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阿四自觉已经是大孩子了, 不能事事都向阿姊们问答案,预备这次先自己打探,再找太子阿姊对答案。

    还有一点令阿四好奇、但不方便直接问的是, 那个新进宋王府的赵孺人怎么样了?

    想到原本未来光明的男人, 只因一句话,就跌落泥地从此不得翻身, 阿四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快乐和兴奋, 就像是小时候偷偷背着长辈磋磨花花草草、故意划花蚂蚁前进的路, 有一点隐而不露的恶意。

    啊, 阿四反思自己,难道是她也到了招猫逗狗讨人厌的年纪了?不对, 肯定是赵孺人太讨人厌了一些。

    一阵不大不小的声响落在阿四的耳中, 她抬眼去寻, 瞧见三五个老翁聚在一处说笑,推杯换盏、好不热闹。除阿四以外,旁的人并未对此表露异样, 显然是只有阿四注意到了这份动静,可见老翁们并未太过吵闹。

    目前来说,世上的男人终究是不能全关住的, 尤其是逢年过节时,总有那么几个勉强能和皇帝意见相合的老翁, 毕竟皇帝是有容人雅量的,只要乖顺,不至于赶尽杀绝。

    这些老翁的用处,阿四并不如何清楚, 她随意撇几眼,准备收回目光时突然凝神, 她记得从前有个赵老翁在宫里行走过一段时日,似乎托的事姬若水的名号。

    赵老翁……赵家,姬若水暴病而亡的生母好似就姓赵,且赵家拿这事做过筏子。

    怪不得太子将这事留给姬若水处置了,赵家的事上姬若水是熟手,由他操刀无论哪方面都再合适不过了。

    思及此处,阿四稍微都有点心疼赵家中的无辜人了,真是名犯太岁,注定了要做儆猴的那只死鸡。

    闵老夫人见阿四半晌不说话,笑问:“四娘这是在想什么呢?这样的入神?”

    阿四回过神来,笑:“想起三姊了,我在这儿大摆宴席地庆生,她却在风雨兼程地赶路,多少有些心疼。”

    “宋王可轮不着叫人心疼。”闵老夫人笑语晏晏,“她非娶了人家的心肝宝贝,如今却一走了之,不受一些苦,怎么叫人看得下去?”

    阿四心中盛赞老夫人和自己异常重叠的兴趣,状似无意道:“说的是赵孺人?他从前似乎是有几分才学的,我三姊最仰慕的就是文采斐然的读书人。”

    姬宴平最擅长对付的就是这种自命清高的人,就像姬难,总难逃在姬宴平手中吃亏。

    至于“仰慕”,这样的字眼用在这儿,说句讥讽也不为过了。

    闵老夫人对姬宴平可太了解了,欣然道,“仰慕啊,是啊,宋王就是太欣赏、太喜欢了,才会偶尔情难自已地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想来常人都是能谅解的。”

    阿四喜欢闵老夫人的说法,锤掌笑道:“我想赵家的老人也会理解三姊的心意,相信赵孺人会在宋王府有一个不错的归宿。最近阿姊往北境去了,也不晓得赵孺人过得如何了。”

    最好是没过上太舒坦的日子,不然她可要失望了。

    闵老夫人端过酒杯轻抿,“这呀,已经是宋王府后院的事了,外人听不见消息自然就都是好消息。”

    这话,阿四深表赞同。

    赵孺人脱不开宋王府的掌控,也就闹不出什么事端,外人只当他安安分分、锦衣玉食地活着,这对姬宴平来说就是最好的。

    今夜阿四的桌上也摆了酒,三勒浆是用波斯果物榨成,论起酒更像是果汁,因此阿四也能小酌几杯。

    酸甜的口感占据味蕾,口舌间炸开奇异的香气。阿四微微眯起眼睛,感叹:又是美好的一天。

    晚间拿着风灯来迎接阿四回丹阳阁歇息的人不再是柳娘,而是新上任的内官雪姑,她静静候在廊下望官眷们逐渐远离的背影。

    一阵风过,吹动雪姑的衣摆,恍惚间阿四稍有些迟钝地想,今天的雪姑和之前在凌烟阁见到的内官瞧着可真是不一样啊。

    七月中的天气逐渐转凉,夜间的风带两分凉意。迎面而来的风吹散了阿四稍许的昏沉,她大步上前,行走间发出的动静引来雪姑的注意。

    雪姑面上的神情又飞快变成阿四所熟悉的那个内官,妥帖又周到地拿过备下的披风为阿四系好,笑问:“四娘今日过得如何?”

    阿四怡然:“甚好。”

    饮下的分明是果汁,阿四却觉得浑身飘飘然,离愁别绪一概散去,她兴致勃勃地重新打量周身的一切。

    阿四优哉游哉地回到屋内,踹去履袜,褪去衣裳,舒舒服服地泡热汤,半长不短的头发在水面浮起。浴桶的大小是专门照着阿四的身量准备的,正正好容得下阿四扑腾,又有舒服的木绳床在里头。

    手掌拍打出两朵水花,阿四突发奇想:“我还没学过游泳呢,过些日子天气凉了,约着大兄一并去温泉宫吧,那儿池子大,也不怕着凉。”顺带还能从姬若水手中知晓一些趣事。

    雪姑隔一道屏风坐着,闻言立刻从袖中拿出韬笔①和白纸记下,道:“四娘是想在何时去?入秋之后,八月十一如何?宜出行。”

    阿四靠在座椅上,手中荡出波浪任由水面在两颊划拉,思考片刻后说:“八月初十不行么?”

    每旬末休息一日,十一正是旬初,谢大学士许是不肯放人的。

    雪姑掐算之后蹙眉道:“八月初十诸事不宜。”

    “那初九?”阿四虽不忌讳这些,但齐王阿姨那头过不去,还是得避开这一日。不过,这天得记一下,到时候也许能借着“诸事不宜”向谢大学士请个假。

    雪姑答:“八月初九正值秋分,要祭月。往年四娘是不必去的,但今年起就得秋分清晨随圣上和百官往南郊候南极星辰。”

    这大概就是长大的甜蜜烦恼吧,明明她还是个七岁的孩子。

    阿四无语,湿漉漉的手“啪”盖在脸上,叹息:“那就八月十一吧,最近我在宫里多待着不出门,想来到时谢大学士也会许我出去玩儿的。”

    雪姑记下,又问:“邀客除江陵县公外还有何人?”

    阿四刚想说伴读们,张嘴就想起姬若水特殊的身体,又将话头咽回,“不必了,只约定大兄就好。我记得他每年秋冬长住温泉宫,应当是很好约定时间的。”

    雪姑将事情写明,在末尾标注好时间。她收起纸笔,向门边的宫人示意,宫人顺意入内提醒阿四从浴桶中起身更衣。

    这日后,阿四在弘文馆和校场两处来回,一丝不差地完成课业,认真地令谢大学士和同僚感慨:“生辰一过,四娘便晓事许多,可见是真长大了。”

    同僚笑笑不接话。

    阿四整日让人往东宫跑,端来热乎的茶点作为自己和伴读们的午间点心。她对东宫的白案中意得不得了,热情地请伴读们一定多尝尝茶点的滋味:“你们多吃些,千万不要客气。”

    往日堆满各类卷册的长案在这时被清扫地干干净净,铺上绸缎,摆满各色的茶点。宫人送的及时,茶点端出来时犹有余温,吃在嘴里,满口生香。

    饶是五个小娘子都在长身体的年纪,也吃不完这么多的茶点,又分出三成给先生们。

    孟长鹤挑了爱吃的口味,不忘夸赞:“东宫的白案手艺竟这般出彩,这是我吃过最香脆的桃酥了。”

    姚蕤附和:“一日内就同时做了这样多,又都这样美味,实在是难得。要我说,在外开一家点心铺子,定然日进斗金。”

    自从跟着姬宴平去查抄过斗金阁,阿四每每听见“日进斗金”一词都想笑:“要真有这样的白案在外就好了,我就把她请进宫来,专门给我做茶点吃。”

    姚蕤笑道:“我倒是知道一个,据说从前是在哪家侍奉的,现今在西市开铺子。下回出宫时,我们一块去买来吃。”

    姚家是巨贾之家,姚蕤的母亲科举改换门庭,但她的大母依旧管着不少酒肆茶楼之类,姚蕤平日里接触的也多,这方面的消息想来是准确的。②

    阿四心动了:“前段日子我在外面玩得过火,叫阿娘罚了,近来我都在宫里打转。我想想……八月二十如何?”

    姚蕤无有不应的:“那我就让人去约了那日,请白案到家中来,再请诸位一起聚聚。”其余人等纷纷点头。

    茶点吃得七七八八,剩余的零散也被宫人收拾到屋外,方便先生上课。

    不一会儿,听史昏昏欲睡的阿四被外头的小动静吸引了,一只黄狸猫③从墙头一跃而下,矫健又圆润的猫咪在阳光下一闪而过,金灿灿的毛发亮堂得让人无法忽视。

    黄狸猫熟门熟路地在廊下晃悠,在弘文馆的宫人身边伸长长的懒腰,然后毫不客气地享用起宫人单独挑拣出来装盘的茶点。黄狸猫埋头用餐时,阿四瞥见它脖间挂着的小木牌上“金被银床”四字。

    这样富贵又形象的名儿,肯定是掖庭里被重新放出来的那批猫儿了。

    阿四先是观望,而后转头侧身、恨不得连半个身子都从窗户探出去。上头年轻的先生无奈又好笑,“四娘出去看够了再进来吧,总归一堵墙是隔不住书声的。”

    “好,谢谢先生。”

    多善解人意的先生啊,阿四高兴地应声,轻松翻过窗,蹲下和猫儿对视。

    黄狸猫习以为常地俾睨为自己所迷的凡人一眼,转头向宫人叫唤一声。宫人会意,拿出专门为猫主子准备的小鱼放在阿四跟前,阿四就蹲守一旁,瞧着它吃完一整只鱼。

    一餐饱饭,黄狸猫舔舔爪子,甩身跳到窗沿,冲阿四“喵”一声。

    第102章

    屋内的先生就笑:“狸猫都叫你进门了, 四娘快回来坐着吧。”

    尊师重道的基本规矩还是要遵守一下,刚才已经出门逗猫,现在可不好再拂了先生面子。阿四如约回到座位上凝神听完这节课, 等下课后再往窗台上瞧, 金被银床的猫儿已经不知跑哪儿去了。

    剩下的时间不再由谢大学士安排,伴读们各自收拾物件, 奔向各自的老师。阿四则去校场寻林师傅, 学习骑射直至筋疲力竭方回丹阳阁休息。简单梳洗后, 她想起养在垂珠屋子里的玄猫, 叫宫人去抱来,拿绒线球逗了一会, 喂了一顿鱼。

    绣虎揭开帘进来, 将从掖庭取回的东西交给雪姑, 神色中有两分愤愤。绣虎总大大咧咧、万事不留心的模样,突然见到她这样的生气,阿四有些好奇。

    阿四问:“怎么了?是方才碰见什么事了吗?”

    绣虎是藏不住话的性子, 阿四问她就一股脑全说了:“宋大王离开后,掖庭内的那几个小宦竟为一点小事闹起脾气,我路过时平白听了一耳朵污言碎语, 想来真是亏得慌。”

    她今日向雪姑告假半日去掖庭探望生病的宫教博士,这位宫教博士偶尔要去给姬宴平安排的一众小郎授课, 此次生病正是这群小郎闹得太过,愣是将人气病了。绣虎去时正巧撞上那群小郎狡辩,吵着就叫骂起来,最后厮打成一团了。

    宫中再没见过这样没规矩的内侍, 绣虎在一旁瞧着都来气,回到丹阳阁也放不下。

    阿四听了有模有样地分析:“那头已经有人气病了, 你可别生病了。阿姊走得急,可能是忘了这一茬,也就没交代。对于那群小宦来说,没了阿姊可不就失了庇护一般,大约是心慌了。”

    绣虎点头:“我是心疼博士,她那样好的人,平白受一场气。”

    “看来你口中这位宫教博士确实是个很好的先生了。”阿四笑道,“就是因为她是这样好的人,她才会对那群注定无望的小宦们也付诸心里,也叫你对她念念不忘。我让掖庭换个宫教博士去给小宦授课也就是了。”

    绣虎这一诉苦,倒叫阿四起了一点去掖庭瞧热闹的心思。晚膳后,她坐肩辇往掖庭走一回,那些在院中闹事的小宦们此刻还在廊下。但不像绣虎说的那样热闹,他们都被脱去上衣,跪在廊下挨了手板,正低声哀哀哭泣。

    一众小宦都是细皮嫩肉的,浑身上下养得雪白,阿四怀疑他们是不是自入宫以来再没晒过太阳。

    掖庭的女官早早出来相迎,提到这些小宦只轻描淡写地说:“犯错,挨罚了。还请四公主宽恕他们不能起身侍奉。”

    阿四连连摆手,“我是想起三姊在这儿还有事未安排妥当,因此来问一问,这些人是打算如何安置?”

    “依照宋王制定的规矩,圈养院内,直至十五岁。”女官微微笑,“他们今日妄自走出院门,晒半个时辰的日头伤了肌肤,需在廊下罚跪三个时辰。”

    听到这里,阿四就知道这批人无需再多问了。

    阿四说:“既如此,就多劳你操心了。”又说两句闲话,阿四带着人告辞。

    本就被严加管教的小宦如何能从院子里擅自跑出去?无非就是他们被刻意地“放”出门了。

    他们吃的用的都是上佳,像珍宝一样地被爱护,同时也要炼去脾性,变得柔软而胆怯才好。惨痛的教训在前,这次贸然地出门,可能是这群小宦十五岁前唯一一次离开屋子了。

    阿四不期然地又想起宋王府内同样迈不出门的赵孺人,或许姬宴平更喜欢被她掌握着生存的男人。

    七岁的生辰之后,每个人面对阿四不再将她当成幼童,而是半个成人,她所说的话语开始拥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为此,阿四需要更谨慎地对待学习和交际。

    转眼间,阿四兀自度过了忙碌的一个月。

    自有书记载起,天子春分祭日、夏至祭地、秋分祭月、冬至祭天①。从这一年的春分起,阿四也得归属于百官之列,跟着四处跑动。

    八月初九的凌晨,阿四被垂珠从床上捞起,睡眼朦胧地任由宫人动作,她边打哈欠边问:“外头天还黑着,怎么就叫起了?”

    雪姑解释:“天之南有大星,曰南极老人。见之,国泰民安②。白日很难见星辰的,因此需得清晨守候。”

    阿四随便塞了些吃食进肚子,雪姑在一旁打包些许零嘴,坐辇与皇帝会和。皇帝出行乘金辂,阿四乘厌翟车跟在在太子与楚王后,再有其余面熟的宗亲百官各有符合礼制的车架。

    等天蒙蒙亮时,漫长的队伍抵达南郊,于南郊行祭月典礼。放眼望去,全是身穿礼服的官员。宗亲扎堆的一块里,阿四还瞧见了姬若水的单薄身影。过于消瘦的人在人群中也分外显眼。

    阿四从没起这样早过,装作恭敬地站在太子身后,借着楚王的遮掩,悄悄吃袖中的蜜饯。等身上带的零嘴吃尽了,天边将将亮起,礼部的官员终于将漫长的祝词诵读完毕。

    再有些感怀南极老人星的仪式,一星半点儿也没能落在阿四眼里,她靠在姬赤华的手臂上半梦半醒地睡着了。

    或许有人瞧见,但都在楚大王的笑容中保持缄默。

    总归来说,大星出现就好,小孩困觉也是没办法的事。

    等阿四的意识回归,她已经窝在太子怀里坐上回城的车了。

    她迷蒙地问:“祭月结束了吗?”

    太子失笑:“是啊,已经结束了,我们已经在回宫的路上了。”

    “嗯?要回家了吗?”阿四从太子怀里爬出来,略有羞惭地说,“二姊怀孕五月,我却靠着她睡着了。”

    太子说:“你二姊生龙活虎,用不着担心。若不是我接过手,她都打算自己抱你回来。至于阿四,你才多大呢,犯困才是正常的。”

    玉照和姬赤华都不同于阿四认知中需要细心呵护的孕妇,她们除了身体上的变化,生活工作都与平时无差别。非说的话,那就是姬赤华本就懒散些,孕后有了更好的借口偷懒。

    阿四接受了长姊的安慰:“下回我会再早些睡的,这样早起也稳妥些。”

    太子却说:“不要责怪自己,有些事上宽于待己也没什么。”

    这些过度的礼节有些繁琐了,本也不必让阿四早起的。麻烦的事情在许多名义的包裹下,成为一种资格和认可,仔细想来,本也是件很无趣的事。

    阿四笑:“长姊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

    队伍中人多眼杂,车外里三层外三层的禁军,并不是一个谈事情的好地方。阿四本是有些话想和太子说的,比如姬若水的事,再例如好手艺的白案,话语在口中转悠一圈,又咽下去了。

    下车时,皇帝又叫走了太子,阿四眼巴巴瞧着,知道她们是有正事,不好打扰。

    楚王晚一步出来,将阿四的神情看在眼里,于是上前牵走妹妹往鸿胪寺的衙门暂坐。

    皇城内的屋子瞧着都相仿,用的家具摆设往往是没有内宫来的好,阿四随意扫一眼,倒是很空荡。

    姬赤华打发人手去备茶,转头与阿四说:“近日有使节来访,她们都忙着呢,这儿倒空下来了。”

    阿四问:“是哪国使节,这样讨人喜欢?”

    “是西女国。”姬赤华笑语,“听说西女国皆是女人,略无男子。生女归属母亲,生男归属夫,且男多不举。规矩太过新奇,她们都想去,我想着今日无事,干脆由得她们去。”

    这西女国与阿四先前听过的东女国又是两样的情景了。

    阿四有些心不在焉地说:“我也有点想见识。”

    姬赤华说:“等她们回来再说吧,来日叫她们带你去和西女国的人聊一聊。”

    “阿姊不好奇吗?”

    “我的话,要是碰见太过奇特的事,会忍不住一探究竟。可惜西女国路途遥远,实在不适合我去游玩啊。既然是注定到不了的地方,略微知道一些传言即可。”

    姬赤华摸了摸日渐圆滚的腹部,笑道:“如果她们有什么生女的法门,我倒是很想听一听的。”

    阿四将手搭在姬赤华的手上,“我觉得应该就是个女儿吧。”

    姬赤华笑问:“当真?”

    “当真。”阿四天真又郑重地说,“我第一眼瞧着就觉得是女儿,料想肯定是女儿的。”

    “那就借阿四吉言了。”

    第103章

    八月初十是雪姑亲口说过的诸事不宜, 阿四虽然不信这些,但她热爱放假,特地让雪姑在这天去弘文馆与谢大学士说清道明。初十的日子是旬末, 这一日本就休沐。阿四预备八月十一去温泉宫, 自然得再想法子。于是她让雪姑记一些神神叨叨的话,最好是能让谢大学士允了她的假。

    也不知雪姑和谢大学士说了些什么, 这一天阿四舒坦地在丹阳阁窝了一天。

    阿四靠在坐床的引枕上, 翻看新送来的传奇故事, 有些好奇雪姑到底是怎么说服谢大学士的, 她便问了。

    雪姑坦言:“我也只是记下了钦天监颁布的皇历上的日子,信口一说罢了。真论起来, 或许是因为我姓神吧。”

    皇历一物正是从大周起才发行的, 官印的日历在民间甚是推崇, 在不同的日子里还有标注行事宜忌,相当符合时下人的习惯。

    阿四颇有些同感:“也是,饶是谁人听你姓神, 多少也要顾及的。就是我这样全然不信的,听了你说的,心中也有惴惴。”

    万一这种奇异的天赋是血脉里带着的呢?

    就算不靠谱, 但雪姑姓神诶。特殊的姓,代表的是特别的先祖, 传说中的人物总有些非凡色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雪姑笑说:“四娘未必是真信,不过是想着多玩一日罢。”

    这也是很重要的原因了,阿四嘿然。

    既得了师傅的应允, 阿四晚间去甘露殿陪皇帝阿娘用膳,高高兴兴地把事情一说。皇帝对小孩爱玩一事看得很开, 随口就允许了阿四的行程。

    皇帝说:“你探望大郎也是好的,他近来身子不好,你去时记得携太医署的医师一道。”说完又赐了金银珍宝给阿四。

    平日里皇帝面上对姬若水很冷落的,私底下却也不少关心。太医署的医师每隔十天半个月就要往江陵县公府上看诊,再将脉案上呈。姬若水的脆弱身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阿四猜不透皇帝阿娘的心思,只是习以为常地应下:“我记下了。总说大兄身体欠佳,但我总觉他是能活很久的。”

    皇帝听过一笑:“大郎身体疲弱,自知苦楚,自然会多加修养。反倒是健康活泼的人仗着身体健壮,往往会做一些危机自身的事。”

    阿四最近读书用功,典故张口就来:“夫善游者溺,善骑者堕,各以其所好,反自为祸①。就是这个道理吧。”

    “不错,就凭四娘近日里的用功,也该出门去痛快玩几日的。”皇帝颔首笑赞。

    阿四眼前一亮,顺坡下驴:“好呀,要是阿娘许我,我就过几日再回来。”

    只要阿四能安排妥当,不去触碰危险的游戏,皇帝随她去哪儿玩三日。

    倒是齐王有些不放心,齐王养过淘气女儿姬宴平后,对孩子的奇思妙想半点也不信任,硬是叫了一名看着就端肃正经的女官跟着阿四一起去温泉宫。

    她的原话是:“阿四原先是乖巧的,偏偏和三娘玩得来,学得淘气。得叫个可靠的人盯着,免得也往外跑了。”

    阿四一听就知道,三姊往边关去之前,肯定没能征求齐王阿姨的意见。

    从前姬宴平犯事,齐王是绝不隔夜,当日就教训。后来孩子长大了,皇帝都劝着不能伤小孩脸面,反倒是养大了姬宴平的胆子。还叫姬宴平学得一身亲娘撵不上的本领,在外快活。

    瞧瞧,亲母女之间生的气,还没散呢。

    林师傅处就要比谢大学士好说话,答应着不会懈怠每日一套拳法,就顺顺利利地达成目的,顺带领了两个会水的禁军。

    上一世,阿四是学过游泳的。先在溪水的某一节搭上石头蓄水,而后在亲长的护持下蹬腿划水,慢慢的、用了大概半个月学会游泳。但那毕竟是许久前的日子,阿四现在连当时周围的人都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自己是学过的。

    从头学起成了必然,阿四进入温泉宫见到姬若水便问:“大兄是会游泳的吗?”

