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立契为婚◎
不同颜族长的激动, 颜瀚海却十分淡定、平静,甚至是波澜不惊。
“爹,我曾经查过族谱, 我与她并非同宗, 又何必照着什么辈分去算。而所谓的同姓不婚,其实早已名存实亡,只要出了五服, 我都可以娶她。”
颜族长气得扔了手里的蒲扇,不住地拍着椅子扶手。
“那你还做不做人了?你不怕族里人笑话你?她那样的女子,你娶她回来做什么?你若是因为之前的事对她心存愧疚,从别处弥补就是了, 何必要娶她回来做妻!”
“我并非对她愧疚……”
说到这里,颜瀚海却不愿再多说, 站了起来。
“总之,此事已定, 爹你勿要再多说。”
“那我若是不同意?”
“那爹你就把我逐出族, 权当没我这个儿子,颜氏没我这个人。”
他说得平静至极,仿佛是早已想好的决定。
可颜族长却受不了这个刺激, 手指直抖地指着他, 一口气喘不上来,眼见一张老脸涨得通红。
颜翰河忙上前来,不停地给他顺气,又道:“老四, 你在说什么, 你别把爹气坏了……”
颜瀚海叹了一声, 一掀袍摆, 跪了下来。
“爹,我意已决。”
因为颜族长要吃药,颜翰河叫了下人进来,一同把他扶去了里屋。
下人来来去去,不敢瞧跪在那的四老爷一眼。
夜色已深。
颜翰河看了看榻上的颜族长,小声道:“爹,老四还跪着呢。”
“让他跪,他疯魔了!”颜族长恨恨地说。
“其实爹你换念想想,说不定老四是为了大事,是为了颜家的家业呢?他和那颜青棠又没见过几面,怎可能突然就想娶人家?”
“那也不行,传出去,族里人要笑话死。”
“也许族里人不会笑话?爹你想想,族里靠着颜家吃饭的人那么多,说到底,人家跟我们算不得同宗,早分出八代了,只是同姓颜,才并为盛泽颜氏一族。人家愿意给你几分颜面,说你是同族,不愿给你颜面,那就不是。”
颜翰河说得也是实情,只是颜世川为人厚道,对族人颇多照顾。
且当下宗族观念重,若背后没有宗族,你一个外乡人想在本地做生意,恐怕是痴人说梦,所以双方也算互相成就。
“本来族里就因咱家把颜家得罪死了,颇多非议,一个个心生忐忑,生怕受了牵连,若是老四真娶了她,两家不就是一家了,以后名正言顺此颜家就是彼颜家。”
说到底,在外面提起颜家,别人绝对不会想到颜氏一族,只会想到颜氏商行的那个颜家。
要说主枝这儿不恼,自然不可能。
可没办法啊,谁叫人家名头太响了,没见着京里的大官都惦上了,要不他们何必挖空心思夺人家家业?
若是不考虑外面人的看法,其实颜瀚海娶颜青棠,反倒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官和商的结合,权和利的结合,是时必然无往不利。也许这么发展下去,颜氏一族也能成为世家名门那样的存在。
见颜族长已现动容之色,颜翰河又加了一把劲儿。
“爹,老四一向倔,你忘了当初他为了要去洪山书院,而你不想让他离家那么远……”
才十岁大的孩子,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两天。
颜瀚海是颜族长和过世老妻的幼子,也是兄弟几个中最小的一个,哪怕是老三颜翰江都比他大了十几岁。说是弟弟,其实更像看儿子,只是这些年随着颜瀚海威严渐长,兄弟才像了兄弟。
颜族长没说话。
半晌,他恨恨地翻了个身,给了儿子一个脊梁。
“你去让他起来,我不管了,管不了了!”
颜翰河如释重负,忙给老爹掖了掖被子,出了外面。
“老四,你快起来,爹让你起来了。”
“谢谢你,三哥。”
颜瀚海清楚他爹的性子,若没有人劝,他是不会这么快就拉下脸原谅他的。
“都是弟兄,说这些做什么。你想做什么,咱们也不懂,只望你做事前能想好,不要一时冲动。”
“三哥,我想得很清楚。”
见此,颜翰河也不知说什么,只能叹一口气道:“行吧,你回屋吧,时候也不早了,早些歇息。”
“三哥,我就不歇息了,还要回苏州。”
颜翰河诧异道:“这么着急?”
“布政使司那我未告假,明日还要去点卯。三哥你别担心我,我在船上休息便是。”
“那行吧。”
对这一切,颜青棠并不知晓。
关于府里第二天就传出颜瀚海要娶她的消息,她确实有点难以适从,但想着他这么做也是为了帮她,也只能克制这种不自在。
“颜姐姐,爹真要娶你了?那以后我是不是可以叫你娘了?”睿哥儿好奇问。
颜青棠闹个大红脸,可其中细节又不好跟一个孩子说,只能支支吾吾说了一句,“你也可以不叫。”
“我想叫的,我想叫的,我叫你娘了,你以后是不是就可以永远住在这里了?”
颜青棠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忙给素云递眼色。
素云赶紧转身去端了盘糕点来,道:“睿哥儿,你吃不吃糕点?”
“我不吃糕点……”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请安声,是颜瀚海来了。
他身上还穿着绯色官袍,好像是从官署里刚回来,似乎有些疲倦,但眼神很清亮。惹人瞩目的并非是他,而是他身后跟着一个仆人。
那仆人手中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中放着一套主色为红的凤冠霞帔。
按大梁制,民间女子在成婚当日,可越制着凤冠霞帔,是为喜庆。而这所谓的凤冠霞帔,其实就是命妇的命妇服。
颜瀚海为四品官衔,按制他的夫人可请封四品恭人。
“赶得急了些,也不知适不适合你?”
他望着颜青棠,含笑地指了指托盘。
明明是来送嫁服,但由于他的官袍是绯色,这场景倒像是他来接亲了。
颜青棠莫名有些慌张,也十分局促。
“这么快?会不会有些急了?”
颜瀚海示意仆人将托盘放下,又挥退众人,连同睿哥儿也一并领下去了。
“急吗?若不赶得急些,我就怕他反应过来,继续纠缠你。”
颜青棠并没有听出这话中的深意,想想也确实,说不定再拖一阵子,她这肚子就遮掩不住了。
既然决定了,就不要优柔寡断,索性便快刀斩乱丝,把事情办成事实,让一切成定局。
不过在这之前,她还要办一件事。
她让颜瀚海稍侯,亲自去里屋取了个匣子出来。
里面放着一卷纸,正是一份她考虑过后连夜写出来的契书。
“你知道我做商人久了,做什么都喜欢立契,总觉得立了契,心中才安稳。”在扫除最初的那点赧然后,她的态度很平静,也很坦荡。
“你看看,要是愿意的话,就把契签了。”
颜瀚海接过契,认真详看。
颜青棠做好他会提出异议或者可能会不愿的准备,因为这份契写得太详细,也太过……现实了一些。
在这份契里,颜家所有家业都将作为她的嫁妆。
按大梁律,女子嫁妆归属本身所有,夫家不得有任何侵占,若女子不幸亡故,嫁妆则归子女所有,若无子女,则发回娘家。
为了防止意外,颜青棠特意在契书里注明了一条,若她有意外不幸身故,嫁妆归她所出的孩子所有,在孩子成年之前,则归她两个舅舅代管,夫家不得插手。
这份契是一式两份,另一份则会不日送到扬州宋家。
且契上还写明了二人议定婚嫁,只是权宜之计,她不用履行任何夫妻义务。
不管家,不同房,各随其便。
最重要的一条,她写明了若她想和离,男方不能有任何阻挠行为。
而随这份契一同的,还有一份早就写好的和离书,等待颜瀚海签字画押,这才是颜青棠最终的后手。
与其说这是一份契书,倒不如说这是一份列下了各种限制的婚书。
“你可真是想得周全。”
看完,颜瀚海不禁摇头失笑。
“我不是说了,商人做久了,做什么都喜欢立契,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说着,她顿了顿,“当然,你要是觉得这样做过分了,或者侮辱了你什么的,不签也可以,那之前我所说的话,就当我是冒失之言吧。”
“去拿笔墨来。”
呃?
她一愣。
“你不是让我签字画押?”
见他这般态度,颜青棠反倒有些心情复杂了,看了他一眼,转身去拿来了笔墨和印泥。
接过笔墨,颜瀚海未多加思索,在契上和和离书上,都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按上手印。
将东西收回盒子,这时的颜青棠也多了几分真心的笑意。
“婚期定在何日?我可需要做什么准备?”
颜瀚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道:“你看三日后可好,日子赶得急,大概婚礼会很简陋。若是你觉得可行,我这便着手命人准备给各官署衙门相熟的官员发请帖。”
给相熟官员发请帖,是昭告天下。
如此一来,就算作为端王世子的他知晓了,应该也会顾忌皇家体面,不会做出违背世俗伦常的事。
至于婚礼隆不隆重,本来就是假的,她倒不在意。
“简陋就简陋吧,反正又不是真成亲。这样吧,你让谁帮着筹备婚礼?我让李贵去帮他,若是有什么缺的,让李贵帮着补就是。”
颜青棠想的是,本就是帮她,哪能让他破费,毕竟他也不宽裕不是?有李贵的帮忙,事情会办得更快,也会更尽善尽美。
颜瀚海没有反对。
“是颜忠。”
竟是个老熟人。
颜青棠一愣,道:“那我让李贵去找他。”
此时的颜忠只差忙得脚打后脑勺。
谁能想到前些日子还恨不得对方死,现在竟要成自家的夫人了?
李贵这会儿也懵得很,不知为何姑娘突然就决定要嫁给那个颜大人,不过既然是姑娘决定的,他们也只能听着。
这二人早就对对方有所耳闻,心里估计也骂了对方无数遍,谁知现在闹个这样的事。
“颜管事,多多指教。”
“不敢指教,只要能把老爷和未来夫人的事办成就行。”
一番互相客套,两人只谈差事,不谈旧怨,有商有量地就把事情分工了。
事情有条不紊地进行着,颜府这里也开始张灯结彩扎红贴喜,忙得是不亦乐乎,很快整个府邸就被一片喜庆的红色笼罩。
目睹这一切,韩娘的心似被蛇鼠啃食,时时刻刻都充斥着痛苦。
“四爷,我想过你娶任何人,唯独没想到竟然是她……”
韩娘坐在罗汉床上,看着窗外安静的院子。
平时这院里总有几分热闹,毕竟有个孩子在,丫鬟、奶娘、老妈子浩浩荡荡一大群人。
如今倒好,也不知那女人给四爷吃了什么蒙汗药,四爷将睿哥儿从她这挪走了。
也许现在是从她这儿挪走,再过两天就是挪到那女人屋里了,她看得出对方十分喜欢睿哥儿,四爷大概也会投其所好。
瞧瞧,男人并不是不会讨好女人,只看你是不是他想讨好的那一个。
“要我说,这个即将进门的新夫人真不错,人是真大方,你见着有哪家办婚事,女方包揽一半的?那个李管事也出手大方,老李、陈妈、川儿、小蝶他们,因为这两天跟着忙前忙后,每天都能拿一份赏钱,据说有这个数……”
两个婆子一边从屋侧的角门往里走,一边小声说着话,声音丽嘉顺着蒙着窗纱的槅窗,就钻进屋里韩娘的耳里。
“真的?”
“可不是,倒累得咱们这些人,只能眼巴巴看着人家得赏。”
“你小声点儿,小心被里面听见,又生气了……”
“要我说,她也长久不了,以前没有正经夫人,由得她成日里养嫡子充大头。如今的这位,打从她住进来时,我就看出来了,老爷就喜欢这样的!你以为老爷成日清淡寡素,不近女色?这世上哪儿有不近女色的男人,不近只是不喜欢罢了,你看这不是日日往人家那儿跑,以后啊还不定……”
“行了,别胡扯了,小心真被听见……”
两个婆子前推后搡,离开了这里,声音渐不可闻。
屋里,韩娘露出苍凉一笑。
须臾,一丝丝阴影攀上了她眼角,越来越多,直到汇集成海。
“四爷,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第72章
◎你家大姑娘跟谁成亲了?◎
虽然是场假婚礼, 但接亲还是要从颜家那边走的。
颜青棠特意拖到明天就是正日子,才打算回去。
上了马车,几个小厮来到门前拆卸门槛, 好方面马车出去。
颜青棠回首望了望这座宅子, 谁能想到之前急着想离开的宅子,明天又要过来,还是换了一种身份, 只能说世事无常。
“姑娘,坐稳了。”李贵在外面道。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颜……青棠……呜……”
“谁在叫我?”还是个女声。
素云探头出去看了看,什么也没看到。
这时, 马车已经动了,见那个声音没有再响起, 颜青棠还以为自己是听岔了,便也没有多想。
她并不知晓, 就在一旁的回廊上, 韩娘被堵了嘴,按在地上。
很快,人就被拉离了这里, 再未让她发出一丝声音。
已是掌灯时分, 这间屋里却是一片黑暗。
贵妃榻上卧着一个单薄的身影,无声无息。
随着一阵开锁声,有人擎着灯进来。
颜忠放下烛台,退到了门外。
一个高大修长的人影缓缓走了进来, 随着他的走近, 阴影将这一片笼罩。
韩娘抬起头, 望向来人。
“四爷……”
从她这个角度去看, 对方是居高临下的,这种角度让他一向和煦的脸上多了层阴影。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颜瀚海去了一旁坐了下。
连日的奔波忙碌,让他整个人很疲累,眼神却又很清亮,与以往都不同的清亮。心里有一股潜藏在底下的亢奋,这股亢奋旁人不可查,只有他心里清楚。
“我是聪明人啊……”
韩娘苦笑,所以才想去找她。
“你想对她说什么?”
“四爷不是猜得到么?”
不然她也不会是这个下场,还没出手,就被人堵住了嘴,关到了这儿。
“是我对你太过温和,所以你肆无忌惮挑战我的忍耐性?”
“不!”韩娘摇着头,泪珠一串一串地往下掉,“韩娘又怎敢去触犯四爷的威严?”
他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是她可望又不可及的人。就是因为聪明,韩娘一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这大抵是她第一次明知道却故意违逆他的意思。
“念在你养睿哥儿有功的份上,对你总是借着睿哥儿做些小动作的事,我一直视若无睹,但你不该……”
“不该什么?不该试图去告诉她吗?”
韩娘苍凉笑着,从贵妃榻上坐了起来。
“原来四爷您也会怕?我以为您什么都不怕的。你竟怕我去找她说话,怕我戳破了你的心思?怕我戳破了你的心思后,她就不敢再嫁给你了?”
“是啊,谁能想到我们的四爷,英明神武的四爷,看似温和实则冷心冷清的四爷,竟想利用蒙骗的手段,去娶一个女子?按照韩娘对您的了解,以您的心机,您的手腕,一旦婚事做成,她必然插翅难逃。”
韩娘笑得凄凉:“四爷,你到底对她是真愧疚,还是真动心?你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可为什么是她?她近乎小了你一轮,你与他爹是故交,你们之间隔着两条命,为什么是她,凭什么是她……”
为什么是她?
初见时的恍然,那时他才发现两人竟有一面之缘。
她爹坟前,她毫不留情地戳穿他的目的,几乎将他脸皮扯下来,扔在地上踩。言辞之犀利,之锋利,刺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无动于衷的心。
愧疚?
确实是愧疚的,可光愧疚对他这样人来说还不够。
为了所谓的大事,他不可避免要关注她,然后一点点拼凑出来她做过的种种事迹,眼睁睁看着她凭着一己之力,设计了葛家,将葛家和严占松逼如绝境,惊诧了世人。
那日救她,其实他早就到了,眼睁睁看着她驱着马车冲入河里。
那近乎灵光一闪地用簪子刺入马臀,她立在车辕上,眼神坚决而笃定,那副画面至今让他悸动。
事后才知道她竟还怀着身孕,而这个身孕归根究底竟还是因为他。
所以光愧疚还不够,还得有惊讶、诧异、欣赏,以及怜爱。
不管是真愧疚,还是真动心,她已经快成他的妻了,至于以后想不想放她走,那是以后的事。
“四爷,韩娘跟了您近十年,你为何就不能怜惜怜惜韩娘?”
韩娘近乎魔怔似的,满是眷念地望着他清隽的面容,从贵妃榻爬起来,想要上前去触碰他。
可人还没走近,便被挥了开。
“韩娘,你是不是忘了你的来历?”
“我的来历?我……”
“你是老师嫁庶女与我不成,送给我的女人。”向来温和的脸,突然没了笑,凭空多了一层冰霜和冷漠。
“你来之后,我就告诉过你,我不会碰你,若你安分守己,日后我会为你准备一份嫁妆,把你当做妹妹嫁出门……”
可她不甘心,不甘心就当一个妹妹,也是她当时已经对他动了心。
便趁着他原配生睿哥儿难产身故,将睿哥儿接了过来养,平时又以姨娘自居,渐渐这姨娘之名就被落实了。
可实际上,以他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去动一个明摆着是送来看着他的女人,哪怕她从没有做过任何背叛他的事。
只是她不甘心啊,她不甘心!
“四爷,你好狠的心……”
为何要提醒她,戳破她!
但颜瀚海却没了想继续与她说话的兴致,站了起来:“若你想离开,我让人送你走,若你不想离开,以后就待在这,不要再出去。”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这里,而房门也很快再次从外面被锁上。
颜宅
“姑娘,你明天真要成亲了?”
看着一旁放着的嫁衣,素云到现在都还有些不敢置信。
她虽不知道为何姑娘突然决定要嫁给那位颜大人,据说是跟什么端王世子有关,也不知那端王世子是何人,竟逼得姑娘不得不这么快嫁人。
时间赶得这么紧,婚礼太过仓促,素云总觉得姑娘很吃亏。
不过她也能看出姑娘为何如此,大概就是想给肚里的孩子找个爹?
其实别说素云,颜青棠又何尝敢置信,不过事情已经定下了,明天就是正日子。
她摸了摸那身嫁衣,许久才道:“睡吧,别多想了。”
次日,颜青棠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接亲的时辰是在下午,一般花轿入门正好是黄昏,这才符合了婚礼之说。
中午用罢午饭,素云几个丫鬟准备了水给她沐浴。
沐浴罢,穿上嫁衣,颜青棠坐在妆镜前,一边由着丫鬟们帮她打扮梳头,一边怔怔出神。
曾经,因为爹总说要以后要为她招个好女婿,她也曾想象过自己穿上嫁衣的样子,没想到时过境迁,她确实要穿上嫁衣了,却是这般情况。
回想过去几个月,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
找人借子,她不悔,但唯独没想到他的身份竟然如此复杂。
她惹不起一个亲王世子,这就是最好的快刀斩乱麻的办法。
等她‘嫁给’颜瀚海成定局,他哪怕顾忌皇家颜面,顾忌世子尊严,也不会继续纠缠一个有夫之妇。
也许会伤了他,但他应该会很快忘记自己,毕竟天大地大,以他的身份,天下何处无芳草?
而他离开苏州后,她就会带着孩子和颜瀚海和离,以颜瀚海对自己负罪感,还有那份和离书在,他不会不放她走。
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想着,颜青棠本来犹豫忐忑的目光,渐渐转为坚定。
“姑娘,你看……”
“真好看啊!”
