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聆妤毫不犹豫地扑过去, 死死抱住谢观的腰,用自己的身体来挡。
谢观手中握着刀,垂眼看着沈聆妤扑过来的脊背在轻轻地颤抖。“沈聆妤, ”他说, “你不觉得这个主意很美妙吗?”
难道她就不觉得她的身体流着他的血液是很浪漫的事情吗?
沈聆妤疯狂摇头。她双臂紧紧抱住谢观的腰,手臂不停地收紧抱着他。她心里害怕极了。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 恐怕还能当成玩笑。而谢观说这话,沈聆妤知道他是真想这样做。
“惊澜!”沈聆妤颤声, “拿走他手里的刀!”
惊澜也是吓傻了,听沈聆妤发话, 她才敢上前, 可是谢观冷冷瞥过来, 骇得惊澜立刻顿住脚步再不敢往前, 更别说从谢观手里夺刀。
季玉川看着这一幕,心情有些复杂。他轻叹了一声, 虚弱开口:“陛下, 你的腿没有用。”
谢观视线移过来,盯着季玉川,他慢慢眯起的眼睛里弥漫着粘稠的危险。怎么就他的腿没用?偏他的腿能用?
季玉川将搭在腿上的薄毯掀开,露出自己的右腿。他的右腿不仅干瘦,而且肤色是不正常的殷黑。
沈聆妤回头, 惊讶地看着季玉川的腿。
立在一侧旁观的皎巫这个时候才说话。她说:“不是所有人的腿都能起作用。”
她用怜悯的目光望向季玉川,继续说:“他的腿用毒虫喂养了一个月,日日忍受毒虫啃咬的痛苦, 才将这条腿喂成药引。现在砍去其腿, 抽出其髓,浇于皇后腿血之中, 才能起到刺激之效。”
沈聆妤听着皎巫的解释,心中一阵不安和难受。她望着消瘦羸弱的季玉川,眸中的泪未消又盈。
“需要一个月时间?”谢观恻声,“那就从今日开始。”
皎巫摇头:“我还没说完。用毒虫饲养一个月,将腿砍下来后,毒虫反噬,人会在一刻钟内暴毙。”
沈聆妤不敢置信地回头望向季玉川,心里攀出很浓的愧疚和伤怀。
“我说,”谢观并未改主意,“从今日开始。”
沈聆妤顿时有一种焦头烂额之感。那边愧对季玉川,这边又怕谢观做出荒唐事。
她抬起脸仰望着谢观,哽声问:“谢允霁,你是想逼死我吗?”
谢观眸色微顿,迟疑地看着她。
惊澜不敢过来夺谢观手里的刀,可是沈聆妤敢。她伸手,直接握上刀刃。谢观目光震惊,沉声:“松手!”
季玉川急得僵直脊背。他张了张嘴,想劝又不知从何开口。
谢观伸手去扳沈聆妤的手,她身上向来软绵绵没什么力气,偏偏这个时候死死握着刀刃不放。谢观又不敢太用力去掰她的手,生怕她伤得更深。
他只好松开手里的刀。
谢观松了手,沈聆妤才松手,尖利的刀落在地上。刀刃上染的鲜血是那么刺眼。
谢观几乎是踉跄着蹲下来,又改为单膝跪在沈聆妤身边的姿势,捧起沈聆妤的手。鲜血从沈聆妤手心的伤口里涌出来,看得谢观心疼不已,脸色悄然变得苍白。
皎巫让小药童去拿止血外伤药。
谢观几乎是抢过来,僵着手将止血药洒在沈聆妤的手心,再用纱布小心翼翼地去给她包扎。
雪白的纱布将沈聆妤的手缠了一圈又一圈,让她手上的伤口和鲜血看不见了。谢观揪心的感觉这才稍好些,他阴狠地盯着沈聆妤,咬牙切齿般:“傻了吗用手去握刀刃?”
“是我傻了还是你疯了!”沈聆妤哭着恼声,“谢允霁,是你逼我如此的!”
谢观咬着后牙槽盯着沈聆妤满脸的泪,突然就不清楚她现在落的泪全是为季玉川吗?有没有那么一滴,也是为他?
他凶神恶煞疯疯癫癫,又难掩气急败坏。
蠢笨地讨好争宠不惜代价,所谓不过将她的目光争回来。
他要她的眼里只有他,他要她不为别人落泪。他要她完完全全只属于他。
季玉川偏过脸去,不去看谢观与沈聆妤,他羸声道:“陛下,草民将死之人,能为皇后做些事情不过为了全儿时的玩伴情谊,亦是对娘娘伤腿的赎罪。万望……念在能让娘娘早日康健,允草民当药引试一试。”
谢观还未说话,沈聆妤先开口。
“不。”沈聆妤语气坚决,“我不医了。”
她无法做到用季玉川一刻钟之内暴毙的代价,去赌治疗右腿的极低可能性。
季玉川这才转头望过来,眸色焦急:“娘娘!若娘娘不医,草民这一个月的准备岂不是白白浪费?”
沈聆妤摇头,重复:“不医。”
别说未必能够治好她的右腿,就算真的能治愈,她这一辈子都要活在季玉川惨死的阴影之中。
季玉川越来越急迫,也顾不得礼数:“聆妤,我本就活不久!”
他给赵帝试药时,已经毒入肺腑,无法医治。
“活不久和顷刻间暴毙完全不一样!”沈聆妤眼睛红红的,“不要再逼我了!”
知道都是为她好,可沈聆妤还是陷在被逼迫的窒息之中。
惊夜从外面回来,先冷声禀一句“没找到簪子”,才发现沈聆妤满脸是泪,谢观脸色又苍白又铁青,屋内气氛诡异。
惊澜拼命对他使眼色,让他闭嘴。
一片死寂之中,谢观开口打破沉默。他盯着沈聆妤的脸,问:“不医了?”
“不医了。”沈聆妤语气笃定。
如果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来一次次治疗她的腿,她宁愿一辈子困在轮椅上。不管牺牲的人是季玉川,还是旁的陌生人。
谢观盯着沈聆妤眼底的坚决,沉默了好半晌,他站起身,沉着脸推着沈聆妤的轮椅往外走。
季玉川欲言又止地望着沈聆妤离去的背影,眉头紧锁。
皎巫看着季玉川,无奈地摇摇头。她说:“你这一个月白白吃了苦。”
季玉川沉默,仍旧望着沈聆妤离去的方向。
“罢了。”皎巫又道,“也能让你多活几日。想做什么尽早去做罢!”
谢观带沈聆妤回到暂住的小院,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着。进到屋内,只两个人时,沈聆妤说:“不要抓人给我当药引。”
她用缠着纱布的手紧紧握住谢观的手腕,很严肃的口吻:“你答应我,不要随便抓人来治我的腿。这样残忍的治疗方式我宁愿一辈子困在轮椅上!”
见谢观不说话,沈聆妤再急声道:“就算你擅作主张,我也不会同意的!”
谢观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问:“你就这么跟我回来了,就没有什么想再和季玉川说的吗?”
沈聆妤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料到他一开口提到的竟是季玉川。
季玉川那条干枯殷黑的腿浮现在沈聆妤眼前,她偏过脸去,眼泪又滚落下来。
她哭着说:“谢观,我现在很难过。你能不能……”
她话没说完,哽在喉间的哭让她说不下去了。
“能不能什么?”谢观追问。他捧着沈聆妤的脸,让她转过脸来与他对视。
“你与他是不一样的,你不懂吗?他逼我,你也要逼我吗?”沈聆妤的眼泪簌簌坠落,一颗接着一颗,抑制不住又或者根本没有抑制。她已经太久没有这么委屈,也太久没有这么不加克制地恸哭。
“我与他是不一样的。”谢观轻声重复了一遍。
沈聆妤哭着说:“你明明知道我不能接受你出事,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谢观沉默了片刻,他说:“我不知道。”
他又说:“你不能接受任何人因为你出事。”
沈聆妤气恨地瞪他。眼里的泪不断往外涌,沿着脸颊淌落。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让她瞪人的样子一点也不凶,只有可怜。
谢观手足无措地去捧沈聆妤的手,他想要紧握她的手,可是沈聆妤的手刚划伤,此刻还裹着厚厚的纱布,谢观又不敢用力地去握。
沈聆妤将手从谢观的掌中抽出,她再次转过脸去,生气地不去看他。
谢观蹲累了,他在沈聆妤的轮椅前慢慢跪坐下去,抱住沈聆妤的腿,将脸枕在沈聆妤的膝上。
“沈聆妤,我也会害怕。”
谢观用脸颊轻轻去蹭沈聆妤的腿,慢慢闭上眼睛。
这样阴暗暴戾品行不端的我,实在不放心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我想过一千次一万次铸一个牢笼,绑住你的手脚将你锁在里面,你只能接触到我一个人。你见不到别人,就不会发现别人那么好而我那么差。
你并不知道这个想法在我心里滋生过多少次,可我又总是一次次心软,不舍得真的伤害你,不舍得你哭,甚至不舍得你稍微皱皱眉。
那阴暗十年牢狱生活养塑的阴暗永远藏在谢观心里,纵使他善于伪装让自己变成了光风霁月或高高在上的模样,也永远剜不掉心里的阴暗。
沈聆妤垂眸看着谢观伏身贴在她腿上的模样,她伸手,指尖抚过谢观的脸颊。
“别怕。”沈聆妤说,“我已经被你锁住了。”
谢观听沈聆妤这话,微惊,心里顿时生出被看破的慌张。他抬起脸,带着几许恼怒地看向沈聆妤。
可是她对他笑,温柔地笑着。
一如曾经每一次远远望着她的时候。
沈聆妤柔声道:“你应该哄我安慰我,而不是让我更慌张难过。你应该说就算我的腿一辈子都好不了,你也会陪着我照顾我。”
谢观不理解。他反问:“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沈聆妤破涕为笑,她压着心口的酸意,说:“不对。你应该说出来。谢观,你应该说出来。”
世人皆凡夫俗子,所有人都会有怕。谢观有,沈聆妤也有。
谢观将手搭在沈聆妤的轮椅扶手上,他站起身,又弯腰,将沈聆妤从轮椅里抱起来。
实在是嫌弃这张轮椅,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谢观抱着沈聆妤朝一侧的软椅走过去。他在软椅上坐下,将沈聆妤放在膝上,抱在怀里。
他问:“沈聆妤,你是想听情话吗?”
沈聆妤咬了下唇,才去承认。她点头说是,先是轻轻的一声“是”,再稍微咬重字音再重复一遍“是”。
谢观将手搭在沈聆妤的右腿上,轻轻地抚过。
谢观说:“我曾经阴暗地觉得你伤了腿是一件好事,你伤了腿才会需要我。我想做你的腿,想做你一辈子的腿。”
谢观知道这个想法很阴暗,更多时候,他还是更希望沈聆妤康健起来,骑马也好,跳舞也好。她的腿是没有知觉还是健康于他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看她无忧欢愉的笑靥。
第92章
沈聆妤惊讶地望着谢观, 初听他这样说,很是不理解。不过她转念一想,谢观的很多做法, 她都不是很能理解。
能不能理解是一回事, 他愿不愿意与她说是另外一回事。
沈聆妤垂眸,视线落在自己的右腿上, 那次跳楼改变了她许多,她曾颓废麻木, 也曾努力抗争过,如今释然之后坦然面对。她说:“说不定你会如愿, 兴许我一辈子都会这样了。”
她再慢慢抬眸望着谢观, 蹙眉看他。她问:“你说完了吗?”
她要听的情话就这些了?
谢观的脑袋里空白了一会儿。
“说完了啊。”他说。
沈聆妤望着他, 眨了眨眼。
“那你放我下去。”沈聆妤把脸转到一边去, 明显有些不高兴了,不想理人了。
谢观不放, 搭在沈聆妤腰上的手臂反而更紧了紧。他低下头, 将脸埋进沈聆妤的颈窝。
沈聆妤推了推,他不动。她使劲儿地去推他,这次终于把谢观推开了,可是谢观后肩撞到椅背上,皱眉“嘶”了一声。
沈聆妤一愣, 急急扭身去看,“磕到伤口了吗?”
她隔着谢观的衣料小心翼翼地摸去,指上的湿意让她一惊, 她收回手, 果真见指腹上沾了一点血迹。
“疼吗?”她拧眉问。
“疼。”谢观点头。他又认真道:“亲亲就不疼了。”
“谢观!”沈聆妤瞪他,瞪他的脸皮厚。
谢观妥协:“不亲也行。那你再说两遍, 说我和他不一样,说不能接受我出事,说我把你锁住……”
沈聆妤伸手,去赌谢观的嘴。
“你真是!你真是……”沈聆妤急了,“你真是一点也不招人喜欢!”
“可你招我喜欢。”谢观握住沈聆妤的手腕,将她的手心贴在他的心口。
“沈聆妤,你不是想听情话吗?我真想拿一把刀来,从你身上切下一块肉吃进腹中,再在我身上砍去一块肉喂给你吃。我们就这样你吃我一口血肉我吃你一口血肉,吃到最后不分你我合二为一。”
沈聆妤惊愕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心想这就是谢观的情话吗?还真是与众不同得厉害!她已经开始担心今晚睡了之后会不会做噩梦了!
