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障车到府外, 新人再庭院中还有一些流程要走,赵老头就问阿四要不要出门观礼。阿四今儿本就是被玉照拉着来的,能少参合绝不动腿, 她连连摇头:“不用管我, 你有事就只管去吧。”

    大概半个时辰后,繁杂的流程终于走完, 青帐内合卺结发, 宾客恭喜声阵阵, 宴席一道道送上桌案。观礼的宾客进入厅堂先向阿四和玉照问好, 随后就坐。

    来来往往的人或多或少都能和玉照聊两句,阿四一心埋头吃饭, 绝不给人搭讪的机会。

    只到今夜的主角端着酒杯走到桌案前, 阿四也吃得差不多了, 擦擦嘴,抬起头打量来者。赵家女和崔家男一向是般配的,大差不差的家室、同样出众的外貌、同穿红衣, 对外展露的神态也相差无几。

    阿四和玉照坐着,两个新人自然也要跪坐,彼此间饮酒一杯, 算是成全了今日的喜事。

    崔大郎精神不错,与玉照说话时咬牙称一声“嗣王”, 兄妹俩简单地聊了几句近况。女方的主场,男方的母亲是不在的,为此阿四暗地松了一口气。

    等两人走开,阿四问:“玉照阿姊知道他们的生活如何吗?”

    他们指的是临月和崔大郎。

    玉照放下酒杯, 惋惜地望着赵家女离开的背影:“我家大母每月都要送财帛,外出时十次有一次会带上我阿娘, 就是为了让他们在外不受凄凉。比起从前的日子是不成的,但也比一般官宦人家过得要好了。宗室子嗣稀少,连带着我这个除名的阿兄也金贵起来,在外也能被叫一声崔公子。就是可惜了赵家娘子,我这阿兄摆在屋里看看也就罢了,娶回家是有麻烦的。”

    “麻烦?什么麻烦?”阿四好奇。

    “他在外的知己很多。”玉照挑挑拣拣桌上的菜肴,漫不经心地说,“除开姬难,当时姓姬的青年男人只有他一个,要不是我们还在弘文馆就读,可能连私生子都冒出来了。你知道的,汉朝武帝的卫太子刘据死后,他的孙子还能从茫茫人海中被找出来登基。只要能弄到一个能证明是姬家血脉的孩子,将来如何犹未可知呢。”

    顾及厅堂人多口杂,玉照立刻咧嘴接上话:“说不定就能从我手里继承了王府。”

    敏感的话题不适合在大庭广众议论,阿四左右探看,问道:“今儿你的阿娘没来吗?”

    “她?”玉照叹气也掩不住勾起的嘴角,“我阿娘过得好着呢,宝贝男儿嫁出去了,她要留在崔家招待宾客。这可是好事,我这辈子是懒得结婚的,正好让她一把过过嫁娶的瘾。”

    阿四自知不喜欢临月其人,但她也知道母子之情是难以断绝的,便问:“阿姊是不打算与她重修旧好了吗?”

    “你这话说的,好似我与亲阿娘之间有什么恩怨似的。我们的感情一直很好啊,我只是帮不上她的需求,毕竟亲爹已经死了,也不能复活。再有的,她应该比较担心阿兄的未来,现在也有了好归宿,我总不能管他一辈子。隔三差五地让身边人带礼物去给老娘问问安、送送吃食、找医师去把把脉,算是尽了我的孝心。”玉照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还打算给阿娘养老。

    既然如此,那今天真是来吃席的?

    阿四有点不相信,试探道:“那我们等会儿就回宫去?”

    “好啊。”玉照点头。

    今天貌似真是个平安夜。

    阿四从侧间解手更衣出来,正要回厅内叫上玉照早退,就听见青帐内隐晦的动静。

    太不巧了,青帐直接搭在庭院里果然要有人尴尬的。阿四抬头望天试图避开视线,火红的天际云朵长成一张笑脸。

    不对啊,夕阳还没完全落下,保留节目不至于这样早上场。

    这就有趣了,阿四迟疑地停下脚步,现在是往回走呢,还是留在原地听一听八卦?

    考虑到自己还是个孩子,无论发生何事都与她无关,阿四勇敢地决定凑近了仔细听。她先揪掉腰上的金球香囊塞进垂珠的手里,要求宫人们分成两批,一部分随垂珠回厕所找找消失的香囊,一部分回厅堂让玉照找个机会出来。

    阿四留一个人高马大的宫人留在身边,装作无意地往青帐方向靠拢,但又不能走得太近,选了一丛青竹欣赏,而后束起耳朵听。

    专门为婚礼搭成的青帐只用这一晚上,用料上佳,光影不透。同性别的宾客和亲眷也是能进去和新人聊两句的。

    因此,当阿四听见里面是事关情情爱爱的争执时,马上联想到玉照所说的知己。这个时代,人想向上爬的路不多,阿四不由在内心谴责起崔大郎的三心二意,明知要结婚了,怎么还能在外沾花惹草?

    没有半点为人夫的道德。

    “郎君天人之姿,我如蒲柳,不敢期盼再有来日,只望郎君能看在情分上,为我们安排一个容身之处。”

    嗯……很常见的剧情呢,阿四想。

    大周的民风开放,开明些的人家是允许家中孩子在一定范围内稍微谈一谈恋爱的。前提是,贵贱不婚。身份相差太大的话,生下的孩子除非是独苗,否则也很难有好下场。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崔大郎显而易见的慌张,“这事……你们快快离开,先去找我阿娘,她会安排好的。”

    这问题阿四也想知道,要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被放进来的话,她的安全岂不是相当没有保证。

    反过来想,今夜这糊涂事,是一定有人放任发生的喽?

    先入为主的思想占据上风,另一道人声哭诉“恨不能生做女……”时,阿四的灵魂都僵硬了一瞬。

    怎么有个男的?这有男有女的和玉照刚才说的不一样啊,难道是崔大郎玩的特别花,荤素不忌?

    三人说到情深处,声响也越发大了。

    动静惹来侍从侧目,两个人侍从对视一眼,先走到阿四身边问候:“公主可有需要奴去做的?”

    阿四尴尬回首笑:“没事,我就是吃饱了走动走动消消食。你们忙你们的。”侍从面色为难,想要再劝,阿四耳边一动听见一些暧昧的声音,顿时不愿再停留,见垂珠带人回来自觉挪步离开:“逛两圈又有点饿了,我还是先回去。”

    阿四这头将将踏过门,玉照刚好出来,两人打个照面。

    玉照含笑问:“香囊找见了吗?”

    阿四老实道:“垂珠应该找到了,我们现在回家吧。”

    虽然很想,但太极宫并不是玉照的家,她只能牵着阿四的手向主人家告辞。等到周围人少了,阿四才偷偷说起听见的事:“青帐里有外人呢,我还听到一些古怪的哭泣声,真奇怪,这样的宅院又是喜宴,难道不应该管的很严格的么?”

    玉照却不见惊讶,淡然地拉着阿四往外走:“管他呢,反正人都嫁出去了,再有些乌七八糟的事,赵家和崔家要脸,这婚事还得继续,我们只当是不知道。”

    阿四皱眉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浓重的昏黄中,马车驶离这片有两根柱子做陪衬的巨宅,惊声的尖叫和骚动被厚重的宅门遮盖,没有传出一丝声响。

    车中昏昏欲睡的阿四似有所觉,下意识回望,只能看见夜色中消失的风景。

    阿四失了困意,伸手摇晃玉照的双肩:“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对吧?”

    玉照茫然地回望阿四:“什么?”

    阿四看不出破绽,泄气道:“算啦,我明天肯定会知道的。”

    两人回宫的时间掐的正好,宫门在她们乘坐的马车后落钥。阿四在外奔波一天,洗漱后倒头就睡。

    久违的梦境里,阿四和一桌油炸食品在一起相亲相爱,面前的电视里播放的是狗血古装剧,一女两男的争执戏码正进行到精彩之处,其中一女一男各拉着中间男人的双手,掷地有声:“他是我的!”

    随后一人掏出一把刀把中间的男人平分了……

    平分了。

    阿四一脸惊悚地倏然坐起,值夜的绣虎也惊了,赶忙上前安慰:“四娘,是梦魇着了?不怕不怕。”

    “没事,我不怕。”阿四摸一把脸,冷静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绣虎估摸道:“卯时初刻了(早上五点)。”

    阿四平日起床是辰时初(七点),算是起特别早了。她从床上爬起来宣布:“今天我要趁早去找二姊一起吃饭,聊一聊平分……做梦梦到的算术。”

    大清早起床就为学习,这可真不像是四公主啊。

    第122章

    阿四在还周殿上蹭饭一顿, 不知不觉地将梦里的事忘了大半。还是姬赤华问起:“你从前再没这样早起过的,突然来我这儿是碰见什么事情了?”

    “我能有什么事呀。”阿四反而感到奇怪,美美吃完肉羹靠在榻上休息, 好半天才想起来, 她今早是真有事要问的。

    趁着姬赤华上衙前的空档,阿四先将昨夜碰见的腌臜事说了, 又在姬赤华古怪的笑容下讲述了昨夜三人行的奇特梦境。阿四坚持昨天肯定是玉照背着她做了些坏事, 震声道:“我想了好一会儿了, 玉照阿姊带着我就是为了能趁早离开吧!”

    姬赤华险些笑倒:“你这做梦血淋淋的, 没被吓到吧?”

    阿四哼哼鼻子:“才没有,只是一个梦罢了。重要的是现实中的事, 阿姊快告诉我, 昨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你听听也就罢了, 可别往外面说。”姬赤华不像玉照需要顾忌身份,直接将事情和盘托出。

    昨天晚上,就在阿四离开赵家宅院一刻钟后, 发生了一件足以写进野史流传千年的荒唐事。

    一青年娘子和她的丈夫在崔大郎新婚的青帐内闹起来了,妻夫之间争论不休,娘子抄起桌上的剪子狠心向丈夫捅去, 做丈夫的一躲开,将崔大郎凑到中间, 竟是恰好割势了。

    崔大郎来不及呼痛便疼得昏死过去,青年娘子慌了神与丈夫尖叫起来,引来侍女探看,报到赵老翁耳中。赵老翁令孙女去处理, 自己稳住宾客,寻了个崔大郎累极昏倒的借口, 勉强糊弄过去。

    阿四已经不再是当初天真的孩子了,听完这般离谱的故事也没太惊讶,有些遗憾道:“早知道我就该多留一刻钟,这样新奇的热闹可不是轻易能瞧见的。”感慨完,阿四点出疑惑:“既然赵老翁稳住了客人控制流言,那阿姊又是怎么知道的?明明是昨夜才发生的事,距离此刻才过去多久?肯定是早就知道了。”

    姬赤华挑眉道:“剩下的你听不听?”

    阿四向故事低头:“听听听。”

    那无名娘子有孕在身,口口声声说是崔大郎的孩子,某郎则说自己是崔大郎的情郎。可惜赵家的青年才俊,初婚就见了丈夫两位成双成对的情人,亏得赵家娘子端得住,硬是将人安抚住封口,又忍住气叫来医师为崔大郎医治保住他一条小命。

    事后论起来,伤人自是罪过。可偏偏是这样惊世骇俗的丑事,赵家和崔家要考虑声名,伤人的娘子要顾虑性命,便也没报官,一并瞒下来。这事太刁钻,赵家算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就差没和崔家翻脸了。而崔家人也无语,只能暗恨崔大郎不做人事,再在背后查找到底是谁设的局。

    至于姬赤华是怎么知道的,当然是临月遭不住这事,只能求到端王府寻个御医,兜兜转转还得是玉照出面去交涉。

    姬赤华为这场闹剧下结论:“也不知道玉照哪儿找人出的主意,未免太损了。”

    阿四举起小手问最后一个问题:“她们是怎么进的赵家门?”

    “这个啊……”姬赤华轻笑道,“总不能是翻墙,只能是正正经经从跨过门槛进去的。至于她赵家的门进了什么样的人,又是怎么进的,我们这些外人怎么会知道?”

    噢,阿四受教,那就是赵家请进门的宾客之一了,世家大族就亲戚多,谁知道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

    虽然这是个精彩的故事,但阿四还是不相信以上就是全部。奈何姬赤华已经起身要出门上衙点卯,不好阻拦。

    阿四深知人不能难为自己,回丹阳阁找了雪姑吩咐:“快去帮我打听打听崔家刚嫁出门的大郎的事。”

    雪姑得令就要出门,阿四又叫住:“等等,不只是崔大郎,把赵家娘子的事也问一问,我要知道她和玉照阿姊或者二姊的关系如何。”

    事关当朝亲王,雪姑不能保证,为难道:“楚王之事,妾不一定能打听清楚。”

    阿四摆摆手,毫无愧色:“先试试嘛,我觉得二姊要是知道你去帮我打听的,说不定会让人直接告诉你。往太子阿姊那儿也使使劲,三姊和玉照府上也问候,总有人会乐意的。等你和她们混熟了,以后不就都方便了?万事开头难嘛。”

    雪姑踌躇:“那四娘接下来要去……”

    “我当然是要去向太上皇问安了,反正弘文馆的假都请了,我就得把孝心做足。”阿四哼着小曲进内室更衣,兴庆宫隔三差五就有歌舞看,她可不能错过了。

    宫人从维城库取回阿四这个月的月俸物,碰巧和将要出门的阿四打个照面,阿四随意扫两眼,意外发现居然还有铅粉之类的东西,惊讶道:“我好像从未见过这些东西,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由内库供给啊。”

    宫人屈膝见礼,回话:“凡是公主生活所需,具由内库供给,偶尔有所缺,也由宣徽使专人往宫外采买。衣服铅粉之类,有公主用不上的,内官多赠与他者。”

    似乎是从前柳娘安排过的,每年闵玄璧、阿史那舍尔等人生辰,柳娘会送些礼物过去。阿四一直没过问,雪姑也就按照旧例行事。

    内官换了谁,都能将丹阳阁打理得井井有条,阿四的生活从生来下就是舒坦的,悄然间,阿四都快忘记从前跟在自己身后的人了。也不知道孟妈妈和柳嬷嬷近来如何,应该是不错的吧。

    猛然间横插一档子事,阿四对去兴庆宫观戏的事也失了兴致,简单问候太上皇一声,聊了两句诸如老裴相何时来给我做先生的话,谈笑两句便告辞回家了。

    回家——要不是昨晚的梦里存在电视,阿四都要不记得自己从前是多么迫切地想回现代。现在的生活实在是很美妙的,或许物质上不那么便利,但她拥有了广阔的空间和精神上的松快。

    雪姑赶在阿四晚膳前回来,送上几页写满了字的纸。

    阿四翻看两下,问:“我看完之后是不是还得烧掉?”

