也不过是守成。
可问题是如今的宋家,看似风光,实则四面漏风,却又被架在火上烤,所以宋家需要的不是守成,而是求变。
“不苦,苦什么?”颜青棠倒是说的坦然,“人只有赢了,才能说后事,与其腹背受敌,不如合纵连横。”
“你能如此想,舅舅就放心了,这也是二舅仅能为你做的。至于牵线?”他顿了顿,“还是让你大舅舅来,他这个人猪朋狗友多,又善钻营,说不定还能真给你钻营出一条线来。”
见二舅舅脸上毫不遮掩对大舅的嫌弃,颜青棠笑弯了眼。
“这话若让大舅听去了,他定要嚷嚷。”
“所以你不能告诉他。”
舅甥俩相视而笑,显然这样也不是第一回。
之后,颜青棠又陪着二舅说了一会儿话,便离开了。
宋文喜坐在原地,一个人静静地晒着太阳。
“求变?也许这变还要应在棠儿身上……”
他无声喃喃,看了看不远处那棵树。
风拂过竹林,竹叶发出沙沙声。
第44章 (二合一)
◎你怎知我在青阳巷养了个书生?◎
二太太曹氏回来时, 见丈夫坐于院中树下,忙上了前来。
先摸了摸他的手,又帮他把薄毯掖了掖, 方看向一旁石桌上的茶。
“棠儿来了?”
“来了, 说了会儿话,就走了。”
曹氏穿一身秋香色对襟夏褂,秋水蓝八幅马面裙, 梳着牡丹头,其上插点翠镶宝赤金分心簪。
她生得圆脸杏眼,面似芙蓉,是个明艳美人儿, 即使现在年纪大了,姿色也不减当年。
“我推你进去。”
小筑里为了方便轮椅行走, 从台阶到门槛,都是专门修葺的。
曹氏一边推着丈夫往里走, 一边与丈夫说闲话。
“这回大嫂看见棠儿, 总算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她还真以为大哥要把巍哥儿入赘到颜家呢……大哥也真是,明明棠儿不会答应的事, 总是要说着刺激大嫂, 弄得每次我都要从中间打圆场……”
宋文喜静静听着闲话,徐徐道:“你不要跟大嫂学,我跟大哥就月嫦一个妹子。她的命比我还不好,早早就去了, 就留下棠儿一个孩子, 棠儿在宋家就是正房嫡出的姑娘。”
不不不, 正房嫡出都不如。
至少宋家有不少嫡出的少爷和姑娘, 但地位都不如颜青棠在二位当家人心里重。没见着巍哥儿也是嫡子吗?还是老小,大哥都舍得把他送出去。
“我当然不会学大嫂,咱们二房子嗣少,也是我没福气,只给你生了两个小子,没能生下个女儿,我可是一直把棠儿都看做亲女儿。”
宋文喜看得出妻子的小心机,不过无伤大雅。
妻子确实不聪明,但笨人也有笨人的福气,像大嫂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聪明人,聪明倒是聪明了,就是没聪明到正路。
他拍了拍妻子的手,就当他知晓了。
曹氏顺势就抓住他的手,放在手里暖。
“手怎么这么凉,那汤药还是得记着喝,你不要总是我不盯着你,你就不喝药。对了,你晚上想吃什么?”
曹氏向来思维跳跃大,前一刻还在说大嫂,后一刻说他手冷,紧接着就想到要吃什么了。
“随便吃一些……”
“那可不行,你身子刚才好点,还是要吃些好的补补,让我想想晚上给你做点什么吃……”
“都听你的。”
从听风小筑出来,颜青棠回到桐院。
她每次来宋家,都是住在桐院,久了这地方几乎成了她在宋家的固定院子。
颜家的下人也都熟门熟路,颜青棠回来后,素云就端了茶来,又端了一大碗冰镇果子。
红艳艳的樱桃,盛在甜白瓷碗里,上面淋了乳酪,和一些葡萄干、杏仁、花生碎,刚从冰釜里拿出来,还冒着白烟,一看就十分解暑。
宋家乃盐商家,日子过得奢华,夏日里冰敞开了用,都知道表姑娘受宠,每次颜青棠一来,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里送。
“景护卫呢?”
素云和鸳鸯面面相觑。
“找我做甚?”
随着沙哑的男声,几人只觉得眼前一闪,面前就多了个人。
素云和鸳鸯没怎么见过这种场面,每次景护卫忽然乍现,都会把她们惊得一跳,倒是颜青棠很淡定。
“请你吃果子。”
她指了指那一大碗冰镇果子。
之后不用她说,素云忙去拿了一只甜白瓷的碗,和一根银柄汤匙来。
颜青棠接过来,从碗中分出一半,递给景。
“尝尝吧,吃过了我的果子,以后就不许再捉弄人了。”
景却听岔了话,只听到吃过了她的果子,又见她拿起汤匙,舀起一勺乳酪冰果子。
樱桃红得娇艳,嫩生生的,看着就让人不禁口涎泛滥。
有些冰,她没敢吃一大口,而是用嘴唇抿了一小口。她似乎真的很怕冰,嘴唇都被冻红了,用舌尖试了试,才慢慢含进嘴里。
面具下,景的眼色发暗。
下一刻,他反应迟钝地听到下一句。
捉弄人?捉弄谁?
等回过神,他发现他竟把这话问了出来。
她一眼嗔过来:“你说是谁?”
没人愿意自己做坏事,却被人当面戳穿,尤其为了不让他再捉弄人,她还用果子贿赂他。
一股醋意无端而起,景的嗓音又哑了几分。
“你就这么袒护他?”
“宋巍是我表弟。”
“表弟就让你这么袒护?”
还有说有笑的,还棠棠,巍巍?她究竟有几个好弟弟?
“你……”
下一刻,景消失了。
只留下半碗乳酪冰果子,可怜兮兮地被扔在桌上。
他这是怎么了?
颜青棠眨了眨眼,不禁有些头疼。
颜青棠以为景过一会儿就好了。
他素来如此,有时莫名其妙就生气了,但过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好了。谁知一直等到大舅宋文东从外面回来,在荣晖堂设了家宴,还是没看见他人影。
家宴十分热闹,只大房这一房人,就坐了五桌。
宋文东有一妻五妾,三个嫡子四个庶子,女儿则有一嫡四庶,其中颜青棠的表姐宋媛已经出嫁,四个庶女中嫁了两个,还有两个待字闺中。
儿子中,两个嫡子和一个庶子俱已成亲,其中嫡长子宋扬,已与妻子生下二子一女,嫡次子宋宏,有一子一女。
“棠儿,既来了扬州,就在家里多住些日子,让你大舅母多与你补补。我看你瘦了不少,女儿家太瘦了可不好。若是觉得闷,就让宋巍陪着你四处逛逛,这时扬州的风景正好,权当散心了。”宋文东说。
一听丈夫说,让小儿子陪颜青棠散心,刘氏就紧张了起来。
“巍哥儿还要读书呢。”
听见太太这么说,边上桌上的窦姨娘露出一个笑,娇声道:“是啊,五少爷还要念书呢,要不老爷,让四少爷陪表姑娘四处散散?”
太太嫌弃表姑娘太强势,太有主见,小小年纪就到处做生意,她可不嫌弃。要是四少爷能得到表姑娘的青睐,即使是入赘过去,那也是叨天之幸。
颜家那么多家产,看在表姑娘的面子,以后宋家的也少不了四少爷那一份。
宋家确实富,可家里这么多儿子,还是四房人,以后就算分家产,又能分到多少?更不用说四少爷是庶子,本身能分到的就会比嫡子们少,哪有颜家只有个孤女来得畅快。
窦姨娘是五个姨娘中,最为得宠的一个,虽已是半老徐娘,但架不住善解人意,因此很是得宋文东看重,四少爷宋荣便是由她所出。
宋荣比宋巍大一岁,今年十九。
颜青棠在一旁听得眉心直跳,却又不好当面说什么,就在桌下踢了踢宋巍。
还算宋巍不蠢,忙道:“我这阵子读书也读得闷,还是我陪棠棠四处逛逛吧。”
颜青棠故意瞅了他一眼:“这是你说的。”
“当然是我说的,难道我还能骗你不成。”
两人这么一打岔,等于让窦姨娘的打算直接落空了。
宋扬瞧表妹和弟弟之间的眉眼官司,也出来给他们打掩护,对刘氏道:“娘,一直闭门读书也不好,正好让巍弟出去散散。”
刘氏倒想说不,见两个儿子都叛变了,再加上丈夫还在一旁看着,那边还有个窦姨娘虎视眈眈,只能点点头。
还算她知道做人,笑着叮嘱宋巍:“可把你表姐陪好,不然娘可不饶你。”
“知道了娘。”
一顿饭吃得颜青棠是身心疲惫,大舅舅这一房人太多,姨娘姑娘少爷一大家子,大舅母又是个拿不住妾的,少不得有人为了争风吃醋便想拿她作筏子。
她不想牵扯进去,只能是能躲就躲,不能躲还要躲。
饭罢,她和宋文东一同去书房说话。
她主动提及想让舅舅帮忙牵线的事,宋文东问她为何突然想去做海商,颜青棠也没瞒着他,把下午和二舅舅说的那些话大致说了一遍。
宋文东意识到重要性,当即应承下来,又说要去找二舅去商量商量,让她这几天就住在家里,等他的信。
等颜青棠回到桐院时,已是月上树梢。
望着寂静的庭院,她不禁又想起景来。
四处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景平时不是这样的,这少年看似冷酷寡言,其实还是个孩子心性,大抵知道她喜欢找他,每次若有外人在,他隐在暗处,都会故意露出一些破绽,让她知道他在这里。
若只有她一人的话,他就不会藏着了,反而喜欢杵在她能看到的地方。
今天倒好,从下午那会儿气走,到现在都没见影。
就因为她让他以后别捉弄宋巍?
可宋巍是她亲表弟,两人又一同长大的,她护着些怎么了?
直到睡下时,颜青棠还是没看见景。
等素云吹了灯下去后,她故意叫了声‘景护卫’。
没人理会她。
难道是真生气了?
可他气什么?
