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皇帝先加封安图长公主为晋王, 食邑一万户,再依照旧例加封姬难为安图县公,食邑一千五百户, 食实封三百五十户, 赐府邸,赐婚回鹘王女。

    旨意中言明, 婚期定于载初五年六月, 此后若非回鹘王或晋王大丧, 不令安图县公离京。

    冬婳宣读完毕, 将圣旨收入锦盒转交,祝贺道:“大王双喜临门, 实乃大喜。”

    晋王接过锦盒, 笑盈盈:“都是天恩, 来日还请冬相来饮一杯喜酒。”

    寒暄罢,晋王也不避讳,指着后头长长的车队问:“这是做什么?”

    冬婳道:“圣上另有嘱托, 体恤大王骨肉分离之苦,许安图县公搬离内宫,回公主府……该称晋王府了, 许郡公搬回晋王府居住,也好让年轻人往来。”

    送走了冬婳, 晋王回到屋内坐等姬难下学回府。

    她当年不愿再忍受生育之痛,年近四十独一子,说是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可偏巧是个男子。

    男子也就罢了, 若能入淑太主家王璆一样豁达些,这日子也不是不能过。偏生得姬难心思纤细, 忌恨成性。

    以至于晋王不禁后悔起,当年若是任由姬难随吴家姓氏,或许能遏他的性子,不至于让他生出这多般心思。

    事到如今,再多思虑是无用的。

    听侍从禀告郡公归来,晋王摆手:“叫他进来吧。”

    姬难略带惶惑的脸出现在晋王的视线中,他俯身见礼:“阿娘。”

    晋王将今日冬婳的来意一一说了,又问:“既然你是乐得这门婚事的,我也就不与你分说其中利害了,想来你也是不在意这个的。年后,我为你提前备上礼,属官会随你往宗庙祭祀祈福,见到巫女恭敬些,收起你的脾气。”

    突如其来的变化太快了,姬难猝不及防地从安然的生活掉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但他的母亲、他心中的天却没有要为他解惑的意思,反而更加地冷淡了。

    姬难难以接受:“阿娘,我突然就从宫里搬出来了,什么也不知道,您也什么都不说……您一直什么都不和我说。要是阿娘看不惯这门婚事,最初却是阿娘允许阿史那德清出入宫廷……我真是不明白,阿娘到底想做什么?”

    她想做什么?

    “我才是想不通,我怎么会有一个你这样的孩子?”晋王从姬难清瘦的脸上隐约瞧出他亲父的影子,带一点无畏和憨直,以及深不见底的、为男的愚蠢。

    她自坐床走下,赤足踩在熏有地龙的温热地面,缓慢地走到姬难的身边。新一代的孩子总是长得很快,像姬赤华、姬宴平,十四五岁身高就足以和母亲持平,但男孩总是要慢一些,再慢一些。尤其是姬难,慢的有点不像是她的孩子。

    总是要人花很多的心思去引导,用更多资源交给他浪费,才能渐渐养出一点样子。就这一点才气,却不知道收敛,掐尖要强,总是闹出事端。

    姬难在母亲面前再无半点巧言,一切语言都化作苍白无力的呢喃:“……我又做错了什么?我都已经尽力了啊。”

    “是啊,你尽力了。”晋王生来消瘦,这一点母子俩如出一辙,但晋王的双手要比姬难要有力的多,“有的时候我也会想,这或许是我的过错,当年看中吴家人的愚蠢和好糊弄选了你的亲父,弄得你现在身子随了我,头脑却和吴家人一模一样。之前吴家旁支的人私下笑话你,说你生的不像是吴家人,可见他们眼瞎心盲。在我看来,你和他们简直相似极了。”

    姬难惊愕,这些事他从未和母亲说过,“阿娘竟然知道……那为什么不替我正名?任由我受人耻笑?”

    晋王也惊讶:“这算得了什么?你姓姬啊,难道姬家人像吴家人是一件好事么?你要是忍不住,就多学着点三娘,只要不把人打死了,圣上还能不向着你吗?要是能忍,就学王璆,唾面自干、好处占尽。不过嘛,现在许出去了也好,我倒是省心很多,不至于百年之后还闹出掘坟鞭尸的丑事。”

    “姬宴平她整日四处惹事,不过纨绔子一个,阿娘却觉得她更好?”姬难痛苦难当,根本听不进晋王话语中的意味,“还是说阿娘只是想要个女儿,才觉得她处处都比我更好?”

    见说不通,晋王也不再计较,而是一反常态地拉着姬难坐下,怜惜地说:“好了好了,阿难不吃气了。阿娘知道你心里有委屈,可有些事就是这样的啊。我不是更爱三娘,相反的,我更爱你。阿难不懂的,最后一年里,阿娘都会告诉你。”

    姬难吃软不吃硬,面色立刻和缓很多。晋王见状神色更冷,揽住孩子靠在自己颈间,呼吸可闻,又说了一些安抚宽慰的话。如她所料的,简单的甜言蜜语即刻安抚了姬难波澜起伏的情绪。

    冷不丁的,晋王说:“你就这么喜欢这一套吗?我的孩子。”

    姬难霎时面容惨白,抬起头时神情委顿:“阿娘”

    “这就是爱你,却更重视三娘的缘故。我先前对你疏于管教,这一日都补给你,想来你一生也不会忘了对不对?”

    “小郎们近来时兴的是擦金粉么?倒是不错,我儿眉清目秀、秀骨天成。以后大概也轮不到我操心了。”晋王扼住姬难的下颚,一手去摸孩子耳侧沾染上的一抹金粉,“你这张脸倒是像极了我的舅家陈氏,细看还是颇为出众的。陈氏总爱养出姣美又柔顺的小娘子送入宫中,当年我的大母就想教我这一套,我虽不屑,但现在看来还能教一点给你是不是?”

    重压之下,姬难无知无觉地落下泪来,继而嚎啕大哭。

    哭声穿到外间,侍者皆侧目,听见门扉动声,又连忙低头见礼:“大王。”

    晋王道:“进去给公子收拾一下行装,梳洗一番,随后送到江陵县公府上,住上三十日再说。此间回鹘王女若来拜访,只说公子斋戒,不见客。”

    侍者躬身:“喏。”

    晋王深知以姬难的心性,自己的话姬难之后是绝对听不进去了。既然下定决心要好好教一教,就得找个合适的人选。姬若水就再合适不过,从前就与姬难熟识,又懂得与人相处之道。

    要是姬难能学得姬若水三分忍劲,今后大概也能与回鹘王女和顺地过日子。

    有家主晋王的意思在,晋王府的侍从自然有百十个法子让姬难安静下来,趁着黄昏将人悄无声息地送到姬若水府上,如数奉上重礼,“有劳公子了。”

    姬若水收到礼和人,无从拒绝只能应下。晚上和姬难推心置腹、设身处地聊天,哄得对方好好睡下,才回房歇息。

    第二日姬难还是红着眼出房门,见花伤情、对月流泪,就是吃汤饼时面皮断了,也要神色黯然。姬若水为姬难的颜面着想,转头和尤熙熙知会一声,带着姬难往郊外的温泉宫暂住,避开外人。

    如此休息三日,姬难终于从被母亲彻底放弃的事实中缓过劲儿,跟着姬若水开始学一些回鹘的语言、文字和两国这些年的往来。

    现任回鹘王还是王女的时候,两国是打过的,卫国公闵明月骁勇善战,上一任回鹘王死于她手。

    回鹘与大周不同,讲究兄终弟及,当今的回鹘王再父亲死后,逐兄继位。大王子全家奔逃至大周寻求庇护和帮助,希望能通过大周边军夺回王位。然而回鹘王先一步派出使节赶到鼎都与皇帝缔结盟约,以国礼约为婚姻,嫁去回鹘的就是罪臣越王的长男,顺带八名媵侍。

    数年过去,回鹘休养生息,国力日渐强盛,大周自然也要提起警惕。尤其是今年大旱才过,若是再起战事,粮草就是一个不小的问题。回鹘提出的要求皇帝并没怎么犹豫,这次来的回鹘王女是次女,也是有望在长女之后继位的,堪称“皇太孙”。不过还要看在晋王的面上,问问姬难的心思。

    而晋王将这个问题完全交给姬难自己决定,要是愿意,就接受回鹘王女吧。晋王没想到的是,姬难半点不能领会她的意思,竟认真地和回鹘王女谈起风花雪月、情情爱爱了。

    年宴时姬若水不在,但尤熙熙蒙受圣恩,是见证了姬难的应答的。

    姬若水虽然知道其中有猫腻,但还是对姬难温和地笑:“阿难是乐意的吧?有情在,日后也会好过很多。至少晋王健在的时候,你应该可以一直生活在鼎都。”

    “竟是这样么,是我错怪母亲了……”姬难当时只以为晋王是想把他送去和亲的,怄气与回鹘王女走近,后来才渐渐喜欢上她灿烂开朗的性格,因为回鹘王女待他真的很好。

    “晋王脾气急一些,说话难免不好听,为人子只能多体谅。你跟我在这安心住一个月,事缓则圆,我再送你回去。下个月,你就该去宗庙祈福了。”姬若水结束了讲解,留下一些回鹘的字书给姬难学习。

    姬难从未听说过这种习俗:“这是要去做什么?”

    姬若水成婚不久,对这一套还很熟悉:“大概是要龟卜你的将来吧,基本上都是吉兆。当然了,要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凶,你这婚事也要告吹吧。”

    占卜一事,多是假借天意的人意,姬若水是不信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你要是不想和回鹘王女成婚,这大概是最后的机会了。”

    “……她人还是挺好的,对我也很好。”姬难如是说。

    第42章

    阿四不知道爱情给姬难带来了多大的变化, 也不知道城门失火后被殃及的姬若水,她正震撼于回鹘送上的拜年贺礼——回鹘王子。

    当年大周送嫁和亲公子,顺带八个侍臣①, 这次回鹘送来的和亲王子也搭了四个异域风格的美人。

    除了质子阿史那舍尔这种极少数的异类, 回鹘人的发色和眸色大致上与大周人是相差无几的,但这四个美人超出了阿四的理解。

    金发碧眼倒还正常, 这红眸白发……是白化病吧?

    自古以来, 白化的动物似乎极容易被认为是吉利的代表, 就连人也不例外。

    不过, 律法保护耕牛的力度,比保护贱民的力度要大得多。从这点看来, 把白色的人作为一种吉祥的代表献上来, 也不太意外了。

    曾有百国朝贡的盛况在先, 而今几个奇特的美人对见识非凡的大周贵族来说不算太出格。因此,只有阿四表现得特别惊讶,眼珠子都没挪开过。

    纱巾和珠宝半遮半掩地盖住了美人摇曳的身姿, 盈盈下拜的风情大概也是经过额外的训练吧。

    皇帝粗略地扫过一眼,随口让冬婳领着人下去安排住处。唯有年轻的王子依仗身份留在宴会上,但他的大周官话学得糟糕, 最多就是与人道一声安。

    这天是赐婚后姬难头一次露面,整个人看着精致又平和。

    过了年, 姬宴平十四岁,已经算半个大人了,她的桌面上也被允许放上一小壶酒。她端起酒杯向姬难致敬:“听说你最近在学回鹘语了?你可要用些心思,否则将来你就得和那谁似的, 满堂中听不懂一句话,只能呆呆坐着。”

    “就是就是。”阿四帮腔。

    姬宴平也到了最难相处的年纪, 说话也不怎么好听,但这种不好听不对阿四发挥,阿四也就当是没看见。就阿四的观察,姬宴平也不只是看姬难不愉快,她就像鬼差说的,平等地看不起所有的男人。

    路过看到老翁都想上去踢一脚。

    一般来说这个时候,姬宴平随侍的内官都会帮着圆场,但今天没有。内官一脸无奈地示意姬难身后的宫人,宫人上前两步,告知姬难:三公主初来月事,此时最好不要与姬宴平起冲突。

    阿四耳朵尖,听到这个挺新奇的,还以为宫中女子会比较避讳月事,没想到都挺直白的。转念一想,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都来月事,合该是没顾忌。

    大周并不限制未婚女男婚前见面,甚至私会也会被长辈体谅。只要不闹大,伤及彼此颜面,世人对“情不自禁”这事非常宽容。

    姬难和回鹘王女阿史那德清就被分到同桌,两人之间的关系也算是举世皆知了,别说同坐,就是同寝也无伤大雅。

    阿史那德清也是女人,完全理解姬宴平近日的不快,特意说话哄姬难高兴:“小郎面似莲花,尤其是额间一点红砂,如同莲花的红蕊。”

    姬难不由莞尔:“梳洗打扮耗费不少时辰,德清喜欢的话,我下次还做这样的妆面。”

    “平日已经很美了。”阿史那德清笑言,“素日里的小郎,天然去雕饰,可谓是莲花似小郎,非小郎似莲花了。”②

    ……又听见人说私话的阿四,不由自主地对阿史那德清升起由衷的敬佩,真会说话啊,还用的是大周官话。

    混过宴会,阿四跟着柳娘回到丹阳阁,她摊开手任由宫人帮她脱厚实的冬衣,扭头问柳娘:“我听见刚才三姊的内官说三姊月事初来,不该多饮酒,且不许她吃寒凉之物。柳嬷嬷,什么是月事呢?”

    柳娘拆去阿四发上的金丝红绳,她不必猜都知道四娘要问什么:“四娘不必担心吃食,距离四娘来月事还要十年呢。至于月事,就像天要下雨湿润大地,是为万物生长做好准备。而月事就像人身上的雨,是为生育做好准备。这是千万年来,人能亘古不朽的缘故,新一代的人传承,老人会死去,幼儿会出生,但人总是一直都在的。这介于生与死之间的权力是最值得骄傲的事,等到四娘来月事那一天,圣上一定会让厨下备上四十九道美食赐给四娘的。”

    阿四被束缚一天的头发弯弯曲曲,柳娘拿过木梳一点点理顺,木齿轻柔划过头皮的感觉舒服得阿四双眼眯起,饭后困意上涌,她迷迷糊糊地点头:“是吗?那果然是很好的。”

    无论是作为女人、还是权力、亦或是美食,都是很好的。

    宗庙在吉时大开,姬难终究在亲人的冷眼旁观之下,走向一个说不上好坏的选择。姬难被晋王领着从侧门往里走,留守宗庙的巫女并非闭塞之人,她称呼姬难为:“安图公子。”

    姬难非但冠上母亲的姓,连自身的名也被掩盖了。

    悠长的通道以夜明珠光照,巫女手中提着一盏微微发亮的灯,越往里走能看见的越少,唯有脚下的路被照亮两分光芒。临在石门前,晋王停住脚步,侧首问:“阿难,你可想好了?”

    “母亲,我已没有退路了。”姬难眼前一片黑茫茫,心中说不出的怅然若失。

    事到如今再反悔,又有什么用处?

    晋王却道:“那也好,人若是能浑浑噩噩过一辈子,也算是你的福气。既然你婚期在及冠之前,我便为你提前取字,就叫怀女吧。”

    这些天姬若水的教导或许真有些用处,姬难平静地应下,跟着巫女跨进石门。

    晋王则转身出去了。

    宗庙又叫明堂,是太上皇登基后修葺的,仅用于祭祀之用。

    阿四在外层逛了又逛,对着宏伟至极的建筑喜欢非常,一个不留神就独自走进某一处殿宇,里头有一个背对阿四坐着的人。

    “你是谁?”阿四主动上前搭讪,只要地方还在太极宫之中,小公主就不带怕的。

    女人头也不回地说:“宗庙的巫女。”

    “噢,这样啊。”阿四是见过货真价实的鬼的,坦然地绕过绳床走到巫女面前,用探寻八卦的口气问,“巫女是做什么的?又是怎么选出来的?”

    巫女的样子和常人没什么不同,黑红相配的广袖长袖头发半披着,就这透光的窗户,拿着手里一卷书看个不停。巫女一心二用回答阿四的问题:“都是从偏远宗室里选出来的,家里人向宗正寺报告一声,一旦宗庙缺人了宗正寺就会接人住进来。洒扫宗庙、读书识字、木雕玉雕、绘制壁画、占卜祭祀……除了圣人来的时候,做什么都行。”

    诶?听起来不像是庙宇,倒像是一个偏门的学堂。

    阿四又在里面晃了一圈,看见墙上挂着的长画卷:深色的坑洞里躺着一些头颅和残肢,有祭司一样的人物站在周围撒出红色的东西和小石头,一另一边有人正烧起大鼎,还有人正进行屠戮。

    终归,这是一副不适合孩子细看的画。

    阿四指着上头奇怪的内容,问巫女:“你能给我讲讲里面在干什么吗?”

    巫女手不释卷,兀自翻过一页,说起内容也不停顿:“据说是商朝的事,里面是一家商朝的贵族,冒犯商王,全家被处死的同时祭祀。那个时候,多用人牲祭祀,当时的人认为越是出身高贵的人牲越能取悦神灵和先祖,所以这家贵族在被处死的同时被祭祀给神灵。孩子和奴仆是其中地位最底下的,他们的身体被烹食,砍下的头颅和部分残肢被埋进土层最低处,烧起的大鼎正是为的这个。红衣祭祀会在每一层埋下的人身上洒下朱砂和小卵石,埋在最上面的身份最高贵,一般是族长。画中的饰品都是死去的人为自己准备的陪葬品。”③

    听得阿四一愣:“你们学习的就是这个?”

    那实在是有点可怕了。

    她是不是应该先离开这块地方,突然感觉凉飕飕的。

    “不,”巫女终于抬起头看了阿四一眼,“我们都姓姬,自称是黄帝后人,且为周公一脉。周灭商,同时抹去了曾经残忍的人祭习俗,我们都是周公后人,自然不会学习这等惨绝人寰的人祭。这幅画只是齐王在考察古迹和古籍时的想象之作。”

    齐王阿姨的画作……真是想象不到啊。

    阿四惊叹不已:“真是诡异又吓人。”

    屋内摆放的画卷不止一副,阿四又四处看了看,发现挂在墙上的这一副已经是其中较为温和的了。

    她逛了一圈,最后安分地坐到巫女身边,踮起脚尖去看巫女手里的书封,碰巧是阿四认得出的字——《易经》。

    阿四拉巫女袖子:“《易经》又和屋里的画有关系么?”

    “《易经》是周文王姬昌所作,当然是有些关系的。”巫女放下手中书,端起桌上茶水喝一口,她突然意识到不对劲,“你身上的衣裳……你不是待选的巫女,你是谁家孩子?怎么独自进来的?”

    两人都聊老半天了,巫女才发现不对劲么?一定是背书背傻了,人就是不能读太多书。

    阿四懵懂又无辜地看着巫女:“外面的小门开着呀,我看那门又矮又小,还以为是独独给小孩走的呢,我就进来了。”

    巫女解释道:“那道门是留着递送用具和吃食的,这间屋子是巫女用来禁闭的。你是哪家贵族的小娘子?今日大祭,趁无人察觉赶紧出去吧,以免给家中大人带去麻烦。”

    “啊,应该没关系的。”阿四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皇帝的女儿,今天跟着家人一块来的,迷路逛进来的,你知道怎么回到大殿么?”

    巫女沉默片刻,起身将桌上的书和茶具挪到一边,推开桌案,手往窗沿用力一敲,窗户上的锁扣就脱开了。她将长裙拉起系到腰上,翻身往窗外爬,等在窗沿坐稳了,她冲阿四招手:“快来,我带你出去,一会儿你可得和她们说清楚,我是为了你才爬出去的。”

    阿四两辈子加在一起还没爬过墙,她喜气洋洋地挤到巫女怀里,兴奋地说:“好啊好啊。巫女阿姊你是怎么知道窗户可以爬的?”

    巫女哼哼鼻子,“防小人不防君子的,只要不是太出格,大巫们不会说什么的。”

    里面看着窗户低矮,外侧却有将近一丈高。巫女单手揽住阿四,一手搭在窗沿,脚踩着外头装饰,三两步轻盈跃下。

    站稳后,巫女将阿四放回地面,没忍住捏捏她的肉脸:“好了,接下来我就带你去找你九五之尊的家人吧。”

    阿四为她行云流水的翻墙姿势心动,要是她在上学前学会这个,逃学该多么方便啊。

    第43章

    果不其然, 随侍的宫人找阿四都快找昏头了,一个个急得满面通红,在早春的日子里满身是汗, 见到身穿黑红的巫女带回阿四才松了一口气。

    宗庙实在占地太广, 又有三层之高,宫人实在是怕阿四有个闪失, 交代不过去, 转眼变成满门祸事。

    风声最先入皇帝耳朵, 而宗庙向来是齐王在打理, 齐王与皇帝急匆匆朝这边来时,阿四已经安然拉着柳娘的手分享今天的见闻了。

    “柳嬷嬷, 刚才我在小屋里看见了那么——长的画卷, 据说是商朝的故事。”阿四手舞足蹈,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去的,最后是这个巫女阿姊带我出来的。”

    巫女面对柳娘又变得老老实实了,半点不像是能做出绑裙子翻墙的人, 老实交代:“那处旁人是不晓得的,我是怕外面人着急小公主,才带人翻窗的。”

    柳娘毕竟阅历摆着, 面对阿四失踪也显得异常镇静,等到阿四回来, 她也没有立刻欣喜。柳娘弯腰轻拍去阿四衣裙沾上的尘土,瞧着阿四精神百倍的样子,确认没有损伤才笑道:“多亏了巫女,否则垂珠和绣虎都要急得哭出来了。四娘下次可不要突然跑走, 去哪儿都要告诉嬷嬷一声,好吗?”

    垂珠和绣虎两人将将十三四岁, 刚才翻来覆去地找人又遭训斥,闹得衣裳凌乱,瞧着狼狈极了。

    阿四愧疚得想道歉,却被柳娘止住话头:“她们二人没能跟上四娘,就是有错。若再要四娘开口致歉,这丹阳阁也就留不得她们了。”

    阿四心头一紧,神色认真:“我知道了。”

    皇帝和齐王等柳娘和阿四说完,才慢步上前。巫女和宫人齐齐后退让出位置,齐声行礼。

    皇帝与齐王笑叹:“养儿方知母忧,我本以为三娘小时候已经是最不驯顺的孩子了,现在看来,阿四也不遑多让。”

    阿四蔫蔫地点头:“我知道错啦。”

    “知错就好了,可别叫阿四失了孩子的精气神。”齐王养孩子主要就是溺爱,绝不让孩子有任何不顺心的。

    皇帝抱起阿四,“罢了,下回注意。”又看向后头与一众宫人格格不入的巫女,思索道,“这是……庐陵郡王家的孩子吧?”

    齐王对宗庙中人了如指掌:“说起来,这孩子生来就是要做姬家人的。庐陵郡王家先后生下一女一男,云游的道士卜算其女克父克夫,是大贵的命格。满八岁后,庐陵郡王以善画为名,将女祈报上宗正寺,九岁进宗庙,而今也十六岁了。于书画一道确实有天赋,一卷人祭图,我自愧不如。”

    阿四转头用眼神谴责巫女祈,明明是自己画的,却说是齐王所画欺骗小孩的感情。

    “哦?”皇帝知道的远比小阿四多得多,她颇感趣味,“就你和她二人同时书画,不加印章不提字,交由国子监生徒评鉴优劣的那一回?”