    “阿四想学这个?”姬若水笑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想到要学游泳了?”

    阿四比划指头,在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空出一点点距离,说:“也是有可能会用到的,感觉也很有趣。”

    姬若水畏寒,穿的比常人要严实。他自塌上起身,步履轻缓地走到阿四身前,握住阿四比划的手,笑得纵容又无奈:“知道了,是有什么事想来问我?”

    只这一句,屋内侍候的宫人便安静地退下。

    阿四跟着大兄在榻上坐,嬉皮笑脸:“大兄怎么知道?”

    “游泳罢了,你早不学晚不学,非得入秋了来温泉宫学?”姬若水闭眼间,显出眼下一抹青黑,“多半是来问赵家的事吧,我最近也就忙活这点了。”

    阿四嘿嘿笑:“我也晓得大兄辛苦,只是我实在没有办法。柳嬷嬷离开后,我两眼一抹黑,什么消息也不知晓了。太子阿姊忙得找不到人,我想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就只能直接来问大兄了。”

    “你这不是想弄明白,是想听故事了吧。就是奔着有趣来的。”姬若水轻瞥妹妹,面上稍有不自然。

    阿四眼睛多尖啊,立刻分辨出姬若水修饰过面容:“大兄也是,有空往眼下涂黑粉,想来也并非十分忙碌。”

    她碍着姬若水坐,扯着衣袖说:“三姊都往北境去了,就是有什么要紧事也都过去了,你就和我说说吧。”

    “……你倒是眼明。”姬若水无法,只得挑拣些事说了。

    考虑到温泉宫人多口杂,姬若水只用了战国故事代替:“古晋国原有六卿,占据晋国大量的土地和人口,六卿共同执政的同时彼此攻伐,其中两家被四家吞并。前世之事后事之师,剩下的智、韩、赵、魏四家便更加警惕。其中最为强大的智家,野心勃勃。智伯以为国捐地的名义要求其余三家各献出一万户土地。”

    阿四直抒胸臆:“这谁能愿意干呀。”

    “是啊,所以智伯得寸进尺,被三家合起伙来打败了。这就是三家分晋的故事。”一口气说了许多话,姬若水端起茶杯饮热茶顺气。

    然而,姬若水的故事讲完了,阿四的疑惑却没能得到解答。她眼巴巴瞧姬若水喝尽了杯中热汤,也没听见下文。

    阿四只得再问:“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姬若水叹息,“这事做不得太明显,不然容易遭到反噬。因此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温泉宫泡泡茶,以求来日。”

    这就完了?

    她半个字都不信。

    阿四狐疑,将屋里屋外打量一遍,最终落回姬若水的脸面上:“大兄这脸上白白黑黑的,是何时画上去的?我看着都要掉粉了,应该不是为迎接我打扮的吧?”

    既然不是为她做准备,那就是之前接待过其他的人?

    不然姬若水好好的修养期间,做什么浑身齐整地靠在小厅里,肯定是在内室一身里衣躺在睡床上歇息才对。

    阿四像是抓住了关键证据,看姬若水好似坏人,学尤熙熙抱胸说话:“明明才见了外人,却瞒着我。”

    姬若水感慨:“四娘这不是能从人事里找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了吗?”

    他很欣慰地说:“人没了底气就要寻找靠山,所以他们来见我了。三家联合才敢与智伯抗衡,所以这事还没完。”

    阿四泄气:“那要什么时候?”

    “哪来的唯恐天下不乱的脾性,倒是和宋王越发像起来了。”姬若水却不肯再说了。

    要是能和姬宴平像,阿四也高兴,她倒是觉得姬宴平离开后,生活少了很多趣味。

    今天阿四既然是来学游泳的,姬若水就让人清出池子,叫来一众能凫水的宫人围着,由阿四在水里玩得高兴。

    阿四穿着简便的小衣下水,先将双脚沉入水中试探,发觉水温要比设想的低一些。不冷,但绝不是上次来的那样温热。

    服侍的宫人说:“以免热气上冲、头晕目眩,温泉是不能久泡的,也不能游泳。这儿池子里的水是专门与井水兑过,供公主嬉戏。”

    齐王指派来的两个会水的禁军沐浴更衣,同样穿着简便,她们先一步下水游一圈回来,和阿四说:“公主放心下水吧,整个人沉入水中后反而不会感到水凉。”

    白石砌成的方池正好是到成人脖子高度,保证任谁都能下水救一救。

    阿四默念几声“我会游泳”,用胳膊撑在池边,慢慢地下水。两个身量高挑的禁军一左一右护着,确认阿四双手扶着石壁能在水中浮起。

    阿四谨慎地松开一只扶墙的手,在水面滑动,问左右:“那我该先做什么?”

    两人本意是来护卫阿四安全,不曾想阿四是真心实意要学游泳的。两人沉默片刻,年长些的说:“第一件事要学会在水中憋气……”

    许是阿四确实还记得如何游泳,半个时辰不到就在水中自如飘荡,得意非常。

    应了那句话,善游者溺,就在阿四兴奋地在水中扑腾时,一不小心就抢水,小身板向下落下去。

    这一刻,时间变得极漫长。

    阿四睁着眼睛,能见四周水茫茫,只头顶一小片的白色。

    出乎意料的漂亮。

    阿四心中笃定会有人来救,甚至欣赏了一会自水中向上看的景象。

    四只手从两侧伸出迅速将阿四捞出,把阿四大半个身子高举出水面,周围一片兵荒马乱。

    唯有阿四还笑得出来,咳嗽两声后说:“水下还挺好看的。”

    宫人们却不能放心,连哄带骗地将阿四抱出池,换上衣裳去隔壁的屋子休息,另一头十二万分小心地叫来随行的医师。

    这医师本是阿四给姬若水带的,结果是自个儿先见了一面。

    第104章

    医师和阿四也是老熟人了, 每回阿四在外头有些状况,总是这医师来检查。从姬宴平偷带阿四出宫坐彩船、到姬宴平携妹包揽斗金阁……找点不同的话,只有这次是阿四独自跑出宫。

    医师刚坐下给阿四看, 后脚姬若水就匆匆进门, 他已经知道阿四无大碍,只放不下心来瞧瞧:“学不会也罢了, 别伤了身体。”

    阿四向医师和大兄描述的自身的体验, 着重讲述了在水下的风光, 大言不惭地表示:“我已经学会游泳了, 接下来我还要学着在水下玩,刚才只是一点很小的意外, 大兄不用担心。”

    糟糕的身体令姬若水无法体验需要剧烈运动的游戏, 也因此更能体谅阿四对快乐的追求, 他总想着人在能吃能玩的时候就要尽兴才好,对阿四也不忍苛责。

    姬若水对医师说:“既然阿四喜欢,也不必为小事扰了她的兴致, 就随她去吧。”

    阿四连声附和:“是呀是呀,别将这点事告诉阿娘和阿姨了,平白让人忧心。”

    小孩信誓旦旦的话, 倒叫医师笑了:“今日这样多的人,哪里是瞒得住的?我总要向圣上回禀的, 四娘今后得多加留心才是。”

    阿四举手发誓:“我可有分寸了。”

    满宫最健康的就是小阿四了,医师略略瞧她一眼,就将目光放在姬若水身上。姬若水方才沐浴,脸上的脂粉已去, 露出寡淡苍白的真容。医师苦笑:“大公子要多加保养,少思少虑。”

    “劳烦大医了。”姬若水笑容淡淡。

    姬若水儿时也是个身体健康的孩子, 直到阴阳不分的身体异常被意外发现,生母因此忧惧而死,他失了庇护,罪王又悄摸寻些术士庸医来治病,身体每况愈下。

    这些年在医师的精心调养下略有些好转,但幼年伤了根基,难有长寿。

    阿四在一旁略有些紧张地听医师说出一连串闻所未闻的药材,再看医师落笔如飞写下的一长串,险些惊掉了下巴:“这样多的药?”

    姬若水一目十行地阅过,颇有经验地说:“是温补的方子,看来我这病还是老样子。”

    医师交代几句后随宫人去煎药,留下阿四捧着药方啧啧称奇:“眼瞧着就很苦,大兄每日吃这样多的药,又有许多美食不能入口,我还记得你睡得不好,这样的日子过得多没劲儿啊。”

    “是啊。”姬若水坐下跟着叹气,“四娘可得保重身体,不要像我一样生病,那可就难受了。”

    阿四放下药方,将手搭在姬若水肩上,悄悄问:“大兄已经很不舒服了,为何还为外头的事操劳奔波?不管他是三家分晋、还是一家吃三家,总归都没有大兄身体要紧。”

    “人活着,总要有点事做。我不想沾染麻烦,俗事却未必能放过我。”姬若水伸手抚过阿四杂乱翘起的头发,摸到末尾一节湿润,向宫人要来手巾擦拭。

    阿四背对姬若水坐下,方便他动作,笑说:“那倒也是,柳嬷嬷换成雪姑后我也觉得烦恼,从前总有人替我将事情安排妥当,但现在事事都要自己做主,初时觉得麻烦,长久了也觉出其中的趣味。想吃的、想玩的说一声就能送到手边,想去哪儿玩也不必顾及身边有人跟着。等我习惯了当家做主的滋味,再叫个人来管手管脚,也会觉得不高兴。”

    说着说着,阿四反应过来自己说得太远了,又道:“我长大一些了,要学的东西变多了,但得到的东西也不少。大兄约莫也是如此吧,是因为有其他我不知晓的理由,才会忙忙碌碌的。”

    姬若水放下半湿的帕子,换了木梳给妹妹梳头:“我儿时也有一乳母,她的名我早已忘却了,只记得她是我生母的心腹。她在某一日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没多久我的生母也病逝,再过几年罪王伏诛。这世间纷纷扰扰,人人都为自己一条命活着,我也是,只盼着能稍稍活的长久一些。而完全依赖别人的人是活不久的,我命歹,也信不过外人。”

    阿四沉默,她第一次听说姬若水的身世,简单的几句话里死去的人不计其数。常理中对于姬若水最要紧的人全部横死,最可悲的是,他如今虚弱的身体也是拜他们所赐。

    太苦了,姬若水这一生,除了最初一口甘甜,往后余生都是在苦汁里泡着。

    窗外的山景沉入黑纱,露出的一角天色晕红。

    阿四不晓得此刻该说些什么,只能将视线寄托在柔软的云朵上,企图让风吹散此时凝固的氛围。

    这样的苦楚,既是无常的命运,也是人为的祸患。

    任谁也不能心甘情愿地接受,更遑论生来长于富贵的姬若水。他见过太多好东西,却要在锦绣堆里过最苦痛的一生。

    阿四扪心自问,是受不住的。

    好不容易等到那朵云也消失在窗边,阿四艰难开口:“那大兄想要的是什么?”

    姬若水打理好妹妹的细软头发,温柔地说:“阿四想问的是,我恨的是谁吧?”

    若水,上善若水,本是个很好的名。阿四有时也觉得姬若水正如其名,能如水包容、不争万物;有时又觉得,姬若水无孔不入,总能渗进人心。

    阿四转过身面对姬若水的笑容,伸手拍拍他的手说:“即便是恨也在情理之中,就是太辛苦了一些。”

    事到如今,姬若水能憎恨谁呢?

    孕中求男服药的生母、召集术士胡乱治病的亡父、无知进药的母族……他们全都死去了。曾有摩擦的男兄弟们也天各一方,此生不复相见。这样一想,似乎也能称得上一句不幸中的万幸。

    至于高坐庙堂的九五之尊,是不能怨恨的,明里暗里试探的旧党人是无法根除的,俗世腌臜。

    姬若水依旧是笑:“所以啊,我要找一些事来做,既能让我少一些胡思乱想的时间,也能让自己做一个有用的人。”

    可什么才是有用的人?

    整日在太极宫招猫逗狗的阿四算不算是“有用”,也从无人强求过她。

    这是一个进入终局的话题,阿四只能找另外的事来说:“早些时候,我去大兄住的承欢殿,碰见了闵小郎的乳母们闲谈,说起闵小郎吃药的事。他是生了什么古怪的病症吗?”

    虽然姬若水搬出宫数年,但阿四就是笃定他是知晓的。

    姬若水也确实答上来了:“闵小郎和我不同,我是人为的残缺,他是天残。”说不上谁更凄惨一些。

    又绕回来了!

    阿四恨不得捂住自己的嘴,她今天说的都是什么话。

    姬若水瞧出阿四的窘迫,轻笑一声,说道:“时辰不早,阿四应该也饿了吧?我们回去用膳。”

    刚才听得投入,阿四也没将咕咕叫的肚子放在心上,现在饿过劲了,反倒没感觉了。

    但送上门的美味是不能不吃的,她马上点头:“好。”

    考虑姬若水的脆弱脾胃,温泉宫的菜色清淡又好克化,多是蒸煮的汤粥。

    阿四吃着新鲜,饱饱地吃了一顿。

    既然在温泉宫,沐浴更是别有趣味,另有错季的瓜果奉上,阿四吃得很满足。

    少了柳嬷嬷在身后叮嘱,雪姑还未把准阿四的食量,结果一不注意就吃撑住了,又把医师叫来吃了一剂消食茶。

    此后三日,阿四见识了一番姬若水广泛的人际往来,几乎是谁家都与姬若水有点交情。姬若水的出身,再加上尤熙熙的关系,不拘是旧党还是新贵,总能搭上几句话。

    再有,姬若水早年对母族的赵老翁百依百顺的态度,致使世家人人都以为姬若水秉性柔弱、愚孝好欺。因此稍有些事端,总爱找姬若水帮着求情。姬若水也确实一一求情,皇帝也会看心情,十次里会有两三回是轻轻放过。这样一来,抱着侥幸上门的人就更多了。

    阿四靠在窗外喂鸟吃米,耳边是嗡嗡的叙话声。

    这是今日第三个了,她奇道:“论起来满鼎都也只有五世家而已,怎么事情这样多?”

    温泉宫的伙食好,鸟雀较别处圆滚、不怕人。

    雪姑拢住一只肥鸟雀放在阿四手边,笑说:“五姓为首,枝蔓极多,稍微沾亲带故的,就能论亲戚。江陵县公为人宽和,门庭难免就热闹。”

    阿四顺毛摸雀尾巴,不屑道:“连大兄养病都要打搅,也好意思上门论亲戚,真该一并打出去。”

    “财散人聚,聚众成势。”雪姑念叨两句,在阿四面前见底的碗里倒上米粒。

    阿四随手又撒一把,在翅膀飞扑的声音中神思不属地偷听屋内的谈话,说的是来年科举事。

    往年多是求楚王府,今年姬赤华入宫长住,姬宴平也去了北境,这事儿也就兜兜转转落到姬若水头上。若是有另外门路的,也会求上端王府,不过玉照实懒得应付文人的,除非有实打实的交情。

    各方考虑下来,姬若水既好说话,又乐意举荐,今年倒成了热门去处。

    第105章

    才过秋闱, 鼎都中就为春闱忙碌起来了。

    将手中剩余的米洒在地上由鸟雀去食,阿四拍拍手站起来,回望一眼正奉送诗文的文人, 无趣地往住处走。

    能够上姬若水门槛的文人, 多半也是出身门第了,再有一点就都是男人。男人写的诗, 阿四已经看的够多、听得够多, 再一想当日再斗金阁瞥见的那些文人墨客, 实在是恶心。

    偏这些事太过常见, 阿四反而不好多说。

    快步回到屋里,阿四难得捧起书本读了两页, 写了一篇师傅布置的文章。待到课业完成七七八八, 她问起雪姑:“既然这些小郎往大兄门下拜会, 那娘子们往哪里去?”

    雪姑家中也曾做过微末小官,说起其中门道:“多半是几位相公、大王,再有就是淑太主、户部姚侍郎。姚家巨富, 又曾为商贾,最愿资助入京的士子。此外,若是有天资的女童, 六七岁扣姚家门,姚家的老封君也是乐于接待的。”

    有伴读姚蕤, 姚家情形阿四是知晓的,身为寒门表率,姚家一向与世家融不到一处。多年以来,姚家对外广结善缘, 在寒门布衣间颇有声名。世家根基深厚,寒门间报团取暖也是难免。

    阿四意外的是:“淑太主?”记忆中, 两位太公主并不如何参与朝中纷争,宫中宴饮来的也不多,阿四只记得两位确实是很富贵的模样。没想到,淑太主竟也关爱寒门士子?

    雪姑说:“淑太主从前管着户部事,她有个独生的小郎,长得一表人才,性格最为温和,许配给了姚侍郎。”

    阿四是头一回听说,不由点头:“原来还有这层关系在里头,怪不得我瞧姚蕤在宫中要更自在些。”

    既然阿姊们都能举荐士子,可见她也是能行的。

    阿四终于能理解姬宴平整日乱窜的心思了,宫里过于宁静,成天的习文习武,闲过头总想找点事情去做。她丢开笔,兀自在屋内兜圈。照理说,明日她该回宫去,可这摆明的热闹不去参合一下,如何忍得住?

    之前,阿四举荐卅山县的学子是直接往甘露殿找皇帝阿娘说话,但她今后是要长久做这事的,自然不能回回往甘露殿凑。她得先观摩姬若水的做法,照猫画虎,总是能成的。

    午时用点心,姬若水喝着口中黑黢黢的药汁,听完阿四的大计:“我只将人诗文都略略看过,挑出最合适的人,再往今年的主考官处或者吏部一说,后头的事都有成例,无需操心的。”

    阿四嚼着梅子,含糊地说:“那只要报上去,就会被选中吗?”

    鼎都中的贵人太多,光她熟悉的人就十个指头放不下,要是每个都举荐,考生也不必考了,榜都不够写。

    “倒也不是这般简单,那样岂不是欺瞒圣上?是要治罪的。”姬若水放下喝尽的药碗,含蜜饯去味,“若是贡生间诗文写得半斤八两,那就要看荐书的高低了。也有文采出众到了鹤立鸡群的地步的人,自然能一举夺魁。真求到我们手里的,多是出身低微、无资格参加科举之人。”

    大约这药是很苦的,阿四瞧姬若水眉心微蹙,可能连他都未必意识到喝药时是难以开颜的。

    阿四把手边的蜜水推给姬若水,轻声说:“大兄喝。”

    眼见姬若水喝了,阿四才继续说:“还有不得科举的?可贡生不是由州府送上的吗?难道我还能叫吏部下放牌子,送无功名的白衣近尚书省的大门?”

    姬若水笑道:“这……也是不成的。哪有正大光明地走后门的,我们能做的,无非是将确有才学的学子亲口举荐给圣上,运气好时碰上圣上乐意见一面,圣上入眼的人泰半略过科考入翰林院侍奉。”

    “竟然如此?”阿四眼珠子都瞪大了,这比荐书还要好使,直接送人上青云。上回阿四举荐孙辛时,以为自己是占了大便宜,还心虚候了好几日担心被御史台告发受弹劾,没想到历来就是这样做的。

    想到这,阿四又理直气壮起来,她就说养花学士懒散成那样,不像是能考中进士的样子,看来就是家里有关系。养花学士都能混饭吃,孙辛当然更值得举荐。

    姬若水不知阿四的内心想法,只当她对此事感兴趣,说道:“总说科举是泽陂天下读书人,但人人都有血脉亲人,真能大公无私的,一百个中也找不到一个出来。我今日见的几个学子都是确真有才华的,写下的诗文也扎实,他们也并非只往我这儿行卷,据我所知,其中最为出众的那位,已得了工部尚书看中,有意招入门中做儿婿。说起来,这也是一条改换门庭的路子。”

    在太上皇之前,从无女皇帝时,男人入赘也并非新鲜事,只是如今更流行些。为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卖身不磕碜,反而是求仕无门之人求之不得的。

    阿四懒得细思其中的翁婿相惜之情,问起娘子们:“那女人呢?总不能也是往世家中寻门路吧?有没有寒门学子?”

