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下死手◎

    该做的都做了, 索性最近几日也没什么事,颜青棠打算在小院多养几天。

    可惜事与愿违,中午的时候李贵让磬儿来传话, 说吴家出事了。

    时间拉回到昨天, 张瑾回到震泽后,天色已晚。

    陈蓉儿知道他回来了,忙让贴身丫鬟来请他。

    可张瑾这会儿哪里顾得男女之事, 把人敷衍走了后就去了正院。

    正院里,吴锦兰刚把小女儿月月哄睡,这几天月月有些不舒服,平时奶娘哄得极好, 但一生病就黏娘。

    这时素鸢来禀报,说姑爷回来了。

    本来吴锦兰打算让奶娘把女儿抱走的, 见状也不抱了,把女儿留在自己屋里。

    这时张瑾也从丫鬟口中得知女儿病了, 面露担忧之色地走了进来。

    “月儿病了?”

    吴锦兰收拢眉间的厌恶, 转头看了他一眼。

    “病了几天了。”

    张瑾面露愧色,解释道:“这些天苏州生丝涨跌得厉害,我实在不放心, 就留在那边没回。”

    吴锦兰并未说什么, 棠儿的信早就送到她手里,她现在就想看看这个男人到底想干什么。

    可惜她实在低估了张瑾的本性,她已经把女儿留在房中,就是隐晦告诉他, 不想与他同房。

    他倒好, 直接睡在贵妃榻上, 说实在担心女儿。

    到了半夜, 张瑾爬起来翻箱倒柜。

    他大抵也是急了,又心知吴锦兰不可能无缘无故把房契地契给他,便想把地契偷出去。

    谁曾想吴锦兰早对他有防备,听到动静人就醒了来。

    “你做什么?”

    张瑾转身见妻子站在身后,心知也瞒不过了,道:“生意上出了一些问题,需要银子周转,我想拿家里的地契去拆借一笔银两。”

    “生意出了什么问题?”

    他不耐道:“我跟你说不清楚,你个妇道人家什么也不懂,你把地契拿给我,我也是为了吴家的生意,也不是做别的。”

    “家里的生意都是些经年常做的,无缘无故怎可能出问题?就算出问题了,那也必然是你的缘故,地契你想都别想……”

    “你不给我拿,我自己找!”

    张瑾一把将她掀开,走到另一个柜子前。

    他大致清楚平时吴锦兰放东西的地方,哪知整个柜子翻遍了,连吴锦兰的妆奁都翻过了,还是没找到东西。

    “东西你放在哪儿?你这愚妇,我都说是为了家里的生意……”

    他并没有发现,吴锦兰早就被他掀倒在地。

    大概是知道,也许不在意?

    吴锦兰就这么流着泪看他翻箱倒箧,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看着他面孔狰狞对自己嘶吼。

    这就是她的丈夫,她一心一意对待、深信不疑的丈夫。

    那日她把他和陈蓉儿抓奸在床,他哭着抱着对她说,都是陈蓉儿往他酒里放了东西,他是无辜的。

    那时,哪怕再难堪,他还总要保持一份颜面,给彼此留下余地,现在真实面目终于显露出来了。

    他的真面目就是这样!

    吴锦兰啊吴锦兰,你可要好好看清楚,睁大了眼睛看清楚!

    “地契呢?房契呢?你这愚妇快说,难道你真想看到你吴家的生意全部倒掉?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顾忌着孩子睡着,外面还有丫鬟,张瑾抓着她衣襟,压着嗓门低喊。

    可吴锦兰径自不言,渐渐他压不住声音了。

    榻上传来一阵哭声,是月月醒来了。

    “你放开我!”吴锦兰挣扎着要起来。

    “你快说,快把地契拿给我!”

    张瑾揪着她,就是不松。

    素鸢跑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副场面。

    她还算聪明,知道正院有许多下人都是姑爷安排来的,没有在正院叫人,而是跑了出去。

    之前颜青棠派六子来给吴锦兰递信时,就格外留了心眼,多派了两个护卫来。

    因为都是男人,又被吴锦兰瞒着家中下人,就被安排在宅子东南角跟于伯住在一起。

    素鸢拼命地跑,鞋跑掉了都没自觉,等她好不容易叫了人回来,此时正房陷入一片死寂中,连月月的哭声都没有了。

    “素鸢姑娘,你大半夜不睡,跑哪儿去了?”黑暗中,一个肥胖的老婆子领着几个看不清面目的丫头拦了上来。

    “好啊,你还领着男人,快把她拿下,大半夜的素鸢竟带着男人往正院里钻!”

    素鸢毕竟是姑娘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正想分辨说自己没有,这几个人就涌了上来,七手八脚要拿她。

    “给我起开!”

    还是六子反应快,示意护卫动手,两个护卫二话不说拧着这老婆子的手就把人拧开了。

    “素鸢姐姐,你可真是,还不去正房看看动静,跟她们掰扯什么?”

    等四人摆脱纠缠冲进正房,吴锦兰已经在翻白眼,快没气了。

    其实一开始张瑾没想下死手,谁知素鸢闯了进来。

    怕被人闹开,而床上月月又哭得止不住声。

    他心里一急,又慌,就去掐吴锦兰脖子,逼她交出地契。

    可吴锦兰就是不交,两人正撕扯着,素鸢带着人回来了,听到外面的动静,张瑾更急了,就下了狠手。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六子和两个护卫齐上,把张瑾拖了开,又找了绳子将他捆住。

    素鸢抱着姑娘,急得眼泪直流。

    中间也有人出来制止过,都被六子和两个护卫打倒。毕竟是内宅,都是婆子丫鬟,哪里是护卫的对手。

    “我没……没事,张瑾竟想杀我,还有月月……”

    方才两人撕扯时,女儿哭得抑不可止,吴锦兰记得中间有人进来过,张瑾让对方把孩子抱走,然后就不见女儿的哭声。

    “去找月月,还有去……去叫人,去通知族里的族老,去告诉颜家铺子,让棠儿来……”

    说完,吴锦兰就晕了过去,吓得素鸢又是一阵泪流。还是六子说道一句冒犯了,上前摸了摸鼻息,见还有鼻息,安抚她说没事就是晕过去了。

    这时外面已是一片闹腾声,原来是于伯见势不对,直接从后门出去了,去叫了一些原来吴家的老人。

    这些老人都在吴家做了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只能做点杂事,或是儿女在吴家服侍,一大家子就住在吴宅后面。

    一批张瑾的人,一批是吴家老人,双方从前院一直对持到后宅。

    素鸢这边听了姑娘的话,忙去找月月,这才发现月月竟被奶娘抱走了,堵着嘴不让孩子哭。

    她上前去抢孩子,奶娘不给,两人撕扯在一起,月月吓得哭都不会哭了。

    六子见到此景,当即上前把孩子抢了过来,又狠狠地给了奶娘一脚,将她踹得哎哟一声,倒在地上。

    之后,由六子带着两个护卫,将被捆住的张瑾狠狠地掼在门前。

    素鸢抱着月月大声道:“赘婿张瑾,竟对大姑娘下死手,幸亏颜大姑娘派来的人赶得及时,你们快去通知族老,请族老前来做主。”

    闻言,张瑾的人顿时一哄而散。

    等颜青棠赶来时,吴家的乱子已经平息。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欺软怕硬,一见张瑾被拿住,又听说要去请族老,那些大多都是小厮家丁丫鬟的人,自然再无任何对持之心。

    连跑都不敢跑,因为身契还在人手里。当然,若是张瑾拿捏住吴锦兰,那就是另外一种局面。

    所以才有这么一个说法,家贼尤为可恨。

    “兰姐姐,你没事吧?”颜青棠风似的卷了进来。

    “我没事,棠儿,又把你叫来替我收拾烂摊子。”吴锦兰虚弱道。

    “说什么呢,你和我之间还见外?”

    她也没问为何没有直接翻脸,非要等到张瑾下这样的死手,若非素鸢赶回来及时,她不一定能留下一条命。

    倒是吴锦兰自己说了。

    “事情不闹大,族里根本不会让我与他和离……”

    吴锦兰和颜青棠的情况又不一样,吴家不是无子,而是子年幼,才为长女招赘,暂时执掌家业。

    等吴锦兰的弟弟吴锦荣长大,不用吴锦兰提出,吴氏的族老们也会出面,帮吴锦荣收回家业。

    这也是张瑾为何千方百计要在吴家的生意上掌权,把老人们一一换掉,因为只有这样,才方便他把吴家的家业转换到自己身上。

    基于这点,所以吴锦兰并不是吴家真正的掌权人,不过是招赘长女。

    她若是以张瑾想侵占吴家家产为由向族里告状,族里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但最可能得到的结果便是族里把吴家的家产收过来,代为打理。

    至于和离?

    那是想都不要想,说不定还会把两人一起赶走。

    宗族也要颜面,族里和离女太多,也会丢这个宗姓的脸面。你说你丈夫想侵占吴家家产,现在家产不在了,你们继续过日子吧。

    终归究底,在一些人眼里,女子不过是附属品,即使是招赘,也被视为赘婿的附庸。

    这些话,吴锦兰虽没有详说,但颜青棠不过转念一想,就明白了。

    所以兰姐姐是明知张瑾不安好心,还逼着他动手,就是为了把事情闹大。这样一来,族里不可能坐视不管,即使族里不管,还可以报官。

    只是万万没想到,张瑾竟如此狠心,竟对妻子下死手。

    颜青棠心疼地抱住她:“你可真傻,这事你可以跟我说,咱们可以换个办法,何必自己冒险?”

    可才有自己去冒险,才能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说白了,吴锦兰就是在逼自己,她本就是个生性柔弱之人,心肠不够狠,为人也不够果决。

    想要改变,那就逼自己,把自己逼得没有退路可走。

    “我不想事事都劳你,棠儿。”吴锦兰苦笑,“而且还有我姑母她们……”

    正说着,吴家的姑奶奶,也是吴锦兰的姑母,吴月英来了。

    她四十多岁的年纪,体圆微胖,面容白皙,发色乌亮。穿一件暗红菊纹的对襟夏衫、鸦青色马面裙,发髻上插着一对赤金点翠仙人乘鹤簪,一看就是个富家太太。

    就是面相稍显严厉了些,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

    她早年嫁给同在震泽、家里也是大片桑园的地主徐家,如今也是子女双全,孙儿都有了。

    一进来,她也没看颜青棠,就对吴锦兰道:“两口子打打闹闹都是常事,怎么就闹到要请族老和离的地步?”

    吴锦兰和颜青棠对了个眼色,似乎在说,你看到了。

    颜青棠和吴月英不熟,只知道她年轻时也是个霸道的,经常和丈夫打了架跑回娘家来。后来还是儿女都大了,都成亲了有了孙儿,才慢慢改了秉性。

    知道吴锦兰颈子受了伤说话困难,颜青棠主动道:“吴家姑奶奶,这可不是简单的两口子打打闹闹,都下死手了,怎么还是打打闹闹?”

    吴月英这才‘看见’颜青棠,假惺惺笑道:“是颜家大姑娘啊,你倒比我来得还快。你一个没成亲的姑娘家懂什么?两口子吵吵闹闹本就是常事,怎么就叫要下死手了?”

    第62章

    ◎你肚子还疼不疼?处理吴家事◎

    吴月英并不喜欢颜青棠。

    一个女儿家不安分守己, 到处乱跑学男人做生意,像个什么话。

    颜青棠也清楚这点,她是真不想理此人, 但考虑到兰姐姐, 还是道:“吴家姑奶奶若不信,直接去问族老们就好。张瑾侵吞吴家财产,为了抢家里的地契拿去还债, 差点没掐死兰姐姐,若这也是普通夫妻的打闹,那还要县官大老爷做什么?”

    听说张瑾为了抢地契,差点掐死吴锦兰, 吴月英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得太匆忙,没弄清楚情况闹了笑话。

    可当着小辈儿, 她哪好示弱,便嘟囔着‘就你们这些年轻姑娘受不得委屈’之类的话, 扭头走了, 说要去找族老们问问。

    等人走后,吴锦兰才哽咽道:“棠儿,你看到了没?姑母她同是妇人, 她都不能体谅, 更何况是族里那些年纪大的族老,等会族老们来了,还要你帮帮我。”

    颜青棠温声安抚她:“兰姐姐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办成。”

    素鸢端着茶盘来了。

    谁知还没走到近前, 茶盏就被人拿了过去。

    吓了她一跳, 这才认出此人是跟颜大姑娘来的, 说是什么护卫。

    “把茶换了。”

    素鸢一愣。

    “去换红糖水来, 反正不要茶。”景道。

    这边的动静,惹得吴锦兰和颜青棠都看了过来。

    吴锦兰好奇问:“棠儿,他是谁?”

    “他啊?他是我的护卫。”

    “你何时有个这样的护卫了?”

    看着兰姐姐好奇的目光,莫名的颜青棠有点局促。

    “就这样,就有了呗。”

    什么叫就这样就有了呗?

    这时,又有一个丫鬟来了。

    “姑娘,颜大姑娘,族老们来了。”

    颜青棠当即站了起来:“兰姐姐你安心躺着,等我回来。”

    出去时,景也跟来了。

    颜青棠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要喝红糖水?”

    她平时都是喝茶的,只有月事来时,才会喝红糖水,因为喝糖水舒服。

    景意识到自己关心则乱了,偏开脸道:“我看在船上时,见素云给你端的是红糖水。我听她跟小丫头说,你……月事来了……”

    颜青棠的脸红了一下。

    又有点恼他这是什么耳朵,怎么就听到素云跟小丫头说话?

    其实她哪知道,素云根本没说,这是景自己找的托词。

    “你个男儿家家的,管女人的什么事,那啥是你能说的?”

    “怎么就不能说?我听素云说,你一来月事就会腹疼,你现在肚子还疼不疼?”

    见他目光落到自己小腹处,颜青棠整个脸都红了,恼羞道:“让你不准说,就不准说,快闭嘴!”

    说完,便几步走了。

    景见她这样,倒放下心来,看样子是不疼了?

    这不过是个插曲,很快两人来到吴家的正堂。

    主位是空着的,两排圈椅上坐了四五个年长的老者,另还有几个中年的男子陪站在一旁,倒是一个妇人不见。

    颜青棠走了进来。

    一个族老见她来了,不禁脸色一僵道:“怎么颜少东家来了?”

    其实颜青棠在吴家,这事族老们知道,只是没提防她会到这里来。

    颜青棠也没卖关子:“是青棠唐突了,不过兰姐姐与我打小一起长大,事关她的事,我实在不放心,便过来看看。”

    吴氏族老敢说不让她看看吗?

    吴氏一族乃震泽当地土生土长的人,家中大多都有桑园桑田,很多生意都要依仗颜家吃饭,自然不敢当众驳了她脸面。

    不过吴氏族老心里也很不舒坦就是,明摆着族老们议事,她一个女子出现在这儿,颇有点以势压人偏要旁听的意味,他们怎么可能心里舒服。

    颜青棠不以为然,找了张椅子坐下。

    下人上了茶。

    一屋子男人,就她一个女子,着实扎眼。

    她不以为忤,反倒端起茶来,缓缓啜了一口。

    “不知各位族老,那张瑾该怎么处置,可是议好了?”

    “这不还没来得及问话,少东家就来了。”其中一位族老陪笑道。

    “这还有什么好问话的?人赃并获,张瑾欲要杀妻,有其妻的证词,难道还不够?”颜青棠笑吟吟道,“倒没想族老们甚是严谨,估计县官大人问案都没你们谨慎。”

    这话讥讽意味浓厚,族老们姓什么,姓吴。

    吴锦兰姓什么,也姓吴。

    一般人在知道自家女儿在夫家受了委屈,会如何行事?

    那必然要叫齐了同宗亲戚们,不由分说打上门去,先把人狠狠打一顿,再说剩下的事。

    而如今,张瑾还是个赘婿,犯了这等大错,自家女儿的说辞还不信,反而有点要细细查问赘婿这种架势。

    怎么?是怕吴锦兰说谎,还是怕冤枉了张瑾?

    到底哪个才姓吴?

    几个族老的目光,顿时集中到其中一个红脸族老的脸上。

    之前说要问过张瑾的话后再议的族老,就是他。

    当时他们也没多想,只觉得他说得在理,两口子吵吵闹闹乃正常,莫不是做妻子的一气之下,故意指使下人说丈夫要杀她?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还是谨慎些好,也免得他们枉做坏人。

    此时经由颜青棠提醒,其他几个族老才反应过来,他们都姓吴,这般处事本就不对。

    不过当着颜青棠的面,他们也不好质问,只能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留待等会私下再说。

    至于这个红脸族老,差点没维持住脸上的镇定,心中连骂张瑾害人,如今可怎么和其他族兄们解释。

    对于这点机锋,颜青棠自然当做没看见。

    之后,由于没有任何干扰,再加上颜青棠的态度摆在这儿,事情进行得无比顺遂。

    先由吴氏宗族将张瑾去名出族,再由族里决定二人和离,让张瑾写下和离书按手印,自此往后他与吴锦兰及两个孩子再无任何关系。

    其实本可以直接送官的,赘婿杀妻,这是大案,至少也是流放千里的大罪。但考虑还有两个孩子,不想让她们落得有个犯父的名头,遂只能如此。

    张瑾倒不想写和离书,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不写也可以,直接送官下牢流放,他也不得不屈从。

    处置完张瑾,还有吴家的生意。

    本来族老们议的是,把吴家的生意暂时接管过来,交给擅长做生意的族人代为打理,待吴锦荣成年后,再交还给他。

    但由于有颜青棠在,在她的力争下,改为由吴锦兰掌管,宗族这边派个会做生意的族人协同打理。

    其实有于伯在,再把以前赶走的吴家老人都找回来,根本不需要什么协同打理的人。

    但没办法,吴锦荣还小,又出了这等事,族里不可能不插手管。这算是折中之法,至少吴家没有旁落他人之手。

    宗族就是这样,有好处也有弊端,好的是它团结了族人,在族人受欺负时,可以为族人撑腰。但同时也有弊端,例如陈旧迂腐,例如吃绝户、侵占族人家业之类。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就像那红脸老者,他这么帮张瑾,难道没有好处?

