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谢观坐在马背上, 调转马头转过身,望着追过来的黑衣刺客。他慢慢勾唇,眼底浮现几许兴奋的笑意来。
这些刺客的到来是不是证明了他们并没有能够将沈聆妤带出雅苑?所以他们折腾这一通, 不过是为了支开凌鹰卫, 从而对他下手?
啊,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谢观低低地笑出声来。
身后是悬崖峭壁, 身前是无数想要取他性命的刺客。谢观一袭白衣坐在马背上,低沉又愉悦的笑声, 听上去却显出几分不正常的诡异。
他笑什么?难道要宁肯悲壮跳崖自我了断,也不愿意死在他们这些人手中?
谢观慢慢收了笑, 他垂眼瞥了一眼身上的白衣。
这身衣裳是今天早上沈聆妤给他挑选的。沈聆妤说他不笑的时候冷着脸不够亲切, 今日既是与谢云出门小聚, 穿这样一身白, 人也能变得稍微柔和亲切些。
谢观觉得有些可惜。可惜这一身白衣要被鲜血染透。这可是沈聆妤头一回给他挑衣服。
谢观慢慢掀起眼皮,望向前方黑压压的黑衣人。
看来他们并不明白从尸身火海里爬出来是什么意思。
谢观在这群围过来的刺客的盯视下, 跳下马背, 他顺手拿起挂在马侧的长剑,一步步朝着这些刺客们走去,走得从容又优雅。
“放箭!”为首的黑衣人厉声下令。
谢观唇畔笑意又灿烂又冰冷。
这些人以为支走凌鹰卫就能成功刺杀他?
真是可笑至极。
凌鹰卫的存在,是父亲为了保护年幼为质的他。后来几个人的凌鹰卫慢慢被他调教成现在的一支秘军。
现在的谢观,可不是十四岁之前的他。
谢观手腕微转, 握紧手中的长剑。
今早出门时,他可答应了沈聆妤要早些回家。
他的呆呆想要他、渴望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归家与她合二为一。
他要速战速决。
与此同时, 四散开分头去找沈聆妤下落的凌鹰卫们得到信号, 一部分去找谢观,而另外一部分则快马加鞭赶回雅苑。
沈聆妤坐在马车里焦急等待着谢观的归来。
一个侍女抱着个包袱脚步匆匆赶过来。
“站住!”惊澜拦住她, “干什么?”
“给皇后娘娘送毯子。”侍女说。
沈聆妤掀开车厢旁的帘子往外望了一眼,警惕说:“我不需要毯子。”
侍女突然从包袱里抽出一把刀,在面前挥舞着驱赶惊澜,想要登车。惊澜冷笑一声,抬起一脚朝她肚子用力地踹了一脚。
前一刻气势汹汹的侍女,立刻身子被踢飞出去,一口血吐出。
留在雅苑的几个凌鹰卫和侍卫迅速拔剑,警惕地围在马车周围护卫。
车厢里,沈聆妤和谢云对视一眼,立刻意识到这雅苑之已经不安全了。谢观和沈聆妤昨天才来这里,这里不仅有随行的侍者,还有原本清元庄的人。
陛下回京会选择暂歇的落脚地一共就那么几个,若背后之人提前做准备安插进人手也不是不可能。更何况幕后之人有催眠的手段,就算不是安插人手,也可以利用催眠的手段让原本的侍者为他们做事。
沈聆妤下令立刻离开雅苑。驾车沿着官路往回京的路走,那是回京必经的路,再留人等谢观回来告诉他马车的去向。
谢云想了想,事关紧急,并没有将所有人带走。只让会武的凌鹰卫和禁军侍卫护送马车离开。魏学海、小鞋子等没有武力的宫人暂且留下,还有太医、没有苏醒的坛纱县主也都暂时留下。
马车驶出雅苑,匆匆踏上官路。一个会武的侍卫替代了原本的车夫,坐在前面赶车。惊澜坐在车厢前板上,握着手中的弯刀,警惕观察周围。其他凌鹰卫和侍卫共十人出头骑马护在马车周围。
车厢里,谢云见沈聆妤眉头紧锁。他温声安慰:“七嫂别怕,赵睿的人没那么容易将你劫走。”
他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安慰:“七嫂尽管放心,允澈还是能做到不让他们抓走你的。”
沈聆妤抬眸对他笑笑,说:“我是担心允霁。”
谢云没有立刻接话。虽然理智上很谢观的能力很信任,可在情感上,谢云也对谢观的安危很担心。
福州必败,若赵睿豁出一切报复,也实在不容小觑。
沈聆妤瞧着谢云的神情,反倒微笑着柔声:“你也要当心。那些人若想抓我要挟允霁,说不定也会对你下手。”
毕竟谢云对于谢观来说也很重要。
沈聆妤话音刚落,马车突然猛地被勒停。
“谢云,把皇后交出来,换你妻儿性命!”车厢外传来一道沙哑的嗓音。
谢云一瞬间变了脸色。他迅速推开车门,往外看去,看见一个浑身裹在黑袍子里的男人钳制着丹娘。
黑袍子男人一手掐住丹娘的手腕,一手握着匕首抵在丹娘的肚子上。一阵风逆着吹来,吹拂着丹娘的衣裙紧贴着她的身体,让孕肚更加明显。
黑色的宽大兜帽罩着男人的半张脸,只露出口鼻。黑色的阴影下,黑袍子男人慢慢勾起唇角来扯出一丝玩味的笑。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在丹娘的肚子上轻轻拍了两下,又慢慢往上移,抵在丹娘的脖子上。
他声音沙哑带笑地问:“谢云,你要护你堂嫂的性命,还是要你妻儿的性命?一个女人或许不算什么,但是你的骨肉要还是不要?啧啧,这都六个多月了?还是七个月了?成型了吧?”
“我去换她!”沈聆妤说。
“不。”谢云抬手挡在沈聆妤身前。
沈聆妤蹙眉,急声劝:“他们抓我既然是为了要挟允霁,就暂时不会要我性命。我等着你和允霁来救我!”
谢云遥遥盯着丹娘,抬起挡在沈聆妤身前的手并没有放下来。
沈聆妤心里更焦急,她不想让谢云陷入两难,再劝:“允澈,别说丹娘怀着你的骨肉,就算此刻被擒的人是个陌生的孕妇,我也会这样做的!”
谢云抬起的手臂还是没有放下。
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死死盯着丹娘,眼底慢慢猩红,又染上湿雾。他盯着丹娘,沉声道:“拿我来换。”
他说:“一个女人而已,你们抓了皇后未必能从陛下手中换到多少好处。他大可再纳无数美人充实后宫。而我是陛下唯一的亲人,你们抓了我,才更可能换到想要的东西。”
沈聆妤惊讶地看向谢云,略一思忖,没有反对他的这个主意。她知道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被擒住的丹娘一直没什么表情,只在最初轻飘飘地望了谢云一眼,便移回目光。此刻听见谢云的话,惊讶地抬眸望向谢云。
作为从小一直被放弃的人,丹娘从未想过在这危险时刻,谢云会救她。
从未想过。
她目光复杂地遥遥望着谢云,心口一瞬间涌上煎熬的热流。她自小被父母因为要养弟弟而放弃,辗转被信任的“姐姐”因为要哄情郎放弃……一次又一次,她在年幼时经历过太多。从未有人救过她。她慢慢懂得想要的东西只能自己去赚去争。
她自私又心狠,因为她从不信任不依靠任何人,在她眼中这世间可以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丹娘从不觉得自己可怜,此刻生死关头,却因为谢云的搭救,突然觉得这短暂的二十七年人生也是有些可怜。
当丹娘心里翻滚的热流涌上来,变成眼泪的时候,她远远望着谢云,嫣然一笑。
黑袍子男人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一道银光,他并不知道丹娘一个孕妇身上会有暗器,他下意识地向一侧避开。
然而从丹娘袖中弹出的小刀并非朝着黑袍子男人刺去,而是刺进她自己的心口。
“丹娘!”谢云睁大了眼睛,心口一阵剧痛,呼吸仿佛在一瞬间停止。
丹娘微笑着,平静地说:“我丹娘平生最恨要挟。”
她握紧刀柄,将刀刃一寸一寸刺进心脏。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刺伤这个巫族人,唯有自尽,唯有让自己不再成为诱饵。
黑袍子显然没料到丹娘会如此,他瞥一眼刀刃正刺进她的心口,活命的可能性极小。没有人质在手,此刻的他突然就变得危险。他松开丹娘,转身逃窜。
“追!”惊澜下令两个凌鹰卫去追捕,又给他们使眼色,让他们不要深追,若追不到及时赶回来。
丹娘跌躺在地上,上半身疼得抽搐,鲜血从伤口周围涌出来,不过是片刻之间染红了她杏色的衣衫。
谢云跳下马车,奔过来的途中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他什么都顾不上,急急奔到丹娘身边。他单膝跪在丹娘身边,将她扶起来靠着他的腿,抖着手去捂丹娘伤口周围往外涌的鲜血。
“为什么要这样做?丹娘,你是不是在惩罚我?”谢云的眼泪掉下来,一颗接着一颗,沉甸甸地落在丹娘的身上,和她的鲜血融成一体。
丹娘释然地微笑着,轻声说:“你不要多想,我只是固执又自傲,讨厌被当诱饵、当人质。”
她语气轻松,可是说得很慢。唯有这般慢的语速,才能尽量她让声音平稳。
她看着谢云痛苦落泪的样子,柔笑着安慰:“别哭了,我不值得。以后你会遇到更好的女郎,也会有更端正的女郎给你孕育子嗣。”
谢云摇头,痛得胸腹间一阵翻滚的腥甜。
丹娘用力咽下涌进口中的鲜血,继续勉力平静地说:“一场不合时宜的风月很快就会忘记了。允澈,你只是被我下药哄骗了,被我哄得神志不清了。我哄男人最有本事了……你、你……会忘记那一段岔路,你会重新开始的……”
谢云摇头的动作又带下泪来。
“我知道你下了催情散……”谢云哽声,“我自小吃过太多药,催情散对我没有用。是我卑劣是我虚伪,用催情散掩盖情不自禁。是我自私是我胆小,不敢承认,看着你自责……”
“这样啊……”丹娘的声音越来越轻。心口最后一口气就这么释然了。她想抬手摸摸谢云的脸、去给他擦眼泪,可是她的手上全是血,怕弄脏了他的脸,又没有力气。
她没有抬手去摸谢云的脸,而是颤着手,将手搭在自己的孕肚上。
她以前很不喜欢小孩子,认为小孩子只会影响她的生意,一点利处也没有。之后她选择生下这个孩子是为了谢云。
后来她感受着肚子里的小生命一天天有了变化,慢慢开始期待。
还不到七个月,剖出能活吗?
