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芙蓉帐暖,秦妧从疲惫中醒来,皱着小脸揉揉眼帘,面上带着明显的愠气儿,待意识清醒时,立马看向身侧,见漆黑夜色中静静躺着一道模糊身影,负气地努努鼻子。
那会儿完事后,两人身上全是墨汁,像从泥潭里生出的两株菡萏,一同绽放,又一同迎来风花雪月。
知道茯苓为自己擦了身子,秦妧悄悄坐起身,从拔步床的箱柜里拿出一颗夜明珠,想要借着微弱的光亮,看看裴衍身上是否还有墨渍。
掀开锦衾,她小心翼翼地褰开男子的寝衣,也想借机仔细瞧瞧他。那会儿“坦诚”相对时,她没胆儿瞧上一眼,这会儿被愠气儿驱策,有了无限的勇气。
可手指刚碰到寝裤的边缘,就被忽然张翕的锦衾裹住了。
“唔——”
视线陷入暗黑,身体摔进一方干爽的怀抱,秦妧撅着起身,被“沉睡”的男子抱个满怀。
裴衍眼未睁,隔着被子拍了拍她,开口低哑,“乱折腾什么?”
秦妧趴在男子胸膛,手里的夜明珠掉到了锦褥上,顺着床沿滚落。
被闷在被子里,呼吸困难,她挣扎着探出脑袋,额头撞在了裴衍的下巴上。
随着一声闷吟,一只大手覆在了她的脑门上,轻轻地按揉起来,温柔之势,亦如昨日傍晚吻她的时候。
秦妧脸发热,也不再乱动,温温软软地趴在了裴衍的怀里,像只小小的树袋熊,找到了自己的蔚然大树。
可她安分了,裴衍却闷热起来。因为怜惜,仅有的两次都只要了一回,对年轻气盛的男子而言,半是酣甜、半是苦涩,无疑是一场温情的折磨。
“不克制”与“克制”在面对同一个女子时,竟相伴相生,前者引他放纵,后者束他无餍,可又隐约觉着,过不了多久两者就会融合成欲念的湍流,无限泛滥。
月落参横,庭砌之中虫鸣蛙叫,夏味愈浓。
裴衍闭上眼,进入梦境,莫名梦到了三月之后红衰翠减的初秋,一个年轻人站在秋阳中,不再意气张扬,面布云翳,赫然是养好伤的裴灏......
客院。
明早即要前往沧州,唐九榆站在窗前望着流玉般的稀云,忽然就想起了远在湘玉城私宅中的女子。
与之若即若离地相处了三年,像是形成了某种习惯,乍一分别,竟生出怪异感。
不愿被陌生的感觉困扰,他沏了一壶茶,转念去思考眼下的事。
眼前浮现出裴衍的身影。
自从大婚,在自家府邸到处安插起眼线,监视着妻子的一举一动,说明什么?
人在患得患失时,才会出现看紧的心理吧。
那,作何要看紧一个勉强娶进门的女子呢?
唐九榆抿口茶,淡淡一笑,世人皆说裴衍是为了替家族信守承诺才勉强娶了秦妧,可如今看来并非如此。
能让一个果断杀伐的大权臣患得患失的,唯有不对等的“爱”吧。
若是如此,裴灏的失踪,很可能另有隐情。
桃花眼泛起涟漪,唐九榆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正当他思量是否还要去一趟沧州时,窗外忽然走来一道瘦小的身影。
“唐先生。”
拎着一个小袋子的阿湛走到窗下,仰头看向屋里的男子,“您是醒了,还是没有就寝?”
唐九榆面上带着温和的笑,逗小孩儿一样抓了抓阿湛的脑袋,“那你呢,是睡不着走到了这里,还是特意过来的?”
“先生不是要在破晓时赶路么,我是特意过来给你送干粮的。”晃了晃手里的袋子,阿湛那稚嫩的嗓音透着老成。
还有半个时辰就要离府了,唐九榆索性放弃休憩,推开门走了出去,于月夕桃蹊中,带着阿湛漫无目的地走着。
“小阿湛,你可拜师在谁的门下了?”
“没有,先生想收我为徒吗?”
唐九榆笑着摇摇头,“就是随便问问。我漂泊惯了,没有收徒的打算。”
阿湛闷闷地低下头,揪了揪自己腰间的荷包流苏,流露出了失望。
唐九榆随意扫了眼,视线落在那个荷包上,猛地顿住步子,怎么看着很是眼熟呢?
那个时常忙活在花圃中的女子,在被他救下时,手里捏着的荷包与阿湛的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不同是,两个荷包上绣了不同的字。
阿湛的绣了个“语”字,那女子的绣了个“岐”字。
破晓之际,素馨苑的正房传来一阵叩门声,惊扰了帐中人。
裴衍起身,推开了门。
须臾,秦妧披着外衫走到门前,凝睇着站在庭院中的两大一小。
印象中的阿湛是个温淡的孩子,凡事不疾不徐,可此刻,小家伙抓着裴衍的手,不停地摇晃着,似在表达一种急切的情绪。
而裴衍,也罕见地露出了真实的情绪。
静如古潭的侯府,在叩门声起时,涌出了压抑许久的暗流,大有狂澜之势。
旭日东升时,裴衍走向秦妧,“我向吏部告了假,要带阿湛去一趟湘玉城,接回阿湛的生母周芝语。来回路途一个多月,唐九榆也会随行,你不必担忧,安心等我回来。”
已多少了解情况的秦妧没有问裴衍为何非要亲自前往,而不是派人前去,只因那女子是阿湛的生母、卫岐的未婚妻,而卫岐的离世,成了裴衍最大的遗憾。
“我能,一同前往吗?”