    雪姑迷惑:“什么?”

    “咳,没什么。”阿四又一次遗憾地想,手机还是很重要的,不然她就可以和姬宴平分享鼎都层出不穷的趣事了。

    赵家娘子年近三十,却是在官场历练了十五年的老人了,官至五品吏部员外郎,是早期女子科举受益的人。此前,入朝的女人即便是结婚也少有生育的,对于从未得到过应有权益的女人来说,抓住手里所有的权力要比虚无缥缈的未来子嗣要重要的多。

    因为谁也不知道天上突然落下的馅饼会不会在某天清晨消失,所以必须尽力施为。

    直到楚王姬赤华有孕,姬赤华怀孕生子期间并不告长假,从确认怀孕到月期一共休息了不到两个月。为方便女儿行事,皇帝顺势下旨规定了官员产假不得超过两个月。此后,一些官吏才开始考虑生育问题。赵娘子也是其中之一。

    就如阿四预料的那样,赵家娘子和玉照有不少往来,应该算是朋友。这门婚事,可能还是由玉照牵桥搭线说成的。

    崔大郎惯常荤素不忌地在欢场打滚,倒不是他生来爱走后路,而是如今文人墨客间流行豢养男宠。二十多年前晋王清扫了平康坊,至今依旧严抓闝者,为此晋王自家王府都设立在平康坊中,那些欢场呆惯了的浪男惹不起晋王只能走旁门左道,不能闝女伎,就拐着弯寻摸男伎,以未长成的少男为最佳,男伎成了附庸风雅最好的装饰。

    崔大郎的母亲临月管得严,并不许他在外头胡闹,但崔大郎二十有七的人了,临月也不能将人再和孩子似的拘在眼皮子底下。崔大郎少了曾经的远大前程,不免就要和狐朋狗友胡天胡地耍玩,若是身边没个美人相伴,实在是丢脸面的事。

    于是,一个出身寒门的貌美私生子就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他的身边,明面上说得过去的出身,恰到好处的外貌身段,以及乐于奉承的心思,还有一个攀慕富贵的妻子。

    不过,俩人显然没有事先通过气,至少这男子不知道凶悍的娘子也和崔大郎有勾搭,甚至于有个未出世的孩子。咦,既然三者的关系这么微妙,这位娘子怎么断定腹中胎儿的父系?

    嗯……怎么说呢,虽然没有证据,阿四总怀疑这里头的贱男人与快狠准的娘子和玉照有关系。

    第123章

    阿四无心关怀崔大郎日后的生活有多少凄惨寂寥, 心里捣鼓两句就将这隐而不宣的丑闻丢在脑后。毕竟崔大郎已经是赵娘子后院的摆设的,即便是贵为皇子,阿四也不适合随意打听人家的后院密事。

    不过, 阿四不关心, 总有人不得不去关注的,比如玉照。

    且不说临月在见到痛受宫刑的男儿时发出的悲痛嚎叫, 和突发孝心日夜拜访老赵家侍奉可怜老母亲的玉照。赵家失了官职又孙女又娶了废物、还得日日受临月撒泼的赵老头终于遭不住了, 他在孙女大婚三日后迫不及待地回了老家, 顺带将不成才的后辈一并带走, 把鼎都里的赵家宅院留给翅膀硬了的赵娘子。

    赵娘子平静地接受了新婚丈夫的丑事,任由后院的大戏和外头疯狂的流言日复一日地上演, 只专注于手中的差事, 一刻也不落地上朝上衙点卯。

    就连新官上任不断挑刺的谢大学士、现在的谢尚书都对这个遭了瘟似的倒霉的下属深表同情, 不是每个人都能处惊不变地接受满大街的百姓和日日相对的同僚窃窃私语自家丑闻的。

    谢大学士向阿四表露了自己的评价:“赵家这一代竟真出了个赵吏部第二。”竟能容许外人在家宅内惹出这许多的风波。

    偷来的假日里,阿四简直乐不思蜀,在快乐的生活里忘记了学习, 在某一日被谢师傅逮住,虽万般不情愿,但也只能接受现实乖乖听课。偶然听见谢师傅这般那般的对同僚的褒贬, 阿四也只能含蓄地笑:“这丢脸的又不是赵娘子,外人只能同情的。要我说, 还是玉照阿姊惨一些。”

    谢大学士才不上小孩的当,随口敷衍:“或许吧,你别落了课业,我好好地给你讲完史, 也算是大功告成了。”

    阿四坚持不懈地把话题往歪带:“只比崔大郎大三岁的赵娘子都已经任职十余年了,怎么崔大郎年纪轻轻的就知道四处玩乐, 都不去试一试科举么?”

    “科举?你是年年去尚书省看人考试,半点也不把考卷看进去呀。”谢大学士气笑了,手指敲桌板,“你再不用心点学,再过二十年,你也没胆子去下场科考。”

    不等谢大学士的长篇大论洋洋洒洒盖在阿四头上,外面来人传唤谢大学士前往政事堂。谢大学士无奈住嘴,抽身离开前点了一弘文馆的学士监督阿四。

    学士一板一眼地问阿四有何不明白的地方?

    阿四道:“我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似乎都不大重视科举。”科举考场的公平也好,入场的资格也好,总是显得马马虎虎的。这可是朝廷取士的重要途径,甚至阿四从前只知道这个。

    学士遂问:“大周上下共有两万左右的大小官员,公主可知道其中有多少是科举出身的?”

    阿四回想身边见过的官员,随便猜个数字:“八千?”

    “三千。”学士眼中是阿四不懂的深沉,“这还只是官员,没有算上胥吏。要是把胥吏也包含在内,科举出身的官吏不足百一。”

    这倒是阿四闻所未闻的,她追问:“那更多的人来自哪里?”

    学士很难不笑,她和阿四对视。片刻后,阿四“啊”一声,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弘文馆本身就是一个不用参加科举就能入仕的途径,再有的恩荫出仕、权贵举荐……更多的时候财富和权力只流传在血脉之中,极少数逆袭的人才,正因人数稀少才被大肆宣扬。

    科举固然是一条通天大道,但对于更多的凡人来说,更像是一个传说,是望梅止渴中的青梅。

    曹操虚构的青梅安抚了口渴躁动的士兵,一步登天的科举也能给天下不安于室的读书人幻想。也正因此,维持科举的另一重要原因就是,科举能带来社会稳定。不期然的,阿四想到了爱情,自古以来爱情在很多时候都扮演了“不安定的因素”,实际上也只是一种幻想。

    以此类推,各种各样的信仰也是如此,总归是给人一个逃避现实的去处,安抚人心,维持现状。

    还是那句话,非科举出身不为相,仅仅在“相”级的官员选任中,科举出身会占优势。

    阿四有些失落,轻轻合拢手里攒紧的书册,似叹似惋:“我总觉得科举这事是很要紧的,若是连这最后一点希望都没了,真难想象人间会有多么动荡。”

    学士微笑着翻开书页:“公主年方八岁,不必杞人忧天,这书还是要读的。”

    阿四一鼓作气往桌案上扑,侧脸压在书上耍无赖:“再聊一会儿嘛,先生是科举的,还是应召?应当是寒门人吧?”

    “这都不是公主不读书的理由啊,大学士交代了,今日的文章是必须写完的。”学士温声细语,但毫不动摇,“一句句写,慢慢地看,很快就能完成的。”

    ……为政之要,于斯而著。

    终于写完最后一句,阿四把笔一丢,迅速站起来伸懒腰松快松快僵硬的腿:“再这样长久地跪坐下去,我肯定要长不高了!”

    学士检查完毕,全文主要讲述无为而治,大多是套话,只有开头和最后一段用汉末的例子稍微表现了阿四内心的偏向:阿四更倾向于严于律官、宽容待民。

    而文章内写的是蜀汉的严刑峻法与盘剥百姓的“直百钱”,双管齐下从百姓手里搜刮财帛。

    学士笑问:“四娘为何写了诸葛武侯的话?”

    “刚才谢师傅讲述的就是诸葛武侯匡扶汉室的故事,刚才听的这个我就写这个了呀。”阿四趴在窗边欣赏天空随夕阳泛黄的景致,傍晚的余晖总显得要比正午还要明亮,有一种温暖宁静的感觉,一想到这么美好的一天都耗费在书桌上,就好吃亏。

    明天得出门找补回来才行。

    学士不知阿四放飞的心情,还在分析文章。她在弘文馆任教数年,对谢大学士有最基本的了解,深知谢大学士学的是儒家推崇君主外王内圣那一套,每每说起法家多贬,如今看来几个皇子中唯有四公主的想法偏向谢大学士的期许。

    宫墙上几只圆滚滚的麻雀叽叽喳喳,阿四望着它们可爱的模样就想笑,连声催促:“先生检查好了嘛,我要出去玩喽。”话音刚落,人就顺着窗户翻出去,捡起两块石子高高抛起砸在麻雀脚下,惊起一片麻雀。

    “嘿嘿嘿。”阿四得意地想,她的准头越发好了,下次再去秋祢,一定是能满载而归。

    学士透过窗将一切印在眼里,嘴角不由绽开一抹笑。四公主终究年幼,说不定只是天性多两分良善而已,来日犹未可知。

    阿四蹦蹦跳跳地离开弘文馆,屋外就是雪姑指派来接阿四的宫人:“宋王来信,正等着四娘回去拆信呢。”

    “这样么?”阿四惊喜道,“怪不得刚才麻雀叫得欢实,原来真是有好事情等着我呢。”

    送信的人是姬宴平的亲兵,其人早已告辞,说是姬宴平托付的东西多,不能久留。阿四拿到手的是个木匣子,考虑到必然有人检查并未上锁,打开之后是一封厚厚的书信和一包混着干草的黄沙。

    姬宴平在信中开头就说,这是她第一次旁观边军与九黎作战时为躲避流箭在城墙角落拔的一把草,因为太过紧张,回军帐内才发现手中握着的一捧沙草没丢掉,懒得出门丢弃干脆就寄回来了。

    阿四会心一笑,脑海内浮现姬宴平死要面子的臭脸。

    姬宴平并未说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只是简单描述了在北境这一年的生活和偶尔发生的趣事。

    一列列文字落在阿四眼里能变成生动的日常:姬宴平初到北境时,受到闵玄鸣热烈的欢迎,虽然好朋友很是欢迎她的到来,但镇守北境的闵大将军对远道而来的宋王表现出一副牙疼的态度。陈文佳倒在北境如鱼得水,没两月就和闵玄鸣成了难姊难妹整日和闵大将军手下的兵一起操练。

    姬宴平是不参合的,除非天塌下来,闵大将军绝不许她靠近任何危险的地方。她只作为宝贝疙瘩在一旁看热闹,刚开始亲卫还会为她遮阳扇风,后来闵大将军嫌弃金贵的亲王带来不好的风气,勒令她必须滚得远远的再看热闹。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姬宴平麻利地从校场离开,混迹在边疆的小城里。在这儿没人认得出鼎都的宋王,也没人敢接近锦衣华服又有侍卫跟随的姬宴平。

    这儿的女人额外地凶悍,活出了野兽的姿态。姬宴平很喜欢,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多带两个回宫,最好是能陪着阿四。

    边境的百姓生活多艰苦,姬宴平的请求自然有很多人愿意接受,她们都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过得舒坦,但又并不能完全放心把孩子的未来交给陌生的贵人。

    为了取得信任,姬宴平特地请来了“少将军”闵玄鸣,作为闵大将军的女儿闵玄鸣在军民眼中就是保护神的女儿,自带声望。有闵玄鸣作担保,事情进展顺利十倍——写到这儿时,姬宴平有些醋味。

    但是,姬宴平温声询问孩子们时,大多数的孩子并不像她们的母亲那样高兴,孩子们陷入犹豫,比起深知战争之苦的老人,孩子们眼中的保家卫国的人是英雌,是家乡坚实的守卫,也是她们所期待成为的人。

    孩子们未曾见过鼎都的繁华,也不知生来活在锦绣的中的人和长在烈日风沙下的人有何不同。她们只是天然地、期望保卫脚下的土地。

    姬宴平半蹲下握住了一个黑瘦孩子的手,问她:“你愿意明年和我一起回去吗?”

    女孩的年纪与阿四一般大,短短的衣袖只能遮盖大半的手臂,露在外面的小手晒成与衣下截然不同的颜色。她黑黝黝的眼睛近乎发光:“不行的,我的阿娘在这里,我要留在这儿,长大了也做将军帐下的士兵。”

    跟随的士兵们都在笑,其中一人介绍:“这是大将军帐下一弓箭手的孩子,她的阿娘是军中百发百中无虚弦的高手。”听到士兵的夸奖,女孩胸膛挺起,与有荣焉。

    “原来如此。”姬宴平也笑:“这样的神气,我想你以后一定会比你阿娘更出色。”

    女孩露出理所当然的表情,手指着自己说:“阿姨们都说我阿娘小时候不如我,我可是射杀过鹿的。”

    读到这,阿四不禁响起被自己吃下肚的两只白兔和叽叽喳喳飞走的麻雀,升起久违的好胜心。

    第124章

    军营中比起鼎都吃穿简陋些, 但也少不了姬宴平的吃穿。军中将士的吃喝相差不会太大,闵大将军和普通士兵的伙食仅仅是份量的差距,普通士兵的份量是一定的, 但闵大将军能吃饱, 闵玄鸣也是如此。

    姬宴平来到这儿之后,她的餐饭成了独一份的, 时常单独在帐中吃小灶。一是姬宴平确实咽不下那些难以下咽的粗糙食物, 二是她不必真与士兵打成一片。

    一个好的将军必须能与手下的兵心连心, 至少要士兵肯交付真心和性命。姬宴平不必做这个, 除非哪一日国朝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姬宴平大概也做不成亲上战场的将军。

    为了弄清楚味道, 姬宴平还是尝了一口, 强忍着咽下, 目的是给阿四描述口感。

    阿四:……真是她的好阿姊呢。

    军中女兵不少,但征召女兵是近十五年的事,加上各种顾虑, 应召入伍的男兵是多数。姬宴平很讨厌去到男人多的地方,因此只粗略地了解男兵的大概日常,就如上文所说, 边疆艰苦所有人都在野蛮地生活,但男人的野蛮显然要比女人多一些禽兽不如的事。毕竟禽兽有不可遏止的发情期, 但人没有。

    为此闵大将军曾下大力气整治过,事实证明重罚之下,男人是可以用上面的脑子思考的。

    唯一令姬宴平感到意外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事情变多了。没人能确定处于下风的男人是否是自愿, 男人的想法谁能搞明白呢?于是,军营允许受侵害者举报。

    就姬宴平所在的这一年中, 她偶然间撞见过,但并未有男人检举。就此,姬宴平只能认为是“情投意合”了。仔细想来,能自己解决而不外扩,也算是一件好事。

    三姊怎么会什么都往上写?