    姬若水道:“能叫孩子读书的人家,再如何也是能温饱果腹才有余力购买笔墨,偶有家道中落,却没有从头到尾都是贫寒困苦的。小娘子们也是如此,不过商人之后不许参与男子科考,女子却是允许的。鼎都中因此收留适龄学童寄读的门户不在少数,弘文馆也有一小院单开在城中供庶民之子就读。每年考中的,都有吏部安排暂时的落脚住处,也有受高门青睐而一跃登天的。”

    阿四思来想去,一时间竟没有找到自己可以插手的余地。她长居宫中、年纪又小,不可能在外头专门养着人,就是想养也得开府之后再做计较。

    既然暂时没能找到好方法,阿四只得按捺住心思。她觉得比起隔了一层的姬若水,姚蕤一定能给她更好的建议。

    隔日自觉回宫,于弘文馆课上就悄悄拉着姚蕤说小话,先把前因后果都说了,又问:“你家资助女子读书的,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猛然这样一问,我还真想不找。”姚蕤平日虽常旁听事务,却没有亲自处理过,因此也说不出什么合适的建议。

    阿四难得有想去做的正经事,休息时拉着伴读们一并商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姚蕤回忆许久,想起一事来:“我家里确有一处是专门供学童读书的,每年秋闱之后我阿娘就要宴请考中乡贡的学子和学馆的生徒,今年的时日还未定下,不如就趁着八月二十那日我们出宫,一同去瞧一瞧,咱们想破了脑袋也未必有她们自个儿说得清楚。”

    这倒是个实在法子,阿四当即道:“那就这么办,我们也穿得简便些,不必带上护卫,只当都是姚家的娘子,一并慰问。”

    阿四已经从过往的经历中深刻地认识到自身的金贵,因此提前和皇帝阿娘通气,再叫雪姑往户部寻姚侍郎说话。

    此时鼎都中各大学馆的考试将将结束,太子偶然得知此事,与楚王笑言:“这消息可得传得慢一些,随四娘去做一场游戏,长大后可就难听人说实话了。”

    姬赤华月份渐大,腹部却不怎么臃肿,行走间轻巧自如:“姚侍郎自知其苦,这方面也管得仔细,在她家寄读的小娘子家中也多是商贾,只盼着女儿能改换门庭。阿四大概是听不见什么的,不如我叫人去多说两句。”

    第106章

    姚家的富裕是被常挂在耳边的, 马车到姚家门外,阿四却好半天才认出这小小的门楣,刚好足够通过马车的宽度, 再没有多出一寸来。进门后倒宽敞许多, 目光所及之处也并无逾距的摆设,力求简朴大方。

    姚蕤等候已久, 阿四一望见她就叫力士停车, 也不必人来搀扶, 跳下车拉着姚蕤手一起往里走:“约好要一起出门后, 我心里总是记挂着。每日都期待万分,恨不得即刻就出门, 好不容易等到今日, 终于出来了。”

    姚蕤领着阿四将院子四处都看遍, 最后指着一处小门说:“那儿过去就是学子们暂住的地界。学馆是有单独朝外的门的,内里虽有这道门,但只做应急用, 平日并不多走动。往年有高中的学子,也会反哺后来人,因此这两年学馆的开销自足, 已经算不得是依靠我们家了。”比起前日里,姚蕤说起家中寄读的学子事宜头头是道, 显然是特意向长辈打听过的。

    阿四不急着跨过小门,照着柳娘教过的,问起姚家人:“我贸然上门,合该先见长者, 你家大母可在么?”

    姚蕤面色赧然:“大母今日往郊外去探亲了。”相处甚久,姚蕤知道阿四温和, 将原委直接道明:“早年大母受过奚落,此后总羞惭出身微贱,即便是后来阿娘入朝,大母也忧惧连累阿娘。绝非是不愿见四娘,只是她年纪大了,而我也实在不忍违背。”

    阿四诧异道:“竟有此事?那倒也无妨的。”

    她见人一面,多是高坐着由人行礼。姚家老封君也是七老八十了,她也怪不落忍的,不见也好。

    后来,阿四才从别处知道,鼎都内富商巨贾不在少数,以宴会招揽有识之士。姚蕤的大母是家中独子,宴请的事是做惯了的,后来也是在贡生中择一人入赘。那贡生多年不中,人至中年一朝中举便要做白眼狼,幸亏姚家还算有些家底,花钱消灾、平安和离。姚蕤的大母一直全心全意供养女儿姚沁,直至姚沁高中状元,又被淑太主相中做亲、步步高升,姚家才算是扬眉吐气了。

    此后,姚蕤的大母再不见外客,凭心出游玩乐,装聋作哑不管外事。

    阿四跟着姚蕤换了衣裳,两人年岁相差不大,阿四又长得快,乍一看犹如同家姊妹。换衣服的空隙,其他人陆陆续续也到了,姚家的侍女将新鲜出炉的茶点带上,簇拥着贵人们跨过小门,与小娘子们聚餐。

    宫中吃食总要顾忌许多,民间的少了讲究,别有滋味。

    阿四半点没有架子,快活地做姚家四娘,每吃一样点心就要向身边的姊妹推荐,或是和小娘子们言笑晏晏。

    姚蕤事先功课做的扎实,能准确叫出每一个人名来,一场小宴吃得宾主尽欢,很有先辈们的风范。

    宴中有数人是过秋闱的,女子科举兴起二十多年,不少地方还跟不上步调,因此鼎都中常有年纪轻轻而中进士的女子,再有明经科之类更是数不胜数。

    聊到酣处,阿四顺势问:“既做得生徒,将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仿佛撬开了话匣子,小娘子们纷纷说起来日的打算,都是些近在眼前的愿望,或是春闱上榜、顺利入仕……大都逃不开功名。当然,坐在这儿的人本也是为求功名而来的。

    阿四听得她们大都是鼎都人士,家中姓名说来也是耳熟,应当是从前去东西市时见过的。

    某一小娘子很是感怀:“我很是好运,前些日子姑婆回家见我一面,她很羡慕我能科举入仕。不像她,终身困于宅院之中,为人侧室庇护家族。而我却能以自身才学,拜入师门,来日做家中支柱。”

    三五小娘子纷纷附和,她们具是一样的情状。

    商门不缺财,却怕极了受人鱼肉,幸得一线科考生机,那是一丝一毫也要抓住机会向上的。

    姚侍郎也时常进言,呼吁百姓不应当轻贱商人及其子嗣,以姚家为首,已在朝中渐渐成势。虽然比不得千百年盘踞的世家门阀,却也不容小觑了。

    也有一庶民家的女儿说:“家中贫苦,多亏学馆收留,我才能继续读书。”话里话外都是对姚家的感激。

    另有人说:“我是从小定了亲事,以此为由才能来读书的。”

    阿四再问来日报酬,对方呐呐不言。如这般以婚姻为契约资助士子的情状不在少数,大约是很早起就有的习惯了。阿四脑海中闪过如“官商勾结”等危险字眼,最终只是笑一笑。

    世上总有很多不得已的,或许这是一些贫家女最为便利的出头路,以婚姻作为交易,获得对方家庭的资源。现在身着白衣者,来年及第为卿相。等这些女子真有一日能站在庙堂之中,自然而然地也能成为商贾家中的话事人。

    阿四今日听了不少人生故事,仍旧没能寻到自己心中合适的人。

    秋日的梧桐叶落,阿四踩着枯叶沙沙作响,走进丹阳阁才发觉早有人等候。

    楚王府令奉上名册,恭敬道:“奉大王令,将玄都观暂住的贫寒学子的名册奉送。”

    “这是二姊要给我的?”阿四讶异,接过名册翻看,内里姓名、家室、文章俱全,合适资助的人都已经摘出来,只等阿四传召。

    楚王府令道:“大王说,人选由着公主把握,请公主不必亲自再去见面,只由手下人前去照料便是。”

    “我知道了。”阿四收下名册,亲自将楚王府令送出门,兀自挠头:“可我在外又没有宅院,怎么资助贫困的贡生?”

    晚间,雪姑将餐食摆放于桌案,说道:“今晚多一道炙羊肉,是太子殿下吩咐添的。”

    阿四夹着吃了,觉得美味:“太子阿姊的话她们倒是肯听了,怎么我要一道烤鸡这么难?”

    雪姑笑:“偶尔加一道,任谁也不能推拒四娘的。日日都要多用一道,就是圣上的旨意,也是要叫外官嘀咕的。”

    吃完饭,阿四思量许久,逐渐回过味来。在外头有没有属于她的别院并不要紧,想要关照贡生自有千百法子,只管叫人去赐财帛、吩咐玄都观多加照顾,一来二去该有的恩情自然就有了。

    睡前阿四拿出名册重新查阅,发现里头的贡生进了鼎都之后,多数都是衣食无忧的,真正忧心的是无人作保。阿四所需要做的,就是从中分辨出品德才学上佳者,先送财帛安其心,再修书一封举荐。

    这也是发展人脉最便捷的方式了。在攸关时拉一把,只要不是狼心狗肺之人,半生都要记得这份恩情。史书上多少读书人,都在史书上留下行卷时的佳话,这份恩情简直要刻骨铭心,算得半个老师了。

    阿四认真地一一读过,选中两篇诗文分与雪姑再读。她于此道确无自信,因此只得再托她人:“雪姑,你觉得这两人值得我帮助吗?”

    雪姑少年入宫侍奉,耳濡目染多年,写不出好诗分辨还是能做到的,细读两遍后说:“都是不错的,四娘若是喜欢,明年定有一人能中进士。”

    这话太直白了,阿四心尖一颤,下意识丢开手中的名册。明明很多人都说过了,但她还是不习惯。只消一封书信,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前途命运,这样可怕的权力。

    放在上一世,讲出来都要受人唾骂的,这一世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铁律。可谁都知道,下一代皇帝只能是女人、女人科举更容易、女人把握着家国命运……又是这样令人心折的权力。

    阿四在雪姑略带莫名的目光中取回一页诗文,轻轻说:“那就先选一个吧,我瞧着这名更顺口,就先取她。”

    雪姑低头确认,记下后说:“明日我就差人往玄都观添香火。”

    明亮的烛火一盏盏吹灭,帷幔张开,阿四在昏昏夜色中轻易地入梦。

    她这一世,分明是一场千秋大梦啊。

    来年春闱的考官尚未定下,阿四不指望自己到时候能记得帮八竿子打不着的学子写荐书,她直接寻到谢大学士跟前,先递上一杯茶,将事摊开了说:“我就是见大兄家热闹,眼热想试试。师傅帮我注意着些,别忘了到时候去套套交情。”

    听完,谢大学士险些喷出入喉的茶水,强忍着放下茶盏,她说:“哪有这样的好事?孔子说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而今我受四娘一杯茶,竟得先替四娘解忧排难了?我这先生做的忒亏了些。”

    阿四才不听这些,举着茶壶给师傅再添满茶盏:“现在是两杯茶了。若是师傅想要酒肉,我晚些就叫人送来。”

    谢大学士放下近乎满溢的烫手茶杯,算是认栽:“这热壶烫手,我这老手不足惜,可别伤了小贵人的手。到时候,我再提醒你如何?”

    “师傅直接替我办了不就成了吗?”阿四铁了心要将事完全甩出去,“我听说年年科举都少不得往师傅门下行卷的,师傅与惯常的那几位考官肯定是关系莫逆呀。”

    谢大学士好险没翻出白眼来,行卷归行卷,那是学子们认可她在士林中的地位。至于举荐,那是要人情的。

    她伸手拿过阿四手中茶壶,无奈道:“你往外可别这样说。”

    “我又不傻。”阿四达成心愿,得意地翘起不存在的尾巴往外出溜,见人便笑。

    裴道见了问:“四娘是碰见什么好事了?”

    阿四答:“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聪慧了。”

    第107章

    受雪姑调遣出宫慰问玄都观士子的宫人在午后向阿四回禀:“梅娘子处都已安置妥当, 说是来日必报公主厚恩。”

    阿四原也不指望人报答的,她随意一点头:“说起来,我还没去过玄都观呢, 那儿景致怎么样?”

    宫人来去匆忙, 并未注意太多,小心回:“都说玄都观的桃花是最好的。”

    “桃花啊, 那得明年了。”阿四兴致缺缺。

    早两年的时候, 阿四觉得太极宫虽然大, 但总能找到陪自己玩耍的人, 日子过得也快。现在看来,好似唯有自己一直小小的, 旁的人早就奔赴自己的未来或者结局。

    太子和楚王是有正式的职务在身的, 都是闲不住的人。而伴读们则都背负着家族未来, 似乎也都忙得团团转。一见她们忙碌,阿四也不能安于空闲。

    “林师傅,今后的武课每日多加一个时辰吧。”阿四在下课后, 对林听云如是说。

    阿四逃学逃课的名声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满宫上下都以为她是姬宴平第二,突然说这么一句话, 倒叫林听云奇怪了。不然好好的,池子里鱼儿想上岸, 西边太阳东边落,就连小公主都想着多上课了!真是奇了怪了。

    林听云合理猜测:“四娘是与哪家孩子打起来了没打过?”

    阿四板着脸说:“我才不会和人打架,就是觉得时间多。还能再多练一会儿。”

    她在习武上天赋卓绝,见过的、练过的, 一遍就能记下。再苦累,第二日都能恢复得差不多。进步飞快的同时, 阿四对习武这事很有成就感,因此愿意加练。

    照常理说,学生勤勉,做先生的都该高兴万分才对。奈何林听云身负禁军重责,公务繁忙,本就是抽空来教导阿四。

    再者,林听云就是喜欢空闲独处,这才不曾生育。当初林听云接下教导阿四的任务就是看在能多半日休息的份儿上,要是再加一个时辰,于她而言,与整日上衙一般无二。仔细论起来,教导孩子可比宫殿值守麻烦得多。

    阿四不知林听云的心思,见她沉默的久了,不由生疑:“林师傅是有不方便的地方吗?”

    真等阿四向圣上开口,可就完了。

    考虑到将来假期,林听云将心中顾虑说了一半,绞尽脑汁搜刮出一些新鲜事吸引阿四的注意:“再过些时候就是秋狝,如果四娘嫌日子过得清闲了,不如练一练骑射,好在秋狝当日一展风采。”

    春蒐、夏藐、秋狝、冬狩是农暇时分对于山林禽兽的安排。春日任由野兽繁殖,夏日去除危害粮食的动物,而秋日里正是丰收的季节,不但要在农田收割作物,还得注意不让野兽侵袭庄稼和家禽。待到冬日,便能尽情地捕猎,储备过冬。

    而对于皇帝,秋狝也是鼓励军士的重要活动。碰巧姬宴平跑去北境,楚王近日待产,阿四与太子一并去,还能占了皇帝身边的左右位置。

    那匹姬宴平从斗金阁白饶来的大宛马还在天苑闲养着,阿四也能借机牵出来遛一遛。想到这,阿四的心情又好起来,兴冲冲要去和马儿亲近。

    林听云见阿四不再提加课的事,目送学生离开。转头就去找老下属,问问哪个有时间来顶上自己的班,这皇子师的工作是一日也留不得了。

    天苑闲里头养着的大都是各方进贡的名马,算得上是皇帝珍藏。宫人力士们精心爱护着,甚至要比对待自己更爱护马儿。从前阿四是不能理解这种珍重的,直到她在斗金阁涨了见识,这样一匹健壮的汗血宝马,足以在鼎都内买一套宅院。

    而寻常寒门出身的官吏,兢兢业业一生的积蓄,也就是一处宅院罢了。

    模样可爱的小马驹,再添上价值高昂的光环,又是阿姊送的礼物。三重缘由下,阿四相当珍视姬宴平送她的小马驹,进马厩前叫人准备好黄豆和麦子,预备亲自喂养。

    门一开,阿四探头扫视一周,并不见马驹,只有一匹白马在内。

    阿四皱眉道:“是不是走错了?瞧着并不像是我的马。”

    负责养马的力士顿时一惊,再三确认后伏地道:“四公主容禀,这正是半年前宋大王送来的马,不敢有错的。”

    “可是……我的是马驹啊。”阿四上下打量那匹白马,比自己高出一截,完全不像是记忆中的小马驹。

    力士实实在在松口气:“半载已过,小马驹长成少年,已然能为公主驰骋了。”

    “这马儿脾性如何?”阿四凑近瞧一眼,见马儿皮毛顺滑,颇有神骏姿态,勉强认可了力士的话。只是歇了亲自喂食的心思,眼瞧着白马身量不小,万一发起脾气来,她可遭不住。

    宫人将准备的黄豆和麦子送出食槽,力士在一旁讲解白马的饮食习惯,细致的连早晚睁眼闭眼的时辰都如数家珍。至于脾气,那必须是最温和亲人的,天苑闲里再找不出第二匹的好马。

    在力士锲而不舍的夸赞下,阿四擦洗双手,鼓起勇气抓一把豆料送到白马嘴边。白马识趣地吃了,抬马首轻蹭阿四的手背。

    阿四伸出另一只手摸鬃毛,笑道:“那就给你起个名吧,你和阿姊家的鹦鹉一样通体白色,就叫你雪衣。”单靠自己,可取不出这样的好名。阿四为自己移花接木的命名感到得意,“回头和玄猫放在一起,黑白相映,一定好看。”

    阿四本来是打算为不久后的秋狝再选一马儿,现在倒省事了,直接用雪衣。

    此后半月,阿四是一日不落地赶去给雪衣喂食,偶尔撞见洗马,亲手拿了刷子帮着刷洗,得空就骑着雪衣四处跑。林听云介绍了合适的骑射先生,单独教导阿四使用弓箭。阿四为了不在秋狝空手而归,卯足了劲儿学习。

    身边的宫人整日跟着夸:“四娘是生来的神射手!”

    直到某日姬赤华生产,阿四被太子亲自叫去,她才意识到: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

    考量到姬赤华这胎后,皇室近几年大概是不会有新生儿的,阿四提早得到了关于生育方面的教导——旁观阿姊生孩子。早年玉照生长寿时,姬宴平被齐王逮去过。阿四还听姬宴平抱怨来着,没想到一转眼就轮到自己了。

    姬赤华被转移到提前备好的产房,不慌不忙地喝汤,见阿四进来笑得和蔼可亲:“阿四来了。这汤滋味不错,进一些吧?”

    阿四略有些胆战心惊,难得安静地坐在睡床边喝汤,宫人添汤还被阿四拦了:“我吃饱了。”

    姬赤华笑:“阿四别怕,吃这点哪里足够呢?”

    总归不是她生,阿四确实不该怕,但姬赤华这样的镇静,倒让阿四越发慌张:“我吃不下了。倒是阿姊还好么?痛不痛?”

    “还好吧。”姬赤华笑眯眯地回答。

    屋内的空地铺满厚实的软褥,横木悬挂,这就是姬赤华生子的地方。

    为助产,姬赤华要站立倚靠横木,顺利的话,孩子会落在医师手里,或者软褥上。

    阿四尽力克制脑海中各种血腥的场景,往日海量的脾胃今天一口也不能多塞,战战兢兢地被宫人牵到屏风后坐着。太子瞧妹妹坐立不安的模样,思及阿四年幼,她问:“这样难安?不如我们去隔壁的屋子等候?”

    “不用了,就在这吧。”阿四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揪成一团抱膝坐着,满脸担忧:“二姊应当是很痛的吧?怎么连声响都没有?”

    “再过一刻钟,或许就能听见呼痛了。”另一中年女声从身后传来。

    阿四吓了一跳,转头看去,正是左相陈姰。左相是姬赤华的阿娘,今日会来也是情理之中。方才阿四太过慌乱,竟没能注意到已有人在内。

    阿四莫名尴尬一笑:“左相也来了?”

    左相作为过来人,即便担忧女儿的情况,瞧着也比阿四镇静许多,出言缓解阿四的紧张:“确实该让少年人知晓生育之苦,若是我当年知道生子是这般苦楚,未必能打定主意生二娘。”

    不知过了多久,阿四听见姬赤华开始呼痛。面前的屏风只能让人大致看到屋内人的身影动作,声响在此刻被无限放大,阿四的心被高高吊起。医师口中都是好消息,但姬赤华所承受的痛苦是真实的。阿四不忍直视姬赤华的生产全程,刻意将目光移开,她见身侧的太子面色凝重,而身后的左相双手交握。

    这是一场漫长的、仅属于姬赤华的搏斗。

    作为旁观者,只能等候、祈祷一个好的结果。

    唯有此刻,阿四发现信仰是有用的。不为其他,只为在这望不到边的等候中寻找一点寄托,赋予无法把握的事可以祈求的方向。

    阿四大脑空空地抬头望天,耳边是姬赤华痛极的嘶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说服自己。

    她这可是八十年阳寿换来的后门,福禄寿俱全,无论如何姬赤华也会平安无事的对吧?

    第108章

    “哇——”

    婴儿的哭声传来时, 坐着的人齐刷刷站起来,紧随其后的就是一声来自姬赤华的呵骂。这是阿四开天辟地头一回听见姬赤华骂了一句脏话,大概是在抱怨这难忍又漫长的疼痛。

    太子和左相不约而同地笑了:“二娘情况不错, 终于可以放心了。”

    只要母子平安, 其余的都不要紧。

    孩子先一步被乳母抱来给左相瞧一眼,左相匆匆瞥一眼孩子, 就往里头去陪伴女儿。后头姬赤华则在两个医师的小心搀扶下, 靠在换了簇新褥子的睡床上休养生息。剧烈的疼痛生生忍过去, 疲乏劲儿涌上来, 姬赤华又累又困,偏生疼得睡不着。

    阿四想跟上去看看二姊, 没走两步就被太子抓住后脖颈, 太子说:“只要二娘平安就好, 现在她正是浑身狼狈的时候,未必有心力与我们说话,让她先好好休息。”

    乳母喜气洋洋地将孩子红彤彤的笑脸露出来一面, 又将孩子抱下去擦身了。阿四眼巴巴地望着,半晌才想起来问一句:“是女儿吧?”

    太子沉吟片刻:“应当是吧。都说小孩子看得准,阿四觉得是女儿应该就是吧。”

    可惜阿四已经过了三岁好骗的阶段, 盘膝坐着将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撑着脸道:“肯定是女儿了, 不然乳母哪儿能笑得这样高兴。”

    没甚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个孩子铁板钉钉是个女儿。

    太子紧贴着阿四坐下,顺手捏了一把阿四的脚腕,在阿四抗议前突然道:“阿四这儿怎么有一块青色印记?粗看着倒像两个字。”

    阿四跟着瞅一眼, 长袜不知何时被自己揪掉了露出脚脖子上的青色胎记:“这个胎记啊,好像是生来就有的, 模模糊糊的也认不出是什么字。”胎记最大的作用就是辨别婴儿了,阿四这个特殊,保管是丢不了的孩子。

    闲来无事时,阿四也揣度过,说不准是鬼差留下的印记。这种仿佛认识又不认识的字,她只在鬼差那里见过。

    产妇为大,阿四和太子两人等到里头一概清理干净,才跟着端盆拿褥子的宫人、医师,从侧边打开的小门七拐八拐的出去。暂时一个月里,医师都得轮流住在偏屋守着楚王和小皇孙。

    阿四来时天色擦黑,紧张许久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抬头望天,漫天星辰闪耀。

    太子笑道:“不知不觉竟过了四个时辰了。四娘今夜是回丹阳阁休息,还是跟我去甘露殿面见母亲?”