听到丫鬟们的唤声,她才回过神来,看着镜中的自己。
确实美丽,但又陌生。
有丫鬟来禀报,迎亲的队伍来了。
因为一切从简,所以并没有请全福人什么的,自然也没有人堵门。
一身绯色官袍,只胸前多了个红绸绣球的颜瀚海,很快就走了进来。
他颀身玉立,容貌虽不是顶顶俊美,但儒雅清隽,自有一股沉稳从容的气质。
当看到他向自己伸出手来,颜青棠不禁有些恍惚,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心中那点压下去的犹豫感又沸腾了起来。
颜瀚海走过来,拉起她的手。
“还在发什么呆?府里已经有许多客人正在等着了。”
这句话正好打断她的犹豫,她撑起笑,站了起来。
“没什么,走吧。”
提刑按察使司大牢里,就如同其他大牢一样,这样也总是不分昼夜被一片昏暗笼罩,只靠插在墙壁两侧的火把照亮。
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间审讯牢房却格外明亮,如同白昼。
严占松被绑在刑架上,此时的他只着了一身单衣,单衣上满是血迹和污痕,头发蓬乱,头颅低垂着。
看样子也是被动了刑的,哪还有往日江南织造的潇洒磊落。
想想也是,人的耐心是有极限的,总是问但一直不说,自然免不得要动刑。
纪景行不耐烦地坐在一张长案后。
除了他以外,在场的还有另两位官员,一个是按察副使阮呈玄,一个是布政使司左参政穆友春。
“严占松,你若是识趣,就该如实招了,负隅顽抗并没有什么用。”阮呈玄皱眉道。
以大梁的制度,对文官用刑,是要慎之又慎的。
可谁叫当今是个武将出身,从来看不惯优待文官那一套,再加上新任江南织造也就是端王世子点了头,这刑就用上了。
其实这案子应该是新江南织造主办,只可惜从中有人干涉,最后就变成了每边派一个人来,算是三堂会审。
以往纪景行总觉得下面的一些官员真不中用,很简单的事情,为何总要办得那么复杂。
真当自己深陷其中,他也感受到那层密密麻麻、看不见摸不着的巨网,牵一发而动全身,以及种种不得已。
他已经在这耗了几天了,心里明明想着要见她,却不得不坐在这儿。
因此他的耐心越来越不好。
“再上刑!”
穆友春忙站了起来,陪笑道:“世子大人,今天已经上了两遍刑了,这严占松是个文官,恐怕是短时间再也遭受不得,真把人弄……死了,这案子就无疾而终了。”
纪景行瞥了他一眼,冷哼道:“那你说怎么办?等你们再操作操作,过几天再把他放出去?”
这话说得穆友春脸色甚干,还得强颜道:“世子大人,何出此言,下官与他也没什么牵扯啊。”
“有没有牵扯,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丢下这话,他顺势站起来就想走,这时阮呈玄出声了。
“世子,您这是?”
在打算扮纪劼之前,纪景行就揣摩好了人设。
亲王世子嘛,自然是任性、狂妄,还有点居高临下的跋扈,与太子的德才兼备,处事温和,宽宏大度绝然不同。
闻言,他睨了阮呈玄一眼。
“本官出去透透气,怎么不行?”
阮呈玄尴尬道:“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世子走了,我们这……还怎么审?”
“你们愿意怎么审就怎么审,你俩好好合计合计,等我透完气回来,你们最好拿出个章程。”
丢下这话,纪景行扬长而去。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照现在这个情况来看,严占松是打死都不会认的。
这一认,牵扯的就是全族,很可能一家老小都落不得好。
即使朝廷不处置他,他若吐口说点什么,别人也饶不了他。
一共三个主审官,阮呈玄暂时与他目标一致,都想打开严占松的嘴,可另一个所站位置就完全相反了。
‘奸细’是早就安插进来了,还是眼睁睁地看着人进来,该递的话也早就递了,严占松敢说什么吗?
不敢。
步出了审讯牢房,一路沿着长长的石廊上去,当见到外面光线时,纪景行不禁用手挡了挡。
呼吸一下子畅通起来,他往四周看了看,当下决定要去找她,去他的什么公务!
往按察使司衙门外走时,有两个小官走在前头,正在小声说着什么。
他竖着耳朵听了两句,说是什么布政使司右参议颜瀚海今天成亲,他们要赶着去喝喜酒?
颜瀚海要成亲了?
那阮呈玄怎么没去,还拉着他审人?
纪景行也没有多想,出门后就上了马车,让马车往颜宅去了。
此时颜宅前,刚送走花轿,地上落了一层红色的鞭炮纸屑。
大门上的红绸还未取下,一般按照规矩,要第二天才能取下。
几个小厮、家丁正拿着扫帚清扫大门外的街面,这些鞭炮纸屑是不能扫走的,明天才能清理,现在只是把东西扫到一边,也免得碍着路人。
纪景行到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下了车,往四周看了看。
这是谁成亲了?
一旁的正埋头扫地的小厮,听到他的问话,头也不抬道:“今天是我们颜家大姑娘的大喜之日,不过因为守孝,赶在百日内,所以家里没有摆酒。”
“你家大姑娘跟谁成亲了?”
小厮听到声音不对,下意识抬起头,就见一个穿着官袍的男人正在问他的话。
他被吓得一个激灵,不自觉就答:“是布政使司右参议颜大人,大人您是来喝酒的吗?这可走错地方了,酒摆在布政使司后面的颜府里。”
下一刻,面前的人已迅速不见。
第73章
◎抢人/你能娶我吗?我能!可然后呢?◎
大街上, 一个头戴六合帽、身穿墨绿绣金线直裰的公子哥,正驱马缓行于街上,马后及两侧跟着几个小厮家丁。
只看这人人皆避的模样, 就知是哪家的纨绔少爷。
忽然一个人影撞过来, 下一刻纨绔公子哥被掀翻在地。
而他的马竟被抢了。
“抢马了,有人抢马……”
过往行人只看了这里一眼,见其衣衫甚是华丽, 身边还跟着几个仆人,自然懒得理会。
平民们大多对所谓的纨绔公子哥十分厌恶,这些人平时里仗马行于闹市,也不知撞了多少人, 就该有人出来治治他们。
公子哥正大呼小叫,忽然凭空掉下一块金子, 落于他面前。
他看了看,又瞅了瞅四周, 顿时不敢叫了, 将地上的金子捡起来。
“少爷,我们去报官……”
“报你个头,人家赔银子了。行了, 快别大呼小叫了, 这不是银子不银子的事,而是……”
他根本没看见是谁扔下的金子,甚至连抢马的人都没看清,这样的人就代表着不能惹。
纨绔公子也并非都是蠢人, 也知道什么能惹什么人不能惹。
颜府
颜忠和李贵满脸堆笑的立于门前, 招呼着前来吃喜酒的客人们。
其实颜府并没有发出太多帖子, 估计是人传人, 今日竟来了这么多客上门。且客人大多身份不低,各色官袍齐聚一堂,门外官轿马车排成行,也算是难得一见的场面。
今天,主枝也来人了。
此时颜族长正坐于高堂之上,等待新人拜堂。
颜翰河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直裰,满脸带笑,正忙碌于堂间招待客人。
待到了吉时。
一对新人手牵着红绸,从门外缓缓走进来。
“鸾凤和鸣兴百世,鸳鸯合庆万世福……”
打扮甚是喜庆的媒婆,满脸堆笑,嘴里唱着吉祥词。
“一拜天地!”
新人转身,面对向堂外,拜下。
“二拜高堂!”
转身,再对高堂下拜。
高堂上,不光坐着颜族长,另一边的椅子上摆着个灵位。
正是颜世川的灵位。
颜青棠从盖头下看到灵位,不禁看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从盖头下,只能看见一只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牵着红绸。转身的时候,那只手扶了她一下,又收了回去。
再次俯身下拜。
两人换了姿势,面对面站定。
“夫妻对拜——”
媒婆高唱的声音还没落下,一声巨响轰然堂外响起。
随之而来是冲进来一个人。
对方身穿蓝色白鹇补子官袍,外罩一件黑色大氅,他脸色极为难看,眼中满是熊熊燃烧的怒火。
“这……”
堂间,正在观礼的一众官员们顿时掀起哗声,也有认出来人是谁的,憋着没敢吱声。
“你是何人?若是来吃喜酒,恐怕还要稍等片刻。”见情况不对,颜翰河忙站出来道。
他看对方穿着官袍,因此话说得十分含蓄。
纪景行却根本不理他,也没去看一旁的新郎,而是双目带着熊熊怒焰瞪视着那个顶着盖头的女人。
“是你自己过来,还是我拉你过来?”
颜青棠身子一僵,没说话。
颜瀚海上前一步,挡在前面,脸上还是笑着,却笼罩上一片阴影。
“世子,今日乃颜某大喜之日,还望世子给颜某几分薄面。”
纪景行才不想给他什么薄面,尤其那个女人站着不动,还任凭对方挡在前面,更是让他胸中怒焰炙升。
她怎么敢!她怎么能?他凭什么?!
他二话不说,上前一步拉住颜青棠,就要往身边拽,这时一只手挡了过来。
还是颜瀚海。
“颜瀚海,你好大的胆子!”
纪景行咬牙低喝,眼中全是即将澎涌而出的怒焰,“你这是明知道我身份,以及她和我的关系,现在依然要挡?”
旁人听不懂这话含义,颜瀚海却再清楚不过。
是,他早就知道新上任江南织造是当今太子,这也是为何颜青棠提及自己与端王世子私情,他未详细过问的原因。
他知道她与太子的人早有联系,才会敢算计葛家和严占松,但万万没想到被她借子的那个书生,竟是太子纪祚。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就是因为清楚对方是谁,才会以这般快的速度想把两人婚事落定,打得就是出其不意的主意。
万万没想到,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太子怎会在这时候赶来?
难道他不该是在提刑按察使司里审严占松?
无人知晓,颜瀚海为了布置今天这一切,花费了多大的力气,不然纪景行也不会事到临头,才知晓颜瀚海竟要成亲。
其中种种布置,可以完全说是在刀尖上行走。
若非纪景行一时任性,心念起便想去见颜青棠,恐怕现在伊人已成了他人之妻,而他大概要几天后才能反应过来。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纪景行便怒焰滔天,目光更是狠戾。
“你要阻我?!”
颜瀚海看了蒙着盖头的她一眼,撑起笑,又上前一步。
态度温和,行为却坚决。
“世子,青棠乃我之妻,我们的婚事不光是她点头同意了,也是她爹还在世时便说下的,于情于理,世子爷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今天我就出现在这了,我说她不准嫁就是不准嫁,你要如何?”
“世子。”颜瀚海又道一声世子,是在提醒他,“世子如此狂浪行事,可对得起陛下对你的期许,又对得起太子殿下对你的期许?”
这话还是旁人不懂的提醒之言,却把纪景行听笑了。
他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不屑、睥睨、张狂与感叹。
旁人只道这位世子还真是不辜负盛名,颜瀚海却听到满满威胁之意。
“颜瀚海,颜容之,颜侍讲。”他声音压得很低,只近在咫尺三人能听见,“你是不是文官做久了,脑子做迂腐了?并非所有人做事都如你们这般,事事都要权衡,事事都要算计,事事都要讲究个顾忌。”
文官行事谨慎周密,算计人心,讲究权衡之术,制衡之法。
这样的行事方法,好也不好。
好的是纵横官场,无往不利,毕竟只要是个人,他就有软肋有弱点,若对症下药,则必然会被牵制。
而不好的地方,恰恰也在于这点。他们习惯了这种处事手法,一旦对方不遵守规则,不能跟他们玩这套,又有足够权势去压制,则此法不中。
颜瀚海以为太子仁厚礼贤、处事温文,必然顾忌皇家体面和太子名声,不会行非常之事。
最重要的是,太子用端王世子这个身份出现在苏州,后面必然牵着无数后手。这其中牵扯之多,牵扯之广,无法估量,根本不是一个女人可媲比的,所以他定然不会行事无忌。
可他以为终究是他以为,纪景行直接用行动告诉他——
他不需要权衡,自然也不是可以制衡的。
颜瀚海的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聪明人讲话是不用说得太明白,彼此都明白是为何意。
纪景行没有再去看对方,强行一把将颜青棠打横抱起,扬长而去。
颜瀚海回过神来,抬步似乎还想追。
这时,从门外匆匆走进来一名老者,正是按察使郭南山。
“老夫来得可是时候,应该还赶得及吧?实在是耽误了,耽误了。”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走了进来,正好就拦在颜瀚海的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仿佛没看见与他擦身而过,端王世子抢人新娘的行径。
见此,旁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可说,不可说也。
纪景行就这么抱着怀里的女人,一路走回江南织造局。
沿途自是惹来无数人瞩目。
想想,一个穿官袍的大人,还是个俊美无比的大人,怀里抱着个新娘,一看新娘就是抢来的。
这狗血、这骇人听闻的程度,引得无数路人纷纷围观,并且此事已极快的速度传遍大街小巷,乃至整个苏州城。
江南织造局里的各官吏及衙役们,也一个个都惊呆了。
下巴都跟掉了似的,就这么看着世子大人,抱着个女人去了后面宅院。
至于颜青棠,明知道自己挣扎无用,也就放弃挣扎了,可这砍头鬼竟就这么一路抱着她走。
沿途,她无数次想出声,想制止他这种愚蠢行径。
碍于心里有气,就憋着没出声,最后倒把自己弄得骑虎难下,只能紧紧将盖头按住,生怕盖头掉下来,被人看到她长什么样。
等他终于将她放到实处,颜青棠一把将盖头扯了下来,正想大骂他一顿,下一刻看清了他的脸色。
顿时,有些心虚了。
“那啥,你……”
“颜青棠!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怒喝声音,是噼里啪啦砸东西的声音。
他怒焰滔天,瞪着她,信手抓住什么砸什么。
颜青棠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最后退到墙边去站着,也没敢跑。
终于,他把入眼可见的东西都砸掉了,看向她。
当即吓得她就是一惊,嚷道:“我受伤了,我身上还有伤!”
“你身上还有伤是吧?过来我看看?”
他一步一步逼近。
她已经退到无路可退,只能往一旁跑。
还没跑两步,就被人又一把拦腰抱起。
“你说你身上有伤是吧,我来帮你看看。”
将人丢在床上,他三下两下脱了罩衫和官袍,又踢掉脚上的靴子。
她在床上,一退再退,直到躲到床角。
“你别过来,你再过来,我叫人了……”
“我不是说过让你叫,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敢来救你!我今天就把你给抢了,我看谁来阻,天皇老子来了,你也给我过来!”
“我不过来……”
她躲,再躲。
“过不过来?!”
终于被他抓住了她。
他也不跟她废话,直接堵上她的嘴,又去扒她的衣裳。
窦风说得对,对于这种喜欢朝三暮四的女人,就该把她锁在床上,让她哪儿都去不了。
让她跟别人成亲!让她敢偷偷跟人成亲!
正在怡红院与人对持的窦风,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谁在想他?
他也没多想,也是耐心实在被苏小乔这个女人弄没有了。
“苏小乔,你给我过来!”
“不过来,我才不要去你那什么指挥使府,你这么好色,府里肯定小妾一大堆,你别想老娘跟你走,别做梦了!”苏小乔嚣张道。
当然,若是神情没那么多惧怕,也许更具有说服力一些。
窦风也懒得跟她废话,将她提过来往肩头上一抗,就大步出了这间屋子。
出去时看见翠儿,对她道:“你家姑娘东西都收拾了?”
翠儿连连点头:“收拾、收拾好了。”
他满意一点头,扛着人扬长而去。
半路,老鸨追了上来。
“窦爷,你这是干什么啊,小乔她不想走,您就留她……”
“滚边上去!”窦风呵斥道。
老鸨还想追,这可是她的摇钱树啊,哪能就这么被人扛走了。
这时,一旁上来个穿着百户服的大汉,拦住了她。
“这是赎身银子,数数,只多不少,把苏姑娘的身契拿出来。”
老鸨倒不想数,可这般情况,似乎也由不得她不答应,只能一边哭丧着脸数银票,一边带着人去拿身契。
织造局
暗锋已经退出去了。
出去后,找了棵树在上面蹲下,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写下两行字。
七月二十八,殿下当众强抢布政使司右参议颜瀚海新娘颜青棠,殿下甚是恼怒,抱其行于闹市,引得百姓围观。
想了想,又把这两行用一根黑线划掉。
在其下又写了一行短的——七月二十八,殿下大怒,与颜氏商女颜青棠发生争吵。
反正殿下只让他不准报上去,他已经划掉了,就算没报上去吧。
他想着,把小本子塞进怀里。
房里,颜青棠像被煮熟了的虾,浑身都是粉色。
挣扎、推却在他的霸道下,全然没用,只能一步步丢盔弃甲。
眼见即将奔入主题,她哭了一声,再也忍不住了,正想说话,突然就是一噎,就像本来细小的喉咙,被塞进了难以承受之物。
他倒吸一口气,俯身亲了亲她额头,正想继续。
下一刻,迎来的是粉拳无数。
“做什么?”
他嫌她不乖,捏着她手腕束于头顶之上,又在她嘴唇上亲了亲。
她的脸通红:“你、你快松开。”
“你不松,我怎么开?”
他本是随便说句荤话,哪知却她哭了出来。
“你快起来……我有……我有了……”
“你有什么了?有我了?确实有了。”
他亲亲她眼角,以为她还在闹别扭,谁知倾泻而出的眼泪更多。
纪景行突然就被扫了兴致,以为她还惦记着那颜瀚海,顿时怒焰又起,就想惩罚她。
“你……”
一个巴掌扇过来,打歪了他的俊脸。
“我说我有了,我有身孕了,你快起来!”
他顿时僵住不动了。
俄顷,忙爬了起来。
“你有身孕了?”
颜青棠含泪睇着他,见他脸上满是不安,哪还有之前饱含怒焰的恼怒,目光一转,旋即抽泣起来。
本是小声哭泣,渐渐哭得越来越大声。
“你哭什么?”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耳朵,“我把衣裳帮你穿好了就是,你又没说。”
说着,连忙拿起被他撕得烂成一团糟的嫁衣。
想给她穿上吧,怎么看怎么膈应,便起了床去一旁衣柜里,拿出自己的一件袍子,走过来给她穿了上。
不穿还好,这一穿她本就生得白皙,此时发髻散了,一头乌发披散满肩,里面也没穿衫子,就罩一件宽宽大大的男衫,半边肩膀露在外面,衣襟拉都拉不上,细伶伶的脚踝和小腿露在外面,无端魅惑三分。
本来下去的火,忽地一下就上来了。
又由于他没穿衣裳,当即显了形。
那丑态毕露的模样,真对不起他这张人比花娇的俊面,颜青棠本就在假哭,差点没蹦出笑出来。
“你还笑!”
他套上衣裳,坐了过来。
“你真有了?”看着她的眼神十分复杂。
颜青棠绷着脸,本来正在后悔自己方才不小心吐了口,现在更后悔了,自然不想说话。
但她不说,他自己会想啊。
“所以你才找颜瀚海娶你?就想遮掩住自己的肚子?”