第102章
沈聆妤急声催惊澜:“快, 快将人扶上车!这里危险,不能久留。再派一个人回去带个太医快马加鞭追过来!”
惊澜有些犹豫,从雅苑出来时, 只十几个人护送, 刚派了两个人去追巫族的黑袍人,这又要派一个人回去接太医?不过惊澜的迟疑只是一瞬, 毕竟人命关天。
谢云抱着丹娘登上马车时,沈聆妤已经从药匣里翻出了止血药。
——收拾行囊打算离开雅苑的时候, 沈聆妤特意吩咐带着药匣。
沈聆妤望一眼丹娘的神色,见其气息微弱, 眸色也有些涣散。她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口上却急急说:“小心别碰到刀, 把她的衣襟扯开!”
谢云点头, 去撕解丹娘的衣襟。他这才看见自己的手一直在发抖。眼下危急关头方寸大乱是大忌,谢云深吸一口气, 让自己冷静下来。
沈聆妤将止血散洒在丹娘伤口周围, 撒了厚厚一层。白色的药粉落在她的伤口周围,立刻被汩汩鲜血浸透,看得沈聆妤心里犯怵。再望一眼丹娘明显的孕肚,沈聆妤的手也变得有些抖颤。
谢云看出来了。
“我来。”他从沈聆妤手里拿走止血散,将里面的药粉尽数全倒在丹娘的伤口周围。
沈聆妤侧转过身去, 拿着吸水性极好的纱布小心翼翼去吸丹娘伤口周围的鲜血,鲜血很快将纱布染透。沈聆妤只好不停地换纱布。
丹娘睁着眼睛,却好像什么都看不见,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眼神也空洞。
马车不能长时间停留在这里,继续前行。侍卫回去接太医, 纵快马加鞭也不可能很快赶过来。
给丹娘用过止血散,可太医没赶过来,沈聆妤和谢云并不敢轻易将丹娘心口的刀拔出来。若一个操作不当,再有用的止血散也止不住鲜血。
谢云低着头,双手捧着丹娘的手,将她的手抵在他的眉心。
沈聆妤望了一眼谢云,再望向丹娘,心中很是不安。丹娘的情况实在是不妙。
就在沈聆妤以为丹娘已经陷入昏迷时,丹娘忽然大口喘了两口气。连涣散的瞳仁也微微有了光泽。
“怎么了?是疼是不是?还是喘不过气?”谢云握紧她的手。
丹娘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用力反握住谢云的手,又拉着他的手放在她的孕肚上。她张着嘴用力地呼吸,好像想说什么。
“你别急,太医很快就会赶过来了!”沈聆妤说。她有些担心丹娘力气耗尽。
“你想说什么?”谢云俯下身去。
“刀……刀……”丹娘蚊声。
“什么刀?是不是伤口很疼?”谢云哽声问。
丹娘用尽力气去握谢云的手贴在她的肚子上,继续艰难吐字:“切、切开……”
沈聆妤一下子明白了丹娘的意思,脸色微变。
谢云反应了一下才弄明白丹娘的意思,他握着丹娘的手举例地抖了一下。
她要他拿刀剖开她的肚子,取出腹中的孩子。
“不可能!丹娘,不可能!”
“试、试试……”眼泪从丹娘的眼角滚落,散于散乱的鬓发里。
沈聆妤不忍看,将脸转到一边去。
痛彻心扉引了谢云的旧疾,他弓身剧烈地咳,猩红血迹染上了他的唇。
沈聆妤红着眼睛劝丹娘:“孩子还太小了。就算你想……也很难活下来。我们再等等太医过来好不好?”
谢云艰难压下胸腹间的搅痛,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来,近距离地凝望着丹娘的眼睛。
“丹娘,如果你死了,我们的孩子活不下来。”
“我这条性命是你一次次救下。如果你死了,我便把命赔给你。”
谢云望见丹娘眼底的情绪波动,他继续凝望着她说:“不要威胁我。没有用。我谢云这一生循规蹈矩,遵孝守仪以君子之风自恪。今日便不管不顾一回,若你胆敢就这么撒手而去,我会带你回云梦巷,回我们的家。起一把火,抱着你一同烧成灰烬。”
谢云唇上沾着血,血珠儿沉甸甸坠落,落在丹娘的脸上。
丹娘突然觉得被他的血,灼疼了。
马车突然一阵颠簸,隐约可以听见杂乱的马蹄声。是太医赶过来了吗?可沈聆妤很快反应过来太医不可能这么快赶来。
“皇后娘娘和八殿下当心,追兵追过来了!”惊澜在外面说。
眼看着前面的官路越来越宽敞,马车驶过去,恐怕要成活耙子,惊澜令车夫转方向,从另外一条山路往前走。
于山路赶路,马车顿时要颠簸起来。
这对丹娘的伤势可不是好事,若她心口的刀颠晃刺到更深处是极不妙的情况。谢云紧紧抱着丹娘,还是不能避免颠簸。
沈聆妤咬了咬牙,说:“这么颠簸,不能等太医了,现在就把刀拔出来!”
谢云也知道沈聆妤说得有道理,可这实在是凶险之事,丹娘如今还吊着一口气,若拔刀时一个操作不当,极可能立刻毙命。
又是一阵颠簸,沈聆妤扶了一下车壁才坐稳。她催:“不能耽搁了!”
谢云点头:“七嫂,你将纱布浸够止血散,我拔刀之后立刻来堵伤口。”
沈聆妤说好。
谢云深吸了一口气,深看了丹娘一眼,伸手要去拔刀。
可是他的手在抖。越是面对在意的人,越是难以冷静。
沈聆妤瞧见了,将手里的纱布递给谢云。
“我来!你比我有力气,能更好抱住她!”