“但是你不喜欢。你怕疼也不想死。”谢观说,“我也舍不得那么快死。以前觉得人活着很麻烦,有那么多顾虑和心烦事。要戴一张面具,扮出正常的模样。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再无牵挂。”
“现在觉得活着好了?”沈聆妤问。
谢观点头,喟然道:“活着才能抱着你,才能亲你。我好喜欢咬你的唇,太软了。还喜欢把你的舌头困在口中,感受着你贴着我呼吸。沈聆妤,你的口水太甜了。”
谢观视线下移,落在沈聆妤的胸口,继续说:“还喜欢这里。好软好香。一边亲着一边去听你的心跳,真的好奇妙。”
“你别说了……”沈聆妤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目光。她现在觉得想让谢观说情话是个坏主意。
谢观将手贴在沈聆妤的心口,感受着她柔软的心跳。他的手再沿着沈聆妤的前腹慢慢下移,放在下面,轻轻将其托在掌中。
沈聆妤的脸颊瞬间红透。右腿没有知觉,唯有左腿笨拙尴尬地想要拢并。
谢观隔着衣料轻轻捏了捏,眉宇间带着几分克制的沉思,爱欲倒是不多。他留恋不舍地放开,将手搭在沈聆妤的右腿上,轻轻地压抚。他说:“我还想在你的右腿上雕一道口子,来代替圆房之处。”
沈聆妤本来不自然的含羞表情里浮上了惊悚。
“你的右腿没有知觉,这样就不会把你弄疼。”谢观缓慢地抚着沈聆妤的右腿,“行房的时候,女人为什么要疼要哭?沈聆妤,我不舍得你哭。”
因为不舍得她疼不舍得哭,谢观的脑子里才会慢慢滋生各种类似互吞血肉的恐怖瘆人的合二为一方式。
沈聆妤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将脸偏到一侧去,突然坠下一颗泪。
这滴眼泪来得莫名其妙,她急急忙忙伸手用指腹抹去。
“吓到你了吗?”谢观道,“是你让我说的。”
谢观不太愿意长篇大论说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他的思维不太正常,会被人当成疯癫的变态。
当不被世人接受时,沉默便成了一种习惯。
沈聆妤收了收心口盘旋的怪异情愫,她说:“你该换药了。”
“不。”谢观言简意赅。
“刚刚磕到了,要让人瞧一瞧严不严重才是。”沈聆妤说。
谢观根本不理沈聆妤这话。他歪着头沉思了片刻,靠过来,想要去亲亲沈聆妤的脸颊。沈聆妤将脸偏到另一边躲开。谢观便要去亲一亲她另一边的脸颊,沈聆妤再一次躲开。
纵使沈聆妤避开,两个人的距离仍旧很近。谢观凝望着沈聆妤的侧脸,看着她轻轻抿了下唇。沈聆妤抬起眼睫转过脸,鼻尖几乎擦过谢观的鼻梁。
她主动在谢观的唇上轻轻亲一下,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便挪开,而后被眼泪打湿的眼睫孱颤着望着谢观。
温暖热烈的阳光穿过枝杈罅隙,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来,霎时照亮两个人相望的眼底,让对方眼底的柔意一览无余。
两个人忽然相视浅笑,尝鲜般去碰碰对方的唇。亲吻从温柔的轻触开始,逐渐加深又情稠。
谢观总是很喜欢亲吻沈聆妤,好似总也亲不够。他调整了坐姿,用另一侧没有伤的肩背靠着软椅椅背,再让沈聆妤趴在他身上,以一种最舒服的姿态慢慢享受这午后的长吻。
初时,沈聆妤还想着需要给谢观检查一下伤口。可是不多时,她溺在与谢观的长吻里。从窗口照进来的阳光暖融融抚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暖阳透过她的眼睑,闭上眼睛后的视线里也是一片春色。
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两个人的亲吻终于结束,沈聆妤趴在谢观的胸膛睡着了,柔软的阳光照耀着她。
日光转移,透过枝杈照进来的一缕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落在沈聆妤的眼睛上。她在不甚深的睡眠中,迷迷糊糊地皱眉。
谢观抬手,手掌悬空遮在她的脸上,去挡扰她清梦的刺眼光线。
当沈聆妤醒过来时,晚霞灿烂烧涂满山。她睁开眼睛,视线却是一片黑色。她后知后觉,将谢观搭在她脸上的手挪开,望向他,他靠着椅背睡着了。
沈聆妤安静地望着谢观,忽然就想起他们成亲的第二日午后。
两个人起了个大早,向谢家长辈们请安敬茶,又与谢家一大家子说笑闲聊。纵使沈聆妤从善如流地轻易应对一切,可忙碌一个上午还是有些累。好不容易在前院用过午膳,可以回自己的院子了,突然降起雨。
谢观撑起伞,与她走进雨里。她低头提裙,小心翼翼地避免裙子溅了雨泥。谢观突然驻足,将伞交给小厮。他走到她面前蹲下来,她连连摇头,可他不肯起身,后面还有人群张望,她不愿意与谢观僵持在这里,红着脸趴上他的背,被他背回去。
雨声叮咚一路,她的心跳也噗通了一路。
她与谢观的婚事本非所愿,可她何尝不是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嫁进谢家。世事难料,两个人经历了那么多,重逢之后,沈聆妤曾经感慨若谢观还是曾经的谢七郎该有多好。
然而此刻,沈聆妤恍惚觉得他还是那个谢七郎。
谢观没有睁开眼睛,声线懒倦:“还没看够吗?”
“你没睡醒了?”沈聆妤弯唇,手撑在谢观的小臂坐直身。
“没睡。”谢观这才睁开眼,扶一把沈聆妤的后腰。
沈聆妤听他声线有异,再看向他的眼睛,发现他眼底有不正常的殷红。沈聆妤眉眼间的柔笑一僵,急急伸手,手心贴在谢观的额头,热度灼得她的手抖了一下。
“你没睡不知道自己发烧了吗!”沈聆妤知道。
谢观沉默。他当然知道。可是沈聆妤睡着了,他不想吵醒她。
沈聆妤问完,隐约猜到了原因。她嗔责地瞪了他一眼,从谢观腿上挪下去,坐在他身侧后,提声唤人。
惊夜很快进来,给谢观检查了伤口。
沈聆妤以为是之前的磕碰,可当惊夜把谢观身上的纱布解开,才知与磕碰的关系不大。他伤口周围隐隐泛黑,显然是毒还没有清尽。
惊夜如上次那样拿了刀来剜谢观伤口周围的皮肉、用药酒浇烫、重新包扎。
“陛下,您自己注意些,若觉得不适需要立刻重新处理。”惊夜忧心道。惊夜心里有些困惑,陛下这般警觉之人不会发烧这么久才方发现伤势严重才对。
谢观点头,没说话。
沈聆妤蹙眉坐在谢观身边,心疼地望着他。
谢观没太大精神说话,只是握了握沈聆妤的手腕。
晚上,谢观也几乎没有吃东西。天色黑下来之后,沈聆妤这一晚都不敢睡,她让谢观背对着她侧躺着睡觉,她时不时小心翼翼去检查谢观的伤口。
沈聆妤坚持,谢观只好依着她。
可是这让谢观这一晚都没怎么睡好,他不喜欢背对着沈聆妤睡觉,不将她抱在怀里睡,他睡不安稳。
谢观依着沈聆妤也是因为知道自己的这伤拖不得。大军正在回京路上,他带着沈聆妤来巫族,这里并不安全。他应该早些养好伤,带着沈聆妤与大军汇合。
好在谢观从小生活得极糙,有着极强的自愈能力。又养了三日,脸色不再那么苍白,面上已经看不出身上有伤的病态。
芳草萋萋的草木茂盛的小院里,谢观懒洋洋坐在摇椅里晒太阳。沈聆妤则被他安放在他的腿上,抱在怀里。即使受伤身上乏疼,谢观也一刻不想将沈聆妤放开,总要抱着她、困她在怀。
摇椅在暖阳下吱呀吱呀地摇晃。
沈聆妤伏在谢观的胸膛昏昏欲睡。
“再过三天启程回京。”谢观说。
沈聆妤轻嗯一声,她沉默了一会儿,说:“明日我去看看他。”
他是谁?自然是季玉川。
谢观沉着脸,不说话。
他心里还是不大情愿,用力在沈聆妤的右腿上用力拍了一巴掌。
但,就算他心里不情愿,也没有阻止沈聆妤去。
沈聆妤希望谢观能留在这里养伤,毕竟去皎巫的路很难走,怕他折腾劳累。可是她只是提了一嘴,谢观立刻阴恻恻地望过来。
沈聆妤明白不阻止她去见季玉川,已经是谢观做的最大让步。他是不可能让她自己去见季玉川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关于小暴君的情话,想了两天写了各种版本,最后还是写了一个属于小暴君的变态式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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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3章
沈聆妤见到季玉川的时候, 没想到只是三日不见,他的气色比起三日前更差。
季玉川侧过脸,手虚握成拳抵在唇前一阵阵咳嗽。
沈聆妤看得不忍, 挪着轮椅靠近, 端起桌上的水壶给他倒了一杯热水。儿时玩伴的朝朝暮暮就在眼前,时过境迁, 一切都成了无声的过往云烟。
她将热水递给季玉川,忍着心酸, 低声:“你这是何必呢?”
季玉川压了压口中的腥甜,再接过沈聆妤递来的水喝了一些, 肺腑间的绞痛慢慢好受了些。
他只是怅然道:“世事无常罢了。”
沈聆妤说:“我不会用你的腿来治疗, 希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季玉川苦笑着点头, “当我易容还是被你认出来时, 便知道你不太会同意皎巫的治疗方案。”
季玉川叹息,他知道自己对沈聆妤有很深的了解, 却并没有完全了解。就像他知道若沈聆妤知道治疗的方法一定会拒绝, 所以他让皎巫隐瞒了治疗的具体步骤,又绞尽脑汁地易容。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易容了还是会被她认出来。
季玉川有些遗憾地感慨:“实在是没有想到能被你认出来……”
“我们认识十年,哪里那么容易瞒过去呢?”沈聆妤说,“今日换了是我乔装打扮, 你也会认出来的。总有些细节是改不掉的。”
窗外传来谢观的一声冷笑。
沈聆妤抬眸望向窗口的方向,却不见他的身影,他许是坐在窗旁。
季玉川也顺着沈聆妤的视线回头望了一眼。
季玉川转回头, 重新将目光落在沈聆妤的脸颊上, 他问:“你与陛下何时离开?”
“再过两日就要走了。”沈聆妤也收回目光,“我们私下离开回京的大军, 不能在外太久。”
季玉川点头,轻声:“早些离开挺好。巫族人蛇混杂,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他说完这句话,沈聆妤不知道如何接话,季玉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在桌旁。
沈聆妤将一个草编的蚂蚱放在桌上,季玉川的视线落过来,一瞬间噙了许多温柔。
沈聆妤柔柔一笑,说:“过来的时候,瞧着路边花草茂盛,摘了根草编的。”
季玉川的视线仍旧凝在那只草编蚂蚱上。
小时候,沈聆妤瞧着季玉川编的蚂蚱很好看,跟他讨要了好几个,后来要他教她。可惜季玉川教了很多次,沈聆妤最后编出来的草蚂蚱还是缺胳膊少腿不太好看。
她泄了气,坐在秋千上生闷气。
季玉川走过去,将新编的一只草蚂蚱放在她的手里。他说:“你什么时候想要,我给你编就是。”
她童言无忧:“那等我成老太婆了,让我的孙子去敲你家院门,跟你要!”
季玉川说好,他还说:“那岂不是要编上一筐,不仅给你还要给你的儿子、孙子……”
两个孩童笑成一团。
季玉川盯着桌上的草蚂蚱好半晌,才伸手去拿,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掌中。好半晌,他才开口:“编得很好看了。”
而他已经编不了了。
——季玉川很快将捧着草蚂蚱的手放在腿上,因为他的手在发抖,快要支撑不住。他将手放在桌下放在腿上,不想让沈聆妤看见。
可是沈聆妤还是敏锐地觉察到了,她唇角努力挂着笑,可眉眼间却慢慢噙着一点酸涩。
她不想哭出来。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偏过脸去,从开着的窗扇望向外面和煦的春光。
好半晌,沈聆妤收拾好情绪。她重新看向季玉川,问:“我能再为你做些什么吗?”
其实她是想问季玉川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想帮他去完成。这话一说,好像他马上就要死了似的,沈聆妤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季玉川微笑着,没有拒绝,而是道:“让我想想。”
沈聆妤点头说好。她忍着泪,也帮季玉川去想。他与她一样,有亲生父亲却和没有没什么区别。她毫不留念地与父亲断绝了关系,而季玉川虽然没有家中断绝关系,却已经不大走动了。
沈聆妤想,他的心愿应当是与家人无关的。
还有什么呢?
季玉川目光沉静地望着沈聆妤蹙眉凝思的模样,他温柔问:“想到了吗?”