    恐怕早就被张瑾喂饱了,才会如此昧着良心行事。

    这些事商定罢,吴家的一场清扫开始了。

    颜青棠找了个几个妥当的吴家老人,由他们带着人,把张瑾的院子和书房,全部查抄了一遍。

    陈蓉儿的屋子也没放过。

    这下陈蓉儿也不自称表姑娘了,见人去抄她的屋子,疯了似的与人厮打。被几个婆子狠狠扇了两巴掌后,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这群人把自己衣裳首饰全部拿走。

    最后,又扒了她身上的绫罗绸缎,将她来时穿的那身衣裳扔给她,连同被打回原形的张瑾,一同丢了出去。

    见此,一直侍候张瑾的小厮也坐不住了。

    为了带功立罪,把张瑾这些年在外面做过的事一通全供了。包括不限于张瑾在外面置私宅,平时往张家捣腾银子,给张家买房子买地、给兄弟安排活儿做,不一一列举。

    私宅是于伯带着人去抄的。

    张家那边是颜青棠让吴锦兰请了几个关系近的亲戚,又带了一众婆子小厮,直接打上了张家。

    把张家砸了个稀巴烂不说,凡是超过张家本身能拥有的东西,一律砸烂。房子收回来,人赶出去,地契夺回来。

    张家人自然不愿,和吴家人闹得不可开交,可他们理亏,骂又骂不过,打也打不赢。

    因为这出,关于赘婿张瑾意图杀妻,如今被撵出吴家的事,也在外面传开了。惊呆了无数当地人,都说他这是作孽,到底在想什么,如今可满意了。

    处理完外面的事,还有内部。

    那些不管是被张瑾收买,还是他安排进来的下人,一律发卖的发卖,撵走的撵走,一个都不留。

    经过这一场,吴家总算清净多了,不过人也少了不少。

    因为吴锦兰暂时还虚弱,这些都是由颜青棠主持完成,倒是展现了一番她的铁血手腕。

    如此下来,两天就过去了。

    不过这还不算完,因为张瑾虽不在了,但他以吴家的名义拆借的银两不能不还。

    可吴家现在哪有现银,都被张瑾砸进去买生丝了。

    颜青棠想着张瑾之所以会入套,多多少少与她也有些关系,反正她在葛家身上大赚了一笔,就打算以三百两,也就是当前市价,收了吴家的这批生丝。

    但吴锦兰没干,只接受两百两的价格,跟之前生丝没涨起来的市价差不多。

    她说亏了就亏了,只当给自己买个教训。

    颜青棠寻思这笔亏损虽会让吴家元气大伤,但也不至于伤筋动骨,也就没再说什么。

    考虑到这笔银子要颜青棠拿,生丝也是她收走,吴锦兰又把偿还汇昌票号的事,也托付给了她。

    也是吴家现在着实缺人手,各处都要人,处处都是事。

    “兰姐姐,这件事就交给我吧。”颜青棠说,又从素云手里拿过一个盒子,“对了,这个还给你。”

    是之前吴锦兰放在她这的房契地契。

    “谢谢你,棠儿,这次多亏有了你,要不是有你,我……”吴锦兰又是羞愧又是感动道,她劳棠儿太多太多,多到她自己都数不清有多少。

    颜青棠却安慰她说:“说这些话做什么,你难道还与我见外?”

    又道:“兰姐姐,我也该回去了,出来了这么久。我过阵子再来看你。”

    吴锦兰倒想留她,可想着颜家也不是没有事,自己劳了她这几天,还不知耽误了她多少事。只惭愧说等她把家里的事处理完,闲些的时候就去看她。

    坐上回苏州的船,走在半路时,景突然说:“倒没想到你与这样的女子能处到一起。”

    还事事上心,劳心劳力。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什么样的女子?”

    柔弱、怯懦,看着也不太聪明。

    她这样的性子,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第63章

    ◎你家殿下在江南出息了◎

    “人的性格有先天形成, 但更多却是后天铸就,你觉得这样的女子不好,其实她们也不一定愿意这样。”

    颜青棠站在窗前, 看着外面的江面。

    “其实小时候兰姐姐不是这样的, 从小她的胆子就比我大,小时候都是她带着我去爬树去凫水,有人欺负我, 也是她拦着我前面,可……”

    可随着慢慢长大,大抵也是那时候她娘的身子已经不好了,也顾不上管她, 而她爹更喜欢将她当男儿养,于是一步步造就现在的她。

    而兰姐姐的娘却对她管教甚严。

    记得有一次, 她去找兰姐姐玩,本是说好的去外面逛逛, 可兰姐姐的娘却不让她出去, 说女儿家乱跑什么,兰姐姐还有女工没做完。

    一次、两次,渐渐的她就很少再去找兰姐姐玩了。

    “你说她们柔弱、怯懦, 她们为何如此?因为礼教纲常就是这么要求她们的, 让她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让她们女子无才便是德,要求她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夫死从子。”

    “一个从小只遵循别人所说, 甚至丈夫死了, 还要听儿子的, 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没出过远门,一生就被圈在那一个地方,她们没有看过外面的世界,不知道这世间有多大,你让她们如何能有主见?”

    她说得有些激动,景不免有些悻悻。

    “这话又不是我说的。”

    颜青棠迁怒地翻了他一眼:“等以后你家殿下登基了,让他少往民间发几座贞节牌坊,就算积了大德。”

    景词穷。

    想想他也是悲催,少有人能将他说得哑口无言,她无疑就是那第一个。

    “那个贞洁牌坊,也不是皇帝让发的。”他从小到大,就没看过父皇往下面发贞节牌坊。

    “那就让你家太子的爹,也是当今的皇帝老爷,多关心关心占了大梁一半人口的女子。朝廷总嫌种地时人太少,打仗时兵太少,做工时人太少,为何就没想想在女子头上动动脑子?为何江南富?你们就没细细思索为何此地与其他处不一样?”

    江南一带也礼教森严,但相对其他地方来说,却好了太多。

    大街上,女子虽不多,但绝对不少,也就那些大户人家要求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许多平民家的女儿是没有这种束缚的。

    而会形成如此景象,还与当地世情有关。

    江南一带手工业发达,这其中占了大梁一半人口的女子是缺少不了的基石。

    就不说别处,反正就颜青棠所知,江南一带各大织坊机房,在里面做工的大多都是女子。

    江南丝绸多,种桑树的是男人,但养桑、养蚕、缫丝、纺线、织布的却多是女子。提到丝绸布匹,自然缺不了刺绣,能刺绣的也是女子。

    哦对了,还有茶叶。

    炒茶的是男人,因为男人力气大,但采茶的大多是女子。

    而这些东西不光畅销整个大梁,运出海在外面也是抢手货。

    别的地方只把男人当人用,女人就关在家里,但在江南一带,女人也是劳力,而劳力就代表着金钱,这就奠基了当地女子的地位。

    一边是礼教,一边是每月能给家中添几两银的进项,要是你你怎么选?

    老百姓太懂得什么叫实惠了,与实惠相比,礼教就是王八蛋。

    “你怎么说着说着骂起人来了?”景眼色幽幽。

    她确实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不是她提出来,他确实从没有想到过这些。

    “不是你说兰姐姐这样的女子不好?”

    瞧瞧,她还记着仇呢。

    “不是她们不好,是这个世道给她们的太少,若人人给予一把刀,相信她们也劈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

    “所以你就是如此?”

    颜青棠毫不赧然地点点头:“多谢你的夸赞。”

    他是在夸赞她?

    好吧,他是。

    但每了解一点她,他的心就多为她震动一下,这些震动越积越多,渐渐聚成一股无法忽视的惊涛骇浪。

    他想抱住她,但他没忘记自己的身份。

    于是只能站着,默默地站在她身边,与她一同看向窗外辽阔的江面。

    “以后等太子登了基,我一定把这些话转述给他。”

    要不由你来告诉他,也可。

    京城,皇宫里。

    乾武帝哪知晓被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就贞节牌坊与人展开了如此深的探讨,他此时正在看暗卫递回来的信。

    一时间,他表情甚是怪异,可以说是从未有过这般表情,引得内侍监首领太监福生,不禁抬头瞄了好几眼。

    “陛下,可是殿下在江南出了什么事?”借着给乾武帝还茶的功夫,他顺势好奇问道。

    毕竟是服侍了几十年的老人儿了,情义非同一般,这种话福生也是敢问的。

    ‘乾武帝’睨了他一眼,道:“你家殿下在江南出息了。”

    一听这话,福生就明白了,这位不是正主儿,是那位。

    他干笑道:“殿下做了什么?”

    “他啊,他在苏州被个当地女富商拐去当了面首,被人养在私宅里,每天好吃好喝供着,等着人家临幸。”

    这下轮到福生露出被噎住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

    “这要是让皇后知晓了,她的表情必是精彩至极。”

    不同于乾武帝,这位主儿的性子要随性太多,虽说脾气难测,喜怒不定,但他心情好时,福生还是敢说话的。

    “那此事可要告知娘娘?”

    纪昜想了想道:“还是暂时不说了,等她主动来问朕,到时朕给她看看暗锋随回来的小册子。”

    说着,他又开始翻起那本小册子,边翻边面露嫌弃之色,仿佛在想自己怎么生了个这么蠢的儿子。

    [当初你不也是如此?做甚嫌弃儿子?]

    [我怎么如此了?明明是你做的事,做什么赖在我头上?]

    他可不会功夫,也不会半夜带着人上屋顶。不过这些话乾武帝才不会说,只是淡淡道:[那我改天问问雔雔。]

    [你敢!]

    他有什么不敢的?!

    颜青棠回到苏州后,并没有当即回青阳巷。

    而是在颜宅住了一晚,期间让人随着吴家派来的人,去点清了吴家仓房里张瑾购进的生丝,核清了数目对了帐,又让人约了吴家的债主黑爷。

    茶楼雅间里,颜青棠正在静静喝茶。

    不同于面对张瑾时的跋扈,黑爷在她面前收敛了许多,鸟笼子也不提了,神色郑重。

    “还劳您亲自来。”

    他陪着笑,把颜青棠的茶盏又斟满。

    “你当初愿意拆借给他银子,不就是看着颜家的面子,我若不来,不是失了待客之道?”

    别看颜青棠笑吟吟的,黑爷可不敢把她话当笑话听。

    这话里敲打的意思明显,点明了当初黑爷愿意拆借给张瑾,明显就是打算坑他一笔,而有颜家垫底,他也不怕此人不还。

    黑爷干笑。

    “银票在此,数目你点点,息钱也没少。东西的话,我让人随你去拉,我就不亲自去了。”

    颜青棠推过一个盒子。

    黑爷连数目都没点,连连应是,忙出去吩咐人领着颜吴两家的伙计去拉货。

    见他数目都没点,就往怀里揣,颜青棠淡淡道:“还是点点,出了门我可就不认了。”

    黑爷陪笑:“看您说的,谁能缺了我这点,您颜东家可缺不了,我当着您的面点数,那不是打了您的脸。颜家与咱们汇昌票号来往也不少,都是老熟人,咱信任老熟人,信任颜东家。”

    颜青棠倒被他勾起了几分笑意:“那还要感谢黑爷给我脸面,我也承您的情。不过我就好奇一件事,汇昌票号就这么想要吴家的桑园?”

    此言一出,黑爷顿时不笑了。

    一旁的景,目光也移了过来。

    “这……”

    颜青棠还是笑吟吟,似浑不在意地打量着自己的手指。

    “就是聊聊,黑爷可以说,也可以不说。”

    话都说成这样了,还能不说?

    黑爷抹了一把脸,又撑起笑道:“既然颜东家问起话,那我黑老九自然知无不言。其实这事本身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都知道这几年丝绸挣钱,可要想有丝绸,你首先得有丝,从别人处拿货,到底差了一层。”

    “咱虽做票号生意,但票号是票号,其他是其他,谁也不嫌银子扎手是不是?咱们不强迫不逼迫,哪家若缺了银子,来了咱票号,只要按照规矩来,不缺谁的那点。什么时候还,多少息钱,也都是写在契里头的,但若到时候还不上……”

    那要是实在还不上,就要拿东西抵债了,汇昌票号选择更有价值的桑田桑园,也无可厚非。

    可真是如此?

    只是简简单单想做丝绸生意?

    丝绸也分个三六九等,什么提花、妆花、织锦、织金、印花等等,这还只是工艺,更细点的还要分绫、罗、绸、缎、锦、纱、罗、绢……

    总之,不同的丝绸有不同的工艺,大梁人因见惯了丝绸这种事物,越是富人越是权贵,越精益求精,要求的工艺也越高。

    能织出这种丝绸的,得专门的工坊,专门的工人。

    颜家就有好几个这样的织坊,织出的丝绸都是放在商行里,卖给有钱人。

    而卖到海外的,一般都是中等偏下的丝绸。

    反正那些洋商也不识货,据说他们那里的人都是穿麻织成的衣物,连棉布都没有,所以即使是大梁最低等的丝绸,也让这些人如获至宝。

    可想而知,黑爷说为了做丝绸生意,所以才需要桑园,本身这话就有点虚。

    做大梁境内的丝绸生意,讲究的是手工艺,求得是精品。

    以这点用丝量,完全不用折腾什么桑园,只有汇昌票号也想染指大批量丝绸,譬如卖到海上去,才会想自己掌握桑园。

    因为只有自己掌握桑园,才能不受制于人,才能在谈判中为自己挣得筹码。

    以前不明就里,做生意做得浑浑噩噩,此时跳出来看局面,许多事情都是一眼即见。

    颜青棠只笑,也不说话。

    笑得黑爷是心惊胆战。

    他本身是个掮客,可实际上票号哪需要什么掮客,掮客也做不了主放贷给商人们。颜青棠知道他的来历,是汇昌票号大掌柜的小舅子,不是因为这,他一个地痞出身的混子,哪能被人叫爷。

    想到这点,她突然笑了笑:“行了,黑爷,我知你心意。既然黑爷待我如此诚心,有一句话我不知当不当讲。”

    “什么话?”黑爷下意识问。

    可这时,颜青棠却卖起了关子。

    “按理说,我这话不该说,在商言商,胜败乃兵家常事,哪能使用这种下作手段。”

    第64章

    ◎落井下石,不问问小生走了可还回来?◎

    她这话一说, 更是让黑爷心痒难耐。

    “颜东家尽管说就是,出了你口,入得我耳。”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既然如此, 我可就说了。”

    “快说快说。”

    “我听说葛家之前找汇昌票号拆借了一笔银子?”

    确有此事, 汇昌票号作为江南最大的票号之一,在苏州这地界,可以说它认第二, 无人敢认第一,葛家拆借银子,必然是汇昌票号不作他想。

    “最近这丝价可是跌得让人心肝疼,难道葛家拆借时没质押给汇昌票号什么东西?”

    “自然有。”

    前脚话说完, 下一刻黑爷心里一提溜,这是——

    颜东家说这话是何意?

    很快, 他就明白过来了,面色不由地有些尴尬。

    以为颜家是记恨上葛家抢了自己的生丝, 故意在这儿给葛家上眼药。

    可不等他说话, 颜青棠下一句话又来了。

    “跟葛家比,吴家的那点桑田够干什么?九牛一毛都不够。既然贵票号大东家对丝绸这么感兴趣,不如试试在葛家身上动动脑筋?”

    她笑吟吟的, 一点都不遮掩自己的目的。

    “拿下一个葛家, 可是省下贵票号太多事了,甚至一跃而起把葛家挤下去,也不是什么事儿,尤其现在葛家可不太平, 你说是不是, 黑爷?”

    最后那声‘黑爷’还在余韵, 人已经飘然而去。

    留下黑爷一个人在那儿, 半天回不过来神。

    “此人倒不像能促成这种事的人。”上了马车后,景道。

    “不管他能不能促成,就当埋下一根引子,谁知道哪会儿炸了葛家?对葛家,即使知道这时该痛打落水狗,我也不能亲自出手,不然就是不打自招,但落井下石不妨事,而且你没发现,此事的关节根本不在这个人能不能促成上。”

    “那是什么?”景一愣。

    每次谈到这种商上面的事,他总感到力不从心,也是实在不擅长,从没有涉足过。

    “你懂什么是票号?”

    纪景行知道票号是做什么的,但她用了‘懂’字,显然与他所知不同。

    “票号与银庄差不多,但票号比银庄多了会票和本票。”颜青棠又道。

    简而言之,会票又叫汇票、飞钱,做的是异地通兑。

    可不要小瞧这点,大梁疆域之大,无边无际,一个票号能做到全国各地都能通兑本票号的会票,本身就是一件让人惊叹的事情。

    想想,一个商人去外地做生意,携带大量现银本就不方便,还要担心沿途可有匪盗。可有会票就不一样了,拿着半联票券,便可到各地票号通兑,省了多少事啊。

    而本票的本质上其实属于放印子钱,都是把银子借给别人,赚息钱。

    历来少不了有勋贵大官富商们往外放印子钱,这些钱到哪儿去了,不可能是这些贵人们亲自出去放债,自然是通过票号。

    由此可见,能把票号做到这么大,背后必然少不得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

    而颜青棠想说的其实不是本票,而是汇票。把两者都提出来说,不过是想让景更了解其中的含义。

    其实这话又哪是说给景听的,而是通过他告诉钦差,又或者告诉太子。

    “我听窦风说,那些海商出海做生意,都是带现银,每次带现银都得装十几箱子。”

    本就是不能放到台面上的生意,自然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存在赊欠。

    “你的意思是?”

    “我猜,汇昌票号的本意根本不是做什么丝绸生意,而是想以此为引,把票号生意做到海上。你说如果关系到这宗买卖,汇昌票号会不会又敢不敢对葛家下手?”

    会!也敢!而且可能性极大!

    你有人,我背后也有人。

    葛家能坐上江南第一家的位置,本身就在于他的海上生意,属于走了捷径。而汇昌票号能不走捷径,把生意做到这个地步,背后的势力必定不容小觑。

    说不上谁怕谁,只看利益够不够。

    “说不定根本不用我提点,人家也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黑老九能借着放贷在吴家头上动心思,难道汇昌票号就不能借机在葛家头上动心思?每一次拆借都轻而易举,让你放松了警惕,说不定人家就是在等待一个良好的时机……”

    面具后,景面色复杂。

    “你怎会如此了解票号?”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笑道:“我会告诉你,我刚开始做生意时,曾想过开票号?”

    那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什么都敢想,但当真正了解之后,才知道有些生意非一般人能做。

    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颜宅。

    颜青棠下了车,往里走。

    见他也跟了上来,不禁道:“你不去把这事禀报给钦差。”

    景眼神晦涩:“我去禀报钦差,你去青阳巷?”

    他怎么这么懂她?

    次数多了,颜青棠也不局促了,笑道:“你对青阳巷是有什么执念?”又连忙催他:“快去吧,不要误了正事。”

    景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见他走了,颜青棠松了口气。

    不是她损,而是这小子如今虽歇了对她的心思,但总会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看自己,看得她难以安适,所以才想把他支走。

    又想起窦风说第一次买卖,要带她一同出海见识见识,不如就让景去见识,也免得他总是惦着青阳巷。

    回到青阳巷,照例是一片岁月静好。

    有时颜青棠甚至有点沉迷这种日子,不用去管外面的生意,不用与人勾心斗角,当然还有——

    书生也很俊美,还有点可爱。

    颜青棠也是最近才发现他有点可爱的,怎么说呢?

    就是挺可爱。

    “太太做什么用这种眼神看小生?”

    瞧瞧,一逗就囧了,明明脸红了,还要藏。

    颜青棠笑眯了眼。

    书生甚恼,可又说不过她,只能换到别处去报复回来,这时候就轮到颜青棠求饶了。

    不过求饶次数多了,她的脸皮渐渐也厚了。

    求饶求得是花样百出,最后反倒把书生弄得把持不住,各种失态,所以最后还是他输。

    这期间,颜青棠去了一趟莳花坊。

    一来是探望苏小乔,瞧瞧她近况,二来也是她心里还惦着谢兰春的事,也不知那女子如何了。

    “她啊,被人赎身了。”苏小乔脸色复杂道。

    赎身了?

    “谁帮她赎身了?”

    “还能有谁,就是那位卢大人呗,人家是真喜欢她,不像那个狼心狗肺的!”

    骂的是谁?