    不说姓名,再交由未曾见过齐王字画的生徒品鉴,投票论输赢。当时是巫女祈的人祭图略胜齐王的五鬼图一筹,技惊四座。

    天赋真是世上最捉摸不透的东西,她的无意捉住的一抹慧思,旁人十年功也未必及得上。

    “可谓天才。”齐王很是惜才,多有照看意:“前几日,三妹与我说起要从宗室过继一个女儿,我就觉得她合适。没成想,她与阿四还有这样的缘法,不如就叫她们今日见一面。”

    皇帝无可无不可,“既然小郎嫁出去了,三妹总是要有一个承嗣子,只要她喜欢就好。”

    有了皇帝的话,齐王就让人去请晋王来。晋王端详巫女祈,从她随意的发型、到颀长的身高、再到略显凌乱的衣袖中露出的一节结实手臂。

    身体好、有才华、人也机灵,有了这三样,就无可挑拣了。

    晋王断言:“就她吧。”

    她对后嗣一事看得很开,不然也不会只有一子,只不要叫她烦心的,都成。

    巫女祈当即下拜认亲:“儿拜见母亲。”

    这种不要脸的作风啊,真是深得她心。

    身边的人除了太子稍微要点脸面,其余孩子多是没脸没皮的,不能更习惯了。

    晋王嫁男的晦气一下扫光,大笑着拍拍姬祈的肩膀,“不错,是个实在孩子。”

    阿四偷笑,看得顺眼的时候不要脸也可以夸实在,那她也是实在孩子。

    皇帝指了个宫人跑一趟宗正寺,今日就把过继事办妥当。一众人恰逢喜事,认为该办一场家宴庆贺一番添丁之喜,于是丢开还没出来的姬难,早一步往清晖阁去。路上,力士们小跑着将事转达到太子与楚王、姬宴平处。

    宗庙回丹阳阁的路上,阿四手边就多了一个祈阿姊。从宗女转变为王女,姬祈一点不适应也没有,人本来就是郡王女,现在不过是更高一步,改为了亲王女。

    阿四坐在姬祈怀里,仰头问:“当年给阿姊算命的方士是哪儿的人?算的还怪准的。”

    姬祈常年淫浸装神弄鬼之道,哪里信这个,直言道:“我都是宗室女了,世上有万万女子,又能有多少个宗女?我本身就是大富大贵的命。至于克父克夫,不过是方士看重庐陵郡王重男的心思,空口白牙给一个送走我的由头罢了。那方士而立之年,须发皆白,一看就是装神弄鬼。”

    “这倒也是,但我还是想知道那方士是怎么弄的头发?”阿四跟着点头,说着跃跃欲试,“前些日子回鹘送来的和亲队伍里也有个白发红眸的美人,我还没抽出空去看呢。要是能洗去的话,我就去试试。”

    宫里的美人?

    姬祈迟疑:“要是有红眸,可能就是天生的了,书上是有记载这样的人。”

    为着这句天生的,阿四三月初一起个大早,先去立政殿报道,背上一整遍《千字文》。经过三个月的磨砺,区区一千字左右的启蒙书早已被阿四拿下了,新的书籍在阿四义正严词的抗议下,推脱到下个月才登场。

    阿四欢悦地围观一会儿闵玄璧苦兮兮读书,然后才慢吞吞地往立政殿外走。

    要是主动去看母亲后宫的美人,岂不是很奇怪。阿四算准日子,要在立政殿外头偶遇。

    她都打听清楚了,为避嫌,新来的王子和四个侍臣暂时都跟着谢有容学习大周官话。这事还是谢大学士为侄男主动揽的活计,说起来真是女默男泪,这年头竟还有要给侍臣上课的原配。

    放到外头,能被人迎风骂臭十里地,奈何我们宣仪郎君贤德呀。

    阿四在内心无数次演练谢有容和回鹘王子之间的明争暗斗,心情澎湃地在立政殿里沾花惹草,采采这朵、踩踩那朵,硬是磨蹭到了回鹘王子进门。

    跟着阿四的垂珠和绣虎见礼时也耐不住好奇偷瞄:“宁承闺、四位侍巾。”

    回鹘王子得封正五品承闺,封号宁,五个外来的侍臣直到现在也只会几句简单的交流,一齐弯腰向阿四作揖:“见过公主。”

    阿四点头算是应答了,站在路中就是不让道,加上阿四身后跟着的大大小小侍从,愣是把路堵得严严实实的。侍从们都已经深刻了解阿四的为人,为了让阿四能正大光明地瞅白发红眼的侍巾,齐心协力不挪动,看得五个年轻侍臣面皮发红、惶惶不安。

    那头白发确实也不像是染的,细密的眉毛、睫毛在太阳底下散发莹莹光辉,通透地如水晶一般。他的肌肤堪比白雪的色泽,棕红色的眼睛湿漉漉的,眼眶渐红,有着不是兔子甚似兔子的胆量。

    阿四好像有点明白姬宴平总爱欺负人的癖好了,看他不安又不敢乱动、兀自瑟瑟,有种奇怪的快乐。

    还是侍臣身侧带队的内官无奈提醒:“白侍巾肤色有异,一旦在日头下晒久了,就要发红生病的。”

    “哦哦哦,”阿四这才想起,白化病似乎确实不能晒太久太阳。

    她连忙克制了一下心中被放大的恶趣味,让侍从将路让出来,而后带着人离开立政殿。

    丹阳阁边上扩建一处给伴读暂住的居所,柳娘因此没有跟随阿四在内宫行走。等人都回来后,柳娘从宫人们口中得知围看白侍巾一事,她问阿四:“四娘是喜欢白发的人吗?”

    阿四严谨地回答:“我喜欢所有美人啦,白色的感觉很不一样,柳嬷嬷不觉得白侍巾很特别吗?”

    没几日,阿四围看白侍巾的事儿就传的到处都是。就连姬宴平也知道了,她笑嘻嘻地又给阿四丢下一个八卦:“我倒不是很喜欢白毛的人,但我阿娘好像喜欢,我小时候经常在家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道士出入。还有人说他可能是我亲爹。”

    “齐王阿姨?”阿四张大嘴巴,“真的吗?还是个白发道士?”

    齐王早年做了道士这是阿四是知道的,早些年很多贵族女子出于避婚、自由等缘故自愿出家作为道士。而齐王是出于对道家向往,向太上皇请愿,道观、法号等一应俱全。皇帝登基之后,齐王也向皇帝上书过,自愿归还家产与府第,削去封号爵位,不再收受天下百姓之租赋。①

    皇帝不许,为了防止妹妹突然哪一日云游方外,特地将齐王清修的地方挪到宗庙。皇帝下令扩建宗庙,在祖宗牌位间扩充出三清的地方,挤着十八代祖宗,也不能让妹妹离得太远。

    这么多的奇闻轶事在前,阿四满脑子都是阿娘对妹妹们真好,以后对她这个宝贝女儿一定会更好的吧。

    还真没注意过齐王和白发道士之间的风流事儿。

    姬宴平说起阿娘的八卦兴致勃勃:“这种事圣上早就不让随意传了。据说当年阿娘在外云游时认识的道士张实,其人须发皆白,面若青年,实则有三百岁。张实一入鼎都便成了天下道家之首,太上皇还动过让他做驸马的心思,但他坚持不受。他与阿娘私交甚好,后来在阿娘的婚宴上假死而去,后来我也确实看见他还活着。据我所知,他也只是生来的白发,为博虚名才假称是数百年前的老道张实。”

    在妹妹越发震惊的目光中,姬宴平得意地说:“因为他来的太勤,我看出他老了!男人过了二十五总是老得很快的,上次我见他,仙风道骨不假,但确实面生褶皱啦。”

    阿四沉痛地高举起手,拍拍姬宴平叉腰的手臂,“别笑啦阿姊,齐王阿姨在你后面看着你呢,齐王阿姨笑得比你还骇人。”

    第44章

    “阿姨万福。”阿四用纯真又无暇的目光向齐王姨母表现自己绝非姬宴平同党, 乖巧地问候,转头就识趣告辞,以免齐王不能尽情地教训不肖子。

    姬宴平干笑两声, 将叉在腰间的两只手收回, 狗腿地上前扶着齐王进门:“阿娘今儿怎么来了?”

    齐王似笑非笑:“难得有空来看看你,怎么?三公主家门槛高了, 我都来不得了?”

    她伸手揉一把阿四的下巴:“阿四先回去, 嗯?”

    向来对孩子们溺爱非常的齐王露出这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杀伤力是极大的, 至少阿四和姬宴平扛不住。阿四同情归同情, 面上答应得飞快:“阿姨、三姊再会。”

    一走出门,阿四又有点后悔, 见姬宴平吃瘪那是三年不遇的奇景啊。

    磨磨蹭蹭的, 又让宫人叫来肩辇在外头等着, 自个儿蹬蹬蹬跑回去,扒着门露出半个脑袋远远观望里面的情况。

    齐王早年出家,平日也多做道士打扮:上褐紫纱、下着青纱裙、外罩帔, 戴飞云凤炁之冠,手中还持有一支半人高的玳瑁如意手杖。往日里右手握持、向后靠在肩膀或臂弯的玳瑁如意此时被齐王毫不客气地用来抽女儿,姬宴平也深知“小棒、大棒都要走”的道理, 原地蹦起就跑。

    长安殿中的宫人不敢插手母女间的事,跟着齐王来的随从已然习惯, 迅速堵住几道门。母女俩就在屋里一追一逐,姬宴平从不翻动的、用来装饰的书画都被她拂落地面用以阻碍齐王的步伐。奈何齐王是爱书之人,绝不踩踏这些在外界堪称珍贵的书画,不免就落了两分间距。

    门边, 阿四捂住嘴,小声惊叹:“阿姨和三姊往日就这么相处吗?”

    随主人做道士打扮的齐王随从:“……”

    姬宴平有丰富地应对经验, 奔逃的同时还能抽出空来观察熟悉的环境,一眼就揪到阿四的存在,她大叫:“阿娘快看,阿四在那儿!”

    三姊!你还记得刚才提醒你齐王进门的是谁么!

    阿四万万没想到转眼间就被亲阿姊卖了,迅速收回偷窥的脑袋,掉头就跑出长安殿。

    幸好她早有准备,阿四小手一挥,力士们扛着肩辇小跑到她跟前蹲下。她坐上肩辇,指挥道:“快走,回去,回丹阳阁。”

    一行人跑得满头大汗,阿四不住观察后面,确认没人追出来才大大松口气。

    这一招可是从姬宴平身上学来的,阿四学以致用!

    柳娘逮住闹出一身汗的小公主塞进浴盆里,阿四捏着盆里漂浮的小木鱼,兴致高昂地和柳娘分享今天的经历:“真是太美妙啦,原来齐王阿姨也会那么生气。”

    “齐王也是逗着三公主玩儿,不然三公主想避开齐王一杖可不容易。”柳娘细细擦拭阿四腋下、脚腕等容易生汗的地方。

    阿四感到奇怪:“会吗?我看今天阿姨追不上三姊的样子。”

    柳娘笑道:“齐王多年清修习武,手上捏着劲,怕伤了三公主呢。早些年也是这样,齐王虽然追赶、棒棍教子,但从不下重手,就是追着玩。四娘是没看全,要是四娘再多留一会儿,就能看见三公主疲乏求饶了。”

    听起来更可怕了,多惊人的体力,才能让少年因为追逐打闹到疲乏劳累的地步。

    阿四惊道:“真是人不可貌相呢。”

    “说来有趣,齐王有自己教子的法门,所以三公主的身体一直很健康。”柳娘扶着阿四从木桶里走出来,取来宽大的绸布擦干她身上的水珠,另有宫人自身后帮阿四拭发。

    垂珠捧来熏笼,绣虎拿来衣裳,三两下就将阿四打理一新。

    阿四在桌案边坐下,用勺吃起蛋羹,“我偶尔看进出的官员中也有肚子圆滚滚的,或是四肢较为肥硕的,没想到阿姨年近四十依然勤加锻炼,太了不起了。”

    柳娘陪侍着,不时擦去阿四不小心蹭上脸的汤汁,“不只是齐王,圣上也时有锻炼,不过圣上政务繁忙,锻炼的时辰也不固定,四娘没撞见过罢了。就是晋王,也常有外出游猎的。自幼年起,无论文武,圣上和大王们都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

    滑嫩的蛋羹下盖着一层切得细碎的羊肉,处理得精细,阿四不需要细嚼就能下咽。一小碗蛋羹只是阿四一顿饭的开胃菜,她吃完蛋羹,咬着勺子等着宫人送上调好的汤饼。

    吃东西时脑子似乎总慢一拍,她疑惑:“诶?还要学武么?”

    柳娘瞧着阿四这幅孩子气的模样,心中说不出的欢喜,“君子六艺,不只是文武,还有礼仪、舞乐和数术、驾车。”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本就涵盖了骑射在内,都是贵族子幼年就要开始涉及的学习内容之一。想要骑射出众,附带的学习内容可不在少数。

    “什么?”阿四小牙齿分开,不再折磨白瓷的勺子,放声惊叫,“上学——不是只读书就好了吗?”

    “当然不是了。”柳娘将放温热的汤饼端到阿四面前,替换吃空的蛋羹,“但也要看四娘,喜好哪一方面就多深入些,不爱的就粗浅学一学,知道个大概也够了。”

    阿四食不知味地结束一餐,废了好大劲才从打击中恢复过来,“总感觉刚才没吃什么东西,给我拿个果子吧。”

    柳娘拨开一枚荔枝,剔去果核,把果肉送到阿四嘴边,“这是岭南新到的荔枝,一整车就挑出一筐能吃的来,圣上赐了两盘来,但不许四娘多吃,一日最多五个。”

    那颗荔枝果皮绿中带深红、纹路深厚,一看就知道是熟透了的、滋味甜美。

    阿四立刻丢开烦恼,喜滋滋地吃了,果然很甜。

    一共两盘,就算一盘十颗,一共也就是二十颗。一天吃五个,两盘能吃四天。

    问题是,以现在的保鲜技术,能不能放到四天后呢?

    阿四的担忧浮上脸,小眼神不住往荔枝盘子飘:“柳嬷嬷,荔枝能放四天吗?”

    柳嬷嬷故作沉吟,慢悠悠回答:“荔枝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①。本就是从岭南运送来的,虽然连带着枝叶一并运送,但鲜美的味道能够维持两天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金贵,太金贵了。

    快快让她吃,偶尔多吃一点没事的,她身体好着呢。

    阿四焦急道:“那怎么办呢?让我都吃了吧?”

    “荔枝上火,不可贪嘴。”柳娘数了两颗个大饱满的荔枝塞进阿四的手里,将剩下的荔枝装盘放进冰鉴②中保存。

    阿四边吃荔枝边绕着金光灿灿的冰鉴走了一圈,问:“这是金做的吗?”

    柳娘盖上冰鉴,绝不给小公主多拿的机会,严丝合缝地盖上厚重的顶,答:“是吉金。”

    吉金,阿四是知道的,就是青铜。看着金光闪烁,保养不好会氧化成青色。

    她更喜欢实在的金子,那才是数千年的硬通货。

    但现在鼎都的荔枝,可是比黄金还要珍贵啊。

    阿四戳了戳冰鉴上雕刻的飞禽走兽,惦记里面的荔枝,期期艾艾道:“放着也是坏了,不如还是拿出来给我吃了吧。”

    柳娘不为所动:“明日伴读们就要入宫小住了,四娘留着分与友人一起吃吧。”

    有这句话在,阿四盼星星盼月亮等着第二天来。

    丹阳阁边上的小院被翻新成了伴读暂住的地界,小娘子们都住在这,质子跟着闵玄璧住在承欢殿。阿四还打听了新入宫的承闺和侍巾的住处,是在最靠北的拾翠殿。

    比翰林院还要远一步的地界,阿四都懒得动腿往那去。

    这安排一度让阿四误以为皇帝不喜欢这外来的五个美人。后来她才知道,皇帝召见美人是有力士提前两个时辰知会的,美人沐浴更衣后会被送到皇帝休息的紫宸殿。

    最重要的消息是,阿四从内官偷偷的谈论中知道这些美人一个都没蹭上荔枝,就算她登门拜访也得不到心爱的荔枝接待。

    阿四饱含期待地等到了第二天明,小娘子们可能都是跟着母亲上衙一并进宫,早得不得了。阿四将将吃完早膳,客人们就已经带着贴身的侍女在隔壁小院收拾用品了。

    阿四迫不及待地让人去请伴读们来做客,柳娘也如昨日所说的端上一整盘荔枝。

    不出阿四所料的,她吃到了将近半盘子。

    几个小娘子家都是皇帝的心腹,少不了赏赐的荔枝,且年岁都比阿四大,都让着她。

    质子是个小怂货,拿了一个就坐在一旁泫然欲泣,可能是想吃但不好意思说。闵玄璧这个稍微大一点的孩子还要负责安抚小孩子,他看出阿四对荔枝的喜欢,自然不会多吃。

    吃完荔枝,阿四感觉自己占了小朋友们的便宜,当柳娘拿出崭新的一本《开蒙要训》讲学的时候,她也没好意思立刻跑路。

    阿四这场学习的中心,其他的人中除了质子,进度肯定都比她要快,但都坐在一处陪着她学习。如果她再溜走,就要带累伴读们的生活了。

    阿四幽怨地跟着诵读:“……杵臼舂捣、箕蒿稍穰。”

    《开蒙要训》要比《千字文》拗口、内容更繁杂。此外,柳娘拿出笔墨纸砚,正儿八经地开始教授阿四写简单的字。

    好不容易度过半个时辰,柳娘高抬贵手放过阿四一马,其余人也被允许回去休息。

    柳娘在阿四耳边幽幽叹息:“四娘可要用心学啊,否则将来伴读是要替你挨先生的罚的。”

    可恶!

    居然道德绑架她主动学习!

    第45章

    阿四满脸愁苦的背了半天书, 记了个差不多就去找柳娘抽查。

    意外发现自己居然都记住了!

    垂珠和绣虎口舌不停地夸了小公主一上午,她们都知道阿四看不惯早早开始努力的闵玄璧,夸奖的同时还不忘踩一下闵玄璧, “我们四娘就是聪明, 一旦发力,立刻就把旁的人都赶上了, 女孩就是要聪明一些的。”

    新脑子就是好使啊。

    阿四熬过一茬, 终于顺心了, 也不再把背书当回事。安安分分半个月顺完《开蒙要训》, 柳娘不但给阿四放了假,还给其他的伴读一并放三天假。

    期间姬赤华听说阿四苦读不出门, 特地带着新玩具来奖励妹妹:“再过两天, 玉照家的孩子要满月了, 到时候我带你去看她们。”

    怎么生的悄无声息的,阿四半点风声都没听见。

    一点消息也不往外放,该不会是男孩吧。

    她拿过将军木偶摆动一会儿, 悄悄问:“是女孩还是男孩?”

    姬赤华点点妹妹脑门:“只管大声问就好了,人有偏好,这有什么好遮掩的。况且, 生女就是要比生男更好啊。”

    她们喜欢女孩都是为了家国的未来更好,是非常正当的需求。当下的情况, 生下男孩之后不晓得有多少麻烦。毕竟是亲生的孩子,还是希望是女儿能够养在自己身边。

    这样啊……

    阿四大声问:“是女孩吗?”

    听妹妹洪亮的嗓门就知道依旧很健康,姬赤华满意点头:“是啊,端王就等孩子满月, 急着将玉照母子从宫里接回去呢。玉照的孩子是宗室近支第一人,端王府已经往外发请帖了。”

    “什么时候生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阿四反思自己这些天的生活, 似乎被充实的学习填满了,空余的时间也很少外出,怪不得没有提前得到消息。

    姬赤华往榻上一坐,指着边上摊开的《开蒙要训》一脸坏笑:“这就是认真学习的难处了,是不是连玩的时间都没有了?三娘早些年总翻墙逃学,时常闹得满宫风雨,长安殿的宫人到处找她。怎么阿四乖的不得了,柳嬷嬷哄一哄就听从了?”

    阿四苦恼:“可我要是不学的话,伴读要怎么办呢?她们不就被我耽误了吗?”

    要是她不学,柳娘就要每天讲这个,总不能天天闹得勤奋好学的伴读们陪自己读识字的蒙学书吧。

    阿四自己不爱学,却是不愿意耽搁小娘子们的。一个两个的,眼见就是将来的国之栋梁呀。

    “嗯?阿四怎么会这么觉得?”姬赤华拿起书翻了翻,瞧书页,应该是全都读过了,“识字、认字、写字三样就尽够了,这个年纪就是得多出门玩,我看这本书阿四应该都已经认识了,这就很好了。”

    “柳嬷嬷说她们都会背诵……”阿四朴素的观念里,别人会的自己理所应当也要做到。

    姬赤华放回书本,理解阿四口中的她们指的就是伴读们,“她们是她们,阿四是阿四,她们今后要学着为妾臣,闵玄璧和质子更要柔顺懂事,但阿四用不着这些,只管过得高兴就好了。”

    “这样不对吗?”

    “这没什么对不对的,而是你乐不乐意的事情。怎么旁人一句话,阿四就乖乖去做了,这未免太听话懂事了。这两天你都不出门了,怪不得三娘特地来找我说。”

    阿四心生动摇,懂事有什么不好吗?

    体谅望子成龙的长辈、体谅照顾自己的嬷嬷、体谅离开母亲进宫的伴读……都是会被夸奖的事情吧。

    考虑妹妹年纪太小,姬赤华决定亲身示范一下,她先和阿四约定后日的时候来接她,“柳娘年岁大,你就随便找个借口支开,我来接你去宫外参加端王府的满月宴。小小年纪窝在家里,人都要关傻了。”

    姬赤华说到做到,在阿四假期结束的第一日,伴读们照常齐聚一堂陪着阿四读书。最基础的习字是枯燥的,阿四之前总是忍着,今天特意找点由头发散自己的小情绪,她想吃柳娘亲手做的牛肉饼。

    在无故杀牛有罪的时代,对一般人来说,这可谓是奢侈的要求了。

    柳娘养孩子认为吃的多、长得健壮是最好的,她欣然应允,并且表示其他的伴读也可以留下来一起吃。唯有闵玄璧的乳母代他拒绝了,“小郎不能克化,少食荤腥。”

    就在柳娘前脚跨出门转角离开,早有准备的姬赤华随即入内,她身后还跟着姬宴平。姬宴平冲阿四眨眼睛:“走吧走吧,和阿姊们一起出门玩儿去吧。”

    阿四当场把手里握着装模作样的书一丢,往姬宴平怀里冲,“走走走,现在就走。”有好事还不忘带上好朋友,她扭过头问:“你们要和我一块去吗?”

    以裴道为首的伴读们纷纷婉拒了,目送阿四被阿姊们抱走。

    姬宴平敲阿四脑壳:“她们的亲眷也在端王府,一看见不就露馅了吗?”

    皇子们跑就跑了,撑死也就是被御史骂一顿,总归没人有胆色指着皇帝鼻子骂教子不严。但伴读们不同,她们的母亲为官兢兢业业,咱们几个姊妹是上头有人,还是不要把别人带沟里比较好。

    姬宴平自来就是宫里的小霸王,又有楚王在侧,堪称文武双全的搭配,宫人们干脆将眼睛一闭,只当自己没看见。

    半个时辰后,柳娘提着一盒肉饼回来,她分明是早有预料的,没见阿四的人影也不惊讶。

    人还没走进门,她就和周围的宫人笑叹:“是二娘来把四娘带走了吧?”

    垂珠和绣虎也被留下了,她们讪讪道:“实在是不敢拦……”

    “二娘从不做莽撞的事,她既然将四娘带走,就是得了圣上允许的,不必放在心上。”柳娘将肉饼放在桌案上,让认真习字的伴读们松松手歇一歇,“都吃个肉饼吧。休息完了,再去翰林院和学士们继续学你们的,今儿是等不到四娘回来了。”

    垂珠小心地用碟子分肉饼,“那四娘……嬷嬷不要生气。”

    柳娘收起被阿四丢到地上的书本,失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四娘能坐下来学这半个月已经超乎我的预料了。她不跑我才要奇怪呢。”

    等牛肉饼分完,垂珠惊讶地发现竟是刚好够数。

    另一头,姬赤华带着阿四光明正大地通过光顺门,守门的内卫见姬赤华左携姬宴平、右牵阿四并不多言语,直接放行。

    阿四不时回望:“上次三姊带我出门挨罚了,这样真的没事么?”

    姬宴平半点不在意,挨点不痛不痒的惩罚于她而言是家常便饭:“你怎么还记得这个,反正这次罚也罚二姊,阿四担心什么?”

    “话说起来,难道是天性不同?”姬赤华一直有点不理解阿四生来自带的乖顺,不由用挑剔的眼神看向姬宴平,“也许人生来就是有不同的,说不定阿四其实是喜欢读书的?”

    有的人淘气些,就有人脾气好些。

    说不定姬宴平就是以己度人,才认为阿四过得不开心,才撺掇她带阿四出来玩。

    姬宴平虽然读不懂二姊具体在想什么,但能看出来她没想好事,立刻说道:“阿四一定是和男人相处得太多了,之前是大兄、姬难,后来又是尤二郎,最近还喜欢看美人,一定是被玉照阿姊带坏了。”

    阿四:“……什么?读书?哪个小孩喜欢读书?”