沈聆妤摇头。
季玉川唇畔抬笑,他摆弄着掌中的草蚂蚱,说:“你能我做的只有一件事。”
“好好生活,明媚肆意幸福灿烂长命百岁。”
未了心愿心之所系,唯有一个你罢了。
沈聆妤来前说好了不哭的,这一刻,还是止不住盈眶的泪。她将脸转到一边去,捂住自己的嘴,不肯哭出声成了最后的坚持。
季玉川痴恋地凝望着沈聆妤。他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面。
纵有万般不舍,他还是在不久之后开口:“回去吧。天色晚深时,山路难行。”
沈聆妤用指腹擦去脸上的泪,她点点头,想说“好”,可是热泪哽在喉间,让她连一个“好”字都说不出来。
季玉川看透一切,他微笑着安慰:“不用说了,我都知道。走吧。别让陛下在外面等你太久。我行动不便,就不送你了。”
沈聆妤望着季玉川,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眼前病弱苍白的季玉川好像恍惚间变成幼时玩伴的样子。
“你也……你也照顾好自己。”沈聆妤哽声。
季玉川点头说知道,面色柔和。
沈聆妤挪着轮椅转身,担忧地回头望向季玉川。在沈聆妤最后的视线里,季玉川对她温润微笑着,一如过往。
谢观早就在外面等得不耐烦,听着里面两个人终于说完了狗屁话,他黑着脸走进房中。
巫族的地方可没有把所有门槛锯掉,沈聆妤推着轮椅等在门口。谢观将沈聆妤从轮椅里抱起来,抱她出门槛,让她扶着门边而立,再把轮椅抬出来,沈聆妤重新坐进轮椅里之后,谢观推着她大步往外走。
谢观没有去看季玉川一眼,他怕一个控制不住直接将季玉川给杀了。
外面阳光万里,季玉川坐在昏暗的屋内,长久地凝望着沈聆妤离去的背影。沈聆妤的身影早就看不见了,他仍旧久久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不肯移开目光。
今日一别,便是阴阳生死之别。
最后一抹日光消散于群山之后,季玉川才低头,望着手中的那只草蚂蚱。
他从不执念拥有沈聆妤,他希望她活着,他希望她幸福地活着。足矣。
沈聆妤被谢观推着往回走,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即将穿过前面的广场,那里可能会遇到些路人。在经过最后一段僻静小路时,谢观松了手,冷笑一声。
他说:“沈聆妤,你满意了?”
他压着怒,满腔的怒意已经压了一整日。
沈聆妤转过头,坦然地望着谢观。“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任何事,去见季玉川去与他道别,是生而为人,最基础的本分道德。你若不高兴,我可以试着去理解,但是不会认同。你若希望我说些好听的哄一哄你,也可以。但是我必须说清楚,我不认为我有做错。”
似乎觉得自己说得还不够气势足,沈聆妤再正视着谢观的眼睛,坚定重复一遍:“我没有做错。”
她坦荡又坚定,反倒像给了谢观一拳,让他心里的火气泄不出来。因为他知道,她说得没错。
他冷着盯着沈聆妤,不说话,也不往前走。就这样僵在这里。
“不高兴什么呢?”沈聆妤放柔了语气,攥住谢观的袖角轻轻摇一摇。
不高兴什么?
谢观突然就想起沈聆妤刚回到他身边的那段时日,那个总是坐在窗口发呆的她。
“沈聆妤,你还记得你刚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醒着的时候也不说话,总是发呆。像个傻子。”谢观声音气闷,“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是因为你得知季玉川的苦衷,得知他没有背叛你。”
说到最后,谢观咬牙切齿。
哪里是不高兴?分明是嫉妒,嫉妒季玉川在沈聆妤的人生里是那般浓墨重彩的一笔。
沈聆妤蹙眉,在心里骂了句——你才像个傻子。
在心里骂完了,她仍是觉得不解恨,终究是瞪着谢观骂出来:“你才像个傻子!”
谢观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得知当初事情真相,得知相识多年十分信任的人并没有叛变自己,我当然是高兴的。”沈聆妤转过头,望着群山周围最后的一抹落日余晖。她闷声:“不知道是谁带着我骑马射箭,带着我登山望月,带着我走出京城……就算是双腿健全时,我也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见过这么多不同的风景。”
沈聆妤望着落日余晖下,巫族奇异的草木如仙若兽的晃动浮影,声音慢慢柔和下来。
“有个傻子陪我走过艰难的路,告诉我就算我的腿一辈子也好不了,他会做我一辈子的腿。不管我是想骑马还是想登山,只要有他在,我都可以和正常人一样做到。”
沈聆妤抬起脸来,晚霞绚灿的光影重叠坠进她的眸底。她一脸无辜地望着谢观,问:“陛下知道这个傻子是谁吗?”
谢观望着沈聆妤的眉眼,忽然俯下身去,捧住她的脸,在她的嘴巴上狠狠亲了一口。
在外面,沈聆妤下意识地将手抵在谢观的胸口去推。
却忽听他说:“我就是这个傻子。”
沈聆妤抵推着谢观胸膛的动作微顿,唇角忍不住攀出一丝柔和的笑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凝视着对方,都在对方的眼底看见了一簇醉人的笑意。
沈聆妤再轻轻在谢观的胸膛推了一下,说:“快天黑了,该回去了。”
谢观又在沈聆妤的鼻梁上亲了一口,这才直起身,推着沈聆妤往回走。
刚走到下方的广场,忽有一辆马车匆匆驶来,擦肩而过时,沈聆妤不经意间看见被风吹起的布帘。
车窗旁的垂帘被风吹起,车厢内的壁灯照出出沈聆姝的脸。
天色已经黑下去,车内的沈聆姝倒是没有看清外面的谢观和沈聆妤。
垂帘很快又被风吹落,遮住了沈聆姝的脸。沈聆姝的马车也已经过了谢观和沈聆妤身侧,朝着山路驶去。
沈聆妤回头望了一眼,轻轻地叹息。
沈聆姝做了好些心里准备,才千里迢迢从京中逃出来,她想见一见季玉川,她想问一问在季玉川的眼里,是不是真的从来只有姐姐,从未有过她。
可是,沈聆姝还是来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一章
第94章
沈聆姝看见季玉川的时候, 他正坐在庭院里一棵梧桐树下,好像睡着了。
季玉川此刻的样子,让沈聆姝险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初送季玉川离京时, 他已苍白羸弱, 今日更是消瘦得不成人形。只一眼,沈聆姝心里好像刀剜一样地疼。
她飞快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鬓发, 又摆出一张笑脸来,款步朝季玉川走过去。
“玉川哥哥, 我来看你了。”她甜笑着开口。没有回应。
“玉川哥哥。”沈聆姝又唤了一声,仍旧没有回应。
沈聆姝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 她深吸一口气才艰难朝季玉川迈去, 她在季玉川身侧慢慢蹲下去, 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过去了很久, 沈聆姝才接受季玉川已经辞去的现实。她身上的所有力气都在一瞬间抽离,她的身子无力地滑落, 跌坐在地。昨日下过雨, 院子里雨泥未干,脏兮兮的雨泥弄湿了她的衣裙。可她浑然不觉就这么怔怔望着季玉川。
这身衣裙,她挑选了好久,打算见季玉川的时候穿。
皎巫发现这边的异常,悄无声息地走近, 她弯腰去探季玉川的鼻息,怜悯地摇摇头,沙哑的声线自语般:“原以为不用做药引能多活一段日子, 这执念掐了, 人竟就这么没了。”
皎巫低头看向呆坐在一旁的沈聆姝。她见过了太多生死,摇摇头, 转身离去。
月光洒降,落在季玉川平和的面庞上。
沈聆姝坐在他身边凝望了他很久,心口抑制不住的疼痛才勉强得到缓解。她望着季玉川平和的面容,心道玉川哥哥去时心里已经了无遗憾了,并不痛苦对不对?
这算不算一种慰藉?
沈聆姝视线下移,望向季玉川的手,他双手交叠搭放在身前,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沈聆姝迟疑了一下,轻轻去挪他的手,看见他护在掌中的一只草蚂蚱。
沈聆姝定定望着那只草蚂蚱,她认出来这只草蚂蚱是沈聆妤编的。姐姐编的草蚂蚱,两条后腿总是一长一短。
“怪不得你这样平静地走了,你见过姐姐了是不是?”沈聆姝眼泪滚落,她满脸是泪,却又在笑。
沈聆姝心里又攀上密密麻麻的心酸苦涩。
于季玉川而言,这只草蚂蚱勾着他与沈聆妤的记忆。可是他根本不知道,这只草蚂蚱也藏在沈聆姝的心里。
在季玉川一遍又一遍教姐姐编草蚂蚱的时候,沈聆姝却在更早时候偷拿了季玉川编的草蚂蚱,将其解开,努力去学。
姐姐让季玉川教她编草蚂蚱的时候,她乖乖坐在姐姐身边,很快编好了草蚂蚱,献宝似得捧给季玉川,想要他的夸奖。
季玉川望过来,微笑点头说编得很好。可是下一刻,他便移开了目光,耐心地反复去教姐姐。
不管是小时候,还是慢慢长大后,沈聆姝一直都清楚季玉川的眼里只有姐姐。她嫉妒,甚至气恨,她拼命隐藏自己的心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她才不稀罕去跟姐姐抢,反正……她注定抢不过姐姐。姐姐永远是苍穹之上人人仰望的皓月,而她只是角落里不会发光的碎星。
可是现在,沈聆姝心里很后悔。若她再贪心一些再坏一些,哪怕恶毒得使手段缠住、拥有玉川哥哥,是不是玉川哥哥的结局就会不一样?至少不会孤死他乡。
沈聆姝泪眼婆娑地望着季玉川瘦骨嶙峋的模样,不敢去想他生命中最后几个月忍受的痛苦。
如果……如果她再勇敢一点。如果她早一点追过来,如果她陪着玉川哥哥离开京城,如果她在更早的时候勇敢去争去抢……至少也能有更多时间伴在他身边。
沈聆姝凄呜的哭声断断续续,掺着悔恨。
第二天,沈聆妤正收拾东西时,得知了季玉川的死讯。她坐在窗下愣神了很久,才继续默默收拾东西。
谢观瞥她一眼,见她神情淡淡,问:“要去看他吗?”
出乎谢观的意料,沈聆妤摇头。她说:“不去了,聆姝能料理好他的……后事。”
说到“后事”时,沈聆妤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酸。她收了收情绪,勉强挤出一丝笑来。
沈聆妤故意转移话题,问:“明日什么时候启程?”
谢观看得出来沈聆妤的强颜欢笑,不过经过昨天晚上她对他说的那些话,谢观现在也不怎么在意她为季玉川的死而难过。毕竟……他和季玉川对她来说不一样!
“不急,早上起来梳洗用膳,想走的时候再走。”他说。
沈聆妤再问:“那你身上的伤能受得了马车颠簸吗?”
“没事。”谢观道,“早日离开巫族和大军汇合会更放心些。”
这道理沈聆妤也懂。她心道路上多注意谢观的伤势便是,不能再留在巫族了。
本就是随便找一点话题,说了这么两句,沈聆妤又沉默下来,终究是情绪有些低落。她默默收拾着东西,谢观要来帮忙的时候,也被她拒绝了。她想做些事情,这样能分分神,别陷在愁思里。
衣服都收拾好了,收拾小玩意的时候,沈聆妤的视线落在糖盒上——那个楚星疏给她的糖,里面不仅装着几种不同口味的糖,还藏着一盒避子丹。
沈聆妤望着那盒避子丹,走神了一下,她很快回过神来,下意识望向谢观,见他正神色莫名地盯着她。
沈聆妤握着糖盒的手微紧,莫名有些心虚。
当初拜托楚星疏准备这盒避子丹的时候,沈聆妤坚决不想生育,那个时候她想着自己虽然身为皇后有生下皇子的责任,可谢观总会纳妃,会有别的妃子给他诞下皇子。
如今……
沈聆妤心里突然很乱,若她执意避孕,现在的她能接受谢观纳妃宠幸别人吗?
沈聆妤抬眸,蹙眉看向谢观。她脑子里不知道又浮现些什么画面,突然望着谢观又有些想吐。
谢观皱眉,问:“你这什么目光?”