    自然是阮呈玄。

    “当初还是我劝她的,都被人送人了,还惦着那狼心狗肺的家伙做什么?不如找个对自己好的,过几年舒坦日子。她又不像我,想得开,不如离开这里算了,免得待在这,既不甘心又怨恨,成天一脸怨妇相,惹得人心烦。”

    别看苏小乔说得狠,其实看她脸色就知道当初定然发生了不少事。

    能让谢兰春走,她大概也费了不少心力。

    不过那样的女子,确实也不适合待在这里。

    “那你呢?可要找个冤大头赎身?”颜青棠突然问。

    这话是曾经苏小乔自己说的,说等她玩够了,就找个冤大头赎身。

    冤大头自然不少,但她不愿意,此时颜青棠说出这种话,明显就是想当这个‘冤大头’。

    谁知这话一出,苏小乔面色倒怪异起来。

    “还是不用了,暂时不用……”

    颜青棠瞧她怪异,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

    苏小乔打着哈哈道:“最近吧,有个人把我包了,你就算想帮我赎身也不能。”

    “此人是谁?还是你想让他来当这个冤大头?”颜青棠试探道。

    一听这话,苏小乔顿时一脸嫌弃样。

    “还是算了吧,我俩就是逢场作戏,图个睡觉舒坦。他这个人又野蛮又粗鲁,一天两天可以,时间长了老娘可受不住……”

    见她如此,颜青棠自然不好说什么,只说她要想离开,就跟她说。

    不同于颜青棠这里的平静,最近葛家可是四处起火,按下葫芦浮起瓢。

    其实以葛家手里握着的丝绸,是足够填上岁织这个坑的,但葛家哪里甘心,就去找了卞青,想让卞大人帮忙从中说情。

    卞青虽不担岁织任务,但也不想和严占松作对,无奈他背后也牵着无数关系。都等着分钱,填了织造局,必然要损失生意。

    两权相害取其轻,那也只能把事压在织造局头上。

    可此举却激怒了严占松,他表面没跟卞青翻脸,转头直接给葛家下了死命令,总之这七万匹丝绸,葛家必须拿出来。

    填了织造局,之前和洋商谈的数目就不够了,葛家能怎么办,只能下命让下面织坊加紧织出来,能织多少织多少,寄望洋商那边好交代。

    可偏偏就在这时候,汇昌票号那又开始催欠银了。

    “胡掌柜,你们以前可不是如此处事的!”葛四爷怒道。

    “四爷,你也体谅一二,以前没催,那是票号不等着用银子,可如今四爷一下拆借走这么多,时间短还好,时间长了票号这现银实在周转不畅。”

    别的生意也就罢,票号就指着现银周转,做的就是这门生意,周转不畅就意味着生意要出问题。

    可葛四爷却十分敏锐地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

    不过九十多万银子,汇昌票号至于被这点银子难住?且拿到本票的卖丝人,也不一定都会兑换出来。

    要知道当一个票号做大做得时间够长久,人们便会习惯性信任对方。

    商人做生意,少不得钱货交易,大笔银两不方便携带,不如就放在票号里。若是数额多,说不定票号还会给一笔息钱。

    所以看似本票被卖丝人拿走了,实则对方兑没兑换还是未知,即使已经兑换,换成了银票金票,实际上真正的现银还在票号里,对方拿走的只是凭据。

    即使卖丝人不辞辛苦,不信任票号,把这九十多万两现银都提走了,票号还是不会缺银子。

    因为票号可以给别人空发银票,只要不发生大量挤兑,都来提现银,这样的无本买卖靠着票号信誉可以一直转。

    这也是颜青棠当初为何想开票号,因为这本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所以胡掌柜的话,只能骗骗外行人,却骗不过葛四爷。

    “胡掌柜,都是老交情,何必找这种借口?”葛四爷皮笑肉不笑。

    胡掌柜也笑了,“四爷都说了是老交情,老夫还真不至于找这种借口。不瞒四爷,上面的大东家需要现银买些东西,人家卖主只要现银,不要票据。”

    “买什么东西?”葛四爷下意识问。

    “买桑田。”

    胡掌柜说得一派直白:“四爷也知道,这次生丝大涨又大跌,有不少人血本无归,这银子周转不顺,只有卖地偿还了,人家不要银票,只要现银,我们也没办法。”

    这一番话,可把葛四爷堵得不轻。

    什么叫血本无归?

    这是说谁的?

    这也就罢,葛四爷也听出了胡掌柜的深意。

    银子周转不顺,那就拿地来偿还。

    当初葛家在汇昌票号票号拆借本票,因数额太大,旁的东西数额不够,只能选择用地契。

    当时葛家拿出了两万多亩的地契作为抵押。

    因地契是官契,是记了名儿的,葛家也不怕汇昌票号是时不还地契。且这样的事,葛家也不是做第一次,有自信对方不敢不还。

    可问题是之前有自信,那是之前,如今葛家这般局面,还有没有这个自信真就难说。

    葛四爷的脸顿时阴沉下来。

    “胡掌柜,何必把事情弄到如此地步?我葛家也不是没有背景。”

    胡掌柜依旧一脸和煦的笑:“四爷何必如此说,我汇昌票号历经多年,也并非没有背景。我们不欺人,自然也不惧人欺我,一笔笔一宗宗,都是当时签了契的,何时归还,息钱多少,也都写得分明,还望四爷勿要与我为难。”

    说完这话,胡掌柜拱拱手走了。

    明显是给葛家时间筹钱,如果再筹不到,或者再拖延,下次再来就没这么好说了。

    “四爷。”

    待胡掌柜走后,葛大掌柜仓皇上了前来,他这时也意识到严重性。

    “这可怎么办?当初那契上,可是写明了只拆借一个月,一个月后就还。”

    其实以前每次拆借都是如此,看似写一个月,息钱也只给一个月,实际上肯定不止用一个月,这都是票号给老熟人的优惠。

    现在汇昌票号翻脸不认,要动真格的,对葛家极为不利。

    若汇昌票号拿着契去衙门里告,把地契换了名,也不是不能做的事。

    葛四爷来回走了几步,一脚踹在葛大掌柜的肚子上,骂道:“现在你问我怎么办,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葛大掌柜倒在地上,疼得龇牙咧嘴,也不敢出声。

    接下来,葛四爷像疯了似的,来回在屋中盘旋着,看到什么就捞起来砸什么。

    一时间,屋子里噼里啪啦作响,却无人敢进来问个究竟。

    过了许久许多,他才恢复平静。

    “让人备车,去卞府一趟。”

    “是。”

    “所以说,汇昌票号真找上了葛家?”

    窦风瞟了她一眼:“那汇昌票号还要谢谢你,若非你帮忙,他们大概也不会这么快跟葛家翻脸。”

    颜青棠呵呵笑道:“这可与我无关,他们打死打活,又不给我一文钱,关我什么事。”

    “可葛家倒血霉啊,按下葫芦浮起瓢,这边把严占松给得罪了,硬压着让葛家把岁织的窟窿给填上,那边又被人催债。”

    窦风连声啧啧:“你这娘们太坏了,老子现在看到你就怕,本来想把你抢回家当婆娘的,就你这么毒,老子还真怕哪天在外面沾花惹草,你给我下碗砒霜,把我药死了,占着我的家财,拿捏着我的儿子,花着老子的银子,在外头养小白脸。”

    说到小白脸时,他特意瞟了景一眼。

    不过不管是景,还是颜青棠,都习惯了他的嘴贱,要是与他计较,该计较不过来了,还要把自己气死。

    “那批货就交给你了,窦指挥使可莫让我失望。”颜青棠转移话题说。

    窦风诧异道:“你还真不去啊,不怕我拿着你的货,转头不认账了?”

    他敢不认账吗?当然不敢,他也不会不认账,毕竟这是双方第一次生意,还要求个长久合作。

    就是嘴贱罢了。

    颜青棠懒得理他:“我去露面,不是明摆着不打自招,我现在还不想露面招人恨。当然我虽不去,但有人去。”

    “谁去?你的小姘头?”窦风在两人身上看了看,“你不去,你舍得让他去,那不是没人陪你厮混了?”

    颜青棠一把花生砸过来。

    “赶紧滚吧你,看见你就烦。准备好了,给我传信。”

    窦风躲过砸来的花生,跳起来走了。

    “走了走了,你这娘们太不经逗。也就今明两天吧,等我信儿。”

    等窦风走后,景走了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见此,颜青棠不免有些心虚。

    “你怎么了这是?你跟他一同出海的事,是钦差决定的,又不是我决定的,你看我做甚?”

    确实是‘钦差’决定的。

    因为她有不去的理由,而‘钦差’手下人手不够,且纪景行也想亲自去看看,去看看他们口中那座岛,其上走私到底达到了什么地步,这样回来才知道如何处置。

    有些东西不亲自看,光听别人说,是不行的。

    这也是纪景行这趟下江南后,最深刻的领悟。

    “我倒看出你有几分想支我离开的味道。”

    这个颜青棠自然不会承认。

    “我支你离开对我有什么好处?我犯得着嘛。”

    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我先走了。”

    赶紧走吧,赶紧走。

    颜青棠只差挥着帕子送他走了,等他走后,她着实松了口气。

    回到青阳巷,一切照例如常。

    就是今晚的书生,格外热情。

    颜青棠浑身打着颤,咬着书生肩头,捶了他好几下,他就是不休,手像铁一样,死死地钳着她的腰。

    直到她脑海里再度闪过一道白光,这道白光比往日都要长都要久,她整个人战栗不已,像死过了一样。

    等她再回过神,已经过去好久了,他已经帮她收拾完,自己也收拾了,又揽着她躺在了床上。

    “你疯了!”她在他胸口捶了一下,又在上面啃了一口。

    此刻,她依旧能感受到自己还在抖颤,是从骨子里涌出的余韵。

    这种感觉让人极为陌生,也让她有些害怕。

    “太太,小生要回家一趟。”

    呃?

    “小生出来太久了,考完后又没回去,家中还有亲眷长辈,总得回去知会一声。”

    “那你……”走了还回来吗?

    颜青棠突然就冷静下来,就像被一桶冰水从头顶浇灌下来。

    是啊,她是颜太太,他不过是个来赶考的书生。

    两人不过露水姻缘,他也只是过客,是昙花一现,人家也有自己的生活,是要离开要回家的,她哪有资格去质问人家这些。

    “太太怎么不说话?”

    昏暗中,他翻身压了过来,两人几乎是额头抵着额头,眼睛对着眼睛。

    颜青棠本是极为反感这种姿势,可由于太过昏暗,也看不清什么,便也没挣扎。

    “你想我说什么?”

    “不问问小生走了可还回来?”

    “……”

    黑暗中,他苦笑一声:“太太就是如此狠心,什么都不愿意说,难道一句留人的话,就这么难以出口?”

    “我留你,你会留下?”

    “太太可希望小生留下?”

    她半晌没说话。

    纪景行的心忍不住下坠。

    其实他现在的心情也很复杂,季书生这个身份本就是个假的,追问这些又有何意义?

    可人就是如此这样,就像明明景也是个假身份,但他屡屡控制不住行径一样。

    他正想示弱说‘我过阵子就回’,突然一双柔荑环住他颈子。

    “我自是希望公子能留下。”

    这是真话,还是假话?

    不管真话假话,他心里是高兴了。

    遂,回抱住她,在她耳旁道:“我回去一趟,大概一个月就回。”

    莳花坊

    守在门外的翠儿面红耳赤,生怕哪个经过听到里面的动静,是时又笑话姑娘。

    屋里,男人翻了下来,一巴掌打在女人丰臀上面。

    “老子马上就要走了,一个月后再来,包你的银子已经给老鸨了,这一个月你要是敢找别人,看老子回来怎么收拾你。”

    苏小乔一脚踹在他腰上,道:“滚滚滚,老娘让你包老娘了?”

    男人不怒反笑,熊似的身体压了过来。

    “别人都说苏州的女人娇软,怎么老子碰一个是个毒妇,再碰一个还是个毒妇兼荡妇?你要是敢找人试试,看老子回来收拾你。”

    嘴里说着收拾,真动手收拾了。

    反正等他收拾完,苏小乔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连个指头都没力气动。

    他就是个牲畜!

    她怎么就招上了这个牲畜!

    景也要走一个月。

    直到次日送书生走了,颜青棠突然才想起这件事。

    本想把景支走,也免得他总是用各种诡异的眼神看自己,看得她局促,如今倒好,书生也走了。

    临走前,颜青棠亲手给书生收拾的包袱。

    将她给他买的东西,都一一装了进去,考虑到他家境不好,她还往里塞了两锭银子和一张银票,银票数额不大,不过倒也符合颜太太的身份。

    只有书生的一身旧衣裳,她没放进去,也不知是刻意没放,还是疏忽了。

    似乎身边一下子就空了下来,小院里也变得安静无比。

    不知为何,素云的话变少了,连向来喜欢叽叽喳喳的磬儿也不说话了。

    颜青棠想了想,离开青阳巷,回了颜宅。

    如今丝价已经跌到了最低点,二百两二十两。

    再低应该也不会了,说到底今年是缺丝的,之所以目前市面上不缺,是因为颜家往外放了大批量生丝。

    她这边一停,丝价大概还会回升一点,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

    这阵子颜家边放丝边收丝,已经收了不少丝了,剩下的她也不想再收了,总归不能把饭都吃了,连点碎渣都不给人留。

    颜青棠再度回到之前的忙碌状态,每日看帐对账,巡视各处铺子,把之前要做的但因为不太重要暂时搁置的琐事都做了。

    可如是才不过过了十来天。

    她又想了想,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没回家了。

    她特意去逛了趟银楼,不光给三个妹妹买了礼物,几个姨娘也没落下,又坐船回了盛泽。

    哪知回到家,面对的却是陈伯凝重的脸色。

    “姑娘你回来了?我已经让人去通知姑娘了,没想到姑娘自己回来了。”

    “发生了什么事?”颜青棠诧异道。

    “孙……孙姨娘有孕了,又牵连出钱姨娘偷人。”

    第65章

    ◎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伯满脸愧疚。

    老爷才刚走, 姑娘为了生意在外面,把家里交给他,却万万没想到会生出这等丑事。

    孙姨娘有孕是下面丫头发现的。

    虽她的贴身丫鬟春燕一直帮忙瞒着, 但孙姨娘院子里不止一个丫鬟, 就有人发现孙姨娘许久没换洗了。

    不光如此,孙姨娘还老是干呕,虽说姨娘总说是吃坏了肚子, 但也不能一直吃坏肚子啊?

    于是这事就在私底下流传开来。

    也是巧,正好被孙姨娘听见私下有人议论她,也不知为何她认准了是钱姨娘传的谣言,就特意设计了钱姨娘, 也是钱姨娘胆大,竟然敢半夜开门放人进来幽会, 正好被抓了个现行。

    昨晚刚抓到的,人还捆在柴房里。

    陈伯是管家, 毕竟不是当家, 就让人赶紧给苏州送了信,想让颜青棠回来一趟,谁知两边走岔了路, 倒是颜青棠自己回来了。

    颜青棠回到自己的院子。

    刚坐下, 马姨娘来了。

    “大姑娘,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没看好她们,给您丢了人, 给老爷太太丢了人。”

    马姨娘攥紧帕子, 满脸愧疚。

    她就是这样, 忠心耿耿, 视看好另外两个姨娘为己任,一旦两个姨娘那生了什么事,就觉得是自己的错。

    颜青棠记得小时候马姨娘就是这样的,与其说她是她爹的姨娘,不如说她还是她娘的丫鬟,虽然她娘走了这么多年。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撑起笑,让素云把买的首饰拿过来,“这是给你和三妹买的礼物,本来给另外两位姨娘也有,没想到发生了这等事。”

    马姨娘接过盒子,忐忑道:“孙秀……孙姨娘她……二姑娘和四姑娘很是惶惶,她们也不知道其中的事,我怕中间再生了什么事,就让她们暂时搬到我院子里去了。”

    “姨娘你做得很好,一码归一码,这件事跟两个妹妹也没什么关系。”

    闻言,马姨娘松了口气,但还是有些欲言又止。

    “孙秀她……”

    颜青棠看了过来:“姨娘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忌什么。”

    马姨娘攥紧了帕子,一脸复杂:“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孙秀她……她其实挺可怜的……”

    正说着,素云匆匆走了进来。

    见马姨娘在,便拉着颜青棠去了里面说话。

    “姑娘,有个男人跪在后门,说自己就是孙姨娘的奸夫,是他逼奸孙姨娘的,与她无关,说要惩罚他都认,只求能绕过孙姨娘。看门的婆子怕被他跪在这,被人看见惹来非议,就让人进来了,如今还在后门那跪着,如今该怎么处置?”

    颜青棠皱眉道:“他既然想跪,就让他跪着吧,我去看看孙姨娘。”

    三人一同来到孙姨娘的院子。

    不同于平时,今日这院里格外的安静,丫鬟们都不见了,只门前守着个婆子,门上还栓了把锁。

    婆子见大姑娘和马姨娘来了,忙行礼又去下锁。

    三人进了屋里,越过屏风,床上躺着个人。

    大抵是懒得遮掩了,能看出榻上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至少有四五个月。

    “孙姨娘,孙姨娘!”素云上前叫了两声。

    孙姨娘幽幽醒来,也没下榻,也没有哭,只是道:“我没有什么想说的,也没什么奸夫,孩子是我自己的,只望别牵连了四姑娘,她并不知她有个不守妇道的娘。”

    马姨娘上前一步:“你说什么胡话,快起来,大姑娘来了。”

    孙姨娘这才在素云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看到站在床前的颜青棠,她似有些羞愧,不敢抬头,也没有说话。

    “值得吗?”

    素云去搬了张椅子,颜青棠坐了下。

    “你做颜家的姨娘,虽我爹不在了,但最起码衣食无忧,以后生老病死都是不用愁的,研儿日后的前程大概也不用愁,她是我妹妹,我总要备份丰厚的嫁妆,再找个妥当的人家将她嫁出去。而如今,你闹出这等事,让研儿以后如何见人,如何自处?”

    “还有你腹中的孩子,你这般身份如何养育他、生下他,你做出这些事的时候,就没考虑过这些?你那位奸夫就没为你考虑一二,他人呢?如今你被关在这里,奸夫何在?”

    这话无疑是诛心的,孙姨娘捂着脸哭了起来。

    马姨娘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有插话。

    许久,孙姨娘渐渐停住了哭泣,人也恢复平静,说是心如死灰也可以。

    “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没有任何怨言,腹中孩子就当是冤孽,他既然冤孽着来,什么后果便要我与他一同承受。只望大姑娘看在四姑娘从小听话,又敬仰你这个大姐的份上,不要迁怒于她。”

    “孩子的父亲是谁?”