眼见自己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出去玩,一大早宋巍就来找颜青棠了。
来时,颜青棠正在用早饭,他顺便就坐下一同吃。吃的时候问颜青棠,今天打算去哪儿玩。
要说玩,颜青棠已经好多年没真正出去玩过了。
每次去什么地方,都是有着目的,来去匆匆,没心思也没功夫。索性要在扬州待几日,不如就好好放松放松。
扬州好玩的地方,她都去过,一时她也想不出去哪儿,就让宋巍挑地方。
提起这个,宋巍可就来了兴致。
要说扬州的玩,那可就多,所谓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皮包水指的是扬州人都有喝早茶的习惯,而喝早茶要配着当地有名的汤包。
扬州稍微有点钱的人家,一般家里是不做早食的,都是去茶馆吃。
至于水包皮则指的是扬州人都爱泡澡堂子,走在扬州城的大街上,到处都能看见各具特色的澡堂子。
里面不光能泡澡,还能修面、搓澡、修脚。不光男人能泡,女人也能泡,老少皆宜,有些地方还有专门的娃娃池,也就是给小孩儿泡的。
当然富人有富人的泡法,穷人有穷人的泡法,算是扬州当地一特色。
除过这些以外,扬州还有整个江南最多的戏园子。
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中间去戏楼听听戏,晚上花楼遍满地,一天就算包圆了。
扬州的繁华不下于苏州,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所谓苏松赋税半天下,还有一半在扬州。
这里聚集了整个大梁最多的盐商,而盐商也是最有钱的那一批人。古有云:扬州盐商豪侈甲天下,百万以下者皆谓之小商。可见一斑!
盐商们动辄豪掷千金,衣食住行无不精细,因此扬州在吃喝玩乐上,当属翘楚,连带扬州当地物价,也是整个江南最贵的。
扬州瘦马为何天下知名,那都是盐商们玩儿出来的。
颜青棠是女儿家,花楼瘦马与她不沾边,但是喝茶听戏可以去。
宋巍早食都不吃了,说要去喝早茶,于是二人丢下吃了一半的早食,让人备车出门。
先去‘安庆楼’喝茶吃蟹黄汤包,这时的蟹还不够肥,但‘安庆楼’的蟹黄汤包却做得一绝。
等喝罢早茶,已是巳时过半,两人又去戏园子。
宋巍是戏园子的老常客,走哪儿都是熟门熟路,他说看戏要坐在楼下才热闹,不过今儿为了棠棠,还是要个雅间。
雅间在二楼,正对着戏台,视野极好。
戏一开锣,满堂喝彩,这氛围让人忍不住就沉浸了进去。
中午二人没用饭,光喝茶和吃戏楼送来的茶点都吃饱了。
颜青棠已经有些想回去了,但宋巍还不想回,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那不得玩得尽兴?
便缠磨着颜青棠,要拉她去泡澡堂子,颜青棠本不想去,可想着浑身疲惫,可以去疏散疏散,便去了。
澡堂子叫华清池,一听就知道是取自《长恨歌》。
这澡堂子可不一般,占地颇大,整个澡堂是修建在一座园子里。
进门先是一座影壁,越过影壁,是一座穿堂。
透过穿堂,可见得大片竹子及花圃,中间以一座太湖石作为区分,石上书着几个大字‘华清池’。
往左的小道是通往男汤,往后是女汤。
男汤那边颜青棠不知,但女汤这边颜青棠来过,添茶倒水服侍客人的都是女的。
宋巍先进去,颜青棠带着素云紧随其后。
进去之前她又小声问了素云一遍,可见到景护卫。
素云被问得一头雾水,道:“景护卫跟来了?”
颜青棠猜他肯定跟来了,但一直不见人,明明是个爷们儿,怎么这么多小气儿,他到底是在生什么气?
穿过小径,女伙计将二人领去一间净室,两人需先更衣。
素云服侍姑娘脱下衣裳,只着了藕荷色的兜衣、玉白色的丝裤,外罩一件很薄有些透的纱衣。
这纱衣是华清池给准备的,都是干净的没人穿过的。
然后素云自己也脱去了外衫,穿上纱衣,又把脱下的衣裳和首饰用物,都放在一个柜子里。
二人这才出了净室,先经过一条铺着木地板的长廊,越过两道门,才到了里面的汤池。
汤池是一间一间隔开的,用冰裂纹木扇做遮挡,隐隐能听见有女子的说话声和笑声,想来是密友结伴而来。
继续往前走,到了一扇冰裂纹木门前,女伙计上前推开门,入目之间是一间用屏风隔开的宽敞堂室。
越过屏风,才能看出究竟。
屋子很大,有椅有桌有贵妃榻,还有一张一米来宽的木榻。
木榻顶部开了个圆洞,这是用来搓澡的,另有水桶水盆若干和架子,架子上挂着几条干净的帕子。
再往里就是汤池了,池子是用青石铸就,沉稳大气,一角有兽首水口,正汩汩地往外冒着热水。
整个屋子是有窗扇的,但窗户极高,挨着房顶,倒不怕有人偷窥。不过这里是女汤,本身就守卫森严,也容不得有男子进来。
“姑娘可要搓澡的女师傅?”女伙计问。
“要会按跷之术的。”
女伙计应诺,下去了。
素云服侍姑娘入了汤池,泡在这微微有些热的水中,颜青棠终于舒服了。
她半靠在池边,闭着眼睛。
泡了一会儿,有些出汗,也有些口渴了。
“素云,茶。”
“姑娘,茶还没上来,我去催催。”
颜青棠也没多说,继续闭着眼靠在那儿。
素云推门出去了,室中安静下来。
忽然,她感觉有一阵冷风吹过,吹到肩头凉凉的,明显跟温暖甚至有些热的室内格格不入。
她下意识睁眼转头,一个黑色身影落入她眼中。
颜青棠大惊失色,当即捂住胸口,往水中沉了去。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她这会儿甚至有些疯了,想不通他怎么就敢进来,这种全是女宾的地方,他是怎么进来的?
会不会她更衣时,他就在了?
“刚……”
“滚出去!”
她面露厉色,一时间景心中委屈至极。
他本就气了一夜,她倒好,一大早她那表弟就来找她,此人毫不顾忌,又是拉着她手,又是抓着她臂,黏黏糊糊,勾勾缠缠。
他想出面阻止,想到昨天她说的话,忍下了。
平时都是他陪她用早食的,今天倒好,她直接就忘了他。
用了一半,两人说要去喝茶去听戏,坐着车跑了。
从始至终,她没想起过他。
别以为他不知道,她舅舅一直打算要把那宋巍送给她,去她家入赘。棠棠,巍巍,多亲密啊!
景会气得直接失了智,主要还是因为这华清池。
他没来过扬州,不知扬州澡堂子的内情,见一男一女同去泡澡,直接气晕了头。
关键这地方曲径通幽,门一道又一道,四处巡逻的人也多,哪怕他自诩武艺高强,也是颇费了一番力气进来。
沿途他要避开人隐藏,也没注意这男女汤池是分开的,只抱着抓奸心态,谁曾想刚进来,奸夫还没看见,她让他滚蛋。
“男女授受不亲……”
“你那表弟呢?”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颜青棠直接愣住了,想不通他问宋巍做什么。
景气得眼睛发红,一个健步上了前来,单膝跪地,直视着她。
“男女授受不亲,你跟你那小表弟怎么不男女授受不亲?你在青阳巷养了个书生,怎么不授受不亲?他们都行,为何我不行?”
一番话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颜青棠脸色变得极为复杂。
“你怎知我在青阳巷养了个书生?”
景不说话了,此时他终于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看看池中的她,香肩半裸,浸在池中,一张芙蓉面娇艳欲滴。
其实颜青棠是那种很明艳的长相,雪肤乌发,她有一双狐狸眼,应该是随了母家,因为宋家的男人都有这样一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扬,内眼角很尖轻微下勾。
但她鼻梁高挺,下颚线干净利索,整体打扮偏素淡,因此本该妩媚的长相,被中合出了一股清冷气质。
可当她扮颜太太时,换掉素淡的衣裳,擦上胭脂,那股子勾魂的娇媚就全出来了。
就像她此时,像个落了水的妖精。
他胸中激荡翻滚,再也克制不住,俯身上前。一掌覆于她脑后,一掌握住她的肩,也没见他怎么用力,人就被他半拉出水面。
颜青棠下意识去推他,甚至想喝斥他。
可下一刻,红唇被人噙住。
“呜……呜呜……”
她使劲去搡他,搡不开就拍打他。
舌头被卷得发麻,嘴唇生疼,口鼻里完全是陌生的味道。
手也拍得生疼,明明并不强壮,偏偏如钢铁铸就。
突然——
她不再挣扎了,也不再咬他,打他。
他亲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再看怀中的人,红唇如火,娇艳欲滴,眼神却极冷。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下意识松开一只手。
“出去!”她声音冷得像冰渣。
其实他也狼狈,嘴角被人咬破了,衣衫凌乱。
他轻轻地将她放回水中。
下一刻,人消失了。
颜青棠愣在那儿,半天都回不过来神。
半晌,她恼怒地击打了两下水面,又摸了摸嘴唇,疲累地沉入水里。
等素云端来茶时,她也没心情喝茶了,这时按跷的女师傅也一同来了。
女师傅四十多岁,生得有些矮壮,但很白净。
颜青棠随她来到木榻前,脱掉身上的纱,去上面趴着。
女师傅按跷是要用花露的,随着她的力度,是身体全然的放松,以及鼻尖淡淡的幽香,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颜青棠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她正与那书生欢好,本是正入佳境,突然书生的脸竟变成了景的脸。
少年意气风发,高束的马尾,像缎子似的悬在她眼前,一摇一晃的。
她心里一慌,立刻被吓醒了。
醒来后,发现她整个人很虚软,懒洋洋的,睁开眼看了看,发现自己还在那间屋子中。
却是睡在贵妃榻上,身上没穿衣裳,盖了一床薄丝褥。
“姑娘睡着了……”
素云大致说了几句,说女师傅帮姑娘按跷时,姑娘就睡了。等事罢,师傅也没让把姑娘叫醒,而是和她一同把姑娘放在了榻上。
“几时了?”
