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阿四真正地理解柳娘给她讲述秦时故事的用意, 是在姬难的婚礼上。

    皇帝是个慷慨的人,她收下了来自回鹘的礼物和承诺,大方地将珍贵的小郎下嫁给回鹘王女。宗室近枝唯一的男郎, 谁都要承认皇帝和晋王的牺牲, 她们忍痛割爱了。

    这是一段值得被传唱千古的爱情故事,或许在数百年后会变成传说。

    所有人都知道晋王的付出最多, 她失去了亲子。皇帝怜惜妹妹, 于是在姬难成婚这日的清晨下达了册封晋王子姬祈为嗣王的旨意。晋王府这一日双喜临门, 里外走动的人具是喜气洋洋的。

    婚礼都是下午进行, 精美宽敞的婚车从晋王驶向安图县公府邸。姬难今后的住所坐落在姬若水江陵县公府邸边上,两家公子做了邻居, 阿四提前跟姬宴平出宫就在姬若水边上蹭吃蹭喝。

    估摸时间差不多了, 姬若水就带着阿四出门左拐, 从正门进府做客。

    青帐扎在府中最醒目的地界,这是新人今夜睡觉的地方,里面很是宽敞, 该有的陈设都有。看得出来晋王府用心布置的痕迹,来往的侍女都说这场婚礼主要是晋嗣王负责主持。

    阿四被姬若水牵着进去参观,宫人捧来红枣桂圆等干果, 不等人开口阿四就自觉拿来咬开吃了,“嗯, 还挺甜的。”

    桂圆的外壳很脆,轻捏就开口了,里头的果肉甜如蜜。

    姬若水笑道:“这是请阿四撒一撒帐,祝福王女能早日得贵子。”

    这贵子指的就是像阿四一样的女儿了, 健康活泼的好孩子。

    阿四新奇地捧起一把桂圆红枣撒床帐,然后扭头问:“这样够了吗?”

    她可大方了, 愿意分一点福气给阿史那德清生女儿。

    “够了,走个样子罢了。”姬若水重新牵着阿四的手走出青帐。

    两人来的时间正好,庞大的婚车停在府门外,姬难与阿史那德清结伴进门,在青帐坐床上相对而坐,准备行同牢礼。

    同牢礼是让新婚妇夫共食牲畜的肉作为同居生活的开始。牛猪羊三者叫太牢,猪羊叫少牢。

    女官捧来小份的猪肉和羊肉,在矮几上一分为二,分发到妇夫二人碗中,相互行礼后进食。“牢”本意指祭祀时使用的肉,并不追求味道,只是白水加香料煮成。

    阿四动动鼻尖,好似能闻见一股腥臊味。

    她拉动姬若水的袖子,示意姬若水弯腰听她说:“那是猪肉吗?我好像没吃过。”

    看着并不好吃的样子。

    姬若水顺意弯腰听话,而后低声回答,“因为猪肉会有难以去除的腥味,所以宫中极少用。大概也只有婚仪上可以看见了。”

    “就没有去腥的好法子么?”阿四探头探脑,关于怎么吃上好吃的猪肉,她还是稍微知道一点的。但她这个年纪,跳出来说骟公猪……是不是有点奇怪?

    姬若水不懂这个,她不能吃的东西太多,也就从未细想吃食上的事情。但对妹妹的要求,她笑道:“回头让厨下的人耗费些时间,总能做出来的,无非就是多消耗一些作料。”

    交谈间,新人已经吃完肉,两人都是喜气洋洋的,从表情上看不出肉好不好吃。

    女官再送来合卺酒,用小刀把一只匏瓜分开,斟上美酒,由两人各饮一半,随后交换手中匏瓜再一饮而尽。之后,再把两半的匏瓜合起来用红线系好,女官祝词二人永不分离。

    阿史那德清和姬难各自散开发髻,互相剪下彼此的少许头发挽成“合髻”,放入锦囊保存。女官再祝词:永结同好。

    阿四对这种浮于表面的礼仪很是不屑,她和姬若水说悄悄话:“难道这样繁复的礼就能保证妻夫二人的感情了吗?麻烦又没用。”

    姬若水说:“这就是圣上允许四娘出来观礼的原因了,再过二十年四娘长大,大概就没了这些麻烦东西了。”

    新人起身又对拜一次,然后坐上另一张卧床,两个宫人手捧托盘走出,托盘上是刻有长命富贵的六铢钱,每十文用彩条捆。观礼的人纷纷拿起金钱向床端坐的二人撒去,既不能完全不撒到人,又要避开容易砸疼砸伤的地方。即便如此,姬难一身细皮嫩肉的也吃痛好几回。

    撒帐后,由赞者告天,礼成。

    接下来的时间就要留给新人了,观礼的客人有分寸地说笑两句后退下。新人若是有亲近的友人,这时候也应当会闹一闹,然而阿史那德清来自她国,而姬难的友人也不便在她国王女面前闹玩笑。

    姬若水看出阿四馋的厉害,带她往厅堂方向去吃宴席。

    外头的菜品用料大都不如宫中的菜色,但也别有风味。

    姬若水早知阿四要来,令人买好了外头的零嘴,挑出部分尝过,再将一盒九格递给妹妹取用。

    阿四挨个嚼过去,直到丝竹管弦声起,一道道热腾腾的菜色送上来,她才勉强放下零嘴,不忘叮嘱绣虎:“我们回宫的时候也得带上的。”

    绣虎郑重地接过盒子,“喏。”

    美美饱餐一顿,阿四开始挑剔周围那些不住将眼神投过来的人。虽然心里知道,她出宫的次数少,又因为担心被阿娘抓去读书,所以最近也少往甘露殿走,外头的人很少见到她,因此好奇也是正常的。

    但她还是不太愉快,提出要自己去逛一逛。

    之所以专门提出要独自去,是阿四体谅姬若水病弱的身体。

    眼瞧着他身体似乎有所好转,但今日陪着阿四逛了一圈已经快到姬若水身体的极限了。

    姬若水就让人去请在偏厅的柳娘来,又叫了好几个宫人一起跟着阿四,免得今日人多手杂,有人冒犯阿四。

    阿四踱步从舞蹈的乐人们之间穿梭过去,一双眼睛将刚才不停看自己的人瞪了个遍。

    她自以为凶狠,被她瞪的人倒是挺高兴的。

    一离开喧闹的室内,阿四能感知到的世界一下子扩大,难免又有一点声响落到她的耳朵里。

    是一对借着宴会出门相会的母女,她们说的是一件乡间的小事。

    母亲和女儿抱怨老家的族人又做了些恶事,“这样下去,也不知道你阿耶这官还能做多久,万一哪一日被查出来了,他丢官不要紧,别耽误了你的前程才是好。我就指望他家那些人再安安分分几年,到时候看我不甩脱这家人。”

    许久没听见“阿耶”这称呼,阿四反应片刻,想起来宫外的人大多还是有阿耶的。只有少数幸运的女人,才有机会通过自身的努力和家族的庇护成为自由的人。

    那做女儿的比母亲更晓得老家族的为人,她正是瞧不起亲爹的年纪,说话也冲:“就连老头子的举人功名都是族里帮着供的,既然除了一个老头子,他们肯定指望老头子剩下几年里再带一个出来。他们是眼见指靠不上我了,盼着再出一个进士,好甩开咱们呢。”

    时下科举的考生主要分为两种,一是由京师及州县学馆出身的生徒,二是先经州县考试,再由地方官员举荐的乡贡,也叫举人。

    阿四对目前的科举有些不多的了解,知道此时的科举是不糊名的。

    她一直觉得这样很不好,很容易让一些人钻空子。读书考试嘛,监察就得越严苛越好,这样别人能福气,真正的人才会放光。

    而现在的举人名额还得有些家底的人家才能够得上,越是有权势的地方家族,更是容易出功名。

    上升的通道被少数人占据,下面的人看不见改变的希望,时间久了必定是要生乱的。

    那操心的母亲想得更多,她说:“不说远的,就是家里还有不三不四的庶子,你在国子监可得给我争口气,压服了他们,我以后出门也好用老脸给你说一门招赘的亲事,好占住这份家业。”

    说着,做母亲的也怨怪自己:“要是我当年多学一些,说不定现在也能出仕,也就不必再看死老头的脸色了。”

    女儿开始安慰母亲,再三表示糟糕的局面在她这一代肯定会被打碎的。该是她的谁都抢不走,她以后要靠自己让母亲当上诰命夫人。

    往后一些话阿四没有再听,安静地换了一个方向走。跟在阿四身后的宫人是听不见两堵墙外的声响的,只沉默地跟随。

    阿四对母女间抗争持乐观态度,毕竟目前天下是姬家的天下,她对皇帝阿娘和阿姊们都很有信心。

    不过,她们说的关于乡贡的事倒是启发了阿四。

    作为统治者想要治理天下不那么费劲,相当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关键的时候只有一个声音。而母女说出来的一个重要的阻碍的就是家族,根系庞大的家族控制了一方土地和百姓,所谓父老。

    放大了说就是世族,大周那些族谱比天大,传承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世族。科举制的推行弱化了世族对土地的控制,他们更多地要聚集到鼎都来,本身也不再组建武装。

    但这对于皇帝来说还远远不够,这种以父为纽带组成的世族,意味着一个有自主需求的利益群体,他们极其容易因为自身的需求发出与皇帝不同的声音。

    从古往今,能查阅的资料中,秦国是做的最极端的。用密密麻麻的法律将每个大家族打散,保证民众都是单独的小家,无法集结的小单位力量最好控制。朝廷可以最大程度地剥削每个人身上的油脂,尽可能地聚集在国家,打造成强大的国家和弱小的无知民众。

    但这需要众多的官吏一同治理,而官吏也是人,且是无知平民无法抗拒的有权者。难免就会造成层层剥削,导致最后到了皇帝手中的东西比最初变多了,但又没有那么多。

    而这些官吏盘剥百姓所得的,又再次补充自己的家族,久而久之又是一个无法掌控的局面。

    阿四不知不觉间走到一处假山下,清晰地认知到这又是一个死局。

    就像从前的周天子注定死亡一样,秦国带来的制度同样是一个破灭的结局。

    第62章

    阿四之前问姬宴平, 为什么后世不吸取秦国教训?

    当时姬宴平笑得开心,她没有明说。

    但现在阿四懂了,后世的皇帝当然吸取教训了, 不过, 吸取的不是要百姓次次受苦的教训,而是秦国分化管理民众、彻底搜刮民脂民膏的好处, 以及过犹不及的教训。

    所以不同朝代放在明面上的永远是仁慈的一套, 而到了后期, 纸包不住火, 就有了朝代的更迭。

    主导更迭的人无论出身贵族还是贫民,那个领导者坐上皇帝宝座后, 或许最初时会体恤曾经的自己所处的百姓, 然而, 最后都会体谅自己治国的辛苦。

    此时天已经黑了,华灯初上,阿四仰头得见群星璀璨, 她从没这样清醒地认知过,自己一直一直处在一个可怖的世界。不管前世今生,世界底层的规则从未改变过。

    “四娘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柳娘不紧不慢地走到阿四身后, 跟着她向天空投去一瞥,而后蹲下身去阿四对视, “四娘是累了、想回宫了?还是有什么想和我说?”

    阿四想说的东西很多,但又卡在喉头,她有点委屈地问:“为什么柳嬷嬷总是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柳娘抬手抚平阿四凌乱的鬓角,笑道:“因为我们四娘将心里的事都写在脸上, 我一看就知道,四娘在说‘嬷嬷, 我很难过’。对不对?”

    阿四诚实道:“是的,我有些事情想和嬷嬷说。”双手往柳娘身上搭,心情奇异地好了许多。

    “那阿四是想在这里说?还是回宫再说?”柳娘手臂穿过阿四腿弯,抱起孩子往回走。

    阿四往外一指:“叫上三姊一起回家吧,在这一点意思都没有,婚礼有什么可看的,我只盼早日没了婚礼才好呢。”

    柳娘边走边笑:“我们四娘都开口了,这事早晚有一日要消散的,说不定有一天见人办婚礼都和见人不穿袴一样可笑。”

    “不穿裤子?还有人不穿裤子吗?”阿四怕热又好动,穿不住无腰无裆、只有两只裤管的胫衣,柳娘就选了胡服中的长裤,裁成“短裤”给阿四夏日穿着。

    阿四平日里也没有翻人裙底的爱好,加上裤和袴读音仿佛,她至今也不知道旁人穿的都是亵裤和胫衣。

    柳娘顺利将阿四的注意力引开:“秦时人就少有穿袴的,尤其是男人,多是□□下半身,以长长的衣裙遮蔽。”

    阿四皱眉嫌弃:“嬷嬷……”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柳娘抱着阿四坐上马车,随行的护卫随之跟上,马夫挥鞭驱马。

    “三姊不回去吗?”阿四问。

    柳娘笑道:“三娘已经十五岁,快要及笄的人了,事先和长辈商量过是可以留宿在外的。”

    马车自坊间驶出,拐入正街,没过多久就到宫门前。阿四已昏昏欲睡,黏在柳娘的颈侧迷糊道:“我还有事没说呢,不能睡。”

    柳娘横抱阿四换坐肩辇,低笑道:“睡醒再说罢,嬷嬷又不会突然消失不见。”

    困归困,这点自知之明阿四还是有的,“要是就这样睡了,我醒来就不记得了。”

    临到丹阳阁门前,阿四挣扎着下地自己走。丹阳阁中灯火通明,热水早就备下了,柳娘沾湿面巾为阿四擦了一把脸。

    阿四点点头:“洗完脸果然不困了。”

    她往坐床上一瘫,拍拍肚皮说:“我好像又饿了。”说“又”是因为前不久才吃过一顿,人一思考就饿的快。

    宫人端来一盘青枣、一碟茶点、一杯牛乳。

    阿四细嚼慢咽吃了个七成饱,懒洋洋地拉着柳娘开始讲今天的奇遇,把那对母女的满腹牢骚说了:“科举中这样的事多么?要是人人都依照权势定科举高下,人才不就都埋没了吗?”

    柳娘却说:“常人家中能有多少力气读书识字?想要找人才多从世家大族中寻找,次一些也是寒门。你今日说的那一家,多半就是寒门出身,家里稍有些人脉家财,实际上,也只供出来一个能够得上晋王府婚宴的官员。这种人朝中并不多,找起来也容易。又是母女的,大致上就那么一二人。”

    怎么突然就跳到要把人找出来了?要是因为她一句话,导致那个姑娘的希望破灭还挺让人愧疚的。

    阿四伸手按住柳娘的手,“嬷嬷是要找出人让阿娘惩处她们吗?”

    柳娘任由阿四动作,笑问:“四娘不是想找出人来帮一帮吗?她家我也略有耳闻,那小娘子在国子监刻苦,却不算特别有天赋,未必争得过庶弟,为四娘一桩心事,我帮上一帮也不算吃亏。”

    “她会接受吗?”阿四又迟疑了,她是很想这么做啦,这是不是另一种不公平?但往前千百年女人都不能入仕,也没人为此叫屈,似乎又觉得合理起来。

    不过,这样的娘子一定是有自尊心的吧?

    柳娘说:“不必忧心的,在这个难得给女人开了一扇门的时候,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先冲进门,而不是先问原因。真清高的人,现在还养不出来。”

    全然不缺金钱的人才会说不在乎钱,当腻了官或者故意隐居山间等人来寻的人才会宣称自己淡泊名利。

    只有拥有过的人,才有资格说不屑。

    而对于从前没机会的人来说,只有蠢到生来没带脑子的人才会自命清高。

    如果这个小娘子是这样的人,今后也就不必再关注了。

    阿四深以为然:“是了,我每天吃山珍海味犹然感觉不满足,更何况别人?”

    她决定这次要自己去和阿娘说,和柳娘问清楚了那家人的身份,第二日起个大早去甘露殿找阿娘,结果居然不在。

    内官拱手:“四娘来的不巧,今日是大朝会,再略等一等吧。”

    这么早出门,一定很快回来吧?

    她问:“阿娘要什么时候才下朝会呀?”

    “近日事多,照往日的时候估计,约莫还要两个时辰。”

    阿四先对皇帝阿娘的工作量表示敬仰,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甘露殿。她还记得姬宴平说过的妹妹小技巧:想要的东西找太子,想解决的麻烦找楚王出主意。

    她又去弘文馆找人,远远能看见弘文馆的门了,她才想起来,楚王今年已经超出弘文馆的就读年龄了,她现在和太子一样每日参朝,根本不在弘文馆。

    阿四迟疑地在木廊停下脚步,庭中植有数竹,竹子间有木凳。她走进去坐在木凳上是,开始思考要不要去宣政殿附近等着,到时候先抓到谁算谁。

    这么一想又有点麻烦,要是她能自己做主就好了。

    不对不对,今天想着给素未谋面的小娘子做主,过几天她岂不是就打算上天摘星星玩了?这种危险的想法要不得。

    阿四的焦躁地动动脚,软底的鞋子踩在不平的路上有些硌脚,可能是踩到石子了吧。阿四抬脚低头查看,发现是土地裂开一小块,似乎是竹笋萌出了。

    竹笋啊……正冒出头的竹笋,炒肉一定很香吧。

    她环顾左右,发现宫人都被她留在弘文馆外面了。只好自己起来就近敲敲学堂的门,探头探脑:“你们身边的人借我一下呀,我想挖个东西。”

    姬宴平作为阿姊,义不容辞地站起来,和上面滔滔不绝的先生说:“四娘来找我了,我出去看看。”

    给皇子做先生就这点不好,博士也不能去和顽童讲道理,无奈应允:“好吧,只许你一刻钟。”

    只要跨出了这道门,才懒得回来呢。

    姬宴平带着侍从大步流星向门外的阿四奔去,双手捧起阿四就夸:“我的好妹妹,今天怎么知道要来找三姊玩啦?”

    阿四手指往竹林里伸,也很高兴:“笋,吃笋呀。”

    昭宗是极爱食笋的,经常在竹笋萌发的季节大办笋宴,上行下效,本就美味的笋更是风靡鼎都。出于宫廷对笋的大量需求,宫中还设有官职司竹监种竹供笋。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观竹是雅事,吃竹笋也是雅事,确实好吃嘛。

    “冬笋的时候到了啊。”姬宴平懂了,接过宫人手中的木棍,跟着阿四来到她找到的笋边蹲下。她划拉两下后,看见半遮盖在黄土中的笋衣,转头笑问阿四:“那我就开挖喽?”

    “嗯嗯,”阿四跟着蹲下,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掌撑着脸,目不转睛地看。

    姬宴平用木棍撅土,三两下挖开两寸厚,用裙角包住手掌刨出雪白色的底部。挖出个大概模样后,姬宴平信手掰出竹笋,从怀里掏出一张写半满的纸张抱住塞进阿四的怀里。

    自己费力气刨出来的笋瞧着就比旁的笋来的香,姬宴平满意地夸:“金衣白玉,尖似小船,是颗好笋。”

    阿四也夸:“回去炒肉吃,一定很好吃。”

    姊妹俩相视一笑,结伴回家吃竹笋炒肉去了。

    柳娘亲自下厨做了一顿竹笋炖牛肉,阿四问了竹子的各种做法才知道,现在基本上没有“炒蔬菜”的概念。

    阿四夹起一块笋往嘴里塞,冬笋入口微苦,回味香甜且爽脆可口。她和姬宴平就着热粥抢着把一顿饭吃完了。

    吃得肚圆,阿四才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办,只好把那对母女的事情再和姬宴平说一遍:“光记得吃笋,都忘记我还要去找阿娘和阿姊了。”

    现在这个时间再去宣政殿堵人又有点晚了。

    姬宴平耐心听完阿四絮叨的一大堆后,拍板说:“这事很简单的,没必要找圣上,我教你怎么做。”

    “能参加姬难那小子的婚宴、还在国子学读书的娘子,不用知道她是谁的,肯定是文武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孙。到了这个品级是时常出入甘露殿议政的,你就哪天往甘露殿一坐,当着有其他大员在的时候和长姊聊聊天,说说你婚宴那天碰见了个喜欢的娘子。”

    阿四晃晃腿,“这不行吧,谁知道我说的是哪个?”

    姬宴平哂笑:“不用担心这个,每个人都会觉得说的是自家女儿。就算那个某官不在场也不碍事,在场的官员多了,自会有他知道的时候。”

    第63章

    阿四小脑瓜转动, 慢慢倒下靠在姬宴平大腿上,问:“三姊,你说我要是在甘露殿说我喜欢那个小娘子, 但厌恶其父, 会怎么样?”

    “那就更有趣了,”姬宴平低头笑语, “他们就要回去冥思苦想是不是哪个女儿被自己薄待了, 或者打听同僚家的家风, 甚至连御史都要去探听有没有能上告的地方。而阿四还关注着, 那个小娘子的亲父再生气也不会轻易将怒火撒下,而是尽力弥补, 必要等风平浪静。”

    这不是有趣得多?

    阿四来劲儿了, 爬起来穿履, 马不停蹄地就要出门去甘露殿。这回她学聪明了,叫了脚程快的力士先去甘露殿说一声,自己则慢悠悠地等肩辇送。

    临出门, 阿四向姬宴平招手:“三姊今天不回弘文馆了么?”

    “下午弘文馆要小考呢,我才不回去,”姬宴平懒洋洋地要在妹妹这儿午睡, 好避开喋喋不休的内官。

    阿四这才想起来,得想办法把科举变成糊名的, 不然后面又有屡试不中的士子大旗一拉,弄一场造反就很可怕了。杀一杀世族倒还好,但是很伤大周朝的寿命呀。

    又得了一项提醒,阿四笑:“谢过三姊啦。”兴奋地跑出门, 冲向自个儿的征程。

    徒留姬宴平莫名其妙的,翻身闭眼睡觉, 放弃思考幼妹的想法。

    力士通传到位,冬婳在门口守着等阿四到来。

    阿四乐颠颠地跑进甘露殿,果然看见里面多多的人。

    皇帝瞥见女儿的身影,嘴角一弯,示意正在说话的尚书省官员继续。阿四自觉绕开这群一看就是同一个部门的人,挤挤挨挨贴到皇帝阿娘身边坐下。

    吏部审查了科举考生的“解状”和“家状”,简单点说就是准考证和个人资料。还得查看三代人的关系和姓名,就算是一个名字与皇家冲撞,或者从前犯了大小事儿的,那都是要被刷下来的。吏部官员将这次筛出来的名单交到皇帝的案头,供皇帝批阅。

    科举不但分文举武举,还分了女榜男榜,明面上看名额都是差不多的,用的试卷也是一致的。

    阿四发现了其中的险恶用心,女人科举将将二十年,有条件读书的女人肯定不如男的多,要是同榜竞争,寒门庶民说不定会有所偏向,但分榜就不同了,都会想着两头押宝,说不定还觉得女榜竞争的人少一些,多让女儿读书上进。

    反正是同样的题目,考出来优劣是可知的,等到女人写出来的卷子足以和男人分庭抗礼乃至更胜一筹了,这分榜也就可以顺势撤下,再博得一点改进、公平的名声。

    心脏生在里头,只要不把人剖开,谁晓得心到底往哪边偏?