她绷着下巴,点了点头。
“我是那种不愿负责的人?”
颜青棠也烦了。
本来计划得好好的,如今被他全部打乱了,他倒好,反而一副受辱的模样。
“本来就是借子,我说得很清楚,有了孩子,我还要你做甚?”
“颜青棠!”
“本来就是!”
隐忍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在这一刻爆发:“我就想要个孩子,你堂堂一个亲王世子做什么白龙鱼服,乔装什么书生?本来我以为这么就结束了,你突然蹦出来告诉我,你是端王世子,是新上任的江南织造,你叫我怎么办?”
“皇家我惹不起,惹不起我躲还不行!是,你没猜错,我让颜瀚海娶我,就是为了不想让你再纠缠我!”
“我的身份就这么让你为难?!”
他似乎很难接受她如此直白,犹如困兽之斗,下了榻在地上盘转了一圈,又回来红着眼质问她。
“对!”她眼中噙着泪,坚决且绝然地点点头,“我本来就怕麻烦,本来就不喜欢复杂,我就想要个孩子,好好过我的日子。”
“那季书生呢?”他又问。
她却突然不说话了,往昔的亲昵甜蜜突然一下子就浮现在眼前,矢口否认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你说话!”
他暴怒地欺身过来,握住她的手。
本来汹涌澎湃堵塞在胸腔里的情绪,突然就平静了,眼泪不自觉而出。
她泪眼迷蒙地看着他的脸,伸手在上面抚了抚。
“如果你是季书生的话,我差一点就打算把你招回家了,就差一点点。可我想了想,我这么怕麻烦的一个人,心眼这么多,又讨厌跟人斗心眼,若哪天有些事情发生了变化,与其等闲变却故人心,不如将他留在回忆里,也是不错的。”
可能她神色太过感伤,他暴怒的情绪突然也平静了下来。
“端王世子与季书生,就有如此大的差别?”他哑着嗓子道。
那如果是太子呢?
果然他没暴露自己太子身份是对的,本来只是为了便于在苏州行事,打算以后找机会私下再告诉她,现在似乎没这么做是对的?
一个端王世子就让她反应如此大,若是太子呢?恐怕她要跑到他再也寻找不到的地方。
“是。”
“我不明白……”
他真的不明白,世人都想攀龙附凤,都想往高枝上攀,为何她却偏偏在获知他是端王世子后,反而避他如蛇蝎。
可心里同时又悲凉地想,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她不想攀龙也不想附凤,她怕麻烦,胆大包天,又胆小如鼠。
就像景,在洞悉了‘景’对她的不良心思后,她顿时就缩了起来,每天挖空心思就想支开他。
恰恰季书生相反。
为何?
因为季书生让她放心。
不会给她添麻烦,不会束缚她,不知道她身份来历,她随时就可以抽身离开。
瞧瞧,这个自私又无情的女人,她就是这样的!
“你为何不明白?”
“我就是不明白!”他声音中带着赌气的意味。
“你能娶我吗?”
“我能!”
他几乎不假思索,是用端王世子的身份答,也是用太子的身份答。
“好吧,就算你能,皇家愿意吗?即使你家人愿意,皇家也愿意,我嫁给你后,是不是意味着我要待在你的王府,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日只能当一个贵妇,行走坐卧都要人服侍,哪儿也不能去,还得跟那些贵夫人们斗心眼?”
说着,不待他答,她望着床顶上的承尘,又道:“我喜欢做生意,从小到大就喜欢这个,我不喜欢别人管着我,束缚着我,我喜欢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若是娶了我以后,能让我如此吗?”
他,不能。
哪怕是他,也不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现在,他来到江南,是因为他是太子。
父皇早就不耐烦当皇帝了,曾不止一次督促他,让他早日接下他的担子,别妨碍他和母后出去游山玩水。
这也就意味着,也许一年,也许三年,他就必须接下皇位,而日后他将牢牢地被束缚在那座皇宫里。
她若是嫁给他,也将与他一样。
“稍微有点钱的人家,便要三妻四妾,娶一堆女人回来。你觉得以我的性格,若我嫁给你,能允许你这么做?”
她不能,他还是季书生时,他从花楼里走一遭,就被她敏锐察觉到,因此而生恼,嫌弃得恨不得把他扔掉。
“所以如此一来,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你放我走,要么我把你弄死。到时候,我必然被诛九族,虽然我也没什么九族可以诛。”
她就躺在那,缓缓地,开诚布公地说着,说着这些假设。
“你看,像我这样一个心狠手辣,又自私自利,相对而言还算聪明的女人,你难道不怕吗?不怕哪天惹了我,我暗中对你下毒手,而你却浑然不知?”
“何必强迫彼此,去做一对怨偶呢?你如今对我放不下,大概是从小到大没人违逆你,而你心中有气难消,其实等那股气儿消了,你会发现你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在意我。”
“你看我这么多麻烦,今天为了我,你当众强抢了臣妻,恐怕要不了多久,这件事就会被传进京里,皇帝老爷那儿还不知会如何训斥你,你何必……”
“颜青棠你闭嘴!”
他突然翻过来,本来想压上去,想到她的肚子,又改为将她搂在怀里,将她的脸狠狠地按在胸膛上。
“颜青棠,你不用巧舌如簧,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想都别想!
第74章
◎难道是他的脸不俊了?/景?他嗯了一声◎
与此同时, 颜府那的场面甚是尴尬。
郭南山拉着颜瀚海进去说话了,颜忠颜瀚海等人只能陪着笑把客人都送走,幸亏客人们都是懂礼之人, 倒也没人出言讥讽什么的。
颜族长一开始差点没被气厥过去, 后来知晓来抢婚的是端王世子,顿时就没了怒火。
能埋怨谁?
怨亲王世子他肯定是不敢的。
只能埋怨儿子不听自己的话,以至于闹得如此局面。
“去, 把门上和各处的红都给我撤了,都给我撤了!”他拄着拐杖怒道。
颜忠忙领着人去办事。
至于颜家的人,则就更尴尬了。
他们现在该怎么办?
张管事和李贵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李贵说了一句。
“要不去织造局看看?我怕姑娘会吃亏。”
是啊, 谁能想到那穷得衣衫都洗得泛白的书生,竟然是端王世子?
怪不得, 怪不得姑娘‘突发奇想’要和颜瀚海成亲,原来原因在这!
现在李贵只想, 那端王世子虽隐瞒了身份, 但秉性不要改得太多,不然他还真担心姑娘。
书房
都以为二人在说话,实际上郭南山正拉着颜瀚海下棋。
两人下了一局又一局, 连下了五局, 眼见外面月亮都上树梢了,郭南山依旧兴致勃勃。
“郭大人,您真是好兴致。”颜瀚海苦笑。
“棋逢对手,人生大幸。难道颜大人觉得老夫棋艺太差, 与老夫下得没有兴致?”
“下官倒没有此意。”
“没有就好, 这世上没什么事啊, 是一盘棋不能过去的。既然颜大人也觉得棋逢对手, 那就再陪老夫下三局。”
眼见这老狐狸一点都没有想戳破去说的意思,颜瀚海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陪着他又下三局。
直到都二更天了,郭南山这才满脸意犹未尽地站了起来,说:“时候不早了,今天就不下了,改日再邀颜大人。”
颜瀚海将他送到门外,郭南山拍了拍他的衣袖,低头转身进了轿子。
两人明明什么话都没说,却又似乎什么话都说了。
本来是在怄气,不知不觉,两个人都睡了。
她是累了,他也是累了。
等颜青棠醒来时,屋里亮着灯。
本来被砸得乱七八糟的屋里,已经被收拾干净了,他就穿了身中衣,正坐在罗汉床的小案前看卷宗。
“醒了?我让人送点东西来吃。”
他走到外面去吩咐。
不多时,就有人提着食盒上来了,素云也在里面,进来后就忙来到了床榻前。
“姑娘。”
“你怎么在这?”颜青棠诧异道。
素云忙凑近小声说:“那事出了后,李贵和张管事就带着我们来了织造局,是大人让我进来服侍姑娘的。”
说起大人,素云语气十分复杂。
谁能想到呢,当初那个贫寒出身的季书生,竟成了端王世子,还是新上任的江南织造。
怪不得,怪不得姑娘从织造局回来就不对劲了。
素云帮颜青棠穿好衣裳,又服侍她简单的洗漱了下,就下去了。
是纪景行让她下去的。
“吃点东西,我已经一天没吃了。”
其实颜青棠又何尝不是,就只吃了一顿。
桌上的菜食还算丰盛,看得出织造局的厨子手艺不差。
见她望着菜也不下筷,纪景行将她的碗拿过来,往里面夹了一些她爱吃的菜,又把碗放回她面前。
动作有些粗鲁,语气却故作轻松:“严占松这厮甚是会享受,织造局的厨子做的菜还行。”
自然跟御厨是不能比,但已经是纪景行来到江南,吃到的味道最好的菜。
“你不吃?”他皱眉道。
她怎么可能不吃,就算她不想吃,肚子的孩子也要吃。
两人吃了一顿没有说话的饭,这种情形反正以前是没有过的。
下人们上来收拾了残局,又都退下了。
见她还是不说话,纪景行有些忍不住了。
“颜青棠,你是不是还在跟我闹气?”
“没有。”
她瞥了他一眼,转身回到床榻上。
“你明明就在闹气,你别以为你不说,我就看不出来。”
颜青棠总觉得他换了个身份,人凭空幼稚了许多。
闹气,不应是正常?
他把自己的生活搅合得一团糟,难道她不该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你偷偷跑去嫁人,我还没生气,你又气什么!”
话题似乎又回到之前,颜青棠不想理他,转身躺了下。
一会儿,人就追过来了。
靠近了,但没敢乱动,姿势换了几下,才小心翼翼将她搂进怀里。
背靠着熟悉的胸膛,明明心里不想这样,身体却下意识放松了。她也有些心软,道:“我没有生气,我就是在想事情。”
“想什么事情?”
“想以后该怎么办?”
“想以后该怎么办做什么?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颜青棠不想跟他说话了。
“闭嘴,我困了。”
次日起来,纪景行还在。
一夜之间,颜青棠的日常用物全都送来了织造局。
也不知他是怎么跟素云李贵他们说的,反正颜青棠不光见到了她惯穿的衣裳,连她平时惯用的牙杯都拿了过来。
吃罢早饭,他哪也不去,就跟她大眼瞪小眼坐着。
“你不去办公?”她没忍住说。
“不去。”
“你来苏州是领着皇差,正事不办,守着个女人?”
“颜青棠,你不用出言讥讽我,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跑?”一提这事,他就生气。
“我往哪儿跑?”
肚子都被人知道了,还往哪儿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之前想跑,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有孕,如今这事已经被他知道,就照他现在这个态度,估计她跑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把她抓回来。
不禁又有些埋怨自己,怎么就脱口而出了,也是这些天发生的事太多,她一直紧绷着,昨天又发生那样的事,她一时没忍住。
如今冷静下来,后悔也晚了。
“你真不跑?”
“这里是织造局,我不信你没交代下去不准备我出去,难道我还能飞出去不成?”
纪景行看了她一眼,半信半疑:“你这女人说得话不能信,不过我今天也没什么事。”
其实怎可能没事,严占松还在按察使司大牢呢,也不知道阮呈玄他们审的如何了。
可一想到严占松,自然想到颜瀚海,自然又想起严占松这几天总是拉着他的审案的事。
虽然没有证据,但纪景行严重怀疑阮呈玄就是故意的,故意帮颜瀚海转移他注意力。
其实这事也怨他,觉得她在颜府养伤,那地方临着布政使司,再安全不过,就没有再吩咐疾风司的人继续保护她。也是疾风司的人没用,做不到像暗卫那样潜入宅院,还不被发现。
说白了,还是怨暗锋。
当初他出海前,跟暗锋商量过让他留下来保护颜青棠,他偏偏就是不听,非说听了皇命,要寸步不离,要不是如此,哪有这么多事!
颜青棠自然不知他内心如此多的纠葛,眼见实在没事可做,眼前这人又不走,只能又去床上躺着。
“要不,我让人找个大夫来,给你把把脉?”他没话找话说。
“把脉做什么?难道还怕我故意骗你我有孕了?”
她恨不得自己没说过,如今把自己的后路都堵死了。
“你说得什么话,不是你前阵子受了伤?”
一提到她受伤,自然想到她是怀着身子被人当街袭杀,只恨当初轻饶了葛宏慎,就让他那么死了。
见她又不说话了,纪景行也不知该再找些什么话来说。
想着想着,又十分生气。
他都如此讨好了,她难道就看不见?
以前她可不是这样,季书生一点点情绪都能发觉,适时给予安抚。难道是他的脸不俊了,她弃如敝履?
屋里的镜子被他砸了,纪景行专门让人去拿了个妆镜来,顺带还有一套妆奁盒子,权当给她用了。
他则趁空在镜前看了看,觉得自己也没有变丑。
又觉得自己如此行径,真是幼稚至极,有辱他太子身份及英明神武的形象,心里更气。
颜青棠见他来回折腾,也不知他想干什么,道:“你要是实在闲着没事做,不如去办公?”
纪景行忿忿瞪了她一眼,没说话。
颜青棠也是个闲不住的人,既然他不做事,她来做总行吧?
想着这些天因为受伤因为婚事,好长时间没看账本了,她从床榻上起身,叫来素云,吩咐她去找李贵或者银屏,把她最近没看过的帐拿来。
不一会儿,不光素云来了,银屏也来了,带来了一摞子账册。
银屏好奇地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明显不高兴的织造大人。
她也听说了这位就是之前那个被姑娘养着的季书生,心中自是各种好奇,可惜不适宜显露人前。
见对方没说什么,她也就权当对方不存在,把近日生意上的一些事都向姑娘禀报了。
事情该处理的处理,该吩咐的吩咐,见没什么事了,颜青棠让银屏下去,也免得她杵在这招了他的眼,一会儿他又生气发疯。
她自己则翻起账本,又让素云拿来笔墨纸砚,若有错漏便用笔圈起来,并在一旁记下来。若是突然冒出个什么想法,也用笔记下。
纪景行在一旁看着,总觉得她才像那个日理万机的太子爷,他则是满腹哀怨等待太子临幸的小嫔妃。
怎么能让她比下去?
他便也吩咐人去拿邸报拿卷宗,见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那张小案被她占了,他就让人再拿张小案,就放在对面,与她面对面坐着。
她看账册,他看邸报。
她用纸笔记下错漏,他拿了她的笔和纸也记。
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说话。
就是吧,这罗汉床不大,别看颜青棠盘腿坐的好,他个头太高,窝在那儿,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什么时候这么幼稚了,以前也没发现他这么幼稚?!
颜青棠简直想扶额。
时间到了中午,有丫鬟上来询问可要摆饭。
很快,一个个食盒就拿来了,摆了满满一大桌。
颜青棠瞧瞧桌上的菜,心想当初在那小院真是委屈他了,潘大娘手艺虽不错,但会做的不过家常菜,每顿也不过五六个菜,哪像现在这样。
“你要想吃什么,就跟下面人说,让他们做。”
“同喜呢?”
“没想到你还记得同喜。”
同喜之前在浙江露过面了,如今江南织造众人瞩目,自然不适宜出现在人前,所以纪景行也没带他,如今正被疾风司养着吃香的喝辣的,估计又吃胖了一圈。
不过这话不能当着她说。
“我嫌他贪吃又懒,让人将他送走了。”
颜青棠也没多想。
纪景行看了她一眼,说道:“如今这后宅的下人,都还是以前织造局留下来的,清了一些出去,只留了一些不相干的。你若是觉得身边没有可心的人用,就让素云回你那颜宅调一些你喜欢的丫鬟来服侍你。”
反正就是要让她住在这里,虽然话没有摊开来说。
用罢饭,没什么事可做,颜青棠选择午憩。
他也跑来午憩。
正值七月末,天还是有些热的。
尤其正中午,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
两人挨着躺,她侧着,他就非要挨着搂着,她热得心浮气躁,忍不住推了推他:“你往后面去一点。”
他去了一点,但还是很近,她又搡了搡他。
“你现在嫌弃我了是吧?”声音里压着怒火。
颜青棠翻过身,看了他一眼。
“我热,你不热?”
她确实热,额上都出汗了,其实他也没好到哪儿,单衣都被汗湿了。
他坐了起来,明显带着怒火,穿上鞋下榻出去了。
不一会儿,他回来把床帐子拉上,两个下人从门外搬进来一座冰釜,在他的指点下,把冰釜放在距离床没多远的地方。
等人都下去后,他拉开床帐子又上了榻。
“现在好多了?”
又怎可能看不出他在讨好自己,心知他也恼,却还是压抑着脾气讨好自己,颜青棠也不禁有些心软,从床头扯了条帕子给他。
“擦一擦汗。”
就这一会儿功夫,他身上肉眼可见的汗更多了。
白色的单衫被汗水浸湿,贴在身上,呈半透明状,可看清其下结实的肌理。
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故意解开衫子,用帕子擦了擦脖子和胸膛,本来就是擦汗,倒让他擦出几分别样意味。
颜青棠红着脸暗呸一口,侧着转过身。
他索性脱了上衣,也不穿了,又拥过来。
时间在缓慢流逝,其实两人都没睡着,彼此都清楚。
蝉在窗外鸣着,明明都是七月末了,今年的天热得出奇长。
颜青棠在想,今年下半年果然生丝还要欠收,想后半年的生意,想如今他当了江南织造,最起码不用再担心岁织了,想了很多很多……
“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忙着审严占松,不然也不会让颜瀚海钻了空子。”
颜青棠想了想道:“你也不要怪他,是我利用他对我的愧疚,让他娶我的。”
一见她提起颜瀚海,纪景行脸色肉眼可见不好了,忍了忍咬牙道:“你不要提颜瀚海,我说的是严占松。”
他把这几天大致情形说了一遍,又道:“我以往在京里,只觉得皇命所达之处,必然众人俯首听命,现在才知道到命令是听了,但听没听进去,该怎么做,则由他们说了算。”
这话有些深奥了,但颜青棠知道他是受阻后的感叹。
想治严占松的罪简单,问题是就算治了严占松,以后还会有王占松、马占松,问题的根本没有解决,治标不治本。
可怎么才能治本?