    “这么晚了,阿姊还要去见阿娘吗?”阿四虽爱凑热闹,但更爱重身体健康,要知道不睡觉可是会长不高的。

    她摇摇头道:“我刚才不觉得困乏,现在却累得不行了,我先回去睡一觉。”说完,打了个哈欠。

    “也好,那你先回去吧。”太子揉揉阿四的脑袋,为妹妹系紧披肩,随后朝南面走了。

    阿四目送太子走出一段路,坐上雪姑叫来的步辇回家去洗漱睡觉。

    自还周殿一路走来,越临近甘露殿便越敞亮,甘露殿更是灯火通明。太子不用走近就知道此刻在等候的不只有皇帝一人。

    冬婳亲自在门口候着,远远望见太子的身影就凑上前来笑道:“太子殿下来了,圣上与两位亲王在内等候许久了。”宫人殷勤地接走太子的披风,留在外间绝不多进一步。

    大周至高至亲的姊妹屏退外人,与彼此谈笑。

    晋王温酒一杯置于皇帝手边,皇帝欣然饮下,侧首笑看太子:“我儿快进来,坐下与我同饮一杯。”

    “喏。”太子坐于长案另一侧,伸手想要接过晋王手中的活计。“阿姨,这酒还是交由我来温吧。”

    晋王摆摆手:“我这些年偏好摆弄这些酒具,这是我乐意做的,你只管坐着就好了。来,尝尝我煮的青梅酒。”说着,晋王替太子也满上一杯,酒壶里倒了个干净。

    齐王笑:“大娘哪一点都好,就是太守礼了。她乐意做就由得她去吧,千金也换不来的,你只管受用了这杯酒吧。”晋王乐得煮酒,却不肯受阿姊笑话,俩姊妹便你一言我一语的回敬。

    窗门大开着,任明月与星光随清风入屋,皇帝举杯与太子共饮,笑问:“二娘处都还好吧?”

    太子将今夜的事慢慢说来,叹道:“瞧二娘模样,叫人心疼。”

    “平安无事就好。”皇帝抛开酒杯,指着天西边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今夜长庚星大亮,二娘之子就叫长庚吧。”

    长庚是好名,读来与长寿像是亲姊妹。

    太子笑:“二娘素来与玉照要好,两家孩子一处养大,来日也有个照应。”

    “是了,以后叫两小孩同住在宫里养着,瞧着也热闹一些。”皇帝说完新生儿的取名大事,还记得眼前的大儿,叫宫人将炉上热着的汤饼端来给一晚上没吃东西的太子。

    皇帝说:“你自二娘腹痛起便滴水未进,不利肠胃,好好吃一些,今夜睡在我这儿也是不妨事的。”

    太子应下,双手接过汤饼吃了。晋王又给太子倒酒:“才二十多岁的年纪,不要操心太多,我们都还没老去,就算是太子也还是个大孩子呢。”

    丹阳阁的屋子里也有一碗提早备下的热乎汤饼,阿四三两口吃尽,犹嫌不够。雪姑劝说:“夜里吃的多,是要积食的。少吃一些反倒能睡得香甜。”

    第二日阿四起个大早,凑到还周殿才知一概不见人。阿四在屋外兜兜转两圈,到底忍住了没进门,乖乖往弘文馆去上学。

    偏生学士们严守口舌,半个字也没提起楚王生子的事,阿四连小侄儿的名都没处问去。直到午时下学,阿四路上碰到带着孩子进宫的玉照。长寿大半年没见阿四,已经将小阿姨忘得差不多了,睁着圆眼安静地窝在乳母怀里打量人。

    阿四摘了腰间的香囊去逗长寿,问玉照:“今天怎么把孩子带进宫了?”

    玉照捏着女儿的小胖手说:“还不是为了这小祖宗,小长寿有了妹妹长庚,当然要去见一面。”

    “长庚?”阿四念叨两声,“二姊女儿的大名么?”

    “除了她也没旁人了。”玉照望天色估摸时间,“你这时候不在弘文馆读书,跑出来作何?才听得大学士夸奖你勤勉,不会今日又逃课出来了吧?”

    哪有!

    阿四愤愤道:“才不是呢,午后要去校场学骑射。再说了,我从没逃过课的。”

    玉照敷衍地应声:“是了是了,只要没被抓住把柄,就可以当做无事发生的。圣上那边还等着见长寿,我们就先走一步了。”

    阿四将金灿灿的香囊留在长寿手里,转身往原先的目的地校场走了两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和身边的宫人说:“我们要不也去甘露殿吧,我也好几天没见阿娘了。”

    小宫人低眉顺眼地提醒:“公主的雪衣马已经牵出来了,正等着公主去喂草料。”

    历经十数日,阿四终于和自己的白马建立了初步的友谊,实在是不合适半途而废。几经挣扎,阿四还是如约去见了自家雪衣马。

    阿四一边给马儿喂豆子,一边和被林听云临时指派来给自己做骑射师傅的副官说闲话:“最近宫外有没有关于玉照阿姊的故事?我今天被她嘲笑了,我得找回场子。”

    副官凝神细思,认真回答:“嗣端王为人端方,风评良好,并无不妥当的地方。”

    “什么?”阿四险些惊掉下巴,别人也就算了,这话怎么样也和玉照不搭边啊。

    副官道:“从前嗣端王或有些风流,但小王孙出生后都改了,一心扑在公务上,外人都说嗣端王浪子回头金不换呢。”

    阿四震惊之余,努力回想近两年的事,发现玉照真的不再养男人了。之前送出王府的侍男再没回来,府里也没有添新人,每日按时往宗正寺点卯,理事有模有样,俨然是淑太主的下一任接班人。

    不过,鼎都百姓的记忆果然是短暂的,从前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的玉照县主风流韵事已经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上进又爱子的嗣端王。

    副官以过来人的口吻说:“生养孩子了,就是不一样的。”

    或许做女儿时少了一些母爱,让女儿不知如何爱自己。但做了自己女儿的母亲时就不一样了,她会渐渐知道怎样对女儿最好,也会知道怎样对自己最好。

    玉照曾经在母亲处受挫,那些过往令她走上与生母截然不同的、过激的路。但现在不同了,她切实地感受到生育带来的变化,那样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对孩子的汹涌爱意,这些真切的经历会让玉照明白,生育和享乐必然要分开。

    尤其在生育本身相当艰难且痛苦的时候,欢爱应该避开用以生育的金沟,以免用血泪承担代价。

    阿四莫名其妙地又补了一节生理课,沉默良久,阿四问副官:“押衙是林师傅从怀山州带出来的吧?”

    副官憨笑:“很明显吗?”

    第109章

    阿四骑在马上, 副官在前面牵着马慢走,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很明显啊,在鼎都土生土长的人面对事情更喜欢从尊者的角度去考虑, 但押衙也好, 林师傅也好,都更习惯从人的角度来考虑, 至少都会把自己当做人。”

    副官为阿四古怪的描述发笑:“四娘也是尊贵之人, 不也非常体恤下面的人吗?”

    可这是不一样的, 阿四想。

    她是经历过更漫长的、将所有人都当成人来对待的世界, 所以才会不由自主地“仁善”。或许在大多数宫人眼里,姬宴平那样才是正常的王公贵族, 姬宴平清晰地知道自己的地位, 天然懂得其中可利用的地方, 也因此过得快活。

    但阿四做不到,她总是心有余悸、瞻前顾后。

    阿四说:“可我只是体恤,你们是很自然的做到了。只要我有需要, 我的伴读们会放下手中一切的事来陪伴我。林师傅不会,她关照我,但也注意自己的心情和时间, 所以副官现在才会站在这儿。”

    “是吗?”副官摘去雪衣马耳后的树叶,拍拍马头, “林将军散漫的心思叫四娘都瞧出来了?她原来就是冲着教授的活计清闲才接下的,没想到最近四娘勤勉,倒叫林将军先受不住了。我先代林将军向四娘赔个不是。”

    “这倒也不用,你教的也很好。林师傅太不爱说话了, 还是你有趣些。”阿四一直不大爱和伴读们一起出去玩,打心底更喜欢和阿姊们相处, 她自己也觉得不对劲,总想不通。

    后来她渐渐明白了,她更喜欢和阿姊们之间平等交互的感觉,姬宴平会扑到她身上和她玩耍打闹、太子照顾她也管教她、即便是和玉照聊天也是有来有往的……但伴读不同。伴读既是阿四学伴也是书童,先生的手板落不到阿四身上,但她若是犯了过错伴读却要代她受过。

    阿四就是放火烧宫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的教训,而伴读作为从犯绝对要受到十倍百倍的惩罚。阿四不忍心见到这样,也不习惯伴读面对她拘谨、谨慎的态度。但这件事里,每个人都没有错。太极宫长久运行的规则就是这样,阿四推翻不了,也做不到像姬宴平那样踩着底线跳舞。

    只是这样的情绪,抱怨出去反倒要显得矫情,因为这是世上大多数人所求不得的生活,尤其在这个路有冻死骨的时代。

    副官没有读心术,勘不破孩子心中的杂乱念头,只笑道:“那我给公主多讲一些怀山州的事吧?”

    “怀山州地处群山环抱之中,与外界交流不便,因此许多旧俗不相同。例如外头讲究的多子多福,在我们那儿就要看大母的决定。因为家庭拥有的土地和宅院大抵是不变的,能养育的孩子也是有限的。所以只有合适的人口才是最好的,大多数的时候母亲们不会生育太多孩子,大致上会保持一个合适的总量。”

    副官离开家乡太久,提起怀山州满目都是怀念:“这或许也是怀山州实行走婚的原因之一吧,我们只需要适量的孩子,所以母亲不用进行无数的生育,也就不必将别人家的孩子困在自己家,每个人都可以生活在自己家里。若是有好色些的……应该是这么说的吧,好色的人要是有魅力,可以长久地和一个人交好,也可以在不愉快之后好聚好散。”说到这,副官情不自禁地笑了。

    大约也是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合适啊,真是一个令人心动的词语。

    阿四歪头:“我知道林师傅不曾生育,你们随林师傅一并来的怀山人,也都没有生育吗?”

    副官思索好一会儿,回答:“一半一半吧,像林将军家里人多,她不生省事。有些人和姊妹一起来的,相互有个照应就会生育,再有的就是感情深厚的好友,也会一起生活生育。这些也多是前几年的事情了,圣上登基后,我们都有了丰厚的俸禄和家业,才有考虑后代的余地。算起来那些孩子和公主一般大。”

    阿四好奇:“在鼎都的生活都能习惯吗?”

    假如能召一个怀山州出身的女孩在身边就好了,阿四脑海中刚冒出这样的念头,下一刻就被自己掐灭了。太子阿姊在身边养了一个尤二郎,但他很快就被环境吞掉了。阿四不认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会带来比尤二郎更好的结果。

    副官说:“长在鼎都,以后就是鼎都人了吧。”

    即使是不相容的水和油也能混成一锅荤汤,更何况人呢。

    阿四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让副官放开马,自己在校场小跑两圈。小跑时马的颠簸感最重,阿四稍微沉下身,任由马儿越跑越快,将周身的一切都抛到耳后,直到周边卷来的风有飞驰的快感。

    尖锐的口哨声响起,阿四用力夹马腹,训练有素的马儿逐渐降下速度,在副官身边停下。

    骑射课结束,副官擦汗的同时提醒养马的宫人:“最近公主用马多,该选个日子将马蹄铁打上去,这样名贵的马可别叫它伤了蹄子。”宫人喏喏应下。

    趁在秋狝之前,老练的匠人给雪衣马换上了闪亮的马蹄铁,用长长的铜钉固定在厚实马蹄上。阿四在旁观的同时不停地安抚雪衣的情绪,不时给雪衣喂食,见它确实不见疼痛挣扎才算放心。

    大周盛行以狩猎为乐,每年皇帝都要带头举办大型的狩猎会,贵族间自发的狩猎更是常见,甚至有宁一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的说法。今年又添了一桩皇孙的喜事,皇帝特令举行田猎。

    田猎不比取乐的狩猎,声势浩大堪比一场军事演习,不但要考验个人的水准更是考察团队协作。出城的队伍浩浩汤汤,阿四跟在太子的车架里同坐,不出意外的话,整场田猎阿四都要跟在太子身边。

    这和阿四之前设想的不大一样,即便是好脾气的阿姊也是家长,跟着家长肯定没有自己出去玩开心,注定要被管东管西。

    阿四嘟囔:“二姊还得多久才能出门?今儿不来吗?”

    太子哪能不晓得自家妹妹的小心思,笑道:“我们全都出来了,宫里也得留个人,二娘今日不出来。”

    外头热闹得很,阿四眼巴巴瞧着窗外:“她们都在外头骑马跟车,我能不能去?”

    “怕是不成的,阿四再忍耐一会儿吧。”太子难得见阿四穿修身的胡服,为着骑马方便阿四脚下也换了长靴,一身装扮下来,立刻显得人修长如小树。太子感叹:“阿四好似一眨眼就长大了,总记得你从前也和长庚似的抱在怀里软乎乎的一团,时光不复返啊。”

    阿四记得长庚满身红皱皱的模样,除了出生当日她再没见长庚,还周殿那边要满月了才肯放人进去。不过,太子应该见过。

    于是阿四问:“长庚最近怎么样,长开一些了吗?”

    太子道:“那是自然,孩子长得很快的,瞧着倒和长寿姊妹一般。”

    前几天阿四碰见过玉照带长寿入宫,想来是玉照和长寿都要在宫里长住的。玉照也是刚生育没两年的过来人,她应当和姬赤华能聊得来,有她陪着姬赤华或许能好得更快。

    猎场是专门清扫过的,里头不但有猛兽也有特地放进去的家禽,诸如兔子山鸡之类,好让不善骑射的人不至于空手而归受人耻笑。

    阿四利落地上马,再接过箭囊挂在腰间,手中握着一柄木弓。她到底未成人,被太子周围的属官一围,从外头都看不清阿四的身影。

    太子照顾妹妹是新手,特意让周围人放缓步伐,不必在意今日输赢以安全为要。

    阿四被恰到好处地包裹着,深感自己多日的练习无用武之地:“各位好姊姊们,到时候可得避着我一些,我不怕空手而归,只怕弓箭无眼伤了你们。”话是这么说,但真让阿四不试试身手那也是不乐意的。

    众人皆笑:“等见了猎物,我等必定让出道来,先让四娘子过过瘾。”

    林中深入一段路,阿四耳目灵敏,率先听见草木动静,她抽箭搭弓凝神等候。只见一只灰色的傻兔子悠悠闲闲地走出来,被猎场的人饲养惯了的兔子并不怕人,还往灌木边吃草。

    阿四瞄准后,右手引弦拉弓至耳侧,倏然放松,羽箭直直向兔子红目射去。兔子偏头就要跑动,转身间羽箭扎中兔子的腹部。众人纷纷笑贺阿四,随行的侍卫立刻上前将公主的猎物捆绑好挂在马后。

    阿四登时便笑,信心也足:“狩猎似乎也不难嘛。”有了开门红,阿四兴致更高,一行人也分散些许,搜寻猎物围猎。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阿四发觉刚才高兴得太早了一些。新手的第一只猎物显然是老天给面子,之后碰见的动物比傻兔子灵活多了,总能以阿四也想不到的姿势躲开弓箭。

    阿四甚至开始怀疑,那只兔子是不是哪个侍卫专门放出来哄她高兴的。

    兔子、山鸡、鹿……侍卫背负的猎物越来越多,太子盘算时间,挥手示意众人该回头了。

    出口近在眼前时,林中突然冲出一头野猪,阿四飞速搭弓射箭,数支羽箭自各方而来,一举将野猪送去见阎王。这头不知因何被激怒的野猪成就今日完满的结束,但真正完全属于阿四的只有三只兔子。

    这样的田猎中,关于猎物的分配、赏赐,还有一套繁琐的礼仪。那头论功行赏,阿四则坐在皇帝阿娘手边,掰着指头给三只可怜兔子安排了归属:皮毛都扒下来,做成围脖送给阿娘做寿礼,然后一只烤着吃、一只蒸着吃、一只炖汤。

    如此,阿四在午后的宴会上,吃了一顿全兔宴。

    第110章

    吃过美味的烤兔子, 阿四也就忘却了打猎的种种辛苦,满脑子都是何时再来一趟。怪不得姬宴平总是想方设法地出宫游猎,原来竟是这样好玩又好吃的事。果然, 姬宴平喜欢的, 大都是有趣的好事。

    阿四将这番古怪道理和皇帝说了,周围听见的人都笑容不止。

    太子见阿四吃得高兴, 叫人添了蔬果在阿四的案上, 好让她解腻。阿四给面子地又吃了小半盘瓜果, 而后擦擦脸, 就要离席去远一些的地方逛逛。小孩子再这样繁琐的大礼上坐不住是常有的,冬婳叫了数个禁军跟上阿四, 以防不测。

    田猎跟来的官眷繁多, 不但阿四见惯了的几家皇亲和世家子在, 伴读们的长辈也大都在此。入学之后,阿四才知晓,原来几个阿姊的伴读出身多是世家子, 偶有一两个寒门已经是伴读撞了大运了,唯有阿四年纪正好,皇帝心腹的后辈年龄恰好, 她的伴读才有了孟长鹤、姚蕤。

    阿四不往偏僻处去,专门走人多的地方, 将那些没见过的人都一一瞧过去,是不是问雪姑某人是何人。差不多将在场的人都问清楚了,阿四在心里算一算,世家子果然是多得多的。

    在较为偏僻的一角, 阿四难得碰见一熟人,玉照的大母端王妃。

    王妃这词在如今已经是很陌生了, 论起来在世的王妃大都是祖母年龄,眼下又更换了宫中关于后妃的品级称谓,再过个几十年或许“妃”这个字,就要落在史书里头了。

    端王妃拉着一女一男在树后面说话,口气并不好:“你们俩今日怎么也来了?我们家长寿将将入宫与皇孙作伴,要是圣上翻起旧账来,拖累了长寿的前途,玉照那里怎么交代得过去。”

    那被树枝挡住了面容的女人哀哀戚戚:“除开这样的日子,我又怎么寻得到阿娘你?我的母亲、母家都不许我踏入一步了,眼下阿娘是连见一面都不许给我了吗?”

    阿四站住脚,示意身边人不要再向前走。她想起来这人是谁了,在姬赤华生辰宴上被削了爵位除族的临月,那么另一个男人也不用猜了,多半就是玉照的男兄。

    除族的事太久远,阿四都不记得两人的模样了,险qQ群搜索81④巴⒈⑥⑼63,加入可看小说漫画广播剧些以为两人都去世了,原来健在啊。

    话说回来,端王府管教孩子的能力太差了,临月、玉照、玉照的男兄,三人里只勉强教出一个像样的玉照。阿四还记得玉照似乎是姬赤华的伴读,两人大概率是一块儿长大的,玉照能长成如今模样也不算端王府的功劳。

    阿四摸着良心说话,长寿的将来还是得看姬赤华啊,怪不得阿娘让端王府把长寿送进宫和长庚一起养呢。

    端王妃是阿四记忆中最传统的妻子模样,她对孩子溺爱、对端王柔顺、说是以夫为天也不为过。临月是端王妃捧在手心疼爱了一辈子的女儿,如今见临月过得不好,端王妃虽然心疼,却也不敢因此违背端王和嗣端王的意思。面对临月的苦苦哀求,端王妃只能尽量将身上值钱的东西往女儿怀里塞,嘴上好言好语,实在的话不能应下半句。

    临月离开时,端王府是给足了财帛的,临月虽落魄,却也不缺钱花。临月推开那些首饰,委屈抹泪:“这样的东西,给了我也戴不上头面,不过是落在匣子里吃灰,阿娘自己留着就是了。可我,终究是阿娘阿耶的孩子啊,还有大郎,二十六岁了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差使。先前在弘文馆的生徒废黜,而今连四门学都难进,这样下去,将来鼎都哪里还有我们母子的立足之地?”

    翻来覆去的几句抱怨话,阿四听了没两句就腻歪了。说话的三个人都是拿不了主意的人,说再多也没能力和决心改变现状。端王妃从前还有些泼辣的名声,后来阿四见她哭得多了,心里就明白,这是个假泼辣。

    当初临月瞪阿四一眼,姬宴平能把巴掌扇到临月脸面上,阿四能瞧出三姊对自己的关爱。但端王妃面对女儿受苦,却只能哭泣,再多的也不肯去做的。不过,将姬宴平和端王妃放在一处比较,实在是有些“以小欺大”了。

    诚然临月不是一个好女儿,端王妃和端王也算不得好母父。能将女儿养成这样的,从前也没有将她当成孩子来教养,而是当做要泼出去的水来调教。

    “唉,都是可怜人。”阿四想起上一世懒散不做家务时萦绕在耳边的“你以后嫁人怎么办”,不免又有些同情。说到底,世上这样多的人,绝非三年五载就能移风易俗的。

    随着三人情绪高涨,说话声量也变高,雪姑隐隐约约能听见交谈的内容,她低声问阿四,需不需要去将人清理出去。

    阿四眼前浮现出姬宴平颐指气使让人把崔家子拖出去的情形,不由笑了:“罢了,血脉至亲难道真能断绝吗?由着他们去吧。”

    “四娘说的是。”雪姑含笑点头。

    回头走两步,阿四往别处张望两下:“我刚才似乎没见到崔家人,没来吗?”应该不能只有临月母子来了吧?

    雪姑指了数人团在一处的地方:“崔家人多,这一支落败了,自有其他人在。说起来,这两位今日能跟着来,多半也是看在王孙入宫教养的情分上。听说崔家靠着老脸给崔大郎安排了一门过得去的婚事,预备将这个前途尽毁的孙男嫁出去。许的大概就是眼前这群娘子中的一人吧。”

    这些年里,世族中得力的女人不少,偏生族内守旧的多,舍不得把有功名的女儿嫁出去,又难找门当户对的合适小郎婚娶。有玉照和长寿这一层关系在,只要临月活的够久,崔大郎的买卖还是有人愿意做的。

    阿四恍然大悟,皇帝连太子都不强求是亲生子,更何况将来,在外人看来长寿和长庚好比来日的太子和楚王,沾亲带故的人都水涨船高了。

    阿四摇头说:“我看临月不像是乐意的样子。”

    雪姑道:“崔大郎自姬姓改做崔,也是不乐意的,就连崔家族中,不乐意的大有人在。”不过,这就是将来家产继承的问题了。

    至此,阿四也歇了出门再逛的心思。她回到宴席上,赏赐的流程已经过去,满堂欢喜手舞足蹈。

    每逢大喜事,官员也会激情跳舞,阿四总是不习惯这个,悄悄地混入人群中。奈何位置坐的显眼,太子逮住妹妹问:“这就回来了?”