    阿四心里说得多,面上安静地听尚书省官员说完,才抬头问阿娘:“科举不是来年三月么?怎么现在就开始了?”

    皇帝笑:“阿四也知道这个?”

    阿四理所当然道:“我听说过呀,都说这是最要紧的一桩事,朝中宰相大都是进士出身呢。我打听过了,我的几个伴读的母亲基本上都是进士及第的。”

    “这倒是不假,我当年亲自送她们赴考的,记忆犹新。”

    有两位也在现场,当即长揖道:“圣上恩德,莫不敢忘。”

    “两位卿家起身吧,朕不过是和小儿玩笑。”皇帝拿起吏部刚呈上的名册翻动两页,阿四伸长脖子偷看,愣是半天也没瞅中一个眼熟的。

    皇帝瞧女儿这幅样子就想笑,特意翻到后面,指着一个阿四认识的人给阿四读:“这个人,是谁?”

    阿四虽然不爱读经书,但识字是不难的,她说:“是阿史那德清……诶,是回鹘的王女。她也可以考科举吗?”

    “是啊,边境臣属我朝的小国民众只要考得过,都是能来的,回鹘与我朝已经是友邦,当然是可以的。况且,阿史那德清为了阿难都愿意留在鼎都长居,自然要给她一个立足的地方,总不能让人连一份糊口的差事都不给吧?”

    皇帝草草翻过名车,朱笔一勾,返还回吏部。

    这倒也是,咱们也不是亏待上门婿的人家。不过,阿史那德清就算官话说得不错,那她也是外国人,写起诗赋来够呛吧?

    想到这阿四又有些讶异:“难道她学的这样好么?已经能够参加科举了?”

    皇帝和在场的官员一并笑了,方才的吏部官员站出来说:“阿史那王女其他的都好,经书的理解和作诗上难免不如大周学子,可她毕竟是回鹘人,也可优容一二,比常人宽松一二成,过了太学的考试成为生徒,也就可以参加来年的春闱了。”

    阿四就说:“那不就是还是一样,既然学识差一些,到头来还是要被刷下去的,又有什么意思?”

    吏部官员不好说的太明白,含糊道:“这就要看运道了,即使进士科差一些,明经科也是一样的。”

    “噢,”阿四直白道,“那就是她一定会考的中,因为有两国邦交的情分在……是这样吗?”

    小孩子直白容易令成人无颜,吏部官员多年官场打诨的老人了,堪比城墙的脸皮应是没有半点神情波动,含笑夸赞道:“是啊,公主真是聪慧。为边境安定,安图县公自愿远嫁,那么大周的士子在这上头稍微让一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皇帝好整以暇地笑看阿四,等着看她的回答。阿四说:“这是不一样的。相处的时间短暂,我就以客人的礼节对待王女,偶尔的相让是会被人理解的。如果相处数十年,我就要以家人的方式对待她,大周的学子如何,就要待她如何。这才是长久之道。否则日积月累,必有一方心生不满的,而王女本人也会对我朝的科举升起轻视之心。”

    一番话说得有条有理,虽然天真些,等闲挑不出错来。再者,哪有下属去替自家顶头上司教子的,吏部官员遂道,“贵主说的在理,妾无话可说。”

    阿四有些得意地望向皇帝阿娘,想听听阿娘的态度。皇帝对待阿史那德清是否科举一事也并不上心,与她而言阿史那德清是科举入朝还是受封入朝别无二致,既然阿四说了,她也道:“那就依了阿四,不必特意关照回鹘王女,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阿四还记得科举不糊名一事,特地将这事提溜出来说:“要我说,还得给答卷都糊上名,好叫人分辨不出考生,才能算公平。不然王女都从太学考出来,却过不了科举,指不定心生介怀。”

    说完,阿四设想了阿史那德清的爽朗性格,感觉上她不是会为此纠缠的人。但为了自己的目的,难听的话还是得她背着。

    糊名在先帝朝就已经存在了,只是应用在吏部授官时,未曾在春闱中使用。此时阿四提出来,旁的人也不惊讶,只是感慨四公主为了这事,倒是十分用心。

    从前不用,不是众人不知道糊名更有利于公平,而是大多走过这座桥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后人能够得到一两分便利。这也算是从九品中正制转到科举制时留下的一个活扣,变相地留一道后门,不至于让旧贵族对科举制生出太大的反叛心思。算是一种缓和矛盾的方法。

    在场的人最次也是寒门——有财有地少官的门户,大都是科举制的受益者,因此甘露殿安静了一会儿,谁也不乐得做出头的椽子。

    皇帝是不会缺人用的,只要下面的人不要做的太过分,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眉眼带笑扫视场中官员,落回自家小女儿身上,纵容道:“既然诸卿不反对,这回就按阿四说的办吧。其他的就依照旧例,女男分榜、人数一致,秀才一科就不再设了。”

    科举本是皇帝选才,皇帝都开口了,下方的诸位官员俯首称是。

    阿四要是有尾巴,此刻定是翘起来了。她兴奋地好像完成一桩大事,得意地在场中晃了一圈,等吏部的人陆陆续续开始退场,又留下常见的那几个。

    她慢慢悠悠回到皇帝身边,开始另一个正题:“阿娘,我前日里在安图县公府上碰见一有趣的阿姊,好似说在国子学就读。是个说话很利索的娘子,我蛮喜欢的,就是她不如我,生在父家还不受待见,真是可怜。”

    “噢?那这小娘子是不是来年参加春闱?”皇帝打趣,“你要是早一些说,我们就晚一些糊名科考,也能帮你捞一捞这位小娘子的名气。现在知道不糊名的好处了吧?”

    阿四经过上辈子深刻的义务教育,坚决不动摇:“太过不平是要生怨气的,日久天长必定是要出危险的。我是人,心中有偏向是正常的。但明面上绝对要抹平,不能拦了下面人心里的希望呀。再说了,出身好、又普通些的人自有家族庇护可以荫庇入朝,又为什么非要去占了其他人的道?人心不足蛇吞象呀。”

    老气横秋的话说得众人又笑一回,皇帝摇摇头说:“那好吧,我家小儿的话总是有道理的,就听你的。”

    阿四剩下的时间也不打搅阿娘处理政务,自顾自往大员中间一坐,拉着等候回话的人大声聊闲话。一边和左边的老头子说苛待女儿的不是人呐,一边和右边的官员说这样的人就该被御史揪出来严惩不贷。

    阿四的运道总是很好的,人群中正有一个御史台的官员,还是旧相识。伴读王诃的大母、御史中丞王施寒笑得见牙不见眼:“我们一定尽心尽力,不负四娘重托。”

    “这就对啦。”阿四半点没认出人,奋力依照姬宴平说的营造自己对那个小娘子的在意。

    第64章

    突如其来的科举糊名消息一经传扬, 不知多少人摔了碗碟。

    科举最初对考生监察较为严格,也有主考官认为仅仅一次考试选用人才,可能会导致部分有真才实学的人埋没。后来就有了考生将往日作品集成册向主考官“纳卷”和向权贵名流“行卷”, 从而获得名声和权贵、考官的推荐。

    最初的设想都是好的, 但实行的时间长了,各种弊病逐日放大。

    甚至有了不去“纳卷”、“行卷”就考不中的地步。而被权贵看中的人, 高官名人甚至可以和主考官商讨把这人排第几。

    阿四今天难得乖巧地坐在翰林院, 她是为了听学士们对科举改制的议论来的, 但这群人大都不是科举上来, 而是有偏才被钦点的。因此阿四没能从她们口中得知外面太多消息,大致知道外头正议论纷纷, 倒也没人敢说不好的。

    幸好吏部刚刚开始审查考生资格, 大多数的考生都还没出门走动。只有少数人被打乱了十拿九稳的计划, 就连阿四的伴读裴道这天都有些愁眉苦脸的。

    阿四先看其他正常的小伙伴,再看皱着脸的裴道,她问:“是家中有事烦心么?兴许我能帮上你的忙?”

    这话说的太客气, 边上坐着的孟学士笑道:“四娘有所不知,道娘子家中姊妹多,彼此间是要攀比学问功名的, 上头的阿姊们都是平平顺顺地进士及第,徒留她卡在这儿。道娘子闹心的正是将来科举的事儿呢。”

    河东裴家的人, 朝中多得是人举荐,裴道从前还真没担心过这事,读起书来也更依照自己的偏好,现在心上多压一块石头, 今后就要专心研读经书了。但她也知道,科举糊名也是正当的, 认为自己的是小人想法。

    只是年纪太小,难免有些藏不住事。

    裴道脸微红,羞愧道:“是我想差了,糊名也是为公正,本该如此的。”

    阿四疑惑:“人都是会想要简单地过的,这不是很常见的吗?没有什么好惭愧的。道娘日日勤勉苦读我都看在眼里,比起你来,我才是不学无术。道娘将来肯定是能考中的。”更让她不解的是,“道娘今年十岁,就算翻过年也才十一,怎么就急科举的事儿了?”

    点破说开了,裴道渐渐回到往常的状态,侃侃而谈:“女子十五及笄,因此供养女儿的,早一些十二三岁、晚一些的十七八岁就要尝试科考。再往后二十多就要考量生养之事了,若是屡次不中,就只能先延续血脉然后继续科考。偶尔也有孕妇入场科考的,终究是少数。我家人都说我学得快,再过两年就该下场试试了。”

    孟学士帮着补充:“科考的地方在尚书省的廊外,早春时节,若是好天气就罢了,万一是个阴凉天,冻手冻脚的,时间也长,于孕妇来说确实不大方便。”

    阿四关注点偏移,忍不住道:“考生都坐在一处考么?那不是很容易舞弊?应该搜擦完、进到小房间里一个个关起来考才对。这样最好,不受风吹日晒雨淋,省了监考的心思,还能杜绝考生与考官之间眉目传情。”

    “眉目传情?”孟学士笑得好大声,“好吧,四娘总有些想法的,不妨今日写成简明的条例上表圣上。稍微学一些,也不枉四娘总忘翰林院跑。”

    一屋子娘子欢声笑语。

    阿四振振有词:“我这是比喻,说说罢了。你们太坏了,嘲笑我。”她气呼呼地跳起来,不在在翰林院逗留,往外面走去,“能说明白的,为何要写?太费劲儿了,我才不要。”

    “哪儿能呢,我们只是觉得四娘说的有趣。”孟学士跟了两步,学着阿四说话:“想清楚才能说清楚,说清楚的才能写清楚,动动笔就能为自己的主意查漏补缺,这是很划算的。”

    “我只要大概说一说想法,自有人替我想折子的,我做何劳累己身?”阿四走得更快了,小跑离开劝学气氛越发浓郁屋子。

    阿四跑得太快,一不留神碰到捧花的闵玄璧和絮絮叨叨的养花学士,闵玄璧手中的小花盆往下一栽。阿四眼尖手快,飞手抓住后将小陶盆塞回闵玄璧手里,倒打一耙:“连手里的东西都拿不住,真叫人操心。”

    说完也不等两人有所反应,蹦蹦跳跳往外走,对自己刚才迅速的反应极为满意。

    果然,还是得学点直来直往的东西,她手下哪里缺文人哟,不如学点腿脚功夫保护自己。

    留下闵玄璧怔怔地捧着小陶盆望四公主走远,养花学士薅稀疏的胡子,同情自家小学生:“你呀,还不知道以后要被欺负成什么样。”

    阿四不晓得小男子心里的鼓捣,满脑子都是长大了一个打十个的英武。想到就做,她立刻向柳娘提出要找武师傅,“孟妈妈从前总夸我力气大呢,说不定我只是不好文,却能在武上有所成就。”

    孟予离开前和柳娘是交接过的,对阿四许多小毛病……孟予称之为癖好,都交代得很清楚。尤其是阿四用不完的精力和从不生病的身体、以及哄睡阿四的技巧。

    柳娘对阿四的信口胡说不赞同:“我去为四娘安排就是了,但四娘不可在外面说不好文。你就说自己在学、只是学得不精,反正又不会有人考你。再说了,我们四娘什么都好,哪有不好的。”

    阿四又学到一点,“我记得了,要是总说自己不学无术的,以后和人吵架都不好吵的。”

    柳娘无奈点头:“倒也不是说这个,不过先这么记着也行。我这就去找人给四娘安排武师傅。”

    皇帝年幼时是一王姓男将军带着学的,算是那时候少有的极开明的男人,时过境迁那位老王将军也驾鹤西去了。皇帝心下感怀一番,倒也不耽误她手底下给阿四批了尤熙熙带着。

    学武虽都是一套差不太多,但身体女男有别,教导起来更方便也更明白些。

    尤熙熙最近正空闲,被临时调动每五日给阿四上一次课算是顶天的闲差了。太极宫里的人都知道咱们四公主向学的时候少,更爱在外面跑。

    开春初学武,阿四正新鲜,她起了个大早等着武师傅到来。校场在丹阳阁隔壁的立政殿旧址上,自从立政殿烧黑了,皇帝干脆下令推倒建了一处校场给阿四玩乐。

    阿四从前觉得多少有点晦气,但现在不一样了,学武真开心嘿嘿,在哪儿都开心。

    什么晦气?学武有所成的,哪有不打杀人的?

    做人就得像尤熙熙一样,上岸下水,切人如切瓜。

    尤熙熙教着教着,意外发现金贵的小公主还真是个习武的好苗子,出乎意料地筋骨强壮、天生大力。她按照正常孩子的耐力,又考虑不能太枯燥,选了一套基础的拳法,带着阿四学了一个时辰,已经从形似转变到神似。

    阿四半点看不出累,像是完成一项游戏,蹦跶着找柳娘要吃喝。

    同样是头次正经给小童当武师傅尤熙熙,再二十多年的人生中难得产生一点不确定的想法,由着糊弄地教学似乎有点对不起阿四这幅根骨啊。

    倒是阿四抱杯牛饮蜜水,就柳娘手中帕子擦擦嘴后,一脸“我懂你”绕回尤熙熙身边,“我的身体就是很棒的,这点我早就知道啦。”

    都走后门了,没有过目不忘的脑袋瓜就算了,要是连好身体也没有,她很难忍住不和鬼差闹啊。

    人变鬼之后就是很容易发疯,现在做回正经人回想曾经,还对鬼差生起轻微的歉意哩。

    阿四拍拍手,觉得自己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好了,都开始同情鬼差了。

    尤熙熙上下打量阿四,沉思道:“既然阿四也懂得天赋不能白费的道理,我就放心了。五日学一日也太疲懒了,不如五日休一日,相信我们四公主坚持没几年,我也要沦为手下败将了。”

    五日学一日已经是阿四和柳娘商讨出来的最大让步,她本来是打算斩钉截铁地拒绝尤熙熙的提议的,但听见尤熙熙拍的马屁又极为受用。

    这可是能在曲江池游个来回,沉了力士顺带还能摘一船莲子的人,连姬宴平都推崇的尤熙熙诶。要是能打败尤熙熙,岂不是说几个阿姊都打不过阿四了。

    实在是非常、非常有诱惑力。

    阿四两边眉毛纠结得一高一低,一边犹豫学武很辛苦,一边眼馋尤熙熙画的大饼。这可不是普通的纸上大饼,因为阿四自知有资质,所以这可是能吃进嘴巴的牛肉大饼。

    尤熙熙抱胸等阿四选出个结果,她俯视阿四皱起的小脸,对自己造成的效果相当满意。她随手抽出兵器架上一柄红缨枪耍了个漂亮的枪花,在阿四羡慕的眼神中笑得开朗又灿烂:“阿四想好了吗?休息的时间快到了,要继续了。”

    还是柳娘更心疼阿四,她擦擦阿四鬓角的汗珠,笑道:“四娘不要钻了牛角尖。要是喜欢就先试试,之后不想学了再说,又能如何呢?”

    阿四恍然大悟,确实诶,尤熙熙又不是她唯一的选择,没了尤熙熙还有无数人排队等着当她的老师。

    她指着正在场中耍枪法的尤熙熙气道:“熙熙阿姊肯定是故意的,欺我年幼。”

    “这可不是欺骗。指不定多久,我就要往北戍边,这可能是阿四做我学生的最后机会咯。”尤熙熙甩枪猛然前冲,明晃晃的枪头晃了阿四一脸。

    阿四下意识举起手掌挡光,比她举手更快的是身侧的柳娘,手边抽出一柄软剑向尤熙熙突刺,力道之大,阿四耳边犹然能听见一声剑鸣。

    两把未曾开刃的枪剑迅速纠缠在一处,下一刻又以阿四看见但不能反应的速度分开。

    尤熙熙红缨枪杵在地,俯身歉礼:“柳内相宝刀未老,冒犯了。”

    柳娘轻飘飘将软剑丢回剑鞘中,在阿四目瞪口呆中,袖手笑得弥勒佛一般:“老了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以尤将军矫健的身手,到了卫国公帐下,一定前途无量啊。”

    第65章

    阿四揣着沉重的心事, 心不在焉地学完下半场,小尾巴似地跟着柳娘回丹阳阁用点心,边吃边喝还得空出一会儿嘴问:“柳嬷嬷原来是会用剑的?看起来真潇洒呀。”

    被小童用放光的目光盯着, 柳娘忍俊不禁:“我年轻时偶然见过公孙娘子舞剑, 心生钦慕,于是拜师学了一些皮毛。是尤将军收着劲儿, 让着我罢了。”

    “我都没见过嬷嬷练剑, 半点都没有生疏。”阿四晓得这些人说话谦虚, 实则私下不可斗量。

    柳娘道:“我起得早些, 四娘凑巧没碰见罢了。”

    “我上回见嬷嬷习字,以为已经是最早的了, 没想到在此之前竟还练剑了, 古人闻鸡起舞竟不是骗人的?”

    阿四啃着香甜的茶点, 暗叹柳娘七旬的人依旧善剑,精力充沛得让她感到可怕。

    柳娘轻巧地拉开话口:“要是四娘乐意,今后我将舞剑的时间往后挪一挪, 和四娘在一处也就是了。不过,四娘可想好了,今后都得在那儿呆一上午了。”

    “要是我将来能和嬷嬷和熙熙阿姊一般……闪闪发光, ”阿四挥舞手臂,用力点头, “我愿意多用点力气。”

    考虑到阿四初次习武,柳娘准备了热水将阿四泡个严实,叫来按摩师把阿四按个透彻。

    照理说,隔日身体都该有些酸疼。阿四起床时特地轻手轻脚的, 下床走了两步,她发现昨天练的那套拳对自己毫无影响, 欢欣鼓舞地向柳娘说:“我一点儿也不难受,可能是按摩师的功劳吧,我每天都要她来。”

    柳娘和宫人们一齐道好,顺利将阿四收拾齐整。吃过饭,阿四照例出门先往翰林院方向提脚走,拐弯处碰巧遇上从玄武门方向来的尤熙熙。

    阿四恍然:“今儿我得去习武才对。”

    尤熙熙撞见阿四就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快步跑来要逮住逃学的小公主,唬得阿四撒腿就往后头跑。两人一前一后追到校场,满天都是阿四的欢笑声,校场里头的宫人洒扫完毕正有序往外退,此时也侧首看来。

    阿四微微气喘地站住脚,双手撑在膝盖上回头,见柳娘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上来,立刻就有了底气。她站直身体指责尤熙熙:“熙熙阿姊无缘无故追我做什么?”

    尤熙熙并不接受指控,摊手笑道:“我只是晨练跑动,阿四才是,见到阿姊跑什么呢?阿姊又不会吃了你。”

    阿四口舌不如油嘴滑舌的成年人,双手叉腰说不出个所以然。柳娘走到阿四身后,抽出挂在腰间的木剑,笑着提醒尤熙熙:“时辰差不多了,尤将军开始授课吧。”

    尤熙熙通过早上的突击检查,发现阿四居然有力气跑步,可见昨天的训练对阿四全然没有负担。她先是带着阿四打拳热身,再估摸强度,教阿四弓、马、仆、虚、歇五种步型,最后拉阿四往外慢跑了半个时辰。

    这天阿四是真累了,疲懒坐在地上不起身,是柳娘抱回丹阳阁的。

    如此一月,阿四的状态渐入佳境,进步速度堪称突飞猛进,已经能够像模像样地和尤熙熙来回过招。

    阿四摸到一点感觉,学得更起劲了。但她还没忘记翰林院的伴读们,她选了月底休息的那天找伴读们问:“我早上都在学武,把你们都落下了也不好,你们要和我一起么?我再找阿娘多要几个武师傅。”

    伴读们本也不是一整日都待在翰林院的先生身边的,都有空闲时间,因此都应下了。唯有裴道处,阿四挑了独处的时候和她说:“我记得你说十二岁就要参加科考,要是实在忙不过来,我并不强求你陪着我习武的。伴读伴读,本来也只是陪着读书嘛。”

    裴道倒是瞧着看开许多,“陪着四娘才是我的正事,旁的都是小事。至于科考,我有四娘点的先生单独教导又有家人传授,要是这都考不中,也是我自个儿的天资不够。”

    阿四见她不勉强,也就不再提了。

    伴读们的日程也跟着改成早上习武、午后习文。

    阿四对习武如火如荼的热情,招来了被妹妹冷落许久的阿姊们。

    太子和姬宴平难得结伴同行,专门来探视阿四。

    而校场中的阿四正一脸苦兮兮,被尤熙熙拍小腿纠正蹲马步姿势,感受两条腿逐渐麻痹的痛感。

    姬宴平悄无声息地绕到妹妹后面,打手势要求旁人不出声,她凑到阿四耳边,屏住呼吸猛然大喝:“嘿!”

    阿四早就听见姬宴平的来到,她无语地侧过脸,嘲笑道:“阿姊真幼稚。”

    姬宴平被六岁的妹妹嫌弃了也不以为然,反而摸着脖子说:“我这是童心未泯。”她蹲下身戳戳阿四微微颤动的腿,感叹:“阿四是真的很喜欢习武啊,居然还在坚持。”

    阿四被拖后腿的阿姊气得险些没坐地上,她咬牙坚持:“我这都是为了以后能打得过三姊呀。”

    她还没气昏头,记得不能轻易扩大打击范围。

    姬宴平不带怕的,伸长手往妹妹另一条腿轻挠,道:“少说还得十年吧?真是漫长的十年啊。”

    对刚刚十六岁的姬宴平来说,十年确实是很漫长的时光,当然,对阿四来说也是。

    阿四气呼呼地脚下一松,直直向后倒去。姬宴平将阿四抱个满怀,得意道:“你看吧,这不就落到我手里了。”

    “长姊救我!”阿四差点气得从姬宴平怀里跳出去,小手毫不客气地伸直拍打在姬宴平身上。

    太子和尤熙熙寒暄几句,笑看妹妹们打闹:“阿四别恼,三娘的公主府落成了,她今儿是来带你出门参观的。”

    这还差不多。

    阿四收手,安分地窝在姬宴平怀里不下去了,现场给阿姊表演一个变脸:“三姊真好呀,熙熙阿姊也去么?”