沈聆妤用力地咬了下唇,给自己些勇气。她也很害怕,怕自己拔刀的刹那,丹娘就这么死在她眼前……
丹娘张了张嘴,有话要说。
沈聆妤附耳凑过去,听丹娘虚弱地说:“生死在天……”
沈聆妤知道丹娘是希望她不要有压力。命悬一线之间,丹娘还顾虑着别人的心情,沈聆妤也莫名心口微松。她很快平复好快速的心跳,伸手握住刀柄。
要快,手不能抖。
沈聆妤咬着下唇,用力一拔。谢云配合地立刻将沾药的纱布紧紧压在丹娘的伤口。
沈聆妤的手这才开始抖,手中的小刀握不住掉到地上。心口一阵疯狂地跳动,她看向丹娘伤口处被鲜血染红的纱布,呆了一息,立刻回神,继续去拿新的纱布、撒止血散……
谢云和沈聆妤谁也没有说话,沉默地给丹娘止血、换纱布。过去了很久,鲜血染红纱布的速度逐渐慢下去。
可是丹娘闭着眼睛,彻底昏迷了过去。
沈聆妤惧然地咽了口唾沫,她屏息,小心翼翼地抬手,将食指放在丹娘的鼻子下面去探鼻息。
知道丹娘还活着的那一刻,沈聆妤的眼泪一下子掉下来。她哽咽着,对谢云说也是自言自语:“她一定能活下来……”
谢云没说话,他抱着丹娘,脸色苍白目光沉静地凝望着她,一瞬也不肯将目光移开。
马车继续朝着回京的方向走,又过去一阵子,沈聆妤听见了水声。她掀开车窗旁的垂帘一角往外望去,远远看见前方的吊桥。
“到了哪里?”沈聆妤询问。
惊澜在前面回答:“九曲谷。”
她又补充:“前面的九曲谷位于两处断崖中间,靠一条长长的索道吊桥相同,下面河水湍急暗礁嶙峋是凶险之地。我们要尽快通过。”
沈聆妤听着嘈杂的水声,仿佛鬼哭狼嚎一般,心中渐渐不安。
不多时,马车踏上吊桥。吊桥很长,悬在两座断崖之间,随着山谷间的风,晃来晃去。马车前面的骏马不安地嘶鸣了两声。
谢云抱紧昏迷的丹娘。沈聆妤用力一手扶着车壁一手压着所坐的长凳,让自己坐得更稳一些。
马车通过吊桥一半的时候,刺客迎面而来,再回头一看后面也是追上来的刺客。
惊澜本能地用洞湘家乡话骂了句脏话,她在马车前板上站起身来,握紧手中的弯刀。
沈聆妤坐在马车里,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感觉马车的摇晃越来越严重,刀剑相交之声亦是刺耳得令人畏惧。
她望着谢云和丹娘,开始犹豫要不要主动去当人质。
一支长剑突然刺透车壁刺进来,谢云用力一推,将沈聆妤推开,长剑横在两个人中间。
不过这支剑还没有刺得太深,刺客已经被惊澜一角踢开。
沈聆妤跌坐在地,看着那柄森寒的剑刃,心口怦怦跳着。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腿,说:“要不然……”
“不行。”谢云直接拒绝。
谢云再看了一眼丹娘,将她放平在车厢地面上,又弯腰将沈聆妤扶坐起来,他郑重说:“七嫂,若我不能活着回来,若……若她醒过来了,还请帮忙开导照拂一二。”
谢云走出车厢。
上京人都说谢家九郎文武全能除了病秧子谢八郎,可生在世代武将的家族,纵谢云病弱,也绝非手无缚鸡之力。
谢云捡起地上的剑,握紧剑柄。
丹娘救了他无数次,他总要拼死相护,就算死也要死在她前头。
刺客越来越多,于吊桥前后冲过来。可凌鹰卫纵使人少也个个武艺精湛,一时之间并不能让刺客得逞。
沈聆妤趴起来,坐到窗边,往外看去。她知道信号已经发了出去,前方会有大批禁军赶来搭救、后方也有凌鹰卫正在赶过来。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就可得救!
车夫突然中箭,急呼了一声,从前板上跌下去。受了惊的马更是没了章法,前蹄高高抬起,原地打转,让马车在吊桥上晃得更严重。
几个人都在拼尽全力与刺客厮杀,都没注意到车夫跌了下去,唯沈聆妤看见,她高声提醒:“车夫!”
惊澜回头望了一眼,手中弯刀架在刺客颈前,用力割破他的咽喉,再将人一脚踢开,她纵身一跃,跳到马背上,去控制受惊的马。
沈聆妤惊慌地看着侍卫越来越少,马车前后堆着越来越多尸体,一阵山风狂吹,吹起半悬在吊桥旁的一具尸体跌进下方湍急的水流中,尸骨无存。
最后除了惊澜和谢云,只剩下两个浑身是血的凌鹰卫。
危机之刻,沈聆妤努力抬起身子来,用力去拔插在车厢上的那把剑,以来自保之用。她半个身子探到车外,摇摇欲坠,终于将剑拔下来,想要回车厢时,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丝默契,迫使她回头望去。
这一望,沈聆妤的眼眸忽然一红。
她看见了谢观。
谢观一身雪衣早已被鲜血染红,率领凌鹰卫正朝着这边赶来。山风烈烈,吹动着他被鲜血染透的衣衫。
谢观远远看见沈聆妤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外,魂儿都要吓飞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暴君:U*^&Y%$(!#@¥%……76
第103章
谢观率领凌鹰卫的突然出现, 让厮杀中的刺客们立刻改变了目标。他们今日行动,首要任务是要刺杀谢观,若刺杀失败, 次之为活捉皇后娘娘为饵。
如今谢观现身, 他们自然要以刺杀谢观为重。
赵睿出现在吊桥的尽头,手中握着一张长弓。去年谢观率领大军杀回京城虐杀赵氏皇族时, 赵睿曾满腔愤怒立誓夺回属于赵氏的皇位。可他自幼就是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没有上过战场, 也没有经历过严酷的谋权争斗,灭国来得措手不及。复国更是不容易。
这几个月, 他慢慢从复国的满腔仇恨里清醒过来, 已然清楚想要光复几乎不可能。
赵氏的颓塌摧古拉朽, 那些埋在骨子里的隐患早已毁了根基, 才能让谢观用那么短的时间改朝换代。
而如今,赵睿带着一群心腹, 不过困在汪洋之上, 做着复国的痴梦。人人都清楚这是梦,人人都不愿意醒过来。
可是骗自己太久也是一件可怜事,赵睿决定让自己从痴梦中清醒过来。
而令赵睿从痴梦中醒过来的引子,是一场暗杀。
——心腹手下的叛主刺杀。
明明是十分信任的部下,不知何时投靠了谢观。赵睿那个时候才知道谢观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昏庸。谢观早就在暗处埋了许多暗线。
有心腹提议赵睿率兵领民留在福州正面迎战, 也有人提议他带着兵马逃离福州从长计议。
可是赵睿选择了弃城的同时,也放弃了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因为他恍惚间已经分不清谁可信任谁早已投奔了谢观。另一方面,他知道复国无望, 带着那些没用的文臣不如带着一身武艺的暗卫殊死一搏。
而那些文臣就留在福州, 这样谢观才不会起疑他早就离开了福州。那些文臣死在谢观派去的兵马之下,也算为赵氏鞠躬尽瘁。
赵睿握紧手中的长弓, 眯起眼睛遥望着吊桥之上的谢观。
灭族之恨不共戴天,纵他不能复国,也要取谢观性命!
吊桥之上,谢观手握染血的长剑,如杀神般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黑衣素装的刺客们朝他冲过来,他不仅不避,反而迎面直上,骏马疾驰,他手中的长剑剑光凌厉,所过之处,剑刃割喉招招毙命,黑衣人不断从摇晃的吊桥跌下去,掉进湍急的水中。
打斗间,有什么东西从谢观腰间掉落,跌下吊桥。谢观并没有注意,他虽然在杀人,可是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马车。
谁也不能阻止他立刻赶到沈聆妤身边。
她一定很害怕。
谢观率领凌鹰卫的出现,无疑让谢云和惊澜等残存的两个凌鹰卫松了口气。
谢云奔到马车前往里望去。
沈聆妤知道他担心丹娘,急忙告诉他:“她还好,伤口没有再流血。”
谢云松了口气,望向车厢里面。丹娘安静地躺在那里,对外面的凶险一无所知。
沈聆妤握着车厢门边,往前挪,一点一点挪到车厢门口,回头朝谢观望去。
吊桥之上只剩最后一个黑衣刺客,他还没有冲到谢观面前,谢观将手中的长剑朝他用力一掷!
黑衣人只觉得银光一闪直冲他而来,紧接着就是感觉到脖前一寒。他人还站在吊桥上、手中还举着尖刀,可是他的头颅却高高抛起,在半空中飞出一道弧度,才掉下吊桥。
谢观看也不看他一眼,纵马经过他身边。他僵立在吊桥上的无头尸才朝着桥下掉落。
谢观的马骑得很快,马蹄将吊桥踏得不停地晃。当他骑马快要赶到马车旁时,也来不及勒马减速,直接从马背上跳下来,仍旧在疾奔的骏马惯性地继续朝前跑去。
谢观立在马车前,握住沈聆妤的纤细手臂,用力一拽,直接将半个身子还在车厢里的沈聆妤拽出来,死死摁进怀里抱住。
沈聆妤下巴立刻磕在谢观的胸膛。
谢观手掌撑在沈聆妤的后背轻轻地拍着,安抚:“不用怕了。”
沈聆妤隐约感觉到谢观轻拍在她后脊的掌心有一点僵颤。她很想说自己并没有太害怕,好像是谢观在害怕。
不过沈聆妤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她鼻息间是浓浓的血腥味儿,她急急攥住谢观的小臂,在他的怀里仰起脸来,看清他身上的衣衫被鲜血染透,焦声问:“你受伤了吗?怎么这么多血……”
“没有。”谢观说,“都是别人的血!”
沈聆妤在他怀里仰着脸望着他,莫名觉得谢观的神情有几分自傲。两个人一个抬眸一个垂眼,四目相对,患难后地相视一笑。
谢观这才松开沈聆妤,先瞥了一眼车厢内,再转过头上下打量谢云,问:“还好?”
谢云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对着谢观轻点头。
“上车。”谢观拍了拍谢云的肩膀。
谢云确实急着上车,急着守在丹娘身边。
惊夜跟在谢观后面赶过来,他走到惊澜身边,望着她的眼睛,抬手在她的后腰上搭了一下。
惊澜对他笑了一下,同时摇头。
惊夜便收回目光,同时也放下了手,他又变成那个冷脸的凌鹰卫首领,目光冰寒警惕地环顾左右,再陆续下令凌鹰卫去追捕逃走的人。
赵睿躲藏在灌木之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刺客一个个倒下,最后恶人们相拥团聚,他盯着吊桥上的人,眼底是浓浓的不甘。
“陛下!”一个侍卫匆匆跑过来禀话,“陛下不好了!前面有大批贼子的禁军赶过来,马上就要查到这里了!”