    孙姨娘径自不言。

    反倒马姨娘有些急了,上前道:“孙秀你快说啊,你傻不傻?你不说实话,大姑娘一定会生气,但你如实说了,大姑娘不一定会怪你,你就算不为自己想,难道也不为四姑娘想想……”

    在马姨娘锲而不舍下,孙姨娘渐渐有了动静,似乎心里还是存着一丝希望,缓缓讲出自己的故事。

    说白了,就是一场冤孽。

    孙秀本是个秀才家的女儿,从小有个青梅竹马,本是待她到了年纪,那男的就会让家人上门提亲,谁知道就在这时候,外面有消息说颜家要聘个良妾。

    孙秀的爹是个穷秀才,家里儿子多,他本人也迂腐短视,学业上无成也不知道另谋出路,成日里只知道拿着书死读书,以至于家计都靠孙秀的娘在外做工支撑,家里穷得叮当响。

    孩子们还小时,日子还能过,等孩子们渐渐长大了,男要娶妻女要嫁人,可家里不但拿不出聘礼陪嫁,连房子也只有破房三间。

    这时候,听说颜家要聘妾,对孙家来说,无疑是一个希望。

    孙家虽穷,到底是个秀才家,良家也分几种,秀才家的女儿天然就具有优势,因此孙秀才和孙母找到媒婆一说,媒婆便同意看看。

    又见此女长得秀丽端庄,可不正是颜家想要的良妾,便拍板说就是她了。

    一开始孙秀是不愿的,可她爹骂她,她娘求她,兄弟们也都求她,似乎若是她不愿,这一家子都要死。

    中间还发生了一些事,总之最后孙秀不得不背弃青梅竹马,答应进颜家做妾。

    进了颜家后,她以为自己的日子大概不好过。

    市井小民们没少听些大户太太打骂虐待小妾的故事,因此都十分抵触给人做小,谁知来了后,老爷不怎么搭理她,太太待她也十分和善,日子过得比在孙家自然不知好到哪里去。

    时间久了,她也渐渐忘记了以前。

    就这么过着,如果没有意外,这种日子大概要过到她送女儿出嫁,在颜家了此一生。

    谁曾想到,一次偶然她去香铺里买香,竟然碰见了那个青梅竹马。

    旧人想见,自是泪眼无言。

    彼时,她是别人的妾,但与守寡无疑。他虽娶过,但那女人福薄,没两年就过世了,他至今未再娶。

    自那后,她经常会去那间香铺买香,每次去了回来后会很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如此,可每次又忍不住再去。

    一场突来的大雨,将她阻在香铺,不得不停留在此躲雨。也是那次,两人情难自禁发生了不可言说之事。

    事后,孙姨娘也十分后悔害怕,可就像久旱逢甘霖,男女之事情到浓处,哪有那么容易克制的。

    颜世川死后,那个男人也曾与她说,找个机会二人私奔,可孙姨娘放不下女儿,就这么一直拖着,拖到事情爆发。

    “我就好奇,为何你认定了一定是钱姨娘往外宣扬了你的事?”颜青棠突然问。

    孙姨娘惨然一笑:“大姑娘就当我是智子疑邻吧,自己做了脏事,便看谁都鬼祟,因此发现了钱姨娘的怪异。我也知可能不是她干的,就当我临行前,为颜家做点好事,报了多年照拂,给研儿积些福德。”

    常人多是用疑邻盗斧,孙姨娘能用出智子疑邻,说明她的学问应该不浅,出身在那样一个家里,她能学到一些学问,应该是花了真功夫。

    又想孙姨娘平时在颜家,从不惹事挑事,近乎到了无欲无求的地步,再结合这件事,也不禁让颜青棠有些感叹。

    “你现在可后悔?”

    “后悔,也不后悔,只后悔越了雷池,给三姑娘蒙了羞。”

    可再遇他却是不后悔的。

    “那当初我爹死后,大房那些人逼上门来夺家产,你为何没站出来给腹中孩儿博一个名正言顺的出身?”颜青棠又问。

    孙姨娘的肚子也不小了,至少有四五个月,也就是说在颜世川死时,颜世海那家人上门抢夺家产时,她的肚子已经有两个月了。

    这个月份的胎儿,大夫诊脉是可以诊断出的。

    若是当时孙姨娘站出来,以遗腹子为由,完全可以斥退那些人。到时哪怕颜青棠明知道其中有猫腻,也会咬牙认下这个‘弟弟’。

    等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总有操作的办法,又能给孩子一个出身,与人通奸之事也能很好地掩盖住,比她此时沦落到这般处境,要好了太多太多。

    孙姨娘显然不是个蠢人,颜青棠就好奇她当初为何没这么做。

    “妾身其实当初确实这么想过,但害怕大姑娘……”

    可以说,颜青棠的厉害,是深入这些姨娘们内心的。

    “后来我又见大姑娘有了办法。若真到那一步,妾身大概会去找大姑娘谈谈,看是否能以此为由。”

    谁曾想根本没给她这个机会,一切就这么解决了。

    颜青棠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站了起来。

    “若今日他没来,我大概也不想听你说这些。世间男儿皆薄幸,苦楚只给女人担,这样的人即使你愿意,我也不愿让你跳进这个火坑。可既然他来了,看着似乎也有些诚心,我便去看看他怎么说。”

    丢下这话,她转身离开这里。

    孙姨娘还愣在那儿,马姨娘也有些发愣。

    “谁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孙姨娘死灰般的脸露出震惊、不敢置信的表情。

    “是他来了?”

    之前说了这么多,她一直没哭,可这时却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终归究底,她也不是无动于衷,也不是不害怕,只是不想牵连任何人。

    “若真是他来了,你倒是个有福气的。”

    马姨娘脸色复杂,似乎有钦羡也有感叹。

    “马姐姐……”孙姨娘激动地哭着:“我……马姐姐……我……谢谢你帮我说话……”

    “说什么呢,到底姐妹一场,我也不是不近人情。我去看看。”

    颜青棠去见了那个男人。

    是个长得还算端正,看着很老实本分的男人。

    也不知是谁给他传了信,让他知晓孙姨娘有孕奸情败露的事。

    其实在此之前,他并不知晓孙姨娘有孕了,孙姨娘连他都没说,这两个月又因孙姨娘要守孝,两人中间只匆匆见了一面。

    还是收到传信,他才知道这件事,然后就这么不管不顾地来了。

    没有考虑后果,没有想到以后,没有想自己可能会丢命。

    “你想好,若是离开了颜家,以后再不得以颜家姨娘的身份出现,我会以病亡为名给你办一场丧,四妹那儿你以后也不能见了,即使日后她出嫁,你也无法为她送嫁。”

    孙姨娘跪下来,哭道:“是我对不起研儿……”

    男人也连连磕头道:“谢大姑娘恩德,谢大姑娘恩德,以后我夫妻二人定在家中为大姑娘供了长生牌位,乞求上天赐予大姑娘福祉……”

    “你去跟研儿见一面,就走吧。”

    颜青棠对孙姨娘说,目光又落在春燕身上,“把你这丫鬟也带走,她虽忠于主子,但替你遮掩,又为外男送信,本就犯了忌讳,我也就不罚她,你把她带走。”

    春燕眼含泪水,没有狡辩,跪下来给颜青棠重重磕了一个头。

    第66章

    ◎有孕?受袭◎

    孙姨娘的事解决了, 还有钱姨娘。

    与孙姨娘不同,钱姨娘是在颜世川丧事时,与对方勾搭上的。

    而这人不是别人, 竟是颜世城。

    当初颜世海带着大房一家人上面抢夺家产, 他为了人前不为人所挑,战战兢兢事必亲躬。

    颜世城倒好,不知怎么就跟要想俏一身孝的钱姨娘对上了眼。

    两人也是胆大, 前后幽会了很多次,颜世城也不是第一次上门了,若不是这回被孙姨娘拆穿,大概还能隐瞒下去。

    “大姑娘, 你饶了我,饶了我, 并非我的过错,都是他□□了我……”

    “你个臭婊子, 没你让人给我开门, 我能进了这颜家后宅?”

    不同于孙姨娘那,这两人可谓是丑态毕露。

    颜青棠根本懒得理他们,也不想听他们细说二人的奸情。

    她就站在门外, 对着房里的钱姨娘说:“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我给你一条白绫,你自己悬梁,给颜莹留一份颜面,免得她日后连人都不好嫁。”

    “要么我帮你做一场丧, 你跟他离开颜家, 日后不得以颜家姨娘的身份现世, 若是有逆, 你就是把颜莹架在火上烤,置她于不顾,而我也不会放过你们,更不会放过你们那一家。”

    说到这里,颜青棠看向颜世城,眼神锐利。

    钱姨娘为何和颜世城勾搭上,颜世城又为何要勾搭钱姨娘,这中间不外乎一个为了夺家产,想动歪心思。

    另一个觉得颜家无子,没有前途,不如给自己找个后路。

    反正都是腌臜,颜青棠不说,不代表她不清楚。

    至于钱姨娘,还有得选吗?

    不想死,只能选择跟颜世城走。

    而颜青棠也没背着颜莹处事,而是将她叫了来当面说。

    “我说什么,你娘大概也不愿听,也听不进去,什么好什么坏,你自己去分辨。”

    颜莹早就慌得不行,尤其在知道亲娘私通的是颜世城,她还有什么不懂的,怪不得那阵子娘那么怪,总说些怪话。

    她自然知道什么好什么坏,虽然哭着,但没忘让钱姨娘牢记还有她这个女儿,她若是不想坏了她以后的前程,以后就当自己是死了。

    可跟颜世城走,真是一条好路?

    那必然是不。

    大房如今的日子并不好过,因为颜瀚海的归来,主枝那边已经歇了对付颜家的心思,颜世海一家自然被弃如敝履。

    被废的棋子比狗还贱,因为很多事都是他们出面做的,自然引得无数镇民唾弃。

    这也就罢,颜世城早就娶妻了,儿子都成亲生子了,钱姨娘即使去了也只能当个没名没姓的妾,指不定颜世城的妻子还要大闹一场。

    不过这些事已经和颜家没什么关系了,有颜莹在,料想钱姨娘也不敢在外面败坏颜家的名声。

    处理完这一场事,颜青棠累得不轻。

    她这几日总是容易倦怠,她以为是太过劳累之故,便休息了两日,才又把前院后宅整顿了一通。

    她在家少,陈伯管着家,生意上也少不得也要操心一二。

    前院管住了,难免后宅会疏忽。

    若不是疏忽了,这回也不会发生这么多事。

    如是又是几天过去。

    颜青棠想着苏州那暂时也没什么事,如今那里正乱着,她还是少出面招人眼,便打算在家里住些日子。

    想着颜莹也及笄了,也该说亲了,便着手开始办这件事。

    她将事情交给了陈伯,过了两天陈伯拿来了一些名单,其上都列着盛泽当地的、家中薄有家财、名声也不错一些人家的适龄男儿。

    颜青棠也没背着颜莹,把人叫来了让她看看。

    “长姐。”

    颜莹红着眼圈,大概是想到姨娘的事,弄得如今大姐嫌弃她,打算把她嫁出去,免得碍眼。

    “你也不要多想,即使没有你姨娘的事,也该给你说亲了。只是我前阵子忙着,一直抽不出来空,如今正好闲着,就先看一看,想要办婚事还得等孝满了后。”

    颜莹接过名单看了看。

    她也看不出所以然,只知道这些人家都不是什么大富之家。

    颜青棠虽不想与她解释,但本心也不希望她误会自己,或者以后怨恨自己。

    “这些人家虽比不上颜家,但家风正,家中男儿也都不是什么纨绔子弟,或读书或自己做生意,都能独当一面,你就算嫁过去,日后也不会难过。”

    说这一会儿话,她又有些累了,让素云拿了个软枕来,让她靠着。

    “那些真正富裕的人家,家中子弟大多都是娇惯着长大,一身坏习性,或斗鸡走狗,或喜好流连青楼,也有的人家,婆婆厉害规矩又大。你年纪小,从小在家也没受过什么苦,若是过去立规矩,大概要受不少气。”

    颜莹听得懵懵懂懂,但也知道大姐不会害自己。

    “那大姐我先看看?反正等爹的孝期过了,还要三年。”

    “行,那你去吧。”

    等颜莹走后,素云走上来道:“姑娘还要操心这些事,我瞧着二姑娘那神色,她也不一定会听姑娘的。”

    “听与不听,都是她的事,我只管做到了就成。”

    素云见她面露疲色,不禁道:“让我说姑娘就是这几个月太累了,慢慢积攒来的,如今好不容易闲下来,就全来了。姑娘若是累了,就歇着,别总是勉强自己。”

    颜青棠觉得也是,她大概是真累了。

    就这么上午处理些琐事,吃罢了午饭就去睡。

    一觉睡到傍晚才起,吃了晚饭继续睡。

    如是几天下来,颜青棠倒不觉得累了,但还是容易犯困。

    她不免觉得自己是不是病了,可看看自己,也不头疼也不脑热,气色养得极好,反而还有些胖了,就没有放在心上。

    时间进入七月。

    颜青棠寻思一个月也快到了,便打算回苏州。

    这些日子其实发生了不少事,汇昌票号彻底和葛家对上了,中间也不知经过了什么样的拉扯,总之葛家落于下风,葛家的桑田易了主。

    此事发生得极为隐秘,外面几乎没几个人知晓,颜青棠之所以知晓,还是黑老九主动去了一趟颜家商行,奉上了一份大礼,她才知道这件事。

    景和窦风离开后,她的消息来源肉眼可见迟缓了。

    可这也没办法,她和钦差大多都是钦差主动联系她,要么就是通过景,如今景不在了,消息渠道自然没了。

    回到苏州,苏州城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颜青棠先去了趟商行,想看看黑老九到底给自己送了一份什么样的大礼。

    掌柜捧了个盒子出来。

    打开来看,是一小袋红蓝宝石,个头不大,但也不小,色泽鲜艳,拿来做首饰倒是不错。

    其中有两颗火油钻,都是鸽子蛋大小,晶莹剔透,美得让人心悸。另有还两颗大小不一的粉色珠子,吸引了颜青棠注意力。

    她拿起来看了看,看了半天没看出所以然来。

    看着像是珍珠,但上面有奇特的光焰,而且这两颗珠子的粉,和异色珍珠是不一样的。

    怎么形容呢,这种粉不同于普通的湘妃色,是一种很粉嫩很奇特的粉,反正颜青棠很喜欢。

    “黑爷说这是海螺珠,大梁境内没有,只有西洋的海里才有,是海螺里长出来的珍珠,极为罕见。”掌柜道。

    颜青棠看了又看,将东西收回盒子里。

    至此,连她都不禁感叹:女人就是喜欢这种东西,哪怕是她也不能免俗,汇昌票号这份礼倒是送得恰如其分。

    当然,这份礼还有另一层含义。

    大梁不产火油钻,也不产这种海螺珠,东西是海上来的,也就代表着汇昌票号已如愿,这是谢礼,也是暗示,更是示好。

    “收起来,改天拿去做首饰。”

    她把东西递给素云。

    等颜青棠离开商行,时间已接近傍晚。

    由于夏日天黑得晚,各家店铺都掌了灯,衬着波光粼粼的水面,灯火璀璨的花船,照映出一副纸醉金迷的画面。

    二人上了马车。

    见姑娘又打起哈欠,素云不禁道:“姑娘,要不明日还是找个大夫来看看吧,我听潘大娘说,女子若有生孕,刚开始的反应要么是呕吐喜酸,要么就是容易犯困。”

    颜青棠下意识看向自己的肚子。

    “你怎么不早说?”

    “我哪知道姑娘一累就累这么久,也是来了苏州后我才想起这件事。”素云委屈道。

    “那明天叫个大夫上门,就叫上次那给我把脉的那个。”

    嘴里说着话,心里却有些复杂,难道她真有了?

    书生前脚走,她后脚怀上,这马上书生就回来了,到时候该如何处置?

    想想就头疼,一时又觉得自己应该没有怀上,一时又觉得说不定呢?总之心情十分复杂。

    这时,外面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有护卫的喝斥声传来,但紧接着马车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撞上了似的,发出一阵剧烈的震动。

    六子哎哟一声,从车辕上摔了下去。

    几乎是同时,拉车的马儿嘶鸣一声,发狂了。

    “快拉住马!”

    隐约中,颜青棠似乎听到了宋天的嘶吼声,但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机会,马车已经像箭似的飞冲出去,车厢也随之剧烈地颠簸起来。

    想到自己可能有了,她一手护着肚子,一手紧紧抓紧了车窗。

    车里一片大乱,桌子倒了水壶翻了,素云由于第一时间没抓住东西,在车里摔得是七荤八素,眼见人就要摔了出去。

    颜青棠一把拽住她。

    “快抓住一个东西,先固定住自己。”

    她自己的情况也极为不好,本就靠一只手固定着自己,如今又来救素云,几乎到了她体力极限。

    手臂撕裂般的疼,车厢又极为颠簸,跌得她头晕想吐,肚子也有些隐隐作疼。

    素云的头不知撞到了哪儿,额头上全是血。

    还行,她还算清醒,抓住了车帘,又借着车帘抓住窗沿,趴在那儿。

    “姑娘,到底怎么了?”

    颜青棠哪里知道怎么了,如今马跟疯了似的,速度太快,附近又较为偏僻,也没什么灯,她头晕想吐,根本看不清窗外情形。

    但并不难猜出她们的下场,若没有人止住马,她们只有一个下场,马撞到什么东西,同时她们都会被摔出车厢。

    大抵下场不会好,可能还会没有命,毕竟车速这么快。

    “你抓好车窗,别乱动,等……”

    “等……什么?”

    等何时车能停下,或者宋天他们赶过来。

    但颜青棠料想不好,突然被人袭击,对方若是想杀她,必然会找人纠缠住宋天他们,先摔她一个七荤八素,摔不死,必然还有另一队人马来杀她。

    第67章

    ◎季公子,见信如晤◎

    颜青棠猜想没错, 宋天一伙人确实被人缠住了。

    而一直跟在后面的疾风司的人,一看情况不妙,也顾不得去帮宋天他们, 忙驱马追着马车而去。

    “都跑快一点, 头儿走之前可是下了死命令,这差事要是办砸了,人出了什么事, 咱们都得受罚。”

    几人奔命似的往前赶,可哪里赶得上发狂的马。

    这边,颜青棠知道不能这么下去了,她必须要自救, 不然不等别人来杀,这么快的速度摔出去, 她不死也残。

    尤其,她可能怀着身子。

    这时候, 她突然想起景来, 想着这时候你怎么不在了?又想起书生,也不知他现在走到哪儿来,若还能相见, 又该如何处置他。

    她强忍着头晕想吐, 用两只手抓着窗沿往前挪着。

    一点点地挪。

    挪到车门旁时,这里的颠簸感明显比车厢里更强,迎面而来的风刮得她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强睁着眼, 努力去看缰绳在哪儿。

    上天保佑, 那控制马的缰绳挂在车辕把上!

    一定要一次成功, 若一把抓不住, 她可能会被摔出去。

    颜青棠深吸一口气,一手抠着车门,空出另一只手去抓缰绳。

    几乎是下一刻,抠着车门的手被震开了,她反射性抓住车辕,另一只扯出一个东西,往身前一拉。

    她抓住了。

    “马儿,马儿,你快冷静冷静,快停下……”

    她顾不得手上的疼痛,一边念叨着,一边抖动着缰绳,试图想安抚马。

    可根本没用,也不知这马到底受了什么刺激,根本不听使唤。

    她力气不够,即使这缰绳连着辔头,也扯不动马。

    眼见无用,她眼中渐渐泛出绝望之色。

    风,迎面呼啸。

    这时,远处一道波光闪入眼底,颜青棠意识到那是一条河。

    有河!

    虽然停不住马,但是可以让它冲进河里。

    到了河里,有浮力就可以卸力。

    这就是她跟素云的一线生机!

