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提灯六岁时,曾被母亲带到过永宁侯府中玩耍。


    永宁侯府的世子妃是娘亲的手帕交,时年六岁的沈提灯并不懂什么叫手帕交,他只知道,娘亲与世子妃凑到一起,会从晌午时一直聊到傍晚时,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的话要说。


    他曾听过两耳朵,大意便是谁家的铺子得了新的好看头钗,谁家的姑娘和谁家的公子暗地里私会——娘亲竟然还与永宁侯府的世子妃讨论给他定娃娃亲。


    沈提灯可不想要娘子,太累了,他爹回府里天天得伺候他娘,他才六岁,便也要去伺候人吗?


    爹一十六才成亲,伺候娘子伺候后半辈子,他六岁便要开始伺候了,活生生早了一十年!


    沈提灯难受极了。


    他知道,娘和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背地里都嫌他蠢笨,娘还说,日后叫他入赘去一好人家,省的瞧了烦心,可是入赘的能有什么好人家?他是个上门女婿,日后会不会吃不饱饭,穿不到好衣裳?


    沈提灯站在永宁侯府的亭台水榭里,感受到了一丝来自生存的危机。


    小小的沈提灯决定当个聪明人。


    没办法,不聪明的孩子,要被爹娘送去当赘婿啊!


    当沈提灯面临着亭台水榭,发下重誓,决心做个如同他父亲一样的锦衣卫指挥使。


    当天晚上,沈提灯在与父母用饭时,便提出了这个宏愿。


    沈提灯觉得他距离上位并不遥远,只要他爹下来了,他就能上去,现在唯一的问题是他爹什么时候能下来给他让位。


    饭桌上寂静无声,父亲与母亲两人放下碗筷,彼此对视了一眼后,母亲不言语,父亲只看了他一眼,道:“你十一岁时,再谈此事吧。”


    沈提灯不服气:“我现下就能谈!我已是大人了。”


    才六岁的孩子,就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理论了,自认为比母亲跑得快,满园的仆从都抓不住他,那他便应该能做一点“大事”。


    整日守在院子里读书像什么样子!他就该跟他爹一样,提着把绣春刀走出去,走到哪儿都耀武扬威,谁见了他爹都要下马行礼!


    沈蕴玉抬眸看向石清莲。


    以沈蕴玉自己的标准来看,六岁的孩子,应当能经些事了,因沈蕴玉自己六岁的时候,便已是家破人亡去街上跟野狗抢食了,后在街上靠


    拳头打下了一条小巷,当了个乞丐头头,因为人脑子好使,就被锦衣卫的一前辈定成了暗线,又过了几年,靠着给那位前辈卖命,进了锦衣卫,从最低等的力士往上爬。


    沈提灯方方面面都比他当初强,起步都比他早,他幼时那有什么功夫?一口好药都吃不上,沈提灯却自年幼时便被他以药浴辅身,拿最好的药一点点滋养,六岁的孩童,力气都可比成年男子。


    想来,也是能受得住些血腥场面的。


    石清莲被他瞧了一眼,便知道沈蕴玉是在询问她的意思,好歹是他们俩人的孩子,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要真被沈蕴玉给练坏了,沈蕴玉也怕她生气。


    “去瞧瞧吧。”石清莲只叹气:“你不给他见一见,他不老实的。”


    石清莲这几年总算知道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了,养这么个孩子,说是孩子,不如说是祖宗,怕他成器,又怕他不成器。


    且,沈提灯实在是胆大,就算把他留在府中,他也能自己跑出去,满院子的私兵都抓不住他,再过两年,估摸着沈蕴玉都不好摁住人了——总不能真把孩子往死里打啊!


    还不如拎出去,让他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


    “好。”沈蕴玉只点头应了一声,便侧头与沈提灯道:“用膳吧,今晚,为父带你去北典府司走一走。”


    沈提灯兴奋极了。


    他爹要给他开后门了!


    随着年岁增长,沈提灯现在已经知道,北典府司是专门抓人审案的地方了,他觉得,审问也一定是很威风的事情。


    当天晚上,沈提灯用完膳后,急迫的跟着沈蕴玉去了北典府司。


    沈蕴玉在北典府司十几年,还从未带过旁人来司内,上到宰相下到宫女太监,没有一个能敲开他的门,直到他亲儿子来了。


    沈蕴玉带沈提灯下诏狱之前,提前与他讲过,若是今日出去了,以后就不要想当锦衣卫,沈提灯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只咬着牙说:“一定不出来。”


    若是中途受不住,出去了,那可就要去当赘婿了!