“申时过半。”
“走吧,这里面水汽太重,熏得人头晕无力。”
两人回到之前那间净室,更衣梳妆。
从里面出来,只觉得一阵清新空气迎面扑来,整个人通透得不得了。怪不得扬州人都喜欢泡澡堂子,确实舒服。
宋巍的书童顺子正在外头等着,一见表姑娘出来了,忙说进去叫少爷。
颜青棠没在这儿等宋巍,打算去马车里等。
刚踏出门,就见到外头的马车前竟多了个人。
他坐在车辕上,一条长腿微曲踩在车辕上,另一条腿低垂下来。一见她出来,就忙看了过来,像一只看见主人的大狗。
“是景护卫。”素云小声道。
之前姑娘还在找景护卫,没想到在这。
第45章
◎生气◎
见表姑娘来了, 车夫忙跳下车,放下马凳。
颜青棠没去看景,踩着马凳上了车。
素云紧随其后, 经过时小声道:“景护卫你去哪儿了, 之前姑娘还问了你。”
景没有说话。
素云讪讪地进了车厢。
进去后,瞧见姑娘脸色不对:“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
这时, 宋巍来了。
他面色红润,脸上带着笑,显然身心舒畅,上车后便问道:“棠棠, 洗得可舒坦?等会我们去……”
“哪儿都不去了,回去吧, 我累了。”
见她意兴阑珊,宋巍很识趣没再说要去哪儿。
接下来两天里, 宋巍带着颜青棠把扬州城玩了个遍。说是带她玩, 其实还是他被憋久了,反倒像是颜青棠在陪他四处玩。
这期间,景再未闹过失踪, 经常是颜青棠抬头就能看见他, 但两人却再未说过话,那日在华清池,把最后一层窗纱也撕破了。
颜青棠有些懊恼,懊恼自己平时是不是太过随意, 没注意男女大防, 以至于让这小子对自己起了心思。
又生气他竟然暗中跟踪自己。
若非暗中跟随, 他怎知她养了个书生?
还对她做出那等事!
她很生气, 后果很严重。
僵局就这么形成了。
而宋文东连着在外面奔波了几日,终于在这天来跟颜青棠说,帮她找到可以搭线的人。
对方姓章,人称章二爷,不是扬州本地人,是徽州人。
由于安徽离江苏很近,许多徽商都会跑到江苏来做生意,盐商中徽商更是不少,因此各地经常能看见徽州会馆。
这位章二爷本身不是盐商,而是粮商,近些年开了两家洋货行,因此在扬州这一片也是独树一帜,很有脸面。
约的地方就在章二爷的洋货行中,其占地颇大,前面是货行,后面是一处小型的园林。
其中假山奇石,草木葱郁,曲径通幽,典型的江南特色。
在一处临池的水榭里,颜青棠见到了这位章二爷。
他五十多岁的年纪,生得消瘦精悍,个头不高,留着两撇八字胡,手里盘着一对古玩核桃,穿一件宝蓝色直裰,顾盼间眼中精光闪烁,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见二人进来,他便站了起来,先拱手和同样拱手的宋文东对了个礼,又面向颜青棠。
“这位就是颜少东家?真是久闻大名。”
颜青棠笑着,也行了个揖礼。
“二爷客气了,应该是青棠对您久闻大名才是。”
“来,坐。”
三人去了椅子上坐下,下人端了茶水来。
期间,章二爷和宋文东聊起文玩。
宋文东别无癖好,也就喜欢收藏点古玩字画什么的,这章二爷也算投其所好了,可不免就冷落了颜青棠。
颜青棠仿若未觉,静静地坐在那。
直到下人又过来换过一遍茶,章二爷方端起茶盏虚敬她。
“没想到少东家年纪轻轻,定力如此好。”
颜青棠笑道:“让二爷见笑了,所谓外甥像舅,其实青棠也挺喜欢古玩字画,听您与舅舅聊起这些,受益匪浅。”
一番话,既给自己了台阶,又全了章二爷的脸面,没戳破他的有意试探。
章二爷的脸上多了几分真心的笑:“其实一起初听说是颜家的少东家找搭线,老夫挺诧异。”
“何来如此说?”
“盛泽颜家跟在织造局背后,吃香的喝辣的不好,怎么想到找我等这种乡间野路子,实在让人诧异。”
颜青棠面上浅笑,心中却快速转动。
此人说颜家跟在织造局背后吃香喝辣的,指的应该不是岁织,而是指做他们这一行生意。
为何他会如此说?
说明在他眼里,亦或者在他们这些人眼里,颜家是织造局这一系的。
章二爷以为颜家跟着织造局,应该早就赚得钵满盆满,没想到实际上一直是颜家自己往里头填银子。
严占松拿捏住以颜家为首的一众丝绸商,以岁织为由,强行派织,转头自己PanPan赚得钵满盆满。
这其中的事若非亲身经历,谁又敢相信呢?
因不熟悉其中门道,颜青棠自然不敢多言,以免露底。
她只是苦笑,故作叹了声:“二爷,不瞒您说,实在是一言难尽。”
“一言难尽?难道指的是葛家?”
听对方提及葛家,颜青棠眼光一闪,再度苦笑。
像是默认了,但你说没默认也可。
“怪不得!不过这葛家一向吃相难看,仗着会溜须拍马当狗腿,跟织造局那边的关系又早,没少当着其人耀武扬威,少东家会受这等窝囊气,也是可以想象。”
打从坐下,这章二爷就一句接一句给她递话。
若是旁人,还只当他城府不够,喜怒形于色,实则都是老狐狸,也许一句两句还不懂,说了这么多,应该懂了。
对方提及织造局及葛家,鄙夷之意明显,显然不光不怕对方,还不是一路人,这也就说明双方应该不是一个路子,说不定还是对头。
颜青棠便借坡下驴道:“因此青棠才会舍近求远,来到扬州,求见二爷,还望二爷指条明路。”
什么明路?
海商的明路?
谁想被人拿捏着,辛辛苦苦为他人做嫁衣裳,自己当一手商难道不香?
章二爷抚了抚胡须,颇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指路说不上,咱毕竟不比那织造局,不过要说路子嘛,确实也有,要不宋家大爷也不会找上我,不过少东家能拿出些什么?”
颜青棠也不含糊:“自然是二爷缺什么,青棠有什么。”
“好!”章二爷抚掌道,声音之大让人心惊肉跳。
可他这般失态,也恰恰证明了颜青棠之前猜想,与其说是她来求明路,倒不如说她的主动送上门来,让对方欣喜若狂。
之后二人又换了地方说话。
若说这间水榭不过招待普通客人,之后的地方则更要私密些,这次宋文东就未再跟随了,只颜青棠一人进了去。
“少东家,别怨老夫说话难听,您得拿出诚意。”该试探的都试探了,章二爷自然也不再卖关子了。
颜青棠略微一斟酌,比了个数。
“十万匹,比市价低一成。”
本身有些东西一旦数量过多,价格浮动就大,尤其知道海商们做的都是无本买卖,许多丝绸商苦于没有路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拿着自己的东西,倒个手的功夫,赚几倍甚至几十倍,心里自然窝火。
也因此别人大批量要货,都能拿低价,换成了海商,不涨价都是好的。
“十万匹?”
颜青棠琢磨不准他的意思,解释道:“二爷应该知晓,这段时间生丝价格飞涨,比往年翻了一番不止,这个价格已经是亏本价了。”
“老夫倒不是嫌贵,只是少东家拿的出十万匹?”
颜青棠心中微哂。
看来她整日盘旋在苏州,对外面还是所知甚少。
人人都知道颜家是跟着织造局混饭吃的,偏偏她就不知,还都知道今年生丝减产,丝绸供不应求,怕她拿不出十万匹。
若是之前,自然拿不出,可现在……
“所以说,不光我需要拿出诚意,二爷也得拿出些诚意才是,如此青棠才能知道,二爷这值不值得青棠泼上身家。”
晚上临行前,宋文东略有些担忧道:“哪有让你一个女儿家单独赴会,谁知那章二爷会带你去何处?”
宋文喜坐在一旁,皱着眉,没有出声。
已是月上树梢,屋中灯火通明。
可屋里的气氛却不太好,低压在无形中蔓延。
颜青棠笑了一声,打破寂静。
“大舅舅你别担心,二爷应该不敢把我怎样。人是他接走的,若是中间出了事,难道宋家不找他?他还要指着我给他弄丝绸,而且,我也想去看看他说的诚意。”
宋文东还想说什么,宋文喜出声了。
“听棠儿的吧,她有主张。”
“可她一个女儿家,这又是大晚上的,再怎么样也要带个丫鬟……”
“舅舅,你别忘了我还有个暗卫。”颜青棠说。
虽然最近她正和暗卫闹脾气,但这种时候,不会意气用事,该带去还是要带去的。
“你放心,准备我都做好了。”
她把袖中的匕首露出来,不光袖中藏了匕首,靴子里还有一把。也换了衣裳,穿得轻便不说,脚下还蹬着靴子,外面披了件披风做遮掩。
今天在洋货行时,章二爷说会给她看到诚意。
但提起什么诚意,他又故弄玄虚,只说现在说不得,只能等她亲眼去看,等晚上会派马车来接她,让她是时不要带任何人,只身前来。
当着章二爷的面,宋文东没说什么,回来就炸了。
反正就是各种不放心,把弟弟宋文喜也叫了来商量,本来平时这时候,宋文喜该睡下了。
下人进来禀,说是章二爷派来的车到了。
颜青棠对两个舅舅点点头,朝外走去。
宋文东想跟上去。
宋文喜阻止道:“你待着吧,他此举未尝没有想试探棠儿的意思。棠儿说得没错,他不敢。”
不然哪怕倾尽宋家所能,宋家也不会放过对方。
车就是普通的青帏马车,不大,坐颜青棠一人足以。
车夫只有一人,看得出是个练家子。
颜青棠上了车后,就闭目养神。
不是她不想往外看,而是刚上来时,她不过动下车窗,车夫就提醒她非礼勿看,她索性闭上眼睛,在心中数数。
又在想,也不知景有没有跟过来。别看她跟舅舅们说得好,其实还是有些拉不下脸,根本没主动与他说让他跟来。
他最好识趣的跟上,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回到苏州,她就禀明钦差,换掉他!
颜青棠气呼呼地想。
半刻钟后,马车停了。
颜青棠下车后,发现到了一个河埠头前。
扬州城里的水虽没有苏州的多,但有一条运河穿城而过,这是要出城?