    阿四猛然盖住信纸,紧张地问坐在旁边的雪姑:“这信件是只有我看过,还是有别人看过?”

    雪姑莫名道:“凡是外头送进宫来的,都是要检查的。宋王的亲笔信应该是甘露殿的宫人粗略翻看过有无夹杂外物,其他的应该没了。”

    “那就好。”阿四稍微松气,甘露殿的人嘴巴比较严实,大概是靠谱的。

    姬宴平的好奇心旺盛到阿四难以想象的地步,几乎将边境的城镇翻个底朝天,恨不得把没见过的东西全都翻出来细细琢磨,每日除了旁观一个时辰将士的操练就是在外头闲逛,晚间就写书信和笔记,她既写军营中看不明白的现象,也写民生。

    距离鼎都足够遥远,远到当地的人将皇帝当做类似神明一般的存在,并不相信现实中会真实地触碰到和皇帝真切相关的人。姬宴平在这儿能看见早年从东南迁移来的人,也能和原住民谈天。

    姬宴平在书信中写了一句相当大逆不道的话:或许,完全不被管理的、自由发展的百姓过得要比史书上圣德明君治下的百姓更好。

    这一块土地原先是回鹘治下的,后来被大周军队占领,慢慢地迁移人口,才发展到现今的模样。朝廷将这儿当做战争的缓冲地,并不指望从中汲取民力民财,免了租庸调。远处的世家大族看不上这动荡的边陲,本土的豪族也未能生成。

    所以,军饷足够的前提下,这的百姓劳作所得皆能归自己所有,依靠分发的田地,平日里每个人都能差不多填饱肚子。

    一旦战争到来,全民就要勒紧裤腰带先供给流血的士兵,也就无所谓吃不吃饱了。

    信的末尾,姬宴平说将这里率真、野性的孩子带回深宫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不能现在就将人送给妹妹了。她拜托闵大将军选出两个母亲战死、身体又不健壮的女孩,暂时养在身边,将来带回王府作为养女养大,以后留在阿四身边安排一官半职,算是一点对英魂的寄托。

    原因的话,是姬宴平自知是个不能长久相处的人,她的怜悯是极短暂的,阿四的仁善似乎是天生的,也许可以更长远地庇护她们。

    如果在姬宴平看来,边关那些能吃饱的百姓过的日子对比起来已是相当不错,那么,鼎都中的百姓过的又是怎样的生活?远在天边不见天颜、身负重税的百姓又是怎样地活着?

    阿四从书信中窥见先前从未认真关注过的事,真正的、处于这个时代底层人的生活。

    而这只是冰山一角。

    收起厚厚的书信,阿四亲手合上木匣,放到床榻边上的木柜里。关上柜门阿四又有些不放心,叫来雪姑:“给这小木匣上把锁吧。”

    “喏。”雪姑便出门唤善木工的宫人来,并拿来一把小铜锁,将曲折的钥匙放在阿四手中。阿四这才满意,点点头:“就先这样,以后我受到的书信都放在这儿,不许除我以外的人翻看。”

    雪姑和宫人一并笑应了。

    再见弘文馆学士时,阿四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当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她们能吃饱穿暖吗?”

    弘文馆学士前日里批改了阿四的习作,心下颇为满意,和蔼可亲道:“不同的地方百姓的生活也大不相同,离得最近的如鼎都的百姓,大多是能够吃饱穿暖的。但走的稍远一些,有些地方的人或许连一身衣物也凑不齐。宋王好游猎,自十三四岁起,一有空便往城外去,十六岁时偶有一次在鹿苑遇到了衣不蔽体的野人,从那以后宋王爱马,也只在府内亲近,很少再兴师动众地外出游猎了。”

    “这样的人多吗?”

    弘文馆学士直言不讳:“很多,现今天下户口,逃亡近半。大量的人口或是化作流民或是成为世族隐户,究其原因,生活艰难,不足以养家。”

    阿四垂眸,双手捏到一处:“这是为什么呢?是哪儿出了问题?”

    “问题啊,是各方各面的吧。”弘文馆学士说起阿四儿时的兴趣,“我听说四娘从前是爱折花的,丹阳阁也养了不少花草。既养花,就少不得有些花草短命些枯死。一株花草枯死,有可能是日照、雨水不足的缘故,也可能是宫人偷懒、照顾不周,也有四娘时常辣手摧花的原因……四娘觉得哪个情况更多呢?”

    百姓的流离失所,一是天灾造成的家破人亡,二是地方官吏、豪强的盘剥,三是朝廷从税收、杂役汲取民力过度。

    阿四抿嘴:“大概是都有的吧。”

    此刻屋内门窗大开,除开师生里外无人,太阳明晃晃地照在院中的翠竹上,一道道笔直的影子映入室内。

    弘文馆学士微笑,简单地讲起历朝历代都避不开的流民问题。

    无论哪种原因都能让百姓微薄的家底轻易化为乌有,其中缘由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利”字。普通的百姓是最好欺压的,从中央朝廷到地方官僚,层层盘剥,上偷皇粮下抢民粮,一旦朝廷手里没了钱,就要增收税。

    税多落在土地上,无法承担重税的百姓只能卖掉土地成为地方豪强的佃户,以此来避税。豪强虽然也不是好东西,但抽成到底要比税收少一些,能叫百姓勉强活下去。天灾人祸也是同理,没了赖以生存的土地,百姓就做不成庶民,只能依附世家大族为仆。

    流失的人口无法查明,有的在田野间做个野人,有的就此从属世家大族,朝廷收不到这部分人的税,税收难免因百姓流离而减少,钱不够用,就难免再加杂税。

    如此循环往复,情况越发糟糕。

    这是近乎无解的局面,阿四再一次认识到了自身的无力,她起身谢过学士:“我明白了,谢先生教诲。”

    “能听懂就好,今日不必再说其他,你只管将这一件事想透。”弘文馆学士举杯饮茶润喉。

    有弘文馆学士不能说出口、但阿四听出来的话。

    世家大族终究是由官吏组成的家族,这种隐藏户口的事,就连谢大学士也不敢拍着胸脯说家族内没有。每年选拔上任的官吏,在一地长久经营,三五代人之后便也是地方豪强。

    这样的大小豪强盘踞在大周的各处,其中隐匿的户口,正是历代皇帝力图削弱世族力量的重要原因。

    皇权的兴盛,就在于对百姓的控制。

    阿四还记得谢大学士在很早之前的课堂给阿姊们讲课,说到商君书,令国家富裕的方法就是让百姓手中无余粮,一切财产归于朝廷,百姓贫穷,才能勤勤恳恳创造财富。

    只要坐在皇帝的位置上,皇帝想的必然是扩大手中的权力,世家大族想要的是分享权力,官僚中或有清正廉洁的爱民好官,但更多的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百姓只是棋盘上最脆弱的棋子,任何一方都能碾出百姓身上的油水,且以如何榨出更多油水作为目的。

    阿四失魂落魄地想,这样的局面就算她有三头六臂也是改变不了的,即使坐在皇位上的是一个真正做到爱民如子的皇帝,也不能改变大势所趋。人是不能完全摆脱环境的影响的,哪怕皇帝三申五令不许官员贪污,难道天下两万官员真就不贪了吗?

    弘文馆学士见阿四表情凝重,不由道:“有些道理心里清楚就好了,万万不可迷了心窍。万事万物总是越变越好的。”

    阿四深呼吸两下,振作精神:“世上人力不可更改的事那么多,哪能样样往心里去呢?上次之后,我已经数日没见谢师傅了,她不再为我讲学了吗?”

    弘文馆学士感慨道:“这正是我要与你说的。今日圣上已下旨,来日由老裴相为四娘授课,没想到还有再见老裴相的一天。至于谢大学士负责的史,每旬一课。算起来,后日四娘就能见到她了。”

    第125章

    阿四前面在说谢大学士是否还在的话, 没两天却发现聊得来的弘文馆学士被调走了。弘文馆的先生们说起多含羡慕的意思:“圣上亲旨,连细软都来不及收拾,当日就走马上任了。”

    未免太急了一些, 时间也叫人多想。

    将将和阿四多说两句, 怎么人就被调走了?

    阿四不像官员们顾忌多,她有疑窦便大大方方地去甘露殿拜见皇帝, 等先进的官员们从另一道门离开, 冬婳就来引阿四入内。

    皇帝愈发威严, 面对阿四时慈爱一如往昔, 然旁人再不敢深望皇帝眼眸中的深邃。

    阿四小跑两步,坐到皇帝身边问:“阿娘, 前两日在弘文馆讲学的学士去哪儿了?我很喜欢她的, 怎么突然就把她调走了呢?”她还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呢。

    皇帝笑道:“我手中缺人用, 孙卿又是个得用的人才,自然就要给她一个能一展才华的好去处了。阿四难得来寻,是觉得她有什么叫你喜欢的地方?我再给你选一个差不多的。”

    见的面少, 阿四也没打听过那位学士的姓名,原来是姓孙的。

    阿四不好将孙学士教的东西都直白说了,以免叫有心人听见, 叫学士遭了世族报复。她好半天没能想出正当的理由,左顾右盼间含糊道:“人和人之间的缘分, 用言语是说不明白的。”

    皇帝大笑,伸手轻刮阿四鼻尖:“那好吧,我知道阿四的意思了。你不必担心孙卿,我将她调去望海州做刺史了。从前她是因为一税案处理不当才暂留在弘文馆做一学士, 如今不过是官复原职。”

    阿四知道孙学士非因言获罪,放下心来, 口中抱怨:“好歹有几日师生情谊,孙学士怎么不与我告个别呢?”

    “确实是望海州的事紧急,没能赶得上与四娘饯别。”皇帝取出一本奏书放到阿四手上,任由她看。

    阿四打开经折的奏疏粗略地通读,正如孙学士对税收一事的精通,望海州中近来发生的也是一道“偷税漏税”的案子。望海州是大周境内数一数二的富裕州县,然而最近几年望海州破产的百姓急剧增多,上缴的税款与往年数量相差不大,物产却不同了。

    各县征收的物产依照地利,原是不同的。有些县适宜种植茶树,收的便是茶叶;有些县丝织业发达,征收的就是丝绸绢布。望海州临时改征,多交铜钱。百姓原先准备的物产就要交由官府折价,其中稍有些价钱上的偏差,便不知道漏了多少财帛去。这样的行径叫“折变”。

    原先的望海州刺史刚刚告老还乡,望海州内税收上的问题才暴露出来。望海州距离鼎都甚远,皇帝便选了在这方面颇有才干的孙学士继任望海州刺史,为的就是查一查当地的问题。

    “孙学士能一展所学总是好的。”阿四半懂不懂地看完,放下奏疏,抱着皇帝的手臂玩笑道,“知道她是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然我还以为她是嫌我愚钝不肯再教导,连夜跑走了。”

    皇帝伸手抚开阿四鬓边碎发,含笑道:“我儿最是聪慧不过的。”

    阿四还有些奏疏上的问题没看懂,但一听阿娘的夸奖,得意之下也尽忘了。她贴着阿娘说了一会儿话,等冬婳上前说起哪个官员来回话,阿四起身告辞。

    等走出门,阿四才想起,她今日去弘文馆其实想问问,盛世之民是怎么样的。之前她听了孙学士的一番话,细想之下,发觉这世上竟没有真正能叫民众过得舒坦的时候,有记载的也多是传说之中。

    她回丹阳阁翻了一夜的史书,即便是史书中大肆夸赞的几个明君朝代,百姓也不过是一年挨饿半载,和一年挨饿三月的区别。从会饿死人的变成吃不饱饿不死就足以成为盛世了。

    暴秦之前,多国林立,百姓还能有自己的选择的余地,若是一国苛刻,便举家逃亡。而大一统之后,百姓的选择反而日益稀少了。阿四读到汉史,朝廷苛刻,反倒是某一封国百姓生活平和,庶民纷纷逃至封国。反倒是叫当时的天子对分封的诸侯国产生了深切的忌惮,制定政令遏制百姓出逃。

    历朝历代的税法改革,基本上是变着花样掠夺民财。大量对于此类政策的夸赞,也并非是出于百姓的角度,而是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俯瞰。条条框框都是为了让国库富裕,财帛只会从无根基的百姓身上榨取。

    而这些钱,全都供给皇帝、权贵的生活。

    阿四脚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坐车前往兴庆宫的路上,回首望庄严肃穆的皇城,一时间竟觉得布满血淋淋的痕迹。阿四举手过额,遮住了夺目的太阳,苦笑:耳之主听,目之主明。一叶蔽目,不见泰山。两豆塞耳,不闻雷霆。

    阿四往日总是开开心心地来兴庆宫玩,今日倒是太上皇首次见到小孙女满脸愁绪的模样,小小的一个人,好似背了天大的烦恼,魂不守舍的。

    太上皇走到阿四身边,轻拍她的肩膀:“怎么?阿四是碰见何事了?为何愁眉不展?”

    太上皇地位超然,已经算不得朝廷中人,兴庆宫在阿四看来也如世外桃源一般,多说些也无大碍的。阿四想了想,就把最近的事一股脑说了:“我原是以为天下大乱,太\\祖真是为国为民才揭竿而起,现在再看,竟无一是为百姓,多是为自己的。”

    太上皇哂笑:“世上人人都是要为自己活的,百官称皇帝一声圣人,是百官万民希望皇帝是个圣人,而做皇帝的人是做不成圣人的。”

    大概是年纪上来了,太上皇活到和太\\祖差不离的年岁,说起祖先的事早已没了敬畏:“立国之初,百姓大都是过得不错的,这并非是朝廷收税如何宽宥,而是朝廷初建,杂事繁多,一时间顾不上百姓罢了。且战乱之后,百姓手中确实没有多余的家财。等到各地的官吏到位了,最要紧的事,就是防止各地官员监守自盗。说句难听的,那些胆大包天的官吏连我——天子的钱财都敢贪墨,百姓又能算得了什么?”