    阿姊们都在说什么奇怪话。

    她发誓,喜欢看美人这件事,和玉照一点关系都没有,单纯没见识过眼睫毛都是雪白的人罢了。

    殊不知阿姊们仅仅是奇怪她的性格太过绵软。

    一行人走出皇城就改坐马车,两队常服护卫自觉跟上。端王府距离太极宫不远,算得上西城少有的好地界,姬赤华的楚王府就在隔壁坊。

    阿四还没进端王府用来待客的厅堂就听得端王的放声大笑,一切得意尽在不言中。

    “这么高兴啊?”阿四远远望那老翁抱着婴孩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端王当年只得一个女儿临月,碍于当时在位的昭宗膝下无男子,他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干脆认了。后来昭宗心一横立了女儿做太子,端王跟着步调,硬是把嫁出的女儿的孩子们抢回来养。

    这一养就是二十多年,他也抱上曾孙了,这香火不就又续上了!

    遥想当初那些固执的老友大都驾鹤西去了,反倒是他看得开,越活越精神,感觉再等到玄孙不成问题。

    姬宴平摊手:“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高兴嘛是该高兴的,仔细想想其实也和老翁没什么关系。”

    这话说的,姬赤华瞥她。

    姬宴平立刻投降:“我知道的,绝不当面说,一会儿我就带着阿四吃,不说话。”

    玉照恢复的很好,但还是能看出生育对她身体的损伤,她见到阿四倒是很高兴:“果然是当初多抱了抱阿四沾沾喜气,这女儿生来也是如阿四一般可人。”

    阿四抱拳:“恭喜恭喜呀。”

    姬宴平双手环住阿四的肚子,把阿四提到玉照面前,笑道:“那你再抱抱,下回再生个女儿。”猛然悬空的阿四晃动双脚,向玉照张手。

    玉照没接,冲姬宴平翻白眼:“头胎生个女儿,往后我是再也不想生了。疼得要死,我差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儿了。”

    这倒是真的,姬宴平深以为然:“那天我正巧撞上了,听见你震天响的叫骂声,就差没把屋顶掀了。报菜名似的把你后院那圈男人骂了一个遍,现在我是真信了那句是桃花神的孩子了。”

    玉照这桃花真是旺盛得可怕啊。

    第46章

    姬赤华和玉照关系莫逆, 帮着待客。姬宴平则抱着阿四往座位上走。端王府上事先不知道阿四会来,紧急加了座,让姬赤华和主家玉照一起坐, 原先排给姬赤华的位置挪给姬宴平, 阿四就做姬宴平原来的位置。

    姬宴平望姬赤华伴随玉照远去背影忍不住向阿四抱怨:“你看看她们俩,倒像是亲姊妹似的, 把我们俩丢在这。”

    “没事、没事, 玉照刚生完孩子, 我们忍她一时。”阿四顺毛安抚, 新奇地张望端王府的陈设,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云母屏风后面走过。

    阿四怎么看都觉得那个人见过, 手指戳姬宴平的腰, “那个是不是咱们宫里的啊?”

    姬宴平跟着阿四瞧, 正巧和那个人对上眼,彼此相视而笑,“是太医署的医师吧, 可能是奉圣上的命令调养玉照身体的。”

    医师远远向姬宴平打了个无声的招呼就向外退,望她离开的方向大概率是往端王府后宅去了。

    看着这医师和姬宴平似乎认识,就姬宴平这两年叛逆的狗脾气, 居然还能和外人和善相处。

    阿四狐疑:“不是普通的医师吧?”

    “你知道她?”姬宴平收回视线,随手拿过一个果子咬一口, 含糊道,“她师承太医令,最擅长调理身子了。这次来的是她,那看来是玉照真怕生子苦痛了。”

    “三姊有看见玉照阿姊生产时的模样吗?”阿四跟着吃果子, 回想之前孟予和谁的聊天的内容,似乎明白了, 这个医师是来给玉照后院的男人做绝育调理的。

    姬宴平不情不愿地说:“看是看到了,是阿娘非要我去的。她说让我亲眼看一看才知道轻重,以后就晓得不要学玉照的风流多情。”

    她是一离开弘文馆就被齐王带进玉照的产房了。

    洒扫后晾晒干净的房间内铺好厚厚的被褥、绒毯,屋梁悬绳系手臂粗的横木,玉照凭靠在横木上,半蹲半跪,疼得面目狰狞叫骂不止,下方血淋淋的。助产的医师井然有序,还有两个专门扶着玉照鼓励她有精气神,再加把劲继续骂人的。

    姬宴平只看了个囫囵,就从里屋退出来了。实在是让人不忍直视的、乃至于感同身受的痛楚。

    阿四大概能想象到那个场景,下意识抖了抖小身板,“我们长大了都要生孩子吗?”

    “这个啊……”姬宴平含糊道,“看我将来怎么想吧,我现在也说不清楚。”

    这倒也是,她们都是孩子呢。

    阿四遂不再烦恼,准备将这个问题留到回宫问皇帝母亲。

    玉照的孩子有个相当简便的乳名,叫长寿。

    老端王早早拟定十个好名,就等着曾孙出生,奈何一夜都被孩子她亲娘一并否了。辛辛苦苦一场生下来的女儿,玉照那是一分都不让,取名必须自己来。最后,看在多年祖孙情上,许了一个乳名出去。

    对于这个宝贝疙瘩,老端王那是捧在掌心怕化了,左思右想间,正巧碰上隔壁恭王府家仅剩的老王妃派人赠礼。恭王府早年多子,后来却一个接一个夭折,唯一长大的女儿青年病逝。恭王死后,偌大的王府内就剩下老王妃——回鹘的和亲公主阿史那珠儿。

    这老王妃确实是长寿,辈分比端王还要长一辈,这一生也算是波澜起伏了。

    端王就想,此生投生于大周姬姓皇族,是不缺福禄的,对这曾孙也仅仅是一个康健长寿的期望。

    于是玉照孩子,且极有可能是独子,就有了这么一个乳名。

    阿四听完取名小故事,和姬宴平说:“听起来似乎比我的乳名要多点内涵呢。”

    姬宴平听完,笑道:“那是因为我们阿四福禄寿都不缺少。你再大一些就要简单背一些族谱了,到时候你就知道,往上数几代阿四的母亲、大母、曾祖母……每一个都能活到耄耋之年。阿四要是再祈求长寿,就得活成老怪物了。”

    “诶,八十岁吗……那确实很多了。”阿四喃喃自语,“我现在才四岁呢。”

    “唔,阿四八十岁的时候,我可能已经没了吧。”姬宴平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说到死亡也毫不畏惧,“那样也不错,我们说不定会在黄泉再见面。”

    阿四犹记地府里冷清的鬼影,合理推测:“死后无挂念的,应该就会尘归尘土归土吧,或者会投胎轮回?”

    姬宴平注视妹妹低头就无根据的问题认真思考的可爱模样,不由发笑:“阿四是怕死后见不到我吗?说不定阿四因为年纪小,真的会记得一点生前的事情哦。不用担心,死后还没等到妹妹所以放不下心,也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吧?”

    哇,三姊居然是会说好听的话的。

    阿四浑身暖洋洋的,好像泡在温泉水里咕噜噜冒泡,美滋滋地说:“是吧是吧。”

    下次给鬼差烧点香试试。

    作为受害人的自己,应该可以提出一点小小的额外要求的吧。

    离开端王府之前,阿四眼巴巴的看了一会儿乳母抱着的长寿。玉照注意到她的目光,让乳母抱着孩子蹲下给阿四抱一抱:“阿四应该还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吧?阿四也算当阿姨了,给她好好看一看吧。”

    阿四轻轻摸婴儿发红晕的肌肤,对上了长寿半睁半闭的眼睛。她知道这时候长寿只能看清近距离的东西,于是凑到长寿的面前,快乐地做了一个鬼脸:“长寿是好运的小孩。”

    能来给阿四做姪女,一定是上辈子修来的大福气啦。

    长寿是个脾气很大的小孩,当即“哇”的就哭了,乳母臂弯感到濡湿,歉意道:“长寿是喜欢与小公主玩的,只是她襁褓湿了不舒服才哭。”说着就要告退。

    阿四不在意道:“没事,你带她下去吧。”

    端王府今日大喜,宴会是要办到晚间的,但姬宴平和阿四是要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家,不得不遗憾地先行告辞。而将妹妹们带出门的姬赤华是已经开府的成人,理所当然地留在端王府参宴。

    姬赤华将妹妹们送上门外的马车后,殷殷叮嘱:“回宫之后不要急着回住处,先去甘露殿拜见母亲。”

    姬宴平对自己小几岁不能在外过夜这件事耿耿于怀,对二姊说话也不耐烦:“知道了,你就留在端王府当女婿算了。”

    落后一步的玉照听到这句话笑得半死,手臂搭在姬赤华肩上,硬是挤进车门半个身子,对姬宴平炫耀道:“哟,三娘这是怎么了?别生气,你的二姊还是你二姊,我不过是借两天罢了。”

    姬宴平听得眉毛倒竖,恶寒地鄙视玉照:“你别把你家那些面首的做派带出来。”

    放在往常,姬赤华早就将她掀开了,最近是看在她生育的份上容忍颇多。玉照哪能不知道这对皇室姊妹,她笑得更是灿烂,故意整个人往姬赤华身上贴。

    “马夫还不快走!”姬宴平难受得够呛,大声呼喊外头赶车的力士时,左右顾盼试图找些趁手的东西,怀里坐的阿四显然限制了她的发挥,最终姬宴平选择在长裙的掩饰下脱下一只履。

    马车一动,姬宴平抄起履就从车窗砸出去。

    幸好姬赤华早有防备,即使转个半个身子,让这只履落在玉照的肩膀上,反手又接住滑下来的履。

    玉照长眉一挑:“既然能躲开,你就非拉着我挨这一下?”

    姬赤华到底还记挂妹妹回宫要见皇帝,先将履向玉照递过:“拿给你个机会砸回去?”

    “三娘不是要面圣?那辆毡车是你的,上头应该没备着三娘的履袜吧?”玉照也不好糊弄,笑道,“我才不给她送,你自己追吧。”

    姬赤华趁毡车未走远,用力一抛,这只落单的履就砸在毡车的棚顶,发出不小的声响。

    “行了,我们进去吧。”姬赤华拿过履的手往玉照袖口一擦,赶在人发火前三步并作两步快步进端王府。玉照当然是冲过去找人算账。

    阿四被突如其来的“嘭”吓了一跳,踩着座椅就要从车窗往外看。姬宴平拉着妹妹回来,习以为常地说:“别看了,肯定是我的履被她们两个缺德的扔回来了。”

    “那还不错?”

    阿四谨慎观察姬宴平犹带气鼓鼓的神情,小心问:“刚才三姊突然抱了我一下,是为什么?”

    姬宴平理直气壮地说:“试试能不能把你砸出去呀,到时候她们还不得追上来送人,一定很狼狈。”

    她就知道!

    阿四愤愤,选择和克制了邪念的姬宴平同仇敌忾:“太过分了,二姊怎么能不和我们一起回去!还用履砸我们车!”

    姬宴平再次语出惊人:“可能是要把之前送到端王府的小郎再带回楚王府吧,听说有几户人家打听起端王府放归面首的事情,想要把自家小郎带回去呢。毕竟有几个当初是奉送进宫的,东宫送楚王府再送端王府,最后由着端王府放归听起来太难听了吧。”

    “诶!”阿四打嗝,“那是二姊要把他们带回去放归吗?”

    “当然是后院圈个地方养起来啊,哪有送的礼物再退回去的道理,这不是让人心中生怨。二姊食实封三千户,比端王宽裕得多,随便拨点米粮布匹的养着呗。过个一二十年的再大发慈悲放回去,那个时候说不定就感激涕零、叩谢隆恩了。”

    马车停在宫门外,姬宴平穿好马夫从车顶取下来的履,抱着阿四换坐肩辇。

    上车了,阿四还在冥思苦想小郎们是有什么受虐癖好。

    难道是升米恩斗米仇的对照版——小虐怨恨大虐感恩?

    第47章

    姬赤华办事确实要靠谱得多, 处处都已经安排妥当。肩辇平顺地在甘露殿门口落下,冬婳已经在等候姬宴平和阿四了。

    皇帝对孩子们和蔼一笑,随意聊了两句关于宴会的事, 就放姬宴平离开了。

    姬宴平给阿四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迅速小跑离开甘露殿。独留下阿四亦步亦趋跟着皇帝走到紫宸殿盥洗,她不解:“我不回去睡吗?”

    “阿四留下和阿娘一起睡不好吗?”皇帝任由宫人解开她身上的衣服、拆下冠冕, 双眼一直没离开过女儿。

    阿四身边同样有宫人帮着更换, 她自己踢下履, “也没什么不好, 就是有点奇怪。我已经很久没和阿娘一起休息了。”

    “就是因为已经过去很久了,所以阿娘想和一起相处一段时间。”皇帝先行跨入浴池, 而后转过身向阿四伸出手。

    阿四谨慎得伸出脚试探点水, 浴池对于她来说实在有点深不见底了, 出于信任她闭上眼扑进母亲的怀抱里。水花溅射,在皇帝的闷笑中,阿四双手搭在宽厚的肩膀上, 她适应好一会儿才缓慢的睁开眼睛。

    皇帝将水撩在阿四手感略微黏腻的背后,“阿四出汗似乎没有之前那样厉害了。”

    孩子身上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就从小小一捧长到这么大了。

    阿四不管这辈子还是上辈子, 三岁还是十三岁都很讨厌将水弄进眼睛,她用手揉了揉眼睛(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 哼哼唧唧的想表达不满,最后还是忍在嘴边。

    皇帝就笑:“眼睛都揉红了,拿干帕子擦一擦吧。”

    话音未落,宫人已将帕子递送到眼前, 皇帝哄着阿四松开手,轻拭阿四的眼睛。

    “阿娘, 好了。”阿四眨眨眼,揽住母亲的脖子开始玩水。

    皇帝偶尔会对突如其来的女儿感到没办法,从前的妹妹们、后来的姪女们都有着各自的主意,只需要她偶尔看顾一下就能活得很好,但阿四不一样。总是要人花更多的心力在她的身上,慢慢地去教,这其中当然别有趣味,也不免让人担忧。

    人活一世,是不易的。

    就算是皇帝,也有不能安睡的时候,她要关注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皇帝乐得将最好的东西赐给孩子,也盼望女儿能在膝下一辈子无忧无虑,性子慢一些、软一些,都没关系。只要大权在握,温和优柔可以是宽容仁德,但她的女儿不能全无主意。

    这是个吃人的世界,庶民可能因一场大雨失去家园,皇帝也可能因为一场大雨陷入危机。人总是不断地在意外中死去,百年以后一切未必维持现状,史书上从无千年不朽的帝国,更何况大周内部换一代掌权者,极可能就天翻地覆了。

    女儿稚嫩的声音将皇帝从出神中拉回来,“阿娘,这水会一直热的吗?”

    阿四不断划拉池水,哗啦啦的声音带来放松的快乐。

    丹阳阁中也有一处不小的浴池,但她从未使用过,可能是宫人担心她年龄过小。

    “上下都有孔洞在放水,不出意外的话,是会一直热的。”皇帝解答女儿的问题,然后移到岸边,和宫人一起替阿四洗浴。

    阿四扒着兽首的出水口,问起今天在端王府满月宴时的疑问:“阿娘,我听三姊说,玉照生子时很疼痛,模样也可怕。阿娘当时生我是不是也这样?”

    皇帝对那段记忆不甚明晰,她一直都对生产时的疼痛记忆模糊,“还好吧。当时应该是很疼的,时间过去长了也就不太记得了。”

    阿四不能确认鬼差对此有没有经过处理,只好跟着点点头,抛出另一个问题:“那我和阿姊们是不是都得生孩子?”

    “阿四为什么不问自己?却要拿这个问题来问阿娘?”皇帝拂去阿四额发上摇摇欲坠的水珠,将问题又抛回去,“肚子是你自己的,里面的子宫也是,阿四是怎么想的?”

    这真是很难的问题了,阿四迷茫地想,也将想法顺嘴说:“可是阿娘是皇帝、又是阿娘……不就应该听阿娘的吗?我可以自己决定吗?”

    “阿娘这个做皇帝的,都允许你都自己决定,那你再说一说你是怎么想的?”皇帝含蓄一笑,她当年就没打算生孩子的,不过这点和已经出生的孩子显然是不好谈论的。

    阿四不假思索道:“那还是不生了吧,多疼啊。”说完清亮的眼睛又滴溜溜转,分明是孩子气的察言观色。

    “可以啊,那就不要生了,阿娘看你痛苦也会心疼。”皇帝都可以接受,“这是你自己的事情,阿娘不会越俎代庖的。”

    有个开明的母亲确实是让人很高兴啦,但大多数的人应该都比较在乎后代吧。

    阿四还记得端王今天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问:“阿娘不会想要孙儿吗?今天端王抱长寿笑得眼睛都没了。”

    皇帝对宗室现存的亲王了如指掌,对阿四所说的情景不用想都能猜得到:“端王这一辈子除了活的比兄弟长一些,子孙都还健在,此外也没别的长处了。他自然抓住这点不放手。不然他这一生连个落笔的地方都没有。”

    言下之意,两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没有比较的必要。

    阿四颇感意外,想笑忍不住,捂着嘴咯咯笑:“那确实是不一样的。”

    “至于我,大周子民千千万万,挑出几个有资质的女童再简单不过。而今是见太子资质尚可,不必再大费周章罢了。”皇帝也跟着孩子笑了,伸指点点阿四的鼻尖:“我儿以后也是要封王的,你以后若是舍得,尽可将家业传给养女。”

    那对阿四来说实在是太遥远了,她皱皱鼻子,“还是以后再说吧。”

    “既然阿四的问题问完了,接下来就让阿娘来问问你吧?”

    阿四大方道:“好啊,阿娘问吧。”

    “阿四是不喜欢柳娘吗?”皇帝放柔声音,“你有不喜欢做的事情尽可和柳娘说的,不想被柳娘安排读书,直接说出来,她是不会违抗你的决定的。”

    “这个……”阿四说不出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时心里那股难受,她只是习惯了,此刻也只能绞尽脑汁地找出借口,“我不想伴读们被我拖累……她们学得比我多,只有我一直在玩。”

    皇帝估摸时间,抱着阿四走出浴池,轻笑道:“我的阿四怎么会是拖累?伴读们入宫读书为的可不是宫中的先生,而是你。阿四本身就是伴读们入宫的最大目的,若是没了阿四的意愿,我何必叫伴读们入宫呢?”

    阿四说不出话来。

    皇帝轻抚女儿的后辈,“不要急,也不必听他人的话,只要遵从内心就好。你不必去细读那些古仁人的话,我不指望你小小年纪就做圣人贤人,能做个普通人就很好了。至于伴读们,自有其他先生教导。”

    自私一些、淘气一些都没有关系,做一个不会轻易被人伤害、控制的人,即使伤害别人也没关系,然后健健康康地长大,这就很好了。

    孩子的天赋和意愿,强求或许有用,但没必要。作为母亲和皇帝,她会尽可能地稳固合适的环境,顺应这个意外的孩子。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合适她和她的孩子,这才是她当初走上这条路的原因不是么?

    卧床早已被铺成极柔软的、阿四最喜欢的样子,她欢呼着扑进去,动动鼻子,开心地打了个滚:“阿娘这的床和我那儿一模一样,香气也是一样的。”

    打帘的宫人笑:“这是大家特地吩咐,从丹阳阁搬来的,就怕四娘睡不惯呢。”

    阿四鲤鱼打挺滚进被褥,若是她有尾巴,此时一定翘到天上去了。

    按照惯例,这个点皇帝还要回去批改奏疏,她披了件外袍坐在床上,宫人将奏疏搬来供她批改,“阿四快睡吧,阿娘在一旁守着你。”

    刚刚得了皇帝的承诺,阿四胆子大得很,腾挪到皇帝身边,双手从褥下探出抱着皇帝的大腿要求:“阿娘陪我一块儿睡吧。”

    她在这种时候总是能展现出别样的聪慧:“阿娘刚才都和我一起洗浴了,可见这些奏疏也都是些不要紧的,明日也来得及。”

    冬婳刚捧着明灯放在床头,闻言也笑:“可见母女心思相通,一下子便捉住了大家的心思。”

    皇帝哑然失笑:“罢了,既然阿四都这么说了,今日就早些歇息吧。”

    宫人将杂物都撤下,灯火一盏盏熄灭,只留下稀疏几盏略微能见个影子。

    阿四还是第一次在紫宸殿睡觉,大约是母亲在身边的缘故,瞧着床外影影绰绰的也不害怕,美滋滋地窝进母亲怀里闭上眼睛。

    一夜无梦。

    阿四醒来时恰好皇帝起床梳洗前去朝会,阿四晚一步从床上爬起来,又和阿娘蹭了一顿早膳。

    柳娘掐着点恭候在外,她含笑来叫阿四:“今儿四娘是不是还要去和伴读一处学习?”

    阿四已经看透了嬷嬷那颗假催学的心,小手一挥:“去,把她们全都送到翰林院去,我要去挑一盆兰草来,刚好给她们选一个合适的老师。”

    伴读们一并到翰林院时,竟比翰林学士们上衙还要早。

    阿四立刻发出恶魔低语:“看来学士们的工作太少了,比我们小孩子还要清闲。这些漂亮的建兰还是交给我家的宫人打理,学士们就轮流给我的伴读们上课吧。”

    某个常年痛失花草、又因太子诚心弥补而生不出气的面熟学士弱弱说:“哪里用的了这么多人?”