沈聆妤立刻回过神来,动作不自然地将糖盒收进行囊里,胡乱搪塞着:“没什么,胃口有点不舒服……”
沈聆妤实在不擅长说谎,她不得不垂下眼睛,遮掩躲闪的目光。
谢观握着沈聆妤的腰身,将她拎起来放在腿上。他将手掌覆在沈聆妤的胃部,轻轻地揉一揉。
沈聆妤不吭声,她垂着眼睛望着谢观给她揉肚子的手。
她慢慢靠在谢观的胸膛,暂时不去想避孕之事。有什么可烦得呢?避子丹准备了这么久,根本没有用的机会。沈聆妤甚至怀疑谢观是不是打算一辈子不碰她了。
不值得去为这事情犯愁。
可是不去想避孕之事,沈聆妤又是想起季玉川,想昨日见他时他的羸弱枯槁,想起很多年幼时相伴的事情。
她的情绪慢慢低下去。
“带你去一个地方。”谢观抱着沈聆妤起身,将她放在轮椅上,推着她出去。
谢观推沈聆妤去了巫族的广场。
上次来这里时,是巫族人的合欢日,热热闹闹。今日没有节日,宽阔的广场上偶尔有人经过,比起那日的喧嚣要冷清太多。
谢观推着沈聆妤到那方养着巫族供奉的神龟的水池旁。
“在巫族,如果有家人去世,就会往这个池子里放一颗小石子,让神龟保佑家人来世投个好胎。”谢观说。
沈聆妤有些意外谢观会对她这样说,尤其是意外他说“家人”二字。她抬眸望向谢观。谢观任她打量,一副“老子很大度”的表情。
树影婆娑的影子落在水池中,水池中不见神龟的身影,却见池子地步铺了很厚一层的小石子儿。沈聆妤好奇地看了一会儿,指了指一旁的路边,让谢观推她过去。她弯腰,在路边捡起一块圆圆的小石头,在路边的这堆黑色小石头里唯这块是白色。她将小石子儿丢进池中,“噗通”一声,溅起些许水花。
沈聆妤隐约看见神龟在树枝下慢悠悠游走的影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小石子儿打破了池水的宁静。
她无声叹息,在心里真诚祈愿,愿玉川哥哥来世一生顺遂福乐皆全。若来世能再相遇,让他们做亲兄妹吧。
“我们回去吧。”沈聆妤转头,却发现谢观的脸色忽变。
一声“怎么了”还没有问出口,沈聆妤直接被谢观从轮椅里抱起来。他用力一踢,将沈聆妤的轮椅踢到古树的阴影之下。而他竖抱着沈聆妤,一手托着她的臀,一手压着她的后脑让她埋首在他怀里。
“别出声。”谢观贴着沈聆妤耳畔压低声音。
沈聆妤的脸贴在谢观的胸口,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耳畔的风声呼啸。纵使她什么都没发现,也能猜到定是遇到了危险,又有刺客要来杀谢观。她紧紧抱住谢观的窄腰,什么都做不了的情况下,只能听他的话,安静地偎在他怀里。
不多时,沈聆妤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紧接着,她感觉到谢观停下了脚步。他托压着她后脑的手也放了下来。沈聆妤抬头,发现周围一片昏暗。
片刻之后,沈聆妤知道这藏身之地是哪里了。
——合欢箱。
上次巫族的合欢日时,她曾远远见过这些合欢箱,也曾因为年轻的男男女女当众走进合欢箱而震惊。
谢观将沈聆妤放下来,让她坐在身后的木架子上。他竖起食指在唇前,示意沈聆妤噤声。
沈聆妤点头。就算谢观没有解释,她也猜得到定然是来的刺客人数不好,他们需要等待等多的凌鹰卫到来。
周围一片死寂,沈聆妤安静坐在木架子上,连呼吸也放得轻浅,免得被刺客发现藏身之地。
漫长的等待之后,沈聆妤开始观察这个藏身的合欢箱。
不大的箱子,刚好能够容纳两个人。从外面看,只是个平平无奇的箱子,藏身在里面,才发现里面的布置好生奇怪。
正如沈聆妤现在坐的木架子。她双足悬空着,有些不舒服,左脚随意一踩,踩到一个刚刚好的踩脚处。沈聆妤低头看了一眼,木箱内光线昏暗,看不真切。她弯腰摸了摸,抬着自己没有知觉的右腿,将右脚放在另一个踩脚处。
也就是当她两只脚都放在踩脚处时,她身下坐着的木架子突然不知启动了什么机关。沈聆妤吓了一跳,忍着不惊呼的理智,无措地伸手拉住谢观的衣襟。
谢观低头,只见沈聆妤双足踩着的踩脚朝两侧移去,连带着将沈聆妤的两条腿笔直朝两侧打开。甚至隐约有裂锦之音。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的三章92、93、94都留评也有小红包~么么艹
第95章
这突然被机关带起的动作让沈聆妤有些懵, 紧接着细微的裂锦声则是让她一下子红了脸。再想起这个箱子是做什么用的,沈聆妤意识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彻底变得难看起来。
她听见了, 谢观应该也听见了吧?沈聆妤有些紧张地去看谢观, 见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裙子上。
谢观忽然偏过脸侧耳去听外面的响动。
沈聆妤望着他的举动, 也跟着听了听,可是她什么也听不出来, 正如刚刚在方池旁谢观发现异常时,她也什么都没有发现。
谢观一动不动侧耳去听。沈聆妤却因为困在这奇奇怪怪的木架子上而越发不自在, 她攥着谢观的衣襟轻轻拽了拽, 待谢观转过脸来, 她求助地望着他, 不敢出声,只好用眼神向他暗示, 要他解救她。
谢观视线下移望了一眼, 然后他蹲下来,去握沈聆妤困在机关里的脚踝。将要将沈聆妤的脚踝从机关里拿出来的前一刻,谢观迟疑了一下。刚刚那一道细微的裂锦声仿佛又在他耳畔细微地勾引了一下。他鬼使神差掀开沈聆妤的裙子,去看她里面撕裂的裙裤。
天色已晚,没有节日的时候广场上不会有绚丽多彩的灯光, 合欢箱内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漆漆。
可谢观自幼在昏暗的牢狱之中生活了十年,他的眼睛早就适应了黑暗,纤尘可见。
沈聆妤不知道谢观为什么蹲在她身前没了动作, 还不帮忙将她从这奇怪的架子上解救出来。她将手搭在谢观的肩上, 想要轻轻去推他提醒他,可是她才将手搭上去还未来得及轻推, 谢观却先一步亲了上去。
沈聆妤低头望着谢观,懵怔了一息,继而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地方?现在是什么情况?他怎么可以这样?他是不是疯了?
沈聆妤下意识地想要去踢谢观,可是她的双足困在木架子的机关里。她略弯腰,想要将谢观推开,偏偏这个时候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
“怎么不见了?明明刚刚还看见了。”
“皇后行动不便,他们走不远,仔细搜!”
沈聆妤整颗心都揪起来,再不敢乱动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来,甚至连呼吸也放得轻浅。
她在屏息中清晰地感受着谢观的吮吻。
沈聆妤眼底洇出一抹红,她咬着唇,带着几分说不清是羞还是嗔的丝柔目光低头瞪向谢观。
实在受不了这般折磨时,沈聆妤伸手去推谢观。箱中逼仄,谢观上半身被推得向后退,后肩抵靠在箱子上,发出一点声响来。
原本已经走远的脚步声,突然就又出现在沈聆妤的耳畔。
沈聆妤一愣,立刻从迷困中清醒过来,微红的脸颊霎时泛了白。
在那些黑衣人追过来的前一刻,谢观三两下解下沈聆妤困住脚踝的机关。他将沈聆妤护在怀里侧身,堪堪躲过掷过来的一柄长剑。长剑刺进木箱,剑身擦过谢观的右肩,微微晃动。
虽然避开了这一剑,同时也撞在木箱上,发出更大的声响来。
这巫族特色的合欢箱平日里时常会有人躲在这里偷欢,黑衣人本是抱着宁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掷剑过来。木箱里的响动,让他们辨出里面的人准确无误地避开了这支长剑,这也让他们确定他们要追杀的人正藏身于此。
惊夜悄无声息地出现,立在合欢箱之前。
他始终在暗处,只是因为黑衣人人数太多,所以谢观没有第一时间让惊夜护卫,而是选择藏匿。
一道信号悄声升空,在漆黑的夜幕绽开,越来越多的黑衣人朝着这边奔来。
这些黑衣人警惕地盯着惊夜。虽然对面只有惊夜一个人,可是他们知道面前这个人是凌鹰卫之首,身手了得,纵一人也不可小觑。个个黑衣人握紧手中的剑柄,朝着惊夜身后的合欢箱疾奔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谢观和沈聆妤藏身的合欢箱突然之间炸裂开,木屑纷飞。
黑衣人警惕地放慢脚步。
震碎的木屑纷飞之后,黑衣人们终于看清了谢观。谢观单手竖抱着沈聆妤,让她坐在他的臂弯里。而那支刺穿合欢箱的长剑则是握在了谢观的左手之中。
“抱紧我,然后闭眼。”谢观舔了舔唇,眉眼间浮现几分被打断的不悦。他单手抱着沈聆妤,缓步往前走,左手之中的长剑剑尖抵在地面,随着他的迈步,在地面划出尖利刺耳的声响来。
惊夜回头看了一眼,突然收了剑,面无表情地向一侧退开。
沈聆妤望着谢观的侧脸,听话地闭上眼睛。她抱紧谢观的肩,将脸埋进他的颈窝。紧接着,沈聆妤听见了不断的尖叫声和闷哼声,周身的血腥味儿也越来越浓。
她攀着谢观肩膀的手臂越来越紧,她心中有好奇,却隐约猜到了周围的场景,理智地死死闭着眼睛不去乱看。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最后一个黑衣人跌坐在地不停地向后挪退着。
谢观开口,阴沉的语气里噙着极浓的嘲讽和鄙夷:“身为刺客居然怕死,真是废物至极啊。”
谢观执剑的手腕偏转,在跪地的刺客喉间一横,顿时有血珠拥挤着从伤口两侧往外涌。
这是谢观研究出来的剑法,一剑割喉毙命,却不会让对方的鲜血喷涌而出,溅他一身。
沈聆妤闭着眼睛,在心里默默赞同着谢观这话。
可是当沈聆妤睁开眼睛的时候,却突然明白了最后一个刺客为什么会在临死之前做无畏的求饶。
沈聆妤望着谢观身后,无数黑衣人失身不全地躺了一地,粘稠的鲜血浸泡着他们的残肢。
沈聆妤回头望向谢观,他正握着剑,慢条斯理地在最后一个刺客胸膛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废物。
最后一笔划完,谢观扔了被鲜血浸透的长剑。感受到沈聆妤的目光,他转过脸来望向她。他前一刻阴鸷冰寒的表情,在望向沈聆妤的瞬间柔和下来。
他无辜地说:“是他们来得不是时候,非常扫兴。”
沈聆妤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周围的血腥味儿实在是太浓太刺鼻,沈聆妤重新将脸埋进谢观的颈窝,闭上眼睛,掩耳盗铃地将这周围的阴森可怖当成一场噩梦。
谢观站在尸身血海里,歪着头看向怀里的沈聆妤。他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太凶残,吓着沈聆妤了可不好。
他再看向这些满地残肢,眼神更加阴翳。都怪他们不分时间场合地刺杀。若他们懂事一点,应该在沈聆妤不在的时候动手。
谢观望着这些残肢的责怪渐浓,他向惊夜试了个眼色,抱着沈聆妤回去。
惊夜颔首。明白谢观这是还没解气,要这些刺客更惨一些。惊夜这才握剑走进满地尸体,检查哪个尸身仍全,补上几剑,将四肢卸个干净。
沈聆妤确实有被那样的场面吓到,脸色有一点苍白。不过责怪谢观倒是没有。相反,沈聆妤更担心谢观的伤。
不出沈聆妤所料,谢观后肩上的伤口果然又扯开了。鲜血染透了他后背的衣裳。
沈聆妤皱眉:“怎么就只顾着懈气,不顾自己的身体呢?”
她瞪谢观一眼,生着闷气,不情不愿地接过惊澜递来的湿帕子擦净谢观后背上的血迹,再给他上药包扎。
谢观趴在床上,也在生闷气。气那些刺客的不合时宜。不过这样厌烦不会太久,洞湘的事情解决了,也要离开巫族了,可以腾出手来解决赵睿了。
谢观好不容易消化了心里的烦躁,一抬头,看见沈聆妤拧着眉闷闷不乐。
“哎呦——”谢观呼痛。
沈聆妤抬眸望向他,急问:“很疼吗?”
谢观点头。
“那……”沈聆妤有一点慌,“那让大夫再开一点止痛的药?”
谢观却说:“止痛药没什么用。”
沈聆妤静静看着谢观,不久后,她拢皱的眉心慢慢舒展开。谢观掀起眼皮去打量她的表情,撞上她平静的眸光。
谢观沉默了一息,闷声:“疼死我,你也不会关心。”
紧接着,谢观听见了沈聆妤轻哼了一声。
谢观觉得稀奇,恨不得竖着耳朵去仔细听。
沈聆妤伸手撑着床榻朝前挪去,在谢观身边躺下来,谢观下意识地抬臂,沈聆妤动作自然地枕在他的手臂上,她再往前挪,脸颊贴着谢观的胸膛,再将手搭在谢观的腰侧。
谢观反应了一下,才明显沈聆妤在主动抱她。
看来他的小算盘被她识破了,而她又欣然允之。
谢观的唇畔慢慢攀起笑来,先前的不悦逐渐散尽,他抱住沈聆妤,将她往怀里摁塞,下巴抵在沈聆妤的头顶,慨然道:“没错,抱着就不疼了。”
“少自说自话……”沈聆妤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忍俊不禁。
第二日,快晌午的时候,谢观和沈聆妤才乘坐马车离开巫族。马车经过广场,路上遇到一些巫族人,听见他们在议论昨天晚上广场上的屠杀。
沈聆妤听着他们的语气,虽然有些惊讶,但是好像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惊恐。
谢观懒洋洋地给她解释:“来巫族的人,很多是逃难而来。他们来这里避难,而这里也并非全然安全。”
沈聆妤回忆了一下,她确实见过很多中原人面孔。
“若非逼不得已,也不会背井离乡来这风土完全不同的地方生活。”沈聆妤感慨,“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兴许就不会有巫族的存在了。”
沈聆妤转过脸来,眼巴巴望着谢观:“所以,陛下应当做一个明君,造福天下百姓。”
谢观弯腰,去拿桌上的茶水来喝。
全当没听见。
因为谢观身上有伤,沈聆妤又腿脚不方便,回京行程并不快。花了一个月才与大军汇合。
魏学海见到谢观,屁颠屁颠从帝王车驾下去,迎上谢观,恨不得亲手去搀扶。
“陛下终于回来了!这段时日奴心里记挂得很,恨不得飞身到陛下身边伺候着……”魏学海喋喋不休说着自己对陛下的挂念。
谢观没理会,他将沈聆妤从马车里抱下来,再抱她登上帝王车鸾。与之前的寻常马车相比,天子车舆宽敞舒适太多。
坛纱县主从车窗探头往向外,看见谢观抱着沈聆妤登车。她皱着眉苦着脸,心里郁闷极了。虽然已经认命,可眼看着马上就要进京,一想到要进宫,她心里又开始烦躁。
不过谢观并没有令大军立刻回京,而是去清元庄。
他要去清元庄接谢云。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更在12点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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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6章
秦斌蔚领了军令状诛杀反贼赵睿。在秦斌蔚看来, 这趟差事毫无难度。赵睿身为前朝太子,有许多拥护者,可他的拥护者大多都是老朽的文臣。赵睿手中兵马实在是少得看不过眼, 此趟差事不过是轻而易举再添一项军功。
秦斌蔚率兵围赵睿称帝所在的福州。按照惯例, 没有率兵赶到立刻挥兵冲城赶尽杀绝的道理,先派人劝服, 若能兵不血刃自然最好。
天气越来越炎热,秦斌蔚在军帐中敞着衣襟呼呼大睡。京中的好日子舒服惯了, 突然领军出征,有些不习惯了。不过秦斌蔚还是很愿意走这一趟, 白捡这军功。
如今他和苏成业在军中威信差不多, 军功也差不多。可他走这么一趟, 身上的军功就要比苏成业多了一桩, 手中的兵权也会超过苏成业。
秦斌蔚欣慰谢观不算糊涂,知道在他和苏成业之间选中他。
秦斌蔚感慨这小皇帝还算懂事。
他睡得迷迷糊糊, 隐约听见外面有士兵快步奔走。他咒骂了一句, 责怪下面的兵扰人好梦,然后翻了个身继续睡。
秦斌蔚打着呼噜,分明听见外面吵闹,可是困得睁不开眼。
外面越来越吵闹,他睡梦中听见有人提声喊“将军”, 还有些什么别的话,他便听不清了。
他嘟囔两句,喊自己的两个得力下属:“孟明远——邵飞——”
没有人回应。秦斌蔚骂骂咧咧两句, 又翻了个身。不多时, 外面吵闹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回,秦斌蔚隐隐约约听见了一句——“秦将军投靠了赵睿。”
秦斌蔚睡糊涂了, 他反应了好一会儿,脑子才开始转动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还没有完全睡醒的秦斌蔚,隐隐觉察出了不对劲。沉甸甸压在脑袋里的困倦被他赶走,他苏醒过来的刹那,忽然觉察到了一股危险的冷意。
一双铜铃眼猛地睁开瞪圆,秦斌蔚一下子坐起身,提声唤人:“孟明远!邵飞!来人——”
这次终于有人听见了他的唤。孟明远从军帐外冲进来,手中握着长刀。
“外面发生什么事情了这般吵闹?”秦斌蔚冷声询问。
下一刻,孟明远将手中的长刀架在秦斌蔚的脖子上,提声对外面喊:“反贼秦斌蔚在此!”