直视着裴衍的双眼,秦妧说出心中所愿。身为他的妻子,在接受了他诸多的照拂后,也想尽一份力,陪他填补遗憾。
担心他有所顾虑,秦妧赶忙道:“我不会添乱,无论是跋山涉水还是风餐露宿,我都能坚持。”
片刻后,裴衍缓缓抬手,覆在她的发顶,“添乱也没关系,不必有压力。”
这么说是答应了!秦妧展颜,忙去收拾细软,不想拖后腿。
车队要出发前,裴池拉过唐九榆,“唐先生收了家父的酬劳,不是该先寻家兄的下落吗?”
唐九榆摇摇折扇,回以一笑,“事分轻重缓急,对唐某而言,裴二爷的下落次之。等回到湘玉城,唐某自会向侯爷解释。”
那女子的事耽搁不得......也不知怎地,心里忽然有种要被人剜肉的丝丝痛觉。
闻言,裴池更为不满,但也不好当面撕破脸,“那唐先生能否将手中收集的线索如实相告?”
唐九榆犹豫了下,压低了声音,“那就给三爷提个醒,不过唐某也纯属揣测,三爷还是要斟酌行之。”
“洗耳恭听。”
“或许,三爷可以换个角度,从世子身上找找线索。”看了一眼扶秦妧登上马车的裴衍,唐九榆又道,“世子不在府上,也可多留意一下他的心腹们。”
裴池张了张口,最终化为无声地思量,目送众人跨上骏马,绝尘而去。
杨氏和周阁主将车队送出城外十里。两人站在官道旁的草丛中,望着湘玉城的方向,各有各的慨喟。
秦妧从车窗探出身,与婆母挥别,颇有感触,婆母和公爹明明是夫妻,却因为兵权不得不分处两地,成了彼此的羁旅人。
公爹说过,想将他们全都接去湘玉城,可事实上,兵权一日不卸,家人一日不能真正的团圆。
秦妧撩起车帘一角,看向与唐九榆并排骑马的裴衍,眼中多了几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若是与他分处两地,一年也见不到一面,彼此的感情会淡吗?
可反过来一想,他们有很深厚的感情吗?
暗自摇摇头,秦妧拿起小几上的点心递给对面的阿湛,“路上未必有客栈,先吃点垫垫胃。”
阿湛看起来心情很好,即便从记事起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可雏鸟是会渴望被母亲护在羽翼下的。
秦妧看向阿赞腰间的荷包,听裴衍说,这荷包有一对,是周芝语亲手缝制的,与卫岐一人一个。阿湛这个,是卫岐的遗物。
在车队行驶了小半月后,信差率先抵达湘玉城总兵府,给安定侯裴劲广捎去了杨氏的亲笔信。
总兵府的后院中,正与幕僚们小聚的裴劲广拆开信函,十行俱下,却在读到一段话时,明显慢了下来。
见主子异样,一名幕撩问道:“是朝廷那边发生了变故吗?”
裴劲广折好信,向后靠在藤椅上,舒展了面容,“内人家书,说是犬子有急事正在赶来湘玉城的路上,让本帅提前做好准备。只是……其中提到了一位故交,还挺诧异的。”
既是家书,众幕僚没有多疑,等向晚落日,各自作揖散去。
繁茂的绿植旁,裴劲广从暮色坐到朝暾,与花鸟一起披上了一层晞微晨曦,俊美成熟的面容显露几分疲态。
一宿未眠。
白发仆人再次上前,担忧道:“老奴还是为侯爷熬碗姜茶吧。”
裴劲广掀开薄毯起身,健壮的体魄没有丝毫逞强的迹象,“喝什么姜茶,陈叔您是将本帅当成小孩儿养了?”
陈叔失笑,见男子要离府,赶忙问道:“侯爷可要备车?”
裴劲广向后摆摆手,一个人走出总兵府,逛在晨早的街头,偶尔与摆摊的商贩们打声招呼,熟稔又平易近人。
甭管朝臣对裴劲广的评价如何,湘玉城的百姓们对其是赞不绝口,每每遇见,还会热情地端上早点。
裴劲广笑着婉拒,走进幽静的深巷,一路打听后,来到了唐九榆的私宅前。
说来,收唐九榆入麾下这两年,还从未来过他的宅子。
叩了叩门,在门侍惊讶的目光下,他稍稍颔首,“唐先生这里,可住着一位失忆的盲女?”
哪会想到这位爷会不请自来,门侍紧张地哈哈腰,“回侯爷,有、有的。”
裴劲广笑了,“劳烦带路。”
檀栾重重,繁花似锦,走在蜿蜒的石路上,似能让阴翳散退。
在门侍的指引下,裴劲广走到一片锦带花前,于艳丽的紫红中,瞧见一道纤瘦倩影正蹲在地上给幼苗浇水。
百花之中,最显眼的一定是雍容的牡丹,可这女子有种特别的清丽,仿若画中人。
一声轻咳后,裴劲广在盲女闻声回头时,意味不明地冷哂了声。
这么多年,终于找到她了。
失忆啊……再好不过。
皇城外的农舍中,在听小冷梅说起裴衍前往湘玉城的事后,躺在床上已恢复些体力的裴灏催促小冷梅趁机将他被囚的事传出去。
小冷梅坐到床边,端起碗筷,想要喂他用饭,“周围全是世子的人,二爷还是稍安勿躁,静等时机吧。”
裴灏也知事情难办,叮嘱她量力而行,“知道裴衍去湘玉城做什么吗?”
小冷梅摇头,“我怎会清楚世子的事……”
裴灏没再多问,却发出一声冷笑。
有朝一日,若裴衍得知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不知会如何取舍。
而自己甘愿成为父亲的替罪羊,无非是要取代裴衍在父亲心中的地位,让父亲意识到,谁才是他值得信任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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