上船后,有人将她引进一间无窗的舱房,告诉她可以随意走动,但是不要出去。反正就是不想让她看到走到哪儿了呗。
颜青棠也没提出异议,在舱房中坐了下来。
有仆人上了茶点,之后便下去了。
她感觉到船正在行驶,行了一会儿,船停下了。没多久,船又动了,她猜是章二爷来了。
果然不多时有仆人来领她,说是二爷有请。
章二爷是个十分善谈之人,请她过去后两人便坐着喝茶说话,期间他询问颜青棠可会下棋,得知会后,便让人拿了棋盘。
两人连着对弈了三局。
中间通过感觉,颜青棠知道船出城了,至于出城后往哪去,她却不知。
时间慢慢过去。
第三局刚罢,船一晃,不动了。
“少东家,棋艺了得,了得啊。”
颜青棠谦虚道:“二爷夸赞了,不过是您让着我。”
“请吧,老夫带你去见识见识去。”
第46章
◎背她◎
见章二爷说得豪气万丈, 颜青棠不禁好奇心更甚。
两人上了舢板,此时船正停在一处沙洲前。
颜青棠站在船头,望着前方沙洲上灯火点点, 同时在心中算着他们此时可能在的方位。
他们用了两刻半出城, 从出城到这里,用了一个时辰两刻又四分之一。
为何如此精确?
因为打从颜青棠坐上马车,她就在心中数数, 一直未曾停下过,包括之前和章二爷下棋,她也是一心二用。
通过数到的数字,她便能大致推算出过去了多长时间, 误差极小。
他们总共花了一个时辰两刻到达此地,从扬州坐船出来走运河, 不过两条路,要么往上到高邮, 要么往下到瓜州。
瓜州由于经过太多次, 颜青棠对此地地貌还算熟悉,但这里并不是瓜州。
可什么地方是沙洲地貌?又能符合时间?
颜青棠脑中蹦出一个地名——太平洲,又叫扬中。
此地乃长江之水常年冲击形成的沙洲, 居于长江之中, 处于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口。
往北去是扬州,南面对着通州,往西是长江,可经长江直往镇江、江宁、安徽、湖北等地, 直入大梁腹内。
为何扬州能如此繁华, 盐商是其一, 关键在于地利。
扬州应运河而生, 乃连通南北运河之要道,同时又连通了运河和长江,漕粮、盐,乃至苏松浙江的丝绸布匹,都需通过这里运往各地,地位不言而喻。
颜青棠对扬中所知不多,因为来往于扬州和苏州之间,是无需经过扬中的,她只知此地因是沙洲,不能种粮食,没什么百姓住在这,几近荒无人烟。
可从眼前的灯火来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思索之间,一行人已经上了岸。
岸上沙多,无法行车,只能徒步。
走过滩涂之地,已有车等候,一行两辆大车,还有二十多个身材精壮的汉子策马护持。
若非知晓章二爷是个商人,不然就这阵势,颜青棠还要以为他是哪家打家劫舍的。
往前走了大约一刻钟,车停下了。
章二爷先下车,转身道:“少东家你看。”
好一副舳舻千里之景!
这里到底停了多少艘船,反正颜青棠是没数清楚。
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水面上,与岸相接的是一条用木头搭建而成的栈桥,栈桥宽有两米之多,无数劳力像蚂蚁一样正不停地从船上或装货或卸货。
一旁,还聚集了许多正等着装卸货的大车,绵延排了近一里。
这是一个货场。无数火把、灯柱将此地照得如同白昼。
此时他们正处于光与暗的交接处,因此给人感觉格外震撼。
“没想到,二爷竟有这等本事!”颜青棠赞叹道。
章二爷抚了胡须一下:“这可不是老夫的本事,而是……”
说到这里,他并未说下去,而是指了指四周道:“少东家可知此地为何处?”
这个关子卖了快一晚上,让他费了如此多的力气,殊不知颜青棠早就洞悉在心,她心知这不是藏拙的时候,笑道:“二爷,可是扬中?”
这下,章二爷是真被震惊到了。
看了颜青棠半晌,方道:“少东家,不得了不得了啊,老夫还想卖卖关子,考考少东家,没想到,真是后生可畏。”
感叹一番,他又说:“那少东家可知从扬中出去,顺流而下会到什么地方?”
从扬中顺流而下,再往前就是长江连同大海的出海口。
曾经她曾听舅舅说过,海商经市舶司与洋商做生意,没有点后台背景想都不要想,因此有许多人会选择走私。
当初舅舅考虑的也是走私出海,可风险太大,遂被阻止。
而眼前这地方,明显就是这些走私商的中转站。
哦,不,也许这不是中转站,而是各地货物在出海前的集散地,各地货物通过长江及运河在这里聚集,然后才会被转运往海外。
此刻扬州的地利,与眼前之景合二为一,颜青棠甚至想得更多,猜测这样的集散地也许不止一处,也许出海后,在近海滨还有一个地方,那里才是与洋商交易的地方。
“少东家,老夫的诚意可够?”
够,足够了!
可惜的是对她没什么用。
她的目标是扳倒葛家和严占松,只是她没有那个势力与之抗衡,只能折中通过替太子办事来迂回行事,这里对钦差和太子的作用反倒更大。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步入货场。
看得出章二爷在这里地位很高,来往劳力、打手,甚至是一些带着货物来的商人,都对其毕恭毕敬。
他甚至在这里还有一座小木楼,供他平时用来休息。
“走,少东家,进去喝茶。”
颜青棠点头,心思却放在四周那些看场的打手身上,这些人看着不像打手,反倒像……
这时,四周突然掀起一阵嘈杂声,一群身穿五颜六色衣裳的大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闯入了这里。
他们来势汹汹,约莫有数百人,手里提着棍棒大刀,一冲入场中,就驱赶人打人。打手上前驱赶喝斥,双方打了起来,混乱很快扩散开来,货场里乱成一片。
有些胆小的劳力和商人,吓得扔下货物就跑,其他打手也纷纷跑去帮忙,还要维持着场上不乱。
至于章二爷这里——
这伙人似早有目的,竟分出一队约莫有三四十人,直朝木楼而来。
见势不对,章二爷也不敢往楼里躲了,忙让护卫护持着要离开。
此时他也有些慌了,走了几步才想起还有个颜少东家,忙喊颜青棠一起走。
四周乱成一片,到处都是打声。
护卫一边抵抗攻来的人,一边护着章二爷朝外面走。颜青棠紧紧跟着他们,可追来的人实在咬得太紧,似乎执意要取章二爷性命。
眼见章二爷带来的人倒了大半,却根本没有人前来救人,颜青棠心中暗叫不妙,她这是什么运气,来一趟就正好遇见乱子。
一路上险象环生,章二爷身边的人逐渐被纠缠切割分离,越剩越少,最后竟只剩了三人。
一个正背着章二爷拼命跑,还有两个护持在左右。
三人跑得太快,渐渐颜青棠竟有些跟不上了。
突然,她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其中一个护卫见她摔倒,忙要去拉她,这时后面已经有人追上来了。
见此,对方忙收回手,三人一个交换眼色,放弃了去救颜青棠。
“你们快把人带上啊……”章二爷发现不对忙回头道。
背他的大汉却一声不吭,把他背紧了就往前冲,两个护卫也没有回头,加快步子跟上去。
“快把她救下,你们别坏了老子大事……”
声音越来越小,显然在这三人心中,什么都没有主人的安全重要。
还真是不能指望别人啊!
颜青棠心中苦笑,又在心中骂景,关键的时候你不来,不关键的时候你偏撞进来,死孩子!
同时,握紧了早已出鞘的匕首。
很快,跑在最前面的大汉已经到眼前了。
对方伸手来抓她,一道刀光闪过,对方吃疼一声,骂道:“臭娘们,你敢动刀!”
大汉狂怒,面露狰狞之色,就是一刀劈来。
颜青棠侧身躲过,下一刀已然躲不及了,她心中一狠,仗着身量比对方矮,匕首往上朝对方腋下捅去。
刺空了!
她心中叫苦,闭眼等待即将来临的疼痛。
下一刻,她跌进一个人的怀里。
而大汉倒飞了出去。
她心里一惊,转头看去。
在见到那张面具,心里一松。
“你一个女人,就这么自信能打过一个男人?”
昏暗中,他的嗓音沙哑低沉。
颜青棠抿着嘴,推开他,站直了。
“当敌人想杀你,选择逃跑把背对向敌人,不是什么明智之选。”相反直面而上,说不定能获得一线生机。
“你把我当成死人了?”
你不是死人,但也跟死人差不多了!
又一次险死还生!
颜青棠并非面对一切局面都能不动容,相反她也会怕,也会恐惧,只是她是当家人,不能在下面人面前露出脆弱之态,久而久之隐藏就成了习惯。
这时,四周一片混乱,她刚才差点被刀砍中,他却还埋怨自己,颜青棠心中顿时升起一股悲愤。
只想臭骂他一顿,被占便宜的是她,他反倒还闹脾气了。
是是是,这几日是她故意不理他。
问题是哪个女子经历那种场面,还能不生气?关键是她根本不知如何再与他相处,想像以前那样,怕他心思更深,不这样,又能怎样?
“那章二已经跑了,走吧。”
见她不说话,景也冷了声音。
她埋头就往前走,期间有人朝这里追来,可来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飞出去。
还是不知怎么就飞出去了。
意识到这两个岔子太硬,又是生面孔,就没人再往这冲了。
很快,两人就走出了这片滩涂地,将那一片混乱扔在背后。
“那些看场的打手并非普通人,应该是哪个卫所的兵卒,来的这伙人也不是冲着杀人来的,我见他们并没有伤害劳力和商人,应该是冲着章二来的,说不定是内斗。”
对此,颜青棠并不惊奇,之前她就看出那些打手不是寻常人。
不光站姿,眼神也和寻常人不一样,一般市井打手可做不到如此地步。
“回去后,你可以给你家钦差大人去一封信,问问这条线可有必要继续下去。”她道。
自然要继续下去。
不过这话景没有说。
路并不好走,坐车的时候不觉得,真用两条腿走就不一样了。
尤其一切情况都是他们猜测,具体怎样还不知,也不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有人追过来,情况不明下,自然要赶紧离开这里,所以他们走得很急。
颜青棠本就摔了一跤,腿有些疼,渐渐就有些跟不上了。
可她倔强,又跟对方怄着气,自然不会开口求助。
突然,前面修长的身影一矮,蹲了下来。
“我背你。”
“不用。”她道。
绕开他,继续往前走。
走了两步,手突然被人抓住,下一刻她腾空而起,落在他背上。
“抓好。”他粗声道。
她就是不抓,就算腿被他扣着,上身也要直起来,离他远远的,可很快她就受到了教训。
这种姿势太难受了,还时刻让人觉得会摔下来,根本坚持不住。
她脸色一阵乍青乍白,终于屈于现实,趴在了他背上。
他的背很宽,待在上面很有安全感,肩膀也很宽。这让她想起季书生,他的肩膀也很宽,明明人很瘦,但脱下衣裳有肉。
夜风有些凉,吹拂着他的马尾。
那发丝一下又一下扫在她脸上,痒痒的。
她没忍住,用手把他的马尾扒拉去一边。
他顿了顿,什么也没说。
明明看着不强壮,偏偏背着自己走了这么久,连大气都不喘。
颜青棠有些累了,将脸搁在他肩头上,心里在想两人的关系为何会变成这样。
其实之前她就想过这些,揣测他的心态,和之前他的行为动机。
他常年隐于暗处,离群索居,也许从不与女子亲近,她大概是第一个,所以对她生了好感。
他不解世事,不知什么话是调侃,什么是认真,所以对她和宋巍的亲近产生了不解和质疑,因此生出为什么他们可,我不可的想法。
至于那个吻——
也许是他偷看了自己和书生做的事,学来的?