    “难得能早些下衙,哪有不去的道理。”尤熙熙大手一挥放了伴读们提前回去歇息。

    阿四累的满身大汗,她羡慕地看了一眼浑身清爽的尤熙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练就这种程度。

    姬宴平的王爵还没落实,府邸也就先叫公主府,实则和姬赤华一样,都是按照王府的规格落成。修缮一新的公主府落在醴泉坊,和楚王府所在的布政坊就在隔壁。

    里外瞧着和太极宫里姬宴平的住处长安殿相差不大,大体上是依着姬宴平的偏好造就,并无太多精致的景观,疏朗开阔,倒是特地引了一□□水,在府内蓄了不小的湖,湖上停了一艘游船。

    姬宴平显然是极为满意的,当场赏赐了负责的官吏十金。

    楚王府做的精巧些,瞧着就多两分紧凑,姬难和姬若水的住处是远比不了王府的。姬宴平这座一眼望不到头的府邸给了阿四一点封建时代的震撼,她单是知道太极宫很大,却没想过一个人的住处也能这么宽敞。

    这就是传说中能跑死马的宅邸吧。

    周围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家,阿四问:“醴泉坊只有三姊一家吗?”

    “占了一半。当时给三娘选址时一块儿清走了,剩下那半儿留给阿四住。”姬宴平笑道,“能够和阿姊住在一起,阿四是不是很高兴?”

    阿四鼓着脸没说话。

    虽然她确实很期待,但在这时候绝对不能表现出来,她还没完全原谅三姊呢,不能让姬宴平太得意。

    太子住的东宫只大不小,她随意地逛了一圈,“回头我让詹事府拉一批摆件来,这儿瞧着也太空荡了。”

    姬宴平当即摇头,爱财有道:“长姊先别忙,让内库先送,不然那头见我这充实了,就送的少了。二姊那儿也是一样。”

    太子对姬宴平和齐王完全相反的实际性格习以为常,道:“那好吧,我让她们先备着,晚一些再送过来。”

    阿四才发觉许久没见姬赤华了,她问:“二姊最近忙什么呢?今天也不在场。”

    姬宴平哼道:“你是一脑门扎进去,连阿姊都忘了。她半个月前领命巡视各州府去了,一时半会儿且回不来。”

    嗯?

    阿四大惊失色,她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太子笑道:“我记着二娘是去丹阳阁和阿四告别了的,当时阿四碰巧睡着,二娘也就没叫醒。”

    尤熙熙也笑:“都半个月了,往外说的还是巡视州府的名义?也该瞒不住那头了吧。”

    阿四发觉自己竟然落后两步了,她道:“阿姊们又背着我说什么?”

    “再过半个月就是科考了,听说回鹘王女正和阿难一处苦读呢。不管她是真苦读假苦读,总归我们要做出个样子来,能拖一日就拖一日。”太子先回答尤熙熙问题,又转过头揉揉阿四的脑门,“边军传来消息,说回鹘内部似有异动,二娘巡查州府的时候大概要顺带打听一下这事,此刻大概已经在镇北军帐中了。”

    姬宴平换了一只手抱阿四,插话道:“要是姬难真能叫回鹘王女沉迷美色就好了,我看他至今连回鹘王女的底子都没摸清楚,要我说不如我们给安图县公府上送几个真美人吧,靠着姬难那脑子,怕是到死那天都回转不过来。”

    太子失笑:“这么久了,三娘还是连名带姓地叫阿难,他是哪儿惹了你的眼了?”

    只有极不尊重人、甚至辱骂人的时候才会叫人全名,否则都是用字、号、排行来代替。

    姬宴平和姬难之间长久的不和,是太子也没能搞明白的。

    姬宴平嗤笑道:“那我下回叫他的字吧,姬怀女,晋王阿姨亲口取的,多好听,他听了一定高兴。”

    第66章

    姬宴平和姬难不对付这事并不影响大局, 太子出于家庭和睦的角度念叨两声也就轻轻放过了。

    逛一圈公主府,一行人又到江陵县公府做客。姬若水是常年在府里修养的,出门接待也不为姊妹到来感到意外, 吩咐侍女端上时令的鲜果招待阿四。

    主位让出来给太子坐, 姬若水和尤熙熙一对坐到右侧。

    阿四为内心蠢蠢欲动的八卦欲\望做一个暖心的妹妹,关心起隔壁姬难的生活, “科举近在眼前, 我也许久没见回鹘王女和难阿兄了, 他们都在家里窝着吗?”

    阿四相信, 在场人中最了解姬难的人一定是姬若水了。

    别的人一定都不如她看得清楚。

    姬若水道:“难得回鹘王女有志气,外头都说这是圣上明知回鹘王女做不得行卷, 偏心自家男婿才改的糊名。名气传得这样大, 就连阿难这些日子都在做一个贤内助。”

    不管是谁传出的流言, 真正的罪魁祸首阿四听见有人背锅,连连点头,“是了, 圣上为回鹘王女和难阿兄真是操碎了心。”

    姬宴平玩味道:“我记得姬难之前不也想谋个一官半职么?要我说,他不如也去挤一挤科考,千人中考得十二三名, 圣上也得赐他一个官当一当。”

    姬难想谋官,是早两年的事儿了, 姬若水婚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弟弟的、也不好提。可真去科举,姬难多半是不成的。

    弘文馆不像其他六学,讲究研读经书。弘文馆的学生对于那些圣人之道大都只学个大概, 更多的都是讲述一些更实用的东西。不要说姬难这样半路退学的人,就是读完一程的姬赤华也不会想着去科考的。

    一是没必要, 二就是术业有专攻了。

    姬若水付之一笑:“这就是玩笑话了。”

    尤熙熙摸着茶杯沿,“我觉着回鹘王女也不是不成的,只是不能去考文试,得去武举。她的身手定是不错的。”

    这话也是白说,回鹘王女得多闲才能去参加武举,总归大周不可能将她安进紧要处,最终还是要安排进宿卫当闲差的。

    阿四不知怎的就想到,将来要是离得远了,姬难那副身板就是挨了打怕都无力还手。

    几人随口撤一段闲篇,估摸天色太子携妹妹们告辞。

    姬难和姬若水住得近,阿四等人坐马车出坊,远远能瞧见安图县公的府门,阿四就问:“难阿兄能在这儿住多久呢?”

    太子说:“有回鹘王女的承诺在前,阿四为何觉得阿难待不长久呢?”

    “刚才你们都在说,回鹘那边出事了。等闲的小事,怎么样也轮不到二姊出马的。”阿四说得头头是道,“里面肯定有我不晓得的事情发生了,不然怎么连回鹘王女也不大出门了?要我说,指不定是回鹘国内改朝换代了说不准。”

    当年回鹘着急忙慌地把几个王子都送到大周来这事就很奇怪,多半是回鹘王掌握不住局势了,不然哪有这样丢孩子的。就是再厌恶,也要顾及脸面才对。

    回鹘王女自愿留在大周也是怪事,放在阿四身上,就是送她千百个美人都不成的,谁乐意留在别人的地界仰人鼻息生活?

    最近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的,终于叫阿四勉强串起来了,她精神振奋道:“是不是咱们要打下回鹘,然后用回鹘王女控制当地啦?”

    太子屈指轻敲阿四脑门,笑叹:“怎么想的这么好?那是别人的地界,要想归化,不知得花去多少时间。回鹘王女只是向我们提了一笔合算的买卖,我们答应了,仅此而已。”

    阿四抬手握住长姊的手,说:“那也差不离,我还是猜中了。长姊没驳我说回鹘改朝换代的话,肯定是回鹘那儿里的臣子造反了。”

    太子不瞒她,直说:“回鹘与我朝疆土相连,我们自然是要关切友邦的,如今的回鹘王能和我们亲善,要是贸然换了人,多半是要再打一架。打仗是最耗费人力物力的,能免则免。回鹘王送来的礼物我们收下了,之后就得帮着她们的国家平安交接才是。”

    “礼物?是和亲王子吗?还是阿史那舍尔?”阿四回忆深宫里面目模糊的阿史那承闺,心中不认为他有这么大的价值。

    “当然不知,礼物是阿史那德清啊。”太子抚平阿四的衣角,笑道,“和亲王子就和阿四身上这件衣服是一样的,遮羞用的。至于阿史那舍尔,是我们第二个选择,是次品。”

    阿四合掌笑道:“我知道了,回鹘王属意的真正继承人是阿史那德清对么?”

    所以阿史那德清才精通大周官话,就连经书也能摆弄得明白,甚至近来都要下场科举,只是为了尽快地营造彼此间和谐融洽的氛围,加深名义上的情谊。

    这种事大周也不是头一回干了,阿四听柳娘讲过,早些年有个小国送长男为质,结果旧王死后不上报大周朝廷就立次男为新王,后来大周派出精锐清洗了不受大周承认的新王,然后护送质子回国登基。

    太子笑道:“要是回鹘王能把稳局势,我想她还是更乐意让大王女继位的。”

    回鹘有自己的语言和制度,比起亲近大周文化的阿史那德清,自然更青睐自家的大王女。

    大周出兵之际,大概就是回鹘国内的回鹘王和大王女临死之时。同理,若回鹘有惊无险,阿史那德清大半辈子也就真窝在大周做个闲差了。

    阿四点点头,“看来都不是很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二姊大老远到边关去忙活,也不知道事态如何。”

    “是了,都不易啊。”太子瞧妹妹一脸纯真。

    既然回鹘先开了口,即便这事原先是不成的,她们也得做成。

    回宫之后阿四第一件事就是去甘露殿给皇帝阿娘请安,她叽叽喳喳说起今日的见闻:“三姊的王府真不小,还引了活水,里面停着的是三姊最喜欢的那艘画舫……”

    皇帝耐心听完,也不纠正她话中的缺漏,反倒是取出两页纸放在女儿面前:“三娘封王还差一步,这是我拟定的你和三娘的亲王封号,阿四拿回去和三娘一块儿选吧。”

    阿四接过一看:一字秦,一字宋。

    她对这些是完全没概念的,随口念:“秦王?宋王?都挺好听的,我还远着呢,我拿回去让三姊先选。”说完将纸张往袖子里一塞。

    阿四也是最近才弄明白,为何人总将东西往袖子里塞。外穿的宽袖里头有收口的里衣,这件衣裳有宽宽的“肚腩”,这才装得下一些东西。现在是春日里,阿四穿了里外两三件,也能塞一些东西。到了夏日只穿单衣,衣裳通透,东西就只能让宫人拿着了。

    皇帝轻握阿四胳膊,笑道:“我儿的手有力许多,近来习武辛苦了吧?”

    阿四可不是谦虚的孩子,她昂头道:“可不是么,我学的可认真了,熙熙阿姊说再过十年她就是被拍上岸的前浪了。”

    要是有人去问尤熙熙,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说过这话的。但这儿也没人会计较阿四的自夸,内官们一齐夸赞四公主,美得她愈发得意洋洋。

    皇帝含笑注视女儿大摇大摆的姿态,“柳娘和我夸,说阿四颇具天资。”

    这话提醒阿四了,她又说起柳娘每日陪着练剑的模样,满目向往:“柳嬷嬷手中有剑,旁的都黯然失色,真是洒脱极了。我以后也要学剑!”

    “好,等我们阿四学成了,阿娘赐你两柄名剑。”皇帝道。

    阿四挺胸,不啬惜豪言壮语:“阿娘等着吧,我以后一定是天下用剑第一人。”

    皇帝再笑:“那我可就等着了。”

    阿四陆陆续续将今日的事都说了,最后又把事绕回即将举办的科考上,说:“我听裴家道娘说,近几年科考甚至有孕妇呢,但举办的地方却在尚书省的廊下,运气不好时就要叫人冻得发抖。为什么不换一处空旷的殿宇呢?我看很多宫室都是又宽敞又空荡的。”

    皇帝一听就知道阿四是混淆了内宫和皇城的区别。第三道宫墙分内外之别,内是皇帝□□,前是皇城府衙,原先是禁止外官随意走动的。后来皇帝成了女人,自然也不再忧心血脉混淆,对于内官和外官的限制也不像过往那样严苛。但是处于安全的需要,每每有人出入还是需要登记造册。

    皇帝虽然不许阿四七岁之前随意出入宫廷,却不禁止她进入皇城,各处的府衙都是任由她来回窜的。因此,阿四不认为这其中有分别。

    皇帝将其中的差别给阿四讲明白,而后道:“无论如何,最重的都得是自身安危,这事是不成的。科考一场动辄千人,全都涌入内宫未免人员庞杂。”

    阿四又说:“那改到宫外去怎么样?专门开辟一处院落,分成一格格的单间。事先搜查考生身上的物件,再将人安排进隔间里,再由监考的人来回巡查。这样既安全,又防了舞弊。”

    皇帝见阿四执着于此,也不反对,只说:“今年是来不及了,你若是忧心考生就在科考那日去尚书省走一走,瞧瞧还有哪儿不好,来年一处改了如何?”

    有上辈子无数考试的经验在前,阿四的考试公平这事在乎得不得了,当即点头:“是了,我还得自己去看看才能安心。”

    郑重其事的模样又引皇帝笑一场,揽过阿四的小身子道:“平常人到哪儿才能见到我的女儿,得了你的青眼比一般的人考中还要光彩。阿四要是乐意,年年去都成,考生们只有高兴的。”

    第67章

    得了皇帝阿娘的话, 就是手握口谕,阿四在科举那天带着男子以外的伴读们出门长见识。

    为了做到闻鸡起舞的效果,阿四最近一贯是早起的, 因此今日卯时出门也神气十足, 她一路带头和裴道说:“接下来但凡有科举,我都带你去现场走一走, 这样熟悉了, 到时候你下场也就不紧张了。”

    裴道笑:“那我就先谢过贵主了。”

    阿四手一摆, 嘴上说:“这有什么好谢的。”脸上的神情显而易见地更加高兴了。

    尚书省名义上的长官尚书令是太子姬若木, 她并不时常来,再往下就是尚书左、右仆射。左仆射其人姓裴, 人称裴相。今日留守在衙门内等候阿四的, 正是裴相。

    论品级左仆射是从二品, 公主是一品,裴相出门迎阿四,自然见礼:“四公主长乐。”

    阿四曾在甘露殿见过裴相的, 因此认得,她先瞅裴相,又转头看一眼裴道, 然后问:“裴相与道娘你们是亲戚么?”

    “阿姑万福。”裴道恭敬地向裴相行礼,而后回答:“裴相是我堂姨, 她的母亲和我大母是姊妹。”

    “原来如此,怪不得瞧着就像是一家人。”阿四连自己和玉照的关系都理不顺,更不要说分支无数的裴家了,她感慨一句立刻打住话头, 抬脚就往里走。

    说是“往里走”也不准确,确切地说, 阿四往边上多走两步就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席地而坐。

    皇城中的建筑多有飞出的屋檐,考生们就坐在屋檐下,就着桌案铺上白纸。虽然条件简陋一些,但考生们的心是火热的,加之今日运道不错,暖阳初升,照得考生们还算有几分人气。

    考生们各坐其位,安静地听上首一位穿绿色绣飞禽官袍的官吏说话,阿四站住脚侧耳听了一阵,大概就是一些场面话。那官吏大概是瞧见阿四一行人了,很快结束了讲话。

    阿四随意左右看了看,她走到哪儿,裴相就跟到哪儿,哪一片就安静地只能听见考生笔墨摩擦纸面的声音。阿四对这些见到自己都笑得和蔼可亲的宰相们都很喜欢,但伴读们显然都安静许多。

    阿四专注地停在一个考生身后看了十息,才慢慢远离考场走进屋里。

    裴相就问:“四娘是觉得这位考生写的随你心意么?”

    “不是的,”阿四诚实地说,“那位考生的左边是阿史那王女,我是想过去看一看王女的,但自从我和裴相走到那儿,他的左手就抖个不停,我看他耳侧一滴汗珠迟迟不落下,就停了一会儿,等汗珠落下再走。”

    她有些疑惑:“为什么考生好似知道你我是谁,是见过裴相吗?”

    但能面见裴相的身份,他也不至于紧张至此啊。

    裴相笑道:“这是我今日穿着官服的缘故。”

    她指着身上紫色的官服解释:“三品之上着紫衣玉带、金鱼袋。而四娘,能在尚书省内行走的稚童,普天之下也只有四娘而已。”

    这话险些美得阿四找不着北,谁能抵抗这种夸赞,她姬阿四就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

    阿四努力克制雀跃的内心,指着在外面巡视的绿衣考官问:“那是几品?”

    “六品,考功员外郎。”裴相道。

    阿四悟了,她说:“那位员外来回行走都是无碍的,可见考生心中还是顾忌紫衣大员。裴相之后还有其他的安排么?这儿都是我家,我熟悉得很,裴相有事就去忙吧。”

    裴相说:“看来四娘是嫌我了,竟是要赶我走?”

    阿四拉出裴道做挡箭牌,义正严词道:“我想叫裴娘混进去坐在一处试试水,要是你在,她就不好意思占这份便宜了,外人也要说嘴的,你走了就是我的主意,与人无尤。”

    裴道犹豫几番,低头在堂姨母面前备下这口大锅。

    裴相莞尔:“那好吧。”

    她叫来场中一青衣的考功主事负责照顾公主,本人果真当着考生的面从尚书省离开,朝中书门下去了。

    阿四望裴相走远,问裴道:“总觉得你和裴相之间不甚亲近,我看孟学士是阿鹤姑婆,比你们隔了一辈,看着倒比你们还亲昵。”

    裴道说:“我的大母是……大裴相,眼前的裴相是小裴相,两家这些年不太往来。”

    裴家前后出的宰相不少,最近的就是俗称的大小裴相,一个是太上皇身边的旧人,一个是皇帝身边的新人。大裴相至今记挂兴庆宫太上皇的知遇之恩,三五不时就要上书要求放开兴庆宫“过多”的守卫,而小裴相在皇帝登基后主动站出来跟随,两家之间难免就冷落了些。

    裴道也无奈:“也不是心里有怨……就是……”

    阿四伸手拍拍裴道肩膀,道:“我懂啦,旧主新主的,就是很难说的。你都站在这儿了,难道还不能表明我阿娘和你大母的态度吗?没关系,随她们去吧。”

    等小娘子们说完,年轻的考功主事掐着点来给阿四见礼:“妾周悦见过公主。”

    周是国号,以周为姓的满朝只有一家,阿四见过周悦的母亲——尚书左丞周明芹。

    据说周明芹从前给皇帝阿娘做过伴读,阿四看周悦就跟看自己的伴读似的,她热情地说:“你叫我四娘就好,她们都这么叫。”

    周主事迟疑道:“四娘,可有什么吩咐?”

    “有啊,”阿四指着自己为数不多的伴读们说,“她们都是我的伴读,我想试试她们这几年跟我读书的水准,你去再安排笔墨纸砚和桌案来。要是一不小心考中了也算佳话,考不中……那就考不中呗。”

    伴读中脸皮薄些些如姚蕤脸都红了,硬撑着在周主事奇异的目光下没有逃遁而去。

    照顾起自己人时,阿四那是半点不记得公平公正的,她一副山中无老虎,我就是老虎的模样,不住催促周悦快去。

    倒是年纪最小的孟长鹤说了句实话:“有公主在呢,这份功名对我们而言确实不算什么。”

    她的母亲孟予就是得了皇帝青眼,上一刻还是深宅夫人,下一刻也能坐镇大理寺,这本就是现世的世情。

    周主事下去请示考功员外郎后带伴读们在考生边上添了一溜,不忘嘱咐:“一共三场,今日是要到酉时收卷的,若是撑不住就吩咐周围的吏员,切莫强撑。”

    裴道笑道:“周主事莫担心,我们四人就是真写完了,也是当不得什么的。我们心中有数,到了时辰就会离去,你快去服侍四娘吧。”

    周主事还是担心得不得了,专门到隔壁借了人手守候在四个小娘子身边,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回到阿四身边。王诃等人走远了才悄悄说:“周主事家和我家大人关系好,晚些我让家人去周平伯家赔礼,将今日这茬揭过去。”

    孟长鹤和裴道同时道:“不可。”两人相视一眼,由孟长鹤先说:“这既然是四娘的主意,无论好坏也没有我们私下描补的道理。”

    裴道也说:“这是就此作罢,周主事也只是担心我们坐不住,四娘是好心,我们离开时直言谢过就是了,再私下谢就是坏事了。”

    王诃赶忙点头:“我明白了。”

    阿四人站的远,耳朵可尖了。她先是感慨王诃的母亲做御史台的老大,居然还能有关系不错的朋友。后来听到小伙伴的话又挠头,她和身边的周主事说:“我今日的安排给你添麻烦了吗?”

    周主事受宠若惊,再三否定:“圣上事先就说过,一切随四娘心意,这点小事绝称不上麻烦。”

    阿四绝不多想一步,她直接说:“诃娘似乎有些担心,她家做御史的惯常多思虑,可能是担心牵累你。你们两家比较熟识,你回头和她说一说,也免得她心中惴惴。”

    周主事破颜微笑:“诃娘或许是更担心四娘的声名,我的母亲蒙受天恩得圣上看重,但我不才,只是母亲光彩下的一个添头。若朝中真有人拿这件事做筏子,目标也不会是一介无名小卒的。”

    阿四听到这里,说:“这不是正说明你们两家关系很好吗?”