这个问题牵扯太多也太广。
她想了想,道:“我虽不懂官场,但你们想要解决的问题不过有二,织造局及市舶司贪腐,以及官员士族大商互相勾结走私,避开朝廷征收商税。”
“这两地贪腐先不提,人之所以愿意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干某件事情,不外乎因为利益过大,巨大的利益足以促使人们干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既然如此,为何不让他们光明正大去这门生意呢呢?”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人人都知道海商赚钱,但有门路有资格去做这门生意的又有几个?暴利之所以会是暴利,是因为垄断,他们利用权柄垄断了所有海上贸易。”
“市舶司那个地方还是太小了,说话算数的不过那么几个人,当说是与否的权利只掌握在几个人手里,必然会出现谋私。”
“既然如此,为何不大开市场之门,让人人都可去做这门生意?那些洋商们需要的货物再多,总有一个限度,当人人都可做,当走私冒风险也无法赚来暴利,自然兵不血刃就能解决一切。”
纪景行眼中含着赞叹。
因为她所说与他所想几乎一致,只是他想的没有她说得如此浅白易懂。
他虽然明白其中含义,但还是眼含赞叹,故意捧场道:“那你能说说具体从哪方面去做?毕竟你知道的,我不懂商。”
莫名其妙,这话有几分耳熟,颜青棠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
不过她也没有多想,毕竟一时也没想到是哪耳熟。
“撤掉市舶司,或者不撤,另设监管之人,大开市场大门,将消息广而告之,引得众商皆来。”
她换了个姿势。她习惯说话时直视对方,这种姿势比背对着要显得距离近多了,纪景行也乐见其成,让她平躺着,而他则侧躺在旁边,一只手放在她肚子上。
中间,她把他手拿开,前脚拿开,后脚他又回来了,还不让她拿,抓着她的手,把弄她的手指。
“我听人说,他们这些走私的商人会把货物运到一座近海滨的岛上,那岛上有洋商设立的税所,凡是交易,不管是买还是卖必须给其交税,你完全可以仿造对方的方法……”
她越说声音越轻,目光移到他脸上,仔细打量。
此时颜青棠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她与他说话的样子,不就她平时与景说话的样子?
每次景都会询问她如何想,她也会自然而然去传授他一些商方面的东西。
而方才,她不自觉就进入这种状态,甚是下意识将他当做了景,大发议论说了这么多。
可问题是,他是季书生,是端王世子,他不该知道景出海后的所见所闻,也不该知道这些走私商人的问题,可他为何却不感到惊奇,反倒态度自然而然与她谈论?
她的目光终于引起他的注意,下意识问:“你怎么了?”
颜青棠不动声色:“没什么?”
又说:“你别动,你脸上沾了个东西。”
说着,她便伸手去给他摘,借着摘的动作,她用一只手虚挡住他脸的上半部分,用眼睛去端详。
可时间太短,他见她一直摘不下来,下意识就伸手去摸,她连忙收回手。可实在不死心,她又靠了上去,主动靠进他的怀里。
“我们玩一个游戏好不好?”
纪景行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想玩什么游戏?”
“你别问,到底想不想玩?”她话音虽凶,但眼神娇嗔。
他一时脑子没转过来,只知道她本来还不理自己,还得他没话找话引着她跟自己说话,现在却突然要玩什么游戏。
而这时,她人已经偎上来了。
女人柔软的娇躯紧贴坚硬的胸膛,她吐气如兰,温柔似水,他顿时有些迷糊了。因此,之后她拿来方才他擦汗的帕子,作势要挡他眼睛,他也没反抗。
“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你别动。”
她声音娇软,柳眉却是越蹙越紧,仔细端详被帕子蒙住脸后的下颚和嘴唇。
以前没有细看,此时才发现他的下颚和嘴唇和景的很像。
景有一张薄唇,他也有。
景的下颚线弧度很流畅,由于景平时戴着面具,只露出下颚,她不免每次与他说话,目光就落在他露出的下颚上。
季书生的?她似乎从来没仔细留意过,可此时蒙着脸看去,不管是下颚弧度还是唇形,两人都太像了。
颜青棠心里在鼓噪,脑子也很乱。
终于在他又问要做什么时,她欺身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帕子下,纪景行不禁一笑。
还以为她是害羞,想亲自己竟然还要蒙着他的脸,完全忘了以前颜太太可不是这般处事的,想亲了就搂着他颈子亲,一点都不会害羞含糊。
他也顺势搂上她的腰,大掌扶着她后颈,吸咬着那香唇。
如干柴烈火,如鱼儿得水。
心爱的女人讨好自己,是很难有人能抵抗的。
“景?”
他嗯了一声,尾音是询问。
下一刻,她突然不动了,他也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第75章
◎我从小家教森严,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两人都僵着不动。
直到颜青棠扯开蒙在他脸上的帕子。
“你的面具呢?景护卫?”
“我……”
颜青棠坐直起身, 嘴唇是红的,脸上有潮红,神色却极冷。
“你到底有几个身份?”
若非言谈之间他露出破绽, 若非她突然反应过来, 她是万万不会想到季书生竟和景是一个人。
多么荒谬的事!
一个是文弱书生,一个是做暗卫的。
她和景在一起经历的事,远比季书生更多, 除了没有那张面具,她比了解季书生,更了解暗卫景。
现在告诉她,景和季书生是一人, 而他们有着同一个身份——端王世子。
颜青棠简直要疯了。
“世子爷,骗人好玩吗?”
“棠棠, 你听我解释!”
之前景也是这么叫自己,总是与她闹为何宋巍可以这么叫她, 而他不可以。她不想跟他吵, 偶尔他这么叫自己,她也没多说什么。
此时明白过来,景那些种种不合时宜的异常, 终于都有了解释。
为何宋巍对她亲近, 他竟有那么大的反应?为何明明两人认识没有多久,他却醋意横生?还强行搂自己亲自己,分明是代入了季书生的想法,因此生妒。
还有为何景要出海, 季书生便也要回乡一趟, 因为两个人其实就是一个人。
“我真觉得我现在就是一个笑话!”
枉她曾经还在二人中纠结, 枉她觉得自己不该对景心动, 枉她还心疼他怜悯他,觉得他是暗卫,大概从小到大大概吃了不少苦,甚至为他筹谋以后的事。
枉她当初送季书生回乡时,心情那般复杂,他搂着她问她,为何不问问他走了还回不回来,她借着黑暗终于说了一句心里话。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大的傻子!
颜青棠起身下榻,拿起一旁的衣裳穿着。
纪景行跟着爬起来,想去拉她又不敢,想解释但一时半会也不知道怎么说。
“你别生气,我并非有意,我……”
她径自不理,穿好衣裳,便去拉开房门。
“素云。”
素云初来乍到,对织造局也不熟悉,只能在一旁的耳房里守着。一听姑娘呼唤,就忙过来了。
“姑娘。”
“让李贵去准备车,我们回去。”
素云瞧了瞧板着脸的姑娘,又瞧了瞧后面光脚站在那儿的织造大人,想跟姑娘说,织造大人让把姑娘的东西都搬过来了,明显就是不想让她走。
但——
姑娘的命令大如天,她忙哎了一声,就跑了。
之后,颜青棠就站在那儿,一直等着素云回来。
然后就走了,期间理都没理他。
马车离开织造局时,有人拦着不敢放行,跑来禀报纪景行,纪景行什么也没说,让给放行了。
回去的路上,素云一个劲瞄姑娘的脸色,却不敢多问。
车外,李贵也没敢问怎么突然姑娘就要回府了。
到了颜宅,见姑娘回来了,下人和丫鬟们都面面相觑,不是说姑娘在织造局,怎么突然回来了?
“去把织造局里,你们昨天搬去的东西,都搬回来。”
“是。”
素云出去交代,鸳鸯凑了上来。
“姑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要睡一会儿,别让人来打扰我。”
江南织造局
来请示的下人下去了,纪景行恼得回身踢了门一脚。
树上,暗锋暗叹了一声,没有吱声。
过了一会儿,耳边传来召唤声。
暗锋重重叹了一口,进了去。
刚进去,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击。
暗锋心知肚明,也未作惊讶之态,伸臂挡住对方。
两人就这么过这招,你来我往,腾来翻去,期间未触碰到房中任何物事。没有嘶吼,没有爆喝,只有沉闷的拳风和掌腿的破空声。
一刻钟后,纪景行突然收手,转身去了一旁大椅上坐着。
暗锋也收回招式,当然若他没有将手臂放在身后狂摆,看起来会更和谐一些。
纪景行出了一身汗,靠在椅子上喘着气。
今日这般情形在他身上极少能看到,大概只有早几年他在上书房,或者朝堂上生了什么气,却无处发泄,才会如此。
“行了,你下去吧。”
暗锋瞅了他一眼,没忍住道:“其实之前属下就提醒过殿下。”
可惜纪景行因另有布置,还是选择了用端王世子的身份,其实这件事早晚都会暴露,早暴露比晚暴露好,反正暗锋是这么看的。
“以颜姑娘的性子,殿下坦诚相告会更好。”
纪景行板着脸:“用得着你说。”
“还有,烈女怕缠郎。”
听到这句,纪景行终于愿意给他个眼神了。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暗锋本来不想说,见小主子一直盯着自己,清了清嗓子,尽量用正经的语气说。
“属下闲来没事,偶尔会看一两本话本子,话本子里都是这么说的。”
话本子?
不过不等他再问,暗锋就消失得没影儿了。
暗锋回到树上,终于松了口气。
正想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突然被人拍了下肩膀。
回头一看,可不是正是他那冤债小主子。
“你那话本给我看看。”
暗锋用只露了两只眼睛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把纪景行打量得快要恼羞成怒,他忙一闪身走了。
“殿下你等等,属下去找。”
怕他找错了,纪景行又吩咐了一句:“要烈女怕缠郎的那种。”
不一会儿,暗锋捧着一摞话本来了。
纪景行接过来看了看,最先入眼的就是封皮。
且不说这话本的名儿起得有些怪,暗锋来去很快,这么多话本他是藏在哪儿的?
这下,轮到纪景行把暗锋打量得快恼羞成怒了,幸亏他脸上戴着面罩。
“这些都是?”
暗锋估摸着他也急,这么多大抵也没耐心看完,遂从中间挑了两本给他。
之后,纪景行拿着话本走了,而暗锋则又把话本拿去藏。
颜青棠就这么一直睡到傍晚才起。
起来后,鸳鸯和银屏都来了。
三人围着她,又是布晚饭,又是故意逗趣。
颜青棠失笑:“行了你们,我没事。”
素云和鸳鸯对了一眼。
银屏想了想说:“姑娘,虽然我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你现在怀着身孕,还是要多开心,不要生气。”
“我没有生气。”
不过看三人这样,显然是不信的。
夜深人静,由于白日睡得太久,此时颜青棠并没什么睡意,但她不想累得几个丫鬟也陪着她,早早就上了榻,却一直没睡着。
自然不免又想起他,自然不免又皱起眉。
南边的槅窗响了一声,她下意识道:“谁?”
不多时,一个人影从窗子外翻了进来,这是颜青棠第一次真真切切亲眼看他是怎么翻进来的。
虽然四下很黑,但窗子那有月光,还是能看清楚。
“棠棠……”
颜青棠连忙翻了个身,不想理他。
很快人就过来了,就坐在她身后床沿上,开始絮絮叨叨。
“……当时我扮书生住店,大概是穿得太破旧,被人撵了出来,你让李贵把房赁给我,当时我就觉出一旁的马车有些不对,但我没动声色,我以为是不是被人盯上了。哪知道住进去的当晚,你找了过来,那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有一面之缘……”
不是一面之缘,是他曾经救过她。
只要一想到,他明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还在他面前扮丈夫不中用独守空房的富家太太,颜青棠就羞愤欲死。
什么恼怒生气,气急而走,其实都是为了遮掩她的羞窘与尴尬罢了。
“……当时我觉得你不怀好意,是不是从什么地方知道我的身份,就顺势就装成了季书生,想试探你到底想干什么……”
谁知她竟是想找他借子。
颜青棠也不禁跟着他的诉说,回到了当时的场景。
想到自己近乎不屈不挠的勾引他,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别说了,不准再说了!”她气得坐了起来。
他忙欺了过来,身上穿着景的衣裳,梳着高马尾,不过今晚没戴面具就是。
“我不解释清楚,你如何原谅我,知道我的苦衷?我当时以为你不怀好意,没想到你是垂涎我美色,还那么勾引我……”
他说得分外无辜。
“我从小家教森严,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就……”
“我没有勾引你!”她忙打断他。
“你没有勾引我?”
他离她离得很近,几乎是凑在她耳边说,“那是谁日日给我送吃的,还找我诉苦,说丈夫不中用,自己被人非议,还说公子就当可怜可怜我,给我一个孩子?”
“我没有说,我没有说……”
她捂着耳朵,呜呜反抗着。
可惜声息太弱,反而多了几分娇憨的可爱。
他情难自禁,搂过她亲了过去,一边亲着一边抵着她唇道:“我早就想这么做了,就穿着这身衣裳这样……”
“你不要脸……”
她抵着他胸膛,想推开他。
他根本不给她反应机会,又去吻她的脸,她的耳朵,她的颈子及锁骨:“你老实交代,当初有没有想过和景这样?”
“没有,我才没有……”
“真没有?”
他抱起她,来到窗边。
外面,月色正好,清清淡淡吐洒着月辉,让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样子。
真是景,与以往般无二致。
除了没戴面具。
“你快放我下去……”
“不放,你别害怕,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她挡也挡不开,他死皮赖脸就是往前凑,怎么以前没发现他这么无赖?
“别……”
手下是冰凉的皮甲,她呼吸不稳,娇喘吁吁,眼角泛着水光,不一会儿就丢盔卸甲了。
“你别怕,我不会……”
一晚上,他一直在她耳边叨叨‘棠棠,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她不理他,他就一直吵。
简直太吵了!
直到她用手堵住他的嘴。
一大早,素云是最先起来了。
起来后,她先去洗漱,把自己收拾规整了,才小心翼翼去了正房。
到地方,鸳鸯正在次间的小榻上睡得正香,素云失笑地摇摇头,轻手轻脚推门进了里间,想看看姑娘有没有醒。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男人的衣裳。
黑色的,很醒目。
她顺手捡起来,摊开看了看。
不远处还有一件,她又去捡了起来。
难道是织造大人昨夜来了?
可她怎么不知道?
素云一边捡地上的衣裳,一边想着,终于想到还有什么男人跟姑娘关系匪浅了,那个景护卫……
下一刻,她看到眼熟的皮甲护肩,连同腰束一起掉落在床边。
而床边的脚踏上,竟还倒着一双男人的靴子。
素云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惊疑不定地看着床那处,可屋里光线还暗,根本看不清薄纱帐子后面有什么,只能依稀看到后面似乎不止一人。
她心神不定地把捡起的衣裳,都放到一旁的几上,忙转身离开了。
人是离开了,却有些魂不守舍。
“素云姐姐。”
负责洒扫的丫头已经起了,正在扫院子。
素云心神不宁地对她点了点头,出了院门往厨房走去。
到了厨房,早食已经做好了。
素云先吃了早食,又拿着食盒装了一碗红枣碧粳粥桂,一盅燕窝牛乳炖蛋,一碟枣泥糕,一碟翡翠虾饺、两个小酱菜和一碟干丝清炒牛肉,一个清炒菜心。
想了想,又觉得不够,又装了一罐南瓜小米粥,一碟花糖蒸栗糕、一笼肉沫香蒜花卷。
如此一来,一个食盒就装不下了,她现叫了个小厮来,让帮着把两个食盒提了回去。
回去后,正房那还没动静,她让小厮把东西提到小厨房。
小厨房里有炉有灶,可以把吃食都先温着,等姑娘起来后再端过去。
灶是日夜不熄的,上面还烧着热水,素云把竹帘子放上去,转身去端吃食,往竹帘子上放。
她一手一碟,放上去,转身再端。
可这一回身的功夫,碟中的枣泥糕就少了一块。
不要问素云为何知道少了,因为厨房这每次做吃食都是有数的,例如一碟枣泥糕就是六块,码得整整齐齐,那明显缺了一角,傻子也能看出来。
她不动声色,继续转身去端,这次没少。
再转身端,这次又少了。
素云倒没被吓着,还以为是哪个丫头跟她玩笑,也存了玩笑的心思,便又转身过去。
这次只转了一半就转回来了,果然有人站在灶前。
她连人都没看清,扑上去一把抓住对方。
“好你个臭丫头,故意吓我是不是?”
话说完,她自己被吓到了,因为这明显不是什么丫头,而是一个蒙得连眉毛都看不到的男人。
她下意识就想叫,暗锋一把捂住她的嘴。
“不准叫,不叫我就松开你。”
素云忙点了点头。
哪知暗锋手一松,她提起嗓门就喊,声音即将出口,被暗锋又堵了回去,这次是用花卷堵回去的,就是他正在吃的那个。
“你叫什么,我又不是坏人。”
“你还敢说你不是坏人,你长得一看就是坏人……”因为被堵着嘴,素云呜呜啦啦说着,含糊不清,但大致能听出意思。
暗锋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我真不是坏人。我是昨晚来的,跟着人一起来的。”
听到说跟人一起来的,素云下意识就想到景护卫。
再看看对方穿的衣裳,可不跟景护卫是一个样儿。唯一不一样的,就是景护卫是戴面具,而这个人是把头脸都蒙住,只露了两只眼睛的面罩。
“你认识景护卫?”她把花卷从嘴里拿出来说。
暗锋点了下头。
至此,素云松了口气,以前景护卫也干过这种事。
“景护卫是昨晚进那屋的?”她脸色极其复杂。
暗锋瞅了眼她的脸色,又点了下头。
这下,素云整个脸都垮下来了,看起来如丧考批。
“这可怎么办。”
她去了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愁眉苦脸的,一边无意识地撕着花卷,往自己嘴里塞。
暗锋看了看那花卷,想是自己塞给人家的,也不能不让人吃是不是,就又从蒸笼里拿起一个花卷来吃。
吃了不够,还盛了碗小米粥来喝。
“你发什么愁?”
素云瞄了他一眼:“跟你说不清。”
暗锋笑了一声:“你主子都不愁,你愁什么。”
哎对呀,姑娘都不发愁,她愁什么呢?
姑娘做事一向有章程,她怎么可能明知道腹中孩子是织造大人的,还跟景护卫搅合到一起,肯定是有什么原因。
按下不提,素云出去说个话的功夫,转身再来小厨房,暗锋就不见了。她暗啐道,真是个怪人,果然和景护卫一样,神龙见首不见尾。
正好鸳鸯这时候也起了,她便让鸳鸯去厨房吃早食时,顺便再给姑娘带些早食回来。
鸳鸯也没多问就去了。
巳时,屋里人终于醒了。
素云听了召唤进屋,也不敢多看,就低着头服侍姑娘穿衣裳。
期间,不经意瞥到对方的脸,顿时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没掉。还是颜青棠看了她一眼,才恢复平静,即是如此她也时不时往那看一眼。
鸳鸯带着两个小丫头,端着洗漱用的铜盆、热水、帕子,以及牙粉和牙刷走进来。在见到屋里多了个男人后,三人都楞了一下,但什么都不敢说,低着头凑上前来。
颜青棠不信丫鬟们没认出他来,一天天净给她找事。
她对素云使了个眼色,素云忙心领神会地留下鸳鸯服侍姑娘洗漱,她则又带着人出去另置了一套洗漱用的。
洗漱罢,用早饭。
中间见桌上多了个人,而那人俨然竟是没戴面具的景护卫,倒也没人诧异,毕竟也不是人人都见过新上任的织造大人,还只道景护卫昨天就在了。
倒是素云几个心里直犯嘀咕,心想这位怎么这么多身份,怪不得昨儿姑娘回来时黑着脸。
用罢早饭,又没事可做了,不过比起在织造局,颜青棠显然自如多了。
她先去了一趟书房,在书房里见了张管事。
期间纪景行一直如影随形,张管事自然又表演了一番惊诧震惊,这时颜青棠已经能处事不惊了,权当没看见。
见完张管事,她又去园子散步。
大夫与她说过了,虽她之前差点小产,但她底子好,不能惧怕成日里不动,要劳逸结合地多动动,才对腹中的胎儿好。
园子里绿树成荫,这会儿天也不热。
走了一会儿,颜青棠心中的郁气全没了。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正想说话,突然见他面色一变,道:“我去一趟按察使司,忙完了回来陪你。”
她不禁诧异,下一刻意识到那句‘回来’,回来什么?不过纪景行并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已经急匆匆走了。
见这位走了,素云终于找到机会和姑娘说话了。
“姑娘,没想到季书生是景护卫,还是织造大人。”
她总算明白姑娘为何那么生气了,还气得跑去要和颜大人成亲,明明就是这位端王世子太过分了。
“别理他,他若是来就来,不来……就不来。你交代下去,别一个个像看到怪物似的。”颜青棠低声说。
“知道了姑娘。”
另一头,纪景行走了一段路,见四周没人突然停下脚步。
“你留下。这次若是再不听,你就回京去。”
“是。”
纪景行愣了一下,没料到暗锋竟会答应得这么快,不过他也没多想,还当暗锋这次是知道严重性不敢反驳。
晚上,颜青棠用罢晚饭刚去沐浴出来,纪景行来了。
“上午走得那么急,是因为严占松在牢里自戕了。”
他剑眉微蹙,满身疲累,没有穿景的衣裳,换回了蓝色官袍。不同于景的英姿飒爽少年气满满,这一身显得他很有威严感,又是另一种气质。
“自戕?”