赵睿顺着侍卫所指望过去,隐约已经能瞧见黑压压的人群。
赵睿心知肚明今日与谢观必是你死我活的结局。禁军马上就要搜查过来,他想全身而退已是不可能。
他回头盯着吊桥上的一行人马上就要过了吊桥,急忙发出手中最后一枚信号。
赵睿咬着后牙槽,沉声:“断桥!”
吊桥提前被赵睿做了手脚,两个刺客乔装埋伏在桥头,只待赵睿发信号,立刻割断绳索。
信号发出的第一瞬间,惊夜敏锐地觉察到。凌鹰卫纵身而起的同时,甩出手中的绳索。吊桥剧烈晃动的同时,凌鹰卫手中的绳索一端钉入桥头断崖之上!
惊夜和惊澜更是同时纵身,分别朝着那两个割绳索的刺客冲去。
吊桥疯狂摇晃,早已受了惊的马更是惊慌得厉害,在狭窄的吊桥上乱窜,马车被扯动得半边车身掉到吊桥外。
谢观不在马车里,他及时去拉住马缰,生生拽住要坠桥的马车。凌鹰卫冲过来帮谢观将马车拉住。
马车里,谢云一手扶住沈聆妤,一手将丹娘抱在怀里。
沈聆妤急急去扶车壁、去扶长凳。她在摇晃的剧烈颠簸里,低头去看她的右腿。明明已经能够坦然面对自己的伤残,可是在这一刻,她还是会忍不住想若这条腿不是没有知觉,自己是不是就不用处处拖累别人了。
割绳索的两个人还没有得逞,已经被惊夜和惊澜同时拧断了脖子,惊夜和惊澜急忙攥住将要断裂的绳索。
马车终于被惊险地拖拽到桥头,能够踏上结实的土地。
谢观赶忙半身探进车厢,去看沈聆妤。沈聆妤即使收起眼底的黯然,对他柔柔一笑:“我们都没事。”
沈聆妤回头望向仍在剧烈摇晃的吊桥,这才知道刚刚有多惊险。她往桥下望去,不由一凛,这样高,下方水流又是这般湍急,若跌下去绝无生还可能。
“陛下小心!”不知道是谁突然急呼了一声。
谢观敏锐地觉察到了身后袭来的杀意,他立刻侧转过身,随手抓起车厢里的香炉朝后掷去,“砰”的一声锐响,朝谢观后心射来的箭矢就这样被轻易击飞。
谢观转过身去,慢慢眯起眼睛盯着箭矢射过来的方向。
他身上被鲜血染透的白衣,风一吹,吹起浓郁粘稠的血腥杀意。谢观抬手,长指微蜷伸入衣襟轻扯,将衣领松了松。
谢云望着远处黑压压的禁军,放心道:“禁军到了,赵睿这次逃不掉。”
可是谢观已经被激怒,他甚至是轻笑了一声,才道:“要活的。”
一次又一次,这个赵睿已经找了太多次麻烦。今日要生擒,谢观绝对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去。
果不其然,禁军很快搜到赵睿藏身之所。在赵睿想要自尽前一刻,被迅速挑断了手劲、堵了嘴,断了他寻死的可能性。
禁军首领率众赶来,在谢观面前跪下:“臣救驾来迟!”
谢观将沈聆妤从车厢里抱出来,换到禁军带过来的马车里,也让谢云抱着丹娘上车。
谢观看着谢云极差的气色,眼底生寒。
禁军首领胆战心惊地说:“此处不知道还有没有赵贼余党,请陛下登车,先离开这里!”
他话音刚落,一个凌鹰卫带着太医纵马赶过来。
瞧见了太医,沈聆妤和谢云都好像看见了希望一样,稍微松了口气。
谢观刚要登车,习惯性地摸了下腰侧,他的动作生生顿住,又摸了摸,确定东西不在了。
他回头,望向吊桥。
原来刚刚打斗的时候掉下桥的东西是那个玉盒。
沈聆妤瞧着太医给丹娘诊治,不经意间抬头,发现谢观的脸色不太对劲,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允霁,怎么了?”沈聆妤问。
谢观眉头紧皱,犹豫了一下,看向沈聆妤,说:“我回去找东西。”
回去?回哪儿?
沈聆妤还没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谢观跳下了吊桥。沈聆妤整个人懵住。
“陛下!”有人在惊呼。
惊夜回头,脸色顿变。与上次寻找月牙不同,惊夜清楚上次沿着悬崖下去寻找并没有太大危险。
但是这里是高不可测的九曲谷,下方水流湍急暗礁嶙峋,凶险至极!跌下去就是尸骨无存的下场,还没有人掉下桥能活命!
桥边所有人都因这一幕惊在原地,明明那么多人,却一片死寂。
好半晌,沈聆妤才吸了口气,她问:“他能回来是不是?”
惊澜没有像上次那样笃定地告诉她谢观可以回来。
人群慢慢反应过来,奔到断崖边,望向下方。就连谢云也暂时将丹娘交给太医,匆匆下车往下望去。
沈聆妤无措地困在车厢里。她也想去找谢观的身影。她想唤人扶她过去,可是张着嘴一个字也吐不出。
所有人都围在断崖旁向下望,没有人注意沈聆妤从马车上跌下去。她向前爬挪了两下,再站起身。
她朝断崖奔去,一步又一步,颤颤巍巍。
作者有话要说:
呆呆:U*^&Y%$(!#@¥%……76
第104章
惊夜最先发现沈聆妤走过来, 微怔之后,他立刻让惊澜过去搀扶沈聆妤。
谢云回头,惊讶地开口:“七嫂, 你的腿?”
沈聆妤低头望了一眼自己的右腿。微凉的风吹来, 吹动裙子拂在她的身上,向来没有知觉的右腿竟然能够感觉到凉意, 和布料擦碰的微妙的触觉。
沈聆妤曾经以为自己这条右腿要一辈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有知觉下去,然而现在它支撑着她往前走, 支撑着她更靠近谢观。
她根本来不及高兴,也没有心思回应谢云的话, 她催惊澜扶着她, 勉力往前迈步, 走到悬崖边, 逆着凉风低头向下望去。
下方湍急的水流就像一个吞噬了谢观的深渊,甚至在勾引着沈聆妤往下跳。水流拥挤着不断往前冲去, 时不时激烈拍打着岸边。刚刚在吊桥上的打斗, 有那么多人掉下去,然而此刻往下望去,看不见任何一具尸骸,不知是沉到了水底,还是早已被冲到下游汇入江中。
惊夜再次深看了惊澜一眼, 将手里的凌鹰剑扔给她。
“惊夜!”惊澜心里咯噔一声。
惊夜没说话,转身率领凌鹰卫沿着陡峭的悬崖飞快向下掠去。
惊夜自小便是谢观的影子。就像小时候被谢观的父亲选中时,立下的誓言——永远将谢观的安全放在第一位, 同生同死。
谷间山风呼啸, 下方水声越来越嘈杂,在耳畔轰隆隆作响。纵再如何身手了得, 所有跟在惊夜身后的凌鹰卫都打起十二分精神,生怕一个十足命丧于此。
那边禁军首领伸长了脖子往下望去,高度让他打了个哆嗦。可是凌鹰卫已经下去救驾了,他纵使觉得凶险,也得派人下去搭救。
近两个时辰过去了,天边的日头逐渐西移,半藏于绵连不绝的群峦之后。今日本来就有些冷,没了日光的照耀,从山谷间打着旋儿吹来的风,更是寒气逼人。
沈聆妤坐在悬崖边,凝望着前方。
惊澜将披风裹在沈聆妤的身上,说:“娘娘回马车等着吧?也让太医看看您的腿?”
两个时辰的枯等,一次次看着搜寻的禁军空手而归,一次次又一次次地失望,沈聆妤心里除了最初的惊恐,此刻一半担忧一半气恨。
可气恨抵不过担忧。
沈聆妤轻轻摇头,她问:“你担心惊夜吗?”
惊澜望着被风吹得不停摇晃的吊桥,声音有些沉闷:“习惯了,当暗卫嘛,他的日子一直都不安稳。”
沈聆妤转过脸望向惊澜云淡风轻的面容。
惊澜对沈聆妤笑笑,说:“跟他好的时候就知道他能活多久全看运气。嗐,活在当下嘛。”
惊澜说得轻松,可是沈聆妤看见她笑着说话时,眉头是皱着的。
那么她呢?