想到这里,颜青棠整个人都凌乱了。
但她还记得一件事,两人不能再这么僵下去了,总要说清楚。
“那次的事,我不怪你了。”
她清了清嗓子,越说越顺畅,“你年纪小,以前大概没跟女孩子相处过,所以才会弄混淆男女之间关系。但以后不要再那样了,男女授受不亲是真的,我和宋巍的亲近,是属于姐弟之间的亲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
第47章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欺负你◎
景想把她扔出去。
他见过的女子, 不知凡几,不乏绝色,不乏家世背景出众的, 他会弄混淆什么关系?
可他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一个常年待在暗处, 永远见不得光,离群索居,不解人情世故的暗卫。
这些都是她理解的。
好吧, 他为何要弄出这样一个身份?
季书生是这样,景也是这样,总能被她找到短板,总能让她拿捏住性格上的‘软肋’, 然后牵着他鼻子走。
其实那日在华清池,他强行吻了她, 出来后他就后悔了。
他好像把事情弄复杂了。
其实这种复杂他早就该预料得到,只是他不想去想后果, 糊里糊涂就这么过了好些天。
而这次他的后悔, 根本也不是后悔把事情弄得复杂,更多的反而是……怕她因此生气。
他从没有见过她那个样,眼神那么冷, 他怕……她会不理自己, 厌恶自己。
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后来他主动出来,未尝没有示弱道歉的意思,可这女人反倒生上他的气了, 还故意每天都跟宋巍出去, 瞧都不瞧他一眼, 问都不问他一声。
他, 纪祚,生下来就被皇祖父赐名为祚。
祚有福,帝位之意,注定是天之骄子,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尊贵了近二十载,何曾这样示弱、委曲求全过?
她却弃如敝履,不屑一顾。
甚至此刻,她说的这些话,无不是想把那次的事抹掉,想让事情回到之前。
她就是这样!
怕麻烦,讨厌纠缠,所以不愿与人牵扯上。
哪怕是季书生,明明两人关系那么亲密,当她意识到这些亲密有些过界了,她就会立刻躲出去,让两人之间冷却一下。
如果按照她的想法,此时的‘景’应该听从她的安抚,就让一切都过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
这样其实对他也好,毕竟已经有了个季书生,再弄个暗卫景出来纠缠不清,算什么?
可这一次,他莫名不想听她的。
不想按照她的心意,顺着她给出的路走。
其实此时此刻,纪景行也有些破罐子破摔了,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冷静,在她面前总能荡然无存。
一旦头脑发热,气上心头,总能做出许多让人诧异之举,甚至顾不得暗中还有个暗锋。
道理都明白,什么他都懂,但他就是不想。
脚突然落到了实处。
一抬头,自己竟跑到他面前来了。
颜青棠有点发愣。
“以后不能再怎样?这样?”
他嗓音暗哑,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捏起她的下巴,亲了过去。
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她肯定要挣扎,说不定还要挠他,拿刀刺他,所以他很机灵地将她抱得很紧,让她挣扎不得。
“你对那书生能那么热情,为何不能也如此对我?”
彻底落实她的想法,就让她误以为景是偷窥了她。
“你不要乱来……”
这次颜青棠是真有点慌了。
“我偏就要乱来,凭什么那个宋巍可以叫你棠棠,我只能叫你少东家?”
两人的距离太近,近到彼此的呼吸纠缠,唇齿相磨。
哪怕和季书生,每次也是她昏了头,两人才会偶尔这样,从没有人敢对她做出如此亲密之举!
颜青棠想挣扎想打他,却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承受着。
这种感觉……让她极为陌生。
“你……你放开,再不放开,我定禀了钦差……钦差……大人,将你……将你换掉……”
她往后躲着,玉颈绷到极致,他穷追不舍。
唇抵着唇,所以这声笑有些含糊:“他可换不掉我,我直接听命于殿下,殿下不发话,谁也动不得我。”
声音中竟有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
“景,你冷静下……”
“我不想冷静……”
不知过去多久,突然有水打湿了他的脸。
他愣了一下,停下来,才发现她竟哭了。
泪水打湿了她的睫羽。
她的眼睛紧紧闭着,嘴唇红肿不堪,下巴微微颤抖,看起来可怜极了。
颜少东家,颜太太,何曾这样过?
“你,哭什么?”
“你如此欺我,我还不能哭?”
“我没有欺你……好吧,我是欺负了你。”
这次再去推他,很轻易就推开了。
她推开他,转头就想跑,谁知没跑几步,脚底一软,跌坐在地上。
她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很可怜,像是受到莫大的欺辱,就那么抱着膝盖抱着肩哭了起来。
本来景是僵站着,听着听着站不住了。
“你怎么了?是不是摔疼了?”
他去翻看她的腿,被她推了开。
“你走开。”
她甚至哭出了声。
“你到底怎么了?”他无奈道,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自己的马尾,单膝着地蹲在她面前。
“你别哭了……”
“别哭了,棠棠……”
“少东家,你别哭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欺负你……”
他絮絮叨叨来来回回说了很多抱歉的话,她的哭声才渐渐止住,擦了擦眼泪,很别扭的样子,瞅着他:“那你以后真不欺负我了?”
“不欺负了。”
“以后不准再对我这样!”
“以后不会了。”
“我还是要重复之前的话,你年纪小,大概以前也没跟女孩子相处过,所以才会弄混淆关系,男女之间不一定都要这样……”
说到这样时,她脸红了一下。
“也可以有友情、亲情、姐弟情、兄妹情、主仆情,就比如我和宋巍,就是姐弟情,你应是跟宋巍一样,把我也当做姐姐了,但弟弟对姐姐,是不能做方才那种事的。”
她说话时,一直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被泪水洗得很干净,很清澈,很剔透,波光潋滟,让他不自觉沉溺其中。
可就在说到‘不一定都要这样’时,那股盈盈之色收缩了下,他以为自己是眼花,下一刻却宛如被冰水从头顶上浇灌,顿时冷静下来。
如果她真的心慌意乱,心存委屈,是不可能表现得如此完美。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深意,想打消‘景’对她的‘不轨’之心。
就像她跟季书生相处,谎话是张口就来,毫不赧然,若非他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定要被她蒙骗过去。
就像此刻,她不就差点将‘景’蒙骗过去了?
也许从她开始哭时,一切就是个局。
她为何要如此做,一定要打消‘景’对她的‘不轨’之心?
也许是她不想把彼此关系弄得太僵、太难堪。也许是他方才说的那句话——他只听命太子殿下,除非太子下命,谁也动不了他。
她心知驱赶不走他,日后还得相处一段时间。
为了不让彼此都难受难堪,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告诉‘景’,让他相信他的一时冲动,其实是错误的。
是他曲解了两者之间的关系,他对她其实是姐弟或是朋友之间的情义,是他理解错了。
为何用哭作为手段?
因为极大的反差,会让他震撼、慌张,自然理智回归,不敢妄然。她从来不吝于使用女子的优势,如此时她示弱迂回地算计景,如对那季书生。
瞧瞧,这就是她。
他该戳穿她吗?
按照他之前想法,定是要戳穿的。
可看着她的眼睛,他突然意识到她其实就是一只胆小的狐狸,胆子太小,但又极其狡猾聪明。
他若真戳穿她,以她的性格,为了驱赶走‘景’,可能会动用一切手段。
她不会再与他亲近,不会再理他,不会再把自己的果子分给他吃,也不会叫他一同吃早饭,也不会噙着笑调侃他。
她会砌起一堵墙,一堵厚厚的城墙,挡在两人之间,永生永世隔绝彼此。
呼吸之间,纪景行已拿定了主意。
“真是如此?”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不安。
一见奏效了,颜青棠心中顿时一喜,忙道:“当然是真的,我见识这么广,难道还会骗你?”
“可姐弟之情是什么,男女之情又是什么?”
面具下,那双眼睛格外深邃,只可惜颜青棠只顾头疼怎么回答了,并没有发现。
“什么是姐弟之情?什么是男女之情?姐弟之情就像我和宋巍那样,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会想着对方,他若有事了,我一定会帮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占在他这一边。至于男女之情……”
说真的,颜青棠还从没想象过男女之情是何种模样。
也许就是像她爹娘那样,生同裘,死同穴,一生一世一双人,时时刻刻都想着对方。
或者如二舅舅和二舅母哪样,二舅虽然从来不说,但她看得出来二舅舅看二舅母的眼神,就像爹看娘那样,而二舅母也是一心一意只有二舅舅。
她大致按照想法说了几句,又道:“其实我也不懂,要不你没事时去听风小筑看看我二舅和二舅母是怎么相处的,也许看看就懂了?”
你二舅舅知道你这么容易就把他卖了?
还让他去听人家墙角?
“可如果照你说的那样,有男女之情便是夫妻,夫妻才能睡在一张床上,可是你为何和那个书生睡在一起……”
又提书生!要不是看他一脸懵懂,颜青棠真想把他揍一顿。
“那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
“我跟他不是男女之情,我们是……”
她突然说不出口了。
“是什么?”
“我们是寻欢作乐,我把他当面首了!”
对,就是这样!
“你知道什么是面首吗?”
