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院对外宣称的开门时间是八点,七点钟就陆续有许多粉丝到场,一哄而上,票顷刻售光。
幸好她提前了一个多小时,票上显示十一点入场。
还有多余的时间,因此她下楼,在商场里逛了逛。
她平时的衣服都是在另一条街上买的,商场里的套装动辄一千起步,李燕雯只在成人礼的时候带她来这边买过。
走到三楼,她在某家品牌的橱窗口站了会儿,里面摆了双很漂亮的高跟鞋,碎钻从斜边镶嵌到绑带中央,在商场灯光的映衬下,漂亮得像个童话。
大概没有女孩子会不为这样的一双鞋心动。
她还记得,几个月前,成人礼那天,她也是无法控制地朝这双鞋看了一眼,李燕雯跟着看过去,然后惊诧地低呼一声:“这也太贵了。”
她看见的是温柔垂落的蝴蝶结,妈妈看到的,是五开头的数字,后面跟着三个零。
也是很正常的,她的家境不足以支撑她买一双五千块的鞋子,所以她很快收起视线,低下头,没说一句喜欢。
谁也没有错,她知道。
她在商场的负一层吃过些小食,看时间差不多,心跳又骤然猛烈,等待入场。
这场电影路演,江溯会来。
江城是他路演的最后一站,这是他的城市,也是他处女作画上尾声的地方。
她的座位在第七排,进场时才觉失策,买的时候英雄和浪漫主义占了上风,竟然没有意识到,这里离他很远。
短暂失落后又想,即使离得近些,又能怎样呢。学校里离他只有一指距离的时候不是没有过,可那后来,又怎么样了呢。
第一二排看样子是媒体和一些演员,很快,影院灯光转换,仿佛某种预告,她听见影院各处传来低抑的深呼吸和窃窃私语,下一秒,江溯在转角处走出——
一瞬,音浪掀翻。
他太远了,看不清脸,只依稀能辨认这是何其值得尖叫的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样多的媒体说他是天选巨星,即使身处在明星中央,他也仍旧高挑优越到一眼可见,手术让他短期内无法摘下黑色鸭舌帽,却给他平添几分神秘遥远的疏冷气质,深邃的影顺着他鼻梁一路向下,他喉结明显,点出一圈高光。
这是他风头正盛的一年,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进入赫赫有名的电影学院,艺考和高考都是高分,万众瞩目,一片坦途。
入场时,他似乎朝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后稍顿,她心脏猛地漏了一拍——她今天穿的是附中的校服。
可下一秒,身前周遭无数女孩站起身来,她此刻才发现,她们所有人,穿的都是白绿相间的校服。
——这是电影里,他所在学校的校服。
可这校服,和附中的远远看去,简直一模一样。
她再次不费吹灰之力地淹没在人潮里。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管如何努力,不管想出怎样的办法,她还是如此平凡,如此暗淡。
她们兴奋尖叫,原地高站着挥手,而她沉默坐着,没有起身。
终于等到主持人维持秩序,女孩子们纷纷坐下身来,男女主分别致辞发言,阐述故事,回答提问。
她在这一刻发现,女主演穿的,是那双摆在橱窗里,她停步很久,但无法买下的鞋子。
距离太远,她无法辨认是否确认是同一款,但女主角的鞋似乎还要更精致漂亮,即使不是同一款,也该是更好的品牌和用料吧,她想。
心脏像是被海水淹没,她在这一刻变成漂浮的游木,四面八方灌入的压强剧烈挤压着她的心脏,叫人难以呼吸。
她又看向江溯。
他正在听同组的前辈说话,随意站着,却偶尔点头,这影院里两百余人,大半都是为他而来。
脱下校服,他再也不是那个她一转头,就能在窗台看见的少年了。
她会更容易看见他的。
屏幕中、海报里,商场里所有的led屏,所有人的屏保、头像、背景。
她会更难看见他的。
高中、大学、美食一条街,他不可能再是那个稍微打好关系一通电话就能约出来的同学,也不会稳定在某一家律所或医院,推开他工作室的玻璃间,就能看到近在咫尺的,触手可及的老同学。
这念头简直叫人在这一刻绝望。
她闭上眼睛。
电影拉开帷幕,她却迟迟无法入戏,但他真是天生的好演员,从他出现的那个瞬间,她情绪开始跟进,被他拉进属于他的故事里。
故事里的香樟依然枝繁叶茂,蝉鸣声声,倦怠震耳,女主角漂亮又伶俐,各种乌龙中交到不同的朋友,他们在夏夜里举杯共饮,梦想是环游世界,男主本来一心求死,被强行拉入他们的小基地,树叶摇落时,少女动了心。
二人并肩而坐的天台里,女主顶着一张漂亮精致的脸蛋,转头笑着说,所有人的青春都闪闪发光啊,难道不是吗?