    “就在外面逛了一圈,消消食就回来了。”阿四懒得再多走那几步,直接在太子身边坐下,

    “外头人多口杂的,早些回来也好。”太子揽着妹妹,让宫人添了碗筷,“要再吃些什么?”

    阿四那一枚葡萄在手里要吃不吃的:“不吃了,我都吃饱了。”太子也就不再多问。

    回宫时,詹事府的官员来与太子谈事,阿四左瞧瞧又看看,她可懒得听那些枯燥的玩意儿。于是阿四向太子讨饶一声,钻进了晋王府的马车,里头是久不见面的姬祈。

    姬祈二十岁过,算是从弘文馆熬出头,以进士科及第的身份入朝了。

    阿四最近才晓得人人挤破头想进弘文馆的原因,弘文馆和崇文馆里的学子应进士科和明经科入仕,考核内容比起科举要简单许多,只需学经、史、书法。学士们说起来直白,“粗通文墨”即可,考不过的才是少之又少。

    姬祈早年在宗庙基础好,略略学几年就成了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而今在门下省做左补阙学着办事。

    两人许久没见面也不生疏,姬祈一打眼就瞧出阿四的意思,无需阿四开口,姬祈就牵着阿四上了自家马车。

    姬祈见阿四入车后不住张望等候,便道:“这是嗣王规制的车架,晋王在另一车架中。”

    过继时姬祈已是半个成人,晋王也没有以对待孩子的态度来照料姬祈,幼小离家的孩子最会照顾自己了,晋王只要将所需的东西大大方方给出去就好。因此姬祈和晋王之间很有公事公办的态度,比起母子更像是上下级的关系,称呼上也不甚亲密。

    姬祈倒是更喜欢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在晋王府的日子一直过得不错。

    阿四收回远眺的目光,打量布置简单的车内陈设,问道:“祈阿姊今日原是来了的,我怎么在席面上都没见到你?怪叫人担心的。”

    姬祈就笑:“怎么三娘跑远了,你和太子殿下相处多了也学得太子殿下的习惯。不用操心,我是在宴席上碰见糟心人了,远远躲开,眼不见为净。”

    阿四顿时明白,姬祈是见到从前的家人了。

    说来凑巧,阿四将地方逛了个大概,唯独没走进去的林子一侧是姬祈和前父在争执。

    阿四是最会心疼姊妹的人了:“他们怎么来了?我记得封地不是离得远吗?”

    “他后头生的孩子到年纪了,想来借我的面子,看看能不能进崇文馆读书。”姬祈再说起前头的人早没了情绪波动,“叫我撅回去了,现在或许在背后破口大骂呢。”

    第111章

    这一年的冬天, 是阿四过得最冷清的一年。阿姊们各有各的繁忙,最热闹的姬宴平过年也不回来,伴读们也各回各家去休息了。

    丹阳阁内照旧暖洋洋的地龙, 太极宫里的宫人还是往年的旧样子, 阁内守岁的人多了几张新面孔……新年新气象,只有阿四拉着太子阿姊抱怨连连:“三姊太过分了, 过年不回家就罢了, 连个只言片语也没有传回来。”

    ——家, 是了, 阿四已经真心实意将这片土地认作家园,记忆中的钢筋铁骨都褪去了色彩。

    过往不可追忆, 阿四此刻只记得自己是阿四, 相信自己能在这条道路走到头。

    太子含笑让宫人送上诸多好礼:“三娘记着阿四呢, 提前叫人将年礼送到我这儿了,现在一并送给阿四。”

    北境不如鼎都繁华,却自有粗犷的妙处, 阿四透过大鼓、虎皮、厚实的皮衣、奋力才能扯动的长弓,似乎能望见姬宴平得意的笑容。那一点多愁善感立刻在礼物的包围下散去,阿四尖叫着扑进诸多礼物中笑得开怀。

    小小一只的长寿跟在阿四身后跑, 学着小阿姨的样子嬉笑,闹得几个长辈弯眸笑看。

    再如何, 都还是孩子。

    晋王和齐王靠在一处絮絮低语,说到兴起,便约着要去玩象戏;姬赤华和玉照推杯换盏,不知在高谈阔论些什么;太子也不复往日庄重, 拿出小玩意陪着阿四玩耍。

    难得小团圆,皇帝高坐上首也被温馨的氛围所感染, 面容柔和地和几位老官员说话。

    多年过去,太上皇朝的老官员们大都不再端着,天大的旧事在时光面前也要褪色。

    但总有顽固些的人在,老裴相的脾气和骨头十年如一日的硬朗,旁的大员写诗称赞天家亲情,她就要说:“不论如何,生身养育大恩,圣上不说朝夕视膳,也该在年节前往兴庆宫拜会太上皇。”

    众人敛了笑意,年年都请老裴相,偏老裴相年年称病,唯独今年来了,闹得大家面上不好看。

    欢腾的气息沉寂,唯独长寿的笑声不停歇。老裴相得不到皇帝的答复,便转过头来笑对皇子王孙,她的视线划过年幼不知事的长寿,落在阿四身上:“四公主长到八岁,还未见过太上皇吧。”

    阿四记得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她是裴道的大母,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妇。阿四将手里的玩具塞给长寿,笑着回答:“老裴相说的是,我年幼无知,不曾见过的人何止万万。你也别怪我说话直,我不过才八岁,你何必拿我做筏子?”

    不等老裴相再说,阿四走到皇帝身边,在皇帝鼓励的目光下发问:“儿不问缘由,只问阿娘,儿近日合适去兴庆宫拜见太上皇么?”说句实在话,阿四对太上皇也好奇得紧。

    皇帝笑道:“天下间任我儿畅游,何处去不得?”

    阿四转头向老裴相说:“托老裴相的福,我明儿就能见到太上皇了。我记得你是常去的,我是头一回,不知明天老裴相有没有空闲,做一做我的引路人?要是方便的话,替我送上拜帖一封就再好不过了。”

    在阿四看来,老裴相就是致仕太早太清闲了,家中子孙又是省事的,很该和孩子多相处相处,也能得些活泼气息。

    老裴相肃容道:“公主有这份心意,妾愿为牛马走。”如此,老裴相得了一筹,也不再多言,今夜平静地过去。

    九年过去,眼下正是朝局安稳、四海升平的时候,就是让太上皇从兴庆宫搬出来也就是这样了,区区一点明面上的孝心除了能让皇帝百年后的名声好听一点以外毫无用处。然而,皇帝若是在意百年后的名声,何至于杀弟逼宫夺权。

    不过,如老裴相所言,已经八年了,两头关系就这样僵着也不好,合该有个没脸没皮的破冰。

    阿四是情真意切地想要见一面传说中的太上皇。第二日如约扣响裴府的大门,在门房奇异的注视下,阿四向裴府众多的人招呼一声,堂而皇之地爬上老裴相的马车,反客为主催促马夫:“怎么还不走?我急着见大母呢!”

    老裴相鼻子出气:“走吧。”

    兴庆宫位于城东,地方比起后宫也不小,皇帝从没苛待亲娘的念头,自己简朴,供应太上皇的一应衣食都是最好的,宫室翻新过,比太极宫更为宽敞高阔,乐人养着、美人送着,相当有养老的架势。

    阿四一路看来,除了出入审查严格些,太上皇的日子还是相当有滋味的。至少阿四在太极宫里所见,不如兴庆宫内布置更精美,规制差不离,就是里面的宫人更松散些。

    阿四曾在谁人口中听说过掖庭每年都是有在遴选美人的,她一直没见宫里添新人,如今才知道,原来是都送到兴庆宫来了。走在路上,阿四偶然碰上两个熟面孔,好似在哪个阿姊府上见过的,竟都在此处了。

    论起来,这些可都是晚辈们的孝心呐。

    梅园中引有活水,青纱笼着的八角亭上积一层薄雪,亭下坐着一位老人正扇风煮茶。

    阿四轻易认出了老人的身份,整个兴庆宫里也不会再有第二位主人了,她今天出门早走的路多,正巧口渴了。阿四半点不见外地拉着老裴相就要窜进梅林蹭吃蹭喝:“我们去那儿,那儿有人。”

    老裴相不肯:“还未使人通传,该由太上皇决定在何处面见我们才对。”

    皇帝阿娘平时从不做这种煮茶的风雅事,这可能是她这辈子难得喝到的皇帝手煮茶,阿四舍不得错过,急得不行,嫌弃老裴相磨蹭:“昨个儿不就让你问过了?今天我大母在这儿,肯定是等我们了。”

    老裴相脸黑了:“谁家上门拜访是大年节通知一声第二天就上门的?我进门是经过太上皇特许不必通传,四公主你还未必能见到人呢!”

    阿四也生气了:“合着你啥也没干,昨天白答应我一声呐?我还想着你熟门熟路的,没想到一大把年纪了也不靠谱。”

    老裴相年事已高,阿四则少小习武,两人一时间拉扯不动对方,僵持在原地吵架。

    终于这边的动静引起来往侍从的注意,有人往八角亭中去禀告,亭中的老者也往这头看来。老裴相余光瞥见,老脸挂不住:“好了好了,公主快撒开手,我们直接过去就是了。”

    阿四念在尊老爱幼的美德上,不情不愿的放手。就算裴相八十了也不该和她八岁起争执才对,果然有不靠谱的长辈,裴家的后辈才会一个赛一个的懂事,家长靠不住嘛。

    白面侍从走到一老一少面前,笑道:“太上皇请二位过去叙话。”

    阿四拍拍衣袖,很有怨气:“都说了大母肯定会见我的,老裴相真是不懂事。”

    这叫个什么话,老裴相险些被气个仰面倒地,好一番运气才维持住面上的表情,和阿四先后往梅林中走。阿四步子迈得快又四处踩雪,路过矮一些的梅花树枝丫都要撩一下,几十步的路走到一半还支使侍从替她摘一枝盛放的梅花握在袖子里。

    老裴相很是看不上阿四的仪态,每每想开口教训,又强行忍住。阿四才不惯着她的想法,自顾自大摇大摆地往里头走。

    八角亭外围着三处炉子,阿四走近发觉每个炉子上烤的都不是一样的东西,比如离得最远的那个炉子上竟是烤鱼。将吃喝的都瞧遍了,靠坐在中央的老人才落进阿四的眼里。有些人或许生来就是不同的,连老去也带不走她身上的光彩。

    一照面,阿四就知道了,这是她的大母。

    老裴相俯身见礼,阿四也低头,但不为行礼,而是从袖中取出两枝花来,一枝是方才得的梅花,一枝是丹阳阁宫人用绢布扎的牡丹。阿四笑嘻嘻地说:“一朵是出门前瞧见的,一朵是进门后选中的,我见开得好,都取来送给阿婆。”

    太上皇轻轻笑了,接过这不伦不类的礼物:“多谢阿四的花了。”

    阿四少有的不好意思,连连摆手,笑得腼腆:“那阿婆可以请我喝茶、吃烤鱼吗?”

    “你今日来就是为喝茶、吃烤鱼吗?”太上皇将两支花插入手边的青瓷瓶,吩咐宫人取绳床来与阿四和老裴相。

    阿四欣然坐下,拿过太上皇亲手递来的茶杯时,不忘向老裴相挤眼睛展现自己的得意之情,她高兴地说:“当然了,这可是阿婆煮的茶!喝了我能香好几月呢!”

    第112章

    阿四安稳坐着一口茶一口鱼肉, 吃得喷香的同时,还不忘问候身边的老裴相:“你怎么不吃?是不合胃口吗?”

    不等人回答,阿四小嘴叭叭飞快:“那就由我帮你吃吧, 别浪费了。”

    老裴相端茶饮用, 面前的鱼正由宫人剔去鱼刺,一口也没尝到就整盘叫阿四端走了。她自持老成不愿和阿四计较, 默默喝茶算是忍了鱼肉的归属。

    吃饱喝足, 阿四又向太上皇讨要茶水, 学着老裴相的架势端在手里要喝不喝的。肚子填饱了, 阿四终于想起正事来,向太上皇殷勤问安:“阿婆近来过得如何?餐饭进的香不香?”

    小孙女这幅架势叫太上皇乐不可支, 她安然靠在榻上笑道:“我好着呢, 清闲度日。倒是阿四过得高不高兴?”

    初次见面但毫不生疏的祖孙俩来回说了两圈车轱辘话, 齐齐大笑,笑累了阿四拍着老裴相的手说:“好呀,都是老裴相的建议我才能与阿婆结识, 谢谢老裴相啦。”

    老裴相道:“四公主如意就好。”

    许是命中有缘分,阿四和太上皇谈天十分愉悦,从小时候踩树叶摘花聊到陆陆续续认识的人, 半天也不见疲惫。阿四着重讲述了即将到来的春闱,她有看中的人在, 想瞧一瞧科举是不是如那些人说的,能够任由权贵做主。

    太上皇一句也没让阿四的话落空里,微笑应答:“科举是选才,有人选、有人被选, 终究是人做主的事情。其中有些松紧的度,自然也就任人拿捏了。”

    阿四问:“那岂不是多了许多弄虚作假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为国尽职?”科举比起她上一世的高考还要重要,称之为登天之梯也不为过,这样庄重的事情却不严谨,该有多少人愤怒不平啊。

    太上皇和老裴相具是笑了,太上皇抬眼问阿四:“那阿四认为科举要是怎么样的才好?”

    阿四掰着指头说:“要保证最基本的公平公正,其一,糊名科考;其二,不许高官贵胄举荐;其三,削去行卷的事端,不以名气论成绩。”这三样是阿四目前发现的、科考最大的漏洞。三样做到都不难,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阿四却不明白为何放任这样的不公平存在。

    太上皇听了便笑:“正事因为这些事能叫很多看得见的人受益,所以存在。要是一开头就将门洞全都堵上了,科举制又怎么能迅速为人所接受?”

    阿四理所当然地说:“那现在天下人都已经接受科考了,就更应该严加管束起来。”

    老裴相就说:“四公主如今就读于弘文馆,可知其中微妙?弘文馆和崇文馆的生徒科考比较起吏部的选拔可是要简单的多,我那算不得成器的孙女一去便能作为进士入仕。这是不是又不公平了?”老裴相笑得含蓄,如果可以,她肯定更乐意用阿四来举例子。

    科举被制定出来,是当权者看见了察举的弊病,受够了各大世族的指手画脚。然而,这不代表皇帝真心实意地希望所有人都能享受公平。二馆和国子监六学的存在就是当时的皇帝对官宦后代“各安其位”的一种设想,通过长辈的身份地位决定孩子能够就读的学校和将来科考的难度。而寒门学子,在皇帝需要的时候,自然会出现在朝堂上。

    至于公平,皇帝本身的存在,本就不讲公平。

    阿四愣住了,连手中捧着的茶水也放回案上。这一刻她的脑海中转过很多事,最后问:“可是持续这样做,不会出事吗?”

    不公会带来矛盾,日积月累、年复一年的不平会萌发怨气,焉知这份怨愤会不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老裴相说:“轻易的改变也会导致不好的结果,这一点要交给圣上来决断。”

    太上皇伸手为小孙女添茶,笑道:“若只是改个糊名、约束考官,阿四只管去和你阿娘说就是了。”

    翻过这一话题,太上皇聊起每年七月往九成宫避暑的事,并向阿四发起邀请:“若是阿四想去,今年随我一道。”

    太极宫盛夏之际暑热难耐,阿四年幼,多在屋内赤膊纳凉,头一回知道还能去行宫避暑,当即一口应下:“好呀,我可喜欢出门玩了。”

    太上皇笑道:“长善总嫌往行宫去麻烦,倒惹了我家孩子过得燥热。”

    老裴相对此要说一句公道话:“圣上轻徭薄赋、勤俭节用,实乃仁慈之心。”

    阿四说了这样许多话,厚着脸皮跟着太上皇进屋又添补一顿茶点,在日头西斜时分告辞。来时阿四蹭坐了老裴相的马车,离开时昂首表示:“老裴相多陪陪阿婆吧,我自个儿回去就成,让内官随便给我安排一辆马车就行。”

    于是乎,阿四挑挑拣拣坐上了今年新制的车,红木打造,上头的漆都是亮闪闪的。

    簇新的马车从兴庆宫驶出,大张旗鼓地进了太极宫,阿四坐在里头恨不得跳场舞得意一番。每逢喜事宴会上总有人弹唱跳舞,阿四那时候总羞耻,私下里却情不自禁地学习一二。

    阿四兴致昂扬地回家,先往甘露殿面见阿娘,将今日的见识一一说了。甘露殿此时还有不少官员在内,眼瞧着面色不大好,阿四顺带关怀一声:“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皇帝示意鸿胪寺的官员直言,官员道:“和亲与回鹘的大公子病重思乡、祈求归国,若是不成,大公子再求死后能葬于大周境内。”

    听到和亲回鹘的公子,阿四第一反应就是姬难,而后才想起来,还有一先前和亲回鹘先王的公子。论起长幼,那位公子与太子姬若木是双生子,小郎中排序最长,因为没有正式的名讳,外人也就叫一声大公子。直到三位公子和亲之后,如今的姬若水才成了大公子。

    不止官员面露难色,阿四听完也觉得为难,照理说和亲他国岂有贸然归国的道理?可这位大公子与太子有实打实的血脉之亲,若真让大公子就这样死了,以太子的性格,必然是要伤心的。

    “有阿难在回鹘,倒也无碍。”话虽如此,皇帝没有轻易地下决定,令宫人去传召太子,将此时全权交由太子处理。

    这事落在太子手里,何尝不是一个烫手山芋?他活着一日,都在提醒太子的过往,一旦接回来又不知道要牵扯出多少麻烦。

    阿四望着宫人步履匆匆的背影,心里想的却是:人的悲欢果然是不能相通的,这样令人为难的事情,她并不为和亲公子感到多么心痛,反而觉着,要是此刻人真死了才是省事。

    第113章

    因关心事态发展, 阿四也不急着走了,安然落座于甘露殿一角落,默默听着皇帝和诸位官员论政。和亲公子丧妻之后是否能再归国之类的事宜, 比起近年各地频发的灾害只是小事, 鸿胪寺的官员提一嘴后不再说起。

    水灾之后民间粮食价格上涨,连带着各类物价波动,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平抑物价成了重中之重。

    在有序的谈论中, 阿四捕捉到一个新鲜的词——“常平监官”。这是未曾了解过的范畴, 阿四一下子就跟不上官员们谈话的节奏,于是她悄悄凑到一沉默的官员身边问:“你看着怪清闲的, 有空给我解释一下什么是常平监官吗?”

    那陪坐末席的官员果然是个清闲的, 低声回答:“太\\祖置常平监官, 以均天下之货。市肆腾踊,则减价而出;田穑丰羡,则增籴而收。触类长之, 去其泰甚,庶使公私俱济,家给人足, 抑止兼并,宣通壅滞①。”

    阿四耳边嗡嗡一阵, 眼神呆滞片刻,好半晌才将这一席话听明白。常平监官就是负责平抑民间物价,物价下降时大量收购物品,物价上涨时则减价抛售, 将大致的物价维持在一定范围内,主要盯着的就是粮食, 好让农民不至于饿死。

    从这点来看,朝廷方方面面的管理是相当完善了,至少阿四自个儿是想不到要设置这方面的官吏的,确实相当要紧。后世时,阿四在受教育阶段学习过,但她从未想过那么久远之前的“古人”早就考虑到了经济。

    而阿四本人,此前从未认真将脑海里的小知识融会贯通,甚至从没想过要运用到现在的生活中去。现在回过头来想,她这样愚钝一些也好,至少不会贻笑大方。

    官员们还在继续讨论,她们说起各地修成的义仓,商量着要选一个时间去各地查抽粮食,讨论今年各地农田的受损程度,赈灾是直接用义仓的粮食赈济灾民,是否需要各地调用、又要从何处征调。

    阿四又将手搭在官员身上,对方知情识趣地解答:“各地义仓储粮用以备荒,其中的粮食将取自中户、富户,每亩田收粮二升,下下户与夷族不收。灾年用以赈济灾民或是借贷农民作为种子,秋收再归还粮食②。”

    再有就是以工代赈,水灾之后不少水利往往需要修缮,地势低矮的城镇需要修葺……阿四知道如今实行的赋税制度是: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简称租庸调。百姓需每年为国家服役二十日,还得是百姓自费衣食。

    即使是修缮水利,多半也是从未受灾的地区调用民众。至于当地的灾民,能够领到不饿死的粮食已经是万幸了,重建家园是无可推脱的义务。

    如此种种条例,阿四听来,已经是极为完善的,她无可补充,甚至学到了不少。

    水灾一事说清楚,半数官员向皇帝告辞。等人一走空,阿四周围空荡下来,她蹭坐在末座的身影落在皇帝眼中。皇帝显然是早已注意到阿四的动向了,她放下笔松松手腕,笑问:“阿四怎么坐到那儿去了?”

    阿四照实说:“阿娘和官员们的话我时常听不明白,只好找个人问一问,学到不少呢。”

    “能听得进去就是好的。”皇帝时常令女儿们陪坐听政,为的无非就是这个。

    言语间,太子闻讯赶来,向圣上施礼:“和亲公子事,请母亲宽恕儿的私心,宽宥儿再略微考虑两日。”皇帝应允,又将义仓的事宜交给太子去办。

    下午皇帝也需要休息,太子带着阿四告辞离开甘露殿。

    两人同行一段路,阿四问:“长姊希望和亲回鹘的公子归国吗?”她心里觉得不应该,想不通便问了。

    太子牵着妹妹的手笑:“这件事不是由我的心意决定的,而是由众人的想法决定的。如果大多数的人希望他回来,那么他可能会回来。”

    阿四惊讶:“长姊要去问一问别人的意见?还得是很多的人?”