颜青棠突然好奇起来,“你给太子殿下做暗卫,有没有在暗中看见那些皇亲国戚里的贵夫人,或者公主、娘娘什么的,偷偷养男宠?”
“没看见谁养男宠。”只有你。
隐隐有磨牙声。
“真没有?”她不信。
“真没有!”他重重道,又说:“好了,不要再说什么男宠了……”
“不说就不说了,我们赶紧走吧,也免得那些人追上来。”她当即站了起来,这会儿也不哭了,腿也不疼了。
瞧瞧,一场事就这么被她消弭了。
纪景行心中苦笑,又百般不是滋味,想上前吼她凶她,却又怕把事情弄得更糟。
“可是你还没跟我说明白,什么是男女之情。”他一个大步追上她,继续扮着‘懵懂无知.暗卫.不解世事.景’。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就是那样,再说我也不懂,反正你是把我当做姐姐或者朋友看待就对了……”
月色皎洁。
一阵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
树上,暗锋下意识在胸前掏了掏,可惜没掏出个小册子来。
他的小册子被殿下抢走了。
看来他得赶紧再准备一本才是。
心里想着,暗锋连忙追了上去。
第48章
◎男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一艘小船上, 章二爷正在大发雷霆。
“你们坏了我的事,知不知道?”
“她不是那些普通商人,她是有大用的……”
不是有大用, 他堂堂章二爷会亲自带人来这里?
“二爷, 当时情况危急,那些人肯定冲着您去了,若您有个好歹……”
章二爷骂道:“你们懂什么?!这次肯定是镇江卫那些人动的手, 他们一直想跟大人抢扬中岛的归属,在司马都司面前抢不过,便暗中下阴手,也不怕吃不下噎死了。”
“当然, 这并不重要。”他深吸一口气说, “重要的是都司大人一直被织造局压一头,以至于在那些洋商们面前十分没有脸面, 如今供了江南织造大半丝绸的颜家竟倒戈了, 你们说这个消息被都司大人知道了,他惊喜不惊喜,意外不意外?”
气急之下, 章二爷竟把自己心中的打算都说出来了。
三个随从听完, 面面相觑。
“可二爷你也没说啊……”随从们哭丧着脸。
“这事是能随便乱说的?事情还没办好,我胡乱说,若办不成怎么办?”
“这——那现在怎么办?难道我们还回头找去?”
现在回头找也来不及了,而且章二爷看得出, 那伙人是真想杀自己, 让他现在回去他也不敢。
再看看三人狼狈的样子, 还有个人受了伤, 被人砍了一刀,此时正用布裹着伤口。三人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不然也不会拼着命不要,硬把他救了出来。
见此,章二爷的脾气也发不下去了。
“走走走,我们快回去,要赶紧禀明了大人才是!让大人派人找找,说不定这颜少东家能逃过一劫……希望她能聪明点,可千万别死了……”
这边,颜青棠又去了景的背上。
不是她不中用,实在是这沙洲上的路特别不好走。
好吧,是她不中用。
两人围着水边走了许久,才找到几艘小船。
是那种普通的柳叶舟,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估计是谁扔在这一直没人管。
景上前查看了一下,找到一艘能用的,又找了两支完好的桨,叫颜青棠上船。
“你知道方向吗?”
她以为他是她?走路不认路?
景还有些气她为了哄骗他无所不用其极,也没说话,默默地划着船。
“你怎么了?”
“没什么。”
看得出他似乎还有些生气,颜青棠想了想,还是打算安抚一下他。
“其实当姐弟没什么不好的,你认我当姐姐,以后有好吃的,我都留给你。哪天你要是不想做暗卫了,就来颜家找我,给我当护卫……”
“……或者我教你做生意。你好好学着点,以后挣一份家业,娶一个媳妇,生两个孩子,你说这种日子多美啊。”
她倒是给他安排的很好。
他若是暗卫景,还真要听信他的了。
“其实也可以我娶你,你给我生两个孩子。”
“这可不行!”她忙拒绝道。
“为何不行?”
“首、首先,我们是姐弟,再来我没打算成亲。”
还在蛊惑他,他真该把宋叔引见给她,让二人比一比到底是宋叔的祝由术厉害,还是她的巧舌如簧厉害。
“你为何不想成亲?”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反正我不想成亲,你看我这样,适合成亲吗?一天天这么忙的。”
“那你为何要找那书生?”
这——
“你是不是看中那书生长得好看?喜欢他?”
颜青棠也被问得有些烦了。
“是,我是喜欢那书生,我就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我贪图他美色。”而你长得不好看,还被火灼伤了脸。
见他突然不说话了,颜青棠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这么说跟直接说人丑戳人伤口有什么区别?
“你别多想,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难得,向来口齿伶俐的她。竟有些结巴。
景还是不言。
她有些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凑到他身边:“你真的别多想,你想想,男宠怎么能跟弟弟比,男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男宠可以换,弟弟换不掉的……”
咔地一声,是船桨断了。
眼见另一半船桨掉入水中,很快被水卷走了。
颜青棠骂道:“这是什么破桨,竟然会断,肯定是扔在那里太久了,腐掉了。”
她并没有想到是景把船桨捏碎了,还以为是本身就不结实。
“这可怎么办?”
她看了看四周,这里临近两江交汇口,本来就水流湍急,现在又断掉一根船桨。
景黑着脸:“就算没浆,我也能把你提到岸上去。”
想到那次他救自己,颜青棠顿时不说话了。
可还是很担心,自然把精力都放在船上,也忘了之前的话题。
就这么靠着单桨划着,半刻钟后,颜青棠看见了运河。
可长江和运河交汇口,因地势和水流问题,想要通行并不是那么简单。从运河过长江,地势偏高,顺流而下,不用过闸。
但从长江进运河,就需要过河闸了,需要利用河闸把两边水平面拉到同一高度,才能让船通行。
这种小船是过不了闸,而且也怕过闸时落人耳目,如今情况不明,根本不知章二爷为何与人内斗,又会不会牵扯他们。
如果对方在过闸时布道网,岂不是自投罗网?
考虑到这些,二人找到一处岸,弃船上岸。
不能走水路,接下来只能靠两条腿了。
天黑,只能靠朦胧月色照亮。
他们走在树林子里,树叶挡住了月光,颜青棠根本看不清路,只能让景牵着走。
夜风寒冷,又是临着水边,哪怕她穿着披风,也不禁有些瑟瑟发抖。
这时,一直牵着她的景,突然停下脚步。
“你上来,我背你。”
见她不动,他又道:“我背你走得快,不然就照你这磨蹭劲儿,走到天亮也回不去扬州城。”
说话间,他已拉着她的手,将她驮上背。
突然悬空,吓了她一大跳。
等她终于在他背上停稳,没忍住捶了他一下。
捶完,她又意识到这种行为太亲密,忍不住有点后悔了。
景跑了起来。
当他跑起来时,颜青棠才知道一个人的速度可以有多快。
怪不得他想去哪儿去哪儿,身法鬼魅,来无影去无踪,本身就不是凡人。
她被吓得忍不住勾住他颈子,心惊肉跳之余,又觉得很刺激。
这种刺激怎么说?
就是你飞起来了,飞得很快,但是你看不清前面的一切,感觉随时都会撞上东西,被撞得稀碎……
“你慢点,慢点,我害……怕……”
“……啊……景……”
她忍不住尖叫起来,死死地搂住他颈子,将脸藏在他颈侧。
风打在她脸上,感觉脸一片麻木。
她越是喊,他跑得越是快。
她感觉自己心都快跳出来了,歇斯底里去捶他的肩,可手一松,人就往后仰去,吓得她又是一阵尖叫。
下一刻,她被人揽进怀里。
她心有余悸,心怦怦直跳,脑子里嗡嗡的,下意识又去捶了他好几下。
他却突然道:“别动,你看看你现在在哪儿?”
她顿时不敢动了,睁眼往四处看,又去看脚下,这才发现她竟然站在一颗很粗的树上。
“你……”
“你要是害怕,就把脸藏起来。”
“我才没有害怕。”她嘴硬道,却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不丢。
“走吧,如果走旱路想赶在天亮之前到扬州,就必须快。”
再度启程。
她听了他的,把脸藏了起来。
果然好多了,只能感觉耳边风声呼呼。她又把披风的兜帽戴上,裹紧了,这下连风声都小了。
就是两人离得太近了。
兜帽里,她的脸藏在他颈侧,小小的范围,他的头发他的气息一下子变得分明,热气腾腾,是属于英武男儿的昂扬。
颜青棠突然有些后悔了,后悔自己急不可耐就找了书生,若不然……
很快她又摇了摇头。
书生好,是因为书生不知她来路,而景——
他不光是暗卫,还是太子的人,对她知根知底,熟知她的一切。这样的人就意味着麻烦,一旦招惹想脱身极难。
还是就当姐弟吧。
这样就好。
……
后方,暗锋的腿都快追断了。
殿下这是打了鸡血?
幼稚得不行,竟利用轻功吓人家女孩子。
照现在这样看,要跑一夜了。
不行,这条定要禀给皇后娘娘,大半夜不能睡觉,让他疲于奔命。
大半夜,府门被敲响了。
等来回折腾把消息递进去,又把人领进去,本来陷入黑暗的府邸亮了一小半。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被从小妾床上拉起来的窦风,脸色格外难看。他乃扬州卫指挥使,正三品的官衔,辖下五个千户所。
由于扬州此地非同寻常,乃两淮盐务、运河扼要之所在,漕运、盐,随便拉出一样,都极为重要,因此能掌管此地军务,地位不言而喻。
章二爷连忙把事情说了一遍。
这边话刚说完,又有人急匆匆进来传信。
正是扬中岛上传来的信。
说很多人都受了伤,还死了几个,说许多商人和劳力都吓得不敢逗留,闹着要离开。
窦风脸黑如炭,一面下命派人过去收拾烂摊子,一面又看向章二爷。
“你方才说什么?”
章二爷哭丧着脸又说了一遍,后道:“小的本打算把事情办成了,再禀给大人,是时定能让大人在司马都司面前压镇江卫一头,谁知人刚请过去,正谈着事呢,事情就这伙人被搅黄了。”
此时的他格外狼狈,大概是没收拾就过来了,发髻凌乱,衣裳也破了,五十多岁的老头,看起来可怜极了。
“当时场面太乱,镇江卫的那些人想杀小的,所以小的就跟那颜少东家走散了,也不知人如今怎样了……”
这下,窦风终于听明白了,一脚踹过去。
“那你去找啊!你把人弄丢了,自己跑了回来?”