    颜青棠来不及多想,拼尽全力扯动缰绳。粗糙的缰绳割破了她的手,鲜血转瞬间染红了缰绳。

    即使如此她也没松手,拼命地拉扯着。

    终于在她的拉扯下,马疾冲的方向调转了一些。

    “素云,你醒着没?”

    “姑娘……”

    “若是醒着,就爬出来,等会儿马车会跳进水里,你……”

    满头是血的素云,抠着车壁,一点一点挪出了半个身子。

    “千万别晕了,等会车快冲进水里时,你要以最快速度离开马车,也免得被带入河底……”

    “你家姑娘一向命大,这次肯定不会死,所以你也不会死。”

    “你不是说还要等我生了孩子,帮我照顾小娃娃,你要是死了,谁帮我照顾孩子?”

    “姑娘,素云……素不会死的……”

    十丈。

    六丈。

    三丈……

    几乎是转眼间,马车冲到了河边。

    可为何这里的河畔竟有石栏?

    绝望的光芒在闪烁,颜青棠几乎是下意识站了起来,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狠狠地刺在马臀上。

    一阵嘶鸣,马剧烈地弹跳起来。

    越过了,越过了。

    “快跳!”

    明明是落水,她却激动地想哭。

    ‘扑通’一声,河水在岸边掀起一道巨浪。

    颜青棠也瞬时被河水吞没,但幸亏有水的浮力,车厢并没有砸在她身上。

    她强忍着疼痛从河里冒出了头,转瞬又想起素云,忙去找素云。

    “姑娘……”

    素云从水中浮起,此时她已处于濒临昏厥状态,全靠一股意志。

    “先醒醒,快上岸。”

    两人几乎是手把手从河里爬了起来。

    “姑娘,你没事吧?我的头好晕……”

    素云很狼狈,头脸上全是血,血又混着水,沾了她一身。

    “你先别晕,赶紧走,我怕还有人来杀我们……”

    正说着,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直朝这里而来,伴随着而来的还有阵阵人声。

    “在这里,人还没死……”

    完了!

    颜青棠心里一凉,但还没放弃,拽着素云就跑。

    “姑娘,你别管我,他们不会杀一个小丫鬟的,你快跑……”

    素云推了她一把,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见此,颜青棠也顾不得悲伤,踉踉跄跄往前跑去。

    “快杀了她……”

    “又有人来了……”

    “哪来这么多瘟神……”

    恍惚间,她摔倒在地。

    一辆马车行了过来,停在她的面前。

    此时的她已然力竭,意识也已经模糊,下意识对车上的人道:“麻烦,救我们离开,事后必有重谢。”

    隐约中,她看见车上下来一个人,此人身材高大,穿一袭大袖青衫。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抱了起来。

    “我的……丫鬟……”

    下一刻,人已不知事。

    男子皱着眉,看着眼前分外狼狈的她,又转头看了看不远处倒着的丫鬟。

    “去把人带上来,离开这里。”

    很快,马车没入夜色中,将这场突如其来的袭杀丢在身后。

    颜青棠醒了。

    醒来后,愣了一会儿,下一刻去摸自己的肚子。

    “你腹中的孩子没事,我已经让人去通知颜家的人,告知你安全无事。”

    听到这个耳熟的声音,她抬头看过来。

    是他,颜瀚海!

    室中灯光晕黄,只他那里的灯光明亮一些,照映着他清隽温和的面庞。

    他面前摆着一张长条桌,上面放了几卷卷宗,此时他正在翻看卷宗,若非这间屋子是卧房摆设,颜青棠还要以为这是他的书房。

    显然他已经在这里待很久了,似乎在等她苏醒。

    “怎么会是你救了我?”

    下一刻,她感觉到身上的疼痛。

    不光身上疼,肚子疼,手也很疼,她手上裹着厚厚的白布,被延缓的锥心刺痛在此刻袭来。

    “你不要乱动,你的手伤得很重。”

    颜瀚海走过来,低头去看她的手可有渗血。

    颜青棠却下意识躲了开,眼中含着警惕。

    见此,颜瀚海在心中苦笑一声,往后退了一步,被躲开的手背去身后。

    “葛家最近疯了,织造局让葛家填岁织,卞青让葛家顾生意,葛家左右为难,结果就是两边都得罪了。汇昌票号拿走葛家两万亩桑田,是压死葛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本身有这些东西在,总还是有人愿意保葛家,如今桑田易主,意味着葛家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大概是卞青与汇昌票号的人达成了什么协定,卞青并没有出手帮葛家,葛家疯狂之下,不知怎么就知道是你从中作梗,煽动汇昌票号夺了葛家的桑田,便把恨都泄在了你身上。”

    颜青棠想起黑老九那份大礼。

    大概是从这里,葛家知道是她从中作梗,可彼时她却并没有自觉,反而去了趟商行,简直是送上门给人杀。

    “那你为何如此巧的出现在那?”

    是啊,怎么就偏偏他去得那么巧,救下了她?

    “我说凑巧,你定是不信。”颜瀚海收拾着桌上卷宗,“这么说吧,自打那场博买后,我便一直留意着你的事情,想找机会拉拢你,因此才洞悉葛家的动作。”

    可他还是来迟了。

    那般情况下,她能保住命,完全靠她自己,他顶多就是把人捡了回来。

    还有——

    颜瀚海目光落在她腹处,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你一个未婚姑娘,为何竟有了身孕?”

    之前大夫把脉说她有孕,他是万分不信的,可事实容不得他不信,他这才想到也许他还是错漏了一些她的消息。

    “此事与你何干?”

    “我与你父到底有一份交情……”

    颜青棠打断他的话:“以叔伯身份?大可不必。”

    见此,颜瀚海的话自然说不下去了。

    “大夫说,你动了胎气,如今不易挪动,以免小产。你好好养身子,把身子养好了再离开。如今葛家正疯着,保不准你回去后,他们还要下手,住在这里,至少你在安全上无忧。”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颜瀚海微微一哂,拿起卷宗走到屋外,吩咐下人照看好,便离开了。

    颜青棠望着床顶上的承尘。

    没想到她竟真有了。

    她想去摸摸小腹,手却一动就疼,只能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丫鬟端着一碗药,走到床前。

    “姑娘,你的药。大夫说,姑娘醒来后,便要喝一碗药,安胎用的。”

    在丫鬟的帮扶下,颜青棠撑起身把药喝了。

    只这一番动作,便让她头晕目眩,浑身疼痛。

    她再度躺回去,丫鬟帮她盖好丝被。

    顷刻,一阵疲累袭来,她再度陷入昏睡中。

    颜瀚海走出去,抬眼便看见韩娘站在廊下。

    “你怎么在这?”

    韩娘撑起笑,走了过来。

    “我来看看四爷,都三更天了,爷怎么还没去歇着,颜姑娘让下人照看着就是了,大夫不是说没有大碍?”

    “她大概要在这住一阵子,你吩咐下人侍候好。”

    韩娘忙应是,又一直陪着颜瀚海回到他平时休息的书房。

    此时夜已深,下人们大多都睡了,书房里只留着一盏小灯,小厮旺儿倒是没睡,一直守着。

    “四爷,你回来了?”

    旺儿接过卷宗,服侍他脱去外衫,又往脸盆中倒了水,服侍他净手净面。

    期间,韩娘一直站着没走。

    颜瀚海洗漱完,回头看了她一眼。

    “你也去歇息吧。”

    韩娘勉强地应了声是,走到门边时,转头道:“睿哥儿想爹了,说许久都没见着爹了。”

    颜瀚海叹了声,眼中露出一丝愧疚。

    “你与他说,我明日去看他。”

    比起颜青棠,素云看似当时伤得很重,其实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大夫说我就是磕破了头,喝两副药,只要后面不头晕就没事了。”

    反倒颜青棠,身上多处淤伤,又动了胎气,竟躺在床上连动都不敢动,喝药都得人喂。

    她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是颜府,属于布政使司右参议的府邸,就在布政使司衙门后面。

    宅和府是不一样的,只有家中有人做官,所住的宅子才能被称之为府邸。

    就好像颜宅明明比这里大,也比这里豪华,景色也更好,却只能被称之为宅,而这处小小的三进院,却能被称之为府。

    颜青棠再次醒来后,就命人叫来了宋天,询问了当日情形。

    就如她猜想那样,袭击者只是纠缠,所以颜家这次没有死人。不过有人受了伤,六子是个倒霉的,伤刚好没多久,又受伤了,这次是摔断了腿。

    至于疾风司那,由于只有颜瀚海看见了这些人,而他以为是颜家的人,竟让他们很好地隐藏了过去。

    其实疾风司的人当时就认出了颜瀚海,才由着他把人救了回去。

    而颜青棠,她倒没有埋怨‘钦差’食言,只以为‘钦差’人手不够,景走后,便没有人保护她了。

    所以考虑到颜瀚海的话,再加上自己如今确实不适合挪动,她便在颜府养起伤来。

    对于要住在颜宅,颜青棠并无任何负担。

    因为在她心里,颜瀚海本就欠自己的。

    中间,颜瀚海来看过她几次,她一律没什么好脸。

    不过这人还是每天都会来两趟,似乎并没有放弃拉拢她的心思。

    颜瀚海正在煎茶。

    他是个做什么事,都十分认真之人。

    桌上有竹炉,有茶壶、茶釜、茶碾、茶盅、茶盒,各种茶器齐备。他先把茶放在茶碟中,置于明火上煎烤,待茶微微变色,置于长柄茶釜中用沸水滚煮。

    水过数滚,茶汤呈淡黄色,倒入茶壶,再分以茶盅,享用。

    这是煎茶法,盛行于江苏长江以南,像扬州那边,更盛行撮泡法,也就是省去了煎和煮,直接用滚水冲泡。

    颜青棠平时喝的就是撮泡茶,倒没想到此人竟如此雅兴。

    见她目光落在茶上,颜瀚海分出一盅。

    “你可要饮?”又说,“你如今还吃着药,倒是不宜饮茶,也免得冲淡了药性,不过少饮些许,应该无碍。”

    说着,他端了一盅来,递给她。

    如今颜青棠已经能坐起来了,但还不能下床。

    她倒想不接,但她这几天每天都要喝几碗药,吃得也清淡,嘴里寡淡至极,也是平时吃惯了茶,一日不吃就欠得慌。

    想了想,是他欠自己的,她也就理直气壮地接了过来。

    一递一拿之间,两人目光碰撞。

    她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笑。就像当初,他坐于父亲堂上,她贸然闯进来,却未曾想竟然有客。

    要说慌张,定然是有些的,她努力让自己显得淡定。因为爹说了,为人处事要处事不惊。

    当时也是目光碰撞之间,她在对方眼里看到一丝笑,就像在笑她小孩子故意装大人。

    瞬时,她觉得他在她面前煎茶,就是故意的。

    “你倒不用如此锲而不舍,如今这般情形,你我之间还谈什么合作,本身就有共同的敌人,各做各的不好?”

    她把喝空的茶盅放回他掌上,近乎用扔的。

    颜瀚海对她的粗鲁之举不以为然,拿着茶盅,放回桌上。

    “日前,老师以有人告发为由,要求彻查织造局历年账目。我虽拿到两份商人的供词,但数目太少,缺乏关键的证据。如若动用你爹留下的账目,必然要经过你的允许,毕竟此番之后,也就意味着你进入了魏党一系的眼底。”

    是时,可能有袭杀,也可能有其他别的变故,都是未知,也就意味着颜青棠更不安全。

    “你何时做事,竟知道询问他人意愿了?”颜青棠嘲讽地看了他一眼。

    “也许就是通过你那次吧,让我意识到轻言旁人的性命,也许未来有一天会让我后悔莫及。”说着,他缓缓看过来。

    这个人太过坦白,态度又一直和煦,不卑不亢。

    颜青棠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本就如此,但不得不承认这个人还是有人格魅力的,不怪她爹当初视他为知己。

    “此事我要考虑几日。”她想了想道。

    “你是想征求和你合作的那个人的意见?”

    颜瀚海目光落在她略显有些苍白的脸上,此时这张脸还是不见任何血色,让他想到了冰雪天里的白梅。

    被他猜对了,颜青棠确实想等钦差的消息,想询问他的意见。毕竟钦差暗中大概也做了不少事,谁知道两者之间是否会有相冲。

    “你是何时猜出我还另有合作之人?”

    颜瀚海微微一哂:“也就是最近,若无依仗,你行事大概不会如此不管不顾,一些手段可遮掩一时,但遮掩不了多时,以你的性格,不会随意将颜家置于险境。”

    话都说到这种地步,颜青棠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确实有合作的人。如何做,我要征求他的意见。”

    “可是太子的人?”

    这一次,颜青棠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直视对方的眼睛,他的眼睛依旧波澜不惊,她突然想起以前她爹总是警惕她的一句话——不可小觑天下人。

    她的沉默等同于默认了。

    颜瀚海也没有抓住不丢,而是又换了话题。

    “你虽厌恶我,但我与你父亲到底有一份交情在,你如今未婚却有孕,你欲要招赘之人,你又和对方退了亲。你腹中孩子从何而来?是你自己愿意,还是为人强迫?若为人强迫,公道我还是能帮你讨一份。”

    颜青棠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恶意。

    想知道他此言到底真心还是假意,是真的对她爹愧疚,还是只为拉拢她?

    她挑了挑眉梢,笑得带着几分报复:“自然是我自己愿意的,没人强迫我,孩子也没有父亲。至于为何会有这个孩子,那还要感谢你,是你们告诉我,以女儿身想保住家产,拼尽全力还不能,那我自然要生个男丁,让他姓颜,永绝后患。”

    在她的目光下,颜瀚海的脸近乎狼狈地白了一下,虽然很快又恢复镇定。

    “原来如此。”

    “是啊,原来如此。”

    颜瀚海走了出去。

    外面日头正烈,十分晃眼。

    隐约间,他脑中闪过一段对话——

    “只可惜容之你虚长了十数岁,不然我有一女,可婚配得。”

    “世川兄,虽你我早已出了五服,但还属同姓,同姓不婚,此举……”

    “我也就是说说而已,我那宝贝女儿可是要留在家的,以后为她招个良婿,可不逍遥自在……”

    颜青棠望着对方离开的背影。

    他的茶都没喝,感觉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她也懒得去想这颜瀚海在搞什么鬼,她现在满腹心思都在即将可能回来的书生身上。

    她现在也不能出去,大概是无法再与他见面了。

    也许天意如此,老天都帮她做决定,要她断了这一段露水姻缘。

    颜青棠,你应该听老天的,也许一时是不舍,但总会过去的,只是你第一次与人如此亲密,贸然断了,你有点不能适应。

    你只知他的来处,却不知他的背景,不知他家中可有一个像谢庆成那样的老娘,可有一众极品家人,你一向最怕麻烦,断了,孩子只属于你,这就是最简单最利索的办法。

    她素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想好了便叫来了素云。

    让素云取了笔墨来,她手书一封。

    这封信写得她手疼欲裂,幸亏她右手伤得比左手轻,慢慢写,还是能写的。

    写完后,她拿起看了看,总觉得还缺点什么,便又让素云去拿来一盏白水,将手蘸湿,在其上甩下几点‘泪痕’。

    做完这一切后,她又看了看,总算满意了。将信装进函封,递给素云,让她交给李贵,拿去潘家。

    “让李贵往里放五百两的银票,不要放整的,放零碎的,权当是颜太太日里攒下的体己。”

    素云见姑娘手造泪痕,本是满心诧异惊叹,但又见姑娘靠在那儿,一副意兴阑珊的模样,显然也是不开心的,自然按下了想说的话。

    李贵就在颜府前院候着,也是方便颜青棠有什么事可以有人去办。

    素云把信交给李贵后,便又转了回来。

    见姑娘躺在床上,人却没睡着,眼睛睁着。

    “姑娘,你若实在喜欢那书生,不如就领回家去,你不想招他为婿,就当个小猫小狗养着哪座私宅也成,别难为了自己。”

    “他是人,不是小猫小狗。行了,你下去吧,让我睡一会儿。”

    与此同时,一艘大船刚通过出海口逆流入了长江。

    眼见过了崇明,再过太仓、昆山,便是苏州,饶是纪景行也不禁露出几分喜色。

    出海月余,窦风似乎比之前又黑了点。

    他瞟了一旁的景一眼,心想有这张面具遮着,小白脸应该还是小白脸,不禁有些嫉妒。

    又想也不知苏小乔那□□人,有没有背着他偷人。

    “让我说,那恶婆娘把你支出来,肯定是背着你偷人去了。”

    窦风一向是我不开心,最好弄得别人也不开心的性格,因此他说得格外理直气壮。

    “对付这种喜欢朝三暮四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锁在床上,让她哪儿也不能去,多管教几回,她就听你的了。”

    纪景行瞥了他一眼,转头离开,实在懒得理他。

    中间他们换过船,等到苏州已经是第二天了。

    船刚停下,纪景行就下了船,连招呼都不跟窦风打一声,让窦风气得决定等见到那个恶婆娘后,一定要告状。

    纪景行没去别处,直接找了家客栈,换上了季书生的衣裳。

    之后,直奔青阳巷。

    途中他想,以她的性格,为了哄季书生,肯定会算着时间在青阳巷等他,哪知他到了后,门上竟然挂着锁。

    笑容僵在空中。

    外面挂锁,说明里面没有人。

    人去哪了?

    难道去买东西了?可为何磬儿也不在?

    “季书生,你回来了?”

    纪景行转头看去,是潘大娘。

    “大娘,家里怎么没人?”

    此时的纪景行并没有发现潘大娘的欲言又止,直到潘大娘没有答他,他再度看过去。

    “你先来我家,别站在门外了。”潘大娘招招手道。

    潘家就在巷口,纪景行意识到也许他进巷后,就被潘大娘看见了,所以才赶得如此巧。

    潘大娘先进屋了一趟,转身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和一封信。

    “他们前阵子就搬走了,房子也卖了,这是你遗留的东西,这是信,信里还有你未用完的赁租。”

    潘大娘把两样东西递给他。

    纪景行接过来,没去看包袱,先撕开了信。

    季公子,见信如晤:

    别后月余,殊深驰系,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可静静思索,你我之间露水一场,甚是冲动与荒唐。

    因我之故,公子误了前途,因我之故,公子不能尽孝父母膝前,每每思索于此,妾身便不胜恐慌,实深歉疚。

    日前,夫君行商归来,许是听到风言风语,责令搬离于此。我思索再三,留下此书,不胜惭愧,此后一别两宽,万望珍重。公子勿要找我。

    妾青敬上

    第68章

    ◎发疯,本就是逢场作戏而已◎

    好一个一别两宽, 勿要找我!

    好一个海天在望,不尽依迟!

    合则临走那日,她与自己说的那些不舍的话, 都是假的!

    好你个颜青棠!

    你口中到底哪句话是真, 哪句话是假?枉他出海在外,脑子里心里全是她,她倒好, 恐怕早就计划着要跑了。

    纪景行脑海中浮现窦风之前说的话:

    “让我说,那恶婆娘把你支出来,肯定是背着你偷人去了。”

    “对付这种喜欢朝三暮四的女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她锁在床上, 让她哪儿也不能去……”

    此时的他全然被愤怒占据,心中全是怒焰, 正要不管不顾掠上房顶,被一颗小石子撞了下后背。

    看着面前的潘大娘, 他瞬时冷静下来, 强忍着怒火问:“那大娘可知道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这、这我怎么知道啊。”潘大娘干干地说。

    纪景行心知问不出究竟,拱了拱手,转身离开潘家。

    出了门, 见巷中无人, 他直接腾身上了房顶。

    一路避开人,直往颜宅而去。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她上哪儿了?