    所以说,太上皇至今想的也是切身利益,哪怕阿四方才还在为百姓叫屈,太上皇也是很难往心里去的。

    阿四表情愈发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阿婆说的我已经知道了,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官员们已经过得很好了,却还是要苛待百姓,要是人人都是如此,将来我朝和前朝又有什么区别呢?”

    太上皇揉揉孙女的头,对小孩子的情绪妥协,安慰道:“怎么会没有区别呢?前朝姓杨,咱们姓姬呀。如今姓杨的人满朝都不见一人,而姓姬的人大都锦衣玉食,这就是区别了。”说着说着又不对味了,太上皇及时改口:“这种事我做不到,还有后来人嘛。说不定阿四长大了就会明白了,嗯?我们去传歌舞来看好不好?百戏?”

    大人有时候根本不能完全弄清楚小孩在难过什么!

    阿四气得哇哇大叫,扑进大母怀里狠狠哭了一场,哭累了抱着太上皇的脖子打嗝:“我要看歌舞。”

    太上皇再没有不依的,幸好老来腰还算牢靠,抱着小祖宗往坐床上一放,叫来内官吩咐几句,务必叫阿四今日玩得尽兴。

    也许是心中莫名的情绪随着哭泣溜走了,阿四当真不再将这事挂在嘴边,在心里暗暗发誓:她长大了一定会不一样的。

    第126章

    一如先前的约定, 太上皇决定在夏至之前带着阿四搬到九成宫去避暑。或许是阿四先前骤然大哭的缘故,之后的一段时日太上皇对小孙女额外的温柔关怀,这对她来说也算是一个较为新鲜的事, 在如今皇帝的幼时, 太上皇多作为一个严母,慈爱的角色是由昭安后(太上皇的母亲)扮演的。

    而今风水轮流转, 太上皇意外地体悟到了故去的母亲当年的心境。人面对幼儿, 总是要比老人更有耐心的, 而孩子往往给予热烈的反馈。

    孙女陪伴多少让这个在权力的海洋里沉浮一生的老人忆起一些温馨的往事, 太上皇时隔八年,终于愿意走出兴庆宫了。除了新帝登基未能完全掌控朝廷的最初一段时间, 此外太上皇多是自己不乐意出门。

    史官为此大书特书, 百官为之称颂, 歌功颂德的诗篇在这一天如流水一般写就,或许再过千百年也会有十来篇流传到后世,和史书一起作为天家亲情的见证。

    太上皇对朝堂上的新鲜面孔不感兴趣, 趁着黄昏,与皇帝一起走近了重新修缮一新的凌烟阁。阁内布局略有些调整,墙上画的太\\宗骏马改成了江山图, 画卷上的人不再是从前的老臣,正中间换成了太上皇的三十岁时的画像, 另一侧是皇帝,其余多是太上皇曾经得力下属,在最里面,是昭安后的挂画。

    一列列文字, 写的是自古以来的神话,是宗庙这些年努力的结果, 为的是强化女主天下的正当性。

    荣华富贵的日子过得多的,多少追求一点生前身后名。太上皇略略看了些,便笑:“那些古旧的东西迟早是留不住的,何必为此叫三娘远走边疆受风沙之苦。我们家就这样几个孩子,如今凌烟阁修缮一新,也该让她回来了。”

    大多数的侍从留在门外,唯有一个冬婳低头跟在皇帝身后。皇帝多看了一眼角落的拂尘,冬婳立刻去取来握在手中,时刻准备着递给皇帝。

    皇帝边走边道:“儿何曾不想叫三娘回来,是三娘自己主意大得很,封封书信写的都是欢畅事,乐不思蜀了。”走到最深处,皇帝拿过拂尘,亲自打理了一番昭安后的遗画和周围一些旧物。

    太上皇拂过画中母亲的衣角,怀念道:“年纪大了,总能想起从前,仿佛只有年少时是过得开心的。”

    天塌下来也有大人顶着,被疼爱着的孩子可以在宽阔的天空下飞奔,阿娘和阿耶即使偶有争执,那份情绪也会尽量克制,尽可能地让她拥有了一个舒畅的童年。尤其是阿娘,她有一个如母狼的母亲,扼死了一切危险的可能。

    这对于皇子来说,不,对于大多数孩子来说,都是一件难得的幸事。

    一个勇敢的、疯狂的、充满野心和爱子之心的女人,昭安后的一生就是留给女儿和孙女最好的榜样和礼物。

    皇帝用湿布擦手,道:“说不准只是时间长了就不记得了,儿永不能忘阿耶和启蒙先生在月奴(罪臣越王乳名)出生后的振奋,他们喜悦于家国将回到正道。”

    他们都让她很不高兴,所以他们都死了。唯有这个事实,能让皇帝稍微愉悦一些,至少说明了这些年不算白干。

    不过,皇帝今日并不打算和久违的母亲吵起来,很快继续说:“阿四也是,分明还是个小童,最近却总有些化不开的忧虑。”

    太上皇轻皱眉,又展颜平静道:“你既生了四娘,就该明白我当年的顾虑。”当年太上皇对两个异母妹妹并不完全信任,亲子只有皇帝一个,当时又有阿耶催得紧,多个孩子无论女男都能增加稳定,毕竟她不希望这把龙椅传到别家的后人身上去。

    其实是不一样的,皇帝对于阿四的出生略带些疑惑,但认真回想起来,怀上阿四前一段时日的夜晚记忆有些模糊。事已至此,再往下论说有些无理了,于是皇帝道:“或许吧,生儿养儿总有些不同的体验。”

    皇帝并不指望年老的母亲回过头对当年的决定发出多么悔恨的言论,当初的理由已经不重要了,事实就是她现在掌握一切,反对者躺在墓里。

    离开凌烟阁之前,太上皇对女儿说:“要是我百年之后,还有老臣活着的话,就让他们跟我走吧。”

    皇帝道:“阿娘精神矍铄,百岁千岁,岂是老臣能企及的?”

    母女携手走出门时,正见到阿四扒着窗门向内探看,正巧和阿娘阿婆撞上视线,阿四露出心虚的笑容。

    太上皇笑问:“阿四这是作何?”

    阿四悄悄收回手,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把行囊收拾齐整装车了,阿婆我们何时出发去九成宫避暑呀?”

    太上皇乐呵道:“那即刻就走吧。”

    阿四凑到太上皇身边,弯腰越过太上皇和皇帝对视,笑弯了眼:“阿娘,那我就和阿婆出门玩了。”

    皇帝故作严肃:“功课不许落下,不如就令裴师傅跟随你一起去吧。”

    带着新上任的老师傅出门玩可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阿四顿时握紧太上皇手臂。太上皇果然护着孙女:“一个月也就回来了,何必抓这样紧?”如此,皇帝也就不再反驳了。

    阿四蹦蹦跳跳地拉着太上皇先回丹阳阁,兴奋地介绍自己要带上的金眼黑猫,特地强调:“玄猫招财!”

    太上皇笑话她:“难道你还缺钱不成?”

    阿四抱着猫咪说:“缺呀,我经常听宰相们和户部一起抱怨国库缺钱呢,连国库都缺钱花,更何况我呢?可见招财是长久之计。”玄猫跟着咪咪叫。

    阿四笑眯眼:“连墨玉都认同我的话呢。”

    九成宫是前朝留下的行宫,原名叫仁寿宫,据说是建造时间紧急,差役对民夫十分苛刻,民丁死伤以万计数。太宗诏令修缮,增加武库、禁苑、官寺、衙署,改名九成宫留用。

    自古以来少有不兴建宫殿的皇帝,即使是素有贤名的太宗,陪着臣子玩了半辈子的纳谏游戏,实际上并未做到几分,照旧是依着自己喜好行事,多有反复的举动。不少君臣相合的故事,多也是出于对身后名的考虑加以修饰的结果。

    九成意为九层,九成宫内的宫殿与太极宫相比较确实更为高耸多层,但也没有到了九层的地步,只是虚指。太上皇多次前往九成宫避暑,朝寝宫殿的布局也为太上皇所喜,阿四年幼便与太上皇同住,屋内摆设用品与兴庆宫相类,一应俱全。

    阿四抱着玄猫将殿宇大致逛一圈,工匠们顶着砍头的压力修建的宫殿确实相当精美,所望之处,无一不美如画。侧间是太上皇平日读书的地方,藏书丰富,阿四慢悠悠打量,发现里面很多古籍是她前所未见的,诸如古巫书、古小说一类。

    这些应该是太上皇老年的爱好吧。

    阿四兴味盎然地叫来宫人,将玄猫移交给熟悉的垂珠照料,然后指着上头一本辨认不出书名的古书道:“我对那本有些兴趣,拿下来给我瞧瞧。”宫人应声取下,交由阿四。

    阿四便靠在一旁的软榻上细看。该书是经折状的书册,这种书页是近些年才兴起的样式,比竹简书卷要方便,可见这书大概是近年才抄录过、或者是最近的新书。可偏偏封面上的两个字,是阿四眼熟却认不出的,到底是在哪儿见过?

    想不通就先丢在一边,阿四翻开书册,幸好里面是大周惯常用的楷书。

    似乎是神话,只是其中神话与阿四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头一页论的便是鬼神之说,上古的鬼神有性别之分,鬼女神男,而鬼神之称类同阴阳、雌雄,有尊鬼卑神之意。自各类古诗文中也可知道,《九歌》中的山鬼指的是后世的巫山神女,而古战神蚩尤,原为女,在九歌中亦称之为鬼雄。至于雄之一字,大概是因为战国时期已经是父系社会的缘故,成为一种英勇的褒赞。①

    神话作为文化的一部分,自然深受社会变化的影响,鬼的称呼在漫长的时光里被异化成神,甚至连性别也随之变化。但在世界的角落,总有遗落的珍珠,而今少数地方的称谓仍为“母父”、“妹兄”、“妻夫”、“婆公”。

    ……

    阿四慢慢细读全文,不自觉地从半躺的状态改为端坐,方便阅读。看到书册最后一段,是宗庙巫女向齐王的谏言,这些含义丰富的文书是部分巫女多年钻研的成果,集结成册是为正天下女人声名,更为陛下正名。

    读完后,阿四一改刚才的随意,小心地收拢书册,拈去无意沾惹的猫毛,确认无误了才令宫人收起。她站起身,重新看待眼前这一整面的书柜,里头的每一册很可能都有她所意想不到的内容。

    遗落在历史长河中的瑰宝,轻易地被摆放她的面前,任她取用。

    描金的文字再次跃入阿四的脑海中,她肯定是见过的,或许是在宗庙的哪一道墙壁上,或许是鬼差手中的经文……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鬼差为何自傲于为鬼,又为何蔑视试图为鬼却终究只是仙的闵玄璧。

    鬼之说,是上古便有的,是人类最初的童话。而神仙是仙话的产物,是后世曲折的谣传,岂能与之相匹?

    阿四穷尽言辞,不能说出此刻的心神震动。她前后世加在一起,徒然二十八载,至今才接触到属于她的根骨脊梁。

    第127章

    出于振奋的心情, 阿四一连半个月都窝在屋内看书,她像如饥似渴的孩子,痴迷童话一样地痴迷于眼前的“鬼话”。效果是很明显的, 阿四彻底抛却了怕黑的习惯。

    从前怕黑, 是因为担心黑暗中有未知的、可怖的东西出现,如今连鬼都证实为天下正统, 实在也别无可怕的了。

    阿四在屋子里耗费的时间太长, 太上皇难免就要来关怀一二。太上皇走近阿四身后, 扫一眼书籍内容, 笑道:“喜欢是无妨的,却不能太过。宫人与我说你近几日废寝忘食地读书, 我还当是如何的惊天好文勾了阿四去, 没成想是鬼神之说。”

    “鬼神之说也有道理在里面, 本就是很好很好的故事。”阿四正处于兴头上,可见不得人泼冷水,“再说了, 若是阿婆不喜欢,这些书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摆了这样多。”言下之意是,太上皇明明也喜欢, 却还来笑话小孩。

    太上皇捏过阿四手中的读本,翻到最后一页, 手指轻点作者名,正是齐王所著。

    她道:“唯有这一册是阿姝亲自写与我的,包括其他的书籍在内,全是阿姝在去年夏日送来的, 我还未读完,到叫你先看了。”

    齐王的意思是希望能以太上皇的名义, 将这些传说故事编辑成册、传扬天下,以正视听。

    阿四赞同地点头,拍手笑道:“齐王阿姨说得对,早该这样去做了,这些书不该只有我们看见,应该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从源头起治一治世上重男的风气。”她喜欢鬼神之说,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些故事传扬出去,好让天下人都知道被埋没的鬼。

    太上皇便说:“哪里是这样简单的,世上大多数的人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这书印出来也就极少数的人用来收藏,再有的就是歌功颂德时添上那么两句。”

    这题阿四会:“那就编成诗歌、故事、歌舞等等放在梨园里演,阿婆不就常常叫乐伎在兴庆宫排布梨园行么?打着太上皇都喜欢的名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要不了多久鼎都中人必定争相效仿。其他的城镇又学着鼎都的风气,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人人知晓了。”

    太上皇抬手把书册放在桌案上,无奈道:“你倒是比加入小说群8一⑷八1流96三,还有每天更新的H漫画哦阿姝更上心,出的主意比她的还要胆大的多。等你长大了,必定又是个混世魔王。既读了两句《孟子》,不如剩下的时日就学《孟子》吧。”

    阿四可听不得这个,她翘起鼻子道:“我与阿婆更亲近嘛,自然说话就更直白些。我觉得自己的主意很好呀,我可是为国为民才想的办法。反正宫里养了那么多乐人,就叫他们去排嘛,总归都是闲着的。若是不成,我当真就好好地读《孟子》。”

    太上皇本就是带孙女出来玩的,这点小事自然依着阿四。当即叫来随行的官员,务必寻文采上佳的文人雅士来编排一曲能让阿四满意的歌舞戏。如其名,歌、舞、戏三者不可或缺,乐曲与编舞还需再有专人排练。

    紧锣密鼓的安排下,一旬后的夜晚阿四就瞧上了新鲜出炉的古神话歌舞戏。身着繁复厚重衣裙的嫦娥服下西王母所赐灵药,水袖轻盈旋转间化作身披彩霞的精灵,褪去凡尘俗物脚踏祥云奔月而去——这一天正是十六,偌大月轮衬于宫殿之后,嫦娥消失在层层殿宇之间。

    九成宫的乐人背后耗费多少心力阿四不知,她一个作为鉴赏水平近乎为零的小孩,也为这别出心裁的嫦娥奔月而摄魂。

    阿四抚掌赞叹:“该是费了多少力气,她们才能做到相互借力跃上高楼的默契啊,阿婆要重重嘉奖她们。”

    太上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赏。”乐人们叩谢隆恩,下去领赏。

    看完歌舞戏,阿四也到了该睡觉的时辰,梦中犹然上演戏中曲。

    虽然歌舞不错,但太上皇还是带来了一卷《孟子》,她是这样说的:“歌舞戏还能入眼,书却不能不读。阿四要是将这些杂书看进心里去,你阿娘就该来怪我了。所以我们还是要学一学。”

    《孟子》中记录的是儒家亚圣孟子的言论,里面很多的观点和阿四先前与太上皇分说的主张是相近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总归是施行仁政。但实际的皇帝,大都不听这一套,都更喜欢天上地下唯吾独尊。所以更多的时候孟子的言论都是在下属谏言时出现。

    就连皇子也大都如此,从小就是被周围人跪捧着长大的,就算书本上说臣子和君王的关系是相互的,读书的主子也不会真心把身边的奴隶当做和自己平等的人。

    不过,太上皇发现小孙女有点仁德的天赋,能在这种环境里,还能保持一点同理心,实属称得上一句“小圣人”了。将来要是做了皇帝,一个仁宗是跑不了的。

    这不是坏事,也不能说是好事,所以太上皇决心在阿四的成长过程中参合一手。

    至于阿四未来能不能当皇帝,血缘至上的太上皇绝不相信女儿的鬼话,难道真会有人不把天下传给唯一的女儿么?