    沈蕴玉便当真带沈提灯下去了。


    一个六岁小娃娃,进诏狱没一刻便走不动了,腿都软了,抓着他爹的衣袖不敢松,沈蕴玉耐心的等着他,陪着沈提灯一步一步往最里面走,等绕着诏狱走完一圈,沈提灯已经面


    如土色了。


    他到底只是个孩子。


    沈蕴玉在此时展现出了一个酷吏的本色,他从头到尾没有与沈提灯说一句话,哪怕沈提灯被吓到不能动的时候,他也没讲过一句话。


    他私心里,是不希望沈提灯与他做一样的锦衣卫的,他就是锦衣卫,他比其他人都清楚做这一行有多危险。


    他希望沈提灯的一生花团锦簇,永远安稳。


    但既然沈提灯要来,那就先让他看看最血腥,最可怕的东西,能接受,再去看其他。


    沈提灯能走了,他就带沈提灯走一遍,沈提灯不能走,他便停下来等。


    一整个诏狱走下来,一共花了两个时辰,等沈提灯从诏狱里出来的时候,天都已经微微亮了,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有一种重回天日的感觉。


    沈提灯走出诏狱时,瞧见他爹蹲下来了。


    那时他们站在诏狱门口,四周都是鳞袍飞甲的锦衣卫,头顶上天光薄然,盛夏的清晨没那么热,一阵微风吹来,他爹蹲在他面前,与他道:“可害怕?”


    沈提灯初初时见到,是害怕的,但这孩子心大,转瞬间又觉得没那么害怕,沈蕴玉问他,他便摇头,道:“不怕。”


    他想,下面的都是坏人,坏人,便是该被杀的。


    母亲与他说过,父亲虽满手鲜血,但从不错杀一个无辜的人,所以他不害怕。


    沈蕴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当真不怕,便继续道:“若要做锦衣卫,十三才可入,先做两年力士,三年校尉,若是无意外,便能升小旗,若是有意外,运气好,升职,运气不好,入棺。”


    “官至小旗后,才能自己做刑审小旗,在诏狱做审讯庖人的活儿,刑审一年后,才会调出来查案,再往上,想升百户,便要出京去,在京外赴任三年,想升千户,不扒掉一层皮都站不住,提灯,你想好了吗?”


    当时沈提灯便那般看着他父,他父眼中没有任何鼓励或者期待的模样,只平淡的看着他。


    沈提灯脑海中隐隐有了一条奇怪的想法,他说不出来,只模糊的想了片刻,然后道:“为官者,都是如此吗?”


    沈蕴玉不知他问的具体是什么,锦衣卫与文官,与外放的官都不同,但为官的道理是一样的,锦衣卫杀.人用刀,文官杀人用笔,都是杀,人,他便道:“都是如此。”


    想掌权,想为官,就没有不杀.人的。


    沈提灯想了想,道:“那我便做这个吧,我亦如父一般,杀尽天下坏人。”


    沈蕴玉看着他,缓缓勾唇。


    “这天下坏人少。”沈蕴玉道:“你到时候,可要看好。”


    沈提灯便点头。


    他嘴上说自己不怕,但回了院内后,还是做了一晚上噩梦。


    但他也没敢去娘亲的院儿里找娘亲睡觉他怕被亲爹打所以只睁眼到天明。


    六岁的沈提灯第一次有了烦恼。


    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呢?


    他又要如何分辨清呢?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距离成为锦衣力士还有七年的时间呢这七年里他还要学点别的。


    比如学会写他自己的名字还得是一手瘦金体否则他的大舅舅会怒斥他不像样母亲虽然不会怒斥他只会给他找小娘子入赘。


    那更可怕啦!


    沈提灯抱着被子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他睡着时沈蕴玉来看过他。


    沈蕴玉瞧见他时总是会觉得沈提灯长得太快了。


    沈蕴玉的记忆里这小孩儿还是个猫儿一样大的孩子被产婆喜气洋洋的抱出来眼睛都睁不开也没有牙就嗷嗷嗷的嚎叫结果一转头这小孩儿都会与他说要杀尽天下坏人了。


    真奇妙啊。


    岁月哺育了许多人将每一颗树苗都滋养长大他是旁观者也是亲密的制造者沈提灯在他手里会长出健壮的模样来让他分外欢喜。


    待到沈提灯又睡熟了他才回去自己的院儿里去瞧他们家的小娇娇。


    小娇娇早已睡熟了——她知道今日沈蕴玉要带着沈提灯去北典府司转一转也知道沈提灯会瞧见什么但她并不是很担忧。


    孩子总要长大的嘛她与沈蕴玉都会是沈提灯的后背去见一见不一样的大奉总是好的。


    左右还有玉哥哥在呢。


    她熟睡时又察觉到有人贴过来一个宽阔的胸怀将她抱在怀里沈蕴玉的声音在她的耳畔慢慢响起他道:“你将提灯教养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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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什么时候在你眼里不好?”


    沈提灯路上给狗吃一块饼沈蕴玉都要想:这孩子生性善良真是全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老父亲恨不得把自家的孩子供成神佛。


    沈蕴玉便低头吻她的额头与她道:“他好你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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