沈聆妤望着吊桥之下的水流,她忍不住去想若这一次谢观不能回来了呢……
寒风呼啸着,下方仿佛有一道声音,在勾引着沈聆妤跳下去。深渊慢慢扭曲成一张人脸,诡异笑着对她说:跳下来就能立刻与谢观团聚了……
最后一抹落日余晖将要散尽时,谢观回来了。
谢观在水中找那只玉盒找了很久,一直追找到下游,又从下游上了岸,再往回走。他被鲜血浸透的衣袍如今湿淋淋挂在身上,手臂上的衣袖也被冲烂划破。他右手扶着左小臂,左小臂在暗礁的撞击下骨折断裂,呈现诡异的形态。
“陛下!”第一个看见谢观的禁军立刻提声高呼。
沈聆妤遥遥望着暮色里归来的谢观,她下意识地站起身,急急朝着他奔去。
可是她只是朝着谢观小跑了几步,又生生顿住脚步,皱着眉立在原地盯着谢观。
等在这里的众人,看见谢观回来皆是不敢置信,又是一阵狂喜。
谢云也得到消息,从马车里跳下来。
禁军首领满脸堆笑地迎上来,恭贺:“谢天谢地陛下平安回来了!陛下实乃真龙天子啊……”
——这样还能活着回来。
身边的人接话,一阵喜气洋洋。
可是谢观看也不看他们一眼,更是一句马屁也没听进去。他远远望着沈聆妤,还陷在沈聆妤的右腿能走路的震惊里。他没看错吧?他刚刚是不是看见沈聆妤朝着他奔跑了几步?
谢观迫不及待地直接将挡在身前的禁军首领推开,朝沈聆妤大步走去。他立在沈聆妤面前,笑及眼底,高兴得手舞足蹈:“你的腿有知觉了?”
沈聆妤咬唇沉默,盯着谢观脸上的灿烂笑容,死死憋着眼睛里的湿意。
谢观没有注意沈聆妤的表情,他低着头望着沈聆妤的右腿,兴奋地说:“你再走一走,走给我看看!”
惊澜伸长了脖子张望了一阵,快步奔向跟在谢观身后的凌鹰卫,低声寻:“惊夜呢?”
被问的凌鹰卫擦去脸上的水,摇头说不知道。
谢云也迎上来,虽看见了谢观左臂上明显的伤,可还是长舒了一口气,道:“七哥没事就好,七嫂也……”
清脆的一道巴掌声,令谢云没说完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周围人的喜笑也都瞬间消了声,周围一片死寂,唯寒风在呼啸。
谢观保持着被打偏脸的姿势,没动。
沈聆妤盈在眼眶里的泪滚落下来,她放下发抖的手,哭着说:“谢观,一次又一次!你是不是从来不会在意身边人?你就这么一跳,多少人因为你发疯而涉险!”
“你怎么可以当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笑嘻嘻的样子?你在消耗谁的担心?”
“谢观,你脑子就是有病!无药可救了!喜欢上你这样的人,我更是脑子有病!病得不轻!”
“你回来做什么呢?你要是就这么死了才好!我一并跟着跳下去!都死了就一了百了再不用受你这样三番五次的折磨!”
向来威风凛凛杀人不眨眼的帝王,保持着被打偏了脸的姿势,默立着听皇后的责骂训斥。
周围的人群面部表情逐渐变得惊悚,生怕谢观发怒,所有人都要葬在此地……
好半晌,谢观才有动作。他抬手,用指腹在沈聆妤打过的脸颊上轻轻碰了碰。
所有人胆战心惊地盯着谢观的动作,似乎都在担心他下一刻就要大开杀戒……
唯沈聆妤不惧,气恨让她恨不得再打他两巴掌!
谢观朝沈聆妤迈出一步,抬起右手揽住沈聆妤的腰身,将她往怀里带。
“皇后说得是。”谢观安抚般轻轻在沈聆妤的后脊拍了拍。
周围的人群皆竖起耳朵来。
沈聆妤的气恨没有消,生气地侧转过身,去避他的手。谢观没有松手,撑着沈聆妤的后腰。他俯下身来,凑近沈聆妤的耳畔,压低声音:“回去再打行不行?”
沈聆妤冷着脸不吭声。
谢观再压低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哄:“这么多人,给我留点面子啊,祖宗。”
沈聆妤眼睫颤了颤,眸色微变。她好像才反应过来天地之间并非只她和谢观两个人。
好,给他留点面子。
沈聆妤抬眸瞪了谢观一眼,不骂了,也不打了,转身朝着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谢观盯着沈聆妤的背影,视线下移望着她的右腿。她的右腿明显还有些笨拙,走路的时候尚有些跛,可是只要有了知觉,她的右腿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谢观望着沈聆妤气恼的背影,扯起一侧唇角,笑了。
幸好周围的人吓破了胆,这个时候都恨不得钻进地缝里,谁也不敢抬头乱看。若是他们看见谢观的笑容,恐怕只会觉得更加诡异。
谢观跟上去,在沈聆妤登上马车之后,随后登车。他望向沈聆妤,见她坐在长凳角落,将脸转到一边去正在擦眼泪。
谢观刚坐下,谢云便让太医从丹娘的马车下来,赶过来给谢观处理伤处。
谢观身上有大大小小的擦伤,都不算严重,最严重的是骨折的左臂。太医目睹了刚刚帝王被打巴掌责骂的场景,如今给谢观处理伤处,那叫一个战战兢兢。
谢观掀起眼皮,瞥向太医,问:“处理完了?”
“是。”太医小心翼翼回话。
“那还不快滚下去?”谢观冷声。
“是是是……”太医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下去的时候因为腿软,一脚踩空,跌了个跟头。他赶紧爬起来,快步走远。谢观阴寒的声线还在他耳畔,太医忍不住想马车里只有帝后了,陛下该不会要开始杀皇后了吧?
说起来,他入太医院不久,他入太医院之前曾听说陛下有着砍下脑袋用骷髅头雕灯座的癖好。可他自入了太医院还没见过。此刻陛下在马车里该不会已经开始雕了吧?
马车里,谢观起身,挪坐到沈聆妤所在的长凳,紧挨着她。
他歪着头,将头枕在沈聆妤的肩上,说:“胳膊好疼。”
沈聆妤真想继续狠心不理他。可她还是转过脸望过来,瞥了一眼他的小臂,将搭放在一旁的薄毯,气恼地往谢观身上扔去。
——他身上湿透了,今日这般冷,再吹凉风染了风寒可要雪上加霜了。
谢观左臂动不了,右手扯着薄毯动作缓慢地将其展开让身上裹。沈聆妤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他慢吞吞的动作,嗔哼了一声,气恼地夺了他折弄半天的薄毯,裹在他身上。
忽然对上谢观的目光,发现他在笑,沈聆妤气得将毯子往上扯,将谢观的头脸也包进去。
谢观头脸被蒙住,视线一片黑暗。他在薄毯里开心地笑。
打是亲骂是爱,他的呆呆好喜欢他,他好高兴。
沈聆妤掀开窗口的垂帘,下令启程回京。
太医眨巴着眼睛望着她,惊奇她居然还活着!
车队动身启程回京,惊澜却逆着方向,沿着悬崖边,朝着下游走去。一路上,她陆续看见回来的凌鹰卫。天色已黑,她睁大了眼睛,去分辨这些人影,可每一次都是失望。
“这里。”
忽然听见惊夜的声音,惊澜眼睛一红,急忙侧转过身去。望见惊夜,她快步奔过去,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有些事早就有心理准备,都是活在刀尖上的人,可每一次都还是会为他而担心。
惊夜轻轻拍了拍惊澜的手臂,又低下头来,将一个极轻的吻落在惊澜轻颤的肩头。
这里距离京城还有一段路程,最快也要近天亮才能回宫。漫漫长夜,谢观几次和沈聆妤说话,沈聆妤都没有理他,后来谢观身上有些乏,躺在长凳上睡着了。
裹在他头脸上的薄毯随着马车的颠簸散开,露出他的脸。
沈聆妤垂眼望着谢观好一会儿,伸手将薄毯拉开一些,再拿了巾帕,去擦谢观的湿发。
他身上湿透了,衣裳还可以回宫再换,可湿着头发睡觉是会头疼的。她擦得小心翼翼又十分仔细。本是不想吵醒他,可是谢观还是醒了,他睁着眼睛,安静地望着沈聆妤。
车厢内的壁灯散发的柔光将沈聆妤的眉眼照得温柔无边。
沈聆妤发现他醒了,望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视线,继续沉默地给他擦头发。
谢观开口:“我身上乏,没力气坐起身。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止痛?”
沈聆妤垂着眼睛不去看他,闷声问:“什么事?”
“弯下腰。”谢观微顿,“然后凑过来亲我。”
沈聆妤给谢观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她将那方潮湿的巾帕展开,直接扔盖在谢观的脸上,然后她转过身去,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看也不看他一眼。
谢观拿开盖在脸上的巾帕,放在鼻前闻了闻。打湿的巾帕上,并没有太多沈聆妤身上的味道,有点可惜。
黎明时分,车队赶回京城,抵达宫门前。
谢观直接让谢云跟着进宫、住进宫中。丹娘自然在谢云身边。丹娘一直昏迷着,始终没有醒过来。更多的太医从太医院赶进宫中,一部分去给谢观重新仔细处理伤处,一部分去给丹娘续命。
因为丹娘有孕,很多药用不了,只能采取最保守的治疗方法尽量长时间地续命,待胎儿再大一些,先催生,将孩子生下来,再对丹娘用别的药。
当然,续命保胎只是暂时的,是在丹娘的身体能够承受的情况之下。谢云叮嘱,若丹娘情况恶化,不必保胎,先保她的性命。
自回了宫,沈聆妤没有跟谢观回乾霄殿,而是赌气地回了坤云宫。
谢观知道沈聆妤生气,这个时候去找她,只能让她更生气。更何况他现在全身湿透一身狼狈,样子实在是太丑了。若这个样子去找沈聆妤,实在难看。
而且她的右腿有了知觉,他也不必担心她行动不便了。
谢观指了两个太医去坤云宫,给沈聆妤看看右腿。
而他则是先洗了个澡,洗去一身的脏污,再让太医重新包扎了左臂。做完这些,时辰已不早。谢观没什么时间休息,匆匆去上早朝。
他离京太久,有太多朝政等着他处理。更何况眼下还要抓捕赵睿的残部、解决巫族。
等谢观下了朝,已经快晌午。
他没有回乾霄宫,而是直接去坤云宫,重要的朝政处理完,他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来找沈聆妤说话。
可是他刚走到坤云宫,小鞋子向他禀告沈聆妤出宫了。
谢观的脸色一瞬间冷下去,问:“谁准她出宫的?”