    是了是了, 她为了躲开季书生, 肯定不会留在苏州, 而是会躲回盛泽。

    纪景行二话不说, 直冲河渡码头而去。

    后面的暗锋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跟了上。

    码头前,一艘客船正在等客。

    船头上挂着‘吴县、震泽、平望、盛泽’字样的幌子,显示船会经过这些地方,最终的目的地是盛泽。

    一般一艘客船要拉满了客,才会启程,他们刚清空了一船客人,想在苏州凑够一船客,大概要等候一个时辰。

    趁着间隙,船老大让船工们检查绳索和船帆,又让人立在船头敲响铜锣喊着号子拉客。

    转个身的功夫,身后突然多了书生,吓了船老大一跳。

    “客人去哪儿啊,仓里舢板上,您四处逛逛,开船的话还要等客满了。”

    一张银票扔了过来。

    “包船,去盛泽。”

    银票是夹在那封信里的,面额一百两。

    她倒是做戏做全套,全是数额不一的银票,最大的面额就是一百两。

    船老大愣愣地看着银票上的面额,下一刻跳了起来,大声招呼道:“开船,开船,不等了!”

    “老大……”

    船工们满是疑问。

    船老大骂道:“让你们开船就开船,没看见有大爷包了船。”

    本来从苏州到盛泽,至少也得走两个时辰,在纪景行的‘一个时辰,超过一刻钟扣十两’的激励下,船老大带着所有人卯足了劲儿,硬是在一个时辰里赶到了盛泽荡。

    也幸亏今天风好,又是顺流而下,不然累趴了他们,也没用。

    纪景行直奔颜宅而去。

    到了颜家后,他还是没在人前露面,先去了颜青棠所住的院子,再找去她的书房。

    没有,还是没有。

    急躁的心情,满腔的怒火,致使他直接出现在一个下人身后,问:“你家大姑娘可在家中?”

    下人下意识说:“大姑娘不在家。”

    答完后,反应过来,忙转身去看,可身后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下人不禁疑神疑鬼地看向四周,又觉得自己是撞鬼了,又觉得方才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至此,纪景行才稍微冷静下来,想到了疾风司。

    回苏州的途中,由于没碰到空船,只能跟着客船速度走。

    船上人员混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妇人抱着婴孩,婴孩哭闹不休,也有妻子正和丈夫吵嘴,有挑着货担的货郎,有抽着旱烟的桑农……

    纪景行嫌仓里吵杂,便去了船尾临舷而立。

    他再度将那封信拿出来看。

    信上泪痕斑斑,但让他怎么看怎么假,她若能哭成这样,会丢下他跑了?又去看那个包袱,包袱中放着一身旧衣,是他来青阳巷时穿的一身。

    之前他出海在外,扮的是暗卫景,穿不了书生的衣裳,自然没有发现衣裳少了。此时看来,包袱明明是她当时收拾的,为何会漏下一身衣裳?

    难道说,她故意留下一身衣裳,是想书生离去后,若是不想归,哪怕为了衣裳也得再回来一趟?还是……

    想到这里,纪景行恨恨地摆了下头。

    觉得自己就是中了她的毒,什么荒唐理由都能为她解释,她就是个擅长欺骗人心的骗子,骗了书生,又骗了景。

    现在她弃书生不要,他倒要看看,她怎么弃掉景!

    纪景行已经想好,见到后,怎么惩罚她,怎么让她求饶,到时候他肯定不会原谅她,一定要她一直求他,他才考虑要不要原谅她。

    因为是逆流,船行似龟爬。

    临近傍晚,才到苏州。

    纪景行去了怡红院,见到红娘后,才知道陈越白竟不在。

    他又去了怡红院后面那座小楼。

    是的,没人想到这座勾栏后面的那座小楼,就是大名鼎鼎的疾风司的暗点。

    “头儿不在苏州,走了有七八日了。”

    下面的人并不认识纪景行,只知道他是景公子,十分受头儿敬重,估计是哪位大人,不方便露面。

    在疾风司里做事,由于疾风司干得就是刺探监视类的活儿,各种稀奇古怪藏头遮面的人多了去,进来的第一课就是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

    “他走了,那我让他保护的人?”

    “公子说的可是颜家那位女东家?头儿临走前,吩咐我们派了一队人马暗中保护,不过……”

    “不过什么?”纪景行听出异样。

    罗墨,也是领了这个任务,属百户下总旗,领下有五个小旗,是陈越白的左右手。他心知这种事瞒不住,这位景公子又是事主,便没隐瞒当日颜青棠当街受袭之事。

    “……事后查明,下手之人乃葛家葛宏慎,但对方行事隐蔽,头儿不在,我们没有缉拿对方之权……颜东家现在在颜府养伤,当时我们带着人阻了葛家派来的人,人被颜瀚海救走了……”

    一阵风陡然刮起,人消失了。

    罗墨愣在当场,心想这位景公子可真关心那位颜东家。

    而纪景行到外面,正想疾行离开,突然面前挡了个人。

    一个一身黑的人,若不仔细看,根本发觉不出有个人在那儿。

    是暗锋。

    “你做什么?”他皱眉冷斥。

    “主子该冷静冷静了。”暗锋说。

    “我要冷静什么?”

    “主子没发现,自打知道颜太太搬走后,主子就被怒火冲昏了头。”

    明明该直接来疾风司,偏偏他被怒火冲昏,来回苏州盛泽两地折腾,最后才想到疾风司。

    本来暗锋不想插言的,但见主子又打算直接去找‘颜太太’,显然还是不冷静。

    “主子有没有想过,以何种身份去见‘颜太太’?”

    以季书生的身份,现在‘季书生’不该知道颜青棠藏在哪儿。以景的身份,他又如何提出质问?

    他什么也不能说,到那时才是真憋气,必然会做出许多不智之举,将事情闹得更无法收场。

    而且暗锋还意识到一件纪景行还没意识到的事,‘颜太太’为何要搬走?

    她勾搭季书生,本就是为了借子,若是目的没有达成,自然不会轻易舍掉‘季书生’。

    如今来看,很可能那女子已经有孕了。

    那里面可能是未来的皇长孙,这才是暗锋出言制止的主因。不过他没打算把这事说出来,毕竟都是他的猜测不是?

    夜凉如水,前头的怡红院分外热闹。

    花娘们的娇笑,袅袅丝竹,热闹且嘈杂。

    纪景行站在原地,深深吸一口气。

    “你说得对,我是该好好想想,有些事不该再这么糊里糊涂下去,由着她性子来。”

    就在纪景行发疯似的来回两地折腾时,颜青棠屋里来了位小客人。

    是个小男童,大概有四五岁,长得白净可爱,就是看着似乎有些胆小,怯生生的。

    “你是哪家的小孩儿?”素云好奇地看着藏在门边的小孩。

    小孩也不说话,用小眼神看了看窗下的颜青棠。

    颜青棠倒是认出他来了,好像就是那日在山上,颜瀚海的妾室韩娘牵着的那个男童。

    “你有事?”

    床上实在闷得慌,颜青棠就让素云扶着她来到窗下。

    把罗汉床布置一下,也能当个软榻来用,可以让她看看窗外的风景,空气也清新些。

    见她问自己,小孩不禁往前面走了一步。

    “过来说话。”

    颜青棠对他招了招手,又指了指面前的核桃松子瓜子。

    “你要不要吃果子?一个男子汉,胆子要大一点,我又不会吃了你。”

    睿哥儿想起,平时爹也跟自己说,胆子要大些,但他总是做不到,便鼓起勇气走了过来,不过藏在身后的书也无处遁形了。

    “你都学四书了啊?”

    颜青棠拿过他手里的书,瞧了瞧。

    “你几岁了?小小年纪都学四书了。”

    她虽没说厉害,但语气中无不在说厉害、厉害。

    因此睿哥儿羞红了脸,又见她和善,便鼓起勇气道:“我六岁了。”

    六岁了?看着倒不像,瘦瘦小小的。

    “我叫睿哥儿,我来找爹的,我有一句不懂,想问问爹,我听说爹每天都会来这里,我……”

    一段话,睿哥儿说得磕磕绊绊,倒也让颜青棠听明白他的来意。

    她感觉出了异常,这孩子胆子似乎太小,还有当儿子的为何找爹要找到她这儿来,难道平时父子都不见面?

    不过这是别人的家事,还是颜瀚海的家事,她才不想多管。

    “我看看你读到哪儿了?”

    她翻着书,让睿哥儿指给她看。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这句话讲的是世间万事万物都有开始与结束,也有根本和枝末,就像一棵树有枝干,必然有树枝,果树开了花,必然会结果。”

    “你怎么会读书?”

    颜青棠被问得一愣,她为何不会读书?

    “韩姨娘说,女子不用读书。”

    “那男儿也有不读书的,你怎么读书了?”

    “我爹读书,是探花郎,我是他的儿子,自然也要读书,以后做探花郎。所以说,女子也有读书的,你就读书,韩姨娘就不读书?”

    这孩子会举一反三,一看就是聪明的。

    “你说对了!”颜青棠拿起一个掰好的核桃仁,递给他,“奖你吃个核桃吧。”

    睿哥儿却没有接:“韩姨娘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这个什么韩姨娘,规矩可真大,那你能吃什么人给的东西?”

    睿哥儿想了想,说:“乳娘、丫鬟,还有韩姨娘。”

    “那要是你饿了,这几个人又不在,你是吃,还是饿着不吃,等她们来你才吃?还有你说的人里,没有你爹,你爹给你吃东西,你吃不吃?”

    这话把睿哥儿问住了,憋红了小脸。

    “我爹不会给我吃东西,他从来没有给我吃过东西……”

    颜青棠见他那可怜样,不禁叹了一口,说:“你都学《大学》了,要有主见,自己做什么,端看自己所想,而不是听别人说,别人说的在理,你可以听一听,若是不在理,就不要听。”

    “当然,可能那位韩姨娘,是怕你吃了坏人的东西,或者吃了什么坏东西闹肚子。问题是我又不是坏人,核桃也不是什么致人腹泻的东西,所以你是可以吃的。”

    核桃最终被睿哥儿接进手里。

    他捏着道:“我要走了。”又有点不舍的回头看了她一眼:“你学问很好,不像韩姨娘说的那样。”

    韩姨娘说的那样?

    那个韩娘说她什么了?

    但可以想象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可这时睿哥儿已经走了,颜青棠自然没人可问。

    睿哥儿走出小院,迎面碰上带着人找来的韩娘。

    韩娘一见他,便抱着他道:“睿哥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我来找爹,不是姨娘说爹总是来这里?”

    韩娘面露复杂之色,看了那小院一眼,牵着睿哥儿离开了这里。

    “我只是那么说说,这是娇客养病之地,若对方把病气过给你,可怎么办?”

    “不是姨娘说,娇客是受伤了才在此养伤,生病和养伤是不一样的。”

    “姨娘这么说,也是怕你冒然跑来,被你爹看见了会生气……”

    “我来找爹是问学问,爹为何会生气……”

    见那孩子走了,素云走过来道:“姑娘,看这孩子好像挺可怜的,颜大人平时不管他的吗?”

    “男人忙着建功立业,忙着光宗耀祖,哪有时间管孩子,多是丢给下人或者乳母管着的。”

    倒是那个韩娘,有点让人意味深长,没事跟孩子说她做什么?

    “总之,别人的事少管,我们只是过客,在此养伤而已,主人家的家事就不要多管了。”

    半夜,睡梦中的颜青棠突然察觉到了一股异常。

    也是她白天睡夜里睡,睡得太多,以至于觉轻。

    “谁?”她瞪着黑暗道。

    “是我。”

    景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色,依稀能看见人影。

    颜青棠松了口气,扬起笑道:“你回来了?”

    面具后,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脸上,近乎贪婪地一点点打量她,想看看她与之前有什么不同。

    “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

    景走到床前来。

    见她挪着似乎想坐起来,又一直坐不起来,便过去扶起她,又拿了个软枕放在她身后。

    “你这趟出海,有什么所见所闻,可有感触?”

    景看着她道:“很壮观,虽然简陋,但已具规模,上面有很多洋人,他们自称来自大西洋,那些走私的海商们则称他们为佛郎机人,但实际上他们并不是一个国家,而是许多小国之民一起组成的商队。”

    颜青棠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那些洋商在岛上建了可以住人的屋子,还组成了巡逻队,归他们所说的巡查厅管,岛上还有税厅和交易所。交易所就是负责交易货物的地方,有点类似牙行,至于税厅,则和交易所开在一起,但凡在岛上出进货物,都必须给税厅交税。”

    若只听前面的话,颜青棠还没觉得有什么,可听到‘税’这个字。

    要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大梁只有朝廷有权利向百姓征收税赋,一些番邦来的洋商,你来交易货物也就罢,凭什么在此收税?

    “那里离大梁海岸远吗?”

    景知道她听出了重点,道:“远倒是不远,出海后,半日就可到。那座岛也不光只有洋商,还有许多附近沿海小国的商人。他们从这里买到货物,再运往文莱、暹罗、吕宋、爪哇、倭国和满刺加等地,或是售卖,或是换成大梁需要的货物,再运回这座岛……”

    说着,他顿了顿,“此时我空口说,你大概也不清楚具体,改日我拿一张海图来给你看。”

    “这些我知不知道无所谓,你和钦差大人知道就行了。”

    这些地方离颜青棠太远了,她根本够不着,但通过景的言语,她能感受出‘洋商在大梁近海滨收税’此举,必然触动了钦差和太子的心弦,他们之后肯定会有大动作,但这件事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她哪里知道,纪景行这趟出海,确实有很多感悟,也有很多想法,这些想法正待实施。

    其实他是很忙的,旧事未毕,又添无数新事,本是兴致勃勃,哪知回来后面对的却是人去楼空,伊人不见的场景,于是便被怒火冲昏了头,幸亏有暗锋提醒他,他才恢复理智。

    “对了,颜瀚海跟我说……”

    她把颜瀚海所说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纪景行想,周党一系的人也不是不能用,毕竟他们要做的事,与他的一些想法殊途同归,便道:“你可以把那些账册交给他们,太子殿下那已经着手准备处理这件事了。”

    颜青棠倒也没诧异,说:“那行,我明日就给他。”

    室中安静下来。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问了钦差的人,我虽离开了,但钦差那另派了一队人保护你。那日,你当街被人袭杀,他们从中拦下了一队人马,见是颜瀚海将你救起,就没有阻拦。听说你受伤很严重?”

    原来钦差并不是没留人保护她。

    “没什么,就是些磕碰的伤,养几天就好了。”她浑不在意道。

    “那你的手上怎么裹着布?”

    之前他去扶她,他一碰她,她便吸气闪躲,手也不让他碰。若非他当时就看见她手上的白布,定要气死。

    说话间,他吹燃了火折子,点燃了床头的烛台。

    橘黄色的火光下,他的脸和她的脸都落入彼此眼底。

    颜青棠眼神闪躲,没去看那张面具,自然没看到景眼中一闪而过的心疼和怒焰。而景,之前借着昏暗去看,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有了光,他才发现她的狼狈。

    人瘦了许多,下巴都尖了,脸色一点血色都没,嘴唇白得像纸。再看她的手,手上包着厚厚的白布。

    听说当时是拉车的马失控,又有人阻拦护卫去救人,全靠她自己引着马冲入水中,才侥幸逃过被摔死。

    他几乎不敢想象当时场景,又不敢去扒她的衣裳看个究竟,只能逮着那白布泄恨。

    颜青棠往回拽了下手,没拽回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似乎很生气地解着她手上白布。

    随着白布脱落,露出其下惨不忍睹的伤痕。

    其实只从外表去看,颜青棠手上的伤最严重,缰绳将她细嫩的掌心磨出两道深深的血痕,血痕又开裂,如今结成了痂,看着又丑又惨,像两条蜈蚣趴在她手心里。

    “过阵子就好了。”她打着哈哈说。

    景没说话,又一点点把布给她裹了回去。

    “太子那有一种药膏,可以祛除疤痕,改天我拿一些给你用,你不用担心会留疤。”

    她把手拿了回来。

    “我又不是娇娇女,留些疤也没什么。”

    他没有说话,抿紧嘴唇,下巴紧绷。

    见此,她忙又改口:“你要是要得来,我就用用就是了。”

    “改天就给你拿来。”

    她哦了一声。

    景低头看着她发心,你说她不懂吧,偏偏她知道自己此时很生气,可你要说她懂吧,她偏偏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关键是,明明是他被她骗了,被她抛弃了,明明他满腔怒火,可偏偏见到人后却发不出脾气。

    “你怎么住到颜瀚海府里了?”

    “他说葛家现在疯了,正处于最后发疯阶段,我想了想暂时避他锋芒也没什么,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正好在这里可以养伤。”

    “怎么没回青阳巷?”

    他对青阳巷是有什么执念?

    提到青阳巷,自然又想到书生,想到书生颜青棠心里又堵得难受,所以她很没好气:“以后都没有青阳巷了。”

    “那书生你不要了?”

    “不要了不要了,本就是逢场作戏而已,你不要总盯着青阳巷行不行?!现在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思弄这些。”

    她烦躁地躺回去,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自然又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不过她背着身,景没看到,自然她也没看见他眼中的怒火。

    可以说,从她说不要了、逢场作戏开始,他的怒焰已经飙升到最高点,全靠仅存的理智拽着最后一根弦。

    “你快走吧,我要睡了。”

    他定定地看着她许久,冷哼一声,走了。

    第69章

    ◎颜东家,好久不见。颜青棠骤然变色。◎

    那晚之后, 景再没有出现过。

    颜青棠也就什么都不管,安心地养着她的伤。

    其实安心是不可能安心的,尤其中间李贵传信来说, 季书生回来了, 潘大娘把信交给了他。

    对于书生的反应,李贵没有多说,只说书生好像很生气, 但之后再没出现过。

    听完,颜青棠心中很不是滋味,不过这样似乎也好。

    静了半日,她打起精神来处理相关事宜。

    孩子有了, 别的准备也不能拉下。

    她安排让人给陈伯送信,让他假意向外透露, 大姑娘要成亲了,顾虑到家中有丧, 又要百日内完婚, 不大肆操办,甚至没有放在家里,而是在苏州。

    赘婿也并非谢家子, 而是姓季。

    总之不需要往外说太多, 只透露这些就行了,等再过一年半载,她就会安排‘赘婿’病故,然后顶着寡妇身抱着孩子回去。

    做戏做全套, 发髻妆容也要改了。

    至少不能再梳姑娘的发髻, 而是要改为妇人的发髻。

    这个素云是熟手, 之前经常帮‘颜太太’梳头, 便借着空闲,顺手帮姑娘梳了个妇人发髻。

    颜青棠对着镜子看了看,明明这发式她以前也梳过,可总觉得此时镜中的自己分外陌生,好像一下子就成熟了。

    可是这样,又似乎象征了新的开始。

    “就这样吧,总是要习惯的。”

    可要习惯什么,她也没说。

    睿哥儿来了,见她换了新的发髻,只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他年纪还小,认不出女子发髻不同,代表着什么含义。

    倒是颜瀚海过来后,一眼就看明白了。

    颜瀚海来时,颜青棠正在教睿哥儿《大学》中格物致知那一段儿。

    睿哥儿最近总是往颜青棠这儿跑,颜青棠呢闲着没事,这孩子又聪明可爱,两人也能说到一起去。

    “理学里的格物致知,和心学里的致知格物是不一样的,看似这几个字都一样,但实际上意义不同。”

    她穿着一袭青绿色的夏衫,下面是白色挑线褶裙。

    不在人前,她其实穿得非常素淡,大概是还记着眼下是她爹的孝期。

    一头乌鸦鸦的黑发,梳着堕马髻,额发一丝未留,只插了一根白玉簪,看起来十分清雅。

    “……理学里的格物致知,主张的是先接触事物,通过外在来启发人内心中的想法、良知,理即至理,要存天理,灭人欲。而心学里的致知格物,要求人知行合一,既要知也要行,行中有知,知中有行,不可分离……”

    颜瀚海突然想起,他是奉行心学的,不巧颜世川也对此有所钻研,于是二人才能成为知己、至交。

    世川会这么教她,倒并不让他意外。

    甚至她所说的一些理论,曾经便是出自他之口,未曾想她现在也这么教睿哥儿。

    温和的眼眸上染上一层笑,韩娘在一旁看得心中不安到了极点,忙出声道:“睿哥儿,你怎么又来麻烦颜姑娘了?”