严占松是今天凌晨在牢里自戕的,明明大牢里看守严密,也三申五令交代过除非三个主审官一同提审,否则其他人一律不准见。
万万没想到严占松竟用腰带绑在铁门上的栏杆上,把自己吊死了。
没人知道手脚都加了铁锁链的他,是怎么把自己挂上去。人是单独关着的,只有牢头能见到,但审问了牢头,牢头也叫冤,因为当时他根本不在,总之这件事又不了了之了。
“他们这是看我锲而不舍,怕再审下去,严占松受不住吐口。”
颜青棠瞧他眉宇深锁,这般表情在他身上几乎是见不到的,反正她是没见过。
不禁开口安慰道:“事情已经生了,现在懊恼也没什么用,其实严占松招不招,并不影响什么。”
就如同她那天所说,即使处置了此人,还是不解决根本问题,治标不治本。
纪景行叹了口气,抱了过来,将头脸埋在她肩窝上。
她刚沐完浴,身上透着一股子清香,他闻着舒服,不禁连嗅了好几口。
温热的鼻息吹拂在她肩窝上,弄得她痒痒的。再看一旁两个丫鬟,都是脸颊通红低着头,她脸一红,忙把他推开了,又让丫鬟都下去。
第76章
◎颜青棠快哭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你羞不羞?”
她恼道, 转身就走。
“我羞什么?”
他亦步亦趋,手抓着她衣袖不丢,嘴上在说笑, 眉心却是皱着的。
见此, 去了罗汉床那后,他又抱了过来,颜青棠也没再推开他。
安静了一会儿。
“对了, 你用晚饭了没?”
他在她肩窝里摇了摇头。
“那我让素云去准备点吃的?”
他又在她肩窝点了点头。
他这是打定主意要缠着她了,是吧?这么大一个人,还做这种小儿态!可心里虽羞恼,她也没说什么, 还是吩咐素云去准备吃食。
之后素云端来吃食,纪景行也没客气就用了, 还吩咐素云去把外面他带来的东西拿进来。
开始颜青棠还不以为意,哪知过了一会儿, 素云竟领着两个家丁, 搬了个大箱笼进来。
“你这是把织造局搬来了?”她诧异道。
纪景行含蓄道:“我只带了几件衣裳。”
又吩咐素云,让她在里屋找个地方放着,他拿东西时顺手就行。
素云忙去看姑娘脸色, 见姑娘没说话, 招了招手让家丁把箱笼搬进里屋去了。
这边刚弄罢,他饭也用完了,又让素云给他准备沐浴的水,素云还是看姑娘脸色。颜青棠被看得脸上绷不住了, 哼了一声进了里屋。
纪景行看这傻丫头还在瞅, 道:“笨丫头, 还不快去准备。”
素云恼得跺脚, 瞪了他一眼,下去准备了。
沐完浴,他换上衣裳走了出来。
这时,颜青棠已经去躺下了,见他来了,脸色不大好。
“你不回你的织造局,跑我这儿来做什么?还把箱笼都搬来了,还真打算住在我这?”
对,没错,纪景行就打得这个主意。
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话本里说的。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你又不住织造局,只能是我来你这住了,又不是没有住过。”
以前他可不会说这些话,这是在什么地方开窍了?
颜青棠闹个大红脸,不想被他看见,暗呸了一口背过身。
可根本躲不过,因为身后那个人又缠了过来。
“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她有些无奈道。
“我把景的那一份补上了。”
一听说他提景,颜青棠又有点恼了,推不开他,就拧他。
哪知刚上手,他就又是吸气又是叫疼,让她很怀疑自己是不是下手重了。
“棠棠,你别跟我闹气了。”
一听他叫棠棠,颜青棠就脑袋疼,就联想到昨晚,连忙道:“我没生气。”
“真没生气?”
“真没有。”
生什么气?最气的大概就是刚知道他竟是景的时候,可气过了再想,他一层身份套一层身份,她当初何尝不也是?
只能说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谁能想到会那么巧,她竟接连与他相遇。而归根究底,他这两个身份都没有做过伤害她的事,还救过她几次。
“你是跟着钦差一同来苏州的?”
靠在他怀里的她,并没有发现背后男人脸上闪过一丝怪异,就听见他道:“是,当时太子……嗯派了我和钦差一同来苏州,他自己则去了安徽,算是给我们打掩护。”
“那你的名字?”
“是取了我的字其中之一,我字景行。”
景行?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这个字取得挺大,看得出他父母对他寄予厚望。
怕她再问什么,他一时不小心又漏了底,纪景行忙岔开话题问起她怀了身子可有什么不适之类杂七杂八的话。
手也十分不老实。
“你做什么?”她皱眉。
“我什么也不做。”
说是这么说,他可一点都没少做,等颜青棠再想制止他时,已经晚了。
“不行,你别忘了……我还怀着身孕……”
“别怕,我还像昨晚那样,不会有事的……”
她还是不答应。
他就赖着那喊:“棠棠,棠棠……”
“你闭嘴!”她的脸涨得通红。
“棠棠……”
这次换在耳根子边喊。
“你别把丫鬟喊来了……”
“她们不敢进来,谁敢进来我丢谁出去……”
“你不要脸……”
“我有脸,你不信摸摸……”
颜青棠快哭了。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怎么现在这么磨人。
事罢,他终于消停了,像只餍足的大猫躺在那儿,抚着她鬓发。
她平缓呼吸,等脸上的红潮退下后,才睁开眼睛道:“你下次再这样,我就让人把你的东西扔出去。”
“我以后肯定不这样了。”他信誓旦旦说。
但很快颜青棠就会知道,男人的嘴,都是骗人的鬼,兰姐姐说得真没错。当然这是后话。
之后几日里,每天纪景行都是早出晚归。
反正不管再晚,他都会回到颜宅来,他在外面做了什么,也会像景那样,跟颜青棠说一说。
两人的相处就像之前季书生和景的结合版。
颜青棠呢,也心知肚明这是他的最大让步,索性现在也闹不清个所以然来,不如就这样吧,过一天算一天。
这天,吴锦兰来了。
这次来她带着倩儿和月月,颜青棠和两个小家伙亲香了亲香,才让丫鬟乳母把孩子领去玩了,留给两人说话。
“棠儿到底怎么回事?”
吴锦兰是听到外面的流言才来的,新江南织造跑去右参议府抢亲,而被抢的新娘子是颜家的女东家,这事早在外面传开了。
没人敢当面议论,只敢私下里你传我我传你。
这事不知怎么就被吴家在苏州铺子的掌柜听说了,这掌柜是新派来的,自然知道颜家大姑娘和自家姑娘的关系,就忙把消息传回了震泽。
这不,吴锦兰实在担心,就连忙来了苏州。
颜青棠也心知这事瞒不住,就把事情挑挑拣拣告诉她。
“你是说你想找人借子,没想到竟借到端王世子的头上,后来你俩在织造局相逢,你怕他纠缠你,才想找个人成亲,谁知却被他发现,当众抢亲?”
颜青棠点点头。
吴锦兰早就震惊到无法形容了,半晌才吐出一口气,之后复杂道:“我说那日你为何说也许要不了多久,我就会有个小外甥,原来应在这儿。棠儿,你也真是大胆,当初怎会动这种歪脑筋?”
颜青棠有些尴尬,忍不住端起茶来喝:“这也不算歪脑筋吧?”
“怎么不算歪脑筋?”吴锦兰嗔了她一眼,“好吧好吧,你为何会动这种念头,我大致也能理解,若是我是你,说不定我也会像你这般,有个自己的孩子,又不用成亲,确实能少许多事。”
经过之前那场事,如今吴锦兰是彻底想开了。
现在她每天虽说会很累,但心里很踏实,不用去考虑别人人,不用去关心他有没有穿暖有没有吃饱,不用看他的脸色去揣测他今天在外面有没有烦心事,因此说话做事都要小心翼翼,连孩子哭一声,都怕惹得他心烦。
什么都不用想,只用一门心思管生意,空闲下来管管两个孩子,比以前不知道逍遥到哪儿去。
所以她能理解棠儿是怎么想的。
若是换做以前,以她的性格听了这种事,大概会孜孜不倦劝棠儿还是给孩子找个爹什么的,不能这么做,不然外人怎么看待。
女子总是太容易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在意外人的议论,她如今几乎算是死了一回又活过来,这些都不再是她的枷锁。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就这样跟他处着?他就没说过什么,他家里那知道这件事吗?”
颜青棠眼中闪过一抹复杂,垂眼道:“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
“可……”吴锦兰叹了一声,“罢,你向来比我有主意,我也就不说什么,总之别让自己吃亏,别让孩子吃亏,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你只管给我递信。”
“谢谢你兰姐姐。”
虽然她也不需要兰姐姐帮什么忙,但有个人真心真意关心自己,这种感觉是极好的。
之后二人又交流下养胎经验。
尤其吴锦兰生了两胎,要说经验肯定比颜青棠多,自然不吝把自己知道的,平时该注意的,都一一告诉了她。
“你说他现在还缠着你,每日都要睡在一处?”
本来颜青棠还不觉得有什么,突然兰姐姐这么一说,她倒闹个大红脸,期期艾艾道:“怎……怎么了?这样不行?”
吴锦兰笑着瞅了她一眼,摇了摇团扇。
“倒也不是不行,倒没想到他还是个缠人的。”她低笑一声,凑到颜青棠耳旁说,“不过不管他怎么缠,你可千万得守住,前三个月千万不能让他那样……”
颜青棠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忍不住就想到那天晚上。
他来找自己道歉,虽然他没进去,但也没少折腾她,后来她沐浴时发现腿都被磨红了。
后面这些日子里,她顾忌着之前自己差点小产,每次都不会让他做到实处,他也就不做,就是少不得会耍着赖,又是装可怜又是装无辜,让她帮他,总之就是磨人得狠。
吴锦兰是个过来人,见她脸色这般精彩,还有什么不懂的,不禁又是感叹又是诧异道:“倒没想到有一日,还能看到棠儿你这样。”
“兰姐姐,你就不要笑话我了!”她的头顶都快冒烟了。
吴锦兰忙用团扇掩着口道:“好好好,我不笑不笑。”
说是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满脸笑意,为了缓解她的窘涩,便又拉着她传授孕期怎么解决这种事。
毕竟当初她怀上倩儿时,她和张瑾也算蜜里调油,张瑾是赘婿,不可能有通房什么的,但新婚燕尔,男人总有忍不住的时候,这时候就需要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了。
颜青棠听完,简直大开眼界。
没想到兰姐姐这么老实的人,竟还会这样?
这么看来,他确实不过分,亏得她每次都要骂他,他也就让她骂着。
两个人说得都是脸颊通红,羞得不得了,幸亏丫鬟们早就让她们下去了,倒也顶多就是有些羞。
第77章
◎他到底想干什么?◎
傍晚, 纪景行从织造局回来了。
见到吴锦兰来了,他虽认识吴锦兰,但还是装作不认识, 由着颜青棠为二人介绍了一番。
吴锦兰见其容貌俊美, 说是潘安再世也不为过,倒也明白棠儿当初为何会借子借到他的头上。
这样的男子,确实让女子难以拒绝。
晚上, 颜青棠设家宴招待吴锦兰和两个孩子。盛泽距离苏州虽不远,但吴锦兰带着两个孩子过来,颜青棠自然要留她住一晚。
吴锦兰也没拒绝,心想自己和棠儿确实好久没长时间聚了, 权当给她自己给孩子们散散心吧。
用罢饭,吴锦兰带着两个孩子去客院。
颜青棠送她们过去, 又留在那说了一会儿话,等回来时, 他已经沐了浴, 还已经把她的床给占了。
他倒是一点都不客气。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让素云为自己备水沐浴。
天太热,她洗了发。
从浴间里出来后, 来到窗下晾头发, 见此他也过来了。
“说什么小话,说了这么久。”他等得都快睡着了。
“不能告诉你的话。”
“什么话不能告诉我?”他凑到耳边道,拿过她手里的帕子,给她擦着发尾。
颜青棠不禁想起下午说的那些话了, 忍不住红了脸。
“反正不能跟你说。”
见此, 他也没继续揪着不放, 跟她说起别的事来。
“你说你打算让各大丝绸商博买下半年的岁织任务?”
纪景行微微颔首。朝廷缺不了岁织, 为了省事,往下摊派是最简单的办法。
当然,现在的摊派跟以前的摊派不一样,少了贪官从中渔利,自然丝绸商不会赔钱做生意,而且数量上也会少很多。
“恐怕就以朝廷在众商那的信誉,怕是没人敢接,更不用说用博买的方式。”
“那如果加一块海市的入场牌?”
海市就是之前颜青棠建议,被纪景行采纳,即将在苏州开设的专司海上贸易的商市。
最近纪景行就在忙这件事,因此早出晚归十分忙碌。
“如果加一块入场牌的话,恐怕会抢得破头。”她就事论事说。
如今织造局打算筹办海市的消息还没放出去,若是放风出去,入场牌一块难求,自然会抢破头。
当然,后期是不要入场牌的,但人们都喜欢抢个头筹,所以可想而知。
“你放心,肯定不会让你跟人抢。”他摸了摸她头顶道。
颜青棠瞥了他一眼,有点不习惯。
以前她和季书生说话景说话,都是她哄着他们,现在倒好,换成他用这种口气与她说话。
怎么说,就是很宠溺的感觉,让人觉得怪怪的。
“不过有一件事,还要你帮我。”他又道。
“什么事?”
“你当初不是建议我撤掉市舶司,或另设人监管?苏州这没有市舶司,若是开设海市,自然需要人监管,但你知道织造局之前上下都清了一遍,几乎没人可用,即便从其他官署衙门抽调人来,这些人也不懂商。”
不懂商的人进来能做什么?
估计还是老一套,耍官威及吃卡拿要,所以纪景行想组建个新衙门来管这件事。
“若是能成的话,可设为常制。”
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官身,也可以拿到官身。
这个消息若是放出去的话,大官们不提,小官小吏们估计要打破头。
“你打算把这事交给我办?”颜青棠挑眉。
他似是没有察觉,道:“估计也就这事只有你能帮我了,我记得银屏手下不是专管了一批女账房,就是独立于你颜家公账之外的账房,专管和各商行对账,对他们查账?我觉得你这套法子不错,可以拿来用在这上面。”
“刚开始,人手不够,你肯定要多操操心,当然也不会要你家或是你用顺手的人,你可以从外面招一批账房,要身家清白,过往没有犯过大错的。若是用着可行,可定为常制,还有既然设了税所,必然少不得交易所,这交易所还需要你多上心。”
交易所其实与牙行十分类似,这方面纪景行确实不擅长,正确来说很多官员都不擅长。
专人办专事,这也是纪景行这趟下江南后的感悟。
朝廷科举取的都是些擅长四书五经写八股文熟知经史子集策论时政的人,这种人拿来做学问,斗心眼,搞朝斗,确实一等一,但若是干实事,怕是就不行了。
纪景行甚至在想,以后要不要给科举多开几个实务科,专门的科取专门的人才。当然这是后话。
颜青棠认真打量他,见他态度确实诚恳,目光闪烁一下,微微扬起下巴。
“既然你这么诚恳殷切地想我帮你,那么我就勉为其难答应吧。”
“那就谢谢颜大东家垂爱了。”
他还故意做得一副伏低做小拱手作揖态,惹得她忍不住捶了他一下。
这时,她头发也晾得差不多了。
他将她一把抄起,抱到床上去。
现在身份暴露了,他会武的事也不用再遮掩,便从床头几上取了枚铜钱,灭掉高柜上的烛台,都不需要素云她们进来熄灯了。
“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
颜青棠却久久不能平静。
半晌才长出一口气,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纪景行就走了。
颜青棠陪着吴锦兰和两个孩子玩了一上午,下午吴锦兰带着两个孩子告辞回震泽,毕竟她现在也不清闲。
临走时,颜青棠欲言又止,想着事情还没办出个所以然来,提前说了也无益处,便没有开口。
把人送走后,她去了书房,将自己关在书房关了整整一个下午。
晚上等纪景行回来,她把自己花了一下午写的章程拿给他看。
总共写了十几张纸,其上何种想法,如何实施,如何进行,如何完善,都一一列举分明。
纪景行看完后很是惊叹。
确实,她的字算不得极好,书面也写得很白话,格式也不如他平时看的折子奏章来得工整。
但内容清晰,条理分明,实用性极高。
不像有的大臣,废话扯了一箩筐,奏章纸用了不少,却连一件事都说不清楚。
而她这份章程他看过之后,对整件事该如何办,过程大致是什么样,几乎能做到心中如数。
若朝中人人都能如此,大概他父皇和他以后都不用再弄个司礼监代为批红了。
“就照着你写的这样办,为了方便你行事,明日我从织造局拨个官给你用。”
拨个官给她用?
他怎么能说得如此轻松?他难道没有意识到如果整件事都交给她来做,会对外面会造成什么样的震动?
一个女人参与朝廷大事,这事不管是在什么时候,都会招来无数口诛笔伐。
他是真不知,还是根本不在意,还是其实他是在‘让步’做给她看?
颜青棠从来都是个理智的人,所以她几乎不会无理取闹,我的错就是我的错,你的错就是你的错。
若你做错了,只要不是什么不可原谅的大错,只要能说清楚讲明白,认错态度诚恳,也不是不能再给一次机会。
这也是为何连纪景行都没想到,她竟能消气如此之快。
当然,两人如今的平静,未尝没有彼此都有默契地在粉饰太平,其实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
什么根本问题?
就是之前颜青棠所说的那些,如若两人真在了一起,他能否做到不束缚她,不限制她,给予她相当大的自由?
这件事看似简单,实则因为他的身份,难度相当大,且也不是两人之间的事,牵扯到的人和事更广。
一时间,颜青棠心情十分复杂。
他到底想干什么?
“你怎么了?”