她在这一刻被台词打回原型。
她想说不是,不是的。
她的青春乏善可陈,擦擦写写,修修补补,如若最后一定要用什么文字作为结尾,思来想去,只剩下八个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她喜欢的人,名字取自这一句诗。
江溯,江溯。
这是她暗恋的人,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曾占据过自己的一整个青春,他是如此炽烈耀眼,连喜欢他都会变成一种骄傲。
可他离得这样远,她好像无论跑得多快,也难以追上他的步伐。
电影仍在放映,女主最终鼓起勇气告白,男主却阴错阳差地收错了讯号,他们被命运玩笑地越推越远,直到二人最后消失不见。
最后相遇是在彼此的婚礼,同一天,同个酒店,同一层楼。她终于说起很久的心结,才明白,那都是年少自尊作祟,谁也不肯低头的乌龙。
那一年的所有导演都在拍堕胎、流产、出轨,只有这部电影在写青春的盛大明朗、弥足珍贵、闪闪发光。
他们虽然错过,但最终释怀。
她鼻腔酸软。
终于过去不知多久,似乎漫长又短暂,如同她打马而过的学生时代,身处其中时只觉难捱,可一回首,时间沙漏已经到期。
电影结束,音乐声放起。
漆黑幕布上拓下最后一行字幕。
——献给我们的青春。
她在寂静的电影院里,眼眶酸涩地闭上眼睛。
那漂亮的、光鲜的、肆意洒脱的,像嵌了光的,不是她的青春。
她的青春是刘海下汗意潮热的夏天,是老师叱声下不得不扎起的马尾辫,是平庸宽大的白色校服,是永远低着头走过的林间小路。
是那件永远九磅十五便士的衬衫,是解不开的几何题最后一道,是亚热带季风气候与洋流,是永远用不完的橡皮,和喜欢他写上去又擦掉的字迹。
是漫长无望的暗恋,是怎么也追不上的背影,是偷偷看他又转回来的眼睛,是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沉默、低微、冗杂,得不到回音。
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鼓起勇气,说出的那句“我喜欢你”。
他那么耀眼,而她是光芒照耀下一颗再平凡不过的尘埃,数以万计的人潮里,哪怕他对着人群向下看——
她甚至不用低头,也会淹没在人海之中。
她不想自卑,可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怎么能够不自卑。
这样多人为他而来,即使她曾有幸成为过他的校友,与他相隔一个走廊,最靠近时,也许伸手就能抓到他的衣摆。
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们的青春始终无法重叠,无止尽的想要靠近最后都只会变成泡影,还不如,自始至终,都不再贪心地,只是远远看着。
她告诉自己,沈听夏,该结束了。
总有和女主角一样闪闪发光的人,能匹配进他风头无两的人生。
她不要再不自量力,也不要再靠近给自己多余幻想,就到此为止吧,她想。
电影结束,主角再次上台。
她温吞,有时候却有超出常人的固执,她起身,走向出口。
聚光灯打亮台上,没人会发现她离场。
正轮到江溯发言,听到熟悉声音,她还是没出息地顿住脚步,回身朝他看去。
少年在一片漂浮尘砾中,聚光灯高昂,似在发光。
总有人,越靠近,越知炙热不可及。
出口处,工作人员虽然难以置信,但还是体贴问道:“要离场吗?”
她骤然回神,心一横,仿佛被外力坚定。
顿了顿,她轻轻点头。
“嗯。”
大门缓缓拉开一个小角,她闪身而出,仿佛终于能呼吸。
她朝场馆外走去,八月中旬的江城仍然火辣燥热,仿佛是这个城市最难度过的时期,走到街对面时,如梦初醒,她回过头去。
对面高楼林立,江溯路演的海报被张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很多人没抢到票,挤在场外举着伞,只奢求他离开时倘若运气好,能多看上一眼。
对他而言,她是众生中最最普通的一个。
可对她来说,他是她贫瘠人生里,所有闪闪发光的总和。
那就在这里说再见吧。她想。
你会拥有更好更盛大的人生,而我无法也不能参与。
也许十六岁喜欢上的那个人,本身就是拿来错过。
路演彻底宣告结束,led大屏忽然熄灯,那一瞬间漫长车流穿梭而过,接连的叠影中,她好像突然闻到第一天,他扔下的校服里的树叶气息。
再睁眼,马路空荡。
像梦一场。
她将从知道要见他起时便紧攥在手心、此刻已被汗打湿的纸巾揉成团,丢进一旁的垃圾桶,然后转身。
像是任何一个如常又不同的午后,她搭乘一号线地铁回家,抓紧扶手的某个时刻,地铁忽然穿过层层晦暗腾空而起,她看着脚底熙攘的车流,猜测与自己逆向而行的其中一辆,会不会是他的。
高架线路不长,光亮一瞬被收敛,眼前复归一片漆黑,如同电影散场,漫长后摇,终于散场。
她眼眶湿润,耳畔女歌手轻声在唱,说不出的惆怅和释怀,仿佛揉碎心脏。
舍不得
短短副歌
心还热着
也该告一段落
她青涩的、晦暗的、不得章法的青春与少女时代,因他存在而光亮过片刻,也在与他告别的那瞬间——
彻底,落下帷幕。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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