    屋里和谐的画面,当即被打断。

    颜瀚海不禁看了韩娘一眼,不过已先进去的韩娘并没有发现这一切。

    见韩娘来了,睿哥儿露出心虚之色,但在看到后面的爹时,他又立马展露欢颜。

    “爹。”

    “你怎么又来麻烦颜姑娘了?”

    “颜姐姐的学问好,我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她。”睿哥儿小声说。

    “颜姐姐?”

    “对啊,颜姐姐说我与她属同族,按照辈分,她应该算是我姐姐,所以我就叫颜姐姐。”

    其实若按照主枝的辈分来算,睿哥儿哪是和颜青棠同辈,而是还要比她高一辈。但由于颜瀚海和颜世川乃至交,按着双方父亲的辈分来算,确实是同辈无疑。

    韩娘露出一个笑道:“睿哥儿你这么叫没错,是该这么称呼。”

    颜瀚海看了看睿哥儿,又看了看韩娘,再看看那边突然换了发髻的她。

    “韩娘,你先领睿哥儿下去,我跟颜姑娘有些正事要商。”

    韩娘错愕了下,又撑起笑:“我这就领着睿哥儿下去。”但在垂下头的那一刻,眼中却闪过一丝阴影。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等二人下去后,颜青棠好奇问。

    颜瀚海看了她发髻一眼,不动声色说:“今日,京中传来信,陛下震怒,欲要彻查织造局,已命钦差不日前来苏州。”

    没想到太子那动作挺快的,这么快就来了?景这些日子没出现,是不是就是去办这事了?

    想到景,自然又想到他通过李贵给她送的伤药,她不禁磨蹭了下手上的布。

    那药确实见效很快,她就涂了几次,血痂已经掉了,可能最近在长肉,因此手总是有些痒。

    “那提前恭喜你了,也算得偿所愿。”

    颜瀚海却微微一哂,在她对面坐下。

    “朝中的事,哪有如此简单,严占松虽暂时被收押,但有人想让他死,必然也有人要保他,若真能一锤定音处置他,也不会是派钦差前来,而是直接押解上京了。”

    所以——

    “如果你是严占松同伙之人,你会怎么做?”

    这突来的问话,让颜青棠不禁一愣。

    细细想了想,她说:“那自然是堵住他的嘴,以免被他攀咬出更多的人。”

    “还有呢?”

    他在这儿考她呢?

    颜青棠不耐看了他一眼:“葛家那边大概也不会放过,毕竟葛家才是其中关键。”

    走私是由葛家出头露面,而织造局不过是其中的一环,里面还有很多环,都是经由葛家串起来的。

    与葛家相比,颜家那点小账,只能证明织造局里确实有人借机从中贪腐,若是对方背后势力够大,随便安排下,就能把罪名转嫁到别人头上。

    例如那个苏州织造赵庆德,就是个很好的背锅之人,严占松一直留着他,大概就是提前为自己备了后路。

    可葛家不一样,若真能从葛家撬出东西,大概能拉下马一群人。

    “你说的不错,这也是之前为何都坐视着葛家发疯,其实都是想试探试探葛家的深浅。若非如此,葛家截杀你的仇,早先便可以帮你报了。”

    他这是做甚?

    帮她报仇?她何时需要他帮忙报仇了?

    颜青棠怪怪地看了他一眼:“我的仇,我自己会报,即使我不行,还有别人。”

    反正就是不需要他?

    颜瀚海默了默,又道:“你为何换了妇人发髻?”

    至此,他目光才光明正大落到她头上。

    颜青棠没说话。

    “你不想为你腹中孩子找个爹?所以假装自己已经成亲,日后再找个丧夫名头,抱着孩子回去?”

    “颜探花,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的方式很让人讨厌,所谓看破不说破,给人留□□面,给自己留下余地?”

    “颜探花?”他喃喃说。

    “还不是睿哥儿,总说他爹很厉害,是探花郎。喊你颜探花是在夸赞你,难道你还不满?”颜青棠才不想承认自己是口误。

    “你喜欢睿哥儿?”

    又一个答非所问。

    颜青棠的忍耐已经达到了临界点,“颜探花,你有这点功夫跟我扯闲话,不如多关心关心你唯一的儿子,就这么放在方才那个姨娘手里养下去,你必然不会再有一个探花儿子。”

    她并非瞧不起女子,只是那个韩娘心眼太多了。

    这些日子通过对睿哥儿的一些旁敲侧击,颜青棠大致已经摸清楚颜瀚海跟儿子的相处方式。

    他是男人,不擅长养孩子,所以孩子是交由内宅唯一女眷韩娘养的。

    而韩娘呢?

    她在吃穿用住上,从没有苛责过睿哥儿,甚至待其极为用心。

    但就是太用心了!

    不能爬高不能上低,不能水边嬉戏,不能吃凉的,太热的也不能吃,太硬的不能吃,不能跑太快,因为容易摔着,最好都由奶娘抱着,或者她牵着,这才安全。

    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太担心孩子的安危,生怕哪有不好。

    可她跟睿哥儿说她做什么?

    说什么颜瀚海总是来她这儿,孩子孺慕父亲,自然总跑到他这儿来。可孩子来她这了,她又有话说了,说什么让睿哥儿别总来这里,免得惹她不开心,她不开心了,他爹自然也不开心。

    这都是些什么话?

    颜青棠并非傻子,女人说小话挑唆别人的样子,多看看钱姨娘就懂了,这韩娘明显是把她当成假想敌了。

    可她和颜瀚海?有没有弄错?

    她简直搞不懂这妇人在想什么!

    “我知道了,多谢你关心睿哥儿。”

    颜瀚海并没有她的讥讽而生恼,还是很温和。

    他站了起来,说:“今晚,苏州城大概不会平静,若有事发生,我再来告诉你。”说完也没等她说话,便转身离开了。

    颜青棠无奈扶额。

    瞧瞧这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事!

    若非景一直没露面,若非外面的局面还没清明,她真想离开这里。

    是夜。

    葛家起了一场大火。

    大火吵醒了整个苏州城,无数负责城防的兵丁、衙役,拖着水车前来。

    提刑按察使司、布政使司、巡抚衙门,以及都指挥使司都被惊动了,更不用说本就该出现的苏州知府。

    阮呈玄刚下车,就看见后面来了一顶熟悉的官轿。

    他往一旁让了让,轿子在他身边停下。

    不多时,一名老者从轿子里走了出来。

    正是他的顶头上峰,提刑按察使郭南山。

    郭南山大抵是睡梦中被吵醒,头发和官袍都是规规整整,但眼角竟夹了坨眼屎。下了轿,他便招呼阮呈玄道:“阮大人也到了?”

    “郭大人。”阮呈玄作揖为礼,“都来了,阮某自然要来看看。”

    “说的也是。”

    两人相携往前走去。

    不远处,葛家宅子前的空地上,巡抚卢游简,布政使卞青,以及其他几个蕃司臬司的从属官都在,还有都指挥使司的一个千户。

    倒显得作为知府的薛思吉官位最低,只能陪站在一旁。

    “几位大人都在啊。”

    大家各自行过礼,目光投向正冒着黑烟、跳跃着火光的火场。

    “人可都救出来了?”郭南山问。

    “都救出来了,家眷和下人们都在那里安置着。”负责回话的衙役,指了指远处的一片空地,那里密密麻麻或坐或立了许多人,大多数人的面色都是惶惶不安,也有些女眷和小孩在小声哭泣。

    “……最开始着火的地方,是葛家四老爷葛宏慎的书房,因为今晚风大,火窜得太快,葛家的下人反应不急,才烧成现在这个样子。据葛家的家眷说,他家四老爷在书房,这火势太大,也没法进去救人……”

    “……注意别让火窜出来了。”

    “已经让人挖了隔火带,里面也正在极力扑火。”

    问完话,郭南山转头看了看众人:“各位大人,对今晚这事有什么看法?”

    一听说问看法,自然表情各异。

    半晌,有人道:“能有什么看法,天灾人祸,大抵是葛家这位四老爷在书房看书,不小心撞倒了烛台?”

    普通烛火能烧成这样?

    都知道此人这话就是唬傻子,但当着面还真没人去戳穿。

    “这葛家可与织造局贪腐案有关,刚说要传人去问话,后脚葛家就烧了,莫不是谁故意纵火,就为了消除证据?”

    “李大人,你说话就说话,看我做什么……”

    不同于旁边几个小官斗嘴斗得不亦乐乎,这边几位大人可就显得淡定多了。大多都是目色平静地看着火场,至于心中是否还如此平静,那就不可知晓了。

    疾风司也在,不同于这些人,陈越白隐在附近的一座二层楼里。

    “这些人真是厉害了,京里刚说要派钦差来,后脚就把葛宏慎灭口了,还把他书房烧了。”陈越白举着千里镜骂道,又问,“派去的人怎么说?”

    正说着,有人来禀报了。

    “头儿,我们潜了进去,但那些灭火的兵丁和衙役哪里是在灭火,反而像是在故意放火,属下看到好几个人偷偷把火往旁边引,还有一些人一边灭火一边在找什么东西。”

    找什么?

    有人怕葛宏慎人是死了,但若遗留点什么东西来,留下后患。

    不然那些高官大员为何半夜不睡,都站在这儿?

    还不是有人等结果,有人找东西,有人隔岸观火,有人浑水摸鱼。

    陈越白就是那个浑水摸鱼的。

    也是没办法,疾风司不适宜人前显露,只能暗中来。

    “让人盯着,若真找到什么东西,就把东西抢过来。”

    “是。”

    待人都下去后,陈越白看向一旁戴着面具的景。

    “京里钦差的车马大概后日就到,主子到时真要以钦差的身份人前显圣?”

    纪景行收回看向火场的目光,瞥了他一眼:“这事不是已经定下了,又问做什么?”

    “可……”

    陈越白还是有些担心,“苏州这片地界见过您真颜的没几个人,要说郭南山算是一个,毕竟当过太子少傅,颜瀚海当初曾给您讲过两次经,算一个。卞青、司马长庚及卢游简,多年未回过京,大概是没见过您成年后的模样,但是属下总担心……”

    纪景行打断他:“只要这三人没见过就成,至于其他人,孤再了解他们这些老狐狸不过,即使发现了什么端倪,也不敢拿出来说。更何况有端王世子的身份做遮掩,纪劼与我乃堂兄弟,年纪与我相仿,容貌也有些相似……”

    最重要的是,如今端王世子纪劼就在安徽,正冒充太子往山东的方向去。

    是的,由于之前实在分身乏术,纪景行就在堂弟纪劼身上动了主意,给他传信让他去了安徽。

    纪劼在安徽冒充太子,他这个真太子在苏州冒充端王世子。

    “另外,我给郭南山打了招呼,由他帮着遮掩,谁也不敢多想。”

    郭南山以前当过一阵子的太子少傅,所以他对太子应该是再熟悉不过,自然不会认错人。

    陈越白当即不再说话了。

    火终于扑灭了。

    卞青对几人拱了拱手:“各位大人,时候也不早了,如今火熄了,也算安了我等的心,卞某就先告辞了。”

    安了谁的心?

    安了你的心吧。

    不过这话没人会在表面上说就是。

    “卞大人慢走,我们也就不多留了,留几个人看着便是。”

    几位大人各自走向车轿停放处。

    苏州知府薛思吉凑到郭南山身边来,道:“郭大人,您老消息素来灵通,听说京里这次派来的钦差是端王世子,不知此消息可是真的?”

    一听这话,旁边连忙竖起了好几个耳朵。

    郭南山瞥了他一眼,笑道:“你消息倒是灵通。”

    薛思吉陪着笑:“这不是职责所在,大人也知道这苏州的知府不好当,若真是这位贵人来,下官可得琢磨着怎么迎接一下。”

    端王乃当今陛下最信重的弟弟,当年陛下还未登基时,端王就是铁杆的魏王党。

    没见着自打陛下登基后,什么赵王、汉王大多在朝堂上销声匿迹,如今就是个闲散王爷,只有端王深受陛下倚重,时不时领着差事出京办事。

    作为端王世子,身份自是贵不可言。

    据悉端王世子与太子的关系也十分亲近,不出意料的话,若干年后等太子登基了,端王世子就会成为太子身边另一个端王。

    搞明白这层关系,自然免不得就有人心思浮动了。

    “你小子啊……”

    郭南山指着薛思吉点了点,也没否认也没默认。

    不过他这反应相当于是默认了。

    待他走后,剩下几人互相对了个眼色,又拱了拱手,也各自散去了。

    今晚这一出,到底谁的目的达成,谁的目的没达成,谁也不知。

    不过通过这么一出,倒是让所有人都知道了即将到来的钦差,也就是新上任的江南织造是端王世子。

    颜青棠也知道了。

    她是第二天知道的。

    不光知道这些,她还知道颜瀚海他们虽提前就勘破了阴谋,想说服葛宏慎倒戈,或者从葛宏慎手里拿到一些东西。

    只可惜这两个目的都没达成。

    阳谋之所以是阳谋,就是目的和结果都让你提前看见了,但你就是破解不了。

    颜青棠几乎不用猜,就知道想堵住葛家这张嘴的人,用了什么手段。

    不外乎以葛家其他人为威胁。如此别说让葛四爷倒戈,你刀子架在他脖子上,他大概也会一头撞在刀上,主动求死。

    商场终究与官场不一样,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所有的角斗、厮杀、狰狞与恐怖,都潜藏在平静的水面之下。

    说不定哪会儿就对你挥起屠刀,而你为了某些东西,只能慷慨赴死。

    “害怕了?”

    颜青棠没说话。

    “这就是我一直不想你牵扯进来的原因,这里有大恐怖。”颜瀚海提起茶壶,将她的茶盏斟满。

    颜青棠抬头看了他一眼,突然升起一股好奇心。

    她看过她爹跟他来往的信,从第一封看到最后一封,可以明显从信上看出他在慢慢改变。

    怎么说呢?

    就好像一个满腔抱负与热血之人,渐渐变得波澜不惊,就如同这官场一般,将一切情绪都潜藏在水面之下。

    也许他本非无情之人,只是诸如这样的场面看得太多,经历了太多,才渐渐改变了自己。

    但颜青棠没有忘记,他们之间其实有仇。

    “若你早能有此感悟,也许我爹不会死。”

    这话让颜瀚海当即静默下来,终归究底她和他之间一直隔着一条人命,也许还要加上她的一条,只是她侥幸没死罢了。

    “你好好养伤,我还要回布政使司,接下来苏州应该会很热闹。”

    确实热闹。

    因为这位端王世子的到来,近日苏州各官署衙门都沸腾了起来,苏州知府薛思吉更是忙前忙后,想巴结的心思只差明写在脸上。

    只是颜青棠没想到这事竟会与她牵扯上。

    “新的江南织造召集各大丝绸商前去织造局说话?”

    李贵点头道:“消息是直接通过吴江县衙,递到家里去的,姑娘如今可怎么办?”

    怎么办?

    自然不能不去。

    经由这段时间的养伤,如今颜青棠的胎气已经坐稳,身上的淤伤也消得差不多了,只有手上的伤稍微严重些。

    但由于有景送来的药膏,如今血痂已经掉了,布也不用裹了。

    当然,还是不能拿重物,但不影响简单的日常活动。

    “有说什么时候?”

    “明天申时。”

    “行了,我知道了,到时候我去就是。”

    颜青棠琢磨着,既然要出门,再住在这里已没有任何意义,就想找颜瀚海告辞。

    可连着两天,颜瀚海都没有露面,她也让素云去问过颜府其他下人,下人都说老爷这两天很忙,每天都是晚上才归。

    见此,此事只能暂时搁置。

    到了次日,颜青棠提前就做好了准备,未时三刻便出了门。

    她寻思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新上任的江南织造又是天潢贵胄,谁知有没有什么怪癖,自然要提前到。

    到了地方,与她有同样想法的人很多,大商小商聚集了二十多个,个个都是熟面孔。

    见颜青棠来了,有人主动上前来打招呼。

    “颜东家,这是从何而来,听说你前阵子受伤了?”

    “六爷既知晓缘故,何必明知故问?”

    颜青棠脸上笑吟吟,语气可丝毫不客气。

    齐六爷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霾,到底没有发作。如今葛家莫名其妙的倒了,他也算失了靠山,自然不敢轻易犯颜家霉头。

    可他心中也极为不甘心,只觉得颜家是运气好,看似先输了博买,又被烧了岁织,谁曾想峰回路转,反倒葛家替颜家挡了灾。

    葛家当初怎么没杀了她,反倒让她落个安稳!

    这时,从门里走出来一个衙役,对众人呼喝道:“都进来吧。”

    正在说话的众商当即住了声,鱼贯走进织造局,被衙役一路领着,领到一间偌大的堂室中。

    “你们就在这等着,别乱走,等大人忙完就叫你们过去。”

    这间堂室看似宽敞豪华,实则连个座儿都没,这些大商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在这里,竟落得只能站着的地步。

    可这是什么地方?

    江南织造局!

    平时他们顶多也就是出入下苏州织造局,江南织造局却是从没来过。

    一开始没人敢说话,可看着既没有人来,也没人给他们上茶,就开始纷纷低声抱怨。

    有人说,照这么看,怕是来者不善。

    也有人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位织造大人可千万别为了做出政绩,就拿他们开刀。

    这个可能性极大,毕竟上半年岁织虽结束了,但这不下半年又来了?