    而阿四看不破太上皇的心,也不明白慈祥好阿婆为何突然上演劝学,拔腿就想跑,奈何下一刻就被捏住了命运的后衣领,只能露出无辜的笑:“这是为什么呀?我们不是出来玩的吗?”

    太上皇做慈母的经验太少,长子是丢给母亲带大,次男是丢给乳母师傅带,太上皇生育时已经是太子,忙碌之余只负责逗一逗孩子。而今太上皇和阿四单独相处了快一个月的温情时光,此时图穷匕见,她已经看不下去阿四懒散的生活。

    这可是她唯一的孙女,不说来日如何顶天立地,就问:“哪有孩子不读书的呢?”

    阿四懵懵的,想要辩解:“可是……”

    太上皇对上孙女茫然的面孔,慈爱一笑:“阿婆我啊,对孔孟之道有一点心得,可惜皇帝政事繁忙,大概是抽不出时间听我一个老人絮叨的。阿四愿意陪一陪阿婆么?”

    啊。

    真是难以拒绝。

    阿四目露为难,但太上皇对她确实很好,出来避暑已经旷开弘文馆一个月了,太上皇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应该满足才对。

    思来想去,阿四艰难地同意了。

    太上皇则笑得愈加和蔼:“好孩子,那我们这就开始吧?”

    直到阿四端坐在长案前,被太上皇目光如炬地紧盯着诵读“孟子见梁惠王”,仍旧没能回过神来。

    她的快乐假期为什么突然结束了?

    阿四手指揉搓书卷的边边角角,读完梁惠王一篇。内容理解起来不难,其中部分阿四在上辈子就背诵过,对她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她抬头问阿婆:“我读完了。”

    太上皇问:“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①。何解?”

    阿四照本宣科:“君王如果满口利益,举国上下每个人也都会更在乎切身利益,那么小家的人就要谋取大家,做大夫的也会想谋夺君王的利益,没有仁义的人最终会抛弃君王。因此君王要讲仁义,不能只想着利益。”

    都是些惯常的道理,阿四信心满满地等着太上皇继续问。

    “那么,阿四眼里的仁义是什么呢?”

    “嗯……仁是仁爱、义是正义,为人子不弃亲长为仁,为人妾臣不弃君王为义。”阿四给了个不出错的答案。

    太上皇道:“在我看来,仁义是道德、是规矩、也是手段。君王所倡导的‘仁义’是百姓所要遵守的规则,君王同样宣扬仁义,是为了让百姓回报仁义,君王口中不说明对利的关心,却不代表利不重要。阿四读书时要记得,书是给天下人看的,而撰书之人又有几人为帝王?”

    阿四手指扣动衣袖上的花纹,不由道:“正义……”

    太上皇直接说:“皇帝的意志就是正义。”

    阿四满脸不赞同:“百姓又不是呆傻的,如果君王言行不一致,百姓难道会不知道吗?如果君王都言行不一,又有什么理由约束妾臣?”

    太上皇却说:“君王是不会有错的,臣下的错误怎么能算做君王的错?”

    这不就是强盗么?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如果孟子的话都能歪成这样理解,那她以后可就读庄子了。

    阿四小声嘟囔:“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太上皇乐不可支:“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②。能为一世帝王,大盗之道又如何?”

    第128章

    这天以后, 太上皇时不时就盯着阿四读书,也不多挑,单单拎着一册《孟子》, 三五不时的问一些书中的道理。太上皇每每认真听完阿四的回答再阐述自己的见解, 也不出言否定阿四的观念,只是坦诚地说明作为一个当权者的内心。

    太上皇生来就在权力的中心, 天下子民于她而言, 与其说是责任, 更像是流传下来的家业。身为一家之主的太上皇当然会希望家族兴旺富强, 但她也将这一切视作自己的所有物。

    民贵君轻之类的话,或许年少时相信过几分, 可真当掌舵时, 口舌上的虚言就黯然失色了。太上皇已然过了在意虚妄声名的年龄, 与阿四说话时直白又辛辣,既认同阿四喜欢的那些仁道,也能坦然承认自己的庸俗。

    太上皇指着《孟子》中一句话“君有大过则谏, 反覆之而不听,则易位”来举例:“我儿,你瞧这一句, 你认同吗?”

    君王犯大错就要规劝他,如果反复劝了依旧不听从, 就可以废掉他。

    阿四默读两遍,考量到历史上也有被废弃的皇帝,于是认可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太上皇便意味深长地笑了, 道:“三娘去年纵火烧去凌烟阁,闹得满城风雨, 不知多少士大夫口水沫子,皇帝的案头大概堆满了弹劾的奏疏。三娘成人了,又非醉酒,神志清明地犯下此等祸事,她该是知晓后果的,此乃大过。也有御史谏言,要求皇帝削三娘的爵位和食实封。阿四认为该不该严重处罚三娘呢?”

    阿四不能回答。

    烧毁宫室是大罪,上一个自焚的谢有容,若非皇帝不愿在史书上留下太难听的名声,这份罪名足以牵累谢有容的家族。而烧毁凌烟阁的人,但凡换一个,官员也好、宫人也好,绝不可能如姬宴平一样轻易抽身而去。

    可让阿四承认姬宴平有罪,她也不乐意。即便姬宴平烧毁凌烟阁的理由不能为外人理解,阿四却能感同身受。因为那是她相伴长大的阿姊,她愿意调动浑身的感官去体悟姬宴平的每一分情绪,爱屋及乌。

    说一句难听些的,姬宴平事先调离的无关宫人,又妥帖安排了灭火事宜,最终只是烧了一座凌烟阁而已。老姬家家大业大,姬宴平烧凌烟阁,和旁的淘气小孩拆了家中的桌案相差无几。

    阿四心里疯狂为三姊找补,但以上的理由都是不能在此刻拿出来用的。如果凌烟阁是家业,脚下这片土地何尝不是?那土地上的人民又算什么?

    阿四羞愧地低下头,接受自己只是一介凡人的事实。太上皇见状,顺势揉揉阿四的后脑勺,安慰道:“我不是非要你一个回答不可,只是想告诉你,这些都是人之常情。你不必将圣人的话奉为圭臬,用来苛求自己,莫要将书读死了就好。我只盼阿四能顺心如意、从心所欲。”

    “我明白的。”阿四轻轻点头,“我仅仅想做得好一些,自己过得好,也让别的人过好,却没到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地步。”

    “这就很好了。”太上皇结束了今日的授课。

    九成宫中有几处奇景,阿四见得多了也不再稀罕。倒是太上皇闲来无事与棋待诏弈棋,阿四观看一局后起了学习的心思。

    琴棋书画四样是文人雅士少不得接触的,阿四常去采花的翰林院中也有棋待诏,选的都是大周弈棋一流的高手。不过,其人素来忙碌,不但要陪着皇帝下棋,还要教导宫人下棋,时常还有宴会请她出去。因此,阿四也没撞见过几面。

    没成想,最终是在九成宫里两人熟悉起来。

    太上皇和顾待诏下棋,不远处有琵琶伴奏,阿四与狸猫相伴,虎视眈眈地盯着棋局,很有一番太上皇要输就放猫乱棋局的意思。这番架势令顾待诏笑看:“四娘也想来一局么?”

    阿四摆手:“我没学过,只是瞧棋盘好看。”

    苍青色的围棋盘,似乎是用整块玉石雕刻的,浑然一体,很有珠圆玉润的质感。不说弈棋,来一副这样的棋盘摆在室内做装饰,一定很不错。两盘棋子也是,触手温润清凉,都是好东西。

    太上皇笑道:“这是早些年里日本国一位王子带来的,楸玉棋盘和冷暖玉棋子,据说那王子在小国内号称第一棋手,朝贡之际与我国国手较量,落败后留下了这棋盘和棋子。”说话间,太上皇棋差一着,输于顾待诏。

    阿四终究也没好意思让玄猫上桌搅局,期期艾艾地凑到桌边向顾待诏提出要求:“围棋我不会,不如我们试试五子棋?”太上皇欣然应允,接过狸猫抱着。

    正当阿四想要讲解何为五子棋时,顾待诏已经明悟了,迅速收起桌上的黑白棋子,并道:“这是民间游戏的玩法,我听说过。就由四娘先手吧。”

    阿四顿时大失所望,她本来是想这时代可能还没有五子棋,那她就有可能凭借三脚猫的技巧赢上一两局,出门就能夸口自己小小年纪就能下过顾待诏,想想就很满足。

    到底是自己提出的要求,阿四只能打起精神来,在国手的眼皮子底下寻找赢棋的机会。

    奈何国手就是国手,短暂的时间里连输五局后,阿四吸取教训,呼唤玄猫:“这有什么意思,不玩啦,垂珠我们走。”

    相传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所谓运智托围棋,围棋妥妥是考验智慧的游戏。在太上皇的笑声中,阿四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笨的,于是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说:“这是我还年幼的缘故,还请顾待诏教我学习围棋。”

    顾待诏无有不从,也不提五子棋的茬,和阿四约定在九成宫的日子里每天一起学习半个时辰的围棋。

    头三日阿四兴致勃勃,之后便觉得枯燥,缠着顾待诏换些好玩的新鲜玩意,耍赖道:“玩法我记下就好了,至于棋艺迟早是会提升的。”太上皇坐在一旁笑得乐呵。

    顾待诏无法,毕竟阿四是皇子,不是自家小儿,只得向宫人讨要了双陆来。双陆棋盘是长方形,双方各有黄黑色棋子十五,骰子各六个,棋盘上行十二棋,各行六棋。

    双陆阿四在宫里时见宫人们玩儿过,玩双陆要赌物,宫人赌些樱桃之类的小物件,阿四就不同了,她大方地让垂珠端来心爱的大青枣放在桌案上:“我与待诏赌青枣吃。”

    顾待诏哭笑不得:“四娘的奇珍瓜果,我身边倒寻摸不出价值相等的物件。”

    太上皇便道:“卿之赌物,由我出。”叫宫人自厨下取来一道名菜辋川小样。

    辋川小样是尼姑梵正根据名画《辋川图》所创,梵正用了二十多个盘饤,耗费十数种食材,拼凑成山水模样的精美拼盘。

    顾待诏见之赞叹:“如此美景,不忍食之。”

    阿四面对食物远没有这样的好心,好好的名菜不吃岂不是浪费?

    她事先说:“下棋我哪里比得过顾待诏呢,便是输了,这辋川小样我还是得吃的。”

    辋川小样一上来,阿四哪里还有心情玩双陆,满心都是美食。阿四心不在焉地掷骰子,再根据点数行棋子。

    比较讨喜的是这棋子都是圆润的小马形状,这让阿四想起那匹一年不见从马驹长成俊美健马的大宛马。

    玩双陆运气很重要,在这头上阿四还真没怎么输过,虽然她不大会策略,但有生来的气运。阿四轻轻松松快顾待诏数步将棋子移出棋盘,高兴道:“我们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有辋川小样在前,青枣成了昨日黄花,阿四将青枣往顾待诏的方向一推,起身就是一个饿虎扑食,坐在美食拼盘边上点菜吃。

    离了太极宫,在太上皇身边阿四才算是享受到许多宴饮和游艺,诸如叶子戏、长行、选格、龟背戏、钱戏等等。其中不少游戏是从宫中流传出去的,但自从两代皇帝先后从宫人中提拔不少官吏,太极宫内学风日盛,宫人也不再如从前闲暇。再加上皇帝勤政,官员时常可以出入内宫,宫人言行愈加端正,管束严格,反倒是少了游艺作乐的。

    临到回宫的日子,太上皇特地与阿四分说:“适当游艺放松是好的,且不能沉迷其中,唉,最好回去后不必多提的。”

    阿四乖巧答应:“阿娘说过,阿婆当年多教导她要勤奋好学,不能玩物丧志。我回去后,绝不说是阿婆带我玩儿的。”

    第129章

    阿四自幼在深宫长大, 这是头一回在外面长居,两个月的光阴飞逝倒叫满宫上下都念叨起来。

    少了孩子的热闹气,太极宫都寂寥许多, 眼瞧着丹阳阁的梧桐树都不如往日挺拔了。

    冬婳来城外相迎, 缓缓向阿四见礼,关切问候:“四娘近来过得如何?”