她忙摇头道:“没什么。”
这种疑问哪能诉之于口,未免让人觉得自作多情,不如让时间来验证。她默默想。
“你若是困了,就先洗漱睡,我还有些东西没看完。”纪景行指了指一旁他带回来几份的卷宗。
他也没去别处,就在次间的罗汉床上坐定。
见此,颜青棠吩咐素云她们进出时动作放轻一些,她则去沐浴洗漱。事罢她本想出来看一看,未免显得自己太过记挂他,便自己上了榻。
屋里有冰,并不热,很舒适,可她却怎么也睡不着。
翻来覆去,心里乱如麻,她坐了起来,正想让素云给她倒些水来,他进来了。
“怎么没睡?”
见她没睡,他很是诧异了一下。
“正准备睡的,突然想喝水。”
他去一旁柜子上倒了一杯温水来。
如今颜青棠有孕在身,已经尽量管控自己喝茶了,平时大多都是喝白水。
喝了水,她再度躺下。
“你先睡,我去沐浴。”他说。
浴房里水声淅淅沥沥,依稀可以听见。
她瞪着眼睛,听着水声,心里一片放空,以至于等他出来时,她还没反应过来。
见她躺在那儿,看着这里。
满身水汽的他,不禁挑了挑眉。
忽然,灯光暗了下来,这时颜青棠才反应过来身边多了个人。
“是不是没有我陪你,你睡不着?”
她的下意识是反驳:“怎么可能,我只是不困而已。”
那是谁之前连打了好几个哈欠?他还是知道自打她有孕后就容易犯困。
“你要是睡不着,我们可以做点别的事。”
她连忙道:“你走开。”
又赶紧往床里头避去,只可惜已经晚了。
“你要是实在想,我可以帮你……”她说得期期艾艾。
看她脸红成这样,纪景行意识到这个帮肯定跟以前不一样。
“怎么帮?”
她将他推开,让他别贴自己贴那么紧。
“你别动。”
“我也不动。”她又说,仿佛在给自己念口诀。
然后把丝被盖好,只留两个头在外面,两人都不动,只她的手动。
这简直让纪景行大开眼界,反正从一开始他就激动得不行,又想她以前也不会啊,怎么突然就会了?
又想谁来了?
吴锦兰来了。
事罢,他给她擦了擦,将帕子扔在一旁柜子上,赞叹道:“以后那个吴锦兰可以让她多来一来。”
回应他的是,她恼羞成怒一掌把他的俊脸推开。
第78章
◎草台班子、仙人跳◎
翌日纪景行走后, 颜青棠去了书房,并让人叫来了张管事、李贵、银屏,以及周管事、吕管事。
周管事素日里少露面, 他管着颜青棠的娘宋氏的陪嫁, 其中有各种铺子、田产,甚至还有一座朱砂矿。
由于这矿靠近云南,他平时一半时间在扬州, 一半时间在云南,极少一部分时间才在苏州。
不过他是宋家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宋家或是颜家,忠心上不用质疑。这次也是恰逢其机, 才会在苏州。
至于吕管事,他管着颜家下面的桑园织坊, 平日里也是极为忙碌,若非这次姑娘成亲, 又出现变故, 他大概也不在苏州。
等几人到齐后,颜青棠把事情大概说了说。
几人虽不懂什么是海市,但听完姑娘叙述, 大差不差也能理解一些。
李贵道:“姑娘的意思是, 织造大人要设一个税所一个交易所,税所专管收缴商税,交易所则类似牙行?”
颜青棠点点头:“我估摸着最后这两处大概会合并成一处,再另设人监管。”
“若说牙行的话, 还要找专门的牙人才是。”
几人互相看了看, 这件事他们都不擅长。
“此事我大概已有章程, 李贵你抽空把赵金牙请来, 我与他谈一谈。”颜青棠说着,顺便在纸上记下一笔。
其实交易所根本意义不在于牙人身上,牙人只要能说会道心思敏捷都可以,根本的意义其实在于其庞大复杂的消息网。
没发现越是做得久的牙行,生意越是兴隆?
牙行消息灵通,各种消息又快又多,来到这里能极快地卖掉自己的货,或者买来想要的货,因此大家更愿意往老牙行去。
久而久之,就成了良性循环。
“那税所……”
这才是最复杂的地方,大概也就银屏与之有些关联。
“所以我想让你们帮我在外面招一批账房回来,要身家清白靠得住的,等人招回来后,让银屏带着人教一教,大概很快就能用了。”
任何生意,只要产生交易,必然有账。
人们查账,大多只想知道亏赚,想知道有没有人在账目上做鬼,实际上一处的生意好不好,有没有出问题,从账目上也能看出来,这也是颜青棠为何那么喜欢看账本。
而帐确实是税所的核心,但一个朝廷的税所不可能只有帐,其中还有许多杂事要做,还有交易所那,也需要大量人手,所以纪景行才想新立衙。
这也是颜青棠叫来几个心腹的原因。
徇私嘛,谁人能不徇私?
当你不了解情况,又要开始做一件事的时候,必然只会找自己信任的人来做,只要能把事做好就成。至于信任的人以后会不会出问题,那也是以后的事。
“你们看看有没有什么信得过的,或是子侄家眷什么的人,都可以推荐过来,但你们知道我的脾气,虽是举贤不避亲,但前提是能把事情做好,不要打着我的幌子仗势欺人。只要把事情做好了,我不会亏待你们,大人那也说了,做得好,可设为常制。”
至此,几人终于明白姑娘为何要叫他们来了。
若为常制,则就是官身,最低也是个吏起步。
要知道普通百姓对做官大多有执念,不然辛辛苦苦供孩子读书考科举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能让儿子做官,让一家人不再当普通老百姓。
如今这事落下来,无疑是天上掉金子,在平时是绝不可能发生的。
“当然,你们自己要是有想法,也可以来跟我说。”
吕管事和周管事当即对视一眼,笑了笑道:“我们都一把岁数了,即使有,也是看家中子侄有没有出息的。”
“可不是。”张管事附和道。
倒是李贵颇有意动,但没出声。
银屏则道:“我一个女子,哪能去朝廷的衙门做事。”
颜青棠抬头看了她一眼:“女子怎么了?你不是女子,我不是女子?”
银屏总觉得姑娘这话有些意有所指,但还堪不透其意,她想了想道:“我还是跟着姑娘吧,我问问素娘她们有没有人愿意去的。”
素娘她们就是她手下的那些女账房。
之后,见没什么事了,颜青棠让几人下去,只留下了李贵。
“你若是想去,不用顾忌什么,本身这事其实就是说给你听的,只是未免让其他人不好想,才都叫了来。”
自己手下的人,家中什么情况,颜青棠怎可能不知道?
张管事家的孩子还太小,周管事家两个儿子一个在读书,一个跟着爹学做生意,吕管事差不离也是如此,三家都没有什么格外突出的人,而银屏大概率是舍不得离开她,所以她这话并不是虚言。
“姑娘,你觉得我能行吗?”
说到底,李贵还是不自信。
他人是个聪明的,办事也机灵稳妥,唯独欠缺的就是读书不行。而做官恰恰要读书好,这是普通人最普遍的想法。
“有什么不行的?不试试怎么知道?”
大概是颜青棠的态度激励了他,李贵想了想后道:“姑娘说我行,那我就去试试,就是我去了,姑娘身边……”
“不是还有六子?”
连最后的后顾之忧都给他扫除了,那他还犹豫什么?!
“我一定好好干,不给姑娘丢脸。”
快中午时,一名织造局官员找上门。
此人姓黎,原是织造局的一名照磨官,因为官衔低微,未被牵扯进严占松的事情,也是目前织造局留存下最大的官,被纪景行从照磨提拔成了经历,也是便于颜青棠办事。
“颜东家,还请以后多多照拂。”
黎泍很尴尬,大家都知道织造大人与此女关系,关键是如今是既没有名分也没有官职,他不太好称呼,只能随了外人的叫法。
“照拂谈不上,大家一起把事情做好就成。”
颜青棠也清楚这小老头大抵是瞧自己不起,只是碍于纪景行,他不得不屈从来听从一个女子的命令。
有没有本事,上秤掂一掂就知晓,她不怕对方日后不改观。
“万事开头难,只能一步一步来。”她一边跟人说着话,一边奋笔疾书,写完了就交给一旁的银屏,并分神问道:“对了,织造大人可是选中了地方?”
“这……”黎泍尴尬地摸了摸胡子,“大人说,地方就交给东家来选,只要您看中的地方,他都能帮你弄来。”
颜青棠扶额。
他在干什么?说是开设海市,忙了这么久,却连地方都没选?
她哪知晓纪景行确实是在忙海市,但方方面面可不光只有海市,想在这地方办成这样一件事,其中触动的利益太大,从中要做的事也太多。更不用说他还要故布迷障,也免得事情还没办成,就被人阻挠。
颜青棠也清楚这个道理,遂站起身吩咐下人去备车,又对黎泍道:“那我们今天就从这件事开始办吧。”
打从这天起,颜青棠开始忙了起来。
每天都是一大早出门,傍晚才归。
现在,她和纪景行也是一早一晚才能碰见,等到晚上她回来了,他也回来了,两人坐在一起交流所得。
这期间纪景行也担心她还怀着身孕,如此忙碌对身子可有影响?
但颜青棠兴致极高,说自己并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反而忙起来精神更好了。纪景行也只能随她。
知晓他的心思,颜青棠在外面办事时,都是打着颜家的名义。包括不限于找场地和招账房。
外人见颜家忙成这样,还以为颜家有什么大动作,却看来看去又百思不得其解。
由于之前那场事,现在很多人都知道颜家的东家,是新上任江南织造的‘红颜知己’,所以即使心里犯嘀咕,也没人敢说什么闲话。
期间,颜青棠去见了一趟赵金牙。
两人经过一番交流,在‘官身’的诱惑下,赵金牙决定倾尽全力为其效力。
而经过这些日子,颜青棠手下的人也越来越多了,光账房就招来了二十多个,为了方便这些人日常交流办事,她还专门拿了一座宅子出来,设为临时的办公地方。
海市的地点也选好了,就在苏州城西阊门外。
这阊门一带本就是苏州城一带最热闹的商市,此地商贾云集,林立着大小无数会馆,日里人流如潮,商铺、牙行、车马行、船行、民居等鳞次栉比。
山塘河穿城而过,往前就是沙盆潭,这沙盆潭素来有五龙交汇之说,山塘河、护城河、运河、上塘河都在此处交汇,此地也是苏州最著名的水市。
颜青棠看中的便是水市边上挨着桃花坞的一处圩场。
本来这地方寸土寸金,常人想找个空地都不可得,经由织造局出手,很快便拿下一处空地。
拿下地方后,颜青棠又开始找人建房子。
在不吝于砸银子的情况下,很快此地便建起一座高大巍峨、呈合院形制,每边都是二层楼的建筑。
此地人流多,每次有人经过,都会猜测这地方到底是干什么的。也有人有些小道消息,说是这地方是颜家买下的,大概是要开酒楼。
这么大的地方拿来开酒楼?那苏州第一酒楼之名不是很快就要易主了?
外面众说纷纭,有那些好奇人上门打听,无奈颜家人捂得很严实,问多了就说不知道,到底做什么还要听东家的吩咐。
时间很快进入九月中旬,眼见颜青棠的肚子也有三个多月了。
由于她本就瘦,再加上平日里穿得宽松,竟无人察觉到她有孕。而也就是在此时,外面渐渐有风声说,织造局要在苏州再设一个市舶司。
市舶司专司对海上贸易,一般只会设在近海滨之处,可苏州却不是近海,不过从苏州通过运河到长江,可直接从长江入出海口,再结合苏州此地丝织纺染极为发达,在此地设市舶司倒也不是不行。
因为这事,最近苏州官场上的气氛很是诡异,许多人都琢磨不出这位江南织造到底想干什么。
到底是真想办实事,还是好大喜功,就是为了做给上头看。
此事在朝中也引起热议,不过乾武帝倒是持支持态度,那样子仿佛是在说既然端王世子想玩就玩一玩吧,众爱卿何必如此着急?
一众官员敢说自己着急吗?
自然不敢,那玩玩就玩玩?
反正听说那端王世子甚是跋扈,去了苏州没多久,就做出一件惊世骇俗之事,竟然当众抢亲。
关于此事,朝中也有人对其进行弹劾,乾武帝倒也没有留中不发,很是斥责了端王世子一顿。
端王忙出来给‘儿子’认罪,又稍许辩解了下,大致说儿子与对方早就熟识,只是阴错阳差生了误会,儿子也是情急之下不得已如此。
皇家的家务事,人家一个当皇伯父的已经斥责了,还罚了当爹的俸禄,人家当爹的也态度诚恳出来替子认罪,你们还要怎样?
当然不能怎样,只能不了了之。
不过通过这件事也让一众人了解到端王世子看着文质彬彬,其实是个纨绔子弟。
一个纨绔子弟设市舶司,他能干出个什么来?
大概就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折腾吧折腾吧,反正折腾不出个什么。
与此同时,关于织造局招募丝绸商承接下半年岁织的博买,正在悄然进行中。
偌大的厅堂中,一众丝绸商早已聚齐。
不同于之前,这次人人有座,不光有座,来的人似乎不少。
“老于,你怎么来了?”
吴家的大掌柜于松,以前在业里也算人人都认识,只是后来听说吴家来了个赘婿,把早一批的老人都换掉了,于松自此销声匿迹。
也就是最近,听说吴家那个赘婿被撵出了吴家,于松再度归来,管着吴家的生意。
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吴家明明够不上承接岁织,这时跑过来做甚?难道说吴家的银子多得花不完,想送点给织造局?
“过来看看。”
于伯说得甚是含蓄。但能站在这儿的,又有哪个是傻子,自然不信他说的话。
而且经过此事,有不少人发现,这里出现了一批本不在织造局招募范围,但自己偷偷跑来的小商。
这些人想干什么?难道是听到什么消息了不成?
“颜东家怎么没来?”
如今葛家倒了,颜家也算是整个江苏丝织行业毫无疑问的龙头,这种场面没派人来,实属不应该。
很快说出这话的人,就遭来众人鄙视。
这是哪家?消息未免也太不灵通了!都知道颜东家与江南织造关系匪浅,这是什么好地方,能让人家颜家来?
傻不傻啊你!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从侧门走进来几个人。
其中一个正是颜青棠,她打扮得甚是素净,秋香色竹叶暗纹的夹衫,白绫马面裙,梳着简单的单螺垂髻,只脑后斜插着两根老银簪子。
细细的腕上,戴着一只玉色温润的白玉镯子,看起来十分清雅。
她身后跟着一名穿着六品官袍,身材消瘦个头不高的老者。
两人到后,便分别在主位一左一右坐下。
只从这站位和这坐位,就让人看出无数内容来,怎么?难道这颜东家真在织造局入室登堂了?
“诸位坐。”颜青棠神色淡淡道。
“我与诸位也不是陌生人,大家也清楚我的脾气,我就不多说废话。今日请诸位前来,一是为招募下半年岁织承接商,二来也是织造大人顾念早年大家为贪官所累,算是朝廷给大家的一些补偿。”
顿了顿,她又道:“此事本不归我所管,但黎大人觉得我与大家熟悉,便由我来开这个场。”
说着,她看向黎泍。
黎泍摸了摸胡子道:“颜东家客气了,客气了。”
又面向众人说:“颜东家方才所言,正是本官想说的,织造大人公务繁忙,今日这场就由我与颜东家共同主持。其一颜东家已说,就由我说说其二,估计近日织造局要在苏州设市舶司,大家也有所耳闻,此事为真,但不叫市舶司,而是叫海市,不日即将公之于众……”
黎泍把大致情况说了说,又道:“朝廷也知晓各位承接岁织是为朝廷效力,朝廷也不会忘记尔等这些年的功劳。所以织造大人再三考虑后,决定若能在下半年承接朝廷岁织任务,则授予其一块海市入场牌,领下此牌则可入海市交易。今年下半年的岁织任务也不多,缩减一半,是为五万匹,两千匹即可承领。”
此言一出,所有人还在面面相觑。
颜青棠道:“颜家领织五千匹。”说完,她便不说话了,端起一旁的茶喝了起来。
她话音刚落下,于伯站起来说:“吴家领织三千匹。”
这风向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那吴家的人之所以到来,明显是颜家给打了招呼,这是有好处拿,才会通知自己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一时间,甭管有没有明白海市意义的,纷纷叫价出声。
不敢越过五千之数,就怕惹了颜家又犯了众怒,因此大商都是五千,小商都是二千三千之数。
即是如此,到最后负责计数的吏员已经记不过来了,超出原定数目太多,只能求助地看向黎泍。
黎泍则去看颜青棠。
颜青棠点了点头。
黎泍有些无奈地站起来说:“这数额已超出原定数目太多,诸位还要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刘四爷见这官态度和蔼,壮着胆子道:“大人,咱们已经手下留情了,为朝廷效力,我等义不容辞。”
“可不是如此……”
一众商人纷纷附和,哪还有之前不情不愿的模样。
黎泍无奈道:“本官实在有些无奈,不过之前织造大人吩咐过,就当补偿给诸位之前的损失。之后就会有人将入场牌发放给各位,还望诸位能暂时保守这个秘密,勿要往外宣扬,不日织造局才会将此消息公之于众,还望大家牢记。”
说完,他留下两个吏员,和颜青棠从侧门离开了。
刚走出去,黎泍忙道:“颜东家,这超出的数额可怎么办?”
“超出不过一万多匹。”之前吏员计数时,颜青棠已经在一旁算过,“就按市价购入,之后置于海市售卖,所得钱财,记于海市衙门公账,刨除之前支出,余数由度支房监管,用于给众人发薪饷。”
他们这个草台班子初建,织造局这边不过出了个黎泍,纪景行给了块儿地。
其他所有包括不限于招账房、用人、建房子、乃至房子中一砖一瓦一桌一椅,其实都是颜青棠自掏腰包的,包括这两个月众人的薪饷。
这世上不存在又想马儿跑又想马儿不吃草的事,想要人把活儿干好,必然要把薪饷发足数了。
黎泍这个前任的照磨官,每月俸禄不过二两多,又由于上面人霸道,他几乎没什么油水可拿。
织造大人使他出来帮颜东家组建海市,当初他还真担心没人给自己发薪饷,万万没想到颜东家给其他人发薪饷时,竟然没忘了他。
简直让他感激涕零!
更重要的是这薪饷竟然不少,达到二十两之多。
就颜东家所说,干多少活儿吃多少饭,他干的活儿多,所以拿得也多。
而这些日子,他是眼睁睁看着颜东家把一个草台班子,弄成当下规格。
那套颜家的私宅里,未来的海市衙门已具规模。
各房各科,划分清晰,何人司管什么,都条理分明,不存在浑水摸鱼不担责任的。就好比那度支房,取的就是户部度支科之名,里面干活的就是从外面招募来的那批账房。
这些账房来时,还一副文绉绉迂腐不堪的模样,经过颜东家手下之人一调教,算起账来是又快又准,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把从组建开始到现在的花销全部核算一遍,并一一造册。
度房只管算账做账,支房只管支出与花销,另有稽核房负责查账。
他们现在哪怕是出去买一块砖,都需要有字据,卖砖人不会写字不要紧,可自己写,记下对方姓名,让对方画押即可。
这些字据都会经由度支房核算,然后做成账目,事后经过稽核房核实。而交易所那边也另有几套班子,各司其职,互相监督。
反正黎泍是大开眼界,佩服得五体投地,再也升不起任何轻视之心。
“也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开衙昭告世人,如今已万事俱备。”黎泍又道。
“等他回来再说。”
是的,纪景行现在不在苏州,他出去了。
至于去干什么,他没细说,但颜青棠猜应该与洋商有关。
想想,你就算在苏州设个海市,也得有洋商前来才行。
洋商从何处而来?