    她笑弯了眼:“诃娘心性直爽,大多时候是直言直语的,只为周主事的事情上难得弯弯绕绕一回,周主事也是,和我说话板板正正的,一说到诃娘就剖心剖肺起来。”

    周主事若无其事道:“人皆有亲疏远近,我是凡尘俗物,在所难免了。”

    话算是聊到头了,阿四往考生中又晃了一圈。她自知会给考生带来压力,就只往男考生中晃悠,路过阿史那德清时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笑容。

    毕竟也是有姬难在中间夹着的没血缘的亲人嘛。

    她观察到人群中特殊一些的,比如年龄特老的老翁、额外年轻的娘子、以及少数的孕妇。

    叫阿四说,这种老男本来就命不长的模样,考中了也干不了几年,还得同僚帮衬,不如早早回家吃自己啦。再说了,男人懂什么治国。

    倒是娘子们确实都很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牟足劲不放过一丝机会,很应该多给点名额的。

    日头上移,考生中有饿肚子的,她们掏出自己准备的干粮和清水食用。

    伴读们是没带的,周主事将尚书省的公餐分给她们。等到阿四肚子咕咕叫,她拒绝了周主事的讨好,准备到隔壁中书省的政事堂蹭一顿政事食,宰相们的特供餐。

    第68章

    政事堂的宰相餐大多是皇帝御赐的, 一般来说国家越富裕,宰相们就能吃的越好。

    当然了,也不是没人抨击过, 但发出异议的那个人反倒是被问住了:“我们吃得好, 那是因为我们尽心尽力,你要是自认为配不上, 趁早辞官回家去。”

    挑刺的人接不上话, 反倒是特供的餐食成了政事堂的门面。

    除了政事堂, 其他各衙门都是朝廷供应一餐的, 愈是兴盛富裕的时候,这餐食就吃得越好。政务繁忙的时候, 皇帝和宰相们是在政事堂吃同样的饭菜。

    阿四早就听说了政事堂餐饭的名气, 虽然平时她就吃的御厨的小灶, 但人多了滋味更香,政事堂的宴席该吃还是得吃。

    这时候没有所谓“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这种偏门的要求大都是家规或者用来约束自身的, 友人、同僚坐在一处用膳时难免就要聊两句。宰相们谈论时并不避开阿四,都知道四公主近期操心科举,也都说起这方面的事项。

    裴相提起一茬:“吏部筛选贡生和生徒时, 遇见一道难题。有卅山县的学子颇有才华,然其父有罪, 被取消了科举的名额。我考察她的才华,确实出众,有些可惜了。”

    每年都有不少因长辈犯罪、名字冲撞、或是自身不修等事被取消资格的人,若是遇到刁钻一些的同期考生, 可能还会受举报,这并不新鲜。

    新奇的事, 裴相的惋惜。对她们而言,在一年一度的科举中见过的才子如过江之卿,实在是不稀奇了。得是肚子里囤了金墨水,才能得裴相如此的另眼相待。

    中书省的中书令称右相,她诧异道:“卅山县的学子?这倒是头一回听说,原先糟乱的令人头疼,没想到都已经能供出举子了。看来近来两任卅山县令做的不错。”

    阿四专注用勺子舀汤浴绣丸细细品尝,一时间没听明白,裴相和右相的话题已经拐到糊名后两人耳边也清静许多的事情上了。于是,阿四问另一头坐着的中年大妇,也就是左相——门下省的侍中。

    她问:“卅山县哪儿有问题?为何出个能科举的学子也叫人惊奇?”

    不怪宰相们惊讶,卅山县是有一段渊源在里头的。左相放下象箸给阿四分说其中缘由。

    卅山县围于十三座丘陵之间,早三十年的卅山县人连和外县通商都艰难,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少青壮男人在当地无法娶妻生子,就略买略卖外地无辜娘子,波及无数。

    大周疆域广阔,这样的地界未必只有一处,但一头撞在长善公主手里的,卅山县是第一处。

    左相看出阿四愈加疑惑,补充道:“长善公主正是圣上先前的封号。”

    阿四心道,就是亲女儿她也说不出皇帝阿娘是个善良的人,都说取名是补缺,长善这个封号大概就是为此吧。

    “卅山县竖铡刀斩尽贼首,她乡女子有归处的皆放归,剩下不知事的孩童则归病坊收养。这二十多年里,卅山县的县令都是朝廷特派的,就为以卅山县为首,扼杀不正之风。当时的卅山县清算之后,十个男人有五个死罪、三个流放,剩下一个穷得揭不开锅,若真是卅山县的学子,大概是很难找出三代清白的人了。”

    大致讲完卅山县的事,左相更关注的是:“卅山县的学子还能在吏部审查之前就行卷到裴相的门前?那确实是了不得。”

    能上门行卷的,要么是家中有故旧,要么是有人推举,无论哪样都得有不凡的身世。

    卅山县当年是被刨了三尺地,有所牵连的官员一概流放千里,能上宰相门行卷,实属手段非凡了。

    裴相否了这猜测:“是卅山县令推举的,这任卅山县令与我家有三分亲缘,送来的书信颇有道理,我也就见了这学子一面。县令四年一换,于卅山县的沉疴宿疾而言,实难根治,就想着送一个卅山县出身的进士回去。”

    卅山县籍贯的豪强虽然都削得一干二净,但只要扶起一两户人家,立刻就会成为当地新的地头蛇,今后数十年乃至数百年都会受影响,其中的度量难以把控。

    假如这学子当真清正,说不准能给卅山县带去一些新的风气。

    左相说:“若真是个能成才的,科举不成,举荐她为官也就是了,何必强求科举。”

    阿四也有疑惑:“既然一开始就知道学子之父有罪,她凭何为贡生?”

    省试之前还有县试和州试,难道这两样就不查三代了?

    “具是圣上天恩啊。”裴相道。

    阿四更不明白了:“既然阿娘允许卅山县的学子考取功名,科考又为何将她们拒之门外?”

    裴相淡淡一笑,“这是因为她的父亲有罪名。圣上准许卅山县中县试,却不曾允许吏部松手。凡三代有罪者,一律不许科考。”

    阿四脱口而出:“那没有父亲不就好了吗?谁说人一定要有父亲?”

    阿四越想越觉得自己有理,这时候也没有检验血缘的手段,只要做母亲的一张口,有没有父亲、父亲是谁,都是未知数啊。

    哪怕像玉照一样胡说八道捏造神话故事,也没人能多说什么。

    这话阿四说没问题,但宰相们实在是不好接话,毕竟外界的发展跟不上宫中的变化。

    之后,宰相们都不再闲聊,迅速填饱肚子,准备继续工作了。

    前后的反差看得阿四心生疑窦,宰相们该不会是不想再回答她的问题,所以才跑路的吧?

    带着一肚子美味和疑问,阿四回到尚书省的廊庑。伴读们都是全神贯注、奋笔疾书的模样,她们认真写,边上的贡生就更不敢停笔,满场落针可闻。

    阿四虽然写不出有文采的文章,观赏是不成问题的,一篇篇读下来,她发现就连和自己同龄的孟长鹤都言之有物。

    阿四揉揉脸,试图让自己活得更清醒一点,不能太过堕落。

    她私下问周主事:“宫外的小孩都和阿鹤一般用功读书习字吗?”

    周主事以为是四娘心生攀比意,犹豫地说:“大多数的人,哪里有孟娘子那样的家室和天资?放眼天下,这样的人也只是极少数罢了。”

    阿四猛然有些心虚,她左右观望,说:“那我有世上最好的阿娘,却不甚勤奋,确实有些对不住了。”

    至于对不住谁,阿四没说,周主事谨慎地没追问。

    阿四却不想放过她,问:“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比较好?”

    周主事不像宰相们有底气逃遁,讨巧道:“四娘既问出口,可见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妾?”

    阿四也没指望周悦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回踱步、自言自语:“我在宫里见到的人都是世上最好的东西,实在是太安逸了,我都快忘记外面是什么样了。”

    四公主小小的苦恼听得周主事失笑:六岁的小童做起老夫子的架势,教导的还是她自己。

    结束一天的围观,阿四体谅伴读们考试一整日,放她们和贡生一起出宫回家休息一日。阿四则前往甘露殿,和皇帝阿娘说今日的感悟:“人总是很奇怪的,越长大越奇怪。阿娘希望我以后长成什么样的人呢?也许我该早一些读书的,大人都盼着孩子成才。”

    皇帝不紧不慢地说:“阿四觉得什么样的人是才?”

    阿四想了一会儿,依照今日进士科考的题目回答:“精通诗文、经书,能写策论,通晓治事?”

    皇帝说:“那这些规矩最开始是谁定下的呢?”

    阿四朦胧间似乎摸到一点线索:“是考官……不,是皇帝,是阿娘定下的。”

    “是了,”皇帝颔首,“最终选材的都是我,或者说是掌握权力的人,我将筛选人才的事务分给吏部,吏部中人担任或推举主考官,但最后都要回到我的手上。即便是圣人孔子,也要游历诸国,发扬学说。归根结底,还是要看我需要什么样的人。”

    “所以,阿四想做什么样的人?”皇帝拂过阿四的在外奔跑一日,沾上墨点的脸颊,“你是我的女儿,我总是能用得上的。只要我用得上,阿四就算是成才了。”

    阿四顺着阿娘的手,挠了挠自己的脸,“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总觉得不能成为一个太坏的人,但我好像也做不成一个大好人,也不想活的太累,然后过得开心一些就好了。”

    皇帝肯定女儿的想法,“这也很好啊。所以你不必急着去细读那些古仁人的话,也不必去强求自己做圣人贤人。我为皇帝,半生勤恳,至今少有懈怠,就是为了让我的女儿可以任意选择。”

    阿四如听仙音,浑身暖洋洋的,甚至想问:那我要是想做皇帝怎么办?

    但又顾忌甘露殿中还有宫人在,没有让胆大包天的言论漫出唇齿。

    皇帝似乎看穿了女儿的疑问,将手搭在案头通体赤色的印玺上,笑道:“即使我儿想要这印玺也是无妨的,而今的天下不好坐,阿四就得尽量变成‘帝王之才’。这话我和你的三个阿姊都说过,我觉得你们四人中太子最合适,若是有不服的,只管来取,我也乐得清闲住到兴庆宫去。”

    第69章

    皇帝不啬于和女儿分享自己的权力, 她也事先告知:“我认为这是世上最舒服的位置,坐到这儿,你大可以再去做另外的事, 但你要是先选择了其他的, 未必还能回头。同样的,你要是想坐上我的位置, 这件事本身也回不了头。”

    权力是最迷人的毒药, 没有人能够在沾染之后全身而退, 即使是皇帝。

    阿四上辈子整整二十年, 也从未有人教过她要去争权夺利,这点上她的心境和稚气的面容旗鼓相当。从前她沐浴在阳光下, 以为明月不过如此, 直至今日, 她终于有幸站在山巅面对一轮耀眼的太阳。

    一阵手足无措后,阿四黏在母亲跟前,悄悄问:“那我能以后再考虑吗?”

    拥抱太阳是美事一桩, 但她没炼成铜皮铁骨保证自己不晒化了之前,还是不多想比较好。

    “当然,”皇帝笑道, “这个答案你大可以放在心底,也不必告诉旁人。君不密则失臣, 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有些想法是不能说出口的。”

    阿四迟疑地扫视周围木头桩子似站着的宫人,歪头仰视阿娘,仿佛在问:这是可以对人言的吗?

    皇帝扶额大笑:“等你长大还要十数年, 若是太子连你都摆弄不明白,她又怎么会做太子?”

    这天的事情有没有传入太子耳中——阿四是不知道的。

    她照常作息、习武, 偶尔去东宫祸祸哪家送来的美人、和东宫属官寻摸来的奇特美食。太子从没表露出和从前不同的样子,阿四自知除非阿姊们有意透露,凭自己的道行想要勘破她们的心思,至少还得再修炼十年。

    这年姬宴平的生辰,皇帝照姬赤华的例大办一场,麟德殿再开盛宴。无数的女官每日都要路过阿四习武校场外的宫道,她们对未来满是朝气的设想经常落进阿四的耳朵,偶尔还会有女官说出一些对阿四充满幻想的喜爱。

    阿四一概认为是她们对皇帝阿娘的仰慕,爱屋及乌啦。

    直到某个小宫人无意间和旁人谈论起,现今几个亲王的封号似乎都出自“五霸”。

    阿四后知后觉,三日后麟德殿开宴,她还没和三姊商量彼此的封号呢!都怪科举的事儿,她都忙忘记了。

    阿四失神间手中长棍一甩,滑向尤熙熙的肩头。

    尤熙熙轻松格挡,问道:“阿四心不在焉的,是在想什么?”

    自从尤熙熙发现阿四的身体恢复得快、耐力也好,她下手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客气。

    阿四手掌微微发麻,鼓着脸说:“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今天要不就练到这吧。”

    尤熙熙单手耍正反两个棍花,再反手收起木棍,笑眯眯问:“昨天还说要学棍花,今日就要早退了?”

    这可是猴子的绝技,哪有人不眼馋的,阿四悄咪咪瞅尤熙熙手中灵活的长棍,遗憾道:“我是忘了好大一件事,得先去找三姊。”

    尤熙熙发现阿四喜欢花里胡哨的东西后,三五不时就要翻出点花样勾着阿四努力,立志于和自家学生斗智斗勇到底。但今天尤熙熙意外好说话,她讲长棍丢进随从的怀里,向其他几个教导伴读的下属摆手示意:“最近天热,给小娘子们放几天假,咱们也松快几天。”

    伴读们不如阿四身体康健,进度一直赶不上,学得也分外辛苦。一听解放了,欢呼声一片,往边上去坐着休息。

    轻易得到假期的阿四反倒奇怪:“熙熙阿姊这就放我走啦?”

    不会是有她不知道的阴谋吧,比如她们一走出校场,皇帝阿娘就从背后出现检查学习成果的突击事件。

    但是,皇帝阿娘很好说话诶,根本没被责骂过的阿四有些胆大包天地想:要是再回到小婴儿的时候,她说不定得爬到阿娘脖子上坐坐,薅冠冕的珠子过过瘾。

    尤熙熙气笑了:“不是你要早点走么?”眼神示意阿四早早丢在地上的木棍。

    学累了丢笔,甩棍累了丢棍,很合理呀。

    阿四熟练地转开话题:“都不稍微为难一下我,熙熙阿姊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啊?”

    尤熙熙双手抱胸,真有事时她反倒半点不带委婉,直言:“三娘开府那日我出发去北境,届时会由千牛卫林将军接替我来教导你。我以前也是她带着学的,对待学生较为严格,你要上点心。”

    千牛卫是最常跟在皇帝身后的,朝会、仪仗都是她们。阿四记得林将军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这在太极宫里算是难得的了。毕竟太极宫里哪儿有见到阿四还不笑的,就算有,那都是心底偷偷喜欢。

    阿四志得意满地想,也这么说:“那你放心去吧,我会跟着林将军好好学的。”

    尤熙熙见她没往心里去,也不戳破,“你不是有事找三娘吗?快去吧。”

    “那你何时回来?”阿四扯住尤熙熙袖子问。

    阿四对最近的风波涌动并非全无察觉,北境守的正是回鹘,尤熙熙要往北边去,大概率是有战事。可打仗,哪儿有不死人的?

    她管不了太多,但希望尤熙熙可以平安。

    尤熙熙伸手揉阿四半散的头发,笑道:“用不着担心我,圣上教养我一场,难道还能送我去死不成?”

    “可是……”阿四依然有点放不下,做将领或许比士兵要好一些,但受伤死去的也不少。

    “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可是。”

    尤熙熙拎起阿四后脖颈处的衣裳,将孩子送到丹阳阁门口,头也不回地离开。

    阿四略带失落地走进屋子,叫了一声:“柳嬷嬷。”

    柳娘近日事多,没有再陪着阿四去习武。她见人提早回来,有心问个明白,先令宫人备上热水给阿四泡澡,而后帮阿四洗头时问:“四娘怎么了?是尤将军叫你不高兴了?”

    阿四就将事情都说了,又道:“都说打仗是极危险的事儿,就连北境的统帅卫国公身上都有旧疤痕。”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要是一个不小心的,她简直不敢想。

    柳娘用木梳慢慢理顺阿四细软的头发,说:“卫国公上回归京是有两年了,她过了今年也是五十岁的老将了,正是培养后继人的要紧时候。”

    “嗯?”阿四推了推浴桶水面的木老虎,“那鸣阿姊做什么?”

    闵明月五十岁了啊,阿四有些惊诧,总感觉上次看见闵明月的时候,看着并不老相,满面红光。

    柳娘就笑:“当然也是去北境,不过要晚几年。至于将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准的。”

    洗完澡,阿四从浴桶里出来,清清爽爽换上新衣。阿四想起阿娘塞给她的纸条,又问柳娘:“嬷嬷,我先前从甘露殿回来穿的那身碧水的衣裳,兜里有些两张阿娘给的纸,你看见了吗?”

    柳娘笑着在柜子上抽出一格,里头赫然就是阿四找的东西。阿四将其中的东西摊开,反反复复再看过一遍,确认还是那两个字没多出别的东西。然后她把纸条团成纸球,转头又出门去找姬宴平。

    柳娘一个回头就不见了自家四公主,只能和边上的宫人抱怨:“四娘自练武开始,越发活泼好动,一整日在外面跑动也不见劳累。”

    宫人纷纷说:“活泼好动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四娘一看就聪明。”

    即便是皇帝也被一定的规矩限制着,不能完全为所欲为。皇帝下旨是要过三省审查的,因此册封的旨意往往会提前写成。姬宴平还有三日生日,这封号拟定的已经算是很晚了。

    虽然以阿四的受宠程度,当日再送过去也不会有人责怪,但毕竟事关自己和阿姊,还是得上心一点、早点解决比较好。

    阿四溜到弘文馆里面,故意不去屋里寻人,跑到姬宴平坐席的窗外,将两个纸团丢进去。不消一会儿,两个纸团被一齐丢出来。阿四揉搓开一看,“宋”字上画了一个圈。

    她小心站在窗外往里探看,对上姬宴平的笑脸,她挥挥手,将姬宴平圈过的纸团丢给绣虎送往甘露殿。

    阿四学着姬祈的样子将碍事的裙摆打个结,三两下从下面翻到窗户上,她就扯着笑容坐在窗沿上乖乖听先生授课,顺带和姬宴平说小话。

    原来爬墙也不难嘛,她现在爬窗没问题,长大之后爬墙一定也是行的。

    两个祖宗浑然不在意,倒是把先生吓了一跳,连忙出门带一串人回来围着阿四,劝说阿四换个地方坐。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阿四不留神摔下去,就够弘文馆里的师生吃落挂的。

    阿四和姬宴平商量的,正是卅山县学子的事,她想见上这位特殊的学子一面。

    姬宴平问也不问缘由,一口答应下来。

    倒是坐在姬宴平身边的闵玄鸣问了一嘴原因,阿四就说:“那个卅山县的学子因为亲父早年的过错导致的问题,可她一日也没有受到过罪人亲父的抚养,不生不养还要牵累后人的男人,这种男人凭什么做父?”

    阿四对此相当不满:“真是太过分了,我也无父,照样也过得很好。一个突然冒出的父亲竟也有资格影响孩子,太糟糕了。这种风气很是要不得。”

    第70章

    姬宴平不论阿四是出于何种缘由想见那个士子, 总归是在生辰宴之前将人带进宫和阿四见了一面。

    这位来自卅山县的士子五官端正、眼神清明,她走到阿四面前不卑不亢地行礼:“妾孙辛见过四公主。”

    阿四也算是从小混迹在官吏堆中的人了,一见到孙辛也要感叹:这人好像生来就有一股子当官的气质, 站在左相身后竟毫无违和。

    不过……怎么是左相带来的人?

    阿四起身迎接左相, “三姊说她今日给我带了人来,怎么现在不见三姊, 是左相你来了?”

    左相无奈道:“我今日上衙, 偶遇谢大学士和三公主争论, 三公主就将人交由我带来给四娘过眼了。”

    阿四懂了, 看来是三姊借机逃学又被谢大学士当场抓住了。

    一般来说姬宴平逃学被抓都是识时务者为俊杰,跟着学士乖乖回去做两天好学生, 然后再伺机而动。今天能和谢大学士“争论”, 肯定是为妹妹的事啦。

    阿四微福身致歉:“三姊都是为了我, 劳烦左相一场了。”

    左相摆手,侧身避过,“四娘言重, 举手之劳罢了,那我就先回门下省了。”

    送走左相,阿四请孙辛坐下。柳娘给孙辛送一碗茶, 又给阿四奉一杯蜜水。

    阿四主动和孙辛说话:“我听裴相说,你本来是上京赶考的, 因父之罪,与科考失之交臂,是这样吗?”

    孙辛叉手称是:“公主明鉴。”

    阿四就将自己打听来的关于卅山县二十多年小说群5②4⑨0八1久2整理此文,加入可看更多完结文前那场血案说了,她问:“我初听时很惋惜, 有才却不得用,失了临门一脚多么可惜。只一点我很是不解, 你的年龄看着不大,事发时应当是不记事的吧?”

    孙辛点头:“妾生来不知父,与母亲相依为命,读书至今,也是得了历任县令资助。妾上京之际就大致知晓了结果,因此也称不上多么遗憾。”

    阿四说:“那你的母亲也是被人略买入卅山县的?”

    孙辛回答:“是,家母遭难后与母家失了联系,后来也寻不到归处了。”

    阿四很同情这样命歹的女人,叹息道:“真是可惜,幸好恶人有恶报。”

    感慨完,阿四引出正题:“既然你不知父,又为何说你父有罪,以至于你不能科考呢?分明是无父之人,却因父有罪而绝了科举,这不是很可笑的事情吗?”

    孙辛对阿四的出言表现出一点惊诧,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苦笑道:“妾不瞒公主,有此父宁肯无父,奈何当年大案牵累甚广,但凡是成年有家室的男人,八成都牵涉其中,即使……”

    阿四懒得听里头弯弯绕绕的东西,直言相告:“令堂是怎么说的?她承认过你有父亲吗?人都是母亲生的,却大可以是无父的,这并不妨碍什么。我的阿娘后宫男人不少,但无人能称我父,为什么你却有父亲?我不明白。”

    一时间,孙辛心头回转过千万念,福至心灵道:“妾多谢公主提点,明日便上书与圣上陈情。”说着一脸振奋地打算告辞。

    阿四挠头,有点想不通孙辛是明白了什么?

    她是真的疑惑其中的原因,为什么外面的人都要把卅山县中可怜女人生下的孩子归为父系的孩子,退一万步说,这些孩子算无辜的人,那也应该算是母亲的孩子。

    这个时代的人可以称为财产,孩子就是母父的财产。

    男人违法把女人抓来,强迫工作、得来的成果是“孩子”。终于,女人得救了,她的劳动成果却不属于她,属于犯罪者。这其中的问题未免太大了一些,阿四都痛心疾首了。

    所以,阿四今天叫孙辛来就是想问问这个。

    但望着孙辛一脸兴奋的模样,她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打断,只得让垂珠送人出宫。

    阿四喝完杯子里的蜜水,示意柳嬷嬷再添,期间问:“嬷嬷,孙贡生似乎很高兴,但我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明明是男人从女人手中夺走东西,女人却不能拿回自己的东西?”

    柳嬷嬷再给阿四添了半杯,“四娘还记得前不久讲的秦朝旧事吗?秦朝的律法细密而严苛,土地归属于皇帝,不算在庶民的财产中。”

    “是啊,我记得呢。”阿四抱怨,“《秦律》我听了部分就感觉头疼,这样的日子哪里是人过的?”