秦斌蔚一愣,继而咬牙:“混账东西!反了你了!”
孟明远手中的刀往前逼近,秦斌蔚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一道血痕。
孟明远冷冰冰地居高临下看着他,道:“秦将军和前朝贼子赵睿勾结,我奉陛下之令捉拿反贼!”
又有许多人从外面冲进来,秦斌蔚看见了邵飞,他立刻说:“邵飞!给我杀了孟明远,他的位置、兵马全部归你了!”
邵飞皱了下眉,迟疑地看向孟明远。
秦斌蔚又气又急,气急败坏地指着孟明远:“你血口喷人!我秦斌蔚斩杀赵氏皇亲国戚无数人,我如何会投靠赵睿!如今身居要职大军在握,更没有理由投奔赵睿!”
军帐中站满了人,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此刻在秦斌蔚眼中变得陌生起来。尤其是孟明远和邵飞,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左膀右臂,然而此刻孟明远手里握着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而邵飞犹犹豫豫站在一旁不吭声。
秦斌蔚怒不可遏,又不得不逼着自己冷静下来。他压着怒火道:“不知是哪个小人向陛下进献谗言,如今正是捉拿贼子赵睿的关键时刻。你们要在这个时候关押本将,若捉拿赵睿出了纰漏谁人负责?待擒获了赵睿,本将自当向陛下证清白!”
孟明远道:“捉拿贼子赵睿之事,就不劳秦将军费心了。”
秦斌蔚压下火气,咬牙道:“莫非你想取而代之?此役若出了差错,你有胆向陛下复命吗?”
孟明远微笑着:“末将确实没有率领大军的本事,可是苏将军有。”
“苏成业!”秦斌蔚霎时瞪圆了眼睛,“你何时投靠了——”
秦斌蔚的话还没有说完,孟明远手中的刀刃已经用力一横,斩断了秦斌蔚的咽喉。
秦斌蔚不敢置信地望着孟明远,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自己的属下手中。今日上午他还在畅想这次领了军功回去,更是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而这一刻,他就送了命?
苏成业这贼子是如何收买了他的属下?这该不会是做梦吧?秦斌蔚知道这不是梦,他用力捂住自己汩汩往外涌血的脖子,身体还是无力地倒下去。
他想大骂苏成业,可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邵飞看了不忍心,将脸转到一边去。
孟明远看着秦斌蔚不敢置信的样子,心中生出一丝怜悯。他决定让秦斌蔚死个明白。他蹲下来,凑近秦斌蔚,低声:“将军,明远奉的是陛下的令。”
秦斌蔚神色一僵,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想要怒骂,可是一切都只是徒劳,最后一口气吐出来,他死的时候一双眼睛瞪得圆圆,死不瞑目。
孟明远叹了口气,他站起身,扔了手中的剑,提声:“反贼秦斌蔚已伏诛,整顿兵马静待苏将军率兵赶来!”
他又一连发布了几道军令,帐中的将领们陆续领命出去。孟明远瞥一眼邵飞,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是你我跟着陛下从边地杀回京城改朝换代,别人不知陛下作风,我们还能不知晓?秦将军居功自傲,咱们不能不清醒。自从秦将军私自屯兵的那一日起,陛下就不会留下他的性命。”
邵飞长长吐出一口气,颔首道:“我明白。”
道理都懂,可秦斌蔚毕竟对他有提携之恩,如今眼睁睁看着他身死,自己心里不好受。
孟明远再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陛下将这件事情交给你我,是幸事。否则今日死的可不仅是秦斌蔚自己,你我皆逃不过。这个时候若不和秦斌蔚划清界限,你我必受牵连,京中家眷也不会好过。”
邵飞微微变了脸色。
孟明远继续道:“军中遍布陛下眼线,你我纵心中为秦将军缅怀,也不该表露出来。”
邵飞一愣,继而朝孟明远拜了拜,诚恳道:“我险些酿了大祸,多谢明远兄提醒!”
谢观的车队到达清元庄时,苏成业已经恭候多时。
谢观将此次去洞湘率领的十万铁蹄交给苏成业,令其赶赴福州,诛杀前朝余孽赵睿等人。当然,还包括杀尽秦斌蔚的死忠余孽。
苏成业率兵离开时胸有成竹,毕竟赵睿手中兵马实在不足为惧。可等他到了福州之后才会发现福州的赵睿只是个长相酷似赵睿的替身,真正的赵睿根本不在福州。
连日赶路奔波,人下了马车,踏进方方正正的庭院,才算真的能放松休养。
与大军汇合之后,身边也有了太医。太医给谢观后肩上的伤口重新处理,毒素已经除尽,只是当初惊夜剜毒的方法太粗暴,导致伤口很大,一时半刻无法完全愈合。
沈聆妤坐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太医给谢观处理伤口。当太医退下,沈聆妤叹了口气,喃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彻底好……”
谢观瞥过来的目光里噙着丝稀奇,他问:“好了以后呢?”
沈聆妤茫然地望着他:“什么好了以后?”
一看她这表情,谢观恹恹收回目光,说:“没什么。”
沈聆妤深看了他一眼,实在没搞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沈聆妤也没细想,反正多大时候她总是搞不懂谢观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若他想让她知晓,自然会说的。
魏学海从外面进来,禀话:“陛下,您要的秤拿来了,就放在外间。可要抬进来?”
谢观说不用,他将敞开的衣襟拢了拢,从软椅站起身后又弯腰去抱沈聆妤,抱着她往外间去。
一个悬着吊椅的秤摆在外间。谢观将沈聆妤放在吊椅里让她坐好,他走到一边去放秤砣看刻度。
吊椅有一点摇晃,沈聆妤伸手扶着,偏过脸望向谢观,询问:“多少?”
“八十一。”谢观笑了,点头说不错。
原以为旅途奔波,人会累瘦,没想到沈聆妤反而胖了几斤。看清刻度上的数字,算出沈聆妤的体重过了八十,谢观心情不错。
沈聆妤也有一点意外,喃声自语:“居然过八十了……”
谢观走过来,赞赏般摸了摸她的脸,说:“不错,再长十九斤!”
沈聆妤没接话,却觉得有点难度。
小鞋子满脸堆笑,从外面小跑着进来,迈进门口弯腰行礼,乐呵呵地禀告:“陛下,八殿下到了!”
谢观一怔,立刻转身往外走。他人刚迈过被砍平的门槛,脚步停顿了一下,又折返回来。
沈聆妤眉眼含笑,坐在吊椅里抬眸望向他,柔声:“快去呀!”
谢观嗯了一声做应,弯腰将沈聆妤从吊椅里抱起来,抱着她回到里间,将人放在轮椅上,他才再次转身匆匆往外走。
——他是急着见谢云,可也不能将沈聆妤放在吊椅上不管,总要将她安顿好才是。
沈聆妤望着谢观匆匆离去的背影,唇角弯笑,由衷替他欢喜。
真好,她的允霁也有了他的月牙儿。他的人生除了她,还有别的在意了。
谢观和谢云之前通过几封书信。在清元庄相见,是书信中说好的事情。谢云也早就等在了谢观会暂住的雅苑。说好在这里相见,可路途遥遥天气不可测没能准确预测哪一日到。今日一早,谢云出门进山去,忽得知谢观到了,急急下山归来。
谢观赶去前院,隔着一条弯曲回折的游廊,远远看见了谢云。他一身素净白袍,还是印象中清隽温雅的模样。
谢观遥遥望着谢云,往前的脚步不由一顿。
当初边地时,谢观耗尽勇气才能接受家人满门被诛的事实。而如今,竟还有家人重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柔暖的光罩下来,降落在谢云的肩头,他身后的花墙攀爬着热烈的鲜花。一切恍如隔世,如不真切的梦。
可是谢观知道亲眼所见并非为虚。谢云就是活着,就是立在面前。
谢云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望向谢观。他微笑着,先开口:“七哥。”
谢观便也微笑起来。他重新提步,继续朝前走,穿过游廊,朝谢云走去。
谢云也抬步,朝着谢观走去。
手足两个走到庭院中央相遇,在温暖的午后阳光下,相视一笑,抬臂拥抱对方,拥抱这份失而复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章还在写嘿嘿,不要熬夜等,美好的周六睡到自然醒起来看~
第97章
天色黑下来之后谢观也没有回来, 若是往常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通常情况下他必然早早回来守在沈聆妤身边,恨不得一刻也不离开沈聆妤身边。
可是今日他与谢云重聚,两个人都不是健谈的人却把酒言欢聊起许多旧事。
春草夏花掩映围绕的雅亭之中, 时不时传来两个人愉快的笑声。惹得立在远处的小太监们时不时诧异望过去, 他们可从未见过陛下这般轻松愉悦。
雅亭里,两个人闲聊了很久之后, 谢观才问:“差点忘记问,你今日上山去做什么?”
谢云体弱, 以前就极少出门,更没有登高望远的雅兴。
谢云迟疑了一下, 眉眼之间忽然浮现一抹特殊的温柔。他微笑着, 语气情不自禁地放柔:“闲来无事, 想亲自去采摘一些安胎的草药。”
微顿, 他温声补充一句:“六个多月了。”
谢观挑眉,继而了然。
凌鹰卫是何等效率?自知晓谢云还活着, 他这两年经历的事情已经被查得一清二楚禀告了谢观。
“人家还是不肯见你?”谢观难得拿出打趣的语气来, “巴巴采了药派人送去,自己还不敢露面?”
谢云赧然道:“以不相见为诺,才哄得她留下那个孩子。”
谢观欠身,拿起桌上的酒壶,又倒了两杯酒。他先递给谢云一杯, 再给自己倒酒。他一边给自己的酒樽里倒酒,一边道:“以前和四哥五哥吃酒的时候,问你来不来, 你总是摇头不来, 还劝我们少喝些酒,饮酒伤身。”
谢观看着谢云拿起酒樽饮酒, 道:“你现在酒量也渐长了。”
谢云饮尽杯中酒,怅然道:“酒确实是好东西。往日是我不懂你们的兴致,给你们扫兴了。”
谢观摇头不语。
谢云自顾说下去:“高兴的时候,酒能助兴。不高兴的时候,酒能消愁。今日你我兄弟重聚,是高兴。”
两个人抵杯相庆,饮尽杯中酒。
谢观重新斟酒时,谢观掀了掀眼皮看向谢云,问:“小八,你这饮酒全是因为重聚高兴,没有消愁?”
谢云微笑着接过酒,沉默着。这是默认了。
谢观难得拿出挖苦的语气:“看你这受情伤的德行。我堂堂玉树临风气度无边的八弟,惹了多少京中贵女芳心,如今竟然连个女人也搞不定?”