自然从海上来。
但你总得告诉人家哪里有个卖货的地方,物美价又廉,人家才能知道。
纪景行临走时,还找颜青棠借了十万两银子。
是的,他这个江南织造看似威风凛凛,实则囊中羞涩。
偌大的江南织造局,账上竟一文钱银子都没有,他倒是可以从户部那支,问题是户部远在京城,命令发到布政使司那,布政使司是卞青的地盘,可想而知自然是一拖再拖,不能拖那就叫穷。
纪景行气得不行,当天晚上回来后,连饭都没吃。
颜青棠再看不懂他的意思,该要白活了这么多年,遂扔给他一个盒子,说不够还有。
纪景行手捧盒子,第一次,不,第二次感受到被人养是一种什么感觉。枉他身为太子,其实还没有她有钱。
第二天他清晨走时,拿走了盒子,在颜青棠脸颊上落下一吻,然后到现在还没回来。
如今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总是让颜青棠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仙人跳了,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端王世子,就为了骗她的银子,以后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79章
◎幼稚也有幼稚的妙处/她肯定行◎
颜青棠和黎泍走后, 众商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不是太过冲动。
说不定这就是颜家和织造局搞出的一个仙人跳,就是为了让他们入套?
这时,走上来一名吏员, 从一旁拿出一卷纸张, 从中抽出一张,开始唱名让被叫名的上前登记。
叫到一名小商,此人忙上前去, 不多时拿着一张纸回来,面色怪异。
“怎么了?”
众商纷纷耳语,又凑上去看。
只见那张纸是以织造局名义发出的公函,其上不光罗列了承接丝绸商需要向朝廷提供多少匹丝绸, 还写了每匹按多少价格算。
何时交货,何时付银, 其上都有写明,最后盖了织造局的大印, 另还有承接商的签名画押。
织造局何时会发这样的公函了?
若之前就如此做, 众商何必苦织造局久矣?
那小商面色怪异小声道:“我听那吏员说,此法是颜东家想出来的,最近织造大人不在, 这织造局很多事其实都是颜东家做主……”
众人哗然, 却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暂时憋在心里。
不过因为此举,众人对仙人跳之想,倒是淡去许多。
其实颜青棠还真没有把手伸到那么长, 管到织造局去。
如今纪景行不在, 织造局不过小猫两三只, 最大的官就是黎泍。纪景行临走时吩咐黎泍, 他走后,与海市相关的事,都交由颜青棠做主。
这承接朝廷岁织任务,本就与海市相关,用颜青棠对黎泍说的话,这叫请君入瓮,不请自来。
你开门做生意,使劲吆喝没用,得让人家自己来。
这么多大小丝绸商,若能在当日全到,即使每人只带一些货物过去,也足够撑场面了。
既然想马儿跑,那就给足草料,事实上颜青棠早就觉得织造局平时办事漏洞太多,就如她之前与纪景行说的那样,不解决根本问题,处置一个严占松,还会有下一个严占松,这样其实也是在治本。
按下不提,黎泍虽一再交代众人要严守秘密,但若真能严守秘密,也未免太违背人性。
也因此一直谣传织造局要设市舶司,终于在此时有了实际的痕迹。
‘海市入场牌’这个消息,在私下里传疯了,人人都想目睹一眼这海市入场牌到底长什么模样。
与此同时,关于颜家那个女东家在织造局入室登堂的消息,也广为流传。
据说,这次开设海市就是由她操办,桃花坞水市那刚盖起来的建筑看到没?据说那就是市舶司也就是海市的交易行。
外面众说纷纭,一时间颜家门庭若市。
本来这两天因万事俱备,颜青棠已经不需要每天早出晚归忙碌,弄得现在只能对外谎称自己不在家。
可这时却有一个人上门,颜青棠不得不见她。
此人正是苏小乔。
颜青棠见到苏小乔时,甚是诧异。
“你说你被人赎身了,但为你赎身那人对你不好,日日虐待你,所以你趁他不在家,偷偷跑出来了?”
苏小乔连忙点头,又道:“我如今可只能投靠你了,青棠你不能不管我!”
颜青棠看看她。
但见她穿了身普通的棉布衣裙,衣裳有点不合身,看着不像是她自己的衣裳,反而像是翠儿的衣裳。
脸上脂粉未施,也未戴什么首饰,但衣衫下皮肤依旧白皙细腻,未见任何红肿伤痕,也没有变瘦,和以前般无二致,除了换了个打扮。
再看看一旁欲言又止的翠儿,颜青棠心知这里头肯定有什么猫腻。不过苏小乔都找上门了,她自是不能不管她,便让下人去准备客院。
眼见有了藏身之地,苏小乔终于放下心来,也有功夫去打量颜青棠了。
她上下打量了颜青棠一番,眼睛精准地落在她肚子上,先伸手上去去摸了摸,露出一副吃惊表情。
“你怀上了?”
颜青棠瞅她神色,不像是知道之前发生那事的样子,那照这么来说,给她赎身的人应该不在苏州。
“是怀上了,已经三个多月了。”
“你倒是速度,那那个小书生呢?你该不会把人家抛弃,自己藏起来了吧?”
她怎么尽说大实话?她能说她确实把人家抛弃了,谁知小书生另有身份,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小书生变成了端王世子,如今两人是剪不断理还乱?
颜青棠也不想瞒她,反正之后她也会知道,就把大致事情说了下,听得苏小乔是连连发出惊诧声。
“你这运气,我真不知道是说你运气太好,还是运气太差了,那你现在可怎么办?是打算就这样过?还是让人领回家去?他家里可知道这事,怎么说?”
怎么一个吴锦兰,一个苏小乔,都要问他家里怎么说?
但可不是得问吗?毕竟非一般人家。
“我也不知,走一步算一步吧。”
苏小乔瞅了瞅她神色,道:“我跟你说啊,这事你可不能掩耳盗铃,还是得提前想好,真打算跟他过,就好好捯饬捯饬,再怎么说也不能当妾,要当就当正妻。以你的容貌、聪明和手腕,别说配个世子了,配个太子也配的。”
“男人的脑袋都是跟着裤腰带走,趁他对你上心,怎么也要把正妻之位拿下。多给他吹吹枕头风,若是他家里不愿意,你可别出头了,使着他跟家里对着闹去。他既然是世子,肯定是家里的嫡长子,说不定家里为了儿子,愿意妥协让你进门……”
听她教她怎么拿捏男人,怎么拿下正妻之位,颜青棠听得脑袋都是大的,不禁道:“照你这么说,我真嫁给他了,以后还得去斗婆婆斗小姑?”
“那可不是!”说着,苏小乔露出讪讪之色,“不过就你这性格,恐怕你也不愿过这种日子,我倒也能理解你为何如此矛盾了。”
想了想,她又道:“实在不行,你就先这么跟他过着吧,等他对你的心思慢慢淡了再说,到时候使点手腕,让他愧疚愧疚,把孩子留下来。即使他哪天走了,仰仗着他留下的势,天下之大,你也哪处都可去得。”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没得让人头疼。”
之后二人又闲话了一些别的。
期间,颜青棠挺很好奇苏小乔被赎身后的经历,但明显现在她不会说,她也就不问,日后自会知晓。
两人一起用了午饭,苏小乔也累了便去了客院。
到了客院,关上房门,翠儿忍不住道:“姑娘,咱们就这么跑了能行?窦大人回来,肯定要四处找你。”
“他找就找吧,他找我我就得回去?我就是不想让他找到,才跑掉的。”苏小乔翻着白眼道。
又不耐说:“好了,不要提他了,烦不烦啊,既然来了青棠这,就好好在这里玩一玩,他肯定找不到这里,等过阵子再考虑下一步。”
翠儿能说什么?
只能点头。
苏小乔的到来,让颜青棠没那么闷了。
两人闲来没事说说话,逛逛园子,一天的时间就打发过去了。
可这种日子只过了两天,颜青棠就收到一封信。
信是扬州卫的人送来的,可信却是纪景行本人写的,信上说让她和黎泍把海市的消息放出去,把一切都准备好,某月某日他会带着洋商来到苏州。
是的,时间都给她定好了。
所以他没有仙人跳自己,只是把她当牛马使?
也不想想海市(市舶司)开市,如此大的事,他不出面主持,指着她和一个只会听命令的小老头?
他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
头疼归头疼,事是她自己接下来的,只能照办,还能怎样?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颜青棠不再闭门不见客,而是大开门广见客,端起茶盏端起笑,视对方不同身份,不同来意,说着不同的话,打着不同的交道。
要知道她以前最是厌恶这些事,如今却不得不为之。
一整天下来,比她之前四处忙碌还累,素云心疼得看着姑娘,又是给她捏肩,又是给她揉腰,心里差点没把纪景行给骂死。
姑娘可还怀着身孕呢!
“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走进小厨房,素云忿忿道。
不远处,案板前,站着一个面罩掀了一半正大快朵颐的男人。
暗锋放下筷子,脸色无辜,虽然素云看不到。
想到最近这些日子,这丫头没忘给自己准备吃食,早中晚三顿,每顿都会多留出一份饭食,放在角落的食盒里。
暗锋何时过过这种日子?
以前不是包子馒头,就是馒头包子,反正麻烦的食物一律不吃,气味大的食物一律不吃。
一来是准备起来太麻烦,不方便携带,二则是吃了气味大的食物不便于隐藏,这是他们暗卫学习武艺之前,就必须懂的常识。
好嘛现在一日三餐变着花样,把暗锋吃得最近都重了不少,以前半夜赖在房顶睡觉,现在半夜各处房顶乱窜,就为了以免体重再超,影响了隐匿和速度。
所以吃人家的嘴短,素云的话都这么明显了,他不说两句未免显得太过冷漠。
“大人也是不得已。”
“什么不得已?!”素云比他还凶,叉着腰道,“姑娘还怀着身孕呢,就把那么多的事交给姑娘做,那小老头还是个官呢,任事不管,事事都要问姑娘!姑娘为他劳心劳力,为他怀着身孕,为他那么辛苦,他连句要娶姑娘的话都没有,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素云气得小脸通红,流下心疼的泪水。
在她的想法里,女子终究是要嫁人,即使姑娘的意见总与她向左,她也听姑娘的。可现在都这样了,作为男人的一句负责任的话都没有,在她来看就是不对的。
暗锋被吼得很尴尬,好像他才是那个负心汉一样。声虚气弱道:“那啥,大人就算想娶,现在也不敢提啊,若是提了,你家姑娘被吓跑了怎么办?”
“姑娘才不会吓跑呢。”
说是这么说,素云却很清楚姑娘很有可能这么做,她也搞不懂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反正就是你们男人不对!”
她下了个结论。
暗锋瞅她这偏袒样儿,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今晚不是素云值夜,所以待颜青棠睡下后,她就回了自己的小屋。
一番洗漱过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她就去把窗户打开,托着下巴看着外面的月亮。
“还在生气啊?”
房檐下,突然出现一个倒吊着男人,只露了上半身,像蝙蝠一样。
不过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素云倒没有被吓到。
她迁怒地瞪了对方一眼,没有说话。
暗锋眼珠子一转,说:“你要是实在闷气,我带你去房顶上看月亮?从房顶上看的月亮,可与这里看着不同。”
“有什么不同的?”
“反正不同。”他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素云瞅了瞅他的大黑脸,怎么都想不通,明明是头罩,为何他倒吊过来,这头罩也不会掉下来,还能安安稳稳罩在他脸上。
“那我怎么才能上去?”
话语刚落,她听到一声男人的轻笑,下一刻人已经被带出窗户,再下一刻人凌空飞起。
她吓得惊声尖叫,被人及时捂住了嘴,不然一院子人都该被她吵醒了。
再下一刻她到了房顶上,问题是她根本站不稳,只能战战兢兢紧紧地抱住对方的胳膊,在对方的搀扶下,坐在屋脊上。
刚坐稳,粉拳就捶上来了。
“你吓死我了……”
此时,暗锋终于体会到当初小主子为何那么幼稚了,竟干出暗夜带女子奔行的事,马儿都没有那么个跑法。
实在是幼稚也有幼稚的妙处。
此时的颜青棠哪里知晓,自家小婢女被人看中了,即将被囫囵吃掉。
睡了一觉起来后,她觉得精神很好。
用过早饭,正打算出门,谁知黑爷竟然来了。
对方的到来,并没有出乎颜青棠意料,本来她大开门见客,就是为了引想见的人前来。
那日,她当街被截杀,之后在颜府养伤。
过了没几天,汇昌票号又送来一份大礼,似乎也意识到之前他们送礼之举,给人造了机会,深表歉意。
当时颜青棠不在,东西是通过商行转交的,这还是她自那次后,第一次和汇昌票号的人见面。
也是老交情,坐下后一番客套,黑爷便直接进入主题,提了海市入场牌的事。
颜青棠笑了笑,道:“黑爷谬赞了,我一女子,哪能当得了织造局的家,不过是织造大人办事,需要人帮忙罢了。不过别人来也就罢,我与汇昌票号是老交情,这个人情不能不做。”
说着,她让人拿来一个锦盒,将锦盒交给黑爷。
黑爷没有打开看,就心知肚明是什么,连忙道:“谢颜东家,您是不知我身负使命而来,就怕来了后脸掉在地上,感谢颜东家给脸面,万分感激,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黑老九帮忙,只管说,定不负所望。”
颜青棠自然不会傻得把对方话当真,说白了不牵扯利益还好,不过是顺水人情,若是牵扯利益,总要经过一番权衡斟酌的。
不过表面上她肯定不会这么说,一番客套话之后,送走了对方,她则又命人备车,准备去一趟织造局。
到了织造局,果然黎泍在。
两人一番交谈,颜青棠还好,黎泍一脸愁容。
他本就是个没甚主见的人,当家做主不行,照着办事勉强,不然也不会偌大一个织造局,比他小的官都被下狱了,独他逃过一劫。
“颜东家,这可如何是好?这眼见没几天就到日子了,难道开市真由我俩来?”
颜青棠也不知这小老头是真机灵还是真胆小,他特意说出‘我俩’,就是在表现我没有想抢功的意思,还是以你为主。
“光开市哪够,没听你家大人说,要把一切都准备好,只等他带着海商回来?”
信到后,颜青棠拿给黎泍看过,自然是裁去了后面一半,只留下前面一半给他看。后面一半说得全是一些思念之语,闺房之言,也不知他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那东家的意义是连着开衙一起办了?”黎泍诧异道。
颜青棠点头说:“若真如他所言,是带着洋商一同归来,是时光指着些商人哪能够,若人家要当场交易怎么办?索性要惊世骇俗一把,不如一起办了。”
“这——”黎泍连连捋胡子,就他那点山羊胡,快被他给捋秃了,“小老儿实在惶恐,这般大的事,各司部衙署肯定要来人,小老儿实在怕担不了大梁啊。”
“你担不了大梁,难道要我出头露面?是时你织造局的脸往哪儿放?”
背后伸手是背后的事,可大庭广众之下冠冕堂皇地操持朝廷一个衙门的开衙仪式,那才真叫惊世骇俗。
是时世人口水把她淹了是小,估计还要如那人卖惨时所言,无数大臣上奏疏弹劾她。
“那……”
“不要犹豫了,只能是你。”
颜青棠站起来,丢下话后便离开了。
与此同时,三艘海船正在大海上航行着。
为首的船头上立着两个人,一个人正是纪景行,另一个人竟是窦风。
此时的纪景行并不知晓,颜青棠还以为自己被仙人跳了。而窦风也不知道,家里有个女人跑了。
“你回去后,可千万给老子担着,老子这可是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帮你。”
纪景行睨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窦风也是个妙人,嘴里骂得比谁都凶,当初他化身为景去找他谈笔生意,听说事办成后有三万两银子可拿,他竟二话不说拍腿就干了。
后来他告知对方他要做什么,又露出真面目,说自己是现江南织造端王世子,窦风除了嘴里抱怨连连,竟没有撂挑子。
要说他不认识太子,或是不认识端王世子,纪景行是绝不相信的,但他实在没有印象,何时何地见过此人。
是的,这大半个月里,两人先是假冒走私商,去找洋商买了批火炮和火绳枪,用的还是颜青棠给的那笔银子。
又带着扬州卫的兵,把近海滨这一片扫荡了一番。
不光如此,他们还把大戢山岛给抢了。
这座大戢山岛就是之前窦风领着景出海交易时,所见到的那座岛,岛上还有洋商设的交易所和税所。
纪景行想过了,想要逼着洋商不跟走私商进行交易,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没地方交易。
这边砸了碗,那边上一桌丰盛的席面,就不信他们不上钩。
所以抢下大戢山岛后,纪景行并没有驱赶那些洋商,反而十分温和的召见了他们,告诉他们此乃大梁境内,不允许走私交易,从这座岛出发往前大约两三天的路程,便可进入长江口,由此可到苏州。
苏州是整个大梁丝绸最多的地方,在那里他们可以买到各种物美价廉的丝绸,以及各种样式精美的物什。
但前提是你得去,还有就是要在朝廷的监管下进行交易。
洋商敢反抗吗?
根本不敢!
这大梁来的贵人实在狡诈了,这边笑眯眯跟他们说着话,那边一群穷凶极恶的兵卒,主要是窦风带着人,竟当众处置那些不听话想反抗的倭商,叫声十分凄惨。
洋商们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老老实实收拾行囊,坐着船跟在后面,准备去苏州见识一下所谓的大场面。
一艘大船,装了一船的洋商,如今都在后面跟着呢。
所以此举无疑是砸了窦风吃饭的碗,毕竟以前他可是靠着走私货卖给洋商赚银子,如今只为三万两银子,就把自己的饭碗砸了,未免也太过物美价廉。
“你也别怪我收你银子,这指挥使可不好当,朝廷多年无战事,卫所的兵是一年少一年,其他人个个都领着空饷呢,老子扬州卫却是满员。这么多口人指着吃饭,老子不捞点油水,怎么过活?”