    柳嬷嬷说:“《封诊式》中记载了秦时断案的过程,官府查封某男人的家产时,将房屋、妻、子、妾臣、衣器、畜产一概囊括在内,所以说,女人在当时本身就算财产。秦时就已经是这种情况,至今八百年,近千年的遗毒想要彻底拔除,非一日之功。”

    而女人一旦死了丈夫,在外人眼中说不定就像是财宝克死了主人,主人压不住大财,但财宝终究要落进“人”的手中,所以财宝的下一任主人往往比之前的更富贵。

    阿四沉默了,默默地喝完杯中蜜水,长长地叹一气。

    她说:“男人果然是破财的,我得告诉玉照阿姊一声,屋里少养一些男人。”

    不期然地,她想起被谢有容烧掉的立政殿,算起来立政殿也是两百多年的古物了,怪可惜的。

    柳娘说了点八卦调节阿四心情:“端王府里年前闹起来的热闹不小,嗣端王的美人都不养在府里了,据说是在平康坊单独买了一处院落安置。”

    阿四果真上钩:“发生什么事了?我说最近都没怎么看见玉照阿姊。”

    柳娘笑道:“据说是楚王先前又送了一批美人给嗣端王,有出身不错的美人不甘心,求到左相跟前去了。说是一片真心照明月,一心留在楚王府呢。”

    “嗯?这和左相又有什么关系?”

    “左相姓名陈姰,是楚大王的生母啊。”柳娘如是说。

    阿四大惊:“我怎么不知道?”

    都说太子和姬赤华是罪王子,阿四一直以为她们的亲眷没的差不多了,原来是还活着的吗?

    考虑到这个,她平时和阿姊们在一起的时候都不去黏糊阿娘的。

    “两人平时瞧着也不亲近啊。”阿四奋力去回忆左相的面容,似乎还是能找到相似点的。左相瞧着就是好相处的脾性,这点来看,母子相仿。

    柳娘从前做东宫属官的时候是经常见姬若木和姬赤华的,她说起旧事:“左相原先是亲自照料楚王的,但孩子嘛,难免有淘气的时候,罪王死后左相在东宫也忙碌,孩子乐得自己出门去玩,左相也能专注当差。母子两个相处的还是不错的。”

    说完楚王,柳娘又说了些太子早些年的趣事。

    皇帝对孩子们身边的辅导之官都是精心挑选的,生来有智慧的人可以摒弃外界的不良影响,但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是要经受良好的正向教导。尤其是深宫之中,与宫外相差甚大,必须要保证孩子们大致能了解百姓间的利害,知道庶民的艰难,更要懂得自身所处的危险。

    在姬若木被择为太子之前,她就曾多次离开鼎都外出采风,身边的辅导者见到她行为言语的缺漏,必须随时进谏,因此在民间闹出过不少笑话。幸好姬若木从不急恼,总能及时抚平风波。

    阿四听到耳中的是:原来十几岁的时候,她是可以出远门游玩的。

    她满脑子都是自己隐瞒身份仗剑天涯,什么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简直太棒了!

    “我以后也能出远门玩吗?我习武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行侠仗义……”

    柳娘无情戳破了阿四不知从何而来的幻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娘出行身侧少说也要数百人随行,再加上车马行囊,保证走到哪儿都是贼匪四散,绝无可能亲自动手。”

    要是真碰上阿四要靠自己求生的大事,大概率就是疾病来势汹汹,阿四要凭借意志力和病魔做斗争。

    阿四嘴硬:“微服私访嘛……听起来很有趣。”

    柳娘说:“杀人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若真有四娘愤怒得非要亲手杀人的时候,未免也太让亲长心疼了些。”

    阿四立刻从心道:“那还是算了吧,希望天下间少些恶事。”

    聊到兴尽,阿四从沉郁的心情里走出来,和柳娘商讨起送姬宴平的贺礼。

    柳娘的意思一如既往:“四娘心意尽到即可。”

    阿四自认是六岁的大孩子,库房里逢年过节收的珍宝也越攒越多,很应该送点奇珍给最喜欢的三姊。

    这样才能让姬宴平以后多多带自己出宫游玩。

    第71章

    能从卅山县的泥坑里爬出来的女人果然不是凡人, 第二天孙辛就受到皇帝的召见,第三天以翰林学士的身份参加姬宴平生辰。

    听说孙辛在甘露殿面对众多比她站的高得多的人面前慷慨陈词,阿四是紧赶慢赶冲到现场去围观了, 可惜来的还是晚了一步, 孙辛已经进行到叩谢隆恩的环节。

    孙辛站在裴相身后,面泛红光, 脸上写满了自己对未来的期待。在阿四的眼中, 孙辛周身的光芒照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场经历对她而言称得上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天时地利人和, 孙辛原本哪一样也没占到,但天地间的事情总是奇妙得让人难以预料。她乘上东风, 就此上青云。

    阿四站在门外, 宫人有意让出最好的视角给她。皇帝坐在首位, 下面的官员站成两派,女人朝气蓬勃地占据了大部分的地方,将少部分的男人排挤到角落去, 此刻似乎全天下的光辉都汇聚在这儿了。

    怦、怦、怦……

    阿四凝神细听,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正在激烈跃动的是自己的心脏。鼓动的声音从心房传到耳室, 迫不及待地占据阿四的感官,试图让全世界都听见她在呐喊。

    快去加入她们, 加入到这场奇迹的狂欢中去!

    此刻,里面的人还在争论,嘴巴在张合,但阿四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情不自禁地向前迈出两步,又驻足不前。迎接阿四的宫人有些担忧地半蹲下, 打量阿四的面色,伸手轻轻拍了拍阿四的后背:“四娘身体不适吗?”

    阿四如梦初醒:“没呢,里面好热闹,我晚一些再进去吧。”

    宫人就笑:“不会打搅圣上与诸位押衙的,四娘不必担心。”

    阿四这才跨步进门,在争论的官员们之间穿过,有的人向阿四微笑致意,有的人全神贯注。她好似头一回真正认识到能够堂堂正正进入甘露殿这件事对女人们来说有多么重要。

    而眼前这群挥斥方遒的人,拼尽全力才拥有一席之地,而后又是多少夙兴夜寐的日子,才换来如今的盛况。

    这间宽阔的殿宇里看似轻易地容纳了她们,但又是那样的拥挤,无数人在门外求之不得。

    阿四开始深思自己的将来,她天然拥有优势,她的一句话、短暂的会面,就足以让孙辛走上朝堂。

    难道她真的甘心就此做一个吃喝玩乐的闲王吗?

    阿四缓慢地走近皇帝,靠在长案上,伸手抚摸堆叠成小山的奏疏。即使阿四识字之后,皇帝也未曾隐瞒过任何有关朝政的事,桌案上的书册任由阿四翻阅,皇帝的坐床也随意女儿蹦跶。

    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多久才能长成一个像阿娘那样顶天立地的人,或许她这辈子都会保留自己心中对权力的敬畏,也可能永远戴不上代表九五之尊的冠冕。

    但她今时今日,寻摸到一点更重要的东西。

    阿四想看到这片地界充满女人,想要甘露殿最阴暗的角落也被太阳照到,大周最偏僻的村落里的女人也能像孙辛一样正大光明地走出来,走到这座威严的宫殿里。

    或许这才是她来到这片土地的一样,见证女人一旦挥断枷锁会带来何等强大的力量。

    阿四心潮澎湃地规划心目中的蓝图,全然不知在外人看来,四公主满脸严肃,双眼放空坐在皇帝手边,仿佛正思考一些极为重大的事情。

    官员的议论声渐渐停止,依次退下,不少人离开前都笑看阿四。太子特地留下,走到阿四身边问:“阿四今天是怎么了?在想什么?半日里一句话也不说,可真不像她了。”

    阿四美滋滋地想,长姊果然一直关注她啦。

    她苦恼的事可多了,立刻说:“她们都说明日三姊过了生辰,就要住到宫外的府邸,以后我在宫里就见不着人了。我正想着怎么说服阿娘,让我可以自由出入呢。”

    说着,阿四一瞥一瞥地看皇帝,试图明示阿娘网开一面。

    皇帝只当没听到,含笑看女儿们对话。

    太子也不能擅自做这个决定,既然阿四出宫不行,那就反着来,她笑道:“那我就上书母亲,叫三娘晚一些开府,再住在宫里陪阿四半年好不好?”

    这……好像也不是不行。

    阿四几经犹豫:“三姊会愿意吗?”

    姬宴平在宫里就是四处找乐子的性子,连亲娘处都时常要去找些事情挨打,是个连宫墙都关不住的淘气大孩子。阿四实在是很难想象姬宴平知道自己因为妹妹的一句话导致自己要再蹲半年宫殿这件事的表情。

    一个不好,就是要影响手足感情的大事。

    太子笑得沉稳:“三娘……当然是不乐意的。”

    阿四怨念满满:“那还是算了吧,阿四忍一忍就好了,不要叫三姊受委屈了。”

    可怜的话说到这份上,就是一国太子也得服输,当场向宫人要了一份纸笔,写成一段简短的奏疏塞进阿四的手里。

    太子指着皇帝的桌案向阿四示意:“阿四快放上去,好叫母亲第一个看见。”

    阿四一一照做,然后翻身抱住皇帝的手臂耍赖皮:“阿娘快给我第一个批了。”

    皇帝哑然失笑,朱笔在纸上写下一个“允”字,“再过一个月过了生日,就算你到七岁,不算你坏了规矩。”

    阿四闻言兴奋道:“好!”

    这一页属于阿四人生中的第一份奏疏也由她自己带了回去,她拿着东西跑到姬宴平面前自夸:“三姊,我都是为了你呀。”

    阿四深得柳娘赠礼精髓,顺带将这份特殊的奏疏送给姬宴平作为生辰贺礼。

    姬宴平抽出揉皱的纸张,摊开一看,当即明白了前因后果,跳起来揉搓阿四的脸颊:“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阿四也不反抗,黏糊地说:“是呀是呀,阿姊要记得经常来找我玩。”

    姬宴平看透妹妹的小心思:“是要记得带着你一起出去玩吧。”

    阿四嘿嘿笑:“跟着三姊才有好玩的。”

    隔日,麟德殿中姬宴平神采飞扬地接下封王的旨意。

    最近正是皇帝忙碌的时候,只露面对长大成人的女儿说了两句勉励的话就带着高官们离场,将主场留给姬宴平自由发挥。

    姬宴平和修道的齐王不同,她热衷于世上最热闹的东西,歌舞是少不了的,各有风采的少年来客更是坐得满堂都是。姬宴平仗着自己终于可以放开了饮酒,和闵玄鸣等几个好友推杯换盏、好不快意。

    她也没忘记年幼的妹妹,拉了一群小娘子和阿四一起玩游戏。

    阿四是头一次同时看见这么多的同龄人,她怀疑姬宴平是不是将鼎都里叫得出名号的人家都请了个遍。

    她不禁问坐在手边的孟长鹤:“这宴上的来客,都是三姊定的?”

    孟长鹤放眼望去,将殿宇中两三百人大致瞅了一圈,肯定道:“我听家中姨母说过,这回的宫宴,都是宋大王亲自挑选的客人。”

    “三姊不是也长居内宫吗?”阿四比对了一下自己和姬宴平的交友圈,自我怀疑,“为什么我认识的人还没有三姊的零头多?”

    裴道说:“据说宋王早些年住在齐王府的日子多,她是最常出门交际的,交友并不过问出身,即使是走贩,能聊得上两句的她也乐得交好。不过,宋王不爱和男子嬉戏,多说两句就要厌烦。只有这一点,叫宋王的风评不如楚王。”

    姬赤华的为人处世要比姬宴平圆滑许多,两人相处起来看似都好说话,实则姬宴平更容易交心。但姬宴平讨厌一个人也摆明车马,哪怕是亲阿姨家的男儿姬难,说厌烦就厌烦一辈子。姬赤华就不同了,总有法子让看着不顺眼的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裴道鹤补充道:“两位亲王都是好脾性的,各有风采,只要能交好几分,人人都只有高兴的。”

    阿四可太知道话中的水分了,姬宴平有下令将崔家人杖责近死的事儿在前,现下比得上崔家的门户也没有几家,自然是人人自危的。再看笑闹在一处的姬宴平等人,已经边边角角坐着的安静如鹌鹑的小郎们。

    她随口猜测:“既然阿姊都不爱和男人玩儿,这些小郎是哪儿来的,不会都是收了三姊的请帖不敢不来吧。但也不一定,毕竟我听说总有小郎向往阿姊们的。”

    毕竟是正式册封的亲王,泼天的富贵,总有人会觉得自己是那个最特殊的人。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裴道拿过一块五福饼慢慢吃了,堵住自己的嘴。

    阿四只是随便问问,没有非要一个答案的意思,跟着拿了一块五福饼。

    她咬一口细细品尝,发觉没品出是何种馅料,换了一边再啃,疑惑道:“这炉饼滋味不错,就是吃不出馅料。”

    这话裴道好接,说:“这饼叫五福饼,取了五谷混合制成,有‘长寿、富贵、康宁、好德、善终’五福寓意。认真讲究起来,大概是没有馅料的吧。”

    阿四听了一愣:“诶?这饼的名儿倒是和我撞在一处了。”

    第72章

    阿四长到六岁, 可算是想起自己是有正式的大名的人。

    伴读们听了也是怔怔,平时无人喊阿四姓名,要么是尊称, 要么是按照排行称呼, 一时间还真说不出阿四的名讳。

    阿四大大咧咧地说:“我是姬无拂,和这五福饼叫起来怪相似的。”

    孟长鹤端起方案上的奶茶喝, 然后说:“现在外面都叫这加了乳酪的茶叫公主茶, 以后四娘的名讳传开了, 五福饼也要叫公主饼了。”

    宫外的人多追捧宫里的事物, 这奶茶就是沾了阿四名气才迅速进入各家各户,往后卖胡饼的店家, 多少也要蹭一蹭东风。

    这是阿四多少耳闻过, 美食的创新就得看民间百姓, 她是极期待能外出品尝百味的。

    阿四就问:“外面的奶茶比起宫里的是不是更美味一些?”

    孟长鹤低头啜饮,品味后说:“用料肯定是宫里好,但外头花样繁多, 在西市能一个月不吃重样的。”

    阿四听了更兴奋,她立刻对手中同名的五福饼失去兴致,拉着小伙伴们盘算起一个月后去哪儿玩耍:“我还没去东西市看过, 都说两处很是热闹,阿娘许了我下月出宫耍玩, 届时我们同游鼎都。”

    几人围到一处商量起先去东市,还是先去西市。

    姚蕤祖上是做生意的,母亲是富商巨贾,说起东西市头头是道:“东市来往多豪门, 市内货财二百二十行,奇珍异宝应有尽有。不过东市距离兴庆宫近了些, 为着贵人清静,难免就少了些人气。西市比起东市热闹得多,非但有各类商铺,街上表演百戏,行人络绎不绝,还有胡人、胡商开设的酒肆和商户,衣食住行无所不包,最特殊的一处,就是波斯邸。”

    “波斯邸?”阿四从没听过这新鲜的地方。

    “波斯邸是专供波斯商人等外来商贾和我朝商贾做些珠宝古董生意,里面经常有些来自西域的新鲜玩意,早些时候我家的堂姊在哪儿买过一把有着幽蓝色裂纹的细弯刀,素纱也能挥手割破,十分锋利。后来,堂姊是送给宋王了。”裴道说。

    “我似乎是见过的。”阿四听了,也想起在长安殿瞧见过的一柄刀具,用刀鞘扣住,姬宴平是不许人触碰的。在内宫能持有刀具本就是件危险的事情,姬宴平极少打开它,那柄弯刀也是少数不许阿四去拿的危险物品。

    王诃补充道:“西市有一家名食‘衣冠家’,她家的馄饨,称得上是一绝,尤其是汤味,鲜美得掉舌头。前段时间正是端午,我阿娘觉着府中厨子做的粽子太腻,特地着人去她家买了一篮棕子,剥开粽叶,粽身白莹如玉,放凉之后依然可口。再有樱桃毕罗、冷胡突鲙、鳢鱼臆、连蒸诈草……等美食,边上还有一家胡女当家的酒肆。”①

    阿四听饿了,面前吃惯的御膳也味如嚼蜡,“原来外面还有这等风景。我都没见过。还有些什么?尽管说出来,到时候我可要出门玩得尽兴。”

    伴读们平时瞧着读书认真,论起来吃喝玩乐也不曾落下。年龄最小的孟长鹤轻易举出二三例子:“我远远望见过骆驼商队,那是我首次瞧见骆驼,两个高高的驼峰,由红衣黑裤带尖帽子的西域人牵着,载满了绒毯。姑婆当时带着我买了一卷,我偷偷摸了骆驼腹部的毛发。那个胡商说,骆驼能吃一种浑身是刺的绿色果物,脾性温顺,能在沙漠中长途行走。”

    “这样牵骆驼的胡人多吗?”阿四心神摇曳,上辈子都没近距离接触过骆驼呢,可不能错过了。

    裴道说:“实在不少呢,二十年前和回鹘和谈之后,这样的胡人经常来往,骆驼商队都是成串出现。听大母说过,胡人定居鼎都的有近千人,居赀殖产甚厚。想来行商之人挣两头钱财,货物送到鼎都卖出,又把我们的东西带回到西域去。鼎都胡人熙熙攘攘,里面的利润一定是相当丰厚的。”

    阿四说:“能在不同的国朝来回奔波,一定很辛苦吧。利润高,想来税也是重的。”

    姚蕤摇头,话语里带着浓厚的羡慕:“高\\祖年间有律令,蕃胡内附者,上户丁税钱十文,次户五文,下户免之。②胡商本就富裕,这点税银,如同虚设。胡人也因此络绎不绝,不少人到了大周就再也没挪过窝。胡商携带货物入京,只需要缴纳沿途的关税和进入集市交易的市税,此外就别无其他了。”

    阿四掰着指头算算时间,觉得吃喝购物都有了,还得找些歌舞凑凑趣,于是又问:“外头的歌舞怎么样?宫里那几个我都看腻歪了,想找些新鲜的。”

    自从阿四知晓那些男伎是供皇帝玩乐欣赏的,她对男伎难免就带上一些偏见,总觉得他们表演起来就是搔首弄姿。而教坊中的女乐师大都是四十岁的老人了,阿四瞧老人还得给自己费力表演就觉得心虚,还是得到外头寻摸一二。

    裴道想了想道:“那就得去平康坊了,说起来和宫中教坊是一处的,得是学得最出彩的人才能入宫侍奉。无论平康坊的人还是教坊的人,这方面的事我记得都是晋王在管理。早些年的时候平康坊有些不好的营生,叫晋王一锅端了,此后乐户大量清减,仅剩部分改不了道的留着,每年从病坊收一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做学生。”

    “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还是在西市观看百戏吧,别扰了孩子们的清静。”

    阿四大概听明白了,这是早年有些腌臜的事,晋王阿姨已经肃清过一回,后来宫里都不再收受女伎,下面的人更是不敢做筏,歌舞伎人反倒是在鼎都少见了。

    留下来的都是在晋王治下清清静静地生活,各有去处。

    但有一点阿四好奇:“既然教坊不再收人,那宫里的男乐师都是从哪儿选出来的?”

    王诃与姚蕤登时左看右看,就是不看阿四。孟长鹤也不晓得,转脸盯紧裴道。就在裴道冥思苦想找个好说话的方式,后头传出一道声音:“上面那个是我一个族兄,是少有被掖庭局的押衙选中的小郎呢!听说再过一段时日就要受封内官了。”

    阿四竖起耳朵听的同时不忘顺着声响的方向望去,原来是一个小女娃正指着歌舞中一位年轻乐师向同伴炫耀,说自家是多么荣耀,家中兄长被挑中入宫已经十年了……她和姊妹今日能入宫参宴正是有这位族兄的缘由在。

    十年,阿四至今都没活到十岁呢!

    更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这些在阿四看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男伎,他们的出身并不算很差,至少也是长辈做了小官的。虽然官宦人家在鼎都不常见,但放眼整个大周,多少人还是吃不饱肚子的情况。

    这家人也太过火了些,竟然让家中小郎入宫参选卖身求荣,别让她知道是哪家人……

    等一下,阿四擦亮眼睛再确认一遍,坐弹琵琶的人确实是个男人,而坐在下面炫耀的是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娘子。

    那没事了,阿四松了一口气。

    她甚至不再怀疑这户人家出现在麟德殿的原因,大周就是需要这样知情识趣的好人家,优秀的新风尚必须蔚然成风,吹遍大周的每一个角落。

    就凭这家小娘子的觉悟,怪不得能和姬宴平搭得上话。

    那小娘子越说越热闹,旁边有人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阿四看了都认为个个都在想让家里的男儿牺牲一下。

    不对,侍奉皇帝是天大的荣耀和光彩,怎么能叫牺牲,应该是每个小郎心中最大的目标!

    之后的时间阿四一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好心情,见谁都能笑嘻嘻的,还叫来宫人给那位小娘子端去一杯奶茶润润喉。

    伴读们是没听见小娘子这段话,裴道含糊地为孟长鹤解释:“都是掖庭的内官选出来的人。”

    有楚王宴上的先例在前,这次麟德殿的宴席倒是安安稳稳的没出半点差错。回到丹阳阁阿四头一件事就是询问柳娘:“内官都是女人吧,我今儿怎么听说男人也能做内官?”

    柳娘说:“自然是有的,历来皇帝的后妃都是内官。现在来说,阿四总盯着看的白侍巾就是内官。”

    阿四懂了,原来是今天说话好听的那个小娘子的族兄要正式成为皇帝的‘男人’之一了,所以她才那么高兴。

    自古以来受宠的后妃娘家都要沾光,小娘子高兴也是情理之中,毕竟家族中人都能分得一些好处。尤其是那个小娘子瞧着就是家中主支的孩子,族兄多半是家族里专门养出来送入后宫的,以后好日子还多着呢。

    想到这个,阿四立刻理解了皇帝和太子、楚王都是一副看淡男色的模样却还不停接纳后院男人的原因,这都是为了给广大美男子开通一个上升的空间,分流竞争者,将更多的机会让出来给他们的妹妹啊。

    男人嘛,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还是学学多歌舞表演,养一养漂亮的脸蛋,以后在床榻间多给自家姊妹吹吹耳边风才是正道。

    阿四越想越乐呵,泡澡时都哼歌。柳娘瞧阿四开心,她也笑道:“今儿是碰见什么好事了?叫我们四娘这样高兴?”

    阿四就把自己今天从伴读们口中知道的西市说了,说:“她们都去逛过了,反倒是我从没去过。外面有那么多新奇的东西,我可算是能出门了。”

    柳娘道:“那可得早些准备,再过几个月天气凉爽了,郊外温泉宫是最舒服的去处。”

    第73章

    比起去集市逛街的行程, 前往温泉宫显然更能让长辈们接受,阿四由金吾卫护着,一路鸣鞭开道, 路过江陵县公府上顺带接了姬若水一并出游。

    可惜来的不巧, 姬若水屋内正招待着隔壁的姬难,一时脱不开身。

    阿四穿着夏衣坐在车里热得不行, 听了回禀, 平添两分火气, 皱眉道:“这有什么的, 让难阿兄跟着一起去玩一场,难不成他日日在后院清闲着还有什么非今日处理不可的急事吗?”