    “甚好、甚好。”阿四嘿嘿笑与太上皇分别, 搭着冬婳的胳膊一起坐在障车内, “那九成宫的殿宇果真有几分不同, 且依山而建、凉爽非常, 我很喜欢。”

    冬婳笑:“四娘喜欢便是九成宫最大的好处了。”

    依照阿四的喜好,障车自临近西市的街道向宫城行驶。从外面过, 不能直面西市的繁华, 但能从频繁出入的人群中寻到一些趣味。这条街上修有永安渠, 供行人行走的地方便要窄小些,又有护卫阿四的队伍在两侧,为减少扰民, 阿四令禁军尽量靠拢行走,给百姓留有足够的空间。

    阿四的障车行到何处,附近百姓便迅速安静地留候在街边, 偶尔碰上一两个达官显贵,下车远远见礼然后停车避让开来。

    明明刚才还是热闹的所在, 只阿四一靠近,便悄无声息了。阿四难免有些扫兴,揭开帘子四处扫过一眼,将目光停留在成群结队的眉目深邃的外蕃人身上。

    大周朝的外蕃人数量应该比阿四想象的还要多。

    阿四在禁军不赞同的神情中放下帘子, 与身侧的冬婳说话:“我看那些外蕃人穿着打扮往往要比普通的大周百姓要富裕的多,这是为何?”

    冬婳便将太宗以来, 对异域人的优待政令一一说明。首先是外蕃人进入大周,各地州镇要供给衣食、上报情况、安置宽乡,其次移民的外蕃人免除十年的赋税。有这样的好待遇,外蕃人归化的数量与日俱增,单单鼎都内就有五千户。①

    冬婳见阿四听得认真,多说了几句其余州府的情况:“东边的楚州、海州等地,具有新罗坊,都是外来聚居的新罗人。西边的肃州、甘州……则多粟特人,广州、扬州则有数万波斯人与大食人。其中有富商大贾,也有普通百姓,偶尔也有能入朝为官的。”

    阿四皱眉道:“大周国土广袤,八方来客都要招待,人人都好吃好穿好住,花费该是多么惊人。而享尽好处的外蕃人归化,却能免除十年赋税,他们的花销都是大周子民的财帛。一旦外蕃人离开大周,其中损失又该如何计算?”

    冬婳笑道:“曾有凉州都督李氏上表过,不该以中原的根本供养四夷。太宗虽然纳谏、嘉奖李氏,却更爱‘九州殷盛,四夷自服’的盛况,照旧时常上次归附的九黎人官职和财帛土地。”②

    阿四听罢,不好明面上抱怨先人,只得腹诽:死要面子活受罪,不外乎如是。

    半大的孩子不能完全遮掩满脸的不乐,冬婳好笑道:“朝廷倒也不是只出不进的,例如太宗下令诸蕃人于大周结亲,离开时汉妇女是不许带出国的,违背将以违敕令论处。昭帝时也曾下诏,不许胡人穿着与大周子民一致,必须穿本国的服饰③。再有的,就是律法中写明了,海商死亡三个月没有妻儿来认领,一概充入官府。”

    限制本国百姓外流这一块,明文只限制妇女,男人是不算在内的。

    妇女是一个国家人口的根本,在以农耕为主的现今,相对而言,人是很重要的财产。就如同公羊公猪除了个别挑出来留种其余都是落入餐桌的结局,底层的人也是如此,只要妇女还在,人口总是会旺盛的,而男人大多是可以轻易消耗的、甚至有时候需要消耗一批维持稳定。

    阿四经过太上皇的教导,已经深切地明白了搞政治的人脸皮之厚黑。她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现在朝廷收支看过得去,明面上还讲信义,说不准哪天黑心起来,这些养肥了的富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圈里的肥羊。

    以历朝历代如汉武帝一般穷起来谁都不放过的劲儿,这些占了便宜的,迟早连本带利吐出来。

    聊完外蕃人的事,长街快到尽头。阿四注意到不少锦衣人身后都跟着一两个昆仑奴,不免想起斗金阁的旧事,也不知道最终里面的人的结局如何。背后的主人家吃了教训,可对于那些仆从来说,世事大概无变化吧。

    障车晃晃悠悠进入宫城,负责护卫禁军归队,阿四下车换肩辇。

    回宫第一件事,当然是沐浴更衣然后去甘露殿向皇帝阿娘问安。要是从甘露殿出来还早,最好也顺便去东宫问候。

    皇帝见阿四时,手边常放着奏疏的位置已经清空了,含笑叫阿四走近,浑身看遍才道:“不错,我儿又长高一寸许。”

    这时候的一寸,大概是三厘米多一点。阿四不晓得阿娘是怎么看出微小的变化的,但这不妨碍她兴高采烈地分享在外的见闻,喋喋不休地说起九成宫的参天大树和错落的殿宇,着重讲述了自己凭借运气和实力在双陆上打败了顾国手两局。

    虽然整个假期里玩了那么多的游艺,阿四好像只在双陆上赢过,但她用了整整一炷香时间来描述那两句双陆的精彩。

    阿四向皇帝摊开双手,兴奋地扎进皇帝的怀里,嬉笑道:“阿娘,我好想你呀。”

    皇帝微微一怔,而后笑道:“是了,我也思念阿四。”

    冬婳坐在一旁整理新送来的奏疏,眼角余光瞥见天家母女其乐融融的场景,想的是:便是寻常人家的母女到了一定年岁,也不会如此亲近了,或许是中年得子的缘故,陛下与四公主亲昵得更像是养孙女。

    皇帝陪着阿四用了一餐额外的膳食,阿四胃口超棒的,吃的很是满意,算起来她四公主也是一天吃三顿饭的人了。

    等阿四吃完漱口,冬婳也在桌案上排好奏疏,皇帝难得的空闲度过,与阿四说起学业:“谢卿近来忙于吏部诸事,弘文馆大学士又换了裴卿。你入学也有两三年了,只读书是不成的,我要给你再添一位师傅,接触一些正事。”

    阿四短暂的八年人生中,乳娘内官换了三个,先生甚至没了一个,文武师傅本就有三五人,对此很无所谓:“儿都听阿娘安排。”

    皇帝道:“早年在你身边做乳母的孟予,你可还记得?”

    诶?

    她当然记得孟妈妈了,但普通孩子应该不会把小时候的事记得特别牢吧。

    阿四眨眨眼:“依稀间知道的,好似是长鹤的母亲,应当是在大理寺任职?”

    皇帝随手批复手中的奏疏:“如今我已经擢升孟予为刑部侍郎了。”

    刑部侍郎是正四品下,比起阿四经常面见的宰相们似乎是不算位高权重的,但比起其他官吏,入朝五年就能从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连跳至刑部侍郎,可谓是足以笑傲朝廷九成官员了。

    从这点来看,可见做官最要紧的还是抓住君心,什么进士明经的,君不见多少新科士子做了一辈子的县尉。寻常六品以下的官员都要依靠吏部铨选,每年参加铨选的有上万人,论起来比科举还要令人头大。

    阿四感叹:“能够得到阿娘的另眼相待,孟侍郎一定是非凡的人物了,想到这样的人却在我身边做了好几年的乳母,心下都有些歉疚。”

    皇帝笑道:“我儿合该以第一等的人来作伴,明年起你每旬抽出一日来,就由孟予带着往刑部去旁观吧。”

    自甘露殿告退,阿四走路都轻快了,蹦蹦跳跳地回丹阳阁,路上见到官员们还给了个笑脸。

    皇城实在是太大了,各个衙署内责权分明,阿四作为皇子狐假虎威混进熟悉的宰相堆里逛逛是无碍的,但要是阿四四处闲逛到处插手必定要受到御史和各部的官吏谴责。

    偶尔出宫,又很容易被新鲜事物吸引注意,也不好贸然上门拜访,因此,阿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孟妈妈了。

    就要经常和孟妈妈见面这件事给阿四带来了绝佳的好心情,连即将回到课堂的残酷事实也不能动摇这份愉悦。终归是阿四多年来勤奋好学带来的好结果呀,她的天地又向外扩张的一角。

    哼着歌走进弘文馆,在小伙伴欣喜地笑容迎接下,阿四给每个女同窗都送了礼物。男学子没有,不是阿四小气,主要是她为男学子们的名声考虑,虽然他们现在和她一起坐在课堂上,但谁知道哪天他们就要回归家庭了呢?

    一切未来都是无法预料的,如果阿四送出的礼物被误以为是好感,而耽误了他们嫁入高门的前程,她将来该多内疚啊!

    就像某个埋没在宋王府后院的孺人一样,阿四都不记得对方姓名了,依然叹惋他的遭遇。命运坎坷的男人啊,新婚不久姬宴平就奔赴边境,也不晓得这个男人心里有多少苦。

    阿四终究是身负重担的皇子,不能将宝贵的时间耗费在同情上,借着上头老先生讲课的空挡,她高高兴兴地掏出纸给姬宴平回信,分享在九成宫学会的诸多游艺。

    第130章

    老裴相的课比阿四想象中的要有趣一些, 内容驳杂,天南地北的谈笑,并不要求学生记住枯燥的经义, 也不布置反复的习作。大多数的学生自有上进心的奋进, 而阿四则有谢师傅诲人不倦。

    吏部的事再忙碌,谢师傅也不会忘记检查阿四的课业, 可谓是十分负责。

    今日, 老裴相讲的是天文历法。

    这片土地上的农耕历程可以追溯到没有文字的时期, 而农耕极其依赖农事季节, 对于生活于天地间的渺小人类来说,没有比抬头就能仰望的天空更加永恒、便捷的参照了。因此, 天文算是当下的常识, 人人皆知。

    老裴相从学生们早已熟记的《诗经》中择出许多夹带天文的句子, 用来作为范例,以天文阐述百姓的生活,乃至国朝的发展。

    某一日入夜, 老裴相甚至亲自来寻阿四,老幼二人坐于阁楼上,熬夜看星星。

    “今夜果然星辰璀璨。”老裴相很满意, “不枉我特地寻了司天台的秋官测算。”

    戌时中(晚八点)不算太晚,是平日里阿四睡前洗漱的时间。难得能夜晚出门, 雪姑为阿四披上了厚实的斗篷,暖手炉和火盆都一并让宫人备着,阿四的手边还有一壶正温热的茶水。

    首次观星阿四兴致盎然,她虽然没有这样高雅的爱好, 但任何事情刚开始都是充满乐趣的,听着老裴相毫无起伏的讲解声音也能笑出声:“真漂亮啊。”

    老裴相指着四象之一东方苍龙七宿说:“黄道周围的二十八星宿亘古不变, 它们是观察星象的基础。在四象之上,再观测七曜,也就是日月与明星、岁星、晨星、荧惑、镇星五星。便于记忆,以四象作为区分,这是东苍龙七宿,另外三方为西白虎七宿、南朱雀七宿、北玄武七宿。希望这个月内,四娘能够记住四象的方位和其包含的星辰。”

    听完老裴相洋洋洒洒的介绍,阿四当场哽住,原先的兴奋荡然无存。

    漫天星辰何其之多,莫说一个月内,就是三五年她都未必能记住。

    老裴相佯作不查,自顾自开始讲述:“《诗经·小雅》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说的就是苍龙七宿中的箕宿,箕宿在南,四星一处形似簸箕……”

    一旦游戏变成作业,阿四神情萎靡,不由自主地犯困,神游天外:“嗯……”

    簸箕,什么是簸箕,哦对,是畚斗啊。

    听起来真耳熟,似乎以前见过一个什么人,也叫小雅……应该是在东宫见过的,是太子的朋友吧。

    随着时间推移,阿四端正的坐姿也变成斜靠在桌案上半睁眼望天,耳边滔滔不绝的讲解变成嗡嗡不入耳的背景。终于,老裴相说完了苍龙七宿,喝茶润喉,放下茶杯时故意发出“嘭”响,震得阿四惊醒。

    老裴相用“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注视阿四:“罢了,四娘年幼犯困是常有的,再给白虎七宿开个头,四娘就回去休息吧。”

    终于熬到了最后一刻,好比下课的铃声,阿四迅速从迷瞪的状态中清醒,重新坐好:“师傅请讲。”

    老裴相讲了一个《左传》中的故事:“昔日高辛氏有二子,长子与幼子居于旷林却不和睦,相互征讨,帝不臧将长子迁往商丘,为心宿商星,幼子迁往晋阳为参宿晋星。故而后世将兄弟不睦和亲友久别不相逢喻为参商。”

    阿四不住点头,下意识接话:“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也不知三姊何日归来。”她是真有些想念姬宴平了。

    “哦?这是四娘自己做的诗吗?”老裴相的惊讶货真价实。

    那当然不可能,但阿四也想不起是谁写的了,反正不是她自己。

    阿四陷入了可疑的沉默,在良心的谴责下,迟疑道:“是路过西市时候听见的,可能是谁随口说的,叫我记下了。”

    时下的读书人最好诗,宴会写、出游写、讴歌写、失眠写,老裴相也不例外,她略有些失望地说:“这写诗人倒有两分诗才。”

    阿四尬笑:“那我们今晚就到这儿吧,我困了。”

    老裴相颔首,抬手放人,自己却不动如山。阿四是真困了,也顾不上师徒先后的礼节,揉眼睛起身离开。宫人牵着阿四小心走下台阶,阿四回头望,清瘦的老人只顾观天,似有惆怅。

    阿四与抬肩辇的力士都熟悉了,彼此偶尔聊两句也无顾忌,其中一个性格开朗些的力士见阿四困顿,问:“公主今日怎么这般的晚?”

    阿四打起精神刚想回答,身边的垂珠先一步皱眉呵斥:“公主的行程岂是能随意过问的?”那力士连声告罪,不敢再言语。

    倒是阿四懵懵然,才意识到原来这些是不能乱说的啊。

    困极了,阿四没有再多想,回屋里随便洗洗倒头就睡。隔日清晨,睡饱了回过神的阿四恢复精神状态,逐渐从老裴相昨夜的话语中品出两分滋味来。

    阿四又不耕种,也不需要在外奔波,即便需要知道天时,大可差人往司天台去问。哪里真就非学天文不可,稍有些了解不至于被手下人蒙蔽就够了。

    平日老裴相授课时宽松,却也没到了允许学生瞌睡的地步,一整个时辰内,她真正认真和阿四说的只有最后一个关于参商的故事。

    而参商主要讲的就是兄弟阋墙,老裴相是在提醒她要和阿姊们好好相处?

    阿四挠头,边吃早膳边苦思,她和阿姊们的关系还不够好吗?那还能怎么好,同吃同住?不能够吧。

    最近再有的事情,大概只有皇帝换了老裴相做弘文馆的大学士,然后给她添了孟妈妈做先生。

    总不能是皇帝觉得老裴相做师傅不合适吧?