谢云摇头:“她和那些女人不一样。”
谢观冷笑,道:“她既囚你两年,你便囚她两年便是。骨头再硬,也能被你磨软。”
谢云呛了一口酒,连连摇头:“不不……”
谢云放下酒杯,望着谢观,认真道:“我不舍得。她真的和普通姑娘家不同。她是雄鹰,我不能折断她的翅膀。”
谢观笑笑,道:“我就随口一说,你不用当真。”
毕竟是私事,简单的闲聊之后,兄弟两个就把话题绕开,谈到了很多以前的旧事,也谈了许多未来的事情。
谢观在雅亭与谢云把酒言欢时,沈聆妤迎来了客人——坛纱县主。
坛纱县主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求见沈聆妤。
“这是我亲手做的家乡小事,娘娘膳时可以尝个新鲜,若是喜欢,我再做些!”坛纱县主道。她猜测身为皇后,大概不会直接吃她的东西,当面试毒又难看。所以故意这样说。
沈聆妤微笑着道谢。
小鞋子捧起食盒,笑着说:“奴拿去厨房温着,等用晚膳的时候一道呈上来。”
沈聆妤颔首。
“皇后娘娘这一路辛苦了。”坛纱县主微笑着与沈聆妤寒暄。
沈聆妤始终微笑相待,心里却有些诧异,不知道坛纱县主今日为何来找她。原先在洞湘时,坛纱县主与她的接触也不多。
沈聆妤不由想起坛纱县主和亲的身份,难道她这是要提前为入宫做准备,和皇后打好关系?
这边沈聆妤在心里揣摩着,那边坛纱县主心里越来越急。
坛纱县主硬着头皮寒暄了几句,实在是没耐心兜圈子,她说:“这次过来,是有事情想求皇后娘娘帮忙。”
沈聆妤微笑着,等坛纱县主继续说下去。沈聆妤虽然眉眼间挂着笑,却显出几分疏离来,并不热心的样子。
坛纱县主一咬牙,直接说:“自见了八殿下,惊鸿一瞥再难相忘。想来这就是中原人所说的一见钟情!所以斗胆想请皇后娘娘帮忙做媒!”
一口气说完了来意,坛纱县主眼巴巴地望着沈聆妤。
沈聆妤有些懵,显然对坛纱县主所说很是意外。
坛纱县主紧张地盯着沈聆妤的表情,心里惴惴不安。她这话半真半假,假多于真。她并非对谢云一见钟情,而是觉得嫁给八殿下总比入宫给暴君当妃子好上许多。
伴君如伴虎,何况谢观从未给过她好脸色。入宫之后,若是谢观一个不高兴就砍了她的脑袋雕灯玩儿怎么办?
她得想法子谋个出路啊!
坛纱县主听侍女说,当初离开洞湘那一日,谢观曾对皇后娘娘说过,要把她指给八殿下或者朝中的右丞。坛纱县主心里没谱,不知道谢观当时说这话时是不是为了哄皇后高兴。
所以她得先下手为强呀!
身为皇后,应当是不会希望自己的夫郎纳妃的,所以她立刻跑过来主动跟沈聆妤说想要嫁给谢云。
至于谢云,她不喜欢谢云没关系。保命乃第一要紧!而且她听说谢云病弱不能长寿,他若早早死了,她守寡之后兴许能早日回故土……
沈聆妤开口:“这事我做不了主,等得了闲我问问陛下。”
“多谢娘娘!”坛纱县主立刻说。皇后虽然没答应,但是答应替她询问陛下,这就是好事呀!
陛下对她无意,再得知她心悦陛下的手足,应该就不会纳她入后宫了吧?
坛纱县主心口的一个巨石终于落了地。她站起身来,灿烂笑着:“皇后娘娘舟车劳顿,我就不叨扰您休息啦!”
沈聆妤颔首,目送坛纱县主开开心心离去的轻快背影。
她却陷入了沉思。
沈聆妤知道今日谢观与谢云重逢,必是要很晚才回来,她也没有等谢观。梳洗之后,她自推轮椅回寝屋,就打算休息。
只是今日坛纱县主的出现,让沈聆妤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
她挪到桌旁,去翻行囊里的那个糖盒。她将糖盒打开,拿起藏在里面的那瓶避子丹。
以前托楚星疏备下这份避子丹的时候,沈聆妤心里想着总会有别的妃子给谢观诞下皇儿。
然而时过情境,沈聆妤如今却清楚地明白自己不太能接受谢观纳妃。而若她不允谢观去碰别人,她还能如愿服用避子丹吗?
沈聆妤忽然就陷入了两难。
许久后,沈聆妤失笑摇头。她忽然觉得考虑这个问题有些遥远,谢观好像根本就没有碰他的意思。
这就又让沈聆妤陷入另一个困惑之中——她与谢观做过许多亲密事,她一直不太明白谢观为何没有与她走到最后一步。
谢观将尽子时才回来。
他酒量向来很好,也从不允许自己醉酒,今日归来时却有些微醺。回来之前,他亲自送谢云回房。
谢云说不用他送,他笑着说这是兄长该做之事。惹得谢云也感慨,往日关系不算紧密的两个人如今成了唯一的亲人,那份血浓于水越发珍贵。
谢观回到寝屋,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屋内桌上燃着一盏柔和的灯,这是沈聆妤故意给他留的灯,不想他回来的时候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谢观他记得以前母亲也总是喜欢给父亲留灯。父亲军务繁忙,大多时候夜不归宿,可母亲每一晚都会为父亲留一盏灯。
母亲温柔地说:“也不知道你父亲什么时候会回来,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灯总该亮着迎接他。”
谢观望着桌上的那盏柔和小灯,隐约感受到了一点属于家的温馨。他又将目光移到床榻上的沈聆妤。夜色甚浓,她睡得正沉。
谢观走到床边坐下,凝望着酣眠的沈聆妤,忽然傻笑了一下。他俯下身去,将一个极浅的吻落在沈聆妤的手背上。
“我想,我明白月牙儿对于你来说代表什么了。”谢观将声音压得很低,担心吵醒了沈聆妤。
过了片刻,他又笑了一下,说:“等把她接回京城,孤好好赏月……赏咱们闺女!”
沈聆妤睡得正酣,全然没有听见谢观的话。谢观忽然就想若沈聆妤现在是醒着的,听见他这话,定然要明眸带嗔地瞪他一眼。
谢观站起身,走到桌旁熄灯,打算歇下。
熄灯前,他的视线落在桌上的行囊里面的糖盒。谢观目光沉静地望着这个糖盒许久。
这一路上,沈聆妤始终带着这个糖盒,时不时捏一块硬糖来吃。
谢观静默地立了片刻,打开糖盒,直接拿起那瓶避子丹。拧开盖子,他面无表情地倒了一颗“糖”在掌中。
他回头看着熟睡的沈聆妤,眼底的温柔慢慢淡去。他心里终究是有些介怀的恼意,情不自禁将那颗“糖”碾成粉末。
谢观很快又回过神来,看着指间的粉末微微变了脸色,有些紧张、有些不安。
他检查糖盒,见里面装了很多“糖”。少了一颗,沈聆妤应该不会觉察吧?他不想她觉察。
谢观将小糖瓶的盖子盖好,放进糖盒里,回忆了一下刚刚拿起它时的样子,将其摆回原来的样子,就当自己没有碰过。
他提起桌上的水壶倒一点水湿了帕子,擦净手上沾的药粉,又蹲下来,将落在地上的那一点粉末仔细擦净,不留一点痕迹。
做好这些,谢观熄灯上榻打算睡下时,望着一无所觉的沈聆妤,心里的那份恼意又滋生。
床榻之内一片黑暗,谢观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盯着沈聆妤静美的睡眼,咬牙警告:“沈聆妤,孤的忍耐有限!”
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能睡安稳的床榻了,沈聆妤睡得很沉,对于谢观的警告,自然一点也听不见。
谢观恶狠狠地伸手,朝着沈聆妤的脖子比量了一下掐死她的动作。可也只是比量一下,他的手连碰也没碰沈聆妤的脖子一下。他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沾了寒气,又刚用凉水洗过手,太寒了,哪能碰她呢?
谢观扯过被子盖在身上,脸色阴沉地闭上眼睛。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谢观觉得身上不那么寒了,才转过身去小心翼翼抱住沈聆妤腰身,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将她抱进怀里,拥着。
软玉温香抱满怀,他这下能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暴君对小八:切,一个女人而已,囚她两年睡服她!!!
回家之后面对呆呆:呜呜呜我怕把老婆弄疼怎么办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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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连续多日的赶路, 沈聆妤有一点没缓过来,这一晚睡得很沉。第二天早上也醒得比以往更迟。
初夏的暖阳透过厚厚的窗纱,溜进掀开一角的床幔缝隙, 洒落在沈聆妤的脸颊上, 一片暖融融,催她醒来。
沈聆妤迷迷糊糊, 睡梦中感觉被什么压着,心口还有一阵奇异的细微痒酥。她好像陷进一个香甜的美梦之中, 丝滑温暖的云朵将她包裹、拥着她、挤着她。本就乏困的她被这样的温柔包裹着,潜意识里不愿意醒过来了。
不仅暖阳来催她醒来, 就连麻雀也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唤她该起了。清脆悦耳的麻雀声穿过窗纸, 贴着她的耳畔叽叽咕咕。沈聆妤终于从深眠中醒过来。
她终于明白睡梦中压在她心口的云朵是怎么回事了。那根本不是什么厚云, 而是谢观压在她身上。
沈聆妤短暂地迷糊了一息, 很快反应过来自己的上衣被解开了,寝衣衣襟散开在身子两侧, 里面贴身的兜衣倒是还在身上, 却被拨到了一旁,挂着她的脖子上擦过她的锁骨坠到一旁去。沈聆妤抬眼望向谢观埋首在她心口,她脸颊微微泛了红,又因为细微的疼,而不自然地缩了缩肩。
谢观竟是没有发觉她已经醒了。
沈聆妤有一点慌, 忽然就不知道该不该让谢观知道她已经醒了,还是继续装睡?可是片刻后,她情不自禁地哼出声来。这下她想装作还没睡醒都不行。
谢观微顿, 伏在她心口抬起眼望向她。四目相对, 沈聆妤望见谢观眼底的迷红,她反倒像是被当场捉获的小贼, 尴尬地目光躲闪。她将脸偏到一侧,伸手去推谢观。谢观顺着她的力道,稍离。
一道微风忽然从窗缝溜进来,吹动床幔。腿上的凉意,让沈聆妤后知后觉她并不只是被解开了上衣。她心口噗通噗通跳着,也不敢去看谢观,下意识地想要侧转过身去。因为右腿没有知觉,她费力地去抬左腿,朝右侧转身。左腿搭在右腿上,沾了湿黏。这下,沈聆妤的脸更红了。
“你……”沈聆妤低柔的声线隐约藏着一丝颤音。
谢观轻咳了一声,坐起身来。
“我给你弄干净。”他声音低低地应了一句,起身下了床,快步朝浴室走去。
沈聆妤望着谢观匆匆离去的背影,眼睫轻颤。她搭在枕侧的手微微蜷起纤指攥了一下锦褥。
趁着谢观去端水,沈聆妤悄悄望了一眼自己的右腿。她听见谢观的脚步声,又急急忙忙收回了视线,手足无措地整理着上衣。
谢观有些心虚,也没多话。他端了一盆温水过来,放在床头小几上,悄悄去看沈聆妤的神色,怕她不高兴。可她垂着眼睛,浓密纤长的鸦睫遮了瞳仁,让谢观看不清她的情绪。
谢观有些惴惴,想说些什么,却脑子里一片空白,一句话也想不出来。他将方帕放进水里浸透再拧个半干,然后仔细擦去沈聆妤腿上的污渍。
沈聆妤一动不动,安静侧躺着,任由谢观帮她收拾。只是在谢观洗帕子的时候,她悄悄望了他一眼。偏巧这个时候,谢观再一次悄悄望过来打量她的神色。
两个人偷偷摸摸的目光,就这么毫无准备地相撞。两个人皆是一怔,又都很快移开了目光。
谢观给沈聆妤的腿擦干净,拿起一旁的裤子套在她的脚踝上,帮她穿。他一边给沈聆妤穿着,一边反思自己这样趁人睡着了胡作非为是不是有些过分?将沈聆妤吵醒了不说,她说不定还会在心里厌他流氓行径,这实在是不太体面,非君子所为。
沈聆妤轻轻抬腰配合着谢观帮她穿衣裳,她心里有些乱,脑子里也在胡思乱想。她忍不住去想谢观什么要……偷偷摸摸这样做?她醒着的时候,又不是不准他……沈聆妤不由回忆起以前,以前她有拒绝过谢观吗?好像……有吧……但是……
谢观的手掌穿过沈聆妤的后腰,将人拎坐起来,沈聆妤还在走神,一个不察,身子软绵绵地被扶起没有坐稳的概念,就这么撞上谢观。两个人额头相撞,轻轻的一声响打破了清晨诡异的沉默。
“撞疼了没有?”谢观探手,掌心贴在沈聆妤的额头轻轻揉了揉。
沈聆妤抿着唇摇头,额头轻轻擦过谢观的掌心。
她这细微的主动碰触,便给谢观的掌心带来一阵酥意。他收回手,将手收回身后,骨节分明的长指伸开再拢握住。
沈聆妤垂着眼睛瞥了一眼自己散乱的衣襟,自己拢着。谢观这才将沈聆妤的上衣拿过来。明明往日习惯了帮她穿衣,谢观今日也没有帮忙。他将沈聆妤的衣裳递过来,轻搭在沈聆妤的腿上,道:“你先收拾,我去看看早膳好了没有。”
沈聆妤轻哼。她低着头整理腿上的衣裳,听着谢观出去的脚步声。他身为天子,提声一唤就会有人进来伺候,哪里需要他亲自去看看早膳有没有备好?沈聆妤知道谢观这是故意避开,缓一下两个人之间的尴尬。
她自己穿好上衣,眉心微微拢着一层愁绪。沈聆妤隐约觉得她与谢观之间在某些事情上有些不太正常。寻常夫妻应该……不是这样吧?