小鞋子吓了一跳,双肩一哆嗦,立刻跪下了。谢观的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上来啊!陛下待皇后这样好,有时候皇后娘娘也能代替陛下下令,皇后娘娘想要做任何事,陛下都允。甚至……皇后娘娘打陛下巴掌都没事……
所以沈聆妤想出宫这样的小事,谁也不会拦啊!
谢观找到沈聆妤的时候,她正沿着护城河慢慢地渡着步子。河面上零星浮着几朵莲,已经快到了莲花盛开的时节,一朵朵莲已经是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更有那急性子的已经抖展开花瓣,迎风招摇。
初夏的风带着河水的潮湿扑面而来,沈聆妤转眸望向河边垂进水里的柳条。她望着京中熟悉的风景,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去感受走路。右腿一次次抬起又落下,两条腿在裙下交叠着迈步,支撑着她的身体往前走。
走路这样简单的动作,却在过去近三年的时间里成了一种奢望。失去过再重新拥有,就变得格外珍贵。
突然间响起的马蹄声,让沈聆妤从这一刻的静好享受里回过神,她抬头,望着出现在眼前的谢观。
他纵马而来,穿过人群,踏上护城河边的方砖路,拦在沈聆妤面前。
谢观脸色发白,一身煞气,甚至胸膛微微起伏带着丝喘。他看见沈聆妤手里提着的包裹时,眸色一瞬间更加冰寒。
这一刻,谢观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她果然好了腿就要离开他!
谢观弯腰,单手握住沈聆妤的腰身,直接将她拎上马。调转马头,纵马疾驰。
马速那么快,偏他左臂受伤,只能单手握着马缰。沈聆妤被颠得紧紧握住马鞍前面,回头望向他:“你慢一些!慢点!”
谢观阴着脸,一声不吭。
沈聆妤腾出一只手来,握住他的手腕,急说:“允霁,你慢一些!”
谢观仍旧充耳不闻,纵马飞奔。
沈聆妤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却也知道恐怕说服不了他,她也不再劝,只好握紧了马鞍,身子一次次惊险地弹高,又坐回去。
再后来,沈聆妤发现周围的街景有些眼熟。片刻之后,她反应过来了,谢观是要带她去谢府。
当远远看见谢府时,沈聆妤不由愣住。
曾被抄家、打砸毁坏的谢家府邸,已经被重新修葺,修建成谢府以前的样子。
就连檐下的半旧灯笼,也和三年前一模一样。
沈聆妤望着越来越近的谢家旧宅,想起谢家旧事,眼底不禁攀上一丝酸涩湿润。
谢观纵马横冲直撞,冲进府门。
沈聆妤看见府内亦是恢复成谢府原先的样子,那些一回家就能看见的鲜艳名卉迎风怒放着。
沈聆妤还来不及感怀,直接被谢观拎下马,他不像以前那样抱着她,而是将她扛在肩上,大步穿过庭院。
谢观扛着沈聆妤回到曾经的住处,一脚踹开房门。
入眼,一片大红。
他下令将狼藉的谢府恢复成以前的样子,而他的院子也恢复到和沈聆妤刚成亲时的样子,囍字随处可见。
谢观将沈聆妤放到铺着大红鸳鸯喜被的婚床上,沈聆妤撑着床榻,一边推谢观,一边坐起身。谢观扯下系着红色床幔的带子,将沈聆妤的双手绑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沈聆妤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谢观推着沈聆妤的肩膀,将她推倒。他膝盖抵在沈聆妤身侧的床榻上,三下两下将沈聆妤下面的裙裤扯下来。
他的视线落在沈聆妤的右腿上,目光逐渐变得复杂。
沈聆妤又震惊又茫然地望着他。
谢观靠过来,亲了亲沈聆妤睁大的眼睛,抚慰般动作极其缓慢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脑。
他又将沈聆妤刚刚被他绑起来的手,一点一点慢条斯理地解开。
“以前觉得,”谢观俯下身来去咬沈聆妤的右腿,“我心瘸你腿瘸我们是天生一对。”
沈聆妤轻嘶痛了一声。
谢观便不敢再用力地去咬,她的右腿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没有知觉,现在她会痛了。他不再咬沈聆妤的右腿,转而轻轻地吻。
“你的腿能走路了,我困不住你了,你甚至一天也不愿意多留,转身就要走。”他痴缠般去亲吻沈聆妤的右腿,眼底慢慢凝成阴暗的深渊。
沈聆妤怔住,这才知道谢观在发什么疯。
她抬起腿,用力将谢观踢开,气恼地说:“你自己看我的包袱里是什么!”
谢观被她踢开,他眯着眼盯着沈聆妤,一动不动。
沈聆妤自己去解那个包袱,小孩子的玩具掉落出来。谢观望着那些玩具皱眉。他明显认出了这些东西,这里面有几件东西还是他陪着沈聆妤挑选的。
——都是给楚星疏女儿的礼物。
谢观眼底的深潭一下子清澈,他“哦”了一声,说:“不是要走啊……”
沈聆妤气得拿起包袱里的一只布老虎往谢观脑袋上砸,恼声:“衣食无忧作威作福的皇后不当,出走?我是傻了吗?”
微顿,沈聆妤气得一字一顿补充:“谢观,你真的有病!”
这两日,她不知道骂了谢观有病多少次。
谢观一下子身心愉悦,他俯身压下来,压在沈聆妤身上抱紧她。
沈聆妤一边使劲儿去推他一边还要顾及不碰他的左臂,没能把谢观推开,却摸到了他腰间一个硬硬的东西。在她的推搡间,谢观腰间的玉盒掉落。
沈聆妤转眼望过去,捡起那个玉盒。
她问:“你就是去找这个东西?”
谢观顺着沈聆妤的视线望过去,点头,下巴在她的肩窝轻磕。
沈聆妤知道谢观一直随身带着这个玉盒,也曾好奇过这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可是她虽有好奇心却不多。
此刻,她忽然很想知道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可是略迟疑,她还是松了手,将它还给谢观。
谢观犹豫了一下,没接,他从沈聆妤身上起来,坐起身,说:“想看就打开看。”
沈聆妤也犹豫了一下,才坐起身将玉盒打开,里面装着一个很普通的平安符,连“平安”二字也很歪扭。这样的平安符寺庙、集市随处可见,普通得甚至有些粗糙。
谢观坐在她身边,目光宁静地凝望着她。
“不记得了吗?”谢观问,“沈聆妤,这是你送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第105章
“记得。”沈聆妤说。
这是她送给谢观的平安符, 三年前,就在这里,就在这张婚床上。
她指腹轻轻反复摩挲着平安符上粗糙的“平安”二字。旧地重游, 偌大的谢府重新修葺, 却空无一人,周围一片静谧, 沈聆妤的耳畔却隐隐又响起旧时染着香气的爆竹声,一时间旖蜜的记忆涌上脑海, 回到她与谢观成亲的那一日。
沈聆妤穿着一身嫁衣安静坐在婚床上。那时她及笄,尚有孩子心性, 成亲前一日, 嬷嬷反复教她大婚的章仪, 一次次叮嘱她过了这一日就是大人了。
于是, 她坐在婚床上的时候,努力微笑着, 学着大人的端庄淑贤样子。
婚宴收尾, 在婚房里陪着她的友人和侍女们都已退下,只剩下沈聆妤自己一个人安静坐在这儿,等她的夫郎回来。
“吱呀”一声推门声,沈聆妤的心跳也跟着这一道推门声而慌乱地跳快起来。她很快平复了紧张的心情,至少面上是从容的。
谢观的身影映在绣着比翼鸟和连理枝的丝绸坐地屏上, 在他将要绕过屏风走过来的前一刻,沈聆妤悄悄舒出一口气,用最端庄贤雅的柔笑面对他。
谢观穿着大红喜服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他望过来眉眼间带着笑, 沈聆妤心口怦怦跳着,拼命告诉自己要从容冷静, 才不可以胆怯地移开目光。
当谢观将要走近,沈聆妤主动站起身,往前迈出两步相迎。
“晚上可吃东西了?”谢观问。
沈聆妤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之后,沈聆妤在想她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她佯装从容地问:“客人都走了吗?”