    阿四不听,拍板决定:“哪里这么多话,我的伴读们年龄不同进度不一样,一人跟一个最方便。”

    第48章

    翰林学士们在小公主人小势大的威胁下不得不站到一处讲述自己的长处, 再供伴读们挑选。种类繁多,文学、经术、卜、医、僧道、书画、弈棋……各种人才应有尽有,哦对, 还有阿四喜欢的养花学士。

    学士中其中不乏有各地高官举荐上来的青年才子, 其中多才高而名不显之辈,伴读们面对虎视眈眈的阿四, 不得不上前告罪一声开始挑选。

    裴道选中自家姻亲中一位擅长书画的阿姑, 寡居之后受地方官员举荐入宫侍奉, 早些年替阿四的“墨宝”裱画的就是她。

    近年如她这样埋没于深宅的大才越发多地活跃于外界, 皇帝每月都要专门抽出半天用来召见人才,即使是农妇也可登上天子堂, 极少有不受用的。

    千金买马骨, 天下间但凡有志气的女人自然流向皇帝彀中。

    而姚蕤与王诃相遇推让, 最终择中同一位大妇,听这位身姿板正的大妇说完,阿四才意识到这位就是孟妈妈的阿姑。

    孟姑被两位小娘子一左一右牵着动弹不得, 无奈笑道:“要是两位小娘子不介意,我们就试着相处一段时间。”

    意外的是一个额外宽容和善的人呢。

    三个伴读都已经选到心目中的合适人选,那就只剩下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了。阿史那舍尔向来是伴读中最显眼的, 双眸水润,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可怜哭泣。

    阿四若有所思, 最后看向两个不主动说话的小郎,替他们做了决定:“我记得谢师傅似乎粗通回鹘语,质子就跟着闵小郎一块儿作伴吧,我看他离了你也不像是能活的样子。”

    至于谢有容要吧回鹘语学到什么程度再教导阿史那舍尔就不是阿四能说清楚的了, 反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闵玄璧本也习惯了谢有容,无有不应的:“喏。”质子跟着应答。

    阿四心底还有一点仅剩的人文关怀, 她补充:“质子待在立政殿半天吧,剩下半天就跟着回鹘来的和亲王子一起,好歹学一点回鹘的东西。”

    质子唯唯。

    如此安排已经是阿四能做到的最周全的方式了,她大摇大摆地逛一圈翰林院的地界,觉得这地方修的不够宽敞,又对那个养花的消瘦学士说:“隔壁我记得是不是有个学士院?这儿是翰林院吧。”

    养花学士自从阿四来了,那是再没长过肉,面色都苦了,他说:“边上和这儿是一起的,都是翰林学士所在的,一个翰林、一个学士,实际上是合在一处的。”

    “噢,原来如此。”阿四恍然大悟,锤手笑道:“那正好,地方就足够宽敞了。以后我的伴读们就来儿上课吧,我要是得闲总来这逛的,也能遇得上。”

    养花学士脸色灰白:“都依照四公主所言。”

    将伴读们一股脑丢这,阿四迈开腿离开前,好歹记得和她们交代一声:“我是不好学的人,实在舍不得耽误你们啦,你们学得好我也高兴的,不用记挂我。得空了我会来看你们的,对了,还会让人给你们送饭的。”

    也不知道这话戳中了三个小娘子哪个点,她们登时都笑了,彼此间不可见的隔膜和局促如雪消融。

    阿四歪头看了眼奇怪的伴读们,不忘抱起建兰花盆蹦蹦跳跳地离开翰林院。留下的伴读们幼承庭训,显然都是不管乐不乐都会好好学的人,随各自的老师往侧间去。

    没被选中的翰林学士仿佛逃过一劫地大松一口气,纷纷快步散去。留下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与痛失兰草晚一步离开的养花学士面面相觑,尤其是阿史那舍尔幼犬一般的目光,硬是拖住他的步伐。

    养花学士长叹一气:“好吧、好吧,我带你们去看我新得来的茶花,但记住不许和四公主提起。”

    俩男童头如捣蒜,从尴尬的氛围中解脱出来,跟着养花学士前去看花。

    阿四往外走了两步就懒得继续捧着花了,再名贵的兰草也是陶瓷盆啊,她随手拦了一个力士,将建兰塞进他的手里要求对方送到丹阳阁。力士在随侍宫人虎视眈眈的注视下不能拒绝,抱着花快步赶路去了。

    无事一身轻的阿四轻快地沿着西宫墙一路走到头,跨过光顺门向弘文馆摸去。她再过两年也要去弘文馆学习,听说晋王子姬祈已经在里面,作为妹妹,阿四认为自己有必要去进行考察。

    经过提早打探,她知道姬祈有常年跑路的习惯,早一些在宗庙姬祈总是被关禁闭就是因为她只对自己爱学的东西专心研读,对于先生讲述的,连表面样子也懒得做就要逃跑。

    弘文馆也不能改变她这一点,学士们都颇为头疼。

    弘文馆一共就三十余学生,少了哪一个都是一目了然的,尤其姬祈还是新面孔,难免学士们要多加注意她的进度。一来二去,继姬宴平之后,姬祈也时常被请家君,齐王和晋王再次成了弘文馆的常客。

    阿四今儿就是为了讨教姬祈优越的翻墙技术,特地跑的这一趟。据她所知,今儿是弘文馆考校学生的日子,姬祈铁定是在列的。

    弘文馆的里的学士们瞧着要比翰林院的忙碌一些,人也少很多,弘文馆学士多是有其他官职在身的,来去也匆忙。阿四进门时不少人都看见了,她们大都在甘露殿见过阿四。也算是看着小公主从臂弯间长到现今这么大了,个个对阿四和蔼可亲,都能停下来聊两句。

    既然被看见了,阿四也就不隐藏目的,径直向姬祈上课的地方走去。她让宫人走远一些等候,自己仗着身高不够窗户,慢慢地凑近人声嘈杂的所在。

    阿四听了好一会儿,确认她们正在讲史。讲的是秦朝建立之前的历史,再从秦国横扫六国之强势提到商鞅的变法,再后面,主要讲述的内容是《商君书》。

    姬祈并不总逃学,她选择逃跑的课都是自认熟识的课业,因此谢大学士就专门拿今日讲的《商君书》来考校她。

    “何谓国富而贫治?”谢大学士的声音从内传出。

    “国富而贫治,曰重富,重富者强;国贫而富治,曰重贫,重贫者弱。① ” 这是姬祈清冷的声线。

    阿四虽然听不明白,但她记得姬祈是个内外反差极大的人,这冷淡的声音下,心里指不定怎么跳起来骂人呢。

    她指望向姬祈请教如何利索翻墙,正所谓有来有往,这时候正是她该出头搅浑水的大好时机,不然一直听不懂话还怪难受的。

    小手掌自门外悄悄伸出,不轻不重地扣响门,稚童的声音打断了里面的紧张氛围:“我可以进来吗?”

    弘文馆的学生读到十九岁,因此姬赤华还没从学馆毕业,她一见阿四,本来百无聊赖的表情立刻精神了,向谢大学士笑得客气:“师傅,家妹到访,正等你回话。”

    谢大学士其实经常去立政殿探望阿四,就是阿四不爱待在立政殿,错过了不少次会面。

    她对阿四亲切道:“四娘?进来吧。”

    阿四半只脚跨过门槛才听到谢大学士慢一拍的回复,憨笑:“嗯……我是不是打扰到姑婆授课了?”

    这一句姑婆还是早两年谢有容生辰时闹的,一从阿四口中冒出来,谢大学士的笑容更灿烂了,再没了刚才面对姬祈的严肃,亲自上前将阿四牵入室内,向诸位见过的、没见过的学生们介绍:“这是圣上的幼子。”

    皇子一般来说是成年或者额外受封赏才会赐封号与爵位,此前都只是皇子,若是全无爵位的皇子面对品级在身的官员是要见礼的。而今圣人有皇女无皇男,圣人对女儿们一视同仁,都是登基即赐公主爵位并食邑与食实封。阿四来的晚些,是出生再赐。

    因此,阿四不是光头皇子,是有公主爵位的。

    在座的三十八名学生都是皇亲国戚、高官和有功在身的官吏的后嗣,其中大半站起来与阿四见礼,依照客气些的说法阿四似乎应该回礼一二。但她年幼,连出入甘露殿都未见礼仪,这一茬也就糊弄过去。

    不过谢大学士的考校不像细枝末节的礼节一样好糊弄,她无慈悲地将目光转回姬祈身上,不动如山:“刚好也让四娘见一见阿姊们平日的课业,想来是能为四娘略做表率的,继续说吧。”

    阿四惊呆了,怎么会有这么冷酷无情的人,连打断的问答都能强行续上。她环视在场人一周,姬宴平铁定是靠不住的,闵玄鸣似乎也是武才,最后将视线落回姬赤华身上。

    她手中挣脱谢大学士虚握的手,奔向姬赤华的桌案,蹭进二姊的怀抱,然后大声问出疑惑:“刚才的话,我都没听懂呢,能不能先给我讲明白再继续说?”

    经过阿四的验证,谢大学士对她的宽容仿佛真的没有底线,解释道:“国家富强,再加上治理穷国方法,这就是富上加富,国家就会越发强大;国家贫穷,再加上富国治理的方式,这就是穷上加穷,国家就会积贫积弱。商君推崇的正是前者,富国贫治,是将财富聚集在国家,而非庶民手中。”

    所谓穷国的治理方法,在那时是不用细想的粗暴,国库不够花就加大庶民的各种税。

    阿四都不敢想,秦国变法后的强势其中包含了多少庶民的血泪。

    原来你商君干的是这种富国弱民的坏事,怪不得秦孝公一死商鞅就要跑,国君一人的心肝宝贝,举国上下的仇敌啊。

    第49章

    在谢大学士油盐不进地推动下, 姬祈继续说:“民贫则力富,力富则淫,淫则有虱。故民富而不用, 则使民以食出, 各必有力,则农不偷。农不偷, 六虱无萌。故国富而贫治, 重强。①”

    姬赤华将阿四拢在身前坐好, 解释道:“商君认为, 庶民贫穷,就会有为生活富裕出力, 庶民努力获得了财富就会贪图安逸, 这样放纵的人多了就会成为国家的蛀虫。因此, 庶民富裕了就不会任由驱使。为了整治这种乱象,就要让庶民拿出粮食代替劳役,那么庶民就不会有贪图安逸的机会, 庶民不偷懒,国家的蛀虫没有萌发的机会,所以, 国家富有并让庶民保持贫穷,这种方法能够使国家越来越强盛。”

    “这是不对的……”阿四的心情很奇妙, 这番话似乎解释了很多东西,她好像了悟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姬赤华的眼角陷下一抹笑痕,她将下巴磕在阿四的脑瓜上, 重复阿四的话:“这是不对的……但哪里不对?”

    这个问题超出阿四的脑瓜范围了,她气鼓鼓地说:“人有所付出就要有所得到, 轻易地剥夺别人理所应当拥有的东西,这和盗贼有什么区别?”

    “哈,阿四说到点子啦。”姬赤华双手一拍,十分赞同,“这正是姬祈和师傅之间的分歧,师傅崇尚儒家,而祈娘认为自古以来的国君只有嘴上说的好听与难听区别,实际上都是大盗。”

    阿四挠头:“这是哪家的?”

    姬赤华回:“或许是道家的?庄子有言: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说完又看向姬祈,似乎是在问她的想法到底源于何处?

    大周惯常称皇帝为圣人,姬祈虽然不问外事,但也不是傻子,她当即否定:“我倒没读过《庄子》,不过是看些古书有感而发罢了。至于阿四所说的‘理所应当’,这人间的道理也是人定的,说来也是没意思。”

    阿四明白过来,姬祈和谢学士的冲突在于见解不同,而她刚才算是赞同了谢学士的看法。

    这可不是她来的目的,阿四立刻调整方向,做一颗哪边风大哪边倒的墙头草:“那祈阿姊的话也没有错呀,既然都有道理,那么还有什么可争论的呢?”

    “就是因为都有道理,才没必要只取用一个呀。”姬赤华修长的手从两边捂住阿四的脸颊,不出她预料,果然是柔软有弹性的触感。

    皇帝的意志就是世上最大的道和理,就连礼法也大可抛弃在脑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从没有理所应当的属于庶民的东西。

    历朝历代赋税、劳役……具是层层盘剥加诸于庶民,满口仁义道德的统治者和嘴脸丑陋的盗贼从本质上来说,没有太大分别。无非就是一个制定规则,通过庞大的制度软刀子割肉地剥削。而另一个直截了当地夺取了无辜人的性命或财物。

    这一点谢学士也好、姬祈也好,她们并不多加争辩,心知肚明。

    但有秦朝暴政恶名在先,后世没有任何一个皇帝乐见自己的统治亡于治下的庶民之手,自然要用一些柔和的手段、宽和的条例装饰一下、对庶民稍加安抚。例如汉朝高祖初与乡亲父老约法三章,在汉朝成立后依然沿用的是加以修改的秦律。

    汉朝就发觉了儒家学说的妙处,以儒士治国,柔化了社会矛盾。

    姬赤华笑意融融地提点:“我们学《商君书》正是要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要以史为鉴,明白商君一道的不可取之处。谢师傅并非是看不惯祈娘的见解,而是她太过‘黑白分明’,两样杂糅到一处用又能怎么样?嘴上何必说的那么直白。”

    这话可比姬祈的辩驳令人难堪的多,幸好谢学士也不是有信仰的儒家学者,听了也没什么反应。要是谢家几个老不死的棺材板在,一定是要脸红脖子粗地和姬赤华大吵一架。

    谢学士轻咳一声:“好了,既然祈娘已经把《商君书》读明白了,这堂课不上也罢。”

    弘文馆的学生们不止要学文还得习武,阿四揪谢大学士衣袖,仗着对方的看重,硬是将姬祈赖走了,“姑婆,就这一回,我想找祈阿姊玩儿,下回再不来打搅的。”

    这话说的,哪里有人舍得拒绝,至少谢学士不行。

    她最终允许了不好学的聪明学生跟着另一个不好学的学童一起出去玩。

    倒是坐的远一步的姬宴平眼睛盯的都要冒火了,果然有新人在前,阿四是记不起苦学的小阿姊的。

    姬赤华反正过了年就解脱了,她瞧妹妹那副样子就笑:“祈娘早些年在宗庙都学过的,就是学的偏门些。你早些年和阿四一般只顾着玩了,这几年谢学士是绝不放手的,就是阿四来求情也没用。”

    还是好友闵玄鸣更懂得劝说:“总比小公子似的借住在江陵县公府上学回鹘语和礼仪要好得多吧?”

    小公子——是姬宴平一圈友人对姬难的代称。

    姬宴平轻哼一声,倒也没在说要逃学之类的话,她心里也清楚,裴伴读的出门远游正是谢学士看不惯她读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才写信举荐裴伴读去拜访各地隐士。

    既然提到了姬难,姬宴平往周围打量一圈,发现回鹘王女竟不在此,不由问武师傅:“阿史那娘子呢?”

    近日皇帝对质子们施行新的管理,要求所有人不得对质子和外国来使采取歧视的态度,要以亲友相待,并且要求礼部拟定全新的称呼和制度用来管理数量日渐增多的质子们。

    作为皇帝的孩子,姬宴平也不得不做出表率,甚至连称呼都换成了大周的习惯。

    武师傅消息不如天潢贵胄们灵通,用了一会儿反应,回答:“弘文馆学生有定员,备嫁的安图县公的名额又有祈娘子顶上,圣上下旨将阿史那娘子与其他各族的宿卫一并指到太学就读了。”

    大周中央设有六学二馆。国子监六学即国子学、太学、四门学、律学、书学和算学;二馆是弘文馆和崇文馆。

    学生都以其母辈官职划分,国子学收文武三品以上官员子孙入学,太学收文武五品以上官员子孙入学……以此类推,四门学收文武七品,律学、书学、算学收八品一下官员的子孙或庶族地主的子孙入学。

    弘文馆本就不是会开放给外族人就学的地界,阿史那德清被重新安排倒也不奇怪。至于宿卫,就是新拟定的对于各族质子的代称。

    姬宴平摸不清楚的事情是,回鹘王女真不回去了?

    姬赤华对此表示:“姬难都开始学习回鹘礼仪了,回鹘王女许诺的聘礼我们还没收到呢。恭王太妃也盼着归故土,毕竟恭王太妃距离百岁只有一步之遥拖不得了,再者,结婚怎么能不告诉长辈。无论如何礼部都会催着她们早点启程的。”

    要是回鹘王女回头出尔反尔了,大周也只能从内宫的和亲王子和阿史那舍尔之中挑一个出来用以祭奠姬难逝去的爱情。

    阿四坐在墙头将两个阿姊的话全部收入耳中,被她垫在身下的姬祈也有自己的手段,姬祈学过一点唇语,将对话猜个七七八八:“你们姊妹和我那个弟弟关系不好?”

    姬祈被过继给晋王,姬难又比她小一岁,两人在礼法上已经是亲姊弟了。

    “还行吧,”阿四摸摸自己的脑袋,“我觉得好像是不错的,平日最多也就是打闹一番,并没有大的冲突。”

    姬祈了然:“那就是感情不深,利益要紧。”

    这话也说不上错吧,但有点不符合阿四的道德观念。

    于是,阿四费劲搜刮脑子里为数不多的相处记忆,补充修饰一番姊弟情谊:“阿姊们只是必要重视难阿兄的意愿而已,他自己喜欢回鹘王女,乐意嫁到回鹘去呢。阿姊们不放心,刚开始一直都没松口,还是回鹘王女说愿意长住鼎都,阿姊们才勉强答应的。”

    姬祈看向阿四的目光顿时变得奇怪:“……你真是这么想的?”

    阿四迟疑地望望周围,学着一丈外叽叽喳喳的鸟雀吹了两声口哨,最后架不住姬祈的眼神才承认:“这些都是我听力士和宫人们谈话,她们是这么说的啦。”

    “你自己呢?”

    “我觉得吧,”阿四手指比划出一个樱桃的间距,“是有一点问题啦,但这不重要啊,难阿兄又不听我的。”

    连小宫人都称颂的、位于两国之间的伟大爱情的主角——姬难,他必定是要深陷的,每一句来自围观者的赞美都是泥潭深处的手。如果这场爱情不能有一个圆满的结局,也必须凄美。

    姬难错过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现在的他只能被动等待一个独属于他的结局。

    虽然小宫人和力士会在公主面前谈论八卦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但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嘛。说不定阿四只是喜欢和小宫人交朋友。

    怀着这样的想法,姬祈没再追问,而是开始畅想未来:“我记得圣上登基时来朝的国家不在少数,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国家想和我朝和亲呢,我看庐陵郡王家的小郎就很合适。”

    阿四的记忆不出错的话,她记得姬祈原先就是庐陵郡王的女儿,庐陵郡王被过继了姬祈之外就只有一男。

    她不禁感慨:“祈阿姊,那个游方道士也没说错,你是真克兄弟啊。”

    姬祈嗤笑:“你不晓得么?女人克死的男人越多,她的命格就越尊贵,这可是自古以来就有的道理!”

    第50章

    在鸿胪寺孜孜不倦地催促下, 回鹘使节终于定下了回国的时间。皇帝对恭王太妃有两分感情在,特地带着齐王和谢有容提前一日前往恭王府和恭王太妃叙话。

    阿四作为疯狂想出门的熊孩子,被皇帝当做搭头带去凑热闹。

    不过, 离别终究是伤感的。

    阿史那珠儿年事已高, 她因岁月佝偻的身躯连走路都成了难事。她曾是草原的明珠、战场上的弓腰姬,但一切都化作尘烟了。

    她不急着和一双外孙告别, 而是握住了皇帝的手, 喊出久违的乳名:“阿幺, 这些年多亏了你的照拂, 早些年大周和回鹘起战事不曾波及我,而今两国交好, 也是拖了你的福, 我才能回去一趟。”

    面对这个年纪的老人, 已经无法做出礼仪或者其他方面的要求了。

    皇帝也确实很久没有听见这个称呼,大多数能够亲昵称呼她的人,除了兴庆宫内颐养天年的太上皇就只剩下眼前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公主了。

    皇帝轻轻回握, 愿意给老人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两国之间的事本就不该涉及叔婆的,这些小事叔婆今后切莫挂怀,只活的高兴就是了。”

    “希望阿幺以后一切都好。”阿史那珠儿从怀里取出一枚白玉平安扣挂在皇帝的手臂上, “我无所求,惟愿圣上长寿长乐。”

    平安扣上系有红绳, 鲜艳非常。

    皇帝将平安扣挂在阿四脖子上,向齐王点头:“你们再陪着叔婆聊两句吧。”皇帝离开前不忘拎起阿四一起出去,有她坐在一旁,祖孙三人必定是不能尽情聊的。

    说出门就出门, 皇帝对祖孙三人的谈话没有半点窥探欲望。

    但阿四有啊,她被抱着迅速从屋内来到院子, 眼看着就要走出恭王府的大门了。努力发挥耳朵最大的用处,终于在彻底离开前听到了哭声,咦……应该是谢有容吧。

    出于安全考虑,皇帝完全没有和女儿进行微服私访小游戏的打算,而是出了恭王府左拐跨进端王府带阿四去探望另一个小孩长寿。

    长寿比上次见的时候要稍微长大一点了,白白胖胖的,被端王妃抱在怀里。

    阿四后知后觉,这是她头一回看见端王妃呢。

    罪过罪过,她之前一直以为端王妃驾鹤西去了,没想到只是存在感不高啊。

    端王妃和端王是原配,她全然符合阿四对旧时夫人的印象,脾气柔软,对端王言听计从,全无自我,对怀里的孩子和身边的丈夫带着全心全意的爱。

    阿四在心底发出疑问:端王妃要是真的爱她的女儿,为什么好像从未试图改善临月的境地。

    啊……也许愚蠢的临月只是不看题,直接照抄了她母亲受制于生活做出的答案。

    再看玉照,她已经再次生龙活虎地投身于宗正寺的相关事宜中去了,今儿根本没碰上她的人,倒是看见不少她新选的面首。这些面首应该都是太医署派人来调理过的,一个两个都是面色清透、不惹红尘的白莲花样。

    人和人之间生来的差距,很可能比人和狗之间都大,不同的孩子面对同样的环境也极可能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虽然满脑子爱一个和同时玩很多个看起来都不是说出去好听的爱好,但懂得给自己谋利的孩子放出去就是要比天真的傻孩子放出要让人放心。

    日理万机的皇帝带女儿串完亲戚家的门,不到一个时辰又坐车回宫了。

    皇帝出行免不了要清道,浩浩荡荡的仪仗和禁军留在坊间实在是有些碍事,还是早些回去好。

    第二日,回鹘使节终于迈出回国的步伐,楚王姬赤华和姬难相送回鹘王女十里。

    两国皇族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暂时告一段落,有关质子的宿卫制度如火如荼地推进。

    大周在边境外族小国推行羁糜府州,遴选其中的首领继承人进京不再称为质子,而是作为宿卫。不但改变了“质子”的名义,连实质也照顾到了,甚至对宿卫列出了明确的学习要求:明习汉法,语兼中夏,知经国之要,察安危于古今。

    质子们从母国抵达鼎都后由鸿泸寺评定品级,朝廷授予散官、赏赐,每月发放俸禄。之后会被送入太学接受教育,再送入宫廷学习礼仪。都过关了才能充任宿卫参与捍卫皇室、皇宫及鼎都的工作。

    因为宿卫最近是姬赤华在打理,阿四坐在一旁认真地听了一耳朵,得出的结论就是:“爱哭的小郎以后不会和我一起就读弘文馆喽?”

    这还挺好的,她不太喜欢黏糊糊的质子。

    姬赤华手里拿着一长溜的名册勾勾画画,一心二用地回答:“不只是阿史那小郎,你的其他伴读也是一样的,除非长辈够格,不然她们也不会进弘文馆学习。”

    这话就不是阿四想要听见的了,她皱眉道:“谁家不够格呢?”

    “目前来看的话,姚蕤和阿史那小郎不行吧。”

    “嗯?”阿四问,“姚蕤的祖母是淑太公主呀。”

    姬赤华循循善诱:“姚蕤姓什么?”

    阿四道:“姚。”

    “淑太主姓什么?”

    “姬。”

    姬赤华笑道:“所以姚蕤不算我们姬家人,她姓姚呀。她的母亲是户部侍郎,或许等现今的户部尚书致仕了,她就可以和你作伴了哟。”

    阿四向后仰面倒下,手脚贴着竹席滑动,“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嘛?”

    姬赤华故作沉吟:“也不是没有……”

    “什么?”阿四亮晶晶的眼睛立刻转过来。

    这种被孩童满心满眼注视的感觉总是会让姬赤华笑出来:“户部尚书是年近八十的宗室亲长,她要不了两年就要退位让贤了,想来你的伴读还是能赶得及和你一起就读弘文馆的。”

    “哼!”阿四翻身爬到姬赤华身上摇晃,“阿姊又捉弄我!”

    姬赤华也不反抗,“哈哈哈哈哈,因为看见阿四总是很可乐呀。”

    由于二姊玩笑,阿四专门抽出时间去翰林院询问伴读们这件事,得到肯定的答复才放下心来。

    皇帝自己是不过生日的,但很喜欢给阿四过。今年,皇帝在麟德殿前举办了百戏表演。

    百戏包含杂技、魔术、马戏等在内,有相当丰富的内容。蹬技、手技、口技、顶技、踩技、走索、爬杆、车技、踩球、驯兽……共有三百人专门表演。

    阿四后世都未见过的,今时今日一次性看了个够。

    有一天竺人的表演最惊险,在锋利的刀锋之间倒立舞蹈,头稍微低下,似乎就能触碰到下方的刀刃,翻身、变幻舞姿时,无数次肌肤与利刃相贴,伴奏的人站在他腰腹上也不能撼动舞者的身躯,直到一舞终,舞者毫发无损。

    三百人的表演不可能一个接一个开始,各种精彩的演绎总是在同一时间流过。

    阿四兴奋地快要飞起来了,在不同的表演场地不停穿梭,恨不得分出两个分身来代替她去仔细观赏。

    就在这边喧嚣热闹歌舞不尽时,南边一处殿宇燃起熊熊火焰来。

    “立政殿失火了!救火啊!”尖叫和奔跑的宫人逐渐盖过了麟德殿外的精彩百戏,一路跟着阿四到处跑的柳娘反应最快,她抗起阿四就往麟德殿内最高处、最清静的阁楼奔走。

    阿四懵然间,周围的环境已然换了又换,站在高阁上俯瞰大半个内宫。

    得力于自带的视力,清晰地看见火舌从立政殿室内舔舐而出,蔓延至整座宫殿。周围一圈圈的宫人都在不停地运送水灭火,但和火势蔓延的速度比起来也只是杯水车薪,勉强制止火焰不至于向其他宫殿进发。

    柳娘冷静的声音是此刻最好的安慰剂:“立政殿啊,曾是千古贤后的住处,毁于再无皇后的今日,也是有趣。”

    阿四干巴巴地说:“那好像也没什么用了,烧了……也没事吧?”

    柳娘叹息:“确实啊,人还是得有用处,彻底无用的人不但为人所厌弃,连他自己都放弃活下去的指望了。”

    阿四左顾右盼,终于想起来立政殿里还住着人呢,她震声:“谢师傅是不是还在里面!”