    “不需要我去问,而是会有人来问我的。”太子道,“当然了,我也要表现出倾听的姿态来。”

    分叉路处,阿四见太子预备前去的方向不像是东宫,便问了太子的去处:“长姊是要出宫吗?”

    在阿四的记忆里,太子自从成为太子之后,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了。

    太子双手拢在袖中,感叹道:“是啊,我有一崔姓姨母,她曾教养过我和弟弟数年。出于孝道,我得去问候崔家姨母,顺带将弟弟的消息告诉她。”

    正如阿四今日张扬地乘坐兴庆宫的车回宫,仪仗簇拥着太子走进宣阳坊的一处佳宅,内里的侍从见怪不怪地行礼问安,太子入内见病了有一段时日的崔姨母。

    太子短暂地作为越王子的几年里,生母难产而亡,一直由生母的双胞胎妹妹照顾她和弟弟的饮食起居。皇帝当年杀弟之后,未免人心浮动,赦免了越王府旧部,妇孺一概不牵连。孩子一并送入宫中教养,院墙内的女人也被放还各家。崔姨母不愿回道崔家,当时的齐王看在姬若木的面上拨了宣阳坊的宅院给她居住。

    “太子殿下来了?”崔姨母年纪和左相陈姰差不离,面上却要苍老许多。对远方孩子的牵挂,再加上病痛带来的压力,她已是垂垂老矣。

    太子上前接过侍女手中的碗勺,亲自为崔姨母喂药:“听人说,姨母最近吃不好睡不好,这样下去身体会熬坏的。”

    “我这样的残躯哪里值得劳动太子殿下千金贵体,总归是半只脚踩进坟墓的人了,我这一世享用的福气尽够了。”崔姨母已然对自己的身体不抱有希望了。

    太子慢慢将药汁都喂给崔姨母吃下,只当没听见话语中的丧气,道:“姨母一直想要再见一面大弟,若是不好好将养着,如何能盼到再见的时候?”

    崔姨母终于抬起头来,眼睛里聚起一丝光:“二郎只有你了,你是他的同胞阿姊,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只要你点头他就能从回鹘回来!”

    侍从端来一碟子蜜饯,太子择一块送到崔姨母嘴边,见她好好地吃了。

    太子叹道:“我从甘露殿传召,再到你的面前,总共不过一个半时辰。姨母,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件事的?”

    从回鹘送来的书信,一路送到鼎都,不知历经多少人手。期间被人知道内容不奇怪,甘露殿中的事被传出宫也不奇怪,但被一个在深宅养病的老人及时地知道就不对劲了。

    太子放下手中碗勺,对身后的内官说:“把这宅子里的人都带下去吧,不要伤人、送到掖庭去,换一批宫里的老人来。”

    “喏。”内宫应声而去,屋内的人率先被带走,太子此前赫赫扬扬带来的仪仗卫队此刻都用了用处,宽敞的宅院内顷刻间更冷清了。崔姨母眼睁睁瞧着下人被带走,说不出半句话来。

    崔姨母早年尚且有两分理智,年老之后反而糊涂失了分寸。太子心知这事怪不得她,一个战战兢兢一辈子的人,终于过上几年舒心的日子,作为晚辈也不忍苛责。

    太子说:“姨母当年对我的好,我都记着。崔家当年将阿娘和姨母送进越王府,在越王落败之后不闻不问,禁军入府时你将我藏在床榻下,抱着弟弟跳井。你知道我受圣上关照定是无碍的,所以才想着带弟弟一道下黄泉。事后也因此而对弟弟心生愧疚,加上后头和亲他国,桩桩件件的倒霉事都让他碰上了,所以这些年里你总记挂着他。”

    盼着两个孩子都过得好,期望过得好的帮衬差的,这都是人之常情。

    太子拉着崔姨母瘦弱得能摸清骨头的手,轻轻叹气,像哄孩子似地说:“只要姨母能好起来,我愿意先拖着这件事,想办法让弟弟落叶归根好不好?”

    “……好。”老人应声。

    太子黄昏时分出宫,赶在落钥之前回宫,第一件事就是与东宫属官商量起和亲回鹘的公子归国事宜,好一番左右为难之后,拉着属官彻夜长谈义仓赈灾情况。

    不出两日,太子对于和亲公子的含糊暧昧态度就为人所知。太子仁善,她身边的师傅、属官却有劝谏之责,朝堂之上也为此时议论纷纷,一时间连赈灾之事也盖过去了。

    直到回鹘传来那珠儿公主过世的消息,阿四才明白,原来那位远嫁的男兄,是见那珠儿病重高龄归国,才起了借机回国的心思。

    纷纷扰扰之中,太子妥协,折中采用了鸿胪寺卿的建议,令使节往回鹘为恭王太妃治丧时,携两名医师和两车药材,顺带看顾和亲公子的病体。若是和亲公子真到了时日无多的地步,再照恭王太妃的例子接回来。

    第114章

    太子和阿四最近都常常出宫, 一个是去探望崔姨母,一个是向大母问安。

    兴庆宫中日日有新鲜的玩意,阿四却不如以往感兴趣, 神思不属的模样完全落入太上皇的眼中。在老人看来, 小孩莫名的烦恼是有些趣味的,她让表演百戏的人退下, 问道:“阿四在想什么?难得一日清闲, 连茶点也不入口了?”

    阿四回过神来, 桌上的茶点是东宫那位最受阿四喜欢的白案做的, 每隔两三日东宫就要送一份来给阿四解解馋。今日碰巧阿四要出门,就一并带出来和太上皇分享。

    这茶点也是太子阿姊对她关爱的证明, 阿四举起一块绿豆糕放在眼前仔细看过, 才放进嘴里吃下, 依旧是入口即化的滋味。

    阿四说:“我不希望家里再多出一个男兄弟。”阿四不能全然理解太子的决定,太子阿姊虽然宽和但绝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大公子和姬难远嫁时她不曾阻止, 那么迟来一步的姊弟情深就显得尤为可笑了。

    兴庆宫与外界来往有所限制,但消息是互通的,尤其是已经被允许传出甘露殿的消息。恭王太妃过世和和亲回鹘的大公子意欲归国的事, 太上皇早已知晓。

    太上皇捡过一块糕点吃了,并不急着为阿四解难, 笑道:“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男的想法总是奇怪一些,之前的难阿兄也是,总与三姊针锋相对, 有时候我真是不明白他为何不能与三姊好好相处。”阿四总结,“总之我就是不喜欢。”

    太上皇纵容道:“不喜欢——对阿四和三娘来说, 这已经是足够充分的理由了。但我还想问一句,抛开三娘,阿难从前有没有做过一些令阿四难以忍受的事情?”

    这问题还真难住了阿四。

    对于姬难,阿四不知从何时起,就非常地厌烦,见到他总能打心底地升起厌恶感。但现在回想起来,对方除了偶尔说话不大中听,也没让阿四产生过实质性的损失。

    阿四将记忆里的事情盘查个遍,说:“说话不大好听,但也没出言冒犯,没其他什么了。”

    “所以,阿四讨厌阿难的理由,其实是来自于三娘或者其他人的影响了。这其实也没什么,总归姬难远嫁,我们阿四无论出于何种缘由,都不会再见到他了。”太上皇又将话题拉回和亲公子身上,“那么阿四不希望和亲公子再回来,是不是也有不希望再见到阿难的缘由在里面?”

    阿四险些被这一连串的话绕得找不到北,耍赖道:“我觉得才没必要去考虑细致的原因,我就是不想要男兄弟,无论这个人是阿难还其他的什么人,我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太上皇笑了:“阿四还是个孩子呢,很多事确实没必要细究。所以阿四想要的结果就是没有男兄弟。那么,阿四打算通过什么方式去做到?向朝中百官反对将和亲公子接回来?还是找皇帝太子去说?或者其他的什么办法?”

    阿四抿嘴不言,她压根就没想过这个。

    小孙女不说话了,太上皇也不着急,安然品茶自乐。

    阿四年轻,忍不住先开口:“太子阿姊到底是为什么想给和亲公子回国的机会?”

    “原来,阿四真正想问的是这个?”

    话虽如此,太上皇却半点不带惊讶地解释:“因为血脉之亲吧,毕竟那是太子的弟弟啊。”

    “就因为血缘?”质疑的话先脑子一步脱口而出,下一刻阿四立刻端起茶喝堵住自己的嘴。她反应过来了,那个和亲公子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也是自己的兄弟。

    阿四和太子的血缘,与那个和亲公子是一样的。

    杀鸡儆猴的故事谁都知道,可眼前的事情中,都是比鸡和猴更进一步的人,这些人还是亲人。

    仅仅杀一只鸡,物种不同的猴子都要害怕,那么,在旁人眼里,一个能轻易放下手足之情的太子,她的姊妹的未来难道不值得担忧吗?

    阿四又不再说话了,太上皇却有意笑话:“这就是了,其实阿四很聪明,什么都明白不是吗?”

    太上皇伸手抚平阿四皱起的眉毛:“做太子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我年轻时做太子,几乎要耗尽这辈子的耐性。后来我舍不得我的孩子过早做太子,直到她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小孩子是不用负担太多的,可以随意喜怒,也可以向所有人说出自己的想法。而太子是不成的,她要向皇帝和百姓展现理性又耐心,仁慈又沉稳的一面。上头有人顶着,阿四可以做一辈子的小孩子。”

    阿四为自己的迟钝有一点儿恼羞成怒:“才不会呢,我在学习长大,不会永远都是孩子。”也不会永远这样迟钝。

    太上皇感叹自己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怎么看阿四都觉得可爱有趣,扶额笑道:“我八岁的时候也觉得未来的的自己一定会变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圣明,现在六十八岁了,我却认为自己和那个八岁的孩子仅仅只是走过一座桥的区别。回首间,我还能看见自己的身影,只是多见识了一条河流的汹涌。”

    阿四终于发现了阿婆的生活状态,太上皇有些寂寞了,连对孩子都有着滔滔不绝的诉说。

    不过嘛,到底是六十八岁沉沉浮浮过来的人,阿四还是有些问题:“阿婆觉得太子阿姊的做法对不对?太子阿姊说是让医师跟着使节去回鹘,如果人是病重垂死就允许对方回来。我知道其中有拖延的意味,鼎都和回鹘之间来回,两个月就过去了,到时候太子阿姊真的会将人带回来吗?”

    太上皇道:“这些事情里,是没有对错之分的,只有合不合适。至于和亲公子是否能回来,阿四还记得三娘现在在哪里吗?”

    有姬宴平蹲守在北境,以她的心性,放个欢蹦乱跳的和亲公子走过边境,不出三日也得半死不活。姬宴平能让和亲公子有理由归国才怪了,厌屋及乌,对待和亲公子一定能会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地无情。

    届时太子再出于姊妹情谊,帮着遮掩行径,这事就完满解决了。

    阿四大彻大悟,面色安详地躺倒在坐床上,决心在睡梦里面见鬼差,强烈要求对方把自己的加点修一修,健康、寿命、魅力……无论哪一点都好,分一点给智慧吧!

    如果人生如戏,她就好比戏台子上的假树,半点脑子都不用啊。

    *

    睡得迷迷糊糊间阿四听到有人在叫唤,似乎是在说吃饭?

    冷静一想,是到了吃饭的点了。阿四用极大的毅力睁开眼,天色昏黑,只有一盏烛火在床头明灭。

    兴庆宫的伙食要比太极宫更精细一筹,阿四美满地坐在太上皇身边啃了一桌山珍海味,都是传说中不适合孩子吃的。

    阿四漱口完,说:“科举又要到时候了,我得让宫人再往玄都观跑一趟。”

    科举前夕,阿四盘算着让宫人到郊外的玄都观去见一面贡生。虽然阿四甚至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但她依旧想用自己的方式来增加科考选拔的严谨。

    阿四心中总有萦绕不去的预感,任由科举糜烂下去,绝对会造成令人心惊的结果。

    太上皇头一回感受到半大孩子的可怖饭量,她稀奇地摸小孙女圆滚的肚皮,而后被吃饱不认人的阿四一手拍开。

    她遗憾地说:“那就由我这边的宫人代替你去吧,最近眼见得暴雨临门,后几日是出不了门的。”

    暴雨?

    “那科考岂不是要延后了?”阿四起身走到窗边,天上雾蒙蒙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

    “科考的时间是钦天监算过的,约莫是在雨后两日。”太上皇上前拍拍阿四的肩膀,笑道:“你即刻就先回去吧,再晚一会儿,雨就要落到家门口了。”

    刚进内宫,豆大的雨点争先恐后地砸在地上,好在雪姑提前安排好轿辇,阿四才没有淋一场春雨。

    热水滚入汤池,阿四脱掉身上厚重的衣物,泡在热汤里感叹:“之前还听说有水灾,不知道这场大雨之后,会不会加重百姓的负担。”

    垂珠舀水浇在阿四露在水面上的肩膀处,闻言笑道:“春日里少雨,哪里就能水灾了。”

    阿四眨眨眼:“没有嘛?”那她之前在甘露殿听的是预先演练?

    雪姑见多识广一些:“春天的水灾是有的,偶尔在北边会有,我们这儿是很少见的。这一场春雨大概也淋不到北边去,四娘不必忧心。”

    第115章

    今年的春雨可以用浩大来形容, 水不是淋下来的,而是泼下来的,一地水珠落到石板上溅开的水花有桃花的大小。天上的乌云黑压压的漂浮在太极宫之上, 仿佛触手可及, 犹带雷霆之势。

    阿四窝在窗边小榻望雨,为天象所震慑, 心中可惜的是初春的花朵:“今年是赏不了春景了, 前两天翰林院的养花学士传话说宫里的桃花打苞了, 现在全都喂了泥土。”

    雪姑总能想到办法, 道:“承欢殿的闵小郎养了不少茶花,都是盆中养着, 听说现在都搬到屋里避雨, 是很好看的。四娘若是想赏花, 选个雨小一些的时候做车辇过去。想来闵小郎是很乐意将美景分与四娘的。”

    阿四早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不再往翰林院跑动了,倒是闵玄璧日日不落的从翰林院学了些真本事,将花草伺候的不错。她还记得上回在承欢殿听闵玄璧的乳母们说起吃药的事, 后来尽忘了,想起来也是该抽空去看看的。

    倾盆大雨向来是维持不了太久的,一个时辰之后雨水转成淅淅沥沥的小雨。阿四叫来车辇, 打算先去久违的翰林院拜会。

    翰林院算的上是太极宫中最安逸的一角了,从阿四首次闯进门到如今, 里面的陈设分毫不差,就是翰林学士们也都是一副不曾老去的模样。

    反倒是阿四日渐忙碌,学业繁忙同时还添了不少向太上皇问安、关心学子之类的杂事。阿四远远瞧见养花学士支使力士们搬花的懒散样就来气,怎么她每日烦恼, 倒是这个工作了的老头过得这样舒坦。

    阿四小下巴一抬,示意垂珠和绣虎去把养花学士今年新种的花草端走两盆, 务必要选珍贵的品种,她可见不得人日子过得太舒服。

    挑开帘子,阿四眼见养花学士的神情变得气急败坏,她的心情舒展了,挂上笑容:“好了,我们立刻就走,你们先将花送回去,我往承欢殿瞧一瞧。”

    闵玄璧小时候还好,越长大倒显出两分身娇体贵,身子骨越发差了,冬夏两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管在屋内侍弄花草解闷。

    未免背上莫名其妙的黑锅,阿四提前让雪姑向太医署问过,只说是一直在用药将养着。至于是什么药,养的是身体还是其他的什么,雪姑也不肯明说。

    走进承欢殿,阿四就闻到一股子淡淡的花香,凭借丰富的糟蹋花草经历,阿四轻易嗅出了源头:“是桃花的香气,闵小郎连桃花都挪进屋子里养育了吗?”

    闵玄璧默默地跟在乳母身后见礼:“这颗是前两年我从园内移栽的,一直养得不好不坏没从盆儿里移出去,没成想倒是救了它一季的花。”

    “倒是有些日子没见面了,小郎这些天过得好么?”阿四回头来看,许久未见的闵玄璧面白如玉,仿佛是养在深闺中许久未见阳光了,白的有些吓人。

    阿四皱眉问:“听说太医署在给你用药,这就是你用药的成果?进了棺椁的人也没有你这样白的。”

    闵玄璧垂眼道:“医师和阿娘商量后开的方子,想来是不会错的,她们都说吃两年,实在不起效的也就不必再吃了。”眼睑上的青筋在雪白的肤色上衬托得越发打眼,嘴唇上只有半分血色。

    这得是什么药,能将人补成这幅纸扎人的模样?记忆里飘荡的鬼仙都比闵玄璧如今来的像人。

    阿四移目转向乳母问:“这到底是治什么的?从前我瞧小郎还健康些,莫不是你们苛待了?”

    乳母哪里担当得起这样大的罪名,连忙赔笑解释:“这是补小郎来日的好药,人活一世多求个子孙,也算不白来一遭人世。小郎身子骨不好,多补贴些,才有将来的时候。”

    这些话孩子们大都是听不懂的,还是阿四身边随侍的宫人轻瞪了乳母一眼,刹住了她的嘴。

    阿四虽不屑于乳母口中关于子孙的一番鬼话,但现在被苛求的不是她,又是闵大将军做的决定,轮不着她操心。阿四大概问清楚了病根,也就不再抓着不放。

    殿中各色花草亭亭,大多是阿四见识过的,一些种类更是养花学士的心头爱——被阿四无数次剥削的品种。

    阿四顺嘴多夸了几句哪盆花,乳母就推着闵玄璧上前介绍,并且多番暗示闵玄璧该主动提出作为礼物送给阿四。闵玄璧没脾气地任由身边人摆弄,陪阿四将殿中花草逛遍,阿四多看一眼的都说要送。

    听得多了,收礼的阿四先不耐烦:“行了,你快把这屋子里的花花草草说个遍了,我要你这么多花做什么?你自己留着就是了。”

    闵玄璧神色黯然:“这些花确实养得不够好,等以后我再送更好的给四娘。”

    “你没事就去歇着吧,我也回去了。”阿四摆摆手,实在不想和承欢殿里的人进行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总感觉闵玄璧和他周围的一圈人怪特别的,和整个太极宫都格格不入,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别扭。

    等车辇将承欢殿远远甩在后面了,身边的宫人说道:“闵小郎身体欠佳,长久在屋子里不与人说话,性子有些左了。”

    阿四奇怪道:“他不用读书吗?一天天的就窝在屋子里养花?”

    宫人察言观色,小心提醒:“闵小郎是四娘的伴读,四娘从未将人带去过弘文馆,这些年里闵小郎也就一直跟着翰林院的学士们学着。”

    阿四恍然,怪不得雪姑无缘无故提起了闵玄璧的花草,原来是有心要提醒她这一茬。说起来闵玄璧是和她同一日出生,今年也八岁,再不入学传出去可就难听了。

    “那就这样,科举之后让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一起去弘文馆。也能让他们俩做个伴。”

    宫人道:“外国质子弘文馆是不收的,阿史那小郎该去国子监呢。”

    真是麻烦,阿四咕哝两句,一锤定音:“让他们俩一起去国子监,出入也便宜。你午后去问过谢大学士一声,能这样安排最好。”

    宫人应下差事,在阿四吃茶点的期间就办的妥妥当当,闵玄璧就读国子监的国子学,阿史那舍尔就读四门学。

    在阿四以为事情已经了结的时候,姬赤华上门来探望妹妹。

    姬赤华轻抿香茶,与妹妹说话:“弘文馆的定员满了?闵小郎叫你一杆子戳到国子监去,他那小身板,多走两步还不得散架?”

    太极宫和皇城就隔了一道墙,阿四常常往宫外跑,因此不觉得很远。她嘟嘴道:“阿姊才奇怪,好久没找我玩了,一见面就是说闵玄璧的事。”

    姬赤华才不跟着妹妹粗糙的转移话题走,她是真不明白:“闵小郎再乖巧不过的性子,哪点惹了你不痛快,叫你这样看不惯他,连同处一室也不愿意?”

    阿四振振有辞:“不喜欢嘛,三姊不也讨厌难阿兄吗?”

    这就是榜样的作用了,虽然不能合理化整件事,但能给长辈们一个孩子学坏的理由:自家孩子都是被带坏的。

    姬赤华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毫不意外地接受了阿四随口瞎扯的理由,帮妹妹补救:“这事就先这样,但闵小郎去读国子监是不合适的,我会去找长姊在东宫的崇文馆腾个位置给闵小郎,也算是将他排的离你远一些。”

    至于今后需要独自来往宫城和皇城之间的阿史那舍尔被姊妹俩一同忽视了,毕竟只是一个死了母亲的外国的质子,没必要太关注。

    无论姬赤华后续如何安排,阿四对闵小郎的不喜还是传了出去,届于只是两个八岁的孩子,这样的传闻没能掀起多大风浪,只是让承欢殿里的小郎又哭了一场。

    千盼万盼,等到云销雨霁,今年的科考也在尚书省开场了。

    阿四照例起了个大早,今儿她谁也没带,只吩咐宫人准备好膳食准时给她送去。

    熟悉的尚书省衙门,熟悉的廊庑,以及熟悉的无数小桌板。

    阿四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混迹在吏部官员之中,板着脸监督每个人的行为。卯时发卷、酉时收卷,刚好是六个时辰,整整半天时间,阿四昨天特地早睡就是为了能在考场坚持一整天。

    最重要的一件事,阿四盯着收卷的官吏必须将收上来的考卷糊名。

    小吏无奈道:“公主有所不知,考卷只在吏部铨选时才糊名。”

    阿四抱胸道:“不成,我今天就想看看批卷前就糊名,贡生们能考出个什么样子来。”

    “这不合规矩……”从未见过这场面的小吏试图向吏部的员外郎求救,奈何其他的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一致忽视了这边的动静。阿四来尚书省参合科考也不是头一回了,也有御史告过,都如泥牛入海听不到回应。

    “糊名又不碍什么事,要是考官们觉得糊名妨碍批卷,大可以糊名批完,再揭开批卷,这又什么大不了的?”阿四露出一口牙,笑得白森森的,“我看是你们偷懒耍滑,所以才不愿意吧?总归我今儿就坐在这儿,我阿娘都允许了,今儿就得给我糊名了。”

    阿四从不收敛的嗓门立刻引起诸多考生的注意,不少出入的尚书省官员也将目光投过来。小吏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认栽,叫人备下糊名的用具,在阿四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为考卷糊名。

    阿四这才满意:“早些听话不就好了,我才多大,你和我一个孩子犟嘴,真不知羞。”

    第116章

    阿四在这头紧盯着小吏不放, 另一边就有人趁着这空档偷偷做起科举舞弊的勾当。

    同时在廊下科考的足有千人众,排布开来自然是极为庞大的,其中偶尔夹杂几声絮絮低语、或是交头接耳, 并不能为考官所洞察。因此, 常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

    寻常时候也就罢了,偏生今日阿四在场, 她的耳目能容纳八方动静, 恰巧就捕捉到了在场中向其他考生传递答案的某一人。

    这还了得!