扯闲话的间隙,窦风还不忘装模作样在‘端王世子’面前做下好人,顺便标榜下自己。
纪景行除了摇头叹笑,还能做什么,现在的他归心似箭。
“你真打算把这些人直接领回苏州?你说的那海市如今弄得如何了,光指着那恶婆娘能镇住那一群豺狼虎豹?”窦风好奇又道。
“她肯定行,等我们回去后,大概一切都准备好了,说不定赶得正是时候。”
窦风瞅了瞅他神色,只觉得这样的男女真得好恶臭,可转念一想,家里也有个婆娘等自己,如此心里才平衡下来。
“希望你这次能顺利做成吧,老子几乎能想象出卞青那老匹夫和老子那便宜干爹看到这一幕,会惊成什么模样。不过还是那句话,到时候你可得给我担着点,我可是泼上身家性命才帮你的。”
“你尽管放心。”
第80章
◎刁难、归来◎
九月二十二, 宜开市、破土、成亲、交易、安床。
旭日东升,此时的海市交易所外已围满了人,长长的木栅栏安了两排, 将前来围观的人们挡在了广场之外。
交易所外的空地上, 插了两排旗帜。
这开衙立旗乃朝廷惯例,旗子颜色的不同,昭告着衙门等级的不同, 以及官员身份的不同,总之各有一套规制。
按制织造局仪同三司,可海市衙门乃织造局下属一级衙门,本身还没经过朝廷官面上的钦准, 怎么捯饬都不合适,可若是场面太小, 弱了织造局的威风也不合适。
黎泍翻遍旧例,又就着对新织造大人的了解, 觉得还是办得隆重些威风些更好, 可这小老儿胆子小,杵在颜青棠面前絮叨了半天,就是拿不定主意。
最后还是颜青棠拍了版, 说就用织造局开衙时的仪制。
于是给苏州各司部衙署一一发下告贴, 又准备了三牲及各种祭礼,才有今日这场面。
此时吉时已到,由穿着官袍的黎泍暂领首位,身后是穿着吏员服的赵金牙和李贵一干人等。
在各司部衙署官员的观礼下, 先祭天再拜地, 再经过一套繁琐的流程, 这开衙仪式算是告成了。
这期间, 颜青棠并没有露面,而是隐在左侧楼上观看。
今天来的官员是真不少,至少各司部衙署的主官都到场了,算是给了织造局很大的脸面。
甚至连卞青都来了。
至于来人是个什么心情,反正颜青棠也看不到,做不出任何猜测。即使众人都心中皆不是滋味,那也是纪景行的事,与她无关,自有他自己善后。
等到开衙仪式罢,诸官才将目光投在眼前这座建筑上。
但见其占地面积颇大,由四座高阔壮伟的两层楼组成,每座楼目测纵深有二十多米,宽度也有近四十米。说是两层,其实总共加起来比一般的三层还高,可谓是庞然大物。
“诸位大人,快请进来喝茶,一会儿还有海市的开市仪式。”
一众官员被请进去,这边海市的开市仪式也开始了,这次颜青棠就不得不露面了。
广场外的青石板路上,此时已经聚满了人和各式车马。
明明场面拥挤嘈杂,却无人敢出声抱怨。
没看到前面插的官旗,那边空地上停的官轿和车马?估计今日苏州城里数得上名号的官都来了,他们不过是群平头老百姓,可不敢在这种场面跳嚣。
一个小商正与身边的友人说话。
“你说咱们按照俗世开业典来贺,这般处事会不会失了场面?”
“失了什么场面?别忘了前日颜东家去了商会一趟,虽没有明说,但特意提点让咱们今日都到场,捧个人场就是,难道你就不好奇这海市长啥样?”
当然好奇,不好奇,今儿也不会来了。
现在站在这里的,甭管是带着车马,还是带着仆人,几乎每家都抬着一块扎了红绸的大匾额。
其上写着些例如财源广进、一帆风顺之类的吉祥话,这是苏州这的老惯俗。
可什么时候才能让他们进去?
小商们正想找大商们打听打听消息,这时栅栏里走来几个吏员打扮的人。
其中一个正是赵金牙。
“赵爷,这可不得了了!”有熟悉的商人跟赵金牙打招呼道。
以前再是金牌牙人,也是直呼其名,如今则改称爷了。
赵金牙笑得见牙不见眼,嘴里的大金牙更加显眼了。
“瞧瞧,这是都说得什么话,都是老朋友老交情,各位都快进来吧,颜东家让我专门来迎你们。”
随着众商鱼贯而入,拦着路的木栅栏也撤走了,便有无数百姓围观而来,场面开始热闹起来,敲锣打鼓,高翘狮舞,一派喜气洋洋。
鞭炮不绝于耳,声声兴隆。
门前的礼仪唱名道:“盛泽颜家来贺——”
“常州赵家来贺——”
“镇江齐家来贺,嘉定刘家来贺——”
每一声都拉得极为长,这声音落到里面落座的大人们耳里,无端就添了不喜,只觉得堂堂织造局海市衙门,竟弄得门庭若市,人来客往,庸俗不庸俗?
可他们恰恰就忘了,这海市做的是买卖,既然做买卖自然图个喜气人气。
“汇昌票号来贺——”
“松江柳家来贺——”
几乎每一个到场的商贾,都被唱了名,错错落落竟唱了两刻钟都还不止,还在继续。
听得这一众大人们是眉心直跳,蚂蚱再小,多起来也不得了,这到底是来了多少人?
可这些人顾忌颜面,自然不好站起来出去望两眼,便有人看向黎泍道:“黎大人不带我等四处去瞧瞧?”
黎泍哪里招待过如此多官员,其中不乏他平时见都见不到的大官,早就是冷汗直冒,闻言忙道:“诸位大人,快随本官来。”
楼下,颜青棠正出面招呼着前来道贺的各大商,见人到的也差不多了,正想领着众人四处看看,突然从楼上下来这么多官员。
黎泍走在最前面,一见颜青棠便忙招呼道:“颜东家,诸位大人想四处看看。”
诸位大人想四处看看,你就带着人去啊,之前明明说好的一人负责一边,如今看这样子就是这小老头露了怯。
可当着人面,颜青棠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落落大方冲众官施了一礼,又道:“那诸位大人,请随民女来。”
对于这颜家的女东家颜青棠,许多人早已是如雷贯耳,如今才见得真颜。
她穿着一身淡紫色如意纹对襟褙子,玉白色绣花鸟裙襕的马面裙,一头乌发梳着简单的垂髻,其上只插了一根白玉簪。
光洁饱满的额头,白皙红润的肌肤,其姿容十分出色,气质却清冷素雅,堪为国色天香。
而引人瞩目的并非她出众的长相,而是其言行举止中透露的落落大方,又不失仪礼。
要知道,连黎泍这个六品官都受不住这么多大人的威压,更何况是个弱女子?
偏偏对方目光平静,不卑不亢,似不以物悲不以物喜。
不禁有人将目光移到颜瀚海身上。之前江南织造端王世子那场当众抢亲,可是为众人津津乐道多时,如今这正主儿撞在一起,这么平静真合适?
颜瀚海眸色微微一暗,大家都往前迈步时,他故意落后了一步。
另一边,颜青棠自然没漏下这些大人们眼里的机锋,不过这般场合她只能当做没看见。
她先领着一众人去了左翼的交易区,这里几乎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间间稀奇古怪的小房子,和一长排类似商铺的柜台,以及一排排椅子。
倒是有一面墙上刷了黑漆,上面用红漆描了行格,但其上什么也写。
又去了右翼的商区。
这里的面积要比交易区大得多,里面用隔扇隔成了一间间小屋子,每间屋子长不过三丈,宽大约有二丈,除了设了一个柜台,其他空无一物。
不过看得出,这里大概是给商家用来展示货物的。
“这位颜东家?”
说话的是被众官员拥簇在正中,一名身穿绯色官袍的男人。
他方脸虎目,留着两撇八字胡,十分威严的长相,年纪不过五十出头,看其体态和精神面貌便知,不光无病反而身体健壮。
此人正是卞青。
他话音微微上扬,有点疑问的意味,又有一股说不上来的轻视味道。
“这两处地方确实不错,让我等大开眼界,可即是市,当有买有卖,这么多商在此,倒是有卖的了,那买家何在?”
颜青棠没想到堂堂布政使,竟用这种小手段故意打压一个女子,还明知故问,可如此一来也显示对方确实急了。
急什么?
急端王世子的消失,急海市的开市,急织造局弄出如此大的阵仗,急即将到来的不可预知。
对方可以急,可这时候她若沉不住气,只会闹笑话,因此她不动声色道:“大人何必如此着急,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
“那何时来?”
又是一句追问,几乎相当于是正面对上了。
自然不是跟颜青棠一个女子对上,而是跟其背后的江南织造端王世子对上。
不知其然的人只觉得卞青是疯了,何必与个女子斤斤计较,只有知其然的才知道他为何会如此。
“自然是该来的时候来。”
卞青笑了,摸了摸一边胡子尾道:“这位颜东家,你说来说去,只会说一句该来的时候来,那到底什么才是该来的时候?”
又把目光投向黎泍,目色深沉:“你织造局是无人了?竟让一介女流出头露面,何等笑话!我等诸位官员,今日是冲着织造局的面子前来观礼,没想到让个妇人在此说三道四,贻笑大方,你家织造大人呢?”
一时间,黎泍汗流不止,其他官员也是面面相觑,有些想不通布政使大人为何发这么大的怒。
明白点其中的门道,自是装鹌鹑状,一个都不出声。
郭南山暗叹一声,上前一步。
未曾想,竟有人比他更快站了出来,正是颜瀚海。
他面带笑容,似风淡云轻:“卞大人,何必生如此大的气,这毕竟是在织造局……”
卞青冷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当然知道这是织造局……”
下面的话被一个横空插进来的声音打断:“这是谁?好大的官威!竟跑到我织造局下来耍官威了!”
这一言出,顿时惹得众人纷纷望去。
只见那不远处站着的,可不是正是那消失了已久的江南织造端王世子?
纪景行几个大步走上前来,看似随意,恰恰挡在了颜青棠身前。
“卞大人,今儿是吃了火药了,竟跑到我这来耍官威?”
他脸上端着极为明显的假笑,一看就心情不愉。
卞青嘴角僵硬,假笑拱手:“本官可不是耍官威,只是这种场合……”说着,他看了颜青棠一眼,不言而喻。
“这种场合怎么了?这种场合也多亏了颜东家鼎力支持才能办下,我也不怕诸位大人笑话我。”
说着,纪景行向在场诸人一拱手:“我这江南织造当得窝囊,前任织造不明不白死在狱里,许多事情都没问清楚,堂堂一省织造,衙门账上竟一文钱都没有,我总不能顶着江南织造局的名头去找票号拆借银子,无奈只能请颜东家帮忙。说起这,我就要说说了,卞大人,朝廷拨给江南织造局的银子,你到底何时才给?”
一番话,连打数个七寸。
既提了严占松死得蹊跷,又提了布政使有故意打压织造局之嫌,户部那儿都拨银了,凭什么你布政使司拦着不给?
为何不给,到底因何原因不给,这里头能讲得能想的太多了。
再这么放任不管,今天这局面肯定无法收场,郭南山忙走上前打岔道:“纪大人,多日不见,这些日子上哪儿了?”
纪景行回他一眼,你这老头明知故问是不是?
郭南山回他眼色:如今不易翻脸,你正事还办不办了?别忘了今天什么日子?
这时,纪景行才想起今天是海市开市的日子,他本是兴致匆匆先行一步回来让众人准备,也好迎洋商入内,谁知一进来就听见卞匹夫在这大放厥词。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没有定力的人,也不认为她不能解决这种场面,可就是看不惯人以势压她,这一股脑就怼上了,忘了正事。
“自然去忙卞大人惦着已久的事。”他瞥了卞青一眼,将一个世子的跋扈扮得极好,“不是要找洋商么?洋商就在门外。”
当初颜青棠之所以会挑这个地方建交易行,就是因为此地离水市近,有地方停泊船只。
昨天附近的水面就被清空了,特意划出一片区域,就是用以停泊前来交易行的船只。
此时这片水面上,停了五六艘船。
当然,引人瞩目的并非这几艘船,而是船上那些头发五颜六色,明显和大梁人不一样的洋商。
其实苏州当地有许多百姓都见过洋人,城里有一个洋人的传教士,盖了一座稀奇古怪的房子,成天要给人传教洋人信奉的天主。
不过大梁百姓多机灵啊,教堂若是发米发物,他们一准就去了,可若是提起传教,只是摇头说自己听不懂。
上帝是谁啊,有没有老天爷厉害?有玉清元始天尊厉害?他会什么法术?能生死人肉白骨?有没有金箍棒,会不会七十二变?
有没有观音娘娘的玉净瓶,能不能起死回生?能不能保佑我儿考中秀才?能不能保佑我卧病的老娘明天就好?能不能保佑我下个准生儿子?
咱们大梁的神这么多,信都信不过来,还要去信洋人的神?
因此传教士传教传得很不顺利,还经常被当地百姓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弄得要崩溃。
但这不妨碍苏州百姓大多都见过洋人,因此见到这些洋商倒也没觉得是什么妖怪,只觉得这些人长得稀奇古怪,都来看个热闹。
一众人迎出来时,那些洋商们正瑟瑟发抖被人围观呢。
颜青棠本不想跟来,谁知纪景行临走时,拉了一把她的手。
她只能跟上,不过临走时给李贵使了个眼色。
李贵忙一点头,留了下来,转身走向那些方才留在外面没敢跟进去的商人,一同的还有之前代表盛泽颜家来道贺的张管事。
听完李贵所言,商人们发愁道:“让现在拿些货物来,这一时半会也赶不及啊。”
他们也想赚洋商的钱,也知道这是大机会,可这一时半会儿,从哪儿弄来一批货物,去忽悠那些洋商。
张管事道:“大家不用着急,我家东家之前让人运来一批货,就在外头,等会一家先分上一些,先把场面撑起来,反正丝绸都大差不差,大家先用着。”
“颜家大义,颜东家大义。”一众人忙谢道。
其实货哪是张管事带来的,是颜青棠早就提防这种场面,昨天之前就让人准备好一批货,就堆在右翼的二楼上。
这时,赵金牙也匆匆来了,道:“交易行这边有规矩,价钱不能低于这个数,你们最好都通个气,这是第一笔生意,还是价格一样的好,不能互相压价。”
一众商人连忙应是,之后大伙儿就四散各自去准备了。
外面,为了拖延时间,纪景行专门把一众官员向这群洋商一一介绍着。
等介绍完,已经过去两刻钟了,他这才一伸手做指引状道:“罗伯特先生,这边请。”
这位罗伯特先生,红发碧眼,个子很高,穿一身很华丽的衣裳,因此在一众洋商里十分显眼。
因为在外面站得太久,已经出了一身汗了,听说可以进去了,他总算松了口气,用不太熟稔的大梁官话道:“纪大人,你们大梁的官可真多。”
可不是多?纪景行笑笑没说话。
一行人往里走去,一众官员随后而上。
浩浩荡荡一群人进了交易行,此时交易行又换了一副模样。
尤其是右翼的商区,很是热闹,每个小屋子里都摆了无数货物,有绫罗绸缎,有各色棉、纱、罗、绢,普通的丝绸就放在柜台上,那些颜色稀奇一看就是上等丝绸则悬挂了起来。
乍一看去五彩斑斓,几乎让人以为是掉进了丝绸的海洋。
罗伯特这群洋商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上等丝绸他们也见过,但数量极为少,要价也十分高昂,他们一般都舍不得拿来穿着身上,而是会运回自己的国家,卖给国王或者贵族们。
一众洋商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得简直目不暇接。
有那些性格直白的洋商,已经忍不住扑过去,询问这些丝绸都卖什么价。
有些人急得连本国话都出来了,可大梁商人们哪里听得懂洋文,于是洋商中仅有几个会汉话的洋商成了稀奇人,几个会洋话的汉人也成了抢手货,纷纷被人拉着四处去问价。
“这、这、这……这些我全都要了,所有的都要,要十倍这么多。”罗伯特豪爽地指着周遭一圈,红着脸大声道。
被他指了的几家商,个个笑得见牙不见眼,因为这个卖价实在是太高了,洋商真是大好人,连价都不还。
这时,赵金牙等吏员就出面了,在一旁说双方交易要经过交易所核算,并需要抽解税银。
对此,大梁一众商人还不熟悉,但洋商们个个早已习以为常,还咕哝着没想到大梁的规矩跟他们一样。
殊不知这套规矩,本就是搬了大戢山岛上的交易所,不过颜青棠进行了更符合大梁这边的改良。
一时间,每个角落都有生意成交,洋商们挑完一批还嫌不够,见对方一副你尽管挑,我保证管够的模样,恨不得把携带的所有金银都拿出来买了。
可谁叫他们来时玩了小心眼,怕那位纪大人对自己不利,都藏匿了一部分金银下来,只携带了一小半不到,如今真是悔之晚矣。
看着这场面,窦风凑在一旁道:“你当初专门无视他们藏匿金银,是不是就是等今天这出?”
纪景行瞥了他一眼,给他一个你懂得的眼神。
窦风搓着下巴:“我怎么才发现你跟你家那恶婆娘一样狡诈?”
恶婆娘在旁边瞥了他一眼,听见也当做没听见。
纪景行则又悄悄地捏了下她的手。
颜青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一旁还有人呢,他则权当做不知,仗着衣袖宽大,捏小手捏得正欢。
这边,谈好生意的双方随着吏员前去交易区进行核算抽解,郭南山实在好奇交易行会怎么操作,就带着一众官员跟了过去。
去了后,只见之前空无一人的柜台后,此时站着几个穿着崭新衣裳的吏员。
听说是来核算抽解,很快便有人算起账来。另有一名吏员给双方开票据,票据是一式三张,一张给买家,一张给卖家,另一张则交易行留存,供事后核算。
拿着这张票据就代表你交税了,之后双方进行货物交接的时候,会有专门的吏员陪同一起核查。
而这边交易行收了税银,则会随同票据一同上交给度支房,由度支房核算,稽核房定期查账。
见郭南山询问,便有吏员专门与他解释其中的流程。
郭南山何许人?只听对方说个大致,就明白这套流程不光防止了买卖双方私下交易,也防止了有人逃避商税,另一方面也保证了交易账目完整,防止有人从中贪墨。
一众官员何曾见过如此周密、环环相扣的章程规矩?
以后即使换个新的江南织造,又或是海市衙门交给其他官员来做主官,恐怕在这套流程下面,想要从中贪墨,也极为困难。
之前卞青刁难颜青棠时,就有吏员在场,此时见这群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一副吃惊诧异的模样,便有人状似不经意道:“其实这套流程,还是颜东家亲自制定的,据说是借了颜家管账查账的行事流程。”
不是嫌弃女子不能办事吗?
让你们惊掉下巴的一切恰恰出自女子之手。
而就这么一会儿时间,成交的金额竟达到了十万多两。
按照交易行抽解商税,十抽一,买卖均分的规矩,也就是说光这一会儿时间,交易行已经为朝廷收了一万多两白银的商税。
有官员的下巴都快惊掉了,有人则是连连感叹,有人面带笑意,还有的则脸色极为难看。
脸色难看的自然是被人扫了面子,还赖着没走的卞青。
当然,也还有其他人。
都不傻,都知道就照织造局这么个搞法,交易价格比走私出去的价低了近三成不止,以后谁还去找走私商,恐怕都来苏州了。
毕竟洋商也不傻啊,也知道捡便宜。
他们并不知晓,由于这群洋商来此之前都耍了心眼,根本没带多少金银,以至于现在后悔不迭,生怕这些便宜的东方丝绸被人抢光了,正打算也不在苏州逗留了,连夜准备回去再拉些金银来,进行交易。
而有这一批洋商回去广而告之,想必苏州海市交易行会以极快的速度被众洋商知晓,引起的震动可不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可以说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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