    “谢学士这个时辰只会在弘文馆,四娘不必担心。”

    阿四张嘴又哽住,狐疑地抬起头后望柳娘:“柳嬷嬷肯定知道我想说什么的对吧?”

    柳娘揉揉阿四跑动间早就糟乱的头发:“谢有容迟早都是要死的,阿四心里其实也有预感对不对?”

    小孩子其实是很难瞒住的,甚至有的时候要比成人敏感的多,尤其是以谢有容快要崩溃的状态,只要稍微离得近一些的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沉沉暮气。

    越发的沉默寡言、日复一日的食不下咽、极少的交际和憔悴得可以看见骨头的身体……

    谢有容的精气神甚至不如他的大母恭王太妃,而今他最后一个长辈也回到此生不能相见的回鹘,他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死呢?

    “我知道,我救不了他的。”阿四手指划拉衣袖上的花纹,远处的火光映在她的瞳孔中跃动。

    也许她要是告诉御医,不,只要她让宫人去叫御医给谢有容医治,说不定他还是有救的,至少不会死的这么快。

    但她为什么要去呢?

    只是这一点难过而已,只是心情不好而已,只是一点忧郁症而已,自己消化一下不就好了吗?

    跑跑步、看看书,放松一下就会好的。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她都过来了,凭什么谢有容熬不过去……就算有问题,也不是她的错。

    诶,他们是谁来着?

    阿四眼泪扑朔而下,却还强撑着想要忍住,她怎么能哭呢?

    第51章

    柳娘早没了方才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镇静, 连忙将阿四揽入怀柔声哄劝:“四娘莫伤怀,怎么突然哭了呢?”

    她一时间竟捏不准阿四的心思,这个年纪的孩子, 不该为相处不多的人死亡而难过才对。

    “嬷嬷, ”阿四哭得打嗝,断断续续说, “我心里难过……他是不是死了?”

    关于死亡, 柳娘并不隐瞒, 坦诚说:“是, 他就此长眠地下,不会再出现了。”

    这是宫廷内与宫廷外的人共同忽视的结果, 她们早就知道, 以谢有容的性格在深宫中是活不长久的, 问题只在于三五年死还是十三、五年死。

    当然,这并非是说有人刻意谋害,谢有容被允许活着, 只是不允许他被世人看见。

    谢有容作为皇帝不乐见的人,能有如今的结局已经极大的仁慈了,死亡于他自己而言, 称得上解脱。

    倒是他决绝自焚一事让柳娘有两分惊讶,这样声势浩大的自尽, 不太像是个体面郎君。

    身为家族、内宫的一员,最好是能安静地死去,带一点可治或不可治的慢病,渐渐的消失。

    柳嬷嬷说:“谢氏不懂事就在于此了, 做出些出格的举动,免不了要人为他收尾。今日不但劳动无数宫人, 还吓到了我们四娘,这就是他的罪过了。”

    “要是有人愿意帮他一下,是不是他就不会死?”阿四心里明白,但凡有一个人愿意给谢有容一点希望,或许他就不会选择这种方式。

    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人只能依靠自己走出困境。别人给予的,迟早会因各种缘由收回,得到后的失去更痛得多。谢有容没能走出来,和她姬阿四有什么关系?

    回过神来后,她渐渐为自己的流泪感到羞耻,决定将眼泪毁尸灭迹。她将脸埋入柳娘的怀里蹭蹭,将眼泪偷偷抹在嬷嬷的衣服里。

    柳娘对孩子的动作只做不知:“谢氏之死,自是他咎由自取,与四娘无关。至于旁人的过错,也会在他自焚时划去,一个人连自己的命都不再爱护,又怎么能希求旁人来替他做主?”

    阿四怔愣:“嬷嬷……”

    柳娘取出袖中帕子仔细擦去阿四额头的汗水,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就来扣·群裙8⑴48①69六伞轻声教她:“四娘不要学谢氏。你要明白,此生最要紧是你自己,旁的都是虚的。哪怕是圣上,也比不上你自己要紧,不要太善,更不该因为善念折磨你自己。不明就里的过善和过恶,都是会反噬自身的。”

    没有长辈会希望自家孩子是个割肉喂鹰的善人,反倒是能猎鹰的,才是最好的孩子。

    即使自私自利——天底下有谁不自私自利呢?

    真正被刻意教出来的圣人要么默默无闻地埋进土里,要么青史留名的英年早逝。

    大周姬姓已是顶峰,代代皇帝都被称为圣人。可见这权势下的圣人,比那些善人好做千百倍。

    这话有点复杂,阿四联系之前在弘文馆受到的一点“统治者”教育——想要百姓听话就得剥削百姓,让百姓穷但不穷死。她几经犹豫,开始猜测嬷嬷是不是勘破了她脑海中的社会主义思想,乱七八糟的胡乱想一通后,还是老实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时移世易,我会注意不要随便大发善心的。”

    “……嗯,嬷嬷带你下去吧。”柳娘思考一会儿,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有些事急不得,她决定先放一放。

    外面乱糟糟的声音渐小,柳娘最后用帕子擦干阿四后背,搂着阿四从阁楼下去。

    冬婳带着人正急匆匆赶来,另一头姬宴平带着宫人也在找人,三处人一碰面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冬婳送了好大一口气:“可算是找见四娘了,立政殿走水的消息传到,圣上立即就让我来寻四娘。”

    谢有容死便死了,就是怕他临死之际反噬。既然阿四活蹦乱跳的,旁的也就无所谓了。

    “立政殿如何了?”柳娘将两人避开人往阁楼的事和冬婳、姬宴平都说了一声,随后叫来宫人往东宫、弘文馆保平安。

    阿四一身整整齐齐地站在殿前,理直气壮地忽视刚才的事情,大声说:“内相快回去和阿娘说,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呢。”

    冬婳先向阿四应承:“我即刻就去向圣上传达四娘的话。”又向柳娘道:“路上听人回报,说谢氏是将宫人一并支出去了,因此其他人都还好,就是闵小郎知道消息哭得伤心昏厥,御医已经去看了。立政殿扑灭了火,看着倒也结实。圣上说那处地界好,现今败了风水,要推倒重建。”

    阿四小手一举:“丹阳阁太小啦,我的伴读没地方住呢。”

    冬婳含笑道:“好,我去和圣上说,修起来给四娘读书用。”

    这话说的阿四就不爱听了,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不好学,于是说:“我不爱坐着不动的。”

    “那就让人推平了,供阿四玩耍。”姬宴平遣回身边的宫人,走过来抱起阿四插话。她手指搓了搓阿四的脸颊,挑眉道:“阿四哭了?怎么黏黏的。”

    冬婳是要向皇帝回禀的,向几人告辞离去。

    阿四不满:“是汗水,阁楼太高了,爬起来很累的。”

    柳娘帮着说话:“是,四娘总是容易出汗的。”

    柳娘惯常穿青色,这颜色瞧着素雅又利索就是不耐脏。她衣裳换的再勤快,也架不住跟着孩子四处跑,阿四今儿是半点不染尘埃,倒是柳娘看着有些狼狈了。

    姬宴平眼睛尖,瞥见柳娘里衫一角晕湿,知道多半是阿四哭了。她心中久违地升起一点做阿姊的良心,没有拆穿阿四,保持妹妹一点小孩的面子,“是么?那就早些回去洗一洗换一身衣裳吧。”

    丢人的流眼泪似乎已经就这么糊弄过去,阿四放心下来,不住点头:“好好好,今天我要和阿姊睡。”

    *

    谢有容的死没有再给阿四的生活带来任何的影响,立政殿的火一熄灭,连带着谢有容相关的事情也在宫中消失。

    宫中大小事本就由皇帝和晋王管着,少一个谢宣仪就是内库少出一份供给,这事并没有瞒着宫外人,声势浩大的失火也瞒不住人。皇帝体恤还未走出大周境内的恭王太妃,要求谢氏宣仪的葬礼小办,切不可将消息传入恭王太妃耳中。

    有了这一出,皇帝对后宫男人的心思越发淡薄,她下旨废去立政殿,也明令今后不再礼聘世家男子入宫。

    这回文武百官安分许多,也没人再敢问出子嗣问题。

    阿四倒是听见有人谈论过,但这问题太简单了,她也答得上来:以后的皇帝就是睡了世家男子不负责又能怎么样呢?

    谁腹中的孩子归谁家,反正男人被睡了又不会怀孕。

    一个自焚的人,他的葬礼在火中就结束了。世上唯一伤心的人,就是齐王了。

    人到中年之时失去了一位血亲,即使是不同道的血亲,也难免伤怀。

    齐王在宗庙暂住的时日超过以往,表示担心的人不在少数,皇帝也多次慰问。齐王的独女姬宴平反倒是全无影响,甚至不明白她的老母亲在做什么。

    某日,姬宴平特地带着阿四拜访宗庙里的齐王。

    两人在偏厅等候时,阿四和姬宴平无意间说起齐王和谢有容是血缘上的兄妹,姬宴平当场大吃一惊。

    “诶?阿姊不知道吗?”

    姬宴平眉头皱得死紧:“这种事会告诉我们才奇怪吧,你是从哪儿知道的?”

    阿四捂着嘴心虚回想,似乎是一岁不到的时候听谢有容和齐王聊天知道的,但前段时间齐王也跟着去恭王府和恭王太妃告别了呀。

    她立刻道:“之前和阿娘一起去恭王府听见的。”

    而且,齐王和谢有容相处并不背着人,照理来说,姬宴平不该不晓得啊。

    阿四这么想,并且诚实地向三姊询问。

    姬宴平的恶霸本质再次暴露:“我阿娘连白毛道士都喜欢,说不定她就是好这一口,越得不到的越喜欢,反正男人不会怀孕也不会混淆老姬家血脉,我管她是不是和谢宣仪有关系呢。”

    姬宴平的话也不能算错,毕竟就阿四的观察,皇帝阿娘对齐王和谢有容的态度,简直云泥之别,一个是心肝宝贝,一个是心肝宝贝附赠的挂件。

    要是齐王真喜欢谢有容,皇帝指不定还要帮着强取豪夺一番满足妹妹的心愿。

    至于白毛道士,其实长得确实不错,气质蛮特别的,不怪齐王喜欢,阿四看了也顺眼。

    就是相遇的时机不太对。

    阿四望着屋外驻足不前的一女一男,诚恳地再心里为姬宴平祈祷。她长长地叹气,老气横秋地踮起脚拍拍阿姊的肩膀:“三姊啊,你听我一句劝,以后说话前一定要让人在外头守着。”

    那番话听在阿四耳朵里很炸裂,落在齐王耳中更是起到了波澜万丈的效果。

    而白毛道士已经将手里那柄看着就不轻的拂尘塞进了齐王手中,笑语晏晏:“人前教子,在所难免。”

    姬宴平严肃地挥开妹妹的手,气沉丹田、大喝一声:“这样挑拨母子关系的男人要不得,有害后嗣,是要败坏家门的。”迅速捞起衣摆踩上绳床就往窗外翻。

    阿四没能从姬祈哪儿学得的翻墙,姬宴平已然炉火纯青,眨眼间,一起来的俩姊妹已经一里一外相隔数丈远。也不知道姬宴平时什么时候摸清的宗庙布局,头都不抬就跑,没多久就消失在三人眼中。

    看完姬宴平行云流水的动作,阿四不由怀疑起姬宴平的居心,不会是故意激起齐王阿姨的怒火,再把无辜的她留下来顶包吧?

    第52章

    眼睁睁看着姬宴平飞速逃离现场, 阿四对于自己目前五头身的现状有自知之明,绝无可能在齐王阿姨手中逃脱。

    但她毕竟什么也没干呀,虽然现在稍微有点尴尬, 但那也不是她造成的, 罪魁祸首已经逃离,剩下的人包括她在内都是受害者!

    齐王随手甩两下拂尘都满身仙气, 对阿四一点头, 转身就往姬宴平逃遁的方向追去, 那利落的身手和敏捷的速度, 谁能看得出这是个中年人呐。

    照理说齐王完全可以让手下人帮着抓孩子,但姬宴平是混宫里长大的混世魔王, 宫人多抱着两头不得罪的心思不参合母子俩的小游戏。齐王大概也有自己的考虑, 总是乐得亲力亲为地管教孩子。

    “齐王阿姨和三姊真亲近呀!”阿四忍不住感叹。

    她目送齐王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墙后, 转头对上那张堪称不老童颜的白毛道士,她不尴不尬地打了声招呼:“白毛道士好呀!”

    张实笑出一双月牙弯,手曲右拇指和食指, 伸直其余三指弯腰行礼:“公主万福,鄙人姓张名实。”

    阿四眼看周围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不得不亲自寒暄:“嗯嗯, 张道人,阿姨阿姊们都叫我阿四。”

    “四娘瞧着就是好命格, ”张实笑赞了一句,“绝处逢生,有源源不断的紫气傍身,这一世连着下一世都是好福气。”

    这话阿四爱听, 她小脑袋跟着点,看这老道也顺眼许多, “我可是阿娘的女儿呢,祈阿姊说过,大贵大富、克夫克父。”

    张实忍俊不禁,眼角的笑纹显眼:“这两样并不能完全放在一处的,不过就着眼下的天时来看确实也不出错。”

    阿四礼尚往来夸赞,搜肠刮肚挑出好词:“你多少岁了?还是蛮好看的,风韵犹存。”

    她左看右看,觉着这人还挺会保养的,早二十年就和齐王有交集现在看着也怪年轻的。不怪姬宴平暗地里猜测齐王和张实的关系,就是阿四心里也要对两人的关系打个问号。

    当然了,这不是阿四对齐王阿姨的人品不信任。而是男人嘛,尤其地位低下的男人总爱上赶着爬上权贵的卧床,她通过阿姊们见识太多啦。

    张实今儿实在乐得很,也不在意仪态了,席地而坐和阿四说道:“我要比齐大王小两岁,今年三十有七,放在外头也是做祖父的年纪,说不上年轻了。”

    阿四才不傻傻地坐地上,她指挥宫人搬来绳床往上一坐,瞧着还要比张实高一个头,居高临下的视角果然令人满意,她嗓门都洪亮了:“那确实老了,怪不得三姊想不通啦,毕竟玉照阿姊超过二十五岁的男人就看不上了。”

    张实柳眉一挑,“以色侍人能有几时好?我可就不同啦。”他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支盛放的牡丹放在唇边一吻,浅红的唇色眨眼染上朱赤,而后将牡丹别在耳尖。

    雪白的人衬上朱红的唇,又有洒金的牡丹在畔,眉目变幻间深红如墨的眼眸也显出非人的妖异。

    我的天母呐,这个老男人有点东西在身上的。

    阿四目瞪口呆:“这可比我前日里看的百戏精彩得多,人长得好就是占优啊。”

    张实笑时色如春花:“百戏……那是要下苦功夫、甚至要搭上性命的活计,我就不一样啦,我是靠骗人度日的,自要有一副过得去的皮囊。”

    “这是怎么做到的?”

    阿四伸手要摸牡丹的真假,张实也不拦着,侧耳由阿四拿过牡丹里里外外揉成一团,手中具是花汁和金粉,怎么也瞧不出奥妙所在。

    张实说:“每个人都有活法,这是我从百戏人手里学来的,他们就靠这一手向高官贵胄讨饭吃。我若是轻易将其中玄机说了,日久天长他们的生计怎么办呢?总归四娘是福禄寿样样不缺的,只当看个新奇就是了。”

    有道理的话阿四都是听的,她谨慎地依靠灵敏的五感确认齐王阿姨不在附近,俯下身偷偷问出另一个好奇的问题:“那你和齐王阿姨是什么关系呀?”

    “现在的孩子呀……”张实轻笑着揉揉耳朵,反问道,“那四娘还觉得我老?配不上齐王么?”

    这么说呢,你就是天上的星星托生的在阿四心里也配不上她的阿姨,和老不老有什么关系。但为了八卦,她点点头道:“怎么会呢,张道人你漂亮着呢。”

    张实又问出另一个致命问题:“四娘觉得是我看着年轻些,还是齐王瞧着年轻些?”

    “这是不能放在一处比较的。”阿四皱眉,这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没说两句话就开始不懂事了,哪有他问个不停的道理,赶紧满足小公主的需求才是正理。

    阿四的阿娘和阿姨瞧着也不老相,具是神采奕奕,一看就是还能再向苍天借五十年寿命的样子。但是,经过四年的熏陶,阿四已经初步了解部分等级观念。

    在大周,臣下就是臣下,即使只是随口的言语里,也不会和主君摆在一起,这是有损威仪的。

    张实表示理解,于是说:“这方面的道理也是共通的呀,我自知毛发雪白是人中异类,出身也卑贱,而齐大王千金之躯,又怎么会和我放在一处?我不过是凭借一点小把戏和早些年的情分能够得到齐大王两分青眼,做一个门客罢了。”

    突然正经的回答让阿四反应了一会儿,倒也不出她的意料,毕竟齐王生姬宴平肯定往最好的挑选,张实这种天生异类要不是运气好多半是活不下来的,齐王就算出于最朴素的优生优育观念也不能选他呀。

    齐王一手逮着姬宴平、一手握着杂乱的拂尘回到偏厅就见张实和阿四正其乐融融地坐在一处玩耍,融洽地让齐王有些诧异:“你们俩倒是相处的不错。”

    阿四诚实道:“要是三姊和张实好好聊过,她也会喜欢的。”

    从姬宴平的行为就可以知道她是个经常以己度人的,既然她觉得齐王可能和张实有瓜葛,那就说明姬宴平可能也偏好这一类男人。十五岁的年纪嘛,有偏爱的类型也是很正常的,反正大周地大物博,林子大了总能找到一只雪白的鸟雀。

    姬宴平对抗阿娘再次败北,她冷哼一声:“我才不喜欢和老男人说话。”

    齐王不去管孩子口角上的争纷,将拂尘抛回张实的怀里,把姬宴平往宫人怀里一塞:“带她下去换身衣裳。”

    阿四这才注意到姬宴平的衣服破了不少口子,一条条挂着飘荡,她犹豫地判断是逃跑造成的?还是齐王揍出来的?

    迟疑的目光落在最有可能的拂尘上:“这玩意能伤人?”

    难道世上真的有内功,能够让柔软的毛变得坚韧?

    阿四的目光严肃起来,有点想学。

    张实用巧劲将拂尘的白马尾提起,掰折开,套住白马尾的锁扣落下,露出里面的利刺。

    他笑容依旧:“这铁拂尘,算是个暗器吧。三娘久居宫中,不太知晓外头的把戏也是有的。”

    “……啊,”阿四说不出的五味杂陈,看张实的眼神好像一个反贼,“宫廷里是可以带这玩意的吗?”

    虽然宗庙位置在太极宫最左侧,比掖庭还要远离中央,但依然是在宫里啊。

    张实将手往尖头一摸,将手摊平给阿四看:“没开刃的,不然三娘也不会只破了外袍。本就是给三娘带的礼物,玩个新鲜。”

    做道士可不是轻松事,不但要有信仰,还得能文能武。

    宗庙里没旁的衣服,姬宴平又不愿意将就巫女的祭服,最后穿了一身齐王的新衣。母子俩的个子已然相差无几,穿衣也不妨碍。

    姬宴平一脸嫌弃地穿一身紫道袍走出来,当着三人的面大摇大摆顺走那柄白马尾铁拂尘,不忘问阿四:“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装扮相似,眉宇间的感觉就更像了,齐王和姬宴平之间若非气质迥异,近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阿四跳下绳床跟着三姊走,将感想说了:“三姊和齐王阿姨长得真像啊。”

    勉强算是一句好话吧。

    姬宴平哼哼鼻子:“明年……不,年底,我就比阿娘长得高了。”

    阿四伸出胳膊努力比较一下,主观地展望未来:“我觉得我以后会比阿娘阿姨阿姊们长得都要高!”

    姬宴平俯视一会儿将将长出自己腰间的幼妹,倒也没急着否定:“说不准吧,不过我确实比阿姊们长得都快。圣上比阿娘高,你比我们长得高也合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走到掖庭边上坐肩辇,穿过掖庭时,有一处院落吸引了阿四的注意。

    一排排不同颜色的大块布料挂在高大的木架上,散发着浓厚的臭味。阿四捂鼻:“那是什么东西,好臭。”

    姬宴平随意瞥一眼:“小孩就是敏感些,晒布呢,紫色就是臭的。”

    偏巧姬宴平刚换上一身紫色的道袍,分明是香的。

    阿四捏起一角衣凑到鼻尖轻嗅,浓重的香料和原有的臭味混在一处,直冲天灵盖的恶熏。

    她恶寒地丢开:“远香近臭呀。”

    第53章

    阿四后来专门向宫人请教才知道, 紫色的原料来自莱州的骨螺,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下海捕捞依旧是相当危险的事情,但架不住自古以来的紫色为贵的噱头。因为骨螺捕捞艰难, 这种染色效果一绝的染料也价比黄金。

    即便会有淡淡的无法去除的臭味, 但贵族们惯常给衣裳熏香,盖过去也就好了。

    阿四听罢, 连忙拉住柳娘:“我也穿不得紫衣, 受不了那个味道。”

    柳娘含笑道:“我知道了, 不过四娘要是喜欢紫色, 只是不爱臭味,尚服局自会想法子去除的。”

    “还是算了吧。”阿四摇头叹息。

    她灵敏又娇贵的鼻子挨不住这股味道, 还是让闻不出的普通人类消受这尊贵的紫色吧。

    临近年节, 小伴读们的母亲也带着礼物来感谢阿四这一年以来的照顾, 然后各自将孩子们带回去过年了。

    柳娘也替阿四准备了回礼——小公主亲笔写就的“福”字画。

    柳娘总是把阿四的任何东西都当宝物对待,每一样都收拾起来摆放整齐,三五不时的就拿出来清扫, 偶尔作为礼物送出去。

    虽然丹阳阁的宫人全都夸赞个不停,但阿四还有一点基本的羞耻心,几个伴读都太出彩啦, 她的一□□爬字根本无法相比较。

    经过阿四的勉力争取,这些字画全都是卷好放在锦盒中送出去的, 没让人当众品鉴一番。这样一来,起码不会让阿四本人看见自己的墨宝,至于旁的人收走后怎么对待就不在阿四关心范围内了。

    绣虎真心实意地感到可惜:“外头的官员们夸起人来都可好听了,可惜四娘脸皮太薄。”

    “不薄啦, 也不能太厚嘛,总不能关公面前耍大刀呀。”阿四拍拍自己圆润的胖脸, 柔软的触感令她情不自禁地戳了好几下。

    小孩的脸就是嫩呀,再过个几岁,她努力把字练得能见人了,就让她们捧着墨宝回去。

    嗨呀,话说回来,她的字都能叫墨宝了,真是人心不古呀。

    绣虎跟着憨笑:“四娘这个年龄能做到这个地步本身就是很好呀,伴读娘子们都是千人万人中比出来的人尖子,而四娘是生来的尊贵,不能相提并论的。”

    比起早些年阿四窝在襁褓里偷听绣虎和垂珠聊天的时候,现在的她们俩也变化不小,办事越发有条理了,柳娘有事离开阿四身边时也能够放心。

    有一点阿四想不明白,两人似乎很少同时出现。

    难道是轮班的?

    阿四左右张望,问道:“垂珠呢?我两天没看见她啦。”

    绣虎把阿四要用的水果和茶点摆放在方案上,“垂珠向柳嬷嬷告假去掖庭局上课了,这两日是宫教博士教授算术,她从前总是算不好,特地央求我替她一日,好好空出时间学一学。”

    阿四挠头,原来做宫人也要上课吗?

    她好奇问:“平时你们不在的时候就是在上课吗?多久休息一日?掖庭局都教一些什么?”

