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提灯一直记得那天马场上的所有细节。
在李逢春说完话之后,他便抬起眼眸看李逢春。
李逢春似乎做好了说服他的准备,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看着他。
那时天很蓝,草很绿,沈提灯望着他的脸,过了片刻后才道:“李公子今日邀约沈某而来,便是为了此事吗?”
沈提灯声线平缓,似乎并没有为李逢春的话而有什么动摇之意。
李逢春便含笑点头道:“我们好友也多年未聚了,今日正好得一见嘛。”
沈提灯明白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少时情谊,也没什么思念,更没什么好友邀约,李逢春只是受了别人的授意,所以才跑到他这里来搭线。
为的,也只是他查的那一桩案子。
沈提灯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
李逢春背后的人是如何知道他要查这件案子的?他的调令前脚才批下来,后脚便有人知道了,是北典府司内部泄露出去的消息吗?
那又是谁泄露的呢?
他关在北典府司诏狱内的刺客会不会被灭口?
竟然能有势力渗透进北典府司,当真是——
一个个念头瞬间窜上脑海,沈提灯心底里越来越冷。
方才的所有懒怠与悠闲都荡然无存了,沈提灯便准备起身告辞了。
“北典府司的公务,沈某只管听命,难以做主。”
他站起身来,虽然神色平淡,但动作却很利落,他站直身子后,比李逢春要高出来一头来,他垂下眼眸时,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里瞧不出任何情绪。
但李逢春感觉到了。
沈提灯很不高兴。
他不再是刚才躺在草场里和他叙旧的旧友了,而是北典府司的小旗,他站在这里,看李逢春的眼神,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李逢春抿紧了唇瓣,却没有就此停下,而是继续说道:“提灯,我知道你有身世,也不在乎这些,但是,你也应该清楚,少一个敌人,总比少一个朋友要好,就为了一家已经死掉的人,你要得罪当朝后妃吗?”
沈提灯不言语,只用那双眼沉沉的看了李逢春许久。
少年时的朋友
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换了一个模样,如果他未曾经过北典府司的洗礼,他可能会因此而怅然若失很久,但是在北典府司里见过了太多东西之后,他现在并没有很难过。
他只是有些失落,一点点而已。
沈提灯突然发现,北典府司诏狱里有诏狱的好处,那里没有谎言,只有赤裸裸的真相。
总好过在此刻,他沉浸在过去情谊里的时候,突然被人捅了一刀。
披着柔情衣裳的毒.药,和血淋淋的真相,他只会选后者。
他宁愿做一个满身是伤的清醒人,也不愿意沉浸在虚假的情谊中。
“李公子。”一阵春风袭来,将二人身上的衣料都吹得飘动。
终于,沈提灯开口了,他的语调暗沉沉的,冷嗖嗖的落下,听起来比北风还刺骨。
“北典府司有令,大奉律法在上,沈某无错,又何惧之有?”
他答完,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逢春站在沈提灯身后,唇瓣张开但欲言又止,只有些犯愁的盯着沈蕴玉的背影看。
他不仅没有把事情办成,好像还得罪沈蕴玉了。
李逢春隐隐觉得有些烦躁,这样的话,他该如何与贵妃交代呢?
沈提灯从马场上离开后,并没有先回沈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北典府司。
他亲自看过了那个刺客的状态后,确定这个刺客不会死,又找了跟在他身边两年的校尉,让对方全天盯着这个刺客,不允许任何人提审、食水也要注意。
他怕这个刺客被人灭了口——对方都能知道他准备去东津查案,想来是在北典府司内有些人脉。
如果刺客被灭口了,他后续回来的调查会受阻。
而让一个刺客死掉太简单了,也许是被人提审,也许是送过去的吃的有点问题,也许是被人稍微为难一下,反正一个刺客,在北典府司内是死了都没人查。
而沈提灯现下也不过是一个小旗,他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固定牢房——那是总旗才能有的。
等级不够,也就无法将他的犯人牢牢摁住,所以只能花心力,不要让人碰他的犯人。
把他的刺客安置好了之后,沈提灯才回了沈府。
沈府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亭台水榭,假山回廊,他路过一片湖边时,一眼望去只能瞧见锦鲤——还没到夏天呢,莲花还没重新长出来。
他便想起来他幼时的事,那时候他调皮,看见湖边上有满湖的莲花,便抽出父亲给他做的小鞭子,对着湖面一顿啪啪乱抽,抽的水花四溅,把莲花抽散,无数瓣花瓣在水面轻轻荡漾,一尾锦鲤偶尔游过,便会衔走一瓣花瓣。
偶尔他把湖面搞的分外狼藉,便会被母亲斥责,他有一次还被母亲抓了个正着,急急忙忙逃跑时,在被雨淋湿的小桥上摔了个跟头,但他不敢停下,所以手脚并用继续往外爬。
那个时候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他只要一回头,眼前还会出现母亲那张半是绝望半是无奈的脸。
他原本紧绷的心绪也在这一刻渐渐放缓下来了,他抬脚,走过长长的木桥,去到了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很大,门口栽种了两颗松柏树,四季常青,厚厚的针状叶片在早春中舒展着枝丫,深深浅浅的绿迎风招展。
父亲的书房很重要,里面放了不少东西,所以四周也有很多私兵守着,只不过有的藏在房檐上,有的缩在角落里,都是不容易被人瞧见的位置,沈提灯瞧见了,也当自己没瞧见,只远远地看着书房。
以前书房的窗户总开着,一眼望进去,便能瞧见文案。
父亲的书房其实已经很少用了,他后来经常去厢房里办公,只为了能与母亲多腻歪一会儿,所以书房便空下来,空了几年后,反而给沈提灯用了。
每每沈提灯遇到不懂的事,会来父亲的书房里问父亲。
现在父亲不在,他就站在父亲的书房门前,问问他自己。
他想怎么做呢?