    连科考都敢作弊, 真难想象这人以后能成什么样子!

    阿四从没这样愤怒过, 她冷哼一声,冲不情不愿的小吏说:“你先忙着, 等会儿我来检查。”吩咐完, 她气势汹汹地往人群中走, 眼神锁定某正襟危坐的考生,大步从人群中穿过,走到他的面前冷眼打量之后问:“你刚才是不是替人作弊了?”

    该生年三十许, 乍然见一少年窜出来质问,竟丝毫不慌张,镇定自若:“我好好地坐在这儿写文章, 身子连动都没动过,甚至自己的文章都没完成, 又怎么会替人作弊?押衙年纪轻轻就能在尚书省行走,想来是一位出身高贵、才华横溢的贵人了。”

    无端受人一顿马屁,阿四也不好再凶神恶煞的,狐疑地观察一周, 低头确认对方确实还在书写,又没抓到切实的证据, 只得作罢。阿四认准了这考生的名字文先,警告道:“刚才就算了,可别再叫我抓到你。”

    旁的考官心中怜悯这位无辜受挫的考生,上前来与阿四悄声说:“方才确实没瞧出什么异样,公主许是累了,先到一旁歇息,用些茶水吧。”

    不受信任的感觉很糟糕,阿四眉头皱得死紧,再想到自己是听见的动作确实没看见文先的动作,也就没证据,顿时更生气了:“我看你是歇息地太多,才什么都不知道!”

    上首坐着的主考官见阿四怒气冲冲,上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立刻对那考官说:“公主的质疑自有她的道理,你去取帘帐来,让那位考生单独在帘帐中考试。”考官照办。

    有文先这般挑衅的考生在,阿四也顾不上其它,专心致志地盯住文先的动作,决心要抓住他的把柄。

    今日的时光还漫长,文先果然忍不住再次代替他人作赋然后传递答案,阿四将这番动作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准备捉他一个人赃并获。秉持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准则,阿四暂时按捺住冲动,瞧一瞧还有哪些人和文先有牵连。

    抛却品德不谈,文先算是阿四见过最为才思敏捷的考生了,旁人一日答一份卷都吃紧,他一人单独在帘帐后考试,还能帮助八人作弊。唯有一只触手带一个副脑的八爪鱼能和他比肩了。

    到第八人时,以防意外,阿四特意提醒主考官去看,好拉个证人。

    差不多确认了人,阿四叫来几个力士吩咐几句,务必快狠准地将那几个受文先帮助的考生通通抓出来。

    八人见势不妙,大都在力士靠近之前悄悄将小抄吞入喉中,唯独一人是被力士从身后接近,反应稍微慢一些,被力士卡住喉咙没能咽下去。八个考生被力士收了卷子,七个都未能人赃并获,力士冷脸把人捉出来赶到阿四和主考官面前,连带唯一一份从某考生口中抠出来的纸条。

    这些人的无耻行径叫阿四瞠目结舌,她指着这群人,怒髪上冲冠:“给我把那个文先抓出来,圣人脚下都能做出此等恶劣事端,这样的人若是及第,以后为一方官员能做出何等无耻之事都不足为怪了吧。”

    主考官虽然也愤怒,但更惊讶于阿四的愤慨,她连忙安抚宝贝疙瘩四公主的情绪,一边顺气、一边不住劝道:“做人要沉得住气,公主千金贵体,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值当了。”

    “别拦我,怒气发出去了才对身体好。”阿四手拍桌案邦邦响:“被我警告之后居然还敢再犯,简直目无王法,无耻之尤。合该施以重惩,以儆效尤。”

    主考官听着声儿都怕阿四把手拍疼了,连忙取一块惊堂木塞进阿四手里,连声道:“小心些、小心些手。”就差没哭出来喊两声祖宗。她不过小小吏部考功员外郎,担不起阿四受伤的责任,暗恨自己流年不利。

    “行了,我不怪你。”阿四搓搓麻了的手,倒也不再拍厚实的桌案。一是嫌弃那惊堂木粗糙,不如甘露殿阿娘手里的龙形镇山河精美,二是她还记得现在是科考的时候,不能真打搅了其他考生。

    别的不说,另一侧还有女人在奋笔疾书呢。不能为不三不四的男人干扰了未来的家国栋梁。

    文先被力士请走时,他手中的卷子已经写完,一并收缴,阿四接过粗粗一看,颇有不凡之处。

    阿四气的不想说话,主考官则赶鸭子上架般训斥:“你这才华,何必在下面替人捉刀?老老实实地考中进士才是正经。”

    阿四坐在一旁狠狠翻白眼:“这样的品行考中了又有什么用?”

    文先却说:“若非报国无门,屡第不中,我岂能做如此小人行径?”

    阿四听出话语中似有隐情,但她此刻懒得做好事,示意主考官自行处理,自己则往那看热闹不顾活计的糊名小吏身边去,轻斥:“看什么看,还不干活?”

    小吏敢怒不敢言。

    鸡飞狗跳的一日结束,阿四也累了,她先表示明日再来看你们吏部的改卷子,而后大摇大摆的回丹阳阁洗洗睡。

    科举舞弊是大事,主考官不敢擅专,在甘露殿将事情向皇帝说清道明。

    皇帝先拿过文先的卷子看过,对开头的试帖诗尤为欣赏,招来吏部问过文先的生平,得知其人确实考了进士科十年未能及第。皇帝便将文先所答的卷子传阅众人,责问吏部官员:“文章是好文章,尤其是这首诗,放在历年的一甲中也算是屈指可数了。可他十年不中,难道是因为文先的文采是在今年突飞猛进的吗?”

    见满头白发的吏部尚书呐呐无言,皇帝又命吏部将文先往年所投递的公卷呈上,翻阅数篇皆是上等佳作。皇帝似笑非笑望吏部众官员:“想来是吏部事务繁多,卿等不堪重负了,下一年起,这科考事宜就交到礼部去。舞弊的贡生一概革除功名,更深露重,你们都回去歇着吧。”

    阿四生气从不过夜,第二日又精神抖擞地来到吏部,听到吏部失了科考的事务,她笑得只拍手:“好呀好呀,人人都图个清闲,只管歇息就是了,我可喜欢歇息了,你们不喜欢吗?”

    考官中一人昨日不信阿四的话,反倒劝阿四休息的事被小心眼的公主记下,如今被拉出来嘲笑,铁青着脸不敢多说。

    虽然来年的科考不由吏部负责了,但今年的卷子还是要批改的。阿四做监工,坐在上首边吃水果边和忙碌的主考官拉家常:“我看你最顺眼,你看着挺年轻的,到吏部多久了?”

    主考官险些没嚎出来:“去年七月升入吏部的,这是我做主考官的第一年。”

    “那还怪倒霉的。”阿四同情地一瞥眼,科举这种事一听就是功劳大又油水大的事,年纪轻轻能坐到考功员外郎的位置不是件容易事,现在算是白费力气喽。

    坐等一众考官理清楚卷子,就着糊名的卷子排出优劣再揭开糊名排序,最重要的进士科是最先整理的。

    阿四眼尖,发觉不对:“那卷子上和你写下的人名不是同一个人啊。”

    下笔的小吏颤颤巍巍地扭头冲阿四一笑:“这……公主有所不知,科考不止考察考生的答卷,还要综合考虑考生往日的作品,以免疏漏人才。”

    阿四能听信这鬼话才怪:“你可别蒙我。”阿四起身挤开小吏,自己扒拉卷子一一比对,十有八九对不上号。

    主考官眼见阿四脸色渐渐不对,她飞快扑上前按住阿四的手:“这我可以解释,公主千万先别生气,且听我一言呐!”

    阿四指着头名的姓名问:“这是谁?崔可是个大姓,给我说清楚了!”

    主考官张嘴欲言之际,阿四冷声提醒:“先说好了,可别把我当傻子糊弄,朝中大员有几个姓崔的我还是记得的,崔家的姻亲也好找得很。光你们吏部赵尚书的妹妹就外嫁崔家,两家关系近得很呢。”

    主考官张张嘴,这回是真想哭了,都叫公主说完了,她还能说什么?

    第117章

    阿四从宫人口中打听了赵尚书的为人, 惊叹:“他是没有脾气的人吗?”

    头发花白的吏部尚书在这个位置坐了多久了?

    十年?二十年?

    从昭宗在位时,赵尚书就在吏部做侍郎,多少风波都没动摇他的位置。赵尚书有着唾面自干的忍心忍性, 谨慎自持, 数十年来愣是从未得罪过任何一位权贵,平平安安活到即将致仕的高龄。

    打听了一圈, 阿四甚至生出自我怀疑的心思, 难道这回真是她猜错了?这赵尚书真是个好人?

    阿四放开手, 任考官们将进士科的排名写清楚, 女贡生、男贡生两方排名。她再拿着名单看过,点出上面的人逐一过问, 公卷也翻出来查阅。

    女子科举榜上有名的人大多是阿四曾听说过的, 就是这状元给阿四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她又拉过主考官来问:“这谁?”

    主考官哭笑不得:“我的公主诶,这人不是公主自己拜托谢大学士举荐的人吗?”

    阿四是记得自己举荐过人,但是她不能理解的是, 为什么这个人会在头名?阿四此前将学子的身家背景都打探清楚了,切切实实的庶民出身,文章写的不错, 但也仅此而已了。

    学文看天赋,但抛却最有天赋的一批人, 更多的人要看家境和机缘。阿四敢肯定她千挑万选的学子没有所谓的经世之才,大概率也不是文曲星转世,只是阿四特意选中的一个勤奋好学的普通人。

    阿四丢开公卷和考卷,不敢置信地反问:“就因为我的举荐, 她就可以做状元吗?”

    不对吧……阿四自我反省,皇室是人少, 但同辈的姊妹算上玉照和姬祈也有六个,每年不过一女一男两个状元啊,再加上一些高官权贵,任何一人就能决定状元的话,不会打起来吗?

    主考官将阿四翻乱的卷子规整好,无奈道:“公主呀,在场的都只是微末小官罢了,哪里能接得上公主的话。”

    阿四咬咬牙,对主考官说:“我晚些再来找你。”出门坐肩辇回内宫找姬赤华去了。留下主考官和同僚苦笑,收拾一地狼藉。

    长庚和长寿一并留在宫里教养,姬赤华也不急着离宫回楚王府,而是住回从前的还周殿。

    阿四上门时,玉照也在屋内,她一见阿四就笑:“是我们阿四回来了,这几天你可算是把吏部上下得罪个干净,据我所知,御史台那头已经放弃弹劾你,转而向圣上谏言,要求圣上和谢师傅约束你了。”

    “是吏部里对科考太敷衍了,我实在看不下去。哪里有依据举荐人随意决定考生前程的道理?”阿四仗着年纪小,才不怕这些口舌议论,总归是孩子,胡闹也就胡闹了。回头装几年乖,一准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姬赤华虽不能理解阿四对考生们的同情,但她支持妹妹无伤大雅的爱好,反正考生和考官被盯着办公也不会少块肉,阿四爱看就看好了。

    桌上的瓜果被撤下,姬赤华让宫人换了合阿四口味的蜜饯端上来,她笑道:“阿四来坐,是遇见什么难事了?”

    阿四就将吏部官员把状元定为权贵举荐的人选一事说了,阿四痛心疾首:“这样下去,天下无权无势的勤勉读书人不能出头,百姓生怨言,将来是要出乱子的。比如那个叫文先的,因为屡第不中,都已经在考场替人作答了。往年也不知有没有因得了他捉刀而进士及第的贡生,如果有的话,说出去岂不是天大的笑柄?”

    最最重要的是,科举是改变人生的通天梯,无论如何,也不该被这样拿捏。

    玉照迟疑地说:“能找文先捉刀的人,应该也考不上吧,受人保举的不必忧心这个,收受荐书的人也要脸面的,不至于找一个连文章都写不出的废物。”

    这不是重点!

    阿四横眉道:“总之,这样的事是不成的,我一定要杀一杀这种糟糕的风气。”

    玉照生来富贵,懒得为科举士子的前途费心思,但她好奇阿四的内心想法。玉照慢慢碾开瓜子壳,取出瓜子仁放在小碟子里,玩味问:“阿四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从今年的科举着手,必要让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知道,科举不许再有保举之事,诸如行卷之类的事也不必再有。”阿四毫不客气地把桌上的瓜子仁一扫而尽,大嚼。

    原味瓜子本身淡淡的香气阿四怪喜欢的,她戳戳碟子,示意玉照不要停继续剥瓜子。

    姬赤华看的好笑,净手帮着一起剥。她心知小妹向姬宴平学的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还是那句话:“那阿四现在不在吏部继续盯着,是遇见什么难题了?”

    阿四愤愤:“我之前托谢大学士举荐的学子是女子榜状元,而男子榜状元是赵尚书妹妹的孙男,我可看不得这个!”她又发出疑问:“每年就两个状元,从前还只有一个,要是阿姊们也有吩咐,吏部又要怎么安排?”

    姬赤华摇摇头,嘴角不住往上扬:“长姊是太子就先不说了,就是我瞧中哪个人,何必硬要去挤每年一次的科举,或是找个空缺安置了或是直接向圣上举荐,不知多少法子。”

    阿四再次想起自己正处于万恶的封建顶端,考虑到不能把自己骂进去,阿四先缓一口气,然后问起吏部尚书的事:“吏部尚书听着像是个正经人,风评很好,竟也干这样的事!我没有当场在那儿发火,就是想来先问一问阿姊,这事到底是不是他做的。”

    姬赤华费了点劲儿才从记忆里面翻出吏部赵尚书的妹妹家,点头道:“崔家嘛,还是比较会读书的,文采应当是不错的,赵尚书想叫他做状元也不算太出格。”

    阿四大概这辈子都不能理解这种轻描淡写,面上肉眼可见地愤怒起来:“好呀,果然赵老头也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该当场去找那老头子给他一脚。”

    玉照笑道:“这是很正常的事呀,博陵崔家的孩子又有赵尚书的关系在内,他出色的话,旁的人怎么争得过?向来都是如此的。”

    可……向来如此,那也是大错特错啊。

    阿四为阿姊们不理解而茫然一瞬,下一刻又坚持自己的看法:“不管从前如何,这事我一定要管到底。”

    好好的自家小孩,为这事脸都气红了。姬赤华轻抚阿四背后顺气,另一只手拉过瓜子仁给阿四吃用,纵容附和道:“这事很该管一管了,都是赵家老翁的错,令我们阿四这样生气。好阿四吃些零嘴,这事就交给阿姊来,保管帮你办的妥妥帖帖的好不好?”

    阿四把瓜子仁吃了,依旧闷闷不乐:“这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有些人也是寒门出身,最后却不能坚持科举的公平。”

    “人性如此啊。”玉照说。

    阿四突然想起一事:“这个暂定的状元姓崔,说起来玉照阿姊那个男兄现在也姓崔吧?他是不是也要科考?”

    本来那人是弘文馆的学生,入仕是极为简单的事,但他被除族之后,也被弘文馆拒之门外,想要入仕就要如常人一般科举。

    玉照对于被自己抛弃的人事都异常冷淡,并不因血缘而多么关切:“以他的能耐大概率是考不上的,已经在圣上面前挂了号的人,吏部也不会允许通过的。他连科考的资格都没有。”

    阿四说:“忘了什么时候,似乎在从谁那里听说他要成婚了,似乎是要外嫁到谁家里去。”

    玉照手指轻点桌面,笑道:“崔家和赵家关系向来不错,大概是崔家主支的哪个娘子吧。要是我没猜错,这个人你也认识,正在吏部当值呢。”

    “谁?”

    “考功员外吧,今年的主考官就是她,算算年纪也三十了,正是风华正茂啊。”玉照眯着眼感叹。

    阿四回想自己这两天对主考官呼来喝去,嘟囔:“世界真小,一转眼都是熟人。倒是她成婚这样晚么?我记得世家里头的人婚姻都定的早。”

    “定的早是从男方考虑,那是崔家难得出的一个好苗子,又受圣上器重,崔家哪里舍得让男人和孩子分了她的心力,自然是晚一些好。”玉照叹气,生育所需的精力太厚重,饶是她也遭不住,“也就是家里老头子催着,宗正寺的太主也总问,不然我也拖几年再说。”

    姬赤华笑她:“我们这几年最清闲,上头还有长辈顶着,不然长寿整日混在你手边,你就受得了了?”

    听阿姊提到孩子,阿四左右张望:“长寿和长庚去哪儿了?”

    “最近宗室里颇为关心东宫子嗣,今儿一早东宫就来人把长寿和长庚一并抱去撑场子了。”姬赤华也不得不承认,孩子在某些时候还是有点用处的,至少能给外人一些“大周后继有人”的感觉,有助于国朝的稳固。

    只要有人能帮着看孩子,玉照是不管的,她懒洋洋地一摊手:“太子殿下近来忙义仓的事,还得抽出空应付宗亲慰问,真是辛苦啊。”

    第118章

    太子理所当然地是忙碌的, 阿四习惯了三五日碰不见太子一面,但玉照这样说起,阿四还是努力回想了一下, 最近确实有十来天没见到太子了。

    “大概是在忙北边赈灾的事吧。”阿四记得上回在甘露殿听众官员商量赈灾的对策, 皇帝将其中义仓一项交给了太子去处理,似乎不是什么大事。阿四估摸往日太子出门的时间, 总不出一个月的, 她推测:“应该也快回来了吧?”

    玉照不置可否:“或许吧。这次义仓的事不小, 去回鹘的使节也在回来的路上了, 再过些时候就能见分晓了。”

    见分晓的是义仓,还是和亲公子的死讯?

    阿四没有问出口, 这种事都要问的话, 不就显得她太傻了么。

    姬若木作为国朝的太子, 按理说是不必亲自去北边的州府视察义仓的,但她还是一个阿姊。双生胎和旁的小孩还是有一点不同的,她和同胞的弟弟之间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牵挂, 直到某一日的夜半更深,姬若木从梦中惊醒。

    在宫人担忧关切下,姬若水接过水杯湿润干涩的喉咙, 不必等候消息,她已经接收到远方的死讯。

    漫长又干燥的遥远道路上, 姬若木梦到一轮明月,她的同胞弟弟最后注视的正是这轮亘古不变的月。

    人总是会死的,他只是比一般人早一些。

    姬若木噙着笑令宫人退下,独自坐在床上安静地想曾经。她生来就是皇帝的长孙, 亲王的长子,她有世上最伟大的大母和姑母, 有这样的长辈在,作为晚辈是受不到委屈的。

    即使越王更爱她的同胞弟弟,也绝不会轻忽她。

    真正受到父亲的冷落是什么时候呢?

    应该是——在那个道士的胡言乱语之后吧,姬若木生来一副最硬的命,注定是不能有至亲的。如今回过头来看,不安好心的道士,说出的话倒句句箴言,她生而丧母、九岁丧父、今年二十七岁,同胞弟弟也辞世了。

    有时候姬若木也会想,当初是不是应该向圣上求情留下他,但她没有。后悔也是无用的,所以她不后悔。只是有一点遗憾,或许她应该亲自往北境去一趟,还能和临死的弟弟说两句话,最好能让他在下黄泉后替她向早逝的阿娘托一句话。

    我过得很好,姨母也是。

    姬若木将喝空的杯子放在床边的矮几上,坐等天光亮起。

    素未谋面的、在生产之日死去的母亲啊,心里最放心不下的是妹妹。她还得编一个完美的理由、最好让人带回来一封封亲笔信,好让那个怀念阿姊一辈子的妹妹可以度过心安的晚年。

    这就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孝心了。

    每月初一、十五于宣政殿举行朔望朝,朝见的时间比常例晚一刻,设仪仗及文武百官之位,奏太和之乐。

    时隔一月,三月十五这日,太子赶在朝会的尾巴进入宣政殿,奉上数十贪污官吏名册,不等百官反应,与太子同路归来的鸿胪寺官员宣告了回鹘和亲公子的死讯。

    依照和亲公子的遗志,他被安葬在边境,勉强算是葬回故国了。

    太子憔悴的脸色和消瘦的身材验证了这段时日所耗费的心力,以及她因同胞弟弟离世而遭受的巨大痛苦。皇帝压下了百官的议论,令宫人送太子回宫歇息。

    皇帝为无名的和亲公子一生赐下最后的荣耀:“照内命五品,由奚官局于宗亲中选一人每年春秋二季祭祀。”

    和亲公子的死讯只是这场激烈的朝会上小小的插曲,自古以来被推出去和亲的人,本就没有几个能活着回来。比起一个男人的死,更重要的是义仓贪污牵连开来的大量官吏,这才是要颠簸半个朝廷的大事。

    太子亲手写就的奏疏落在皇帝手中,皇帝不紧不慢地翻看,脸上是云淡风轻的笑。

    只要有人在,少吃多占的事总是免不了的。这种时候,寒门出身的官员反倒是能表现出无事一身轻的松快,油水多的职位向来也轮不到寒门进士,家族里没有太多出息的亲眷,也就不必担心被牵累。

    咱们这位陛下啊,削弱世家的心思昭然若揭。正因为如此,才有其他人的出路。

    人的权力归根结底要在人身上获取,最重要的就是人事权。汉末时附属皇权的宦官和世家大族之间为了人事权的斗争有激烈呢?到了彼此之间以兵刃相接的地步,宦官以党人罪名禁锢士人终身,世家士人则对宦官势力赶尽杀绝,稍有触犯法律多以死罪论处。

    但皇帝是不能亲自去做这种脏手的事的,即使她的心内有所偏向,也需要任用合适的刀。

    不同于前人选择的宦官、外戚,皇帝选择了她所开辟的、独有的、全新的一群人——女人。

    当然,碍于数之不尽的理由,任何一把刀总有不合用的时候,也总会有前仆后继的人成为皇帝手中的刀刃。

    太子奉送的名册中的人是否有罪还需刑部彻查再论,这样多的人不可能全都是有罪的,但他们被需要——空出一些合适的位置。老人能在官职上做到致仕,新人却一茬接一茬的冒出头,从前只有男人,现在多了一倍的人数,如果不从旧人手里抢,新人吃什么?