    绣虎就为阿四解释掖庭局的职责。

    掖庭局掌管宫中女工之事,凡是沦落为官奴婢且无歌舞类才艺的就归掖庭局统一安排苦役,例如种桑养蚕、缫丝纺织、缝纫浆洗、洒扫庭院等等①。掖庭局设有宫教博士二人,她们会定期组织人来教授宫人书法、算术等技艺,尤其是年幼宫人是可以去听课学习的。

    阿四听完就说:“那还挺好的,你和垂珠有想学的就只管去就好了,我这反正是不缺人用的,有人问起你就说是我说的。要是想学什么掖庭局不讲授的,也只管和我说,我让柳娘给你们安排。”

    绣虎受宠若惊,立刻伏地拜谢,她感恩但婉拒:“服侍四娘是我们的本分,若是为了学习一些技艺失去了本职的工作,对我们来说才是得不偿失。能够有四娘这份关怀,我等已经感恩万分了。”

    能够入侍丹阳阁的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再没有蠢货的。她们现在过得好,那是因为丹阳阁里的小公主受皇帝重视,而且阿四也极为好相处,但要是因为私事而被上官换掉目前在丹阳阁的位置,可就不是简单能回来的。

    “那好吧,你要是有需要的,只管向我开口就是了。”阿四虽然不太清楚宫人的想法,但她知道宫人们一定有她所不知的顾虑。

    这世界上的人大多数都活得很辛苦,作为幸运者的一员,阿四有点不为人知的愧怍,多的她也做不到,只能对看见的人帮一点算一点。

    绣虎再三谢过,拿着托盘退下。柳娘再后面听了一阵,等阿四和绣虎说完话才带着尚食局的女官上前奉送晚膳。

    柳娘将果盘推远一些,和女官一并将晚膳摆上,和气地和女官说:“四娘昨日问为何每道菜上都缺了一口,我今日才将你带进来,免得总让我们小饕餮误以为有人背着她偷吃。”

    阿四五感敏锐,舌尖也能细品百味,丹阳阁的餐食可谓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比皇帝的甘露殿还要注意味道。时间一长,阿四随着年纪增长愈加能吃,这诨名就从尚食局的主食口中传出来了。

    小饕餮之名传到甘露殿为止,在一次家宴上被皇帝拿出来和姊妹女儿们说笑,就此传扬开了。

    今日的菜品都是未动过的,女官先向公主解释:“圣上和几位皇子的常膳都是由尚食局奉送,凡进食,必先尝。”说完,她拿起瓷碗并一双银箸,将每道菜随机捡去一小块,碧梗粥也不落,然后一起快速吃尽。

    吃完等一小会儿,女官擦拭嘴唇和手,收拾好自己试吃用的餐具放在一旁,才道:“四公主可以开始用膳了。”

    这一流程有点超出阿四的预料,但这不是重点,她叫来尚食局的人是有其他很重要的事情要问的。

    阿四用象箸戳戳桌上香气扑鼻的驼蹄羹,她不满道:“那为什么我喜欢的菜不能每天都吃呢?”

    女官恭敬地回答:“因为一年四季各有变化,为了圣上和诸位皇子的康健,饮食是要及时调整的。且公主最为年幼,正是食疗养生、强身健体的要紧时候,绝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随后她又讲了一大通“春肝、夏心、秋肺、冬肾、四季之月脾,皆时王不可食②”的规定。总而言之就是,食谱都是尚食局的食医精心调配的,无论是味道还是食材的安排,全都是为了公主的身心健康着想,饮食跟上季节变化,才能将养身体。

    阿四听了沉默,感觉尚食局还怪不容易的,一边是个人喜好,一边是长篇的规章典籍,做出来的丰富多彩也不难吃。

    柳娘见状主动将女官引出丹阳阁,再谢她为阿四解惑。女官哪里敢受柳娘的礼,多次推拒:“这都是妾分内之事,柳内相多礼了。”

    阿四耳朵多尖啊,她一面大口吃饭,感叹女官时间把控地真好菜都是温热的刚好吃,一面蹭到柳娘身边问:“嬷嬷,她叫你内相诶,这不就和冬内相一样了嘛……”

    满眼亮晶晶的,写明了“快告诉我”!

    柳娘忍不住笑意:“怎么我们小饕餮吃着饭,还什么都想知道?”

    话语中的偏爱藏都藏不住。

    阿四咽下嘴里的事物,不停催促:“说嘛,嬷嬷快告诉我!”

    “好吧好吧,”柳娘说,“早些年圣上还是长善公主,我是公主府的属官,后来跟着在东宫詹事府十年,后来年纪大了,就跟在甘露殿做点杂事。孟夫人那头有的忙,我就来丹阳阁接一阵子。什么‘内相’的,都是宫人的客气话。”

    阿四偷偷瘪嘴,这些厉害的人都是这样的,嘴上“没什么”,实际上都私下干大事。

    “好了,解了好奇心思,四娘该用膳了。”柳娘敦促道。

    阿四是头一次吃驼蹄羹,看起来以为是清汤寡水,没想到味道鲜美,一不留神就喝完了汤。

    尚食局对小饕餮是特地扣着量送餐的,阿四只能咬着勺表示自己的愤愤:“太过分啦,人都来了,连汤都不多送点。”

    柳娘将盛驼蹄羹的空碗拿开,换成菜蔬,并说:“这道菜是晋代陈思王所创,据说瓯值千金,是用骆驼蹄掌烹制。圣上不许饮食铺张,这道菜能上来,已是看在四娘年幼。”

    阿四所剩不多的道德被柳娘再次轻松拿捏,将眼珠子从空碗里拉回来,专注吃起剩下的菜品。

    有挑食——事实什么都吃,但挑剔味道的名声在外,尚食局对她的膳食是极为用心的,都很好吃。

    阿四满足地放下手中小一号的餐具,挺着圆滚滚的肚子去洗手擦脸。

    柳娘没有说的是,这几天小官小吏们都放年假,反倒是受皇帝青睐的高官们要时常进宫陪皇帝加班,为了补偿这种额外的工作,皇帝不免要赐下很多赏赐和美食安抚众卿家,这一道驼蹄羹只是其中之一。

    这也是最近皇帝不怎么传召阿四的原因,小孩子能吃是福,但很多重料的东西还是大人们偷偷吃比较好。

    阿四并不能从柳嬷嬷慈祥的外表下,看破她那颗冷酷的心,美滋滋地开始饭后运动——去东宫逛、赏美人。

    过年了,东宫后院的人为讨好太子准备不少表演,奈何太子也很忙,忙得都住在崇明门外的少阳院,就把全宫上下最清闲的妹妹邀请过去欣赏。

    阿四是很开心啦,就是不知道美人们知道讨好的对象从太子变成比太子小二十岁的妹妹作何感想。

    不过嘛,无论怎么想,都和阿四没关系啦。

    她兴致勃勃地往东宫进发,路过尤二郎以前居住的院落时,还在想尤二郎和宜春北苑的小郎相处的怎么样了?

    第54章

    阿四往东宫里大大方方一坐, 好戏开场了。

    小郎们表演的歌舞、书画都是不错的,到底是家里十几年练出来的,不然也不敢往宫里送。然而, 落在阿四面前等于是牛嚼牡丹。她不太有艺术天分, 也还没来得及积累这方面的知识,对那些风雅的编舞和乐曲只能听个声响看个热闹。

    但阿四的记性不差, 眼见宜春北苑的小郎们都走过一遍了, 心里总感觉少了谁, 人数对不上。她就叫来随侍的内官询问, 内官苦笑道:“四娘有所不知……”

    雄性之间的忌恨心很旺盛,彼此的竞争素来是直白且低劣的——为了独占某事物, 杀死竞争者或收服竞争者。

    一旦将他们放在一处, 且不给予缓冲, 情况往往会演变成流血冲突。

    通过宜春北苑的内官介绍,阿四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据内官所说,太子是不大光顾宜春北苑的, 偶尔步入后院也只去探望一趟尤二郎。深宫寂寞,这些年轻气盛的小郎难免就要胡思乱想,一来二去间, 就起了口角和争纷,再后来就落水死了一个、走路滑到磕后脑死了一个, 深夜梦魇投井一个,世家小郎们进宫短短的两年里,新落成的宜春北苑已经葬送三条人命。

    第一个落水死的时候,内官派人去查探, 死者的贴身侍人说:小郎是天热想洑水,不许人跟得近, 侍人隔着五丈距离守着,久久没听见动静,上前查看就发现小郎尸体都凉了。

    后来传出消息,那天太子本要路过那处,结果遇事耽搁了,小郎久候不至又不敢高声呼救,硬是淹死了。

    这小郎出身不高,又是自己没事找事,宜春北苑也没当回事,这事就盖棺定论了。结果没两天,另一个小郎路过这片池子旁的小路时和结伴的小郎笑话死去的小郎,笑得太高兴,脚下一滑磕在池边大石上,当场咽气了。

    最后投井那个,就是摔死的小郎的好友,两人是旧相识了。传言是说,他半夜见到好友来寻,迷迷糊糊跟着声音出去,黑灯瞎火中踩空落井,又没了一个。

    这回连宫人也没听见小郎起夜的声音,宫人睡得死沉,还是第二日被内官叫醒的。

    这一波三折的故事,比早些年孟妈妈讲述的传奇故事还精彩。

    阿四听得嘴巴微张,甚至不记得上一刻自己想吃的是桌上哪道菜,她现在只觉得:“这地方太晦气了吧,长姊怎么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让我来了呢!”

    不行!

    她得赶紧离开,这男人多的地方就是怨气大。

    甚至不由自主地开始揣测:“东宫从前就没这些事,该不会是小郎们从前尽干一些伤天害理的事现在遭报应了吧!”

    内官听阿四说话就高兴,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呢,我们四娘开了尊口,定是这些小郎们前世不修,今生孽报来了。我这就向太子回禀,趁着年节喜气,将这群小郎一并放归家去。”

    “……这就放回去了?”阿四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这个宜春北苑笑眯眯的内官是不是就等着她说这话?

    接话快的生怕人反悔似的,难道是她没管理好宜春北苑,想借着小公主的大名当挡箭牌?

    “是呀,四娘是有洪福加身的贵人,四娘都开口的,必定是有道理在的。”内官又端上一盘糖渍的梅子,感谢道,“我日日呆在这儿心中也是惴惴,多谢四娘一句话替我解围。”

    一句接一句地夸得阿四都不好意思了,但她还是迟疑:这事就这么简单?他们会愿意走?

    一个人意外死去是巧合,可桩桩件件都是巧合……那只能怀疑背后有人了。

    她摆摆手:“举手之劳了,就是他们……这么打发回去能行么。”

    内官就差笑出一朵花:“自然,自家小郎冲撞了贵人不说,好声好气地将人送回去已是天大的恩典,自古以来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嗯……”阿四也没再问,毕竟人内官确实很不容易,这群小郎实在事多,不能怪内官啊。

    将人往家里一送,不管如何都是救人一命,大恩德啊。

    自觉莫名其妙做了一桩好事,阿四到还没被内官花里胡哨的话迷昏头,她从宜春北苑出来就直奔隔壁的宜秋宫找尤二郎。

    她向尤二郎探听另一个视角下的故事,相信作为被忌恨的重点对象,尤二郎一定可以带给她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走向。

    宫人掀开层层珠帘,迎接阿四入内,映入眼帘的陈设显然比从前昂贵许多,宫人也都是面白体面的。而尤二郎正坐在铜镜前梳发,他前面摆着许多瓶瓶罐罐,都是阿四似乎在姬若水那儿见过的东西。

    中年宫人用细长的刀具帮着尤二郎净面,然后将膏状物细致地在手中化开,涂抹在尤二郎的脸上。之后又上了三五层东西,直到尤二郎的脸涂抹得白皙如雪,符合时下的风情。

    这一幕说不出的别扭,连眉毛都遮了大半。

    阿四嫌弃道:“怎么弄成这样?真是难看极了。”

    一众宫人和尤二郎都笑:“四娘还小,不懂年轻郎子的心思呢。”

    “四娘呀,以后就知道了,郎子们就需要这个。这可是今年最时兴的模样了。”中年宫人又拿起各色胭脂比对,选中最贴合、最明艳的一款,轻轻往尤二郎眼角抹开,勾出细长秀丽的长尾。

    口脂也选的艳红,势必将尤二郎原本端庄的面容画出一股又艳丽又可怜的扭曲感。

    阿四无语:“怎么涂成这样?是长姊喜欢这样的?”

    要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她看错了浓眉大眼的太子。

    尤二郎手下的宫人们很松快,她们为着阿四这句“太子喜欢”几乎笑作一团去,还是尤二郎不得不解释:“这是内宫传出来的样式,宫中白侍巾肌发皆白如雪,出门必遮阳,只用口脂点上红唇,不做他饰。偶有一次被人扬了遮阳的伞,仅仅一刻钟的阳光就将他晒得两颊生晕,眼尾艳红。宫人称之曳红采,传出名声后,小郎们都争相效仿。”

    这是什么奇怪的流行,生来白发白皮红眼的人,和后天仿出来的人岂止是云泥之别,简直东施效颦。

    阿四谴责这种跟风行为,言之凿凿:“别人都这样做,你也这样做,那不就泯然众人了吗?况且,后天所得哪里有白侍巾先天生来的貌美?”

    阿四的话也对,但这中年宫人手艺超群,是尤二郎托了不少人才请来的,他可不敢随意得罪了。

    于是尤二郎先谢过中年宫人,将人送出门,才回过身来和阿四笑谈:“这其中的可不止这点,太子不在意小臣的脸上涂抹几层脂粉,但旁的侍臣却要说闲话的,为了耳边清净一些,难免要请熟手的宫人来做出点声势,别让人小瞧了。”

    装扮又不是出兵打仗,要声势做什么?

    阿四脸上明明白白的疑惑,说话更是不客气:“都是瞎话吧,我从没见过人靠脸上的脂粉壮大声势的。二郎你不会是被人骗了吧?”

    尤二郎但笑不语,这是东宫后院的声势,阿四自然是不会明白的,他也省的费事去说。

    “在宫里闲着也是闲着,你爱涂抹就涂吧。”阿四很快放下这些小事,问道,“你今天费这么大劲儿,脸涂成这样,是长姊要来吗?”

    “当然不是了,这是我日常的装扮,太子殿下不爱这些花哨的,见太子殿下时我也不会用的。”尤二郎因为身上繁复的装饰不得不端坐,瞧着再没了从前的轻快和特别,已经快要完全融入到鼎都小郎之中了。

    阿四似有所思,就她所知道的,太子喜欢的就是尤二郎身上那一点特殊,消磨了这个,尤二郎在东宫又能有几时好?

    她问:“那你知道宜春北苑死去的三个小郎的事吗?真是奇怪,内官竟把这事当做故事告诉我了。还因为我的一句戏言,要将剩下的人都送回去呢。”

    尤二郎还当真知道:“背地里都是宜春北苑的小郎们争风吃醋闹出来的人命,就是怕说出来难听,担心有人说太子殿下治家不严。所以,第二桩事情闹出来的时候,太子殿下就和我说起要将人送走了。但宫人教我要大度得体,我就劝太子留下他们,太子采纳了我的意见呢。”

    阿四好奇:“你说了什么,竟能让长姊改变主意。”

    尤二郎道:“我说,四娘喜欢看热闹,放出去不如留着表演给四娘观赏。”

    阿四呆滞:“你?”

    原来就是你让人白蹚了一趟浑水,怪不得之前她说要来宜秋宫时那个内官笑得那么开心。

    好你个尤二郎,这种旁人避之不及的晦气事,你大度拿我当借口。

    她愤愤地想:长姊肯定已经很久没来宜秋宫了,就尤二郎这缺心眼的架势,太子能和他相处长久都是看了怀山州的面子,这玩意迟早和宜春北苑的小郎们一样打包送走。

    阿四越想越生气,觉得早些年的感情都喂了狗了,虽然她付出的只有无聊时的一指甲盖的时间,但那也是她姬阿四的时间。

    枉费她还好心来看望尤二郎,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

    隔日,阿四特地再来找一趟太子,强烈要求把宜春北苑小郎们送走的同时将尤二郎也一起送走,理由都是现成的:“白鸽和乌鸦相处久了,他看到的鸟类都是黑色,久而久之自以为也是黑羽毛。白鸽不珍惜自己的洁白,我却有些可惜。长姊,与其看落花入泥潭,不如早些挪开吧。”

    太子故作不知:“阿四读书后,说话是越发有内涵了,连我都听不懂了。”

    阿四气得跳脚大叫:“就是把尤二郎嫁出去,也比放在这里碍眼好!”

    第55章

    “生太多气会长不高的。”太子揉揉妹妹的后脑勺, 心情相当好地回去处理政事了。

    不出一月,各处就流传起太子至今无所出是东宫的小郎们无福的流言。说的人多了,皇帝难免就要过问一二, 当着众多大员的面, 太子好似全然不知外面的流言蜚语,她笑道:“这些都是无稽之谈, 各家小郎都温良可人, 哪里有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说法?”

    皇帝放下手中朱笔:“这些人虽然是朕赐给你的, 但你很不必替他们遮掩, 宜春北苑没了好几个人的事朕也有所耳闻。无论是巧合还是有心的,这些心术不正的人都留不得了。”

    分辨一群男人之中哪个好哪个坏, 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 而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的只有世界上最闲的没事干和蠢的没脑子的人。

    皇帝和太子都不是有这个闲情逸致的人, 三言两语间定下了赐宜春北苑小郎一人十金并放还其家的处理方式。

    连已死的小郎尸身一并送还其家,详细告知死因,再赐上好的棺木。

    至于凶手不凶手的, 要是死去的小郎有人心疼就让他的家人自个儿去寻仇吧。

    翌日,东宫驶出的漫长车驾占了一整条宫道,太子仁德厚道, 但凡是小郎们用过的东西全都作为随礼送出门了。

    阿四又来看了一整日的热闹,好几个小郎面色惨白掉了一路的眼泪。

    看得人真是……心里好开心呀。

    “唉呀, ”阿四感慨万千,“世事无常啊世事无常,当日进宫多么意气风发,到头来一驾马车送出门去了。”

    这种进过东宫又灰溜溜离开的男人, 以后哪里有好志气的女人敢要哦!

    就算太子不在意,又有谁敢试探未来顶头上司的心思, 肯定是避开不要这种男人啦。

    东宫仅剩的外人尤二郎盛装打扮坐在阿四边上兴高采烈的:“真是为他们高兴啊,听说那三个可怜的小郎都是为人暗害的,现在好了,剩下的人都可以平安了。”

    宜春北苑的内官和宜秋宫的内官笑而不语,若非有她们暗中关照,来自外地的天真尤二郎才是第一个死的。

    这点阿四就比尤二郎有数得多,越是身边的人越要友善对待。天子一怒,伏尸百万,但天子本人也只有一条命啊。皇帝都有差点被侍者勒死的,可见人把身边的人太不当人是要付出血淋淋的代价的。

    尤其是这些从底层走上来的内官,没有两把刷子还真转不开。

    阿四难得升起一点促狭心思,和尤二郎说笑:“你呀,今后东宫就你一个人了,能适应么?”

    尤二郎说:“这是不可能的,我早就明白的,太子身份尊贵,她的身边怎么可能永远只有我一个人。”

    但她的身边可以永远不再有你呀!

    阿四带一点先知的得意,小嘴叭叭:“你会不会觉得还是怀山州的生活更好啊?说不准哪一日你就和那些默默无闻的小郎一样没了,我和阿娘、长姊说一声,放你回去吧。”

    “这……”尤二郎显然有点为难。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早明白这个道理,也从未想过再回去。见识了这等繁华,哪里舍得离开呢?

    有一点尤二郎总是很清楚的,他自知爱的不是太子其人,而是这泼天的富贵。不过他现在已经不会轻易将这件事宣之于口了。

    关于这个,两人曾聊过的。

    阿四也知道尤二郎的心思,但现在的她更愿意站在长姊的角度考虑问题。

    她的太子阿姊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

    不存在的,除非不是人。

    阿四听着耳边小郎们哭得沙哑的声音,一想到这只是源于自己的一句话,她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啊,这就是权力的感觉吗?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一群人的人生轨迹。

    抱着这种隐秘的快乐,阿四和尤二郎痛快地坦白了自己和太子说的话:“我觉得啊,你这样埋没在宫里太过可惜,问过长姊能不能将你外嫁啦,她已经同意了。这样一来,你又可以平安活着,又可以在鼎都安享富贵,岂不是两全其美?”

    尤二郎僵住了,他小心地向阿四求证:“你……四娘是在说我吗?”

    “对呀,”阿四快乐拍手,带一点不说出口的恶意,“长姊已经应允了,也不知道你有什么额外的要求么?长姊很大方的,一定会给你一份多多的陪嫁。”

    尤二郎彻底说不出话来,他再没想到今儿看了一天好戏,最后竟是将自己送上戏台子了。

    阿四自顾自地说:“我听见詹事府的人在讨论啦,讲究些的人家可能会有所介怀的,所以太子说把你当弟弟一样嫁出去——别怕,不是和亲啦。鼎都有一户曾家,她家的大母是怀山州出来的,娘子、小郎们也都养得好,一定和你合得来。据说齐王阿姨早些年的驸马就是曾家选的,后来齐王一心出家,与曾驸马和离了,她们家也没有在意。可见是极开明的人家,你嫁过去也会过得很好的。”

    过了许久,阿四终于等到尤二郎说:“怀山州是没有婚嫁的说法的,也就不可能接纳外姓男。”

    阿四站起来拍他肩膀,安慰道:“别担心,她们家是另一支的,是收留男人的。”

    她没说的是,这一支的女人偏好女儿,要是连着没生出女儿,家里的长辈亲朋就会建议家中女人换个男人。但这也很好啦,毕竟男人本来就不会生,逐出家门也不费事,也没孩子拖累,独自回娘家就行。

    等那群小郎走得差不多了,阿四拍拍屁股也要回丹阳阁了,见尤二郎犹带失落的面容,她笑道:“你刚才自己也说了,平安是最要紧的,这宫里的男人死的多么轻易,离开是曾经多少人都盼不到的大好事。”

    失魂落魄的尤二郎转头就病倒在宜秋宫,虽然不是大病,却总是不见好,拖了数月才渐渐好转。这却坐实了他心中有鬼。

    阿四当然是不知道尤二郎后面的情况的,东宫的内官生怕阿四知道了尤二郎的情况自责,将这事瞒在东宫范畴内。直到尤二郎出嫁曾家阿四才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尤二郎。

    婚礼在黄昏举办,尤二郎是不能在宫中出嫁的,因此提前三日搬到楚王府待嫁。他离开前向宫中诸人一一拜别,午时来到丹阳阁拜访阿四。

    他此时的状态接近姬若水,脂粉都盖不住的苍白憔悴,“四娘,我今天下午就要出宫去了。”

    “噢,是要成婚了对吧?”阿四从百忙之中听到有来客,立刻丢开恼人的毛笔出来待客,见到是尤二郎也笑得开怀,“那真是贺喜你啦,以后要过得幸福啊。”

    尤二郎勉强一笑,他还没从急转直下的情况中回过神来,而现实并不允许他慢慢适应。

    阿四也没想到,这是她和尤二郎的最后一次见面。

    三个月后,尤二郎就死了。

    宫人将消息传来事,阿四正被柳娘盯着习字,柳娘说:“心神不正,字则倾斜;志气不和,字则颠仆。阿四初学,不必强求形势,神采是第一要紧的,将心沉下去,专心致志。”

    悔不该那天起得早,冲进柳娘的卧房扰人清梦,却发现柳娘已经在写字了。

    为什么柳娘睡得比她早,起的也比她早?

    阿四揭开柳娘的书画一看印章,发现柳娘居然是真书(楷书)一道的名家,她在东宫还看见过太子临摹这幅字,原来是柳娘写的。阿四登时就来劲儿了,缠着柳娘问了半日。

    后半日就被柳娘拉着习字,写到阿四再不好奇为止。

    这段日子,阿四就盼着有人能来打断柳娘突如其来的兴致,比起枯燥的习字,她宁愿背书……不对,这些她都不喜欢。

    宫人低垂着头,将事说了:“东宫的内官传来消息,说是曾家的尤二郎病逝了。”

    阿四脸上的笑慢慢收起,她转头看向柳娘,发现柳娘神情自若地修补阿四写的丑字,直到改的勉强能见人了,才让宫人拿出去晾干,不忘吩咐:“这是四娘要赠与三娘的及笄礼物,记得送到翰林院裱好。”

    宫人应答,轻手轻脚拿着书画出去了。

    柳娘再走到阿四身边,拉着孩子的手往绳床坐,笑问:“怎么了?四娘之前不是知道尤二郎的所作所为了吗?怎么今天反倒吓住了?”