    “这……臣再去……”侍从一脸为难, 又说不清楚。

    姬难身边的侍从也随主人, 学得支支吾吾的小家子气, 她叫垂珠跟上去看看,不耐烦地说:“你代我进去和难阿兄说一声,就说是我说的, 大兄身体不好要去温泉宫消暑,他有什么话留着和我说,大兄不适合操心, 我做妹妹的替他出头。”

    垂珠笑应了,跟着侍从往县公府里走, 好说歹说将姬难请出来上路。

    出行时要带上的物件相当多,阿四一人的随身物品就装了六车,姬若水再加上常年吃用的药,以及医师, 他顺便多装了一些用具连带着姬难的那一份。

    自从知道姬若水的身体是娘胎里吃不好了,阿四对他就生出许多同情, 但对身体健康、叽叽歪歪的姬难就没那么多好心了。到底是嫁出去的小郎,姬难脑子又不好使,以后住不住在大周都不一定,心迟早也要偏走的。

    姬若水靠在力士身上,柔弱苍白地坐上马车。随后就是面色难看,双眼通红、一看就是才哭过的姬难。

    柳娘下车安排,慰问了姬难一声,三言两句就将来龙去脉打探清楚再回来和阿四说。人多口杂之际,柳娘是不开口的,等着马车到僻静处。

    公主出行,提前有禁军清场,行人也自觉避开,马车驶出正街,去往城门外的官道。官道是不许常人通行的,因此清静。

    耐心等候外面的声响渐小,阿四这才将好奇心放出来,这会儿也不记得刚才的急切和燥热了,凑到柳娘身边问:“我看难阿兄很是凄凉的模样,他是怎么了?好生生在公府里住着,还能有人欺负上门?”

    要真是有人欺负姬难,阿四看在晋王阿姨的面上也不能坐视不管,势必要将事情弄明白。

    “我这可不是看热闹,是担心阿兄呢。”阿四信誓旦旦。

    柳娘拧干铜盆中的面巾,擦拭阿四身上易出汗的几处,笑道:“是呢,我们四娘最是孝悌友爱的。”

    她慢慢把事说了:“倒也不是大事,无非就是妻夫之间一些微不足道的矛盾,回鹘王女这些日子对小公子冷淡些,总是接见回鹘跟来的亲随,里头有那么一两个长相俊的男人,叫小公子看了不痛快。女人嘛,回鹘王女也不是贪花好色,她年纪正是生育的好时候,和小公子成婚一年不能有孕,难免就要试试别人……”

    阿四一面在心里尖叫这是我能听的吗,一面兴致勃勃地说:“是呀是呀,那难阿兄有没有警告回鹘王女,毕竟眼下还在大周回鹘王女就敢正大光明地冷落难阿兄,将来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不过事关两国情谊,之后难阿兄依旧得多加容忍才对。”

    柳娘对阿四的小促狭只当没听见,继续说:“县公府里的人大都是晋王府出身,听从小公子的吩咐,就有两个侍从冒死打探出回鹘王女是与心腹们的谈话。原来是回鹘国内的大王女受臣下刺杀性命垂危,回鹘王伤心过度,心腹们都在鼓动回鹘王女回国主持大局。回鹘王女只说要想一想。”

    “难阿兄是怎么想的?”阿四立刻就想起数月前离京的姬赤华和远赴边关枕戈待旦的尤熙熙,这可都是自家的亲阿姊,其中必定有她们的手笔在内,说不定就等着回鹘国内再起兵戈,好举兵奉送阿史那德清回国继承王位,两国还能再交好二十年。

    明面上联姻得来的虚情假意,哪里有真刀真枪打一场来得实在。

    “小公子啊,”柳娘留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在纠结是跟随阿史那德清一并离开,还是留在大周。”

    “噢,那他把这件事告诉晋王阿姨了吗?”阿四问了,但心中并不对答案抱有期待。

    不出预料的,柳娘说:“他还在六神无主呢,不知道该想着阿娘还是妻主。所以来向大公子哭诉,却不敢实话实说,才耗费这么多的时间。”

    阿四放弃理解姬难的想法,她要是能理解姬难,岂不就和他成了一样的人。

    于是阿四探究起柳娘的消息来源:“嬷嬷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不然就这一会儿,难阿兄还能将这些事一口气都和你说了?”

    柳娘坦然道:“小公子年轻,难免有不清醒的时候,但他身边人总是知道自己是大周人,早就将这事上报晋王,嗣晋王这两日暂住内宫正是处理这件事。”

    嗣晋王是姬难后来居上的阿姊姬祈,阿四也有段时间没见她了,没想到其中还有她的事儿。

    阿四在心里将几个阿姊念叨个遍,最后回过神来,难以置信 :“所以这事人人都有参与,唯独将我一杆子支出来泡温泉消暑了?”

    柳娘是什么人啊,不可能被阿四简单的话问住,笑道:“专门挑选了今日,恰好带着小公子一并出游,四娘不如试试从小公子口中问出点什么?”

    阿四说:“都有大兄在了,哪里还用得上我啦。”

    等马车悠悠抵达温泉宫,阿四一下车就亲近姬难,做个好妹妹:“阿兄怎么啦,是不是阿史那德清欺负你了?我替你做主。站在阿娘的地界还敢欺负你,咱们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姬难在马车上已经收拾好情绪,一听阿四的话还是几乎要落下泪来,他强忍道:“哪里就有这么多的欺负,就是几句口角罢了。”

    不知是死要脸面活受罪,还是在外顾及女人的面子。

    阿四就说:“我和阿娘说过了,允许我在温泉宫住上一旬,大兄也在的,你也留着别回家去。等阿史那德清来接你。”

    姬难意动,道:“那就先这样吧。你也别指名道姓的叫她,好歹是我的妻家。”

    阿四心情复杂,你是真胳膊肘往外拐啊。

    夏日泡着温热的池子确实是消暑的,阿四也是头一回尝试这个,每每从温泉中出来都觉着浑身清爽,比用凉水洗澡更舒服一筹。三人分了三处池子,并不能见到面,唯有柳娘在边上陪伴,看阿四舒适得在水里打小呼噜。

    趁着这次机会,阿四连带着学会洑水。

    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只要是运动相关的事,阿四上手都极其迅速,就差没把天赋两个字印在脸上。

    姬若水对温泉宫的景致很满意,阿四也喜欢这里无拘无束还有小动物薅,半点不想回宫。倒是姬难三天两头就要问一声家中的情况,惹得阿四抱怨连连:“府上是少了人手用吗?少了阿兄难道就过不成日子了?”

    姬难讪讪的,不好在妹妹面前承认是自己想念妻主了。

    阿四和姬若水一起,三天能找十三个由头拖着姬难不离开,直到十日后,回鹘内战告一段落、回鹘王和大王女的死讯并新王上位的消息一同传来。太子派人接回在外逍遥快活的妹妹,姬难迫不及待地跟着回去,只有姬若水苦夏,留着修养。

    温泉宫可比太极宫里住着要舒服得多,阿四依依不舍地向姬若水告别。来接阿四的是王诃的母亲,曾见过面的东宫少詹事王襄,她先是向阿四说明缘由:“近来外头有些不安分的人,太子殿下忧心四公主,特命妾来护送四公主回宫。”

    十天转瞬即逝,阿四也不好死缠烂打要留下,问起回鹘事:“回鹘那边怎么样了?都说情况很糟糕。”

    于是,王襄向姬难道一声节哀:“回鹘王和大王女已然西去,还望安图县公节哀,以大局为重。此时阿史那王女已经在城外长亭等候,与县公告别后即刻赶往回鹘继位。”

    她又半蹲下和阿四说:“回鹘现任新王非我朝属意,圣上已经下旨出兵,务必拨乱反正。此事一出,鼎都内胡商人心惶惶,太子令妾向四公主说清道明,暂时是不得出宫游玩了。”

    姬难愣愣地应一声“好”,还没从中回过神来,禁卫护送马车向长亭赶去。

    阿四很不高兴:“那还不如叫我留在温泉宫呢。”

    王襄告罪一声,快言快语:“圣上与四公主约定,七岁入学,且允许自由行走,虽然四公主暂时不能出宫,但弘文馆的谢大学士却是等待已久。”

    言外之意,这事大概是没有拒绝的余地了。

    晴天霹雳一道,阿四也懵了,回头问柳娘:“学是从哪儿开始?”

    柳娘凭借对阿四绝对的了解回答:“大都是从讲史开始,和听传奇是一样的。”

    阿四稍微放下心,“刚好最近祈阿姊在宫里,我得先去拜访一回。”

    初次见面时,姬祈是怎么翻墙的来着?

    宗庙的墙可比弘文馆的高得多,她得预先学习一下。

    第74章

    城外十里的长亭, 回鹘王女已经整装待发。阿史那德清并没有笑,她的母亲和长姊一夜间死于叛军作乱,回鹘的王位落在仇敌手中, 这一切都不令人愉快。

    甚至, 此去她本身能否平安也未必。

    但她也没有表露太多的伤感,她在最初来到大周前就已经和母亲和长姊预见了未来, 目前的情况还不算最糟糕, 至少阿史那德清还有胜利的希望。

    “此去珍重。”太子亲自来和阿史那德清告别, 这是两个继承者最后一次见面了。

    阿史那德清将在大周边军的护送下进行一场成王败寇的战争, 若是她或大周能胜利,阿史那德清将成为回鹘第二任女主, 而回鹘也将成为大周的附属国。

    阿四乘坐的马车赶到时, 姬难终于消化了事实, 已经泣不成声了,但他还保有最后一点理智,没有提出非要和阿史那德清一起离开。

    这一点理智省了在场诸位一些麻烦, 太子也不愿意将晋王的孩子轻易地推出去迎接可能到来的死亡。阿史那德清必须赢得这场胜利,然后带着荣耀回来俯首称妾,才有资格带走姬姓的公子。

    阿史那德清是个非常周到的人, 此刻也生不出多余的心思哄小男人,她叮嘱姬难几句话后将目光投向阿四, 半跪下给了阿四一个结实的拥抱,她的左手拍在阿四的背上,笑着告别:“今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了,阿四要健康长大啊。”

    “这是当然的, ”阿四认为对方说了一句废话,小人有大量的小公主祝福道, “人是不能阻拦太阳照耀大地的,我相信你会活着回来。”

    前一句是阿四唯一记得的回鹘语,来自谢有容曾经给和亲王子的授课。她记性不错,勉强从脑海里翻出一句吉利话。

    阿史那德清笑得灿烂极了,她站起来郑重地对太子说:“我虽然大致读遍了贵国的经书,但心中是不能全盘领悟的。我更愿意相信蓬勃的野心和生命,这两样都为我所有,也为我的姊妹你们所有。我坚信神灵不会遗弃我,就像母亲不会抛弃女儿,来日再见了,诸位。”

    说罢,她弯腰向太子行回鹘国的礼节,头也不回地走向等候已久的车队。

    阿四牵着长姊的手目送车队顺官道远去,她关心不到遥远的回鹘,只关心阿姊的近况:“二姊什么时候能回家呢?我有点想念她了。”

    太子捏捏阿四越发有力气的手掌,笑道:“很快了,等秋风吹来,她们就会一起回来的。”

    阿史那德清留下零星几个手下替她安抚大周境内的回鹘人,姬难成了两国友好的招牌,时常出入安抚民心。为了不让姬难太闲,嗣晋王特地去太医署请了一位医师回去调养姬难的身体,力图保证姬难和阿史那德清再见面后能够一举得女。

    阿四找姬祈学习翻墙小技巧时,就听姬祈抱怨:“真是受不了,请了医师还想请民间大夫,母亲让我别不必理会,但他毕竟是我继弟,不管不顾容易落人口实。他也不想想,阿史那王女费劲巴拉的难道是为了娶夫生子吗?她就等着实现野心抱负,怎么可能在近几年怀孕。”

    姬难后院待得久了,仅剩的那一点聪明也随风消逝。阿四很理解姬祈,小大人似的跟着叹气:“不能要求男人太多,他能把自己活明白就行了。你这些话可不要对他说了,不然还有的闹。阿史那王女也不在,要是她在的话,还能哄住人。”

    姬祈带着阿四窝在弘文馆最矮的墙角练习爬墙的同时,姬宴平高坐墙头望风,她有些不明白阿四:“祈娘是在宗庙是没法子推脱才爬墙,你好好的爬墙做什么,想休息就只管告知谢大学士一声,她难道还能不放人吗。”

    阿四挠头,她还真没想过可以肆无忌惮地翘课:“那不好吧,多让大人们操心呀,阿娘阿姨们都忙碌,我还是懂事些比较好吧。”

    姬宴平是浑然不在乎这个的,“你才多大,懂事和你没关系的。经历多的人才懂事,什么都没经历的小孩子不懂事不是很正常的吗?从来只有经历过小时候的大人,没有经历过大人生活的小孩子。非要让孩子懂事的大人才是有病的。我阿娘心里不知道多庆幸生的是我,而不是像姬难那样的玩意,”

    世上可没有几个姬宴平,童年不甚美好的姬祈但笑不语。

    阿四听了姬宴平一席话,犹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是哦,为什么一定要是我理解别人,合该别人来理解我才对。”

    她的熊心壮志熊熊燃烧,“差点就忘了,谢大学士自己小时候也调皮捣蛋的,一定能理解我不爱上学的苦衷。”

    “那还是不一样的,据说谢大学士幼时非常好学。”姬宴平照实说,“虽然谢大学士年轻时闹得大,但她学问上没的说,反倒是比姊妹兄弟都要奋进,不然也轮不到她给我们做先生。但你可别学她,年轻时还不错,老来古板,可见有些书不能读太多。”

    姬祈护着阿四爬上爬下五个来回,外头就有是从进来寻人。自从当了嗣晋王,姬祈才发觉鼎都杂事多得出奇,晋王就和放飞的风筝一样,将事情往女儿手里一丢,半点不操心的。

    侍从凑到姬祈耳边低语,姬祈只能先和阿四说一声抱歉,“晋王府上的生意出了点差错,我得赶去排布,明日再与阿四玩儿啊。”

    阿四挥挥手,抬头叫“三姊”,她想出门的心蠢蠢欲动:“我们出宫去玩儿吧,好不容易熬过九天,难得有一日休沐。”

    姬宴平觉得也行,问:“你想去哪儿?”

    阿四一听有戏,说话都带着一股热乎劲:“前段日子我和阿鹤她们约好要去西市,今天就先去东市吧。我想逛一逛。”

    东市多是奇珍异宝类,且距离兴庆宫近,少有出事的。

    姬宴平遂答应:“那我们出去了,你可不能乱跑。”

    阿四喜笑颜开:“嗯嗯,我从不乱跑的。”

    小孩子的话听听就得了,丹阳阁的宫人满太极宫找阿四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姬宴平喊来宫人去准备车马,又让亲随先带一队金吾卫去东市清场,务必让阿四清清静静的玩。

    阿四听着感觉不对劲:“人少了还怎么尽兴?”

    姬宴平抬头望天:“这是最好的了,不然就是提早十天半个月凑个小宴,你想凑进人来人往的集市里那不可能。万一哪个熊心豹子胆的,你出个差错我也很难办。想要玩得开心,还是得你再长大一些。不然就先得了圣上的首肯。”

    前不久才得到允许能够出门,阿娘反手就送阿四入学。阿四觉得阿娘理亏,肯定会答应自己的,于是说:“那就下回,我找阿娘说了我们再一起出门。”

    七月底已经过了最热的一阵,出门行走微风拂面还有两分凉爽,阿四和姬宴平走在宽敞的路面,每间店铺里站着战战兢兢的店家,外头是尽忠职守的金吾卫。

    阿四往每一处走动,无数双眼睛就跟着投过来,手拿起一样金镶玉的香囊,店家站在一丈开外,就笑得满面生花:“这香囊能得贵主看中,那是小店的福分,还请贵主万万不要客气。”

    香囊下头坠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四肢相抵的球状,阿四确实喜欢。

    姬宴平低头瞧一眼,帮阿四挂在裙子上,“虽然里头的香差一些,这香囊还有两分意趣,你想要就留着吧。”

    阿四又看中一个镯子,异域风情的小蛇头尾相连,眼睛是两只碧绿的宝石。这样的首饰正好有一套,阿四全要了,准备拿回去送给冷落很久的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

    其他的再不入阿四的法眼了。

    姊妹俩前脚走出,后头就有宫人搬进绢布付钱。

    阿四原先想不通为什么要带上一车车的绢帛,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用来付账的。金银都是用作器具或者赏赐用的,真正当“钱”用的是铜钱和帛,钱帛兼行。

    走出一段距离,阿四问:“我见过阿娘用金币赏赐宰相们,为什么我们不用金币?”

    姬宴平同样嫌麻烦:“用金币也是可行的,眼下用绢布最好。昭宗时有明文,要求超过十钱的交易用绢布。若是私下行走,咱们用金币也就罢了,这回人人都知道我们俩的身份,还是得用绢布,不然用金的人一下子就要多起来,我又要在御史台挂一道名。”

    阿四路过一家雅正书局,进去就让人找传奇故事,以及一些偏门的杂书,这些是给伴读们做礼物的。

    至于其他的亲人,阿四没打算从外面买,上到皇帝下到正在身边的姬宴平,都不是会缺物件的人,她们可能更喜欢阿四送的王八图。

    等候装书的期间,有一些少见的吃食也被阿四碰上了,明显是有心人打听到了阿四的爱好,特意准备的。

    糖画、冰糖葫芦、绿色的酥山……

    其他的甜食也就罢了,酷似奶味冰淇淋的酥山,阿四见了那是一步都迈不动道。宫里一向认为饮食要适合季节,冰块是冬天窖藏的,夏日解暑虽好,但绝不许孩子多吃的。

    越是不给,越是想要,阿四也难逃美味的诱惑。

    主持雅正书局的林娘子眉飞色舞地介绍:“贵主可要尝一尝这眉黛青?冰凉解暑,正适合吃。”

    “那就来一些尝尝吧。”阿四坐在书局里,美滋滋地用了一小碗。

    冰凉甜蜜的味道从舌尖泛开,浑身都清透了。

    阿四分出一点心神准备夸赞这书局的主家,仔细一打量觉察出不对,“你姓什么?瞧着有些眼熟。”

    林娘子笑道:“劳贵主问话,鄙人姓林。”

    姓林?

    阿四脑瓜转转,熟悉的人里似乎只有千牛卫的林将军是这个姓。

    对哦,她大半个月没上武课了,新换的师傅就是林将军。

    第75章

    “啊, 这样啊……”阿四看看天、看看地,就是不和林娘子对上眼,要不是手里还捧着酥山的碗, 甚至想拔腿就跑。

    姬宴平和林娘子谈天的架势熟稔, 并不拘礼:“林将军你今日难得清闲,竟都来看店了。”

    林听云笑容满面地给阿四又添了小半碗, 笑道:“尤娘走前将四娘的课业托付给了我, 奈何我左等右等, 每日不见四娘来, 只好出来寻人。你瞧,只出来这一趟就碰上面了。可见四娘还是有和我学武的缘分。”

    阿四半张脸埋进碗里吃, 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早忘了尤熙熙说的代课师傅, 刚开始两天还担心尤熙熙安危, 后面撒泼似的疯玩,早就不记得校场习武的事儿了。后来又添了一桩弘文馆习文,难免惰性大发, 一下子就把这些事全忘光了。

    “四娘习武的心正热切,奈何弘文馆的谢大学士管得严,再过两日我去替阿四和大学士说明白。”姬宴平微微侧身, 手臂一弯,下垂的宽袖挡住阿四的脸。

    亲阿姊啊。

    阿四的心里别提多感动了, 吭哧吭哧吃完桌上的零食,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一抹嘴,大声道:“我吃饱咯。”

    林听云听罢,一扬眉:“四娘不再用一些么?习武之人多吃一些不碍事的。”

    那座名“眉黛青”的酥山还剩大半, 上头栩栩如生的花树因失去的部分山体而倾斜,上头的雕花也向阿四的方向倾倒, 欲说还休地引诱阿四留下享用。

    阿四一狠心,推拒道:“我之后还有事呢,明日再去找林师傅吃酥山。”

    听到阿四叫师傅,且说要来,林听云脸上灿烂的笑容终于淡下来,认真盯着阿四说:“既然天资出众,万不可半途而废。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你可明白?”

    阿四这些日子是真玩忘了,并非有意,她诚恳道:“我明白的,林师傅放心,之后我不会再忘记了。”

    这时候雅正书局的侍者及时奉上打包好的书籍交到宫人的手里,宫人顺势结账,阿四与姬宴平和林听云告别离开书局。

    姬宴平说:“林将军年轻时做圣上的侍卫统领,当时爱笑,后来身居高位反而笑的少了。往往笑得越开心,越是有事。平日里都板着脸多,心底倒是很软的。”

    分明听着是很温暖的人,阿四却不知怎的打了个寒颤。

    直到逛完大半个东市,阿四猛然想起来深藏记忆的笑脸——第一次在曲江池见到杀完人的尤熙熙,她也笑得灿烂又开朗。

    后来熟悉了,尤熙熙虽然也会笑,但很少那样夸张的笑,整张脸都在诠释一种违和的绚烂感。

    尤熙熙离开前说过,她的武艺多是林听云手把手教出来的。

    两人不愧是师徒,笑得真相像。

    阿四兴起而出、兴尽回宫,统共买了两车的东西分别送出去。她心情颇好,坐在皇帝身边用晚膳时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送礼物也是别样叫人高兴的事儿,有时候觉得比收礼还要高兴。”

    “是么?”皇帝问。

    阿四立刻回:“是呀,收礼时我不能肯定别人心里的想法,但我送礼时总是乐意的,一想到我自己的乐意,我就高兴得不得了。”

    皇帝颔首:“千金难买我儿乐意。”

    “今儿我还在东市见到不少金饰,半天看不明白是怎么用的,繁复极了,一道道金环勾连圈出半件金衣,穿着难道不硌得慌吗?”

    “是啊,真奇怪。”

    在阿四热切的分享中,皇帝慢条斯理地吃完一顿,放下手中的食具,漱口、拭面。

    阿四今天在外面吃的多,回宫稍微吃一点就不再吃用,高高兴兴地跟着宫人去侧间洗漱,扫去一整日的尘土,然后走到属于自己的小桌案边开始描红。

    这份铁画银钩的描红也有非凡的来历。

    它是弘文馆的学士们专门比出来的,她们为了能够让阿四用自己的笔迹,专门请来裴相做评,比一比谁才是最适合教导四公主书法的人。

    裴相平白接了一件苦差事,为端平水险些愁白了头发,好不容易从十数人的楷书稿中人人采纳一张,才算是了结。

    但阿四是初学,合该用一人的描红,哪有同时学百家的呢?