    一时间,一众大商们俱是脸色不好,纷纷在想若上面又给摊派,怎么才能减少些。

    又过了一刻钟,来了个衙役。

    “跟我来吧。”

    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来到一座高大的屋宇前,门楣上悬挂着一块匾额,写着‘藏辉堂’三个大字。

    众商也不是第一次见官,都知道规矩,一行人低着头鱼贯入内,在看到正前方主位上低垂的袍摆后,便站定下来,跪下行礼。

    “参见大人。”

    “行了,不用多礼,都起来吧。”

    刚开始,颜青棠只觉得这声音耳熟,直到她抬头看到主位上的人。

    对方年纪约莫有二十来岁,很年轻,容貌也甚是俊美,他穿一件蓝色团领官袍,面前是白鹇的补子,里着白纱中单,腰束乌角带,头上没戴冠,一头乌发用两指来宽的锦带束着。

    脸是熟悉的,但衣裳是陌生的,以至于她半天回不过来神。

    纪景行看了过来,笑道:“颜东家,好久不见。”

    颜青棠骤然变色,目光下移落在他腰间垂着的那块玉上,正是她送给季书生的那块鲤鱼跃龙门。

    第70章

    ◎你叫!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敢来救你!◎

    谁也没想, 这位新上任的江南织造,竟然认识颜家的女东家。

    众商虽一个个都没吱声,但眼中包含着各种各样的内容。

    “今日本官叫你们来, 也无他事。”

    欣赏完她的变脸, 纪景行心里终于舒服多了,收回目光,开始说正事。

    “本官初来乍到, 如今苏州织造暂缺,免不得与尔等会有交道,本官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要你们用心给朝廷办差, 朝廷自然亏待不了你等。”

    这明显就是猫哭耗子嘛。

    不过这话没人敢当面说。有几个小商,大概是真害怕, 口中呼着为朝廷誓死效力,也没人嘲笑他们, 毕竟场面话总得有人说。

    “至于你们所担心的摊派问题……”

    此言一出, 众商都看了过来,包括颜青棠。

    “原江南织造严占松以权谋私,贪赃枉法, 朝廷现已下命将其捉拿。本官这趟来苏州, 即是办此案,也为解决遗留问题,所以尔等倒也不用慌张,之后朝廷会拿出一个章程来。”

    说完, 他将目光又投注在颜青棠身上。

    “行了, 你们都退下吧。”

    见此, 众商忙又是行礼, 随后退下去。

    出了门外,众人目光都集中到有些魂不守舍的颜青棠身上。

    柳五爷上前一步,凑到她身边,问道:“颜东家,你与这位江南织造大人熟识?”

    一旁,顿时竖起无数只耳朵。

    当官的嘛,都会说场面话,实则私底下谁也不比谁捞得少。

    说是会有章程,谁知道是不是换个法子给他们布置摊派,所以众人不会放过任何减免摊派的机会。

    颜青棠一愣,回过神来。

    “我与织造大人并不熟识……”

    这话音还没落下,从后面走上来一个小吏,道:“颜东家慢行,织造大人留你说话。”

    此言一出,无疑是在说她在说谎。

    瞬时目光都聚集过来,饶是颜青棠也不禁有些面红耳赤,

    她有些虚弱道:“我确实与他不熟……”

    一众商人纷纷笑着,是啊是啊,不熟。目光却都诡异起来。

    颜青棠近乎是用逃的,随着小吏又进了方才那间堂室。

    小吏将人引来,就下去了。

    堂中只剩二人。

    颜青棠没有说话,嘴唇轻抿。

    若是熟悉她的人便知晓,她此时处于警惕状态。

    “颜太太,多日不见,甚是想念。”

    这句话几乎是锤死了,眼前这个织造大人,就是不久前被她豢养在小院里的季书生。

    可为何季书生会变成江南织造?哦,不,正确应该说是端王世子。

    端王世子叫什么来着?纪劼。

    季书生叫什么?她似乎从没有问过他的名。

    几乎是念头盘转之间,颜青棠已经有了主意。

    她端起假笑,语气疑惑而又克制:“大人为何叫民妇颜太太?民妇确实姓颜,但民妇夫家并不姓颜,叫颜太太似乎有点不恰当。而且大人你此言孟浪,民妇乃良家女,且现已成婚。”

    她面颊微红,似十分羞恼,只是碍于织造大人威势,不得不隐忍。

    “那你夫家姓什么?”

    颜青棠几乎下意识就想随便编个姓,却又想起之前吩咐给陈伯,往外透露的是她招赘的人家姓季。

    当时只是随口一说,也提防有人询问,赘婿家姓什么,不过是个搪塞,可现在这种场面,怎么说出口?

    “怎么不说,你夫家姓什么?”他高坐在大椅上,紧盯着她的发顶,隐隐有咬牙的声音。

    “民妇夫家,正确来说应该是民妇赘婿家——姓季,四季的季。”反正不是你这个纪。

    纪景行被气笑了。

    她这是打算连认都不想认他了,枉他还把她送的玉悬挂在腰上,就是为了提醒她别装傻。

    他几个大步下了主位,来到她面前。

    “颜太太,何必对面相逢不识君?当初小生离开时,太太可不是这么说,太太搂着小生的颈子,说甚是舍不得……”

    不不不,她不能生气,他就是在故意激怒她,想让她不打自招自己就是颜太太。

    “大人,你说的什么话,民妇怎么听不懂?”

    她气红了脸,其实也是真气红了脸。

    “民妇乃良家女子,大人即使作为江南织造,也不可随意轻言侮辱民妇,枉大人还饱读圣贤书,竟然调戏良家女……”

    她似是不堪受辱,转身就想跑。

    下一刻,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了住。

    “颜青棠,你想往哪儿跑?!”

    “大人,你想做什么?你若再如此冒犯,民妇可就要叫了!”

    纪景行冷笑,将她打横抱起。

    “你叫!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敢来救你!”

    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守在外面随时听候差遣的小吏和衙役,面面相觑。

    之前还说这位世子大人行事温和,人品端方。这才多久,就暴露真面目了,竟光天化日之下,行如此狂放之举。

    若他们没记错,那位颜东家已经成亲了,梳着妇人发髻,难道世子他就好□□这口?

    “你放开我!”

    “我就不放!你不认我是不是?”

    说话间,他已将她抱去了后堂。

    后堂是书房,靠墙摆了一排博古架和书橱,其上摆了许多书和古玩把件儿,书案在书橱前,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笔洗砚台等物,靠南窗下摆着一张紫檀木的罗汉床,布置成可暂做歇息的小榻。

    见自己被放到榻上,颜青棠挣扎得更是厉害。

    “世子大人,你强抢民妇,若外人所知,必会遭世人唾弃。”

    纪景行冷笑:“我身份高贵,乃天潢贵胄,我看谁敢唾弃。”说着,一手握住她的后颈,俯身亲了过来。

    她拍他打他,都没用。

    直到两人都气喘吁吁,他抵着她额头道:“颜太太,你骗得小生好惨!”

    这般情形,不认已是不行了。

    颜青棠红着脸,反唇相讥:“彼此彼此,世子大人不也蒙骗了民妇?”

    “你认了?!”

    他露出畅快之色,又低头啃了啃她嘴唇:“当日我奉皇命前来苏州,为了不引人注意,所以乔装成赶考的书生,是颜太太你垂涎小生美色,将房子主动赁给小生,又主动勾引小生……”

    “我才没有!”

    她才没有垂涎他的美色,也没有勾引他。

    说得好像他很无辜似的,就算她真勾引了,若他能坐怀不乱,她能勾引得了他?!

    “你没有?”

    他哼笑一声,一边亲着她,修长的大掌已顺着衣裳下摆钻了进去。

    夏日的衫子本就薄,也是他抓得好,正好抓住了她紧要位置,也是两人太熟了,各自都清楚彼此身上的敏感。

    颜青棠不禁一颤,脑子顿时有点迷糊。

    下一刻想到自己的肚子,当即清醒了过来。

    心思急转之间,她面露痛苦之色,哎哟了一声。

    “你怎么了?”

    他连忙停下动作,撑起身子去看她,这时纪景行也想起她身上还有伤。

    瞧他神色,似乎并不知道她有孕。

    颜青棠心思急转,蹙起柳眉,似有些娇弱,又似有些病弱道:“其实并非我当日弃了公子,实在是前阵子我被人当街截杀,受了伤。”

    她寻思这事不难打听,连齐六爷都知道了,堂堂的端王世子怎可能打听不到。

    怕他不信,她又轻轻撩起衣衫下摆,露出一截腰肢。

    这是她身上仅存的淤伤,也是最重的一处碰伤,当时就是因为撞了这一下,差点没让她小产。

    纪景行低头去看,只见那腰肢白皙细软,其上还有个小窝儿,真是让人怎么看怎么怜爱,不禁手伸了过去。

    可惜却有一大片乌青留在腰侧,衬着那雪白,让人触目惊心。

    “还疼?”

    她强忍着他手掌在她腰上游移,露出凄婉之色,甚是可怜。

    “我因一笔生意,得罪了富商葛家,他们买凶当街杀我,幸亏被右参议大人所救,我才侥幸逃过一劫。”

    说着已是泪珠连连,煞是惹人怜爱心疼。

    “……因为要养伤,我才未能回青阳巷,又顾虑葛家大抵还有后手,怕连累了公子,才留信出走。”

    “真是如此?”

    暗锋已经看不下去了,离开了这间屋子。

    出去后,他也没去别处,而是在旁边寻了间屋子上了房梁,坐下后从怀中掏出两封信。

    信很简短,一封上头龙飞凤舞地只写着一行话——不要提醒他。

    另一封是女子笔迹,其上关怀之意明显,询问了一些几个月了,她可有害喜,侍候的下人可够之类的话语。

    陛下啊娘娘,我到底该听谁的?

    但细细思索,似乎两者并不抵冲。

    且暗锋也算看出来,他这位小主子只要一见到这个颜青棠,什么镇定冷静英明神武就都不见了,有些话明明一看就是谎话,他偏偏就信了。

    书房里,看似纪景行还绷着脸,实则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受了伤,你还到处乱跑?”颇有些埋怨的意思。

    “不是织造大人命我等前来说话?”她嗔了他一眼,有些委屈道。

    说来说去,还是他的错?!

    颜青棠小心翼翼瞅了瞅他神色,说:“其实我还吃着药呢,今日也是强撑着身上不适来的……”

    这时,门外响起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

    “世子……世子大人,郭大人来了。”

    纪景行皱起眉:“本官知道了。”

    颜青棠心中一喜,连忙说:“那我回去吃药了?大夫交代了,说药要按时吃,伤药也要按时敷。”

    说着,又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其实纪景行看出了她想跑的心思,反正已经摊开说了,她也认了,就不怕她以后再不认账,而且郭南山来,肯定是因为审讯严占松的事。

    遂,道:“那你先回去,等我忙完了接你过来。”

    到时再慢慢跟她算总账。

    颜青棠忙推开他,站起来:“那我走了?”

    “这么就走了?”他冷哼。

    那还要怎么才能走?

    她瞅了瞅他,见他一身官袍背着手,一副等她讨好的模样,心中顿时一阵恼火,不过识时务者为俊杰。

    颜青棠理了理衣衫,直到他显然有些没耐心了,才莲步轻移走过去,来到他面前。

    他太高,她即使在女子中身量不低,也没办法够上他,纤白如玉的手拉着他的衣袖,扯了他一下,示意他俯身。

    他也就俯身了。

    一个轻吻落在他下巴上。

    她正想让开,突然腰肢被人一搂,朱唇被人衔住。

    他狠狠地在上面吻了会儿,甚至强迫她不得不张口,方抵着她唇道:“等我这几天忙完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书生一下子变成了亲王世子,那气势似乎也不一样了。

    颜青棠被亲得心怦怦直跳。

    直到他松开手,她忙捂着嘴跑了。

    出去时碰到门外的小吏,她连头都没敢抬。

    “你,送她出去。”

    小吏一愣,忙道:“是。”

    因得这么一出,之后小吏送颜青棠出去时,甚是巴结。

    颜青棠又怎会看不出对方神色的含义,心中是又羞又怒。不过她向来会做表面功夫,除了刚出门那一瞬,之后便未再露出其他多余的表情。

    “姑娘,你怎么了?”

    上车后,留在车厢等待的素云,好奇地看着颜青棠,总觉得姑娘似乎很不高兴,而且那嘴怎么突然肿了。

    “姑娘,你的嘴怎么肿了?”

    颜青棠露出恼羞之色,遮掩道:“刚才和人争吵,不小心咬到了嘴唇。”

    和人争吵,咬到嘴唇?

    不过素云也不敢多问,因为姑娘明显心情不好。

    她也看不出究竟,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以为是不是新来的织造大人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儿,姑娘在织造局里受了气。

    殊不知这会儿颜青棠内心的起伏可大了。

    世子身份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尤其她现在还怀了皇家的血脉。

    若她没怀上身孕,大不了就陪他逢场作戏一阵子,反正他相貌俊美,也合她眼缘,她不吃什么亏。

    可现在她怀了身子。

    子嗣意味着什么,哪怕是那些普通人家,也不会弃自家子嗣不管,若她有孕之事曝光,皇家是绝不可能让皇家血脉流落在外的。

    她大概只有两个下场,要么去母留子,要么被纳进王府给他做妾。

    颜青棠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一个商女,怎可能配得上堂堂的端王世子?

    即便她把他迷得五迷三道,他愿意娶自己做正妻,可端王那、皇家那也绝不可能答应。

    她从未想过要跟皇家有什么牵扯,也从未想过要成亲,更不用说给人做妾,若再继续跟他纠缠下去,只有一个结果,她掉进这个深坑,想过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而且还要失去一直想要的孩子。

    可要怎样才能打消他对自己的心思,又能顺利隐藏下孩子?

    马车很快到了颜府。

    颜青棠下了车,心事重重往里走。

    “你这是怎么了?”

    颜瀚海正好从外面回来,远远就瞧见她似乎有什么心事。

    “没什么。”颜青棠说,“对了,正好碰见你,我正想与你说,反正现在葛家也没了,我打算搬……”

    说到这里,她却突然住了声,抬头看向他。

    “怎么了?”

    见她这般看自己,颜瀚海被她看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往自己身上看了看。

    颜青棠的眼睛却越来越亮,道:“这里说话不方便,找个地方,我有话跟你说……”

    颜瀚海也没说什么,随着她往小院走。

    之前她说得匆忙,沿途一直思索方才那道灵光一闪。

    却想,越觉得可行。

    可颜瀚海他——

    会不会愿意?

    进了屋里,颜青棠招呼颜瀚海坐下。

    “坐。”

    并让下人上茶。

    她平时可不是这般,总是看见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这是有什么事?

    颜瀚海默默看了她一眼:“你可是有事?”

    “我确实有事。”

    “但说无妨。”

    瞧了瞧他的脸,她移开目光道:“你能不能娶我?”

    颜瀚海正端起茶,闻言手一抖,热茶泼了些许在他指上,他不动声色,用指尖搓了搓被烫红的手指,将茶盏放回桌上。

    “你……”

    “当然是假成亲,待事情过后,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只是做个样子。”

    “你是不是碰上什么事?”

    颜青棠看了他一眼。

    经过这阵子相处,她可以感觉出颜瀚海对她没有恶意,甚至满怀愧疚,甚至十分纵容她。

    她此举确实会给他带来无尽麻烦,但这不是他欠她的?

    即使不提她爹的事,只说她自己,他也欠自己一条命。

    想到这里,她渐渐理直气壮起来,也心知若想让人帮忙,最好不要有什么隐瞒,也免得中间坏事,平添矛盾。

    “你之前不是问我,孩子从哪儿来的?当日你家里人使着颜世海去衙门告我,我寻思无子确实是我的软肋,就想找个人借子……”

    她并没有发现,随着她的述说,对面状似静静聆听又十分平和的他,放在膝上的手已缓缓握紧,指尖泛白。

    “我就随便找了个书生,将房子赁给了他,谁知道他竟然是新上任的江南织造,也就是你之前告诉我的端王世子……”

    茶盏突然滚落在地,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听到动静不对,守在门外的素云和另一个丫鬟赶忙进来了。

    颜瀚海面色如常地吩咐她们把地上收拾一下。

    颜青棠也觉得这事很让人震惊,并没有发现颜瀚海震惊得不正常。

    待丫鬟收拾罢,又换了盏茶下去后,她才又道:“今天去织造局,我认出他,他也认出了我,我们……”

    “所以你想让我娶你,是想规避他对你的纠缠?”

    她点了点头:“我知道这件事会让你很麻烦,毕竟他是端王世子,权势滔天,可能会记恨你,但过了这一时,他大概很快就会遗忘我,而且他也不可能一直留在苏州。”

    “你到底是个官,官位还不低,又有你老师撑腰,他大概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放心,等到时候我不会纠缠你的,你写封休书给我,不耽误我过日子,也不耽误你以后续弦。”

    她倒是一点都不遮掩她的目的。

    “你觉得怎样?”说到这里,她才抬起头,看了过来,“若是你这回帮我的话,我就不记你要杀我那次的仇了。”

    “好。”

    呃?

    颜青棠愣了一下,她以为他没那么容易答应的,还打算威逼加利诱,多说一些可以说服他的话,没想到这么容易就答应了?

    “怎么?发什么愣?”他轻笑一声,端起茶来啜了一口,“不是你说,只要我这回帮了你,你就不记我的仇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见他态度这般和煦,颜青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先谢谢你了?”

    “你是不是想尽快完婚,顺便把你的肚子也遮掩住?”他突然道。

    这话转移了颜青棠的注意力,她确实是这么打算没错,最主要的其实也是想遮掩肚子。

    闻言,她更有些赧然。

    毕竟让人家喜当爹,虽然也就是短时间的,但若关系一旦缔结,这孩子大概在名义上,会是他的嫡子。

    自己无缘无故,让自己的孩子占了人家嫡子的名头,总是有些不好。

    她正想说点补偿他些什么的东西的话,谁知他又道:“此事交给我,我会尽快办好。”

    他站了起来,“好了,你好好休息吧,一切都交给我。”

    此时的颜青棠,并不知晓这句‘一切都交给我’所包含的含义,也许未来永远也不会知晓,谁知道呢?

    颜瀚海动作很快。

    几乎是第二天,颜府所有人都知道了,老爷即将续弦,而新夫人是住在客院的那位颜姑娘。

    此举无疑在颜家引来无数震动。

    知道消息的当天,韩娘一整天都没吃饭。

    而盛泽主枝那也很快传来了信,让颜瀚海回去一趟。

    “四儿,你递回来的信,到底是何意?你怎么就要娶那颜世川家的颜青棠?”

    天色已晚,颜瀚海是天黑了以后才到盛泽的,回来后就被颜族长叫去问话。

    不光老族长在,颜翰河也在。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颜瀚海静静地坐在那,他身上还穿着官袍,皂靴上满是灰尘,似乎在苏州很是忙碌,又是忙碌下匆忙赶回来的。

    他脸上有些疲惫,但眼神很清亮,态度温和。

    “什么叫字面上的意思?”

    颜族长十分激动:“从辈分上来算,你高了她近两辈,有当爷爷的娶孙女的?而且那女子,心机深沉,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你娶她回来做什么?”

    提到这些,颜族长也是满肚子气。

    “当初你不愿娶淑贞,是你娘逼你的,也是淑贞命不好,生下睿哥儿就走了。你娘觉得对不起你,临走前还念着你的婚事,又不敢催你,这些年我几次提出给你续个弦,你总是置之不理,现在却突然来说要娶那样的女子,你可别忘了你俩是同姓,按照规矩,同姓不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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