“有你喜欢的杏仁酥。”谢观再回来时,已经神色寻常。沈聆妤瞥他一眼,也扬了扬唇角,当做今晨什么也没发生过。
谢观弯腰将沈聆妤从床榻抱起来,安放进轮椅中,推着她到外间去用早膳。
两个人若无其事地用膳,偶尔闲聊几句。
“昨日与小八说好了今日出去逛逛,你要不要一起去?”谢观问。
沈聆妤摇头:“你们兄弟久别重逢好好聚一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谢观说好,他让沈聆妤留在雅苑好好休息,彻底解一解身上的乏。
两个人用过早膳,还没到谢观与谢云约好的时辰,谢观推着沈聆妤出了门,去庭院的荷花池旁晒晒太阳吹吹风。昨日刚到时,沈聆妤曾随口一夸荷花池里的荷花开得很好,谢观记在心里,推她出来赏花。
沈聆妤想起昨天坛纱县主寻她的事情,她与谢观提起。
谢观没有立刻接话。原先离开洞湘时,他是说过要把坛纱县主指给谢云,可当时他还没有查清谢云过去两年的事情,不知道他与丹娘之事。昨日相聚闲谈时,虽谢云提及不多,可只三言两句,谢观也能听出谢云对那个女人的求而不得。
如今他倒是不好擅自给谢云做主。
谢观想了想,说:“今日见了小八,我问问。”
沈聆妤轻轻点头,也不多说。她把话传到就够了,这件事情,她并不想牵扯太多。
谢观垂眼打量着沈聆妤的神色,他又抬眼,冷冰冰地扫了一眼立在远处候着等吩咐的小鞋子。小鞋子心领神会,带着另外两个小太监退下去。
沈聆妤瞧见了,知道谢观有话和她说。她抬起脸来,仰望着谢观等他开口。上午的暖阳有些刺眼,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来。
谢观轻咳了一声,在沈聆妤面前蹲下来。他压低声音:“沈聆妤,你没生气吧?”
谢观思来想去,今日要和谢云小聚,大半日见不到沈聆妤,他想在走之前,先把某些话和沈聆妤说清楚。
沈聆妤立刻明白谢观要说什么事情。明明已经过去了一个早晨,她几乎快忘记那件事情了,没想到谢观又提起。沈聆妤推脱:“是不是该出发了?小八还等着你呢。”
谢观视线落在沈聆妤放在腿上的手。他拉过沈聆妤的手,将她的双手都捧在掌心轻轻地握着。
他说:“有些事情,很难控制。”
沈聆妤的心跳又忽然间变化,她移开目光不去看谢观,小声说:“我知道,你不用说了……”
她不让他说,他就不说了吗?那不行。
有些话,谢观想说很久了。
沈聆妤眸光轻转,望着谢观认真的神情,生怕他又说出什么在她腿上挖一个窟窿的诡异话。她抢先道:“允霁,我没有生气。那些事本就是夫妻本分……”
谢观皱眉,直接打断她的话:“本分?我不要本分。沈聆妤,我要你也想要我,就像我想要你那样想要我。”
沈聆妤心里咯噔一声,有预感又要听见些惊悚话了。
“你、你别说了,你快走吧……”
谢观才不会被她搪塞过去。他慢慢收紧沈聆妤的手,认真道:“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话?我想从你身上切下一块肉吃进腹中,再在我身上砍去一块肉喂给你吃。我们就这样你吃我一口血肉我吃你一口血肉,吃到最后不分你我合二为一。”
沈聆妤张了张嘴,又默默抿了唇不吭声。
“但这只是替代,真正合二为一的替代。”谢观说,“沈聆妤,你若是再不答应,我要被你逼疯了。”
沈聆妤脸颊泛红,生怕又听到他的胡言乱语,急急说:“我没有不答应!”
“不是答不答应,是想不想。沈聆妤,你什么时候想要我?”谢观越发用力握紧沈聆妤的手,“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才会渴望我进入——”
沈聆妤一下子将手在谢观掌中抽回,急急捂住谢观的嘴。她不想再听谢观的浑话了。她咬着牙般低声:“我求你别乱说话了,我随时都可以想随时都可以渴望,行了吗?”
沈聆妤一股脑说完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荒唐话,她整张巴掌大的小脸一下子涨红。
可是谢观却开心地笑了。
沈聆妤用力一堆,谢观也不躲,顺着她的力道坐在地砖上。
沈聆妤转过脸去,恼声赶人:“快走吧你!”
“是该走了。会早些回来的。”谢观站起身来,春风得意容光焕发。
沈聆妤瞪着谢观离去的飘飘然背影,气恼了半天,含嗔地拍了下轮椅扶手,嗡声一句:“有病!”
那边坛纱县主派自己的侍女盯着谢观何时出门,她想等谢观走了之后,去询问沈聆妤结果如何。
得知谢观走了,坛纱县主急忙吩咐丫鬟去拿她亲手做的点心。而她则是进了里屋去换衣裳。
她总要给自己争一争,不能坐以待毙。
坛纱县主昨夜一夜未眠,此刻心中忐忑。她一边换衣裳,一边思索着未来的路,若是皇后那边没有好消息,她该怎么办?
她望着悬在窗棱上晃荡的风铃,逐渐走神,她穿衣的动作僵慢下去,一双望着风铃的瞳仁慢慢涣散。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昨天的第四章,今天的更新大概12点左右能写完
第99章
入了夏, 最是花草烂漫时。谢观往日并没有什么赏花品景的闲情雅致,今日因为和谢云小聚,再去看山水, 山有山的巍峨, 水有水的温柔。
兄弟两个没有乘车驾,悠闲地渡着步子在清元庄四处走走看看。
谢观望着远处的村落, 感慨道:“还记得刚回京的时候,对一切都很陌生, 几位兄长不管去哪里,整日都带着我, 带我走遍京中热闹的街市和偏僻的小巷。”
偌大一个京城, 似乎每一个角落都有谢观和家人的记忆。缺席的十年, 兄长们用五年时间来弥补和陪伴。
谢云微笑着, 道:“可惜我没有同行,错过了许多回忆。”
谢云自幼体弱, 深居浅出。谢家九郎结伴出游时, 他大多时候都留在府中。有时候年纪更小的小九也会随兄长们出门,他都不会。
谢观微眯了眼,望着远处的山景,不再说往日,只是感受着这一刻与谢云难得的重逢相聚。
他转移了话题, 问:“昨日上山采草药,可送过去了?”
谢云微怔,摇头说还没有, 等晚些时候再派人送去。
谢观看着谢云眼底一瞬间浮起的黯然, 觉得好笑。他隐约记得有一年上元节,谢家九郎们在外吃酒游玩, 那次谢云难得出门。谢观随意一瞥,瞥见谢云坐在窗口往楼下望去。谢观顺着他的视线望了一眼,看见灯笼下婀娜款行的丹娘。
谢观心思敏锐,隐约觉察出了谢云的一点异常。只是谢观并没有深想,毕竟谢云和丹娘路是路桥是桥,过着完全不同的人生。
谢观万万没有想到,谢家出事之后,他们两个还会阴错阳差有了交集。
“这次去洞湘带回来一个和亲的县主。”谢观道。
谢云诧异望过来。
“稀奇。心心念念的人娶了回去,你还会纳妃?”谢云摇头,“不太信。”
谢观掀了掀眼皮,瞥向端茶品茗的谢云,道:“给你的。”
“咳咳咳……”谢云呛了一口热茶,偏过脸去一阵阵咳。本就脸色冷白的他,这么咳了几声,脸上立刻浮了重色。
谢观问:“不要?”
谢云摇头,喟然道:“七哥,别说我现在心里放着一个人。就算没有丹娘的存在,我也没有成家的打算。我这身体你知道,本就不是长寿之人,何必成亲耽搁姑娘家。”
谢观皱眉,不爱听他这话。他说:“整天这么乌鸦嘴,短命也是被你念叨出来的。你要是日日想着自己能长命百岁,那就能长命百岁。”
久别重逢,谢观面对谢云时,明显话多了不少。
谢观站起身,道:“走吧。去看看弟媳。我倒是要看看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你闷成这样。”
谢云急了,急忙说:“七哥,你又不是不认识丹娘。没什么可看的。”
“去看我的侄儿。”谢观执意。
谢云想了想,也没再拒绝。他带着谢观去了丹娘开的客栈,他坐在客栈对面的茶肆里,并不跟进去。他郑重将手里的一包草药递给谢观,笑道:“那就麻烦七哥跑腿了。”
谢观抬眼望过来,问:“你不去?”
谢云摇头:“答应了她不相见。”
谢观沉默了片刻,问:“信守承诺的好处是什么?”
谢云不答反问:“七哥答应七嫂的事情会反悔吗?”
“会。”谢观严肃点头。
谢云皱眉,有些不相信。谢观却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七哥我不要脸。”
谢云微怔,继而失笑摇头。
丹娘上个月的时候孕吐反应很重,这个月倒是好了许多,人不像上个月那样懒倦,也能敲敲算盘算算账了。
小春端着蜂蜜水进来,望一眼站在桌子后算账的丹娘,视线不由往她的肚子上瞥了一眼。她将蜂蜜水递放在桌上,说:“休息休息吧。哪有大着肚子还这么劳累的?”
丹娘没接话,手指飞快地敲着算盘。
她闲不住,身体但凡能受得了,也不愿意卧床养着。
小春知道劝不住,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往外走。她出了屋,听见小厮跑着上楼,将楼梯跺得乓乓响。
“你慢些!被狼追不成?”小春皱眉斥责。
小厮咽了口唾沫,赶忙说:“陛下来了!”
小春立刻变了脸色,和小厮一样紧张,急急进屋去通知丹娘。
丹娘已经听见了,一双细眉拧了一层愁绪。
谢观大摇大摆地上楼,后面跟着几个侍卫。客栈里的伙计们和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战战兢兢地跪地,头也不敢抬。
谢观瞥了一眼跪了满地的人,一眼望过去,只看见一颗颗黑漆漆的脑袋瓜子。也就是在被跪拜的时候,谢观才能意识到自己的皇帝。
丹娘从房中出来时,谢观刚好走上二楼。丹娘毕恭毕敬地跪地行礼。
“免了,别累了孤的侄子。”谢观道。
丹娘刚跪下一半,闻言只好扶着墙壁站直身。
谢观径直往厅屋走去,丹娘沉默地跟进去。谢观将手里提着的一包草药扔到桌上,在上首的一把藤椅里坐下,漫不经心地翻看着账本,问:“生意可好?”
丹娘心中惴惴,不知谢观问这话是何意,只能如实说:“营业时日还短,客人不多。”
谢观瞥了一眼扔到桌上的草药,道:“安胎药。记得煮了喝。”
丹娘诚惶诚恐:“多谢陛下。”
“不必。”谢观冷笑了一声,“不是孤赏赐的,而是允澈连日登山亲自去采摘回来的。”
丹娘攥紧袖口,突然就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她有些害怕谢观会用帝王身份降旨,让她做些不想做的事情……
谢观仿佛能看透丹娘的心思,他唇角扯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来,问:“孤有那么可怕?”
丹娘更加不知道如何回话了。好在谢观也没等她回话,谢观继续说:“孤今日过来一为送药,二为看看侄子。”
“是……”丹娘小心翼翼回答。纵八面玲珑如丹娘,此时此刻面对谢观也只剩下了畏惧。
谢观盯着丹娘,慢慢皱眉,有些不大高兴。
他来走亲戚而已,用得着这么怕他?他到底干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令人闻之色变见之恐惧?
谢观回忆了一下,他好像确实干了不少凶残事。罢了,他还是走吧,别吓着他的侄子。
谢观“啪”的一声合上了账本,起身往外走。
“送陛下。”丹娘低着头,转过身相送。
“不必送了。”谢观迈过门槛,忽然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去,盯着丹娘的肚子。
谢观以前并没有很喜欢小孩子,唯一喜欢的小孩子也只有二哥的颂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盯着丹娘的肚子突然有一丝亲切感。
颂儿乖巧的样子突然浮现在谢观眼前。
谢观恍惚间意识到谢家的灭门已经成为了过去,还有人活着,还有新的生命在孕育。
谢观望着丹娘的肚子,莫名笃定这会是一个像颂儿一样乖巧、聪明、孝顺又可爱的孩子。
他的目光柔和下去。
谢观离开了很久,丹娘才舒出一口气,款步走回书案后坐下。立了那么久,她身上有些乏。她将手搭在肚子上,目光却落在桌上的草药,长久地凝神。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丹娘从发呆的状态里回过神,重新翻开账本算账,将算盘敲得哒哒响。
前一阵子身体不舒服,很多事情堆积起来,丹娘今日一口气将几本账目厘清,抬头望向窗外时,才发现过去了这么久,午时都要过了。
小春见她放下了算盘,才转身吩咐小厮去端吃的来。她走到丹娘身边向丹娘闲聊着客栈里的事情。
“对了,二楼夏字间的客人不见了。”小春说,“今天早上小厮叩门,一直没人应。推门进去看,发现人已经走了。哦,不过没有赖账,桌上放了房钱的。”
丹娘敲了敲额头,懊恼最近精神不济。那间房的客人神神秘秘,她本来想派人盯着的,没想到竟给忘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那人整天裹在一个黑袍子里,连长什么样我都没看清……”小春絮絮说着那个客人的奇怪。
丹娘越想越不对劲。清元庄地处交通枢纽,客栈会迎来各地的人,可那个客人着实奇怪。奇怪中又透着些莫名的熟悉感。
小春一边收拾着桌面,一边又继续念叨着:“虽然没看清那人长什么样子,但是却瞥见他耳朵上戴了好几个耳环。”
小春撇撇嘴,道:“一个大男人长得人高马大的,居然还戴那么多耳环……”
“巫族!”丹娘忽然就想了起来。
丹娘对巫族的事情知道一些,却知道得并不多。有一次她偎在谢云怀里的时候闲谈,聊到了巫族。谢云告诉她巫族男子都会打耳洞。
丹娘一下子谨慎起来。
清元庄距离京城已经不远,巫族人为何要来这里?偏偏眼下陛下在清元庄……
难道是针对陛下的刺客?