    于是乎,谢大学士暗自做主,将其他同僚的偷偷撤下,换上了精心准备的描红。

    这事没两天就被其他学士知道了,弘文馆里险些上演全武行,太子亲临才勉强压住学士的愤慨。最后,阿四的描红变成了太子的手稿。

    一切变故都是在阿四未知的情况下完成的,她很无辜,太子来都没看出小妹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阿四因为将习字作业分给伴读闵玄璧完成,结果被翰林院的养花学士认出来,悄悄在学士圈传扬开导致事情败露。幸好老师们都更关注谢大学士的行为,没有注意阿四的小动作。

    不过,这倒霉事也带来一个不小的影响。阿四的作业被老师们查的很勤,稍微有点不对劲都能看出来,阿四不能再压榨伴读代笔,只能自己一笔一划地写。

    皇帝站在阿四身后看了好一会儿,久到阿四怀疑阿娘要效仿王羲之偷拔孩子的毛笔。不过嘛,皇帝显然并不爱向王羲之看齐,她夸赞道:“阿四写字很有劲儿,力透纸背。”

    这句话按理说应该是在夸奖,阿四听了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又想不明白。

    等阿四写完一张纸,宫人半天不敢揭起来,小心提出将桌案一起搬出去晾晒时,阿四才发现墨水已经把宣纸糊在桌上了。

    阿四歪头打量半晌,说:“我一直觉得自己写的已经很好了,到底是哪儿有问题?”

    她可是细致地照顾到了描红的每一笔画,要是有问题,那也是描红的人不对!

    皇帝没说话,宫人沉默地给阿四的文房四宝换了一张桌案,把承载沉重笔墨的那张桌案抬出去晾晒了。

    阿四见阿娘不说话,更加肯定了自己没错,理直气壮地开始写下一页。

    皇帝则坐回案前批阅奏疏,间隙给太子的奏折上多写上一句:大娘友爱幼妹、习字勤勉,甚佳。

    以阿四的写字架势,这描红还能让阿四写出来的字认出个大概模样,太子大概是费了不少心思。皇帝思来想去,又赏赐了太子墨砚。

    大约是弘文馆老师们终于发觉阿四在这方面的无可救药,退了一万步只求阿四能将字写得齐整。

    阿四谦虚地采纳老师们的建议,换了更大的宣纸,重新从大字练到小字。

    习字练字认字半日,再校场打拳半日,阿四在无数老师的鞭策下,极其规律地过完了这个夏天。

    夏去秋来,阿四的字能够勉强见人的同时,终于能够稳稳当当翻过弘文馆的围墙了。

    阿四挑中良辰吉日,趁着老师们因为她短暂的乖巧放松警惕,她鬼鬼祟祟地来到弘文馆后院,学着姬祈的模样将宽阔的袖子和衣摆收起,亲自试验学习的成果。

    垂珠和绣虎紧张地在墙下一错也不错地盯着,准备随时接住阿四。

    刚爬上围墙,没等阿四喘口气,她就和下方守株待兔的谢大学士对上眼。

    阿四险些一口气没喘上来,眼一闭一睁,发现确实是谢大学士并不是她眼花了,一股无法言说的懊恼涌上心头。

    她忘记先叫人在外面接应了!

    阿四捂着脸缓口气,问:“谢师傅不是出门遛弯了吗?”

    谢大学士理所当然地说:“我是弘文馆的大学士,遛弯自然也要围着弘文馆来,不然的话,岂不是擅离职守?”

    阿四不能反驳,只能含恨往下爬。谢大学士见状,让人搬来竹梯,笑道:“下来有时候比上墙还要危险,四娘不如爬梯吧。”

    “不了,我今日就是要练练身手,谢师傅回去吧,我马上就下去。”阿四眼睛迅速瞟过谢大学士的表情,试图寻找翻身的机会。

    经历无数熊孩子的谢大学士半点不怵,背着手笑:“没事,我清闲,看着四娘锻炼。”

    距离七岁还差一截的阿四,脸皮显然和生长了快七十年的谢大学士没法比,她磨磨蹭蹭地从墙上下来,满怀幽怨地回到课堂。

    不消片刻,阿四上午的举动就长了翅膀似的飞遍太极宫。任谁都要议论两句阿四翻墙被当场逮住的糟心事,皇帝也不能免俗。

    直到秋末,楚王归京,鼎都热议的话题才从阿四身上挪开,变成了楚王带回来的好消息。

    大周的军队一举攻破了回鹘的叛军,仁义的大周边军非但不伤回鹘无辜,还帮着处理了繁杂的国事,重得王位的阿史那德清割下乱臣贼子的首级,回鹘就此成为大周属国。

    投资终于见到回报,皇帝松口答应回鹘新王的要求,阿史那德清将亲自入京迎娶姬难,而姬难也将远嫁她乡。

    姬难坐障车风光大嫁那一天,阿四去送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盈满笑脸,阿四是,姬难也是,所有人都笃定了姬难美好的未来。

    第76章

    回鹘国新旧交替, 事务繁多,阿史那德清的行程也别样匆忙,短暂停留一日, 她就踏上归国的路。

    负责送嫁的人是礼部尚书陈宣, 他扶着姬难再三拜别,洒金红纱的帷帽层层叠叠盖住了姬难的脸, 障车四平八稳地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阿四极目远眺, 手边是平静至极的晋王, 等到车队的最后一人也看不清了, 阿四松开踮起的脚尖,转过头来问:“晋王阿姨在想什么?”

    “礼部尚书……陈宣有点碍眼了。”晋王说, “男人真是没眼色, 那礼部尚书的位置也是他能坐得的?”

    “那要怎么办呢?把他换掉……?”阿四可疑地停顿, 合理怀疑晋王阿姨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随着送嫁队伍远去,围观的百姓和官吏渐渐散开,周围杂乱的声响也多了起来。

    晋王冷淡地收回视线, 和阿四说:“这是我所设想的,阿难最好的结局。”

    阿四愣住,这话来的可太突然了,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该怎么去接。

    “阿难是个乖孩子, 他生来就有一副好掌握的脾性,我想让他长成什么样,他就得长成什么样。”晋王平静地说着最恐怖的话,“我亲自在他的身上留下了一个活扣, 任何和他长久相处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发现他的性格缺陷。而今大周强盛,回鹘国内大乱, 三四十年内是缓不过气来的,阿史那德清绝不会亏待他。人生能有几个五十?阿难活的糊涂一些,这一生倒也很快就过去了。”

    阿四偷眼望周围,确认应该没外人能听见两人的谈话,才暗暗松口气。

    虽然晋王这么做有点不对,但姬难毕竟是男儿,晋王又是姬难生身之母,阿四难免向着晋王考虑。

    晋王若无旁人地继续说:“将来,姬难命短也就罢了,若是他走在我后面,你们谁也不许放他回来,哪怕是棺椁也不许送上大周的土地。要是阿史那德清死在阿难前头,我不管他是嫁给下一任回鹘王还是做个老封君,总归是要留在回鹘。”

    “我记住了!”阿四下意识回答。同时,她的身后也传来一声熟悉的应和:“知道了。”

    阿四浑身一个激灵,慢慢转过头去,才发现是姬宴平坐在身后的树杈上。

    她不由埋怨:“阿姊何时来的?我都不知道,吓了我一跳。”

    姬宴平道:“早在你盯着障车看个不停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儿了,还是你自己走到这边来的。”

    阿四见到姬宴平,刚才积起的一点不适瞬间烟消云散,天塌了还有高个儿顶着。

    随随便便说完一通,晋王的心情变得不错,哼着调坐上回府的马车。姬宴平从树上跃下,拍拍手道:“不然你以为晋王阿姨在对谁说话?你才多大,再过个十年,你能不能记得姬难都不一定。”

    阿四气鼓脸颊,忍了又忍才没说出自己连出生时候的事儿都还记得。

    姬宴平哈哈大笑,带着妹妹回宫。

    历经波折,回鹘和大周的关系更胜从前,胡人恢复了行走,西市的氛围也重新松快。

    值得普天同庆的是,阿四终于能约伴读们去西市玩耍了。

    阿四吸取经验教训,事先让宫人告知千牛卫林将军和弘文馆,又往翰林院走一趟,把伴读们全部叫上,第二日清晨起大早,浩浩荡荡地从宫道往外走。

    小孩子的早终究不比官员,阿四志得意满往外出溜的时候,正巧碰上朝会结束,一众大员从甘露殿出来往衙门走,两方正正好碰到一处去了。

    阿四迈着步子往前走,不避不让,落落大方打招呼:“押衙们都很早呀。”

    押衙是阿四学的新词,对官员的尊称。

    众官皆避让见礼,留出一道来让阿四一行人先过。阿四是天皇姥子的女儿,自然是不在乎官员的视线的。但伴读们的长辈大都在这一撮里,一个个极力克制回头的欲望跟着阿四先行走过宫道,长乐门外坐上代步的马车。

    或许是今日流年不利,还没拐过几道弯,就在转角处和另一辆马车碰上了。幸好两方的马夫具是老手,将马匹制住,两厢一对身份,才知道那是老裴相的车架。

    老裴相头上还有太傅的虚衔,出门在外向来是旁人让着她的,但阿四也是宫中小饕餮,两方的马夫都惯了被人让,没成想今日岔道一处去了。

    马车猛然停住时,车内的人险些从榻上滚下来,裴道因为最年长和阿四坐一辆方便照顾,也是多亏了她拉住了阿四。

    阿四懊恼地发现,这是头一回出了差错却没有柳娘在身边,而今早是她信誓旦旦地和柳娘说要出门独立游玩。

    果然大话说不得,老天娘立刻就降下报应了。

    绣虎揭开马车的帘子,沉着脸质问马夫,马夫唯唯不敢应答。

    裴道见冲撞的是自家马车,里头坐的极可能是大母,当即向阿四请罪。

    阿四摆摆手表示不用,饶有兴致地冲对面大喊:“是老裴相吗?”

    那驾质朴得仅剩一点裴家徽记的车内传来带笑的问话:“倒是极少有人当面这么叫我的,这个年纪,是四公主吧?”

    阿四心想,那还能有谁呢?面上更是不客气:“是呀是呀,老裴相急匆匆的,这是要往哪里去?”

    裴道面露古怪,凑到阿四耳边低声说:“我家大母从来只去兴庆宫的。”

    兴庆宫里住的可是阿四的素未谋面的大母——太上皇。

    马车揭开一角,露出老妇慈和的面貌,“怎么?四公主有兴趣和我一起往兴庆宫拜访吗?”

    阿四从心所欲,绝不逾距:“小辈拜访长辈怎么好空手去,我再过些日子带上礼物,才好去呢。”

    老裴相笑道:“那好吧,既然四公主不去,我就要先行一步了。”

    裴道犹豫着要出头让阿四先过,她正准备站起来。这时候阿四又不争了,让马夫让道给老裴相先行。

    阿四说:“老裴相是道娘的大母,又是去探望我的大母,合该我们让一让。”

    裴道有些惊诧,“四娘……”

    早些碰见正当权的宰相们阿四不乐意让,却愿意容让已经致仕的老裴相,裴道领受这份心意。

    阿四没注意裴道的表情,她等老裴相的马车走远了,才偷摸地说:“我真有些好奇太上皇是什么样子,我还没见过。都说母女相似,太上皇是我母亲的母亲,应该也和我长得很像。你说,我是不是得让今天的事儿传到阿娘耳中,然后阿娘就会让我带上礼物去拜见太上皇了?”

    按照某些斗争流程来说,这真是个完美的主意,阿四得意坏了。

    裴道撤回了刚才的感动,给出切实的建议:“四娘不如直接和圣上说清楚,圣上既然不介意旧妾面见太上皇,就更不会在意孙女对大母的好奇了。”

    阿四一想也是,“那我回头和阿娘说说。”

    裴道这才放下心来,护着阿四坐回榻上。

    按理说,以阿四的底子不至于被马车轻易甩出去,奈何阿四一沾上马车就跟回到摇篮似的,不出一刻钟就要睡迷糊。今日也是,裴道等人只要是和阿四同坐都特意坐在外头护着阿四。

    剩下的一段路上,阿四一直扒着窗点评见到的风景和男人,比如墙内开出一枝花,阿四就说:“这花有点像翰林院的养花学士,总爱往别人家探头探脑。”

    裴道知道阿四对养花学士有点怨言,她好笑道:“还真被四娘说中了,旁的人家哪里能让花开到别人家去,这一株桂花是养花学士舍不得裁剪,硬是求着邻居容忍,因此保留的。”

    阿四愤愤:“要是把这份心思放在国事上,也不至于现在还在翰林院养花啦。”

    养花就算了,毕竟是给小公主养花,但阻拦了伴读帮写课业就难以容忍了。没点眼力见,怪不得永远只能养花。

    阿四发觉自己放不下养花学士的事,她愤然起身让人停下马车,去把那一支穿墙的桂花裁了拿来别在马车窗上。果然隔着老远听见那户人家里直呼肉痛的人声。

    养花学士匆匆忙忙赶到门口,已经连阿四的马车尾巴都看不见了。

    裴道反而有些羡慕:“能将兴趣做到最好,甚至靠兴趣有温饱,真是令人钦羡。”

    阿四听出弦外之音:“道娘是有想做的事吗?”

    裴道的眼中若有光:“假如可以,我想走遍万里河山,以双足丈量大地,用双眼一览四海风光。”

    “这确实是很美的事,”阿四狠狠点头,表示大力支持的决心,“反正裴家人这么多,道娘就去做嘛。缺了什么就和我说,总是能解决的。”

    裴道说:“正是我知四娘和亲人都不会反对,我才更加舍不得。有四娘和亲眷在,何时何地我都能出门去游览,但世上能受到这么多关怀、拥抱无数机遇的我只有一个。必得报效家国之后,再满足自己的兴趣。”

    阿四锤手道:“为什么一定要有个先后,委屈自己呢?世上就是有两全其美的法子的,只是道娘还没找到。等我帮你想一想……有了,道娘可以做世界上最细致的舆图啊。道娘懂得多,书画都好。再将见识的风光记录、描绘下来,这也是能堪大用的。”

    第77章

    舆图关乎机要, 自古以来,送舆图都是两国之间最大的诚意。燕国送图而图穷匕见,可见始皇帝对舆图的重视。

    大周的地图归于职方郎中、员外郎掌管, 其中要标明城隍、镇戍、烽堠的数量, 还要囊括周边的诸国,且每三年就要由州府重新制作上送中央。

    阿四不清楚其中的事, 但裴道接下其中的情谊, 她笑道:“那也不错, 若能在兵部任职, 至少说明我有两分才能,不至于白白读十年书。”

    这一次并未事先驱散百姓, 西市的热闹超乎阿四的想象。吃喝玩乐中, “吃”是第一等。阿四先大吃一顿, 再冲进人堆中围观百戏人,民间的百戏比起阿四在宫中见到的,还要更令人惊奇。

    各式各样的花招在面前上演, 左边和右边的百戏还要竞争一二。

    精彩的好戏多得眼花缭乱,阿四才跑了几个点,阿史那舍尔就累得不行了。

    毕竟是男孩, 阿四理解。

    于是,阿四放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去边上的店铺挑选成衣和首饰, 点了几个侍卫护着,而后自顾自和伴读们四处逛。

    有一小娘子站在人搭人的高架上如履平地,轻易做出阿四想都不敢想的动作。

    阿四被便衣的护卫团团护住,忍不住为小娘子捏一把汗。

    等一场散了, 鼓掌声久久不绝。小娘子在她母亲的驱使下捧着木碗向观众讨赏。护卫们看出阿四的关切,各丢了一把铜钱, 木碗盛满后还堆出一点尖尖,但侍卫绝不许小娘子凑近阿四。

    阿四只好让人再添一笔铜钱。

    小娘子的皮肤黝黑、眼神清亮,见不能在上前也不委屈,大约是在鼎都见多了出身尊贵的人,她兀自退后捧着木碗屈膝,声音洪亮:“谢过小娘子赏。”随后她回到母亲身边,将铜钱倒进大口袋,再拿着空碗向另一侧的看客走去。

    如此反复四次,她今日的工作算是结束了。

    阿四久违地再次深感惭愧,拉来绣虎私下再去送些绢布。等稍稍走远一些,阿四就低声问:“我能不能让她不再这么辛苦?”

    裴道知事些,摇摇头说:“没必要的,她能够作为代表出来谢礼,本就说明了家人对她重视。我们再多添一些财帛,叫她们一家人能有一个容身之处,这就足够了。再多的,反倒是可能给她带来灾祸。因为我们不可能时时关注她的动态,也不能负担她们一家的全部。”

    无论是裴道还是阿四,本身也是依靠母亲的孩子,能做的无非是给财帛、或者养在身边。

    在太极宫里做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头的宫人,真的会比在母亲身边长大更好吗?

    没人能看透未来解答这个问题。

    这一条街上,这样的小孩子又岂止一两个?

    她们已经称得上是衣食无忧,比起看不见的角落的孩子,已算得上是富足的生活。

    阿四心有戚戚然,“怪不得阿娘从前会让阿姊们多出门走一走,不然怎么会记得自己还活在人世间?”

    “人世间?”裴道笑道,“在四娘看来,人间是不好的吗?”

    阿四说:“道娘出身宰相门庭,家中出过的宰相比寻常人的手指头都要多,但你也有苦恼,也有求而不得,就算是始皇帝也要求长生。更不要每个人都有所求,不满足,这样的人间应该是不好的吧。”

    阿四上一世并没有过得很差,平凡的家境也没挨饿受冻,偶有波折也将书读下来了,少有病痛,死的也安详。

    但她还是觉得苦,想到妈妈为了糊口将她放在姥姥家,会因为分别而伤心;再长大一些,家里情况好转,妈妈留在身边却生了一个弟弟,被迫失去的关怀和注视也让她梦中哭泣;不受人理解的选择,和情绪上无人可分担的压力,无一不是她的难言之隐。

    现在倒是好了,这些人的名和面容都成了一片模糊,阿四想起来某事会有些淡淡的伤感,也只是一种旁观的苦。

    就像此刻,她看见眼前的小娘子,心笼罩上薄薄的云。她知道,这片云很快就会被风吹散。

    裴道说:“我才是我要奇怪的。四娘是圣上的爱子,脚下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家业,目光所到之处皆是妾臣,但四娘却总能体悟到一些‘下人’。这恰恰说明了我们的将来是有希望的,有四娘在,有太子和诸王在,我相信事情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就像冬日虽然冻死不少草木,但春雨和春风总能唤醒大多数。”

    阿四一直认为自己是阿姊们的添头,并不知晓自己在裴道看来有多么大的能量,突然听到这番话,不由道:“我在你看来,真的有这么好吗?”

    “当然了,”裴道一脸坦然地说,“世上能像四娘有一颗仁德之心的可不多,将来至少也要造福一方百姓,这本身就是很好很好的。”

    阿四听罢,自知缘由,笑说:“仁德吗?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是太过心软吧。”

    听了半程不发一言的王诃一语中的:“咱们可是女人,心软就是仁德。换了男人来就是男人之仁,这本身就是极大的好事了。”

    “好吧,为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和男人喝彩。”阿四于是昂首阔步向前,为今日极大的发现和对自己的肯定向曲江池进发。

    曲江池畔停着姬宴平提前备下的画舫,船中摆了长桌,满满都是阿四爱吃的食物。为了安全着想,这艘画舫不许离岸,只允许阿四和小伙伴们在岸边乐呵一下。

    逛了半天,阿四确实有一点饿了,但看着眼前夸张的数量,很难不疑惑:“这些都是给我们几个吃的吗?”

    话是这么说,脚步自觉走到桌案边上,开始挑选美食。

    几人吃得差不多了,阿四突然想起:“还有两个人去哪儿了?”

    闵玄璧和阿史那德清再不值钱,奈何都有个好母亲,可不能把人给弄丢了。

    幸好垂珠靠谱:“早一些的时候,闵小郎和阿史那小郎已经回宫了,他们身子弱,受不住正午的烈日。”

    阿四说:“那就好。下回还是不带他们了,男孩子在屋里待着就好,出门也受累。”

    既然阿四都说了,其他人纷纷附和。就此开始,她们出游不爱带男人。

    后来,阿四再次找到机会出宫迎接归来的姬赤华时,就用“为他们好”作为理由将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撇下。

    楚王是以巡查各州府的名义离开鼎都,回来自然也随在官员中,领了一份差不多的赏赐。

    她给阿四挑选了一车伴手礼,当日就送进丹阳阁。

    “多谢阿姊!”阿四喜滋滋送走礼物车,黏在阿姊的身边坐进接风宴的席位。

    久不见姬赤华,阿四难免最黏她,就差没住进楚王府同吃同住。

    第78章

    楚王时隔多日终于归来, 阿四厚此薄彼得厉害,整日“二姊”长、“二姊”短的,十天有六天要专门去找姬赤华玩耍。姬宴平看得多了, 偶尔也要酸两句。

    姊妹间的趣事给太子平添许多笑料, 偶有时间与楚王笑谈:“转眼间阿四也快七岁了,你也该考量着何时生一个, 至少要先把人选起来。”

    楚王听了一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翌日就安排人出门选一些秀丽的小郎放在府里。

    以她们的身家, 选小郎并不拘泥出身, 只要底细清白、为人懂事、样貌出众、气质拔群……总而言之,就是要符合个人的审美需求, 那就可以顺利放在府里做一个摆件, 之后再让掖庭花费一些时间勘察人品。

    楚王府的动作很快, 迅速从鼎都各色小郎中选出了符合条件的优秀人选,通过财帛赎买、主动送人等方式将小郎们安置在楚王府的西北一角。

    阿四是很爱凑热闹的,当日她也去旁观一眼, 评价是:“看着还不如阿史那,不如从小养到大。”

    姬赤华笑得不行:“那四娘是看重阿史那王子?觉得他那样的好?”