    阿四还没到上朝的年纪,只是听到一些风声,大约是些谁家又死了人、谁家又被牵连、掖庭又添了新人。阿四照常去弘文馆上学,发现从前给她讲经的谢大学士换了其他学士来。

    她问起弘文馆的博士,其人便笑:“谢大学士升迁了,最近忙着尚书省的差事,过些日子就回来了。”

    再问,阿四才知道,原来刑部的赵尚书告老还乡了,谢大学士顶缺,正春风得意。

    阿四掰指头算算,谢大学士也不比赵老头年轻几岁。传说两人从小就认识、十几岁还议亲过,现在赵老头的仕途走到终点,谢大学士的风光正开始,可见人世无常。

    人就得活得久,活得久了什么都能看见。

    玉照空闲的时候还来问:“西市外斩首呢,要不要带你去看热闹?”

    阿四恶寒:“哪个好人家带妹妹去看死人,算了吧你。”

    太子养病,阿四跑去探望,却见人面色红润在屋内大大方方地弹琴,身边是乐师清嘉,装都没有装一下的意思。

    阿四先和清嘉打声招呼,而后凑到太子身边旁观:“弹琴啊……我是不是也该学一门乐器?”

    太子道:“这是闲来无事的消遣,阿四若是有兴趣,学一学也成,但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阿四侧耳听半晌,没听出个花样来,决定放弃寒暄抛出真正的目的:“还是算了,我听着就费劲儿,懒得下这个功夫。过些日子我要和太上皇一起去九成宫避暑呢,今天是来问问长姊能不能把厨子借给我,我就喜欢那个白案的手艺。”

    原来是为了吃食来的,太子失笑:“这有什么的,随你带走就是了。”

    第119章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甜食——即使是公主也要遵循这条铁律, 尤其是在关键的换牙时期。

    乳牙被蛀还有新牙齿替换,但在没有合适技术的古代,恒牙一旦受到破坏, 阿四就要长久地忍受牙疼的折磨了。

    阿四难得乖巧地任由医师念叨, 心里却在偷偷反驳:她有最健康的身体和最坚固的牙齿,才不会轻易被糖水腐蚀。

    这点从换下来的乳牙身上也能看出端倪, 乳白色的小牙齿完整、洁白, 被阿四装在小布兜里丢上屋顶, 或者埋进土里。

    至于死皮赖脸地从东宫里讨要来的宝贵白案厨子, 则被雪姑暂时安顿在小厨房,白案过上了极为清闲的生活, 她每日只需要完成少量的点心, 因为四公主不能食用太多的甜食。

    实际上, 现在距离需要出远门避暑的夏日还有不短的一段时光,一切都只是阿四觊觎东宫白案的借口罢了。

    作为宽容大度的长姊,太子顺理成章地把白案家的退休老母亲叫回来返工, 吃上了更合口味的点心。

    阿四不知道大人的心思,对自己要走白案的行为颇感内疚,日日往东宫去探望“生病”的太子, 直将太子探望得健健康康,迫不及待地进入工作为止。

    谢大学士新官上任三把火, 头一件事就是把小弟子心心念念的进士及第的名单重新整理,旧上司赵老头回家养老了,他的外甥自然也没了状元的美名。阿四举荐的那位学子在末榜占了一个位置,在吏部放榜之后, 学子留下一封感谢信,其人则赶回老家去报喜了。

    阿四问过吏部的官员才知道, 考中进士到任职之间还有不短的时间,大概要一年左右。其中还需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活动,有财有势的人往往能补上更好的空缺。那封情真意切的感谢信阿四看过,她也不打算再继续参合吏部铨选的事。

    原先的吏部尚书的孙男也在弘文馆的读书,是个十多岁的少男,最近也不再出现在弘文馆了。阿四听学士说,赵家的孙男应该会在年内以明经科入仕。

    太阳打西边出来的一天,阿四亲自收拾了课桌,将一堆堆的的书本摆放整齐,把揉搓的纸团和无聊时叠出的纸船丢弃。不大的课堂内换掉了一两个不起眼的人,阿四随口过问两句,才知道是长辈涉及义仓贪污的案子。

    平日里都没注意过的人,即将离开了才给阿四留下一丁点印象。

    阿四是人尽皆知的好脾气,但稍微熟悉些的人都认为,四公主从不把姊妹和伴读以外的人放在眼里的,既不主动找人答话,也没人敢轻易上前打搅了四公主的清静。

    其实阿四只是有些读书的郁闷,上辈子十多年晓说裙⑻14把①6酒六3搜集整理发布,欢迎来玩的板凳才坐出头,这辈子又接着坐,任谁也是不太愉快的。

    孟长鹤笑说:“只是在四娘面前没动静,他们呀在外头都是很风光的,毕竟满朝文武枝枝蔓蔓的子孙,也只有三十人能在弘文馆就读,先许皇亲贵胄,其次宰辅子孙,一家还只需一个。”

    整个弘文馆中,出身最差的大概就是孟长鹤了,她是阿四带着进门的,算是占了天大的便宜。因此不少弘文馆的学生瞧孟长鹤不顺眼,大概是打心底觉得她不配。

    “既然是风光的,从弘文馆出去后也不会太差,我相信国子学也是个好地方。”阿四兴致缺缺,“京官大概有七百许人,我听说那事牵连了百来人,很是可怖了。”

    弘文馆和崇文馆是有内部考核的途径的,这一步落下去,即便是国子学,也要和千许人一起竞争每年二十个进士和百个明经名额了。可谓是一步云泥之别。

    孟长鹤轻瞥两侧,而后低声道:“我阿娘在大理寺,她也分到些差事,不少人是触了晋王霉头。论说起来京官中女人不到半数,大概此后就有了。”

    晋王这些年主要抓的就是一些不三不四、欺男霸女的事,并不长居鼎都,连她都特意赶回来告了一状,显然是打定主意要从各方面收紧,必要肃清官场中的不正之风了。

    阿四听了就笑:“女人多些才好,就是再多也是没有坏处的,任何一个地方男人多了就要发臭。”

    要是阿四没猜错,往后几个月还有的热闹。有左相陈姰和孟予大义灭亲的例子在前,不知道犯官家的亲眷还能抖搂出多少消息,归根结底人人都是惜命、更惜自身的,尤其是做母亲的,自己受苦也就罢了,难道还能忍得住让孩子受苦吗?

    反过来说,为了母族、为了孩子背弃丈夫,也是她们最正当的摆脱厄运的理由。

    阿四整理好桌面,连带着脑子也清明了,最后一点不落忍也消化干净:“只要不涉及妇孺,无辜的人就少了。总不会有那种非要吃苦吃亏那全家前程性命去搏一个好名声的人吧,即使真有,那也怪不得旁人了。”

    或许真有许多不得已加身的人,但阿四考虑不了那么多,她也没有能力去改变这件事。说到底,这又何尝不是另一方面的弱肉强食。

    孟长鹤素来为自己的母亲感到骄傲:“那是当然的吧,身而为人,不为自己和孩子考虑,还能为谁?只有活下去的人才有未来。”

    放下这些暂时触碰不到的复杂事情,阿四和小伙伴们说起前段时间监考碰见的八爪鱼考生:“我再没见过比文先还能作弊的人了,还能同时帮这样多的人作弊。”

    不成想,还真有知道这人的,王诃说:“这人在外风评很差,当年是招了晋王的眼,此后诗作再好,也没了进士及第的可能。好似是很早的事了,就是闝伎之类的吧,似乎是两人为伎争执……”

    十来岁的孩子的很早,也就是十年之前,没有出生时发生的事,对于俩孩子来说确实是很早了。但对于宦海沉浮的吏部官员来说,得罪了皇帝爱妹的人,是万万不能及第的。

    阿四震惊:“竟有这般往事在前,我看那文先人模人样的,内里原来已经烂了。没有德行的人,即便文采再好也不能任用。从这点来看,主考官考察名声风评的事似乎又很有道理了。”

    孟长鹤用力点头:“听说秋后问斩的犯官不在少数,族里的阿姨都在说让男兄们去旁观呢,免得以后走错了路。”

    比起孟家长辈奇特的教育方式,更让阿四感到奇怪的小伙伴们的消息渠道,难道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她们的长辈都不避开小孩子的么?不过,阿四的阿姊们聊天基本上也从没特地避开什么,反倒是会特意讲解清楚。

    大概这就跟太子拉她去旁听姬赤华生长庚差不多吧,只有亲眼目睹了、耳边熟听了,人才能吸取一点点教训。

    科举放榜之后,又是一场曲江宴,这回没阿姊陪着,阿四没去凑热闹。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豁牙,张嘴门牙漏风的状态可太考验有自尊心的孩子了。

    阿四硬是不苟言笑两个月,坚持到两颗门牙重新长出来,她才乐意出门。

    阿四催促雪姑收拾行囊,预备早早跟着太上皇去九成宫避暑,衣食住行一概不能落下,最近少吃的茶点蜜饯都要补上,林林总总装了快要十车。

    这头阿四稳坐家中监工,仗着谢大学士在吏部忙得很,阿四打着孝顺的旗号提早请了假。少了谢大学士,弘文馆里的先生根本管不住四公主,在阿四的要求下节节败退。

    玉照不知从哪儿听到阿四清闲的消息,上门来找:“最近有好宴,阿四去不去?”

    单玉照脸上奸诈的笑容,阿四就猜出宴无好宴,谨慎问:“什么宴?我怎么不记得最近有节日?”

    “宴会哪里一定要有节日才能办,这可是最热闹的婚宴,你去不去?”玉照往阿四身边一坐,循循善诱,“世家这方面最古板,多少年了都不肯改一改,还是门阀那一套。但这回不一样,难得是女家娶男嫁的婚宴,算是世家大族里头一份,难道你就不想去?”

    要真是好得不得了的事,才不需要玉照送上门呢!

    阿四不信,小脑瓜转了转,狐疑道:“不会是你那个不识趣的男兄的婚事吧?似乎只有他家是被舍出去的。那有什么意思,到时候是我看她们的热闹,还是她们看我们家的热闹?”

    五姓世家都高傲着呢,哪个都是不肯先向彼此低头的,这改名换姓的崔大郎能被舍出去,也是因为他从前不姓崔,不能算完全的崔家人的缘故。仔细论起来,崔大郎依照原先的姬姓,迟早也是要嫁出去的,不过是他命好,合该嫁人罢了。

    再说了,阿四去参加赵家的婚宴,那是屈尊降贵,给对方脸面了。

    她才不要去给崔大郎做脸,不去!

    玉照全盘接受阿四的抱怨,好声好气地继续劝说:“我这不是独自去太寂寞么,你只当时陪陪我,好阿四陪陪阿姊吧?”

    阿四遭不住,无奈投降:“那好吧。”

    玉照再三保证:“我们只是去赴宴,绝不会碰见让你讨厌的事。”

    第120章

    作为太上皇大母和皇帝阿娘之间彰显孝心的桥梁, 阿四只要一有空离宫就会去兴庆宫问候,出门赴宴也不例外。今日唯一不同的,就是拉上了玉照, 俩人大清早到兴庆宫问候起居, 还碰上了尚宫冬婳。

    “伏惟太上皇圣躬万福。”冬婳身负皇帝的旨意恭敬地向太上皇表达皇帝的问候,并送上珍馐佳馔。等太上皇开始用早膳, 冬婳识趣地退到一边和贴身的宫人聊起太上皇昨日的睡眠和饮食。确认一概无误后, 冬婳才安心退下。

    阿四目瞪口呆地观看这一流程, 和玉照咬耳朵:“这是一直有的, 还是最近才有的?”

    玉照同样低声回答:“晚辈向长辈问候起居、陛下向太上皇问起居,这都是惯例。每隔一段时日, 圣上会亲自来向太上皇问候, 平日多由冬内相代劳。”

    虽然阿四心底觉得这是闲的没事干的规矩, 但不妨碍她跟着再吃一顿好的。等太上皇动筷,阿四也顺势往旁边一坐,厚着脸皮说:“我陪阿婆一起吃。”

    太上皇笑:“怎么, 你都衣衫整齐地从内宫走到这了,连早膳都没吃?”

    阿四确实吃过了,也确实不大饿, 但她馋。她说谎不打草稿:“只吃了一些瓜果,只等着来蹭阿婆的饭食。”

    桌上吃食繁多, 倒也不缺小孙女一口吃的。太上皇由着阿四吃,又问玉照:“既然如此,你也坐下再进一些吧。”

    “喏。”玉照在太上皇面前收敛许多,垂首应下, 安静地坐在一侧吃饭。

    阿四高高兴兴地吃着,不住向太上皇说起近日的趣事:“晚一些我要和玉照阿姊去参加赵家的喜宴, 我当时在科举考场闹了,现在倒要去参加赵吏部的孙女的喜宴。想想也怪没意思的,人指不定也不乐意见到我。还是和阿婆在一起好,再过些日子我们就能一起去避暑了。”

    太上皇不出门,对外面的事情却知道的不少,笑道:“阿四是借着我的名头往弘文馆请假了吧,怪不得喜欢和我再一起呢,就是皇帝也不能无缘无故叫孩子翘了先生的课。”

    “这才能说明我和阿婆好啊,我可是乖乖读书好多天了。”阿四皱着鼻子说,“弘文馆不少先生都变得可忙了,最近换了不少男先生来,我不喜欢。”

    弘文馆的学士多是朝中五品以上的官员兼任的,多是抽空来授课,只有少数是专职的先生。近来的贪污案牵连甚广,不免从各处抽调了人手。弘文馆的女先生要么兼任数职,要么调任,男先生的数量未必增加了,但出场的次数不免增多。

    如今的儒家圣贤书中还是那一套,总将女人当做脆弱的物件摆弄,读这样的书长大的女人也就罢了,男人多少沾染毛病,说话授课时就带出一点味道。男先生自己不觉得,下头的学生一听就不舒服。

    阿四再没忍受过旁人的,偏偏有师生间的礼仪横着,阿四也不能当场给人难堪。作为学生让先生下不来台,可比阿四将巴掌扇到老头子脸上麻烦的多。

    太上皇轻捏小孙女鼻尖,说:“小孩子就该少皱脸,不爱听就算了,多来我这人玩,我让裴卿给你上小课。”

    阿四得尺进寸:“还有我的伴读呢,我想把她们一起叫过来。尤其是道娘,她和老裴相是祖孙,瞧着总不亲近的样子。合该多相处相处。”

    太上皇挥手示意宫人撤去餐食,纵容道:“都行,阿四想如何便如何,就是让裴卿去弘文馆做先生都成。”

    “这可是阿婆说的!”阿四立刻叽叽喳喳补上许多条款,恨不得把大母吹出一朵花来,“外面的人都说老裴相脾性最倔强,只听英明神武的阿婆说话。老裴相又是裴相的长辈,肯定也是很多人的长辈,她到了弘文馆肯定很威武。以后我就靠阿婆啦,保管在弘文馆里当螃蟹——横着走!”

    这可是很注重礼法的年代,太子都得向师傅执弟子礼。老裴相的话就是谢大学士也得听着,到时候阿四想请假就请假。

    太上皇用眼神描摹阿四稚嫩的眉眼,样貌是一脉相承的,只这孩子的脾气也不知像了谁。回想皇帝儿时的事,太上皇不由道:“你阿娘小时候也不喜欢弘文馆的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晓得换了几茬人了,到了你跟前还是不满意。可见这先生也是难做得很。”

    阿四嘟嘟囔囔:“学生也难做,世上就没有什么完全轻松的事么?”

    太上皇大笑:“大概只要做人,就是有些不轻松的,无非一些人比较起来稍微轻松一点。”

    “或许是吧。”阿四将攒的闲话一股脑说尽了,终于想起来还在边上做背景板的玉照。眼瞧玉照都快和身后的柱子融为一体了,阿四提出告辞:“今儿要参宴,我想着早一点出门看街上的百戏,回头再来找阿婆玩儿。”

    在太上皇慈祥的笑容中行礼退下,阿四和玉照坐上离开的马车,确认无人后阿四才问:“玉照阿姊在大母面前不大自在的模样,这是为什么?”

    阿四所遇见的老人中,太上皇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好相处了。

    玉照摊手:“对于太上皇老人家来说,你是宝贝亲孙子,我是出五服的亲戚了,撑死算个亲戚家的孩子。在兴庆宫里,我说不定还没裴家的小娘子来得有面子,嗯……也不一定,毕竟我姓姬嘛。”

    “诶?”阿四挠头,“大母很在乎这个吗?我看阿娘不是啊。”有皇帝视姊妹孩子为己出的例子在先,阿四还以为太上皇应该也是这样的人,亲母女嘛。

    “如陛下一般的圣德明君,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就是庶民都想有个孩子继承一亩三分田,更何况坐拥四海的天子。”玉照摆手,声音放得轻轻的,“当年我家老头子一辈子不纳二色只有我阿娘一个女儿,正是怕生太多叫人拱火。说句大不敬的话,当年太上皇非得多生几个,叫我来看多半就是想着子孙旺盛。孩子多了抢肉吃,肉最后也是烂在自家锅里。”

    阿四点头:“老人嘛,多少有些迂腐,到我们就好了。要我说,以后我就不生孩子,看阿姊生产就要吓死我了。”

    玉照抚胸,也是心有余悸:“任谁靠在横木上流血不止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说完不该说的,玉照又提起刚才的事,“你主动将老裴相往弘文馆里面塞,这可不是好事。”

    阿四翻小白眼:“这是大母自己先说的,我只是顺着往下说。再说了,老裴相年纪大了一天天和大母在兴庆宫里消磨时间也不是个事啊,该有点正经事做一做,不然这日子过得多不舒坦,连累道娘在家里战战兢兢的。”

    从见到冬婳起居送膳开始,阿四就明白了。

    皇帝阿娘早就给太上皇递台阶了,从前太上皇不愿意下,老裴相也见人拉着脸,去年老裴相终于愿意往宫里走动了,皇帝阿娘才送了更合适的台阶——阿四。

    玉照点点阿四的脑门:“阿四也长大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了。”

    阿四也不是完全心里有数,有一点她就拿不准:“老裴相抓学习抓得紧吗?眼睛年老昏花没有?我要是找人代笔写习作她能认得出不?”

    玉照同情挪开眼,不与阿四对视:“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越老的,抓学习越紧。

    阿四乐观地想,裴道从前都说她大母不管孙辈的事,说不定老裴相是个喜欢放养的。

    *

    玉照如约带着阿四在西市观赏百戏,角斗、吞刀、吐火……阿四撒了一地铜钱,坐上车还在回味俳优击鼓歌唱。

    世族多连枝同气,崔家与赵家数代联姻,两家在鼎都内的宅院也离得不远。前往赵家的路上,玉照指着一阀阅焕然的巨宅介绍:“哝,这就是崔家。”

    阿四探头望两眼:“怎么好好的人家门口还要立柱子?”

    “这可不是普通的柱子,就跟我们宗庙一样,写的是家族的功业。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这玩意叫阀阅。”玉照显然是对这些东西敬谢不敏的,“民间声望最高的,就是崔家,我那没长眼的亲娘这么多年和崔家纠缠不休,看中的就是这玩意。”

    阿四不理解,大为震撼:“就只是为了这个?两根柱子?说得再好听那也只是两根柱子呀,家门口竖柱子……不,竖阀阅难道还能得道升仙么?不如宗庙,好歹我们宗庙供养了巫女,不算白建一大房子。”

    玉照一笑:“传家的可不止阀阅,还有经书,朝堂上非进士不得为宰相,正是因为世族多攻明经科,所以进士科出身的士人多受提拔。”

    原来其中还有这些事,阿四若有所思:“怪不得我听弘文馆的学士说赵老头的孙男也考了明经科,原来是惯例了。”

    不久,马车停下,车夫摆好脚垫,轻扣问候:“嗣王,到赵宅了。”

    鼎都内坊市排布,宅门多开在坊内,只有极少数的人家能拥有自家外接的大门。阿四来的时辰刚好,接亲的障车未归,赵家女得知嗣端王和四公主到来,一身绯红华服来迎接。

    阿四坦然受礼,率先走进厅堂坐下,玉照落后阿四半步,两人同坐一席。今日成婚的赵家女再三告罪,才出门去忙碌,换来在家的赵老头陪客。

    阿四半点不记仇,和赵老头聊得开心:“赵吏部呀,刚才的新人怎穿红色深衣,要是我没记错,应该是青色?”

    赵老头才是真不记恨的那个,解释通俗易懂:“成婚穿着自然是能穿最好的,我家女孙不才,承蒙圣恩任五品,能穿绯色。今日大喜,能再越级穿着,故而穿深绯色官服配金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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