    阿四咽下口中汤饼,终于明白过来,皇帝当然可以觉得老裴相不适合做女儿的师傅。

    老裴相和太上皇的联系太紧密了,是无法分割的一个整体。老裴相对待太上皇的忠心天地日月共鉴,两人如阿四和裴道一般是自小的伴读朋友,相伴到老。即便是偶有一些分歧,大体上做属下的也争不过君主,多半是以太上皇为主导。

    在外人看来,老裴相的倾向几乎等同于太上皇的倾向。而皇帝和太上皇的理念是不同的,如果她们是完全同路人,早年就没有逼宫上位一事了。

    从阿四身边隔几年就更换的内官上也能看出皇帝非常忌讳女儿有被人诱导的可能,即使那个人是女儿的大母,这也不是皇帝所乐见的。皇帝已然决定了太子,而太上皇却在九成宫给阿四讲述的是……非常不利于和谐的知识。

    且不说,太上皇的本意是好是坏,一旦引起阿四争斗的心思,将来的局面是肉眼可见的糟糕。

    这种未来是皇帝不愿见到的,大概也是老裴相不愿意见到的。所以老裴相讲课从不涉及政事相关,也不对阿四的想法加以评判,最终也只是选了这样一个夜晚和阿四委婉地表明心意。

    或许也不是对阿四说明,是对背后的皇帝坦陈。

    当时阁楼上下的宫人不在少数,皇帝是从谁口中得知这份心意,就不是阿四的操心范围了。

    说到底,这些都只是她的猜测罢了,她也不可能去找老裴相或皇帝问这个。

    阿四放下汤匙,深深地叹气:这些复杂的东西实在是不适合她深想。

    雪姑见阿四吃得不如往日香甜,关心道:“是汤饼不合胃口吗?”阿四是从未生过病的健壮崽,雪姑也没想过她是生病了。

    阿四摇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不久以后的秋祢,去年只猎了两只兔子,我想着提前去锻炼骑射,不知道找谁一块儿比较好。”

    唉,谁懂她小小年纪,就开始有烦恼了呢。

    雪姑不疑有他,笑道:“听说楚王善射,每逢秋祢楚王都与太子相约禁苑,四娘何不与两位同去?”

    难道太子阿姊也时常临时抱佛脚?

    阿四两眼放光:“好呀好呀。”

    第131章

    事实证明, 太子有一个罪臣亲爹,依旧能坐稳太子位是有她的能耐在的。

    阿四驱马跟随在两位阿姊身后,周围簇拥的是东宫亲信侍卫, 队伍前列有数人为首引导, 其中一人手中旌旗猎猎。姬赤华手臂上立有白鹰,随着哨声一跃冲天, 鹰唳声起, 便知林中有猛兽。姬赤华与太子先后进入密林中, 阿四紧随其后, 飞骑护持左右。

    阿四被迎面而来的野猪群吓了一跳,野猪的样貌比驯养过的家猪狰狞十倍, 毛发粗黑, 口含獠牙, 成群横冲直撞颇有声势。就在阿四怔愣间隙,太子与姬赤华一左一右引弓射之,挽弓如满月, 各出三箭,皆入野猪眼珠,登时倒地六只野猪。剩余的野猪突近, 护卫们便下马用长剑和野猪搏斗,太子同样拔剑斩豕, 而姬赤华手中弓不虚发,两人配合相当默契。

    不消片刻,十多只野猪死伤殆尽。阿四也多次出箭,准头较去年有长进, 比起两位阿姊显然有待进步。她知足常乐地收起弓箭,乐呵呵地看野猪被侍卫们分批送走。

    阿四这一世似乎还没吃过猪肉, 今天算是碰上了。

    血水浸透的长剑被太子抛给侍从,经过一场狩猎,太子的面色可见松快:“整日坐在东宫内与老古板扯皮争执,实在是令人不愉,果真还是游猎痛快。”

    皇帝是至高无上的,尤其是不为“仁德”所束缚的皇帝,更是行走的老虎,无人敢惹。矮一阶的太子就要麻烦许多,身为太子她上顾及皇帝,下考虑官吏,必须虚心待下、宽容仁爱,做一个能被交口称赞的储君。

    工作已经繁杂至此,生活中必然要有一些放松的过程,偶尔的游猎就是她的选择之一。

    姬赤华生育之后也许久未出门松松筋骨,今日也是惬意非常:“宫中的日子哪里比得了外头舒展,太医署的医师们围着我念叨了快一年了,当真是受不住。再过些日子,等长庚走路稳当了,我就搬回王府去。”

    尤其在太子无子的情况下,即便拉了长寿同住,长庚的存在耀眼得无法遮盖。即使楚王和太子不生嫌隙,手底下的人也会因各种猜测和流言起纷争。姬赤华算是受不住了,一心要回王府过逍遥日子。

    阿四不免想起在九成宫无法无天的快乐生活,和老裴相日趋麻木、犹如念经的天文课堂,感同身受道:“真希望快点长大呀。”

    孩子话叫姬赤华听了发笑:“再过几年啊,你就知道了,比起长大还是做孩子好。”

    “我不长大也知道,做孩子更受关爱。”阿四道,“可长大了就是更好一些,不用被困在一处。我有很多事情想去做,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看遍奇景,也想吃遍天下美食,要是能在认识几个好友同行就最好不过了。”

    这回连太子也笑了:“这点我们现在就能告诉你,便是长大了也不能轻易离开鼎都,无论走到哪儿身边都要跟着一大帮人,终归是走到哪儿都一样的。”身为皇子,本身的安全就是国本。

    “才不一样。”阿四驱使马儿掉头,不去看失去童心的阿姊们。

    长大会失去很多,并留下遗憾,但人的付出和得到总是并行的。想要有自己的生活,就必须在其他方面加以让步,三个阿姊是如此,阿四将来也会这样做。

    再说了,期待长大和拥有值得期待的未来,都是很好很好的事。

    虽然万般不乐意,黄昏时分阿四还是从禁苑回到丹阳阁,咬牙切齿地抱着厚厚的书册苦读。

    雪上加霜的是千里迢迢运送回来的野猪肉,因为调料不如后世丰富,其中的腥臭味难以根除,阿四灵敏的嗅觉和味觉受了好一番磋磨,也没能把野猪肉咽进肚子。

    阿四凄惨又丰富的表情,让前来劝阻不成的姬赤华笑得震天响。

    阿四的苦大仇深不能让头发半百的老裴相升起丝毫的心软,老裴相已经摸清楚阿四的底子,发觉小孩的记忆确实出众,一本厚实的书籍已然背得七七八八,二十八星宿大多熟记于心。

    于是老裴相讲起各种会变化的星辰,最实用的就是北斗七星。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星星,排布像极了酒斗,前四者是斗身,后三者是斗柄。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而在地上的人眼中,北斗虽然旋转,北极星却是不动的,它永恒存在于北方,可以辨别方向。①

    ……

    诸如此类,阿四努力记了数日,勉强过了老裴相的抽查,当晚将天文书册一抛,恨不能此生不复相见。

    阿四对老裴相的探究欲望和耐心也随着天文化为飞灰,再次步上翻墙逃学的老路。毕竟八岁的阿四,已经是个四尺五寸(138)的小娘子了,区区围墙,不足挂齿。

    可怜老裴相终于吃到了谢大学士的苦,面对脚步飞快的四公主,老胳膊老腿的老裴相不能构成威胁,只能捶胸顿足地在原地叹气。直到阿四消失得无影无踪,老裴相才收起唉声叹气的架势,平心静气地背着手回到屋内。

    弘文馆的其他先生便道:“四娘于某一道,大多是三分兴致,分明是个聪明孩子,却需得由人压着才能学进去。”

    老裴相摆摆手,无所谓道:“孩子嘛,都是这样,随她去吧。”终归天文于阿四而言也不算什么要紧的学问。

    有着越学越复杂的天文在前面衬托,武师傅林听云深受阿四喜欢,阿四几乎每日都要练一练,距离闻鸡起舞也只差一截,很有精进骑射的决心。

    打拳踢腿之余,阿四问:“我何时才能有阿姊们的风采?”

    林听云笑道:“我只能预见四娘五年后的实力,再之后的,我就不能估量了。”

    连师傅都不能估量的水平,五年后她肯定是中个好手了。

    “这样么?”阿四霎时高兴起来,习武更有劲儿了。

    载初八年的秋祢,阿四抱的佛脚终于有回应了,她猎到了一只鹿并鸡兔若干十余只。

    惊喜之下,阿四甚至趁机往白马寺中还愿——至于佛是否保佑阿四杀生,就不在她关心范围内了。出于公平起见,隔日阿四也往碧霞元君面前拜了拜。

    显而易见的,碧霞元君要比佛祖更能满足阿四的愿望,当晚阿四就收到了姬宴平即将归京的消息。

    姬宴平与闵玄鸣相伴归来,预计能赶上年底的宫宴。

    阿四喜不自禁,给碧霞元君换了满桌的贡品,都是自己亲自尝过的美食。

    当日,阿四亲往宋王府叮嘱洒扫、令宫人备好衣物热水,才到城门外迎接姬宴平。

    许久未见却思念至极,相视一笑时,阿四能感觉眼眶不由自主地湿润,但她忍住了,外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她绝不能丢这一份脸面。

    她可是即将长到六尺的大孩子了!

    姬宴平黑瘦了些,更显身长,毫不客气地拉过阿四在怀里揉搓,促狭道:“是不是很想阿姊呀?”

    小孩的脸上藏不住任何东西,阿四的心情早就被围观人群看破了。姬宴平难得体贴,顾及年幼妹妹好脸面,于是拉着妹妹上车细聊。独留闵玄鸣在外应付其他人。

    阿四的嘴角忍不住上扬:“阿姊怎么才回来?”

    这是嫌回来的太晚了。

    姬宴平笑:“鼎都虽好,别处的景致也诱人,不免多待了几天。阿四在家里过得好不好?”

    “在家里哪里会有不好的呢?倒是阿姊府上的孺人要不好了。”阿四今儿往宋王府走一趟,还真碰上些趣事。

    姬宴平不以为意:“他能如何?无非是在院子里吃用些,难不成他是把自己气死了?”

    阿四摸着脸颊,想象早上在宋王府见到的出气多进气少的人,摇头叹息:“明明是能够在后院内随意走动的,又不是捆着圈禁,好好地怎么就病的走不动道了呢?”

    姬宴平对此早有耳闻,并不惊讶:“约莫是怨恨我取他,甚至不愿让我府里的侍从近身,只肯与随嫁的下人交流,太过轻信于人着了道吧。”

    阿四诧异:“谁会去害一个后院的男人?还是旧人下手?”

    哪个人吃饱了撑的去暗害天水赵家的小郎,还是出嫁到宋王府的小郎,算得半个皇家人。打狗也得看主人,将手伸进宋王府里,真不怕姬宴平报复么?

    “我当时愿意取他,自然是看在他还有两分用处,且死不得。你等等再看,就知道我要如何处置了。”姬宴平笑容意味不明,“你还记得曾在宫里住过几年的尤二郎吗?你当时不明白他为何会死,这次瞧瞧我家的孺人,你就该明白了。”

    “尤二郎?”

    阿四皱眉回忆,“你不说,我都快忘记这个人了。他似乎是嫁到了曾家,死的不明不白,但太子阿姊没追究。”

    姬宴平面对阿四总格外有耐心:“尤二郎先向东宫养着的美人下手了,受美人们背后的家族报复,这是一报还一报,太子是懒得管的。不过赔了不少财帛送往怀山州尤家,算是一点补偿。”

    “这……是不是不太好?”

    尤家的家主是一家大母,多少还是要比寻常人家更疼爱子嗣一些。好端端的孩子送出门,送回来的却是金银,该多伤心啊。

    姬宴平轻轻笑道:“我们的长姊是不叫人吃亏的,她既送财帛,就是在她眼中,尤二郎只值这个了。不说他了,正巧开春你就要往刑部去玩,等过了年节我带你去赵家学一点相关的东西也不错,是不是?”

    阿四莫名感到寒意。

    第132章

    姬宴平带回来的一车队, 除了三车分与皇帝与太子、楚王,其余的一概送给阿四。被重视的感觉很好,阿四乐得找不着北, 再不记得其他事, 满心欢喜地回家。

    远游归来,头一件事就是向长辈问安。送回阿四, 姬宴平就转道甘露殿面圣。

    相互问候罢, 姬宴平当着甘露殿诸多官员地面, 坦坦荡荡地请求:“儿府中孺人赵氏病重, 已经不能下床了,恳请母亲赐我一个好医师。”

    皇帝乐了, 与周围官员笑道:“瞧瞧我儿, 出门一载, 竟是学会体贴人了。”众人皆笑。

    笑罢,皇帝应允:“你多带几个医师也无妨,只一点, 今后可不能再胡闹了,与赵氏好好相处。”

    这话说得仿佛姬宴平是与赵氏闹脾气才往边关去住了一年似的,听得远处赵姓中年官员直皱眉。

    赵家这一辈青黄不接, 难得有一个出众些的小郎也被置于她人后院,实在是叫家中老人不甘愿。

    姬宴平再三保证:“儿这些日子在外增长见识, 已然明白母亲的苦心。儿既然取赵氏,自然是看重他,又怎会轻易辜负。”而后话锋一转,“他这一病蹊跷, 许是寂寞所致。儿想弥补当日,预备陪着赵氏回家去住上三五日。”

    皇帝颔首:“且与你歇息几日, 开春你去户部学着办差,往后再不许躲懒了。”

    皇子成年后能得差事是得皇帝器重的大好事,姬宴平再没有推脱的道理,应下之后便从(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甘露殿告辞。

    久违的回到宋王府,自有侍从上前服侍。亲王开府,食邑一万,食实封三千,有傅、友、文学、长史、司马等属官以及亲事府、帐内府千余人的卫队,各类杂事姬宴平事先指定了长史处置,奈何总有些事务需要亲自点头。

    姬宴平泡在热水池子里假寐,耳边是长史喋喋不休的劝说和长达一年办的各类消息。

    这长史话忒多了些。

    姬宴平腹诽,她去北境是路途遥远,又不是聋了,这长史连挑拣轻重都不清楚,真是阿娘送来克她的。

    不知过了多久,池子里的水都温凉了,长史总算是说到正题:“……小院的孺人赵氏该如何处置?”