    阿四直觉柳娘口中的知道可能和她想的不是一回事,悲愤承认自己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柳娘抚摸阿四披散的头发,笑语:“四娘不急,嬷嬷讲给你听。”

    “就先从宜春北苑说起吧,那处太子殿下从未去过,这事知道的人太多了。那些成色,太子殿下是看不上眼的。但这点,尤二郎是不知道的。”

    东宫的内官足够出众,在她们主动开口说小郎们的离奇死亡前,阿四也没听到过一星半点的风声。

    柳娘又说起太子的癖好:“我们的太子殿下看起来好说话,有些东西却挑剔的紧,她呀,只喜欢真正有德行的人。无德的男人是入不了太子的法眼的,而鼎都多少公卿世家都是靠着祖辈的余荫,但凡有点德行的都要送出去为官的,送进宫的,要么是那张脸够出众,要么是变着法子调教过的。”

    “所以,尤二郎能得太子几分垂青,完全是靠着他独特的家室,给了太子不一样的感觉。但是,人是很善变的。尤二郎是如此,太子也是如此。尤二郎身上那点特殊的东西消失的太快,而太子也厌倦了。于是尤二郎难免急切,急中生错。”

    宜春北苑的小郎们是掖庭择选的,除了独自一个人,什么也没能带进来。他们有什么能为置人于死地?

    反倒是尤二郎,他在宫中待得有点太久了,久得让他着魔了。

    第56章

    阿四不自觉将手肘搭在矮几上, 左手撑着下巴,全神贯注地听柳娘分析尤二郎,她呢喃:“所以, 长姊是知道尤二郎是罪魁祸首的?”

    白莲花变成食人花, 竟是这么简单事。

    他这些日子的装模作样,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假装天真不谙世事, 假装善良大度让太子留下宜春北苑的人, 他对宜春北苑那些小郎平安离开的祝福……

    阿四背后发凉:“难道尤二郎这些年都是假装的?”

    柳娘发笑:“怎么可能呢?人是装不了这么久的, 只是下坡的路太陡峭, 他走偏了路而已。”

    尤二郎是作为姬若水的伴读进宫的,他入宫时身边并无侍从, 具是宫中替他安置的人手和衣食。哪里来的人替他卖命, 下手暗害其他小郎呢?

    阿四这么想, 也这样问出口了。

    柳娘低头对上阿四清亮的眼睛,笑道:“我们四娘生在最好的时候和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没见识过从前朝廷里男人横行的样子, 也就不知道对普通的、无好运的、偏偏又从小认定了要找个好男人的女人来说,一个善解人意的、愿意平等相待身边女人的男人对她们有多大的吸引力。”

    很多人并不像阿四一样活在最自由、掌握世上最多财富的女人堆中,她们见惯了男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情状, 打小被低一等对待,被灌输着必须得到男人认可的常理, 即使世易时移,她们也难以及时转变。

    而尤二郎简直称得上是最难得的一种男人吧,他习惯女皇帝的存在就像习惯家中主事的老祖母,对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宫人也秉持着家人的态度对待, 虽然他不会伸出手帮宫人们干一点活计,但这种“被看在眼里”、“得到承认”的感觉对部分人来说几乎无可抵挡。

    最初自认倒霉被分到尤二郎身边的宫人也逐渐变得乐意接受好脾气、又把宫人当人的小郎。只要是和尤二郎相处过的, 多半都会喜欢他,至少不会讨厌。

    日久天长下来,难免就要有些人为他所用了。

    阿四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这段长长的话,歪头瞅柳娘,瘪嘴道:“可柳娘这么大的年纪,也活的很清醒,宫人们难道就命都不要了吗?”

    在太极宫里暗害他人,一旦被发觉就是铁板钉钉的死罪了。

    柳娘笑:“人多数都是惜命的,但架不住总有几个人肯的。”

    从没被正眼对待,不被视为“人”的人,轻视的话听得多了,也可能听进心去,当真不将自己当做人了。

    阿四不明白的地方还有很多:“长姊既然早知道尤二郎做下的事,又为什么迟迟不处罚他?不但遣散了其他小郎,还风风光光地将尤二郎嫁出去了……这不是差点令他逍遥法外了吗?”

    柳娘为童言童语逗笑:“包括尤二郎在内的小郎们对太子殿下来说就是中看的摆件,而尤二郎是较为少见、珍贵的一款。四娘比较喜欢的玩具撞坏了其他的玩具,难道会将这个玩具拆碎了给其他玩具赔罪吗?”

    “那……当然不可能了。”

    阿四环顾左右,眼神飘忽:“那样做太浪费了,都是我的东西,这多让人心疼啊。”

    对太子来说,这些小郎和阿四的玩具是同样的道理。

    出于对储君传宗接代的责任,其他的支持者会关注东宫这方面的情况,毕竟是长远的投资,总要能看见一些未来的希望。太子即使以防万一不打算生,也要在东宫里放一点挂件,充门面。

    因此,一个尤二郎和一群小郎能起到的效果是差不多的。都能把太子不愿生育的内因,表现成缘分不到、男人无用的外因。

    再拖一拖时间,等哪个妹妹长大生了女儿,事情也就能过渡下去。

    可惜的是,尤二郎下手太快了。

    “尤二郎太过心急了。”柳娘淡淡地说,“要是收着些手段,他还能再做一段时间太子的心尖子。盛宠无比、不纳二色……这该是男人最大的追求了吧。”

    太子对怀山州的尤二郎与众不同,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传闻了。

    而是这些年太子数次拜访,与尤二郎友善交谈,营造出来的情况。就连阿四小时候在花园子里抓蝴蝶,都能听见姬若水用这事调侃尤二郎。

    一国储君,愿意为一介出身普通的男人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又是一段千古佳话啊,完全不亚于姬难和回鹘王女之间的传说,足以载入史册。

    没人会深究太子是出于什么原因,所有人都能看见、也只能看见表象,就是太子对尤二郎的另眼相待。

    至于尤二郎极可能受到的攻击,没人会在乎,这都是他勾引太子所要付出的代价。

    明知自己不行,还扒着太子不放手的狐狸精,堪称祸国的男人。要放到后世给皇帝们引以为戒,告诉世世代代的女人们这种好色的事做不得。

    柳娘想到这,还有点遗憾:“我本来还想看看太子殿下要怎么表现她的情深似海呢,太子殿下做圣上养女那天起,就是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真想知道太子变脸的样子啊。”

    阿四也没心思考量尤二郎的想法了,她也叹惋:“是呀,我也想知道长姊除了笑容以外的模样,尤其是窘迫尴尬,长姊也会感到尴尬吗?我太想知道了。”

    柳娘觉得太子大概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她给阿四支招:“太子殿下连拿男人当挡箭牌的损招都想出来了,肯定不会为此尴尬困窘的,四娘不如试着趁太子如厕的时候跑进她的厕间……”

    阿四想象她冲进人厕间的场景,不由自主地抖抖小身板,摇头拒绝:“那肯定是我感到尴尬呀,长姊指不定笑得多开心呢。”

    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事儿,姬阿四可不干。

    阿四见柳娘还想撺掇,立刻问起其他事:“长姊不生小孩的话,是不是就和阿娘一样要靠姊妹们了?”

    瞧阿四不上当,柳娘更是遗憾,长叹一气再给阿四讲:“是啊,二娘、三娘、四娘,哪怕是玉照的女儿长寿,都是很好的呀。”

    可这有不对了啊,阿四挠头:“既然阿娘都已经这样做了,那为什么长姊不大大方方地说出这事呢?”

    有皇帝阿娘在前面,天塌了也能补回去,没必要挂一个羊头在后院里啊。

    “因为人心难测海水难量,圣上当年也从未说过自己不生养的,总有些人会因此揣测,进而首鼠两端。要是一些人到其他几位娘子耳边说得多了,哪天真不小心说动了谁的心思怎么办呢?”柳娘伸手摩挲阿四手挠的头皮处,帮着阿四松开发上小鬟,“对于真正珍惜的、平等相交的人不该企图用各种方式试探忠心,而是要尽可能地以诚相待。”

    就连当年是游侠的刘邦也敢指着秦始皇的车驾发愿,更何况距离九五之尊仅仅一步之遥的天潢贵胄。

    皇帝这些年从无一日玩乐,最轻松的一日就是生阿四那天,平日夙兴夜寐,耗费心血无数才成就如今的局面。要是孩子这一代就相互内讧起来,这日子是长久不了的。太子瞒着远一步的妾臣,却对母亲姊妹坦言,将事情说清道明,妹妹们自然也会体谅她、敬爱她。

    阿四一向是瞒不住心思的脾气,她对这些弯弯绕绕的不感兴趣,唯一苦恼是:“我以后是不是也得生小孩呢?三姊说怕人得很,玉照阿姊生长寿鬼哭狼嚎的。我可怕疼了。”

    肩上突然多了一点责任,她们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啊。

    不过,她这具意外来的身体,似乎是不附带这种创造生命的能力啊。

    柳娘就说:“胞宫在四娘腹中,这事归根结底看四娘自己的意愿。至于女儿,只要权力在手,愿意做姬家女儿的人铺天盖地都是,总有人是乐意生子的,只要又人生,四娘又不在乎所谓的血脉传承,谁不一样?”

    更何况,姬姓族人再稀少,也有数千人,其中就算适龄的只有十分之一,那也不是小数目。

    从众多孩子中精心挑选、再培养,实际上要比祈求上天祖坟冒青烟出一个有资质的概率大得多。

    这回,阿四机灵了:“宗庙每隔一段时间就收养族中女孩的原因是不是就在于此?”

    巫女装神弄鬼,但学《商君书》之类的治国之道的,古往今来也只有姬姓的宗庙一家吧。

    柳娘拿过木梳打理阿四青黑色的头发,闻言笑道:“祈娘子是早就被齐王看中的,算半个弟子,准备日后留着传家的,若非是晋王无后,齐王大概是舍不得的。”

    阿四了然,毕竟姬宴平和楚王一样,迟早是有王爵在身的。

    而且姬宴平和齐王除了外貌,性格上南辕北辙,爱好也截然不同,齐王满王府的书画典藏留给姬宴平注定落灰,不如找个同好的徒弟传承。

    “四娘的头发养的真好,和圣上一模一样,今后也是不会生白发的。”柳娘目露怀念,“我早年在赵国夫人身边,见过她年近期颐,青丝如故。”

    赵国夫人是先太后的母亲,阿四是知道的。

    她伸手摸摸自己这头祖传的好头发,疑惑道:“明明是黑色,为什么叫青丝?”

    柳娘放下梳子,站起身牵着阿四往屋外去,此时正值盛日当头。柳娘轻握一把阿四的头发挪到她的面前,烈日照下来,黑发翻出青金色的光芒。

    “这可是最好的头发,都说有这样头发的人命硬,注定是要长寿无极的。”

    第57章

    阿四跟着摸摸自己的头发, 仔细地观察后发现发丝在太阳底下真的会有一圈青色的光芒。于是,她叫来周围的宫人们蹲下,逐个观察, 发现不少人的头发都是这样的。

    她说:“怪不得是叫青丝, 不过这么多人都一样,头发和命数应该是没关系的。”

    “头发养得好的人, 都能晒出青色, 而我们四娘是不同的。”柳娘挥手让宫人们各归其位, “四娘和赵国夫人一样, 总有几根头发会是金色的。”

    阿四指着其中一个宫人离去的方向说:“她的头发偏黄色。”

    柳娘再解释:“那是个少时吃过苦的宫人,因为少吃少穿导致头发枯黄, 而是四娘是生来有的, 这是不一样的。”

    “那好吧, ”阿四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我现在想去沐浴了,头皮痒痒的。”

    坐在专门留有固定座椅的浴桶里, 阿四安逸地任由按摩师摩挲头皮。是柳娘为了阿四向太医署按摩科要来的人,手法专业,阿四舒服得打小呼噜。

    在此期间, 柳娘在和边上的人说一些阿四不大听得懂的话,大意是……要进行性别教育?

    阿四缓慢地打哈欠, 眨眨眼睛渗出来的眼泪,思考起今天要午休要睡多久,要不直接睡到吃晚膳吧,这样就不用继续被柳娘盯着练字了。

    柳娘总说, 阿四读书背书差一些、懒一些都是不打紧的,最要紧的事心里要明理, 手上字要过得去,至少明面上不叫人挑出毛病来。阿四自个儿也想:诗词歌赋之类的,反正是养着翰林学士,要是阿四自己都会了,就用不着翰林学士们捉刀她们岂不是要失职?

    她可是为了可爱又能干的翰林学士们考虑呀,太子和楚王都是有天赋又努力的,只有阿四能让翰林学士们有用武之地了。姬宴平也用不着,她会凭拳头让所有人闭嘴。

    虽然姬宴平不是最能打的,但是她是唯一打了不用挨罚的——关在有数百间屋子的长安殿里要啥有啥对她来说不算惩罚。

    胡乱想了一通,阿四越来越困倦,眼皮不断下垂。宫人们发现后,迅速替她洗好擦拭,低声哄劝小公主晚一些睡,然后轻手轻脚地擦头发,力求让孩子的头发在睡着前干燥。

    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阿四在梦里和弘文馆的谢学士在屋顶追逐打闹了好久,她非要在宗庙上面蹦跶,谢学士气得一把老骨头爬上来阻止,你来我往间还踩掉了瓦片,砸中不知道哪一代的祖宗……哦莫,宗庙的瓦片太脆了。

    话说回来,谢学士真是老当益壮啊。

    阿四精神百倍地从床榻间爬起来,不用别人帮,自己穿好鞋找柳娘分享今天梦里的见闻。

    聊梦中故事就得抓紧时间,再过一刻钟她就半点都不记得了。

    外间,柳娘正招待太医署的医师,阿四“哒哒哒”踩着声进去,高高兴兴地和柳娘说了梦里张牙舞爪的谢学士和英明神武的自己。

    医师自觉停下话头,柳娘含笑听完,帮阿四整理了散乱的头发,同时回答:“说不定谢大学士是自己也想踩一踩,才跟着四娘爬上去的。她可不是尊崇先祖的人,年轻时候离经叛道得很。”

    阿四灵敏地嗅出八卦的味道,立刻扒拉柳娘的袖子,要求展开讲讲。

    柳娘就说了一件旧事:“当年谢家的家主、也是谢有容的父亲,本是支持越王的,谢大学士认为此举不明智,主动与其兄谢家主割席,带着一批谢家人另起一堂。谢家主扬言要将谢大学士从族谱中划去,谢大学士一不做二不休,拿了一卷纸将她母亲谢老夫人的名和她自己的、女儿的名一起写上去,当场讥笑谢家主:手中的一卷纸千百年后也是族谱,难道写在厚实一些的书卷上就能得道飞升不成?”

    说完,柳娘点点桌面,笑道:“要是放在那时候,谢大学士也是敢爬上谢家的祠堂跳舞的。说起来,谢家主早就魂归天外了,现在看来应该也是没能成仙。反倒是家主落到谢大学士的肩上。”

    阿四乐了:“那谢学士为什么现在看着和老古板一样,天天撵着三姊跑呢?”

    柳娘笑声更大:“那是因为她现在成了被少年人反对的老人啦。”

    怪不得谢学士抓姬宴平一抓一个准,原来是她早些年就已经经历过,最明白叛逆少年的想法了。

    一老一少贴在一处笑够了,柳娘为阿四介绍医师:“这是秦医师,今儿是来给阿四讲解女男之别的。”

    阿四顿时伸长脖子去看秦医师手中的木匣子,里面放的是什么有趣东西?

    秦医师向阿四微笑,还把木匣子向阿四的方向推,任由阿四无处安放的小手按住木匣。阿四轻易地打开木匣,里面躺着两个木偶人,不像阿四的人偶那样有精致的丝绸服饰,这是两个朴实的、写实的、没穿衣服的木偶。

    大概是考虑到阿四的年龄,木偶也是按照孩子的样子雕刻的,磨得平滑、上桐油。阿四拿出女偶上下看看,有鼻子有眼,胸部、臀部该有的都有,非常细致。

    阿四顺带瞟了一眼男偶的,噢,有小小的一点东西。

    柳娘让出阿四身边的位置,由秦医师坐过来。秦医师见阿四不去拿男偶就自己拿着,展示给阿四看。她先从阿四手中的女偶开始,正大光明地给阿四讲解人体器官,着重讲了女和男不同之处:“乳是指胸部两侧隆起有头的地方,妇女以乳汁来哺育婴儿。篡是横骨以下,两股之前的凹陷处,也就是指的女和男的阴器所在之处。”

    周围人都是一脸坦然地听着,似乎都没觉得不对,阿四也感到理所当然起来:“噢,我记住了。女人和男人是不一样的。”

    “是,”秦医师连声夸赞阿四聪慧,手指着女偶小腹处继续说,“婴孩都是女人在腹中孕育,十月而生的。人的诞生,是母亲的精血凝聚,如果婴孩像四娘喜欢的花朵,那么母亲就像土地,而父就像一场雨……”

    阿四乖巧点头:“是哦,我是阿娘生的,也生长在阿娘的土地上,父……雨水流走了。”

    看来今天很顺利就能结束,秦医师满意道:“四娘学得很快,最后一点就是四娘要记得,人与人之间是要有恰当的距离的,要是有外人胆敢触碰,你该怎么做呢?”

    这题阿四懂,立刻抢答:“像三姊一样,叫宫人把他拖下去打。”

    秦医师愣住,微妙地轻咳一声,“这样也没错的。”结束了今天的谈话。

    柳娘让宫人送秦医师两步,她拿出提前准备好的两套简单衣服递给阿四,“那四娘帮木偶人穿上衣服吧。”

    阿四选出一件黑红搭配的给手中的女偶穿了,她有点嫌弃男偶,总感觉多了一点东西显得很丑陋。于是,她顺应内心,抓起男偶的头和剩下黄绿搭配的衣服丢回木匣子,说:“那个我不喜欢,柳嬷嬷下次送给别的小朋友吧。”

    她已经逐步习惯了柳娘对剩余物品的处理方式,并且发自内心地认同。

    多勤俭节约的好办法啊。

    柳娘顺意收起木匣子,而后和阿四聊到关于女男情爱方面的事:“四娘转眼间也长这么大了,再过几年,就得请掖庭局的内官来教导了。四娘现在知道自己偏好什么样的人侍候么?嬷嬷可以让掖庭事先准备着。”

    阿四以为是要给丹阳阁添人,她认真想了想:“我喜欢长得顺眼的。”

    柳娘点点孩子的光亮的脑门,笑道:“罢了,其实也看得出来的,四娘总喜欢奇异些的。虽然麻烦些,但用点心掖庭总该是能准备好的。”

    少年人容易因为冲动而造成不好的后果,未免家中孩子们为了美色要死要活,宫里一向是确认孩子到年龄了就给准备无数备选。当然了,事先都是会调教、告诫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不过,就柳娘对阿四的观察,阿四似乎更喜欢偏门一些的美人,白的、黄的、绿的。

    阿四是看不破大人肮脏的思想的,她抱着新得的精美人偶放到架子上,之前的得到的她都给安排了身份:帝、王、将、相……现在加上御医。

    整整齐齐一宫人啦。

    她兴致冲冲地在饭后前往长安殿寻找姬宴平分享今天奇特的见闻,长安殿通报的宫人腿脚飞快,硬是在阿四进门前提前向姬宴平禀告了四公主的到来。

    然后,阿四实打实撞见了两个秀美的少男垂头丧气地从内殿走出来。

    她满脑子包,进门就见姬宴平正和衣坐在床头看书,阿四迷茫:“三姊,你竟然在私下学习?是我还没睡醒吗?”

    姬宴平恶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半斤八两的你也来笑话我?真是好的不学,净学些坏的。”

    内官在一旁无情拆穿:“此前,三娘是让掖庭送来的两个美人帮着完成课业,没成想四娘突然来了,收拾得着急,反倒是被我碰见了。”

    阿四上前几步,拉开书册瞅一眼:“《史记》的陈涉世家篇啊,难道连这个都要背诵吗?”

    “是谢大学士布置的文章,要从中选一点破题写文。”姬宴平冷酷地读出文中一句话,“天下苦秦久矣,我苦谢大学士亦然。”

    阿四经过五岁的熏陶,她已经能听懂了,甚至还能顺着发出问题:“这句话是说天下人痛恨秦国统治很久了,可既然秦国的做法是错误的,谢学士也不赞同《商君书》中商鞅的做法,秦国也因此而亡,那为什么我们还要这么细致地学习这方面的东西?大致了解一下,避开不要再犯,不就好了吗?”

    第58章

    姬宴平摩挲书脊片刻, 细思后勉力回答妹妹的问题:“因为我们不是天下的百姓,而是治理百姓的人。史记终究是臣下写就的,很多时候妾臣和君主并不站在同一条线上。我们以史为鉴, 可知兴替, 要考量的是如何更好地治理人,秦制严苛不假, 但秦制使得国家强盛而民众衰微, 尽可能地减弱了妾臣手中握有的东西, 而丰富了君和国所拥有的东西。这是另一种长久地稳定和强大, 《商君书》讲究的是这样弱民强国的霸道。”

    阿四怔愣,下意识环视周围的宫人和内官, 但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假做不闻。

    她烫手似的收回搭在史记上的手, “可是……后来的汉朝施行的不是仁政吗?”

    姬宴平眉宇撩起, 带着轻微的讥笑:“既然是人、只要是人,怎么可能不为自己?汉朝的仁政只是在秦制的重锤外面套了一层棉麻,虽不如秦法严苛, 实际上还是同一种东西。这就是汉朝皇帝的以史为鉴呀,他知道秦朝那么做容易出事,委婉手段之后, 汉朝果然比秦朝长寿几百年不是?”

    顺带举了一个简单明了的例子:“我处罚崔氏子时,只令力士责打, 并不杀他,于是他死于重伤。其实他终究是死于我的命令不是吗?当然了,要是我愿意松松手,或许他还能瘫着回去。这一点‘或许’就是汉比秦的仁德。”

    “原来如此。”阿四恍然大悟。

    她又一次意识到, 自己已经不站在原先的位置了,现在的她天然是少数、且强势的那一方。人站在山脚想的是如何省力爬上山, 登上山巅就要考虑如何安全走下去。她的认知,已经落后于事态的变化了啊。

    姬宴平伸出胳膊压在阿四的小脑瓜上揉搓:“哎呀,阿四这副表情真令我喜欢,你的三姊我是不是很厉害呀?”

    那可不,比起她上辈子十几岁时候的认识,姬宴平堪称超绝。

    阿四郑重其事地点头:“三姊懂得真多呀。”

    这话姬宴平爱听,看手中的书本也不那么讨厌了,让宫人给她端来矮几和笔墨,随意开始写。

    她坦然说:“今儿文章就写这个吧,虽然不大适合,但毕竟是我们阿四问的,想来谢大学士看在我和阿四姊妹情深的份儿上也会让我过的。”

    阿四坐在一旁看,她的毛笔字写的还是不堪入目,但这些日子也算是磨出了几分实在的眼光,稍微能够品鉴了。姬宴平下笔飞快,前几行勉强算是真书,后面就开始笔走龙蛇——就算是草书吧,反正是阿四看不懂的字。也不知道谢大学士能不能认清楚。

    果然十几年练下来的字就少有丑的,姬宴平这字放在后世也得是个书法会长。

    姬宴平换了两三章纸才写完文章,墨迹还没干她就大大咧咧把矮几往外一推,摊平在坐床上大喊:“快把这玩意拿走,送到弘文馆去。顺便打听一下裴娘什么时候回来啊,没了她,谢大学士整日盯着我不放,我真是一天也待不住了。”

    听着听着,阿四不禁问:“裴娘是裴道的阿姊吧?是不是已经出门游学一年了?还没回来么?”