“差不多都走了,还有些客人也用不着我陪。”谢观微笑着回话。
沈聆妤不知道再说什么了。
即将携手一生最亲近之人,这一刻却是生疏到气氛有一些尴尬。
“时辰不早了,我们该歇下了。”谢观说。
沈聆妤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这一句仿佛噙着暗示,暗示着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沈聆妤已经事先被嬷嬷教过,可真到了这一刻,她还是有些犯怵。
她低着头,不敢去看谢观,偏又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来,伸手去给谢观宽衣。
也不知是婚房里的光线太红,还是她心不在焉,竟是一时之间没能将谢观的衣带解开。
谢观垂眼,视线落在她鬓边轻晃的红色步摇珠串。他视线再下移,落在沈聆妤的柔荑。他伸手,手掌覆在她正手忙脚乱给他解衣带的手背上。
掌下,谢观明显感觉到沈聆妤的手轻颤了一下。
他说:“不用了,我先去冲个澡。”
沈聆妤说好,迅速收回手。她抬眸,撞上谢观对她微笑的眸色,她不禁也弯了弯唇。
婚房里又只剩下沈聆妤一个人了,她变得更加紧张。沈聆妤才知道原来度日如年是这样的滋味。她盼着谢观迟些回来才好。可又觉得总要经历,明日还要早起,那他还不如早些回来,破罐子破摔地想着谢观快些回来快些结束才好……
沈聆妤正胡思乱想着,谢观冲完澡回来。沈聆妤一瞧见他换上了一身寝衣,顿时心里更慌。
这次,她也没心思站起来迎他,僵僵坐在床边。
谢观在她身边坐下,望了一眼她身上的大红嫁衣,问:“沐浴梳洗过了?”
沈聆妤点头,她眼眸转了转,心道这谢七郎莫不是傻子,难道看不出来她已经卸了妆?
“那还穿着嫁衣。”谢观道。
沈聆妤硬着头皮解释:“嬷嬷说……需要你解……”
谢观恍然,道:“忘了。”
沈聆妤轻咬了下唇,没吭声。她低着头,看着谢观侧了侧身探手过来解她的衣带。
沈聆妤上身的嫁衣被谢观脱下来,谢观有些意外她里面没有穿平日的丝绸寝衣,而是一件贴身的兜衣。
谢观移开了目光。他去解沈聆妤的裙带,将她一层层裙子解下来,沈聆妤红着脸配合着。她多层婚裙里,也没有穿平日的长寝裤,而是短短的一截小裤。
沈聆妤尴尬地拧着眉颤着睫。
谢观站起身,将给她褪下来的衣裙叠好,放到一旁的架子上。他再转过身时,见沈聆妤挪蹭着自己上了婚床,正在扯喜被遮。谢观望着沈聆妤绯红的脸颊,唇角漾出一丝柔笑来。他一一吹熄屋内的灯,只留着那一对喜烛。
他立在床边弯腰,帮着沈聆妤整理喜被。
沈聆妤望着谢观探过来的手贴着她捏被角的手,动作不自然地向一侧挪了挪。
当谢观在沈聆妤身边躺下的时候,谢观明显感觉到了她身子一僵。
谢观唇角的笑始终没散,他说:“小郡主,今晚我们暂时不圆房,你不用害怕。”
沈聆妤惊讶地转过脸,睁大了眼睛,问:“为什么?”
还没等谢观解释,沈聆妤再说:“嬷嬷说不可以……”
谢观知道她正在望着他,他享受着这一刻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的滋味儿。一想到往后余生,她的目光永远只属于他一个人,他心里涌上一汩汩幸福的暖浪。
他痴醉得享受了片刻她凝望他的目光之后,才说:“后日我就要随父亲出征,战场刀剑无情,有去未必有回。”
沈聆妤有一点懂他的意思了,可她不赞同,迟疑了一下,才闷声道:“你能不能回来我都已经嫁给你了。”
谢观温声解释:“若我出征时,你有了身孕,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里。”
沈聆妤不懂:“我不缺人伺候……”
谢观忽然轻笑了一声,他这一声轻笑抚过沈聆妤耳畔,让沈聆妤心口莫名一痒。
他这才转头望过来,四目相对,他望着沈聆妤的眼睛,温声:“小郡主年纪还小,我舍不得你一个人。我应该陪着你。”
“而且,我们还不熟悉不是吗?最重要的是,允霁不想你害怕。”
喜烛暖红的光影透过床幔照进来,将谢观的眸光映衬得一片温柔。沈聆妤目光躲闪,心里的慌乱忽然之间得到了抚慰。
她心跳乱了。
可是她隐约知道这一刻的心乱,并非先前的慌乱忐忑和害怕。
他再深看了沈聆妤一眼,重新转回头不再看着她。虽然他很想将目光粘在她身上,可他怕太唐突怕吓着她。
“睡吧。”谢观温声,“今日忙了一日,明日还要早起。”
沈聆妤轻声说好。
一片安静里,锦被挲挪声十分明显。
谢观不知道沈聆妤在做什么。
片刻之后,谢观感觉到沈聆妤在被子的手朝他慢吞吞挪过来,主动握他的手。
她的主动,让谢观心口涌上欢喜。
下一刻,谢观的手里多了件东西,而沈聆妤的手已经飞快推开了。
沈聆妤小声说:“你不要说不吉利的话,你会平安回来的。”
谢观抬手,将平安符悬在眼前,凝视着。
沈聆妤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眼,红着脸嗡声解释:“婚期太匆忙了,初一十五才能去寺里求,来不及了……只好就近求了个普通的……”
——你可不能嫌弃。你要是嫌弃也不许说出来让我知道。
“好。”谢观轻颔首,“我会平安回来。”
谢观长指收拢,将平安符握在掌中。
沈聆妤从遥远的回忆里回过神来,将手中的平安符在指间轻轻翻转了一下。一眨眼,居然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好像很遥远,又好像仍在眼前。
她抬眸,望着婚床与随处可见的囍字,再将目光落在谢观的面上。
她仍旧斥责,只是这次斥责的语气明显低柔了些:“就为了这个东西?真是很想骂你脑子不清醒……”
谢观伸手,掌心覆在沈聆妤的手心,两个人的手心相贴,隔着那个平安符。他说:“沈聆妤,在战场的时候无数次生死一线,我都会去想送给我这枚平安符的你。我一次次忍不住去想,你是不是还在等我回去?还是只是敷衍我的话。”
“我想给谢家几百口人讨个公道是真心。可很多次我本可以采取更稳妥的方式,却不择手段迫不及待,是为了生者。”
“而你就是那唯一一个生者。”
“我怕你因为谢家妇的身份被刁难,我怕你因为身残而受委屈。我答应了你要平安回去,然后继续我们一生的婚契。”
谢观放开沈聆妤的手,掌心抚上沈聆妤的脸颊,指腹擦去沈聆妤脸上的泪。湿泪沾了他满手,他靠过去,去吻沈聆妤的眼睛,去吃她的泪。
“沈聆妤,多爱我一些吧。”谢观的吻逐渐下移,贴着沈聆妤的唇瓣,慢慢一边厮磨,一边说:“我卑劣自私心胸狭窄,想要拥有的东西一定要得到。面对得不到的,永远做不到大度放手。”
“沈聆妤,你是我唯一求而不得。”他的手慢慢下移,轻轻握住沈聆妤的脖子,“我总是在想如何逼你爱着我。又忍不住一次次想,若你真的不爱我,那我就掐死你,再去殉情。”
沈聆妤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的,此刻满脸挂着泪。她蜷长的眼睫早已被泪水打湿,她颤着眼睫抬眸望向谢观,哽声说:“会疼的。”
谢观的眸色明显一顿。
沈聆妤说:“掐死我,我会疼的。谢观,你根本下不去手。”
谢观沉默。他深邃的眼底藏着一丝气急败坏,是被看透的气急败坏。
又有眼泪从沈聆妤的眼中滚落,可她却是笑着的。她说:“允霁,我有时候会觉得你很可怜。”
谢观皱了眉,深藏在眼底的气急败坏几乎快要藏不住。
沈聆妤手心抚上谢观的脸颊捧着他的脸,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谢观的不安,她说:“到了现在,你还是害怕吗?”
谢观恼声:“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可怕的?”
可是沈聆妤湿漉的眼睛里一片温柔,他醉在沈聆妤的柔眸里,心里的气恼消散得无影无踪。
沈聆妤说:“我能为你做的确实不多,我也不知道我要怎么说怎么做,才能让你安心,你才会相信你在我心里。”
“你说我就信。”谢观死死盯着沈聆妤的眼睛。
沈聆妤沉默了一息,拉过谢观的手,将他的手掌压放在她的心口,她望着谢观的眼睛,温柔又坚定地说:“允霁,我知道你有很多缺点,做过很多让世人觉得狠辣惊悚之事,实非世人眼中的佳婿。可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刻,会觉得安心、惬意、轻松,我想这就是心悦。在心悦之人身边,才会不管做什么事情,时时都如沐春风踩云赏月。”
“如果我说你就信。允霁,你在我心里。如果你不相信,”沈聆妤弯眸,“你既然履诺回来继续我们一生的婚契,便有一生的时间来让你相信。”
谢观望着沈聆妤,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温暖。
正如十年牢狱生活后被接回谢家那一日,他不再孤零零。他再一次被温暖、被拯救。
他眸光微转,再开口时声音里已噙了一丝笑意,他问:“你知道我有很多缺点,那我有没有优点?”