章二爷哭道:“小的这不是想赶回来给大人报信?”
“还用得着你报信?岛上的人又不是死的。”
像这种内斗,都不会下太大的死手,都怕把事情弄大,到时候不好收场。
本身捣这种乱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捣乱,就是要把人都吓跑,人都吓跑了,这就属于办事不利,上头的人才不管你为何不利,不利就要换人来。
至于幼稚?
当初窦风就是这么搞了几次,阴走了互相轮守的镇江卫,把扬中岛占了下,他天生就是个混不吝,软硬不吃,人又莽,镇江卫的人大概也是气急了,才会用同样的手段恶心回来。
至于为何盯着章二爷杀?
大概是因为窦风手下的生意都是他管着的,就他一个看起来有那么点脑子?
“你把老子金娃娃弄丢了,你还哭丧个脸,还不快去找!你现在跟着他们一起去,好好的找,这事就交给你了,办不成别来见老子!”
话毕,窦风又反悔了。
“还是老子亲自去,真是睡个觉都不让人安身!”
第49章
◎棠儿啊,在家睡着呢◎
大半夜, 因为这一档子事,扬州城城门突然打开,指挥使窦风竟带着人马连夜出了城。
宋家这里, 宋文东一直没有睡, 在等颜青棠。
可眼见都过了子时,外甥女还没有回来,他意识到出事了。
宋文东坐不住了, 忙命人出去找,上洋货行,上章家去要人。
人派出去,还没出街口就回来了。
派出去的人被吓得不轻, 说他们刚走到街口,就碰见指挥使大人带了好多人往城门去了, 幸亏他们掉头及时,才没撞上。
半夜三更, 窦指挥使带着人马要出城, 这是要出大事啊。
难道是和棠儿有关?
“先等等,你们盯着外面动静,等指挥使出城了, 你们再出去。”
此时正在赶路的颜青棠, 并不知晓有人正在找他们。
她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等她醒来,景正在匀速跑动。
长时间的跑动,让他体温上升, 身上热气腾腾的, 还出了汗。
少年的汗水打湿了他鬓边的发丝, 和她的鬓发黏在一起, 她脸蛋上也沾满了不知是他的汗水,还是她口水的可疑物。
“走到哪儿了?”她打了个哈欠,用袖子擦了擦脸颊。
景看着不远处高耸的城墙,停下来匀一匀呼吸。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你把我放下来吧。”
她直起身,拉下头上的兜帽,想看看到哪儿了。
突然听他说:“抱紧。”
她反射性抱紧,下一刻升空。
这是颜青棠第一次看清景时如何借力的,就见他脚上宛如生了钉子,踩着城墙就上去了。
如履平地。
不,比如履平地还要厉害,他踩一下就能往上腾一丈之多,也不过借了三下力,就带她爬上了城墙。
城墙上是日夜都有人把守的,他们也是倒霉,刚上来就碰见巡逻的人走到这里来。
景一个腾身藏到阴影里,颜青棠死死地掩着口,生怕一不小心发出声音,被人当成强盗奸细打杀了。
等巡逻兵卒走过去,他们才下城墙。与之前别无二致,不过比方才要轻松多了,又一次落地后,两人落到实处。
至此,还不算完,还要速速离开这,以免被看守城门的兵卒们发现。
回宋家时,景没走正门。
不,他是直接没走门,没惊动任何人直接翻了进去。
颜青棠也不知他是怎么认路的,反正黑漆漆的,她看下面都是房子顶,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他偏偏就能直接把她送到舅舅的书房外。
“舅舅……”
本来宋文东打算再让人出去打听打听消息,突然听见有人叫他。
定睛一看,竟是一个黑色人影。
将他吓了一跳。
下一刻,那黑色人影身上跳下来一人,可不正正是他那外甥女。
“棠儿,你怎么才回来,可担心死我了,我正打算派人出去找你,可人刚出门,就碰到扬州卫指挥使窦风半夜带着人马出城……当初就不该让你跟那章老鬼走,看我明天怎么找他算账……”
“舅舅你别慌。”颜青棠扶着他道,“我没事,不过今晚确实出了一点事,所以才回来迟了。”
“什么事?”
颜青棠把发生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听她说完,宋文东顿时露出怒色,连连骂道‘章老鬼’、‘死杀贼’,又问:“你是说窦指挥使半夜出城,与此事有关?”
颜青棠点点头:“大概是这样,之前舅舅不是说,这位章二爷的后台可能和扬州卫有关。”
“我就是这么一说,确实有这方面的传闻,但章老鬼那人鬼里鬼气,见人藏三分奸,总喜欢故弄玄虚,谁知道他真实来路。”
说着说着,宋文东又骂起章二爷实在不靠谱,自己的地盘都罩不住,还要故弄玄虚把他外甥女弄去,这要不是有个武艺高强的暗卫,今晚棠儿肯定要出事。
又对景道谢,谢谢他救了外甥女。
“宋舅舅不用客气,景身负钦差命令,自然不会看着颜姑娘出事。”
颜青棠不禁瞅了他一眼,之前是谁说钦差命不动他来着?还有,他叫什么舅舅?
“也不知袭击章老鬼的人是谁?竟然闹得这么大,恐怕对方来头也不小。”宋文东又道。
颜青棠暂时也没有确切想法,她只能凭猜测那些人要么是窦风手下的人,要么就是与他相争之人。
“那接下来怎么办?”
颜青棠想了想,道:“都先去睡吧,既然窦指挥使都出城了,说明章二爷先我们一步回来了。他既没来宋家,定是怕不好与舅舅交代,想先寻寻我的下落再说。他害我奔波一夜,哪能不付出代价,就让他先急一急。”
她还有一些话没说——章二爷越着急,说明她对他们这伙人越有用,这重要程度就看他能急成什么样。
可这种情况下,谁还能睡着?
反正颜青棠走后,宋文东是没睡着。
可也不能这么一直挺着,就去躺了下,好不容易有点儿睡意,章二爷来了。
章二爷是抱着请罪的心态来的。
也是他清楚不能再拖,再拖宋家这边更饶不了他。
可那位颜少东家到底人在何处?大人都连夜跑到镇江卫堵大门去了,也没找到人。
听完章二爷一番哭诉,宋文东慢悠悠道:“你说棠儿啊,她在家呢,昨儿半夜回来的,可是受惊不轻,这会儿人正睡着。”
章二爷直接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也不知是惊的,还是喜的,不过看他脸色,应该是喜多于惊。
“宋家大爷,你可真会吓人,老夫快被你吓死了。”
宋文东不阴不阳道:“我还没管你问罪,你反倒找我问罪上了,我信任你,让我外甥女一人跟你出门,连个丫鬟都没带,你倒好,出事了就扔下她一个姑娘家跑了。若不是我外甥女那护卫忠心耿耿,一直暗中跟着,这次恐怕小命不保,到时候你章二爷有几条命可以赔?”
章二爷也心知自己这事做得不地道,不拿出诚意来赔礼,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忙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把态度做得足足的,这才终于见到颜青棠。
不过这会儿天也亮了。
“罢了,二爷既这么有诚意,青棠也不好怪你。不过无端遭此大祸,二爷总要给个说法,总不能让我糊里糊涂吃这场亏。”颜青棠神色淡淡道。
章二爷抹了把脸,也心知有些事瞒不住。
就算现在不说,看大人那样,显然是对他的说法动了心,后面此女还是会知道,何必再继续卖关子。
于是就把其中内情大致说了说。
总的来说,就是蛇有蛇路,鼠有鼠道。
如今江南和沿海一带,但凡稍微有点背景的,哪个不在海里头捞饭吃?
顶多是能力大点捞多点,没啥能力少吃一些。织造局有市舶司的路子,但窦风他们也有自己的路子,那就是走私。
但章二爷不觉得他们是在走私,因为他上面的上面和市舶司也有关系,说是市舶司管着对外的海商贸易,实际上市舶司那群酒囊饭袋能管着谁?
这偌大的江浙,数不清的士族豪商,你官大,还有人比你官更大,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吓都能吓死你,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揣着明白装糊涂。
总的来说,如今能在海上捞饭吃的,要说多也不多,但能扯出名号的不过那几家,织造局占着大头。
无他,织造局有丝绸。
当然明面上肯定不是织造局的名义,而是以葛家为名,可实际上都知道葛家背后是谁,那可不光只一个织造局,背后藏了多少势力,反正外人是看不清。
至于窦风等人,算是后起新秀。
本身地方卫所就有巡海之权,扬州卫又占地利之便,你货物想运往海外,首先你得从各地聚集过来啊,你运过来就要经过运河。
就如同颜青棠之前猜想,几个卫所就借着地利之便,从中设了关卡,反正你不让我入局,我就各方面卡着你,看你难受不难受。
那扬中岛就是货物集散地之一。
仗着这点,窦风等人并不怕织造局,甚至与其斗得有来有往。
唯独在一点,窦风这一伙人被压得死死的,那就是丝绸。
由于苏松一带的丝绸都被织造局和葛家把控,能漏出来的极少,偏偏那些洋商们就喜欢丝绸。
因此拿不到丝绸,窦风等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织造局和葛家吃大头,他们只能捡点零碎边角料,例如从茶叶和瓷器上找些赚头。
所以颜青棠的出现,对他们的意义不言而喻。
“二爷,都说了这么多,您也就别卖关子了,我不信仅凭窦指挥使,就能吃下这么一片。”颜青棠套话道。
章二爷苦笑。
本身他也知道瞒不住,本想一点点透露,装腔作势拿捏住此女,可谁叫他们理亏,再不给诚意,人家就被吓跑了。
“司马都司。”
都司又是都指挥使司简称,也可用此来称呼一省都司最高长官都指挥使,一般一个都司下辖制数个卫所,及数量不等的千户所、百户所,掌管一省之军务。
颜青棠早就有预料,但此言落到实处,尤其让人震撼。
见颜青棠面露震撼,章二爷也有几分得色,抚了抚胡子道:“所以少东家,您选到这边可不亏,您在那边只能给人打打下手,只能吃葛家吃剩的,来到这边,您就是这。”
他竖起一个大拇指。
“到时候谁不捧着您,敬着您?这偌大的江苏,乃至江浙,您都能横着走。”
此言虽有些浮夸,但不中亦不远矣。
冥冥之中,路似乎又被打开了一些,哪怕没有钦差等人,颜家似乎又找到了新的依仗。
很快,颜青棠在心里摇了摇头。
她知道就代表景知道了,景知道就代表钦差和太子都知道了,以后这些人恐怕个个都要下大狱,她可不能走向歪路。
眼中隐含着同情,颜青棠想了想道:“二爷,此事兹事体大,这一夜发生了这么多事,您老又丢给我这么大一个震撼,让我先缓缓可好?明日我再给您答复?”