他不是会被一点过去的情谊绑架的人,他也不是会为蝇头小利和一点威胁而改变目标的人,只是他要想清楚应当怎么做。
现下这群人先找了他,试图从源头将这件事给摁下去,但是如果摁不下去,这群人又会找谁呢?
他不会为了一点小事而屈尊,那其他人会不会呢?
东津的人会不会?
他若是到了东津,被人捅上一刀又该怎么办呢?
到了东津,虽然不至于到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地步,但是也是人生地不熟,而查案这种事,本来就艰难,若是被人横加阻拦,怕是会花很多功夫。
沈提灯不想打一场败仗,所以他只能反复的在细节上下功夫,将所有事情都细致的剖析开,一遍不够就再来一遍。
他在父亲的书房前站了半晌,然后连夜回去收拾了东西,召集了校尉,上马直奔东津。
东津是一个临海的城,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港口,一整条海岸线上全是港口,东接东海,北临游牧,东津大,居不易,他们要走遍东津的土地,去翻找藏在所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的秘密,去掰开死人的牙缝调查。
而他们要去查的那一座小城,距离京城足足有半个月的路程。
沈提灯又叫人拿来了一路往返的地图,对路程和食宿有了个数之后,又找了找东津的一些官员,看看那些是需要他注意的。
他做完这些之后,已经是子时夜半了,他的十个校尉虽说都是半夜被叫醒,脸上还带着倦容,但是见了他,便都精神抖擞,夹紧马肚,挺胸抬头的看着他。
“出发吧。”沈提灯已经脱下了那一身天蓝色的武夫袍,重新换回了湛蓝色的飞鱼服,顶着那张与沈蕴玉如出一辙的玉面,道。
他离开沈府前,他的父母还在江南,所以他便和沈府书房门口的两颗老树道:“提灯先行一步。”
我父,我母,且佑我一路顺风。
让我去瞧瞧这大奉山河,到底是律法做主,还是那群只会食民脂民膏的废物做主!
少年人满腔热血,一身傲骨,纵马踏上了新征程。
对沈提灯来说,京城以外的世界,一切都是未知的,因此,也一切都是有趣的,不管是什么样的,他都要来见一见。
彼时正是大奉十八年的初春,夜深霜重中,这时的沈蕴玉和石清莲在江南处做客查案,他们忙碌起来的时候,偶尔会想一想自家的孩子在做什么。
这时候,京城的信还没有落到江南里来,沈蕴玉和石清莲在江南水中飘荡,还不知道,他们家的小提灯已经纵马出京城,自己奔赴百里去查案呢。
若是他们知道了,说不定还要感叹一句: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天上的明月高悬,照着整个大奉,照着繁华热闹的京城,照着混乱无序的西疆,照着春绿水暖的江南,照着浪潮翻涌的东津,照着广袤无垠的北漠,照着这世间万物,照着世上的每一个人。
谁能没见过月亮呢?
月亮又能没见过谁呢。
岁月更迭,时过境迁,这代人的故事悄无声息的翻向了下一页,谱写出了下一代春绿的故事。
恰逢一阵夜风希袭来,撩起衣袍,却吹不动沈提灯的决心。
他那双桃花眼在夜色中亮的惊人。
山高路远,他便来纵马走天涯啊,好的坏的,都让他来瞧一瞧吧。
“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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