丹娘微微变了脸色。她是个利益为上的商人,向来不愿意搅混水,尤其还是这没影的事情,一切都是她的猜测。
可是陛下是他的兄长,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丹娘短暂的迟疑后,立刻吩咐小春备车。就算是她多心了,将那个巫族人的事情禀告陛下,也能以防万一。
而此刻,谢观和谢云坐正在一家酒楼用午膳,打算尝过清元庄的特色吃食便打道回府。
惊袂叩门,得了允声,进门禀话:“陛下,福州传来消息,身在福州的赵睿是个替身。赵睿几个月前就不在福州了。”
谢观皱眉,吩咐:“立刻去查赵睿的藏身之所。”
“是。”
谢云也跟着皱眉。他有些担心谢观的安危,问道:“你的军队被苏将军带走,身边手足可还足够?”
“那十万大军不过是恫吓巴兴修之用。有凌鹰卫在,放心。”谢观道。
一想到凌鹰卫的本事,谢云点点头,道:“确实,有凌鹰卫在,没什么不放心的。”
两个人稍坐了片刻,起身回雅苑。
可是他们刚回去,迎面遇见形色匆匆脸色难看的惊澜。惊澜远远看见谢观,急忙迎上来,焦急禀告:“陛下,皇后娘娘不见了!”
前一刻,谢观正与谢云有说有笑。这一刻,谢观脸上的笑容立刻散尽。他眼底攀上阴鸷,盯着惊澜:“你说什么?”
惊澜惧然低头:“皇后娘娘不见了……”
跟随在谢观身边隐在暗处的惊夜现身,他走到惊澜身前,有意替她挡一挡,向谢观道:“属下立刻召集所有凌鹰卫搜寻皇后下落。”
第100章
谢观令惊澜禀告详情。
惊澜也是一头雾水地回话:“上午皇后娘娘在荷花池旁坐了一会儿, 坛纱县主过来寻娘娘说话,两个人进了花厅。没多久坛纱县主走了,皇后娘娘说犯困要去寝屋小睡, 属下亲自推着娘娘回了屋里, 看见她上了榻才退出去。中午的时候,厨房的人询问要不要传膳, 属下进寝屋去唤娘娘,发现寝屋里空无一人, 娘娘就这么不见了……”
惊夜皱眉,回头看了惊澜一眼。
惊澜委屈, 小声说:“一点声响也没有……”
惊夜给她使了个眼色, 让她不要再说了。
“坛纱县主在哪?”谢观冷声发问。
“一并不见了……”
“雅苑内搜过?”谢观再问。
“粗略搜过一遍, 正派人搜第二遍……”惊澜胆战心惊地回话。她一边惧怕被降罪, 另一方面确实对皇后娘娘悄无声息的失踪感觉莫名其妙。
惊夜生怕谢观迁怒处置惊澜,急忙斥声:“还不快去!”
“是。”惊澜应了一声, 赶忙小跑着转身, 派人继续去搜查。
谢云沉吟片刻,劝慰:“七哥别急。不会有人大张旗鼓找七嫂的麻烦。背后之人劫持了七嫂必然是要挟之用,人还没有露面还没有与七哥谈条件,七嫂暂时就是安全的。”
谢观望过来的目光凶恶得令谢云亦是一凛。
谢观眼底蕴着无差别的杀意,他将要发怒, 看清谢云的脸,生生将怒火压下去。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丢下一句“你先回去”, 率领凌鹰卫亲自出去寻找沈聆妤的下落。
一旁的魏学海为谢云捏了一把冷汗, 这些话幸好是谢云所说,若是旁人大着胆子去劝陛下, 说不定要溅一身血……
谢观怎么可能不心急?虽然他知道谢云所说很有道理,可是沈聆妤腿脚不方便,他一想到她可能遇到的刁难和不便,脑子快要炸开了。
他不能容忍被动等待幕后之人主动跳出来,他要立刻找到沈聆妤,一刻也不能耽搁!
清元庄处于交通枢纽,同时也代表着这里的路四通八达,通往不同地方。谢观不想赌劫持沈聆妤的人会第一时间与他交涉,他担心那人会带着沈聆妤先逃离清元庄。
一想到沈聆妤行动不便,被劫持之后会受到很多委屈,谢观恨不得屠了全天下的人。
——所有人都死光了,就不会有人伤害她了。
谢观忽然又想起今日早先时候属下禀告福州的那个赵睿是个冒牌货。纵心急如焚关心则乱,谢观也勉强分出些理智来,分析判断幕后之人很可能是赵睿。
福州一役,赵睿的余党必能一网打尽,赵睿想要复国的痴念必然成空。那他这个时候劫持沈聆妤能要挟什么?若不是为了要挟,单纯只是垂死挣扎之际的报复呢?
谢观越想越毛骨悚然。
他一回头,看见惊夜跟在他身后,谢观不耐烦地冷声:“跟着我做什么?去找!”
惊夜迟疑了。他自幼被安排在谢观身边,保护谢观性命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可是面对谢观强压的冷怒,惊夜只能说一声“是”,率领凌鹰卫分头去找。
雅苑内,魏学海迎上谢云,赶忙说:“陛下是心急,八殿□□谅体谅……”
谢云很理解谢观现在的心情,根本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因为谢观的情急态度而心中介怀。他对魏学海点了下头,一边往里走,一边向魏学海询问沈聆妤出事前后雅苑里可出过什么奇怪的事情,不愿错过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找到人的线索。
谢云知道如今谢观关心则乱,脑子里未必能十分冷静。越是这个时候,他越是要沉着些。
谢云再次盘问了雅苑里的侍卫、内宦,以及凌鹰卫,他越想越觉得奇怪。纵使幕后之人武艺高超能够悄无声息地潜进来,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沈聆妤带走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不,不是不容易,而是极不可能。
远处,所有侍卫和内宦个个脚步匆匆神色紧张。平日里不常露面的凌鹰卫也混在其中。
谢云皱眉,忽然转过头望向谢观离去的方向。
“陛下把所有凌鹰卫都派去找皇后了?”谢云问。
魏学海想了想,点头道:“那肯定啊。只留了一小波在雅苑里搜查线索,大部分都派出去分头找了,毕竟清元庄这地理位置特殊……”
谢云微微变了脸色,提声唤立在不远处的惊澜。惊澜快步赶过来:“八殿下有什么吩咐?”
谢云严肃问:“惊夜会始终跟在陛下身边吗?”
谢云想听到肯定的答复,可是惊澜摇头。
理论上,惊夜永远不会离谢观太远。可只有一种情况下,惊夜会离开谢观身边。
惊澜说:“陛下早先给惊夜下过令,万不得已的时候,先保皇后安全。这个时候……陛下应该会派惊夜分头去找线索。”
似乎能猜到谢云的担忧,惊澜再补充:“陛下身手了得,并不在惊夜之下,八殿下不必为陛下的安危担忧。”
可谢云眼皮直跳,心中不安。他急声:“你立刻去找惊夜,让惊夜守在陛下身边。慢着……你派别人去传消息。你留下。”
惊澜是凌鹰卫中唯一的女郎,若寻到皇后,她留下来更方便照顾皇后。
惊澜瞧着谢云脸色,应声称是,喊来惊江去寻惊夜递消息,同时也让惊江和惊夜一起守在陛下身边。
谢云慢慢舒出一口气吐出胸中不安,他对惊澜说:“再仔细搜查。若我所料不错,皇后此刻应该还在雅苑内。”
惊澜诧异。
这个时候惊洪快步从外面回来,他远远看见谢云和惊澜在这边说话,大步奔过来行礼禀话:“八殿下,陛下让我回来传话,让您盯着雅苑里的人掘地三尺仔细搜寻皇后娘娘的下落。”
谢云这是和谢观的看法不谋而合了。
只是谢观不敢去赌沈聆妤一定还在雅苑,他派人回来传令掘地三尺式搜查,而他则是带着凌鹰卫分头去追找,不肯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性。
沈聆妤确实还在雅苑内。
不到两刻钟,凌鹰卫就将沈聆妤找到了。
前两日下雨,寝屋外的窗下地面泥泞一时遮了脚印,这才让凌鹰卫第一遍的粗略搜查没有查到线索,而第二次更缜密地搜查时,便沿着痕迹找到了沈聆妤。
沈聆妤被找到的时候,和坛纱县主一起昏迷于一个地窖内。这地窖距离寝屋不远,这地窖并不深,是为储冰之用,到了炎炎夏日用冰降暑。
惊澜紧张地给沈聆妤检查过身体,换下脏衣物,又召来太医。好在沈聆妤的昏迷只是事先中了迷香,又庆幸地窖并不深,里面又堆着些储物,她身上只有一些淤青和擦伤,并无大碍。
而坛纱县主虽然昏迷不醒,却并非中了迷香。太医眉头紧皱,一时之间没诊出个所以然来。
谢云立在门外,听着宫婢禀告沈聆妤没有大碍,他松了口气的同时,担忧地望向雅苑之外谢观离去的方向。
此刻,他隐隐笃定幕后之人此番行径正是要支开凌鹰卫。
他们的目标是谢观。
谢云皱眉心里的不安更浓,他盼着惊江快些找到惊夜,然后和惊夜一起赶到谢观身边。
太医给沈聆妤用了药,沈聆妤慢慢苏醒。得知她醒了过来,谢云进了屋。
沈聆妤被惊澜扶坐起身,正端着一杯温水润喉。
“七嫂。”谢云走近。
沈聆妤喝了一点水,将水杯递给惊澜。她虽然才刚醒过来还不清楚眼下情况,可也明白事情严重,不等谢云询问,主动说起:“平日里也没有睡回笼觉的习惯,今日上午却很困,我以为是之前连续多日赶路累着了,也没多想。可躺下之后睡得又沉又累,明明不犯困却怎么也醒不过来。后来隐约听见脚步声,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坛纱县主站在床边。我想喊惊澜,可是还没有说出口,又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知道了。”
顿了顿,沈聆妤补充:“我隐约记得坛纱县主当时的眼神很奇怪……”
沈聆妤说不清楚是怎样的奇怪,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神,看不懂那代表什么情绪。
太医立在一边听着,顿时恍然大悟:“坛纱县主应当是被人用催眠之术操控了。”
“怪不得……”沈聆妤喃声。
片刻后,沈聆妤抬起头在屋内打量了一圈,然后望向谢云,询问:“允霁呢?”
谢云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把眼下情况和他的猜测说出来。他深看了沈聆妤一眼,道:“出去找你了。”
沈聆妤却在谢云的目光中看懂了。她又看了惊澜一眼,猜到了大概。她急急脱口而出:“他不会那么笨吧?”
谢云失笑,道:“七嫂安心。七哥不会有事的。”
沈聆妤轻轻点头,她垂下眼睫,眼底却晕了一层不安。谢观向来不知爱惜自己,今日幕后之人大费周折,实在很难不为他担心。
屋子里陷入沉默。
谢云沉思起来。如今一切迹象都在指向幕后之人想要支开凌鹰卫对谢观下手,那么一定如此吗?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谢云转过头望向愁眉不展的沈聆妤。
如果幕后之人真的是想劫持沈聆妤为饵呢?毕竟天下人皆知陛下对皇后的在意。若真的劫持了沈聆妤,被说逼谢观割城池,就算逼谢观退位也非难事。
先前,谢云笃定幕后之人没有办法将沈聆妤悄无声息擒离雅苑。那么现在呢?
现在,凌鹰卫分头去找线索,既不在谢观身边,也不在沈聆妤身边。
坛纱县主既然能够遭暗算,那么此刻的雅苑还安全吗?会不会还潜伏着危险的人?
谢云脸色微变。
他先询问是否已经派人告诉了谢观找到了沈聆妤。
惊澜点头称是,道:“陛下得知娘娘还在雅苑,必定马上就会回来了。而且也已经发了信号,凌鹰卫也都会尽快赶回来。”
谢云立刻吩咐魏学海准备马车、收拾行囊。
“将一切提前收拾妥当,等陛下回来立刻启程回京离开这里!”
沈聆妤强压着担忧,她在心里拼命劝服自己——谢观身手了得,他完全有自保能力,一定能够完好无损地回来。
沈聆妤吩咐惊澜:“现在扶我上马车。”
她行动不便,若要等谢观回来第一时刻动身,她先坐进马车等着,也能省些时间。
与此同时,谢观一人一马,被黑衣人围堵在断崖前。马声嘶鸣,谢观调转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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