    这未免有点过分了,一整年都不回来,过年都不回家,独自在外头未免凄凉。

    姬宴平幽怨地转头,幽幽地叹息:“是啊,四娘的裴娘都在身边,而我的裴娘不知在何处潇洒呢,也不知道她心里记不记挂我……”

    阿四不自觉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功课都把孩子折磨成啥样了,她往后退了三步,尴笑道:“阿姊,你别这样,我害怕呢。”

    “哼,”姬宴平收起夸张的表情,开始无差别攻击:“我好歹十五岁了,还有四年就从弘文馆解脱了,之后四娘才刚刚入学,想想就可怜呀。”

    阿四老实忠厚道:“是吧,但我伴读很多呀,她们都是学文的,也都和我关系不错,一定会乐意帮我捉刀的。”

    内官收好姬宴平写成的文章,又铺上一叠习字,催促道:“三娘别歇呀,赶紧一块儿写了,明日就能和闵世子一起出门跑马去了。”

    熟悉的话术,阿四立刻帮腔:“是啊是啊,写完就能专心致志地好好玩啦。”

    姬宴平抓起引枕作势要砸,阿四笑着大叫一声,一溜烟往外跑:“不打扰三姊啦,好好学习呀,我出去玩啦。”

    长安殿出门没多久就能看见翰林院的一角。阿四一直觉得奇怪的是,姬宴平怎么不去翰林院找翰林学士们帮忙写作业呢?弘文馆学士的学士和翰林院的学士都是学士,一定想的也差不多,说不定能写得特别好。

    阿四有一段时日没来翰林院光顾了,伴读们倒是时常来,养花的学士实属松快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现在养的花草都不再是自家的,而是东宫的属官采买送来的。一株株都是花中名品,还不用自己花钱,这对养花学士来说简直是爱好做成工作,走路都带风。

    有了这项福利,他看小饕餮阿四都顺眼起来。

    就算小饕餮经常来辣手摧花,但镶金边自带投资的金饕餮终究是值得被原谅的。

    这天他浇花时远远望见阿四还能笑着打招呼:“四公主又来啦?其他几个小娘子小郎都已经在里面咯。”

    “是呀,就让她们好好学吧,不用告诉了,我看看花就走。”阿四抬头挺胸走近,巡视自家的花圃。挑出几朵开得正艳的山茶花,快狠准摘下,向养花学士咧嘴笑:“多亏学士了,我的花开的正好。”

    养花学士心疼得直抽抽,毕竟是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就算不属于自己,被糟蹋还是得心痛。

    但他还是得笑着回答:“这都是托了四公主的福气。”

    连秦医师都说了,万物生长主要依托的是大地水土的功劳,而天上的雨水都冲走了。花圃、泥土、工具、花苗都是东宫派人来布置的,用的是太极宫的东西和人,那就是阿四家的东西,至于养花学士付出的那一点辛苦都是他俸禄里囊括的啦。

    做属下要知足,做主上要理直气壮。

    唉,她以前也不是这样的,都是这些天被教坏了。

    阿四美滋滋地把最后一点心理负担丢出去,捧着花跨进屋子。

    伴读跟着学士在里间上课,阿四仔细分辨后选出伴读的老师们的长案,将花朵依次放在上面。

    给孟妈妈的阿姑孟学士多放一朵,她还是有点想念孟妈妈,但柳嬷嬷陪着也很好,她只好委婉地表达一下啦。

    这头孟学士收到花,当晚就去拜访姪女家,伴手礼物打开就是两朵微蔫的山茶花。孟学士乐呵呵地和姪女分享:“我想着多半是四公主惦记你呢,就给你送来了,我向来是不爱这个的,你就都留着做个念想吧。”

    另一垂髫小儿探头:“姑婆说错啦,迟早是要再见面的,活人健在,哪里用得着‘念想’呢。”

    孟学士是极喜欢这个小辈的,并不反驳,笑问孟予:“是了,宫里……是说让我们鹤娘什么时候入宫伴读?”

    孟予让侍从打来井水装进花瓶,将两只花都安顿好,道:“既然我们都收到山茶花了,约莫就是这几个月了。大娘要早些收拾起来。”

    孟予这些日子在大理寺忙得脚不点地,就是为了能受重用,好叫女儿入学弘文馆。

    “四公主好相处么?”孟长鹤歪在姑婆怀里,她是极大胆的性子,丝毫不见害怕,满是好奇,“都说宫里是最好的地方,给公主做伴读……真是想都没想过的好事儿。”

    孟学士笑道:“宫里当然是最好的地方,鹤娘是赶上最好的时候了,要是日后再跟着公主入学弘文馆,前途不可限量啊。”

    如孟予所预料的,请孟长鹤入宫的内官隔日就上门了。内官将紧要的事挑着嘱咐了,将随行的宽敞马车一摆:“这里头除了你我以外,能装多少,小娘子就能带入宫中多少。无论是喜好的书籍玩物、睡惯了的枕褥,都是可以的。太大的物件是不成的,检查起来也麻烦。”

    内官上门的时辰不凑巧,孟予前脚坐车上衙。年仅五岁的孟长鹤只能自己做主,她拿出一个小包袱,又让侍女推出木箱,显然是早有准备。

    她问:“侍女能带上吗?”

    “可以的,但只能带一个。”内官让驾车的力士帮着搬东西,抓紧时间和孟长鹤说了一些规矩和礼仪。

    孟长鹤即便都知晓了,也乖乖应承着不辩驳,一句句复述表示自己记下了。

    乖巧的孩子谁都喜欢,尤其是看惯了姬宴平和阿四的内官,心情甚好地又说了些禁忌,见宫门在眼前才住嘴,安慰道:“大多数的事都是无妨的,宫中上到圣上,下到公主都是极其好相处的,不必紧张。”

    孟长鹤跟着内官打开的窗帘望宫城,被一串车队吸引了目光。内官见状道:“那是回鹘使节的队伍,是来送聘礼的。说到回鹘……四公主还有个伴读是回鹘的小王子,双眼不同大周人,是碧绿色的,你见了千万不要露出异样来。倒不是会受责罚,而是那小王子是个水做的脾气,稍有一点不顺心就要掉眼泪的。”

    “脾气这样的坏?”孟长鹤想到一些被家里人宠坏的孩子。

    内官摇头:“倒也不是易怒,只是胆小过了头,心思敏感些、怕人罢了。”

    三岁看到老,这样的孩子是成不了大气的,也怪不得回鹘王送这个小王子来为质。

    第59章

    大周其他的小国质子受教育后是要送回去的, 但看形式,姬难公子都要嫁回鹘王女,这个小王子多半也要留在大周成婚生活的。就这点来看, 小王子性子软糯也是情有可原, 从小就被母亲半抛弃的孩子总是可怜的。

    不过谁也不能预见未来二十年回鹘的形势,说不准哪一日回鹘王落到小王子头上。这些都和眼前的事情相关甚远, 内官随口聊两句, 又将话题拉回倒宫中规矩。

    内官将孟长鹤送到丹阳阁时刚好遇见阿四出门, 正是为了使节来访的事情, 阿四想去凑热闹。内官向阿四介绍了孟长鹤的身份,“既然四娘要出门, 孟娘子就先同我去安顿行礼吧。”

    阿四一打眼就看出她的身份了, 母女之间总是很奇妙的, 有一些无法言说的相似。她上手拉住孟长鹤的胳膊,高兴道:“东西自有宫人收拾,你要不随我去清晖阁看使节吧?她们都还在翰林院, 你独自回去待着多寂寞啊。”

    “那我就谢过四娘体恤了。”孟长鹤顺势答应下来,向内官告罪一声,抬脚跟着阿四走了。

    那一往无前的架势, 半点不像是刚入宫的小娘子,两个小孩竟像是许久的老友了。

    内官和丹阳阁其他的宫人相视一笑, 帮着把孟长鹤的东西安顿了。宫人都笑说:“到头来竟还是孟夫人的女儿和四娘最合拍。”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难说的很。”内官招呼力士将桩桩件件的物什搬进去,顺带添置了许多常用的东西。

    只结伴走过不长的宫道,阿四就在心里下了结论:孟长鹤和之前的伴读们都是不一样的。

    闵玄璧生来就不讨她喜欢,小王子心思太重, 再者都是男孩,总是和女孩玩不到一处去的。而小娘子们里面裴道年纪差的大了些, 三岁的年龄差对成人来说不算什么,对于孩子来说就不少了,阿四这辈子还没过到两个三年呢。

    姚蕤和王诃又是打小的玩伴,说笑时心有灵犀旁人总是插不进话的。她们俩和阿四相处时稍微有点局促,裴道则是宽容地对阿四相让。

    这些并不算缺点,阿四也一直尽量和伴读们相互体谅,但今天遇见孟长鹤她才知道,原来人和人之间是真的会讲究缘分的。

    不知怎的,她就是觉得孟长鹤与她最相似。

    两人相处起来就是顺心得不得了,并肩边走边聊,感觉没一会儿清晖阁已然近在眼前了。

    冬婳正候在回廊下,远远见两小童就笑:“圣上和几位皇子已经等着了,都知道四娘是必要来的,就等四娘进门再与回鹘使节商谈呢。”

    “这倒也不用等我啦,我晚一点偷偷再进去也很有趣。”阿四道。

    冬婳连连摆手:“这是不能够的,公子与四娘也是血脉之亲,他的人生大事怎么能没有四娘参与?”

    “那我们就进去吧。”阿四牵着孟长鹤给冬婳看,炫耀自己新得的朋友,“这是孟夫人的女儿,我的新伴读。你看是不是很好?”

    孟长鹤落落大方向冬婳见礼:“内相万福。”

    同岁的两个小人凑到一处瞧着实在有趣极了,冬婳笑道:“确实看着就像是四娘喜欢的小娘子。”

    “那我们进去吧,”阿四好歹记得不能在外国使节面前失礼,松开了牵住的小手,一前一后往里走。阿四摩擦右手的拇指,才发现自己手心都出汗了,是刚才兴奋得没注意到。

    尚仪局的女官牵引就坐,坐在左侧席位的果然是熟悉的面孔——回鹘王女阿史那德清,她满面春风地和阿四打招呼。阿四和孟长鹤似模似样地回了几句,向皇帝和阿姊们见礼后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两国和亲是大事,双方都交出了比较看重的男嗣,氛围分外和谐。

    友好又亲切的言辞不断在阿四耳边划过,她听见回鹘送来黄金三千两、珠宝数百件、牛羊马上千作为聘礼,阿史那德清歌咏一样的语调唱出自己的一片如明月的真心。

    大都是事先商量好的议程,皇帝欣然应允,并且表示会在鼎都赐下合适的宅邸供二人居住,今后大周与回鹘就是友邦。

    双方都笑得开怀,乐人拉起活泼的曲调,在座的官员们和阿史那德清一并起身手舞足蹈,现场给阿四表演了一番。

    “这是在干什么?”阿四看得目瞪口呆,不明白怎么突然开始跳舞了。

    幸好柳娘一直跟在身后,她俯身给两个小童解释:“这是常有的事,是官员和使节在表达自己的欢喜和感激。”

    阿四伸出手拍拍脸颊,试图让自己不在新朋友面前丢人,但她还是不明白这种事情的意义何在。一想到将来她可能要这么干,实在是有点挑战她的羞耻心啦。

    想到这,阿四迅速转头趁机寻找阿姊们的身影。

    嘿嘿嘿,让她来好好欣赏一下阿姊们的舞蹈。

    太子面带微笑跟着跳了两步就停下,倒也没人敢上前强行拉她起来继续。而姬赤华常年习武体态轻盈,和使节跳得有来有回,面上真诚的笑容挑不出半点错。

    只是……姬宴平今儿好像不在场。

    阿四没能看阿姊们出糗有的失望,进而更担心自己的未来了,怎么这时候做官还得会跳舞?

    其实大部分的人也称不上是跳舞,只是跟着手足蹦跶一下,混入其乐融融的氛围,也并不会有人挑刺。就连皇帝都坐在位置上含笑观赏,显然是很习惯这种场景的。

    姬难这一年里学了不少回鹘相关的习俗,跳起舞来都与使节仿佛,与阿史那德清面对面跳了一段,脸上笑容甜蜜得都能挂下蜂蜜来。

    早几个月阿四似乎还听说他后悔了,但今天看来又不是的。姬难也许是认命了,更可能是见到阿史那德清,心中的爱情又占据上风了,

    阿四这种必须顿顿吃肉的人是不懂有情饮水饱的人的,她异常复杂地尝试推演姬难的心理,又快速放弃了这件事。

    上辈子她就知道了,有些人生来就是少生一根筋,极可能就是来渡劫的。

    她只能祝福姬难后半生平安,祝福回鹘不要和大周兵戎相见,不然姬难多半是要被用来祭旗了。

    在座的还有后宫的老王子阿史那承闺,他据说是现任回鹘王的堂弟,长得还算过得去,但在科举还要看脸的时代,他那一点微不可见的风采立刻埋没在人群中。

    他唯一引人注意的,就是他穿上大周广袖长袍后的格格不入,微妙的违和感。或许,他普通的样貌才是回鹘给陪嫁了四个美男的真实原因。

    看起来,和亲王子应该是学乖了,学习语言也相当勤奋,已经能毫无障碍地进行基本沟通。和他刚来鼎都时一言不发的状态截然不同,他热情地和使节攀谈,虚心询问回鹘国内现状,偶尔望向皇帝的神态也是恭敬且顺服的。

    阿四小小声地和新入宫的孟长鹤介绍在场的人,一个接一个地讲述某个人和自己的关系,偶尔卡壳孟长鹤也能帮着续上话。等把自己认识的人说尽,阿四已口干舌燥,端起蜜水吨吨吨饮下。

    她示意孟长鹤也喝:“蜂蜜泡水再加一点蜜饯,滋味可好了。”

    孟长鹤喝了半杯,赞同道:“确实,蜂蜜水要比茶水好入口得多。”

    “我觉得比她们的酒要更好,”阿四对所有自己不能吃喝的东西一视同仁,一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骄傲,“她们吃喝的都不如我们的好。”

    柳娘要是平日听到这番话只管笑,但她极其懂得分寸,这种场合是绝对不会笑出声的。她嘴角微陷,提起水壶给阿四添蜜水。

    阿四还在滔滔不绝:“尤其是玉照阿姊和三姊,她们经常说我尝不到什么美酒很可惜,实际上酒有什么好喝的,还是蜜水甜滋滋的最好。蜂蜜才是最好的,不论是放进牛奶羊奶还是井水雪水,要我说比茶也好得多。”说着就让宫人端上煮过的红枣羊奶来,得加过蜂蜜的。

    两小童一人喝了一盅,发表了一番感想。

    小孩子大都对甜食爱得深沉,孟长鹤也不例外,她认真地附和阿四的说法,“我家大人也给我煮过茶,里面放的东西多且杂乱,吃起来噎得慌,味道也奇怪,确实是四娘的蜜水滋味更好,甜甜的。”

    孟妈妈好像是给她讲过煮茶的技巧,但阿四不爱喝,也就没有动手去煮过。

    阿四对咸味的茶尤其深恶痛绝,“是了,就是得喝甜的。今天喝得有点多,下次我再让柳嬷嬷煮一些加了葡萄果干的,可甜了。茶叶也是,加奶也成,但姜、枣、盐之类什么都放进去是绝对不行的。”

    在清晖阁里热火朝天地商讨两国盟约期间,两个加起来将将十岁的孩子讨论了一下午饮品,要不是小肚子放不下太多,两人的桌案上光饮品就要摆不下了。

    有清闲的官员后来就光注意听四公主关于饮品的高谈阔论,特意记下其中关键,下衙归家后尝试一番,自觉滋味不错。分发给家中亲眷,也都赞不绝口。

    宴客时,这位官员拿出甜奶茶待客,得了不少人喜欢,问及做法。她也不啬分享,将阿四的话先说在前头,说明这是宫中四公主的想法,而后将自己煮茶时的关窍一一说了。

    她放的不是加料去腥的鲜奶,而是发酵过的奶,也就是酥。

    加了太极宫的名头,甜奶茶更加受人追捧,一来二去间就在鼎都传扬开了。

    各个店家也添了这一道,都称甜奶茶为“公主茶”。

    第60章

    多了新朋友, 阿四也没有改变自己的大计划,作为优秀的团队中心,阿四不能太过明显的偏爱孟长鹤, 那容易引发伴读之间的矛盾。她照例带着孟长鹤去翰林院选了一个偏门的先生, 有点比较超出阿四的预计,孟长鹤似乎很喜欢作诗, 年纪小小就写得很有灵气。

    当即阿四就懂了, 这又是个小天才。她就说嘛, 能被皇帝阿娘选中的, 哪里有平常人?

    越是有灵气,就越要加大力度培养, 阿四是绝不耽误伴读学习的, 她当天就把孟长鹤留在翰林院补课了。然后, 独自出门撒欢。

    小友虽好,但她们都是身负重担的人,不像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 随便学一点有兴趣的东西就够了。至于阿四自己,天塌了有高个子顶着,哪里轮得到她操心哟。

    两个男伴读是不在翰林院的, 现在暂住在承欢殿,会有宫教博士定时去授课。柳娘今天顺口提到时说两人最近在学养花, 要是阿四有兴趣可以去看看。

    这话提醒阿四了,她本来走出翰林院三十丈远了,又返回去让宫人薅了一捧山茶花回丹阳阁,晒干混进香料正好给她熏衣服。这时候的衣服大多染出来都有点味道, 而且一旦进水就要褪色,所以很多金贵的衣服, 比如皇帝的衮服之类的就是不洗的,穿完晾一晾熏熏味道,等到下次再穿。

    当然,这是勤俭的皇帝,多半的皇帝都是一身衣服就穿一次。

    阿四可受不了衣服上的味道,她又爱四处跑动难免出汗,柳娘让人都洗了,但阿四又有一点念旧,总觉得旧衣服最舒服,她会想翻出旧衣服穿穿。时间长了,柳娘就传扬阿四效仿皇帝母亲的节俭作风,一身衣服穿了多次也舍不得扔,生来有仁心。

    柳娘不但自己夸,还带动别人一起夸,甚至顺带其他的皇子夸。阿四的顺风耳总能听见有人谈论自己和阿姊们的数之不尽的优点,走路都昂着头,虎虎生风呀。

    阿四晃悠到承欢殿就想着进门去看一眼两个伴读,加入 疼训Q 群吧⒈48乙流963看更多连载付费文不迷路她心里也嘀咕:好好的怎么去学养花了?难道是看中了哪儿的花不好意思开口打算自己养着玩?

    她决定偷偷进门,让柳娘事先和承欢殿的宫人谈好,独自从廊下走近,靠在窗边假装被院子里的花草吸引,实则正大光明地听起里面的声响。

    嗯……一直在说个不停的好像是个力士,宫教博士里似乎是有力士的。

    “两位小公子要注意,养花是四公主的喜好,四公主喜欢的就是小公子们该上心的。请看这处,轻轻松土,将种子放进去……”

    阿四有点迷茫,她自个儿也没提过这回事,原来她的爱好就是伴读们上进的目标吗?

    里面的授课还在继续,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没有反驳宫教博士的话,不知道是对宫教博士的话习以为常,还是从不辩驳长者的话。但无论哪一点都一样,宫教博士的本意大概率不是教会他们养花,而是教会他们服从。

    两个男孩的性子本就是柔顺的,这下更是安静。阿四装模作样观察花草一刻钟,都没能听见两个伴读的声音,完全是力士那夹带私货的教导声响。

    难道俩伴读真是为她学的养花?有点古怪。

    阿四从不拿这种问题放在心里,必须今天就弄明白。她大大咧咧地进门,打断了里面的教学,向三个人打个招呼:“这是在做什么?”

    闵玄璧和往常一样带着阿史那舍尔向阿四见礼,阿史那舍尔比阿四还要小一岁,但礼节已经做的很齐整了,至少比起阿四蹩脚的礼仪好。毕竟阿四日常也碰不上几个需要见礼的人,但阿史那舍尔是男孩,要求严格些,即使是平辈的伴读也要相互见礼,用的多了自然就得心应手了。

    阿四溜达到他们教学用的陶盆便瞥眼,问宫教博士:“这里面是什么种子?”

    宫教博士年纪不小,满脸的褶子随笑容弯到一处,“这是两位小公子专门为四公主种的凤仙,有诗云:香红嫩绿正开时,冷蝶饥蜂两不知。此际最宜何处看,朝阳初上碧梧枝。凤仙花开时犹如飞凤,正适合四公主。”

    阿四对层出不穷的夸奖话已经听免疫了,她随便点点头,先看一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阿史那舍尔,最终还是问闵玄璧:“你们怎么突然开始做这个了?”

    “见四娘总是去翰林院摘花,以为养花很有趣,就想试试。”闵玄璧回答。

    实则,是他的两个乳母出的主意,她们认为是闵玄璧太过无趣,和阿四没可聊的才会被经常撇开。于是乳母提议学着养花,或许能讨好阿四,拉进两人的关系。

    闵玄璧是个体贴的好孩子,自然不会往外说自家乳母的坏话,虽然闵玄璧觉得这种想法有些歪,但他顺从惯了,学什么都是学,也就听乳母的请来宫教博士。

    阿四恍然,以为是闵玄璧觉得自己太过冷淡两人,连翰林院的事都撇下他们。她低头再看一眼光秃秃的陶盆,反思了一会儿,认为这都是闵玄璧的错,这种遮遮掩掩的性子最讨人厌了。

    “噢,这样啊,”她记得舍己为国驻守边关多年的闵明月,确实不好太偏向,于是她招来承欢殿的内官,指着俩伴读说,“之后就带着他们俩去翰林院找那个……养花的学士学吧。”

    说来有点不好意思,阿四热衷辣手摧花的对象,那些花的养花人的姓名她根本没注意过。

    承欢殿原先的内官跟着姬若水离开了,新上任的是掖庭调来的新面孔,看着干练,说也少:“喏。”

    交代完,阿四准备离开前按照内心的恶劣想法,眼疾手快地掐了一把阿史那舍尔的圆脸,手感像他的脾气一样软,她嘿嘿笑:“真可爱啊。”

    心里想的却是:真可怜的模样啊。

    虽然可爱和可怜在某些时候是相通的,但阿四总觉得有些楚楚可怜是会让人升起恶意的。

    一个漂亮的、无依靠的、性格软和、欺负也不会为之付出代价的孩子,阿史那舍尔简直占满了。

    “唔……”阿史那舍尔不负众望地开始蓄泪,碧绿的眼睛泪汪汪的,清透的湖水晃了又晃,终究没溢出来。

    闵玄璧立刻俯身去哄,小孩子哄更小的孩子,看着多少有点滑稽。乳母紧跟着围上去,慢慢劝着阿史那舍尔,不停在说:“四公主是喜欢你,才玩闹了一下,小王子别难过。”

    阿四听得瘪嘴,她才不喜欢嘞。

    但是她欺负人了嘛,总得给个台阶下,转身溜溜达达出去了。

    柳娘等候在外,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熟悉的木匣子递给宫人,灵活变通:“这是四娘赠与阿史那王子的礼物。”力图坐实阿四是出于喜欢才捏人家的脸的,绝不让自家孩子的名声受任何可能的损伤。

    晚间回丹阳阁歇息前,柳娘依照惯例讲了一点故事。自从阿四听过弘文馆讲授的《商君书》后时常有疑问,柳娘也开始将故事改到秦时,给阿四讲一些秦朝的故事。

    柳娘讲到秦朝细密地堪比纱衣的秦律,秦朝的田地全部属于官府,而普通的民众需要立户著籍换取土地成为自耕农,一般来说每户百亩地,有军功爵位的人依照爵位增加授田。

    也就是说,秦朝的土地本身是国家的,并不属于民众本人。

    阿四震惊,好不容易升起的一点困意都飘走了,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原来土地国有这么快就出现了吗!

    柳娘经常弄不明白阿四奇怪的点,其他孩子听了只会觉得无聊的事,阿四怎么还能越听越精神?

    她只好伸手轻揉阿四的耳廓,放缓语调继续说:“田地是人赖以生存的,既然土地被官府掌控,土地上的人自然也就被控制了。”

    秦关于田地的管理专门出了一部《田律》,细致地规定了庄稼灌溉的时间、面积、受灾的损伤等等民众都要即使上报给官府,且有固定的递送消息方式和日期,就连出门和归家的时间都要按时。

    要是哪块地因为人力不足而耕种不到位,导致国家收成减少,负责的官吏会因此受到关联的严重责任。

    那个时候,统计一个人的家产,是不会包含田地在内的。一件衣服一双筷子也不会落下,但田地是属于秦国的。因为不好好耕种田地而变得贫穷的人,会从自耕农变成农奴。

    最可怕的是,民众大多不识字面对这些细致的法律是极其为难的,很容易就变成官吏滥用权力的情况。①

    听到这里,阿四反而松了一口,幸好并不完全相同,否则真是怕了。

    心里放松了,她终于能安然入梦了。

    说完后,柳娘手上动作不停,摸耳廓算是哄睡的惯用伎俩,轻轻的抚摸总能给人带来极其舒适的感受。阿四就沉迷其中,逐渐失去意识,而后陷入梦乡。

    梦里迷迷糊糊地在想,听完故事就睡觉,是不是会记得特别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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