又道:“说实话,回来后我并没有休息好,总是被噩梦惊醒。”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章二爷自然不能说什么,只说让她好好休息,他先回去。
待他走后,颜青棠看向窗外。
“他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还是去给你家钦差大人去一封信吧。”
景从她背后走来,道:“你不回苏州?”
颜青棠不禁揉了揉额头。
他对苏州是有什么执念,天天想让她回苏州?
不过也是该回去了,苏州那边还有很多事,还有个季书生,且回去后景大概也就不会日日跟着自己了,正好让彼此都冷静冷静。
“待我跟舅舅说一声,就回去。”
第50章
◎教他◎
听说颜青棠要回苏州, 宋文东硬是又留了她一天。
说她天天不顾念身子,来回连轴转,总得休息好了再回。
这期间章二爷又上门了一趟, 听说颜青棠要回苏州, 也不知他怎么跟窦风说的,总之最后就成了双方一同上路。
窦风倒不是因为颜青棠才去苏州,他和镇江卫的事闹大了, 都指挥使司那边连夜下命来让二人前去述职。
述职就述职,当他会怕袁稷那老东西?
双方虽同路,但并非坐一条船,而是各坐各的船。
不过期间托了窦风的福, 有他的官船和扬州卫的旗子开道,沿途过闸几乎不用等候, 都是直接过去的。
在运河上,船和船是不一样的, 若碰见过闸或是拥堵, 有些船需要向其他船让道。
譬如官船大于漕运船,漕运船大于商船,商船又大于客船, 私船和客船地位相等。
而官船中又按照官位划分等级, 谁官大谁先走,经常会碰见过闸时两个官位相当,你让我我让你,让其他人凭空等待。
尤其运河上河闸又多, 碰到拥堵时甚至能等上一日。
可想而知, 颜青棠平时没少被堵在运河上走不了, 看到那些先行通过的船又是何等滋味, 哪怕素来淡然如她,也免不得满是羡慕。
二人从窦风的船上下来,颜青棠边走边给景讲这些事。
听她说完,景下意识想说孤给你开个条子,盖上孤的大印,天下尽可去得,但转念再想,自己就是个暗卫。
哪怕假托钦差之名,钦差现在也见不得光,只能隐忍下来。
“说起来,你家那位爷真是难办,这么多人都在中间插了一手,以后办起来,难道把这些人都撤掉?”进了舱房后,颜青棠看向景道。
她没敢直呼太子,也是顾虑隔墙有耳,还是谨慎得好。
景脸色难看,幸亏有面具挡着,没让颜青棠看出端倪,不然该要疑惑,他不过一个小小的暗卫,江山又不是他家的,他气什么?
纪景行当然气,更恼,怒!
如此多的蠹虫,他却浑然不知,每跟在她身边多知道一些,都会让他为之心悸且气堵。
不过怒也没用,有些事总得解决。
市舶司有弊政,就得改,这些人喜欢走私,那就让他们不得再走私,都得通过朝廷监管进行贸易。
可同时他又有种悲凉感,不同于京城的花团锦簇,歌舞升平,出京后所看到的一切,无不是在隐晦地告诉他——大梁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已然千疮百孔。
打掉这个贪官,还会有其他人顶上,私欲是无穷无尽的,人心是不足的。
“你怎么了?”
见他不说话,颜青棠好奇问。
“没什么,只是觉得跟殿下出京后,看到太多的贪官污吏,以权谋私。”
颜青棠不禁瞅了他一眼。
难道他还关心这些问题?
又想,也许他不是关心,只是感叹,毕竟太子平时能看见什么,他应该也能看到什么。
太子殿下能看到什么?
那自然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当官的会说天下官员不难贪者少之又少?除非是疯了,想把摊子都砸了,让自己也不能过了。
人家十年寒窗苦读,为了什么?
不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为了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
她也没藏着掖着,一边坐在桌前倒茶,一边将其中道理将于他听,就当是宽慰他。
微风拂过,外头日头正好。
因为在水上,倒是不炎热。
见她侃侃而谈,景不禁道:“你倒是看得透彻。”
此时颜青棠心情不错,也愿意跟他多聊聊这些闲话。
“我不是看的透彻,只是人的位置不同,看到的景色自然不同。当官的为了让自己官位坐得平稳,自然要报喜不报忧,其实你家那位应该多下民间看看,多看看就懂了。”
就像这回,若非结识章二爷,她能看到堂堂一省都司都参与走私?
“你家生意做这么大,这么多铺子掌柜,难道他们都不暗中贪你的银子?”景突然问。
提起这,颜青棠微哂。
“那自然不可能,水至清则无鱼嘛,以权谋私乃正常,有权都不让人谋点私利,那人家为何要累死累活为你办事?还不如当个小伙计,少操心少劳力。”
纤白如玉的手,将茶杯捏在指尖,她一边小口啜着茶,一边道:“像这种时候,就需要把握住度了,你知道他知道你知道他其实谋了点小私,但只要这点小私不越界,在可接受范围,便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够,因为人的贪欲是无穷尽的,这时候你就需要给他上一根紧箍咒。”
“什么紧箍咒?”
“你要告诉他,有人看着他。当然你,也许会担心,这个看着他的人可能与他一起谋私,这时候你要再加一根绳儿。不光如此,你还要让这几条绳儿互相监督,谁干的好谁干,谁干不好谁下来。”
“又或者安排两个互相不对付的人,做大掌柜和二掌柜。他们为了坐上或坐稳大掌柜的位置,自然会好好干活,甚至互相监督,再加上我隔三差五会去巡视,几道加起来,差不多可以杜绝大部分问题。”
毕竟就这么大的摊子,也犯不上上更多手段。
其实这些道理纪景行都懂,他从小学的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再大点则是帝王之术、驭人之道。
所谓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光父皇与他讲过,太傅也与他讲过,但都没有她此时讲得透彻,通过小小一个商行,便把其中大部分问题剖析清楚了。
说白了,还是用人。
但用人这里头的学问太大,要根据对方性格、秉性、派系,乃至各种各样的复杂关系,因地制宜去放人。
这是要学一辈子的学问。
所以这就是这几年,父皇把周阁老抬上来的原因?
甚至是江苏这,魏阁老的人占了主要位置,次要位置必定是周阁老一脉的,总是要互为牵制,互为掣肘。
皇帝身处京城,对地方鞭长莫及,很多事情他不可能亲力亲为,只能用人。可每派出的一个人,其背后可能都有一股势力。
这么大的江山,这么多官吏,千头万绪,很多时候一些事不是不知,是知道也无能为力,只能暂时稳着先不乱,再把问题慢慢解决。
所以父皇将他派到了江南?
纪景行陷入良久的沉思。
颜青棠见他不说话,还以为他心有所感。
她以为景说不定是动了想与她学做生意的心思,见他似有所感,自然满是欣慰,也没有说话去打扰他,而是又去书桌前看账本。
另一艘船上,窦风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髭,道:“这小娘们长得挺水嫩,看似清冷,实际上身俱媚骨,怕人看上她,故意往冷淡里打扮。”
章二爷无语至极,道:“大人,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去看人穿着打扮?这位她不是普通的女人,她身为颜家少东家,上能跟织造局周旋,还能找到我们这,就说明她不是普通人。”
“那日,小的都以为她定要没命了,谁知人家好好生在家里,还睡了一觉,偏偏就是不通知我们,难道大人还没看出其中深意?”
“什么深意?不就是想看看老子重视不重视她?还要怎么重视?老子只差把镇江卫的大门砸了,现在落得要去干爹那儿述职请罪,老子很有诚意了。”
窦风自然也不傻,就是太莽太粗鲁了。
章二爷头很疼:“大人说的是,所以大人不能将她视作寻常女子。”
潜意词就是收收你那流氓相,别把人吓跑了。
“老子就是说说,说说也不能说?”窦风翻着白眼说,“要不是她是那劳什子少东家,老子非把她抢回去当小妾,日日按在床上疼。”
章二爷深吸一口气,赶紧转移话题。
“大人可想好了去都司大人那如何说?”
“能怎么说?有好东西自然想着干爹了。”窦风不耐道。
章二爷虽头疼他的说辞,但也还算了解大人性格,多少次了,他以为大人不行,实则大人一通乱七八糟的操作,总能如愿。
“所以大人千万记得收敛些,别把人给吓跑了。女人哪里没有,没必要与银子过不去。”
“知道了,烦不烦。”
双方在苏州城外分了道。
虽没有明说,但彼此都心知肚明,一个是回去等信儿,另一个则还要去干一仗,干完了袁稷,就是把颜青棠引见给司马都司的时候。
景面寒如冰。
谁能想到这窦风好歹一个三品指挥使,竟如此好色下作。
他再是收敛,这两日为了维持关系,免不得叫颜青棠去他船上饮茶说话,他这个人粗鲁惯了,哪怕有章二爷拦着,也少不了露出些端倪。
景好几次差点发作,偏偏颜青棠不以为意,还安抚他说,那窦风不敢,只要他不是傻子,他就不敢对她做什么。
男人在色和利上,还是能分清轻重的。
可景却不这么认为,他怀疑若不是在场还有其他人,他又一直杵在旁边,以那窦风性子,说不定真敢做出什么。
此时在他心里,已经深深地给这位窦指挥使记下了一笔。
之后换船进城不提,回到颜宅,见景还不走,颜青棠目露疑惑之色。
“你不去向钦差大人禀报近日发生的事?”
“你是不是打算去青阳巷?”
颜青棠扶额。
她去不去青阳巷跟他什么关系?但她现在不想景争吵,或者又闹别扭,只能先敷衍他。
“你真以为我成天闲的没事干?走了这么多天,家里这么多事,我临走前吩咐银屏和张管事办了些事,待会儿还要与他们谈正事。”
见此,景看了她一眼,走了。
颜青棠也没耽误,让人叫来了银屏和张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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