沈聆妤也破涕为笑,她放下谢观的手,扒拉着手指头,认真道:“除了男女关系简单、位高权重、武力高、长得天下第一俊、脑子还凑合以外,再没有优点啦!”
谢观已不仅仅是声线里噙着笑,他直接低低地笑出来。两个人相望而笑,笑着笑着,谢观吻上沈聆妤,两个人躺在属于他们的婚床上。
情到浓时,沈聆妤轻推谢观,迟疑道:“算了吧?你这……还断着一条胳膊呢。”
谢观瞥了一眼自己的左臂,皱眉。断一条胳膊不算什么,可他确实没打算在今日和沈聆妤做浪漫的事。
他说:“十九日之后,咱们把欠了三年的洞房补上。”
十九日之后?
沈聆妤望了一眼谢观的手臂。难道十九日之后,他断了的手骨就能养好?
谢观却瞬间冷了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盯着她。
沈聆妤在心里算了算日子,终于恍然大悟。她微笑着轻轻点头,柔声说好。
——十九日后是八月初二,是他们成亲的日子。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谢观都很忙,朝政堆积太久,太多事情要处理。谢观还是会拉着沈聆妤去上早朝。
他闲闲支着下巴,私下对沈聆妤说:“看着那些老头就心烦,你在我身边我才有耐心听他们那些废话。”
沈聆妤用手指头轻轻点他的鼻梁,嗔声:“凶些可以,但是不能当昏君。要是惹了众怒,被人赶下皇位可就不好了!”
谢观嗤之以鼻。这帝位,除非是他自己不想要了,否则谁也休想觊觎。
朝臣对于皇后娘娘跟着上早朝这件事,始终不满。不过谢观故意黑脸了几回,喊打喊杀,然后让沈聆妤开口求情,他再高抬贵手。那些不赞同皇后娘娘跟着上朝的大臣,都受过沈聆妤的“救命之恩”,如此,再也没人敢多嘴了。
今日是天气热,沈聆妤自己不想起,才是谢观一个人上朝。沈聆妤正在乾霄宫吃冰降暑,小靴子进来禀告:“娘娘,青葳宫那边决定今日催生了。”
沈聆妤赶忙放下手里的小食,去往青葳宫。
谢云和丹娘现在住在青葳宫。太医院的太医们日夜守在那里,给丹娘续命安胎。
乾霄宫里的灵堂已经撤走,谢家人的牌位陆续搬回谢府。安顿好之后,谢云才会搬回谢府。
对于丹娘宁肯自尽也不愿意受制于人的行为,沈聆妤有些佩服。再者,丹娘肚子里怀着谢家的骨肉,是谢家风雨之后降生的新生命,她更是在意得很。
自回宫这半个月,丹娘一直靠药续命保胎,如今腹中胎儿七个月出头了,勉强到了可以催生的月份。太医们决定今日催生,将孩子生下来,再用重药全力医治丹娘。
生产这件事,本就是九死一生。何况丹娘身体状况差成这个样子,今日催生,一个不慎,恐就是一尸两命。
谢云很不愿意冒险,可丹娘清醒时,强烈要求如此。她握着谢云的手,虚弱又坚定地说,她受不了这样半死不活卧床的日子,是死是活,她都想要个痛快。
谢云了解她,知她必是厌烦透顶了,劝说无用,才勉强同意这么早开始催生。
沈聆妤到时,太医刚给丹娘服下药。谢云脸色苍白,整个人瘦了一圈,他守在床边,目光一寸不移地盯着丹娘,连沈聆妤过来也不知道。
沈聆妤没有打扰,向太医详细询问了情况,她看不得生产的可怖,便到外间等候。
几乎折腾了一整日,日光西沉时,沈聆妤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她悬了一日的心,放下一半。
宫婢过来禀告:“是个小郎君,太医说情况尚好。”
“丹娘呢?”沈聆妤问。
宫婢说:“太医正围着止血,说是还要再观察一阵子……”
沈聆妤点点头。帮不上什么忙,她起身回去,回凌霄宫的路上,沈聆妤遥望着笼罩着远山的暮霭。
落日西沉,夜晚降临之后,会有新的朝阳,一片生机勃勃。
沈聆妤的唇角染上欣慰的笑。
她回到乾霄宫时,谢观已经回来了,正懒散坐在软椅上看折子。他是真不愿意看这些折子,可若他不看,沈聆妤就要看。
“如何?”谢观问。
沈聆妤走过去,主动偎在谢观的臂膀,柔声:“是个小郎君,太医说还好。丹娘还需要再调养治疗。”
谢观将手中的折子合上,往身前的书案上一扔,道:“走吧。”
沈聆妤疑惑问:“去哪儿?”
谢观捏了捏她稍微有了些肉的脸蛋,咬牙道:“八月初二了!”
沈聆妤恍然。
沈聆妤要去换出宫的衣裳,谢观支着下巴,看着她。沈聆妤很快换好,见谢观还坐在软椅上没动,她走过去,立在他身前,道:“走呀?”
谢观仍旧支着下巴,说:“你忘了东西。”
沈聆妤眨了眨眼。
“不带你的糖豆儿了?”谢观撩起眼皮瞥向她,“不管走到哪儿都带着,这回真要用到了,反倒记不住要佚䅿拿?”
沈聆妤恍然。他果真早就知道她将避子丹藏在糖盒里。
“不拿了。”她说。
今时不同往日。要她生一个孩子和让别的女人给谢观生下太子,若非要二选一……沈聆妤无声叹息,那还是前者吧。
谢观目光沉静地盯着她,问:“你为什么叹气?”
沈聆妤的浅叹,便成了重重一声叹息。她挨着谢观坐下,苦恼道:“一想到要生孩子,就很烦啊。孕期的苦处就不说了,生的时候动辄就是一日,多疼啊……”
谢观的眼里浮现了诧异,他惊讶问:“沈聆妤,你不想给我生孩子不是因为讨厌我、想随时跑路?”
沈聆妤的眼里也浮现了诧异,她惊讶问:“怎么可能?”她犯愁地絮絮自语般:“我若生下太子,那日后就是太后。皇后可能被废,太后却废不了。要是能生下太子,好日子等着我……”
谢观还是有些震惊,他再问:“你天天戴着避子丹不想生孩子就是因为怕疼?”
沈聆妤迟疑了一下,又小声说:“还怕死……”
她的母亲难产了三日才生下她,自己却没活下来。
谢观一下子站起来,走到博古架前去找那瓶避子丹,他一边找一边问:“呆呆,你把药藏哪儿了?我们不生了。”
只要你不是因为讨厌我想离开我,我们不要孩子便是。
沈聆妤慢慢站起身,望着谢观翻找的背影。
谢观找到了。他回头,见沈聆妤皱眉望着他。他朝沈聆妤走过去,抬起右臂将沈聆妤抱在怀里。
“别怕,我们不生了。到时候随便扒拉个孩子立太子就是。小八不是刚生了个?可以把那孩子抱过来。”
沈聆妤心头一暖,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低下头,将脸埋进谢观的肩窝,脸颊贴着他的颈侧。
谢观搭在沈聆妤后腰的手上移,抚慰般轻轻捏了捏沈聆妤的后颈,说:“我的错。居然没考虑你会疼会怕。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错。我的错……”
他这样好,让她如何不把他放在心上?
沈聆妤的眼泪沾在谢观的颈侧,她哽声:“也许没那么疼,我们还是……”
“不。”谢观坚定拒绝。
谢观不仅是这一刻坚定,在往后余生里,也从未为这一刻的决定会反悔过一瞬。
而眼下这一刻,比起孩子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谢观擦去沈聆妤眼角的泪,牵着她回到谢府,回到故事开始的地方。盛夏时节,草木肆意欢愉生长。微风拂过,吹起沈聆妤的裙角,拂在谢观的身侧。
两个人牵着手回家,回到两个人曾经憧憬着未来一生缱绻的家。
沈聆妤看着谢观去燃桌上的喜烛。她抿唇而笑,在旧地重拾三年前嫁过来时的心情。
谢观放下床幔上榻,凑到沈聆妤面前去亲吻她。吻长喘浓时,长吻短暂地分开,四目相对,两个人在这一刻眼里只有对方。沈聆妤垂眸望了一眼谢观的左臂,压着喘迟疑道:“要不……再等等?”
谢观当然不可能再等。难道还要再等来年今日的纪念日?到了这个时候,谢观才意识到自己跳进湍急水流确实是个馊主意。身残也不能阻止,可谢观左臂使不上力气,不得不思考什么姿形更省力。
沈聆妤轻咬了下唇,去推谢观的肩膀,将他推倒,骑坐在他的身上。
原来真正的合二为一是这般。谢观长长舒出一口气,他这时才知道喂血互食的虚假合二为一真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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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话是一丢丢的赠字~
还有一些事情应该写,在后续慢慢写吧,正文停在这里比较符合小暴君想要的浪漫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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