    “这倒也不是的,”阿四认真分析, “大多数的人都会受身边人的影响,无论再怎么挑选, 这些小郎中绝大多数早就没了原始纯真的心性。我们是全天下的表率,在教养男儿的事情上也应当做出一些举动,何不专门开辟一处,就用来教养小郎。”

    姬宴平似乎想到什么, 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宫里那些阉人,我都瞧不出有什么用处, 整日和内官斗鸡眼似的。不如今后就改成筛选,长得好的、品性好的、面靓条顺的……总归都筛一遍,留下部分允许不受宫刑,还要允许彼此监督管理。这样一来,可就有好戏看喽。”

    原先内官也都是男人,少部分是士人,多是力士。

    皇帝废黜这道麻烦事,令女人管理女人,力士管理力士,顺理成章的将内宫清理一遍。不少力士被放出宫的同时,更多的女人涌入宫廷,而且收受男孩的名额也大大减少。

    本来也只有实在养不起孩子的家庭才会将小孩送出去,至于送进宫的更是极少数,多的都是父辈罪孽加身的孩童。

    楚王对姬宴平的提议秉持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将这事在甘露殿随口和皇帝提了一嘴,皇帝考虑到姬宴平年纪不小,确实应该学着做事,于是让掖庭分出部分人手,允许姬宴平按照自己的心意安排后三年的小力士。

    姬宴平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挑剔“力士”和“宦官”称谓,她抱胸面对一众四五品的老力士,很是嫌弃:“还是得分出一二来,否则论起来多么难记。宦是星座之名,岂是人人都能用的?新入宫的小男孩中,十人抽出一人来,称小宦。再有就是力士,瘦弱不堪的也配叫力士?从今往后,必须是健仆才能称力士。其余的,以内臣称之。”

    为首听命的力士迟疑地说:“那老人又怎么办呢?”

    姬宴平耐着性子在这说半天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她不耐烦地说:“我只管今年起往后三年的,从前的人该怎么办还是怎么办,今后的不要再出错。”

    “……喏。”力士们不敢再问,唱喏退下。

    简单将本是一块儿的力士们分成三个去处,其中小宦最佳,能做个“有用处”的男人,且吃用最佳。其余人照常做成阉人。强壮者多占一点,叫力士。而人数最多的,最不受重视,称内臣。三方各有一处住着,但又允许他们彼此交流,分享见闻。

    姬宴平又叫来掖庭的内官,姬宴平和内官凑到一处,将其中的事儿大致上打理明白,定下新的规章制度。

    久而久之,不需要姬宴平多考虑,这些阉人就会从旁人那儿得知自己的未来,既知道自己不如旁人的地方,也知道哪片的人享受得要比自己好得多。

    姬宴平分配得不平,阉人们就心生不满,双方悬殊的身份让这种不满扭曲,阉人们只能将怒火倾泻在相差不大的同类身上。

    凭什么你能不受刑,还能吃饱穿暖?

    这边晚餐喝粥,那边却用汤饼。就因为他们长得好一些?

    阿四偶有一次路过就看见力士和内臣打得鸡飞狗跳,都是年纪不大的孩子,戾气怎就这么重?

    她带着问题去找阿姊,姬宴平是这么回答的:“因为我想看,我觉得这么做是最有趣的。”

    力士和内臣打了一架,因为这种违背规矩的行为,他们要受内官的处罚。

    最妙的是,力士和内臣在院子里顶着太阳挨打,屋内是衣衫整齐的小宦们观看。

    有意的杀鸡儆猴,内官不断地斥责不听话的力士,进了屋内却会对小宦宽容地笑:“你们要乖巧些,你们和他们的未来是截然不同的。要珍惜、要感恩,千万不要跟着那些野孩子学坏了。宫里的贵人们都偏爱温顺可爱的孩子,你们也知道,眼下能过得比外面的人要好,都是因为得了贵人看重。”

    真正的旁观者——阿四目瞪口呆:“这样教出来的孩子,他们之间将来得多难相处啊。”

    姬宴平却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好相处的?要是这样下去,他们长大后还能其乐融融的,那我才要担心。等再过几年,我就让小宦做力士和内臣的主事人,再看看效果。”

    假如有一日,满朝文武都一片和谐、毫无疑义,那么这个王位,皇帝大概率是要坐不稳了、

    放在小事上也是如此,这样三层的划分算是激化了矛盾。

    阿四是真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儿,她只好说:“这事未免太麻烦了一些,阿姊耗费这么多的力气,就是为了看他们打架吗?”

    姬宴平立刻摇头,“我才不是为了这个呢。我就是想抽空偶尔见一见他们打架,看看他们俩老了之后都是谁给养老,家里的老母亲有事谁在出钱出力。人心是最有趣的。”

    第79章

    老母亲?

    阿四巡视一周, 将视线停留在教养内臣的内官身上,不小的院落里唯一的内官是个和蔼可亲的中年女人,她永远面带微笑照顾每个男孩。

    她就是这群早早离开父母的男孩的妈妈, 这座院落里最有地位的人。

    “我好像能够明白阿姊在说什么了。”阿四说, “这确实是个有趣的计划,但养小狗的主人也有可能会被小狗咬伤不是吗?”

    姬宴平牵着阿四走出这片嘈杂的污秽之地, 慢慢地说:“所以我们要在小狗们够不到的地方吊一块肉, 让小狗永远有目标, 永远都有事情做, 保证小狗的眼睛看见肉却看不见钓狗的人。”

    “那要怎么做?”

    姬宴平指着远处一个低着头扫枯枝败叶的老力士笑道:“至少得让小狗们知道,他们未来的结局不会是一成不变的, 我不会养他们一辈子, 内侍省也不会。有能在宫里年老的力士, 自然也会有早早死去的力士,或者悄悄消失的阉人。我的排行是三,那么就让他们每三年筛去部分人选, 让他们自愿离开。”

    阿四问:“让部分阉人离开吗?”

    当然不仅仅是阉人,姬宴平笑说:“小宦做的不好就落到力士去,力士做不好就落到内臣去, 再有的就送去做些苦力,还有不能心服的, 就成年后自愿放归。不过我想,应该很少有阉人会落到这一步吧。都说男人做了阉人后不但性格要更温顺、命也更长,他们该感激涕零才对。”

    当压迫是来自方方面面的,也就是整个制度的, 这部分受压迫的人就分辨不出他们真正受难的源头。

    只要稍加引导,就足以让阉人长长久久地受制于人。

    阿四笑赞:“三姊考虑的真周到, 他们都全网独家文·付费整理文·吃肉文言情耽美全都有·搜索抠群把①4八衣6酒63是罪人之后,入宫三年或许感恩宫廷宽恕他们一命,若是三十年过去指不定要谋财害命了。要是真有受不住的,放他们自由也是好的。”

    “哈哈哈,阿四懂我。”姬宴平放声大笑。

    有时候,她觉得阿四的想法捉摸不透,但都能恰恰好点到奇妙之处。

    姬宴平做事一向是不遮遮掩掩的,厌恶就是赤裸裸的厌恶,即使学了再多仁德的表皮,她也懒得做那一套。但阿四不同,她总能找出一些好听的理由,为姬宴平的所作所为添光添彩。

    就连姬宴平也不禁揣度,妹妹是真心爱我才将我看得良善吗?

    其中的微妙实在难以用言语去描述,姬宴平在阿四疑惑的目光中笑得越发灿烂。

    年底时,谢大学士终于认可了阿四日复一日的习字,认为孩子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以开始试着写一写简单的叙事文章。阿四在需要在即将到来的年节之前交上习作,为这一年的学习画上完美的句号。

    阿四就洋洋洒洒用大白话夸赞了她眼中的姬宴平,既写姬宴平对罪臣之子的宽宥(指部分不宫刑的小郎),又写她为了让这些内臣有事可做、不至自暴自弃而定下一系列规矩。阿四真心实意地赞美姬宴平的善举,认为她让内臣们各有所依,各有归处。

    不论谢大学士批改到阿四的习作时作何感想,姬宴平以极快的速度接收到了妹妹对她深切的感情——不是真有情谊在里头,哪能写得出这么扭曲的文字。

    谢大学士也要感叹,阿四这是将课业听进去了?还是天真地认为宋王是个好人?

    明眼人都能瞧出姬宴平制定的规矩中的重重恶意,或许身在局中的阉人们未必能看透,但旁观者、尤其是了解姬宴平的旁观者,绝不会有身在此山中的疑惑。

    ——她姬宴平,绝不可能和良善两个字搭边。

    但再坚定的人,一旦读了阿四情感真挚的小作文,也要怀疑起自己的结论。

    皇帝晚间抽空检查女儿们的课业,太子不叫人操心,楚王从不给人抓把柄的机会,所以皇帝多将注意留在两个小女儿的身上。她先是向左右确认了姬宴平的动向,“三娘是在哪儿都吃不了亏的,我对她很放心。”

    “三娘和四娘姊妹俩感情真好。”冬婳用镇纸压平阿四的习作,稚嫩的字迹不说,一角都是被捏出来的褶皱。

    皇帝有些想笑:“阿四未必全然不懂,但也不太懂,就像刚学步的稚鸭,摇摇摆摆地跟在三娘身后。”

    听了姬宴平最近的事迹,专门从外头赶回来教训女儿的齐王:“……别叫三娘把阿四带歪了才好。”

    皇帝不赞同:“哪儿有这样说自家女儿的,我看三娘这样就很好。三娘的脾性,撒出去多远我都不忧心她吃亏。一个两个都学着做圣人,那才麻烦了。”

    倒是阿四总有几分可爱笨拙的迟钝,怪让人担心的。

    齐王却说:“以阿姊对三娘的疼爱,她这辈子本就没人敢占她的好处的。她半点不肯吃亏,自然就是旁的人受损,时间长了必生怨怼。她要是能学到太子身上几分宽和,我就知足了。”

    齐王是能上书奏请撤去食邑、家财,自请去玄都观修行,以求大道的人。她的话,皇帝愿意理解,但不希望姬宴平学了去。

    皇帝失笑:“既然太子足够宽和,三娘补两分回来也无伤大雅。你不要总是管教她,十几岁的娘子哪里是乐意听大人说话的,人过了年纪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就让她自个儿去闯吧。”

    齐王被皇帝留了一顿便饭,吃饱喝足也就不好再往宋王府去揍女儿。

    年节最高兴的就是姬宴平,开府后她可以自由地与朋友游宴,上有老顶住压力,下有小吸引注意,恨不得一天掰成四天用。玩乐之余,她还记得给姊妹送年礼,给太子送名琴,给楚王送美男,给阿四送美食。

    自从楚王放出一点要择人的风声,日日投递的名帖都要淹没楚王府的门房,整理成的名册都有三指厚度,这还是挑了又挑的结果。选过才貌家室,再挑就只能考验人品、人脉了。

    有能耐的,要么是走左相的路子,要么就往几个亲王耳边递话。

    姬赤华主打一个来者不拒,暗示亲朋好友该送来的都随礼送来,只要财帛到位,人一定能在楚王府有一个容身之处。次一等的,姬宴平也愿意在郊外单开一处庄园来安置。

    都是当年帮着玉照做惯了的,姬赤华安排起自家的事儿也相当顺手。

    阿四找机会旁听一耳朵,听出其中有一位是不同的,那人是左相陈姰的外侄,礼部尚书陈宣的次男。

    人人都说,那是最有机会入主楚王府的小郎,毕竟有血脉之亲在前,多少要给两分薄面。

    阿四无语,心想这又是被谁挑出来做靶子的倒霉蛋,这几年来,但凡是在鼎都传过风言风语的小郎就没一个有好下场!

    男人不懂得珍惜名声,立马就有人前仆后继地替他糟蹋。

    礼部尚书前脚受命送姬难和亲,后脚他家的小郎就成了外人眼中的靶子。

    阿四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老陈家的毛病又犯了。

    入学弘文馆第一课就是学史,其中有一样就是要记住历代皇帝的名讳和大体上的皇室亲眷。往前数一数,陈家是多出后妃的,他家的人无论女男总是长得秀丽耐看,性格比着当权者的爱好养。

    陈姰当年是这样被配婚,现在时过境迁,风水轮流转,陈家的男人自然也逃不开。

    东宫里本就有陈家的旁系,而今这位主支的小郎是没能赶上那一茬,就指望能依靠长辈的旧情,去当一当楚王府的家。

    陈姰对此并不看好,知女莫若母,姬赤华能喜欢陈家小郎才是太阳的打西边升起,奇了怪了。

    更多的时候,陈姰认为姬赤华或许更乐意和姊妹朋友过一辈子,她既不缺这些男人,也没必要在男人身上浪费时间。而今姬赤华在做的,只是在消耗鼎都中多余的男人。

    所以,不管进楚王府的小郎姓陈、姓裴、还是姓其他的什么,迟早都会死去、或者成为废物。

    玉照斜靠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姬赤华聊天:“你就这么丢下满院花,躲到我这儿来找清静?”

    她可不像姬赤华刚刚出差一趟,立下大功,能够优哉游哉地过日子。每天埋首于案牍,边上却坐着一位闲人,任谁也要不愉快。

    姬赤华只当没听见,她递出一只手指给长寿握住,低声笑问:“长寿喜欢见到阿姨来么?”

    长寿笑出一口零星的牙:“喜欢阿姨~”

    第80章

    姬赤华得了长寿一句喜欢, 当场就拐走这颗宗室的独苗苗,带回楚王府里接待络绎不绝的访客。她抱着长寿坐在上首,任由一批批的美人走过, 只要是能得长寿多看一眼的, 都能留在楚王府后院。

    楚王府的属官问起缘由,姬赤华就说:“本就是为后嗣计, 难道还会有比我家小儿看得更准确的人吗?”

    原先最受关注的, 是太子的后嗣, 然而太子久久不见喜讯, 甚至连宜春北苑也不甚光顾,渐渐的旁人也就瞧出太子的意思。自然而然的, 楚王府就成了另一个热灶。

    姬赤华让长寿帮她择人的事儿传入太子耳中, 太子与左右的侍从笑言:“添一壶热茶去御史台处, 给王中丞多添一杯。我们家盼着新儿,近来还是得先请御史台口下积德才是。”

    消息兜兜转转落到阿四这边时,已经过了三日, 她和伴读们一并从弘文馆下学闲聊时听王诃说起,她才恍然想起御史中丞是王诃的大母,“为何二姊家里多纳几个人, 御史们都要操心呢?”

    王诃说:“即使是圣上,后宫的人数也是额定的, 亲王也是如此,这规矩是不能违背的。”

    阿四听了挠头:“那二姊最近见了这么多的人,御史台弹劾她的奏疏不会都堆成山了吧?”

    在阿四朴素的观念里,挨骂总是不太好的, 皇帝也会在乎名声,更不要说姬赤华了。

    王诃坐等讲学的先生离开, 低声和小伙伴分享:“这事我听大母提到过一嘴,楚大王曾来御史台交代过,说她只是和旁的人交交朋友。事关子嗣,她不愿轻易决定,所以会有三五年的热闹。”

    “这未免太有趣了些,”阿四眼睛发亮,“等旬末,我们也一起去楚王府逛逛,瞧瞧近来鼎都都时兴什么样的小郎。”

    没说两句,谢大学士就拿着书本走进门,开始新的一堂课。

    弘文馆内的先生大都是朝堂中的大员兼任,一直以来都处于一种师傅多、学生少的状态。同进度的孩子凑在一处,阿四的课堂上,同窗就是她的伴读。

    先生们上课也不拘一格,除了必须达成的类似于“今日记下十五个生字”这种任务,先生们讲学并不拘束,内容说到哪儿算哪儿,更多的时候是先生配合阿四天马行空地走。

    谢大学士顾及阿四年幼,授课内容并不繁杂,大都是讲故事一般,留的习作也是一个时辰内能结束的。她大致讲完一篇蒙学,就空出时间问阿四:“四娘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阿四打小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孩子,立刻从神游天外的状态回归,大致上先介绍楚王府最近的盛况后她说:“人人都说楚王阿姊是想选一个绝世的美人,可何种模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美人呢?”

    谢大学士有些诧异,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受青睐的人。”

    阿四本以为会得知一些谢师傅对审美的观点,有些失望地说:“噢,谢师傅是说,只要是楚王阿姊喜欢的,在她看来就是美人吗?”

    “差不多吧,”谢大学士笑道,“什么样的人是美人,这个问题百人百答,真正的答案只在于选择的那个人。楚大王想要的是一个美人,旁人就要猜测,她想要的是容貌上的美色,还是品德上的无暇,亦或是才华上的熠熠生辉,这些都可以称为美人。”

    这可太宽泛了,就阿四看来,姬赤华肯定选一个面面俱到、五角俱全的人。

    当然了,也可能是很多人。

    阿四嘿嘿笑:“那么,谢师傅眼中的美人是什么样的?”

    谢大学士不动声色地瞥阿四,给出毫无破绽的答案:“在我看来,圣上是美人,四娘是美人,具是我心中完美的人。圣上是英明神武的君主,因圣上我才能站在弘文馆里传道,而四娘是我的学生,无一不好。”

    谢大学士和当今皇帝是千里马和伯乐的关系,她眼中的美人是皇帝不奇怪。将君主比喻为美人的诗句可太多了,《楚辞》就是其中的老祖宗。至于阿四,她是可望又可及的未来。只要是皇帝拥趸,就没有不喜欢阿四的。

    阿四的脸皮在经年的夸赞中锻炼出堪比宫墙的厚度,不但接受了谢师傅的表白,甚至还能进一步追问:“不算阿娘,单论样貌,谢师傅觉得目前鼎都中哪个小郎最美?”

    谢大学士说:“安图县公和亲之前是安图县公,往后是楚大王选出来的小郎,四娘再耐心等一些时日就能见分晓了。”

    姬难长了一张偏文弱的脸,不难看但也称不上什么绝色,他浑身上下最出彩的点就是晋王的孩子。谢大学士这话就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阿四,她眼中的“美”是完全可以和权势挂钩的。

    谁家长辈更有能为,谁就更美!

    谢师傅真是一位实在人,各方面都是。

    阿四倒是升起一点恶趣味:“那我要是去找楚王阿姊,让她专门择丑男为一等,那谢师傅依然觉得楚王阿姊选出来的人是美人吗?”

    这是孩子气的话。

    听到这话的先生和学生们齐笑起来。

    谢大学士也忍不住笑:“哪里会有人专门给楚王送一丑男呢?能迈进楚王府的人,就不会有丑陋的。科举都要选一选容貌,更何况选美?”

    阿四不服输道:“那我就去专门找一个,不一定要丑,但普通总是有的。”

    “那就可怕了,今后鼎都走在街上的小郎大都要学着那个普通的“美人”模样了。”谢大学士甚至鼓励阿四去试试,“不过,听来的道理总是没有亲自试出来的有趣,四娘不如就去楚王府玩一趟,回来交一篇文章。”

    阿四听出话中的活扣,从座位上唰地站起,兴高采烈地问:“那我下午的课就不上了?”

    谢大学士含笑点头:“弘文馆后院的竹子长高不容易,四娘午后就不要去糟蹋了,走正门出去吧。明日记得带着习作来。”

    只要得了允许,阿四才不管谢大学士偶尔的阴阳怪气,随手描画刚才新学的生字,然后将描红偷偷塞进闵玄璧的手里。闵玄璧的勤奋还是有点用的,经过长久地锻炼,终于可以模仿阿四的字迹,刚刚好符合阿四的要求。

    垂珠对此有些不安:“四娘不如将习作交给我们来写,闵小郎虽然年纪尚小,但四娘的字迹叫人学了去总归是不好的。”

    阿四大大咧咧地说:“我现在的字写出来旁的人都能看懂了,这就够啦,我是懒得再练的。就让他写好了,反正先生们肯定是看得出来的。让闵玄璧写,他身体不好,先生也不好罚他,要是你们写的,指不定哪天要罚你们。再说了,你们是要长久跟在我身边的,要是学了我的字迹,对你们难道是好事吗?”

    闵玄璧可没有她身边相处数年的宫人们重要,反正闵玄璧闲着也是闲着,留在屋子里多练练字也算阿四体恤他了。

    皇帝阿娘对她身边的人很上心,似乎不想看见有对女儿影响较大的人存在,先是孟妈妈换成柳嬷嬷、再到现在柳嬷嬷也不常陪伴。保母尚且如此,垂珠和绣虎要是能写出和阿四一模一样的字,对她们来说是祸非福吧。

    既然是去做坏事,就不好带上伴读了。

    阿四身后跟着垂珠和绣虎,以及一长串叫不出名的护卫,浩浩荡荡地走进人声鼎沸的楚王府。

    楚王府里的选美也已接近尾声,阿四踩着丝竹声赶上最后一批。

    姬赤华早一步收到妹妹要来的消息,此时在厅堂外迎接她:“这个点不在弘文馆上学,怎么跑到我这来了?”

    早春寒凉,阿四穿的不少,进了门由宫人帮着褪去外袍和长靴,慢腾腾地往里挪:“我问谢师傅什么是美人,她说让我来阿姊这儿看看,选出来了就写篇文章,算我午后在学。”

    阿四出宫抵达楚王府之前,谢大学士就已经派人到楚王府将整件事说过一遍。因此,姬赤华听了阿四这段没头没尾的话,也只是伸手敲敲阿四的小脑瓜:“你呀你呀,半天都坐不住。”

    “我呀,只是想念阿姊了,这难道也有错吗?”阿四眨眨眼,甜言蜜语信手拈来。

    “真拿你没办法。”姬赤华与阿四同榻而坐,轻敲矮几,对属官说:“那就选一些看得过去叫来,给阿四选一选,阿四挑中了哪个,就让他住进阁楼。”

    “阁楼?”

    阿四好奇:“那是什么地方?”

    属官下去安排,另有管事给阿四解释:“楚王府占地不小,但留给后院的地界并不多。大王圈了一处地,盖了三处阁楼供中选的小郎们居住。这阁楼想要上去,只能走一条狭窄的木梯,关上盖板,上面的人就不能轻易下楼。这样一来,小郎们彼此间不见面,也不会见到外人,不生忌恨、不对她人寄情,自然心中不生尘。”

    还有些关起来更方便管理的杂事就不好和孩子多说了,就在管事准备继续解释其中的原因时,阿四的注意力偏移,她诧异道:“我听闻这些日子里楚王府接待的人少说三百数,竟只选三个吗?”

    那她要是给楚王阿姊选出一个丑人,岂不是会给阿姊造成极大的困扰?

    这可不行。

    管事见状,笑道:“四公主多虑,阁楼只有三处,可还有旁的屋舍,容纳二三十人不成问题。”

    姬赤华笑看她:“怎么?阿四是想帮我把人都选了吗?”

    阿四几经挣扎,终于打定主意,一本正经地和姬赤华商量:“谢师傅说阿姊的选择能够改变鼎都人对美人的看法,我想选出一个有特点的人,瞧瞧事实是不是像谢师傅说的那样。”

    “唔,这倒是没什么。”姬赤华扫视屋内一周,选中一只细腰瓷瓶,给阿四出主意:“你瞧那只细腰瓶怎么样?我们就以细腰作为要求,放出风声去也就是了。”

    阿四正学史,说起典故头头是道:“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阿姊的封号也是楚,旁的人一听不就知道了吗?那还有什么趣味?”

    姬赤华拿过细腰瓷瓶正把玩,闻言笑道:“正是有前车之鉴才有趣,阿四好好看一看,已经写在史书里流传千年的故事,时下的人能不能吸取教训?”

    阿四将信将疑:“能将人送到这儿来的,至少也是做官的人家,总不能一大家子连一个读过《史记》的人都凑不出来吧?”

    姬赤华笑而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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