    姬宴平瞪开眼睛,不满道:“处置什么处置,那是正式封的五品孺人,你怎么说得我和强占民男的土匪似的。我不是从宫里要了医师,好好治,先治个不好不坏,我再带他回赵家住几天。”

    长史左手示意下人换水,苦笑道:“赵氏生性高傲,素来不许王府中人近身的,便是大王带回来的医师也是如此。”

    赵氏总表现出一副宋王府中人要暗害他的架势,固执认为从姬宴平取他开始就是一场阴谋,深居简出,饶是生病了都是让陪嫁的侍男出去寻医问药,不肯多与王府侍从多说一句话。

    长史关切过,无奈女男有别,长史也不能总是跨进内院与赵氏交谈,勉强去了两回反倒让侍男拦路,不许长史再上门。

    这赵氏,真是半句人话也听不进去,当年的明经功名,一定是仗着家世才得了。

    要长史来说,倒了八辈子霉才落到给宋王主持内务的差事。

    姬宴平摆手叫停侍从的动作,自浴池走出披上浴衣:“这些人总是蠢得让我想笑,他不会以为赵家人个个待他真心实意吧?他的病查清楚没有?是哪个下的手?”

    虽然姬宴平确实也没安好心,但赵家人也不是好东西,还不是个个都惦记着家产,在一亩三分地里斗得你死我活。现在,赵家盼着赵孺人死的,比起盼着他在宋王府好好活着的人指不定哪个更多。

    长史摊手道:“赵孺人出身的那一支还算富裕,他明面上是独子,背地里有几个私生子兄弟确是很常见的。”

    私生子——对姬宴平来说稍微有些陌生的词语。

    大周是明令禁止贵贱通婚的,其中的贱,通常指的是贱籍。而很多男人向来是管不住下半身的,再家宅内外总要多出一些孩子,这些孩子大多是没有名分和地位低贱的女人所生,因为生母卑微通常得不到承认,长大了就像家宅内的管事一样生活。

    但在一些极端情况下,比如赵孺人这位明面上的独子嫁出去了,其他的人就能稍微多想一些,期盼能一跃成为下一个“独子”。

    因为早些年皇帝下诏,孩子的第一归属变为母亲,只要母亲的身份是清明的,无父的孩子完全可以跟随母亲的姓和家族生活。这些年见不得光的孩子已经少了很多,此类风闻也销声匿迹了,姬宴平花了点时间才搞明白其中的复杂情况。

    这些孩子的生母是仆从,一旦选择跟随母亲的姓,他们就会成为贱籍,而在大周摆脱贱籍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起码要在户部有人。而绝大多数的平民和贱籍一辈子都未必能接触到户部的官员,更何况提出这种堪称未来把柄的请求。

    所以,这些孩子希望赵孺人死,也是有着很充分的理由的嘛。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姬宴平也想从赵家咬一口。

    “唉,你是不知道赵家家财万贯的盛况啊。岂止是还算富裕,那是相当富裕。”姬宴平叹息,“鼎都中各行各业但凡是与商挂钩的,通通是由各行业的商会把持,这些商会背后大多是各个叫得上名的门户,赵家就有可观的一份。只要是流通进鼎都的无论柴米油盐还是金银珠宝,全都躲不开商会一层油水。这钱谁赚不是赚,怎么不能是我赚呢?”

    因为长辈具在,赵氏嫁到宋王府陪嫁虽厚,却只是赵家产业的九牛一毛。姬宴平很是遗憾,要是赵家人都自觉些将家产多多地奉送,她何必耗费心神在这多做计较。

    可惜和她做姻亲的这房赵家,不如赵尚书那房识趣,乖乖将该吐出来的吐出来,各自安生日子多好。

    长史嘴角一抽,只当自己聋了没听见这话,继续说:“至于是赵家具体哪个人动手,就不一定了,赵家宅院后院人手实在繁杂。”

    “没事,过两天我就知道了。”姬宴平由着宫人替她擦头发,让长史回去休息,换了内官来吩咐,“你们都是女人,不好对赵氏一个小男人动粗,去叫几个力士陪着医师进赵氏的小院,务必给我治好了,至少再活个十年八年的。”

    内官应声退下,叫来一排力士气势汹汹冲进赵氏屋门。

    赵氏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过问侍男:“这是什么声响?”

    侍男起身往屋外探看,只见一众阉人在院内搜查,墙角的水缸到厢房的木柜、被褥,全都不放过。但凡有一丝气味不对、或是内官看不顺的,都被打砸出去。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侍男瞪大双眼,扑到搬动银钱箱的力士身上,“这些都是我家郎君的私物,你们这些下人竟敢随意动用?”

    赵孺人这辈子眼看着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傍身的银钱就是赵孺人和身边人将来的指望,不怪侍男惊恐。

    内官皮笑肉不笑,一双上挑的眼不屑地扫过箱内的财帛,最终落在侍男脸上:“听说孺人身边有个侍男总不许府内的宫人面见孺人,看来就是你吧?”

    侍男与力士抢夺钱箱,好不容易才将木箱抱在怀里,怒道:“郎君突然病弱,连个征兆都没有,岂能见外人?”

    “外人?郎君?把这个吃用大王的贱仆拉下去,其余侍从一并带走。”内官连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了,点了两个力士,“你们两个留下来照顾孺人,先去把医师请来,再将大王要亲自送孺人回门的好消息告诉他。”

    “喏。”两个力士分头,一个去请医师,一个进里屋继续搜查。

    医师这回再来,可算是没有被拦在院门外,顶着赵孺人铁青的面色看完病,好声好气地说:“这是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孺人最近吃过什么?”

    赵孺人披头散发坐着:“吃食都是你们送来的,连侍男也带去了,我病了半个月能记得什么?不如杀了他问问清楚?”

    “这约莫是孺人从娘家带来的补药,听说是一直有在用的。”力士拿出从厢房搜出的药包递给医师检查,其中果真有异。

    医师皱眉,不赞同道:“孺人不可说丧气话,是吃了些伤身的药物,王府中可没有人敢做这样的吃食。大概将养几年就好了。”说完自顾自开了药方交到力士手上,换了吃不死的药每日三顿服下。

    走到门外,医师将用药的计量和煮药的时间交代清楚,和力士感慨:“宋大王亲自向圣上请医师,这赵孺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得多加看顾啊。”

    力士也很不能理解赵孺人的疯狂,故意大声道:“前不久办了婚礼的赵娘子和孺人是本家,两人是五服内的亲戚,孺人较族姊赵娘子年轻五岁,姊弟二人却同为五品,这都是大王青眼的缘故,怎么这赵孺人还要死要活的。”

    同辈姊弟,族姊是青年才俊前途无量,族弟是后院失宠的孺人,云泥之别了。

    医师笑而不语,带着学徒离开了。力士恭恭敬敬地送医师出去,留下状如疯夫的赵孺人满怀恨意。

    力士回到里屋,对着赵孺人笑:“孺人怎么还坐着,身体不舒服就躺下多歇息。”

    “退下,我叫你退下!”赵氏发疯般地把周围够得着的瓷枕、褥子等物砸向力士。

    自从被革除功名削去官职那日起,赵氏最恨的就是有人叫他孺人,因此身边的侍男都用旧称郎君,偏偏这旧称犯了忌讳。

    满宫里也只有一个早死的谢郎君,郎君这样的称呼岂能是赵氏可以受用的?

    力士避之不及,被瓷枕落地砸开的碎片划破手臂。

    他上前拿过银梳作势给赵孺人整理头发,不顾长发杂乱,一下比一下用力,阴阴沉沉地提醒:“孺人还是温顺些好,大王刚刚应允要带孺人去娘家小住,可别惹恼了大王,失了难得的恩宠。”

    第133章

    清晨, 姬宴平施施然光临后院的偏远小院落时,赵孺人已装扮一新坐在床边饮汤药了,力士低眉顺眼地向宋王行礼, 而后将空间留给婚后再未见过面的“新人”。

    姬宴平笑看赵氏饮下乌黑的汤汁再沉默地放下瓷碗, 比起当时神气十足的长安令,此刻的赵氏是多么顺眼, 令姬宴平甚至愿意对他展露一个笑容。

    姬宴平伸手取过帕子擦过赵氏的下巴, 强行抬起对方的头, 居高临下端详片刻, 两人短暂地对视一瞬,赵氏屈辱地把头低下去。姬宴平对他表现出来的态度感到欣慰:“不错, 稍微有些见到家君的模样了。”

    赵氏强忍着怒气, 冷笑道:“大王倒是晒得粗黑, 乍一眼我都没能认出来,想来这一年在北境吃了不少的苦头吧。”

    姬宴平随手丢弃帕子,从容坐在坐床另一侧, 哂笑道:“怎么,你是觉得宋王府的日子过得太舒坦了?想去北境也住一年?”环顾一周,这小屋里显然是被翻找过的杂乱, “看来是有人来身体力行教过你何为礼,你母亲应当也教导过你, 想清楚了再与我说话。”

    赵氏满脸忍辱负重,俯首称臣,作揖见礼:“大王万福。”

    “嗯,不用坐了, 这就去赵家吧。”姬宴平和这种蠢货无话可说,本来想交代两句私生子下药的事, 又实在懒得开口,兀自起身向外走去。

    力士见姬宴平走出门,再见赵氏愣愣在原地,立刻进门拉扯赵氏往外走,“孺人可长点眼色吧!”

    亲王出行可以坐四马象辂,前后清道、青衣、引幡等仪仗四五十人。姬宴平时隔一年回来,自然大张旗鼓地出门,让人拿出全副仪仗,浩浩荡荡地排布。在这漫长队伍的尾巴处,添了一辆青帷马车,是赵氏的位置。

    赵家早得消息,除过上衙的官员,其余人等一概在宅院内迎接姬宴平大驾光临。

    姬宴平落座主位和左手边的赵家家主随意寒暄,里里外外三层人围着说话,话里话外全都捧着大王。赵家家主是个话多的老头,姬宴平不喜欢,而另一侧陪坐的就是刚刚退休的赵尚书,只是从乡下回鼎都过个年,硬是凑上姬宴平这一茬,被族人叫来捧场。

    赵尚书是个没脾气的,捉弄起来连个反应都没有,这样的人姬宴平也不爱往来。

    唯一有些兴趣的赵娘子在衙门忙碌,姬宴平对剩下的赵家人都没个好脸色:“我陪着赵氏来小住两天罢了,不用围着了,怪闷的。”

    “赵氏”这等直白称呼,听得赵家主嘴角抽动,好半天才说:“既然大王都说了,你们就都先回去吧,老七留下。”老七是赵老尚书。

    姬宴平眼角余光看见赵氏被母父拉往偏厅叙话,又改了主意:“等一下,我有一事要问过赵翁与在场诸位。”

    赵家主洗耳恭听:“大王请讲。”

    “两年前,我相中赵氏,向圣上请婚时是问过你们的呀,你们都是愿意结这门亲的。”姬宴平让随侍的宫人拿出从赵氏屋内搜出的补药抛掷在众人眼前,“这是医师从赵氏屋里找出的‘补药’,竟是个把人往死里补的好药,赵氏近来体弱生病正是因为此物。我今日就是想来问问,你们赵家是不是看不上我这门亲,想要我的命啊?”

    谋害皇子,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抄家灭族都是往轻了判。吓得有些小辈险些当场给姬宴平这张嘴跪下。

    赵家主冷汗不住往外冒,连声道:“误会、误会!定是哪里出错了,我赵家忠君爱国天地可鉴,岂能暗害大王,绝无此事。”说完,刚想叫男儿捡起药包检查药材,就被老尚书拦住了。

    老尚书更沉得住气些:“既是用在了孺人身上,想来此事与大王是无关的,还请大王将其中真意言明吧。”

    姬宴平恶劣道:“就算没用到我身上,这药经过赵氏陪嫁侍男的手、又跟着赵氏进了宋王府,这就是一桩谋杀,无论如何,你们今日必要给我一个交代。便是赵氏死生无所谓,他如今也是我的人。你们自己查清楚了把心肠歹毒的凶手抓出来交给我惩治,这事在我这也就过去了。”

    这事处理起来说简单也简单,只要把经手的人聚到一处问个明白,自然水落石出。如今大家族内贴身服侍的多是家生子,世世代代的仆从,全家老幼都在赵家做事,软肋一捏一个准。

    问题就在于,这些人如今都在宋王府,凭宋王的脾性,能否乐意把人交出来处置还两说。

    老尚书闭了闭眼,与赵家主说:“把孺人的亲眷都叫来吧,那几个没名没姓的也一起。”

    赵家主又把族人们叫住,另外派人带了十数人过来,五个十几岁的少年跟随生母怯怯地走入正厅。赵氏和其母父也从偏厅出来,再算上他的祖辈,算是三代聚齐了。

    赵家主逐渐明白过来,恨铁不成钢地对赵氏的父亲怒目而视:“都是你惹出的祸端!”

    赵父不明所以,还是旁的人把前因后果讲了,他登时火冒三丈,扯出少男中的一个,狠狠地一巴掌扇到他的脸上:“孽障!还不向大王赔罪!”

    少男捂着脸,一句辩解也没有,低头就向宋王下拜:“都是臣的错,请大王责罚。”

    姬宴平手撑着下巴,饶有兴致:“我可不爱看这种戏码,难道赵翁是要我出头处理你的家事吗?”她既不在乎这群人中谁是真正的凶手,也不在意旁人的看法,但绝对成不了别人手中的刀子。

    赵家主在老尚书的示意下,叹气道:“事已至此,孺人也健康地站在这儿,我先谢过大王请医的用心。既然是因利诱犯错,便令这些孩子再得不到所觊觎的家业。今后,孺人这一房的产业不许传给孺人以外的子嗣,若孺人早逝,这份家财便留给孺人的后嗣。”

    老尚书再问姬宴平:“如此,大王可满意。”

    “赵氏的后嗣?”姬宴平讥笑,“他一个男人,会生孩子不成?”

    老尚书补充道:“大王的孩子便是孺人的孩子,将来这一份家业都要交到孺人手中,奈何我见他实在不是经商的料子,不如这事就全权交由大王处置。”再看面对母父泣泪涟涟的赵氏,确实不是一个能担大任的人啊。

    然而,这便宜姬宴平不想占。她将来生不生是一码事,重要的是她的孩子不能平白无故多一个蠢货父亲。多余且贪婪的亲长,会给孩子带来无尽的麻烦,这一点,太子和姬若木、玉照都已经身体力行说明过了。

    “这种蠢话我是不会信的,也不可能承认。”姬宴平并不想将自己表现地像一个土匪,面对几个沉默如羔羊的孩子,她也升不起太多的同情。狼的幼崽不会同情羔羊,而推出羔羊的羊群有着不可洗脱的原罪。

    姬宴平冷淡地目光划过在场的人,与唯一能拿事的老尚书说:“你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吗?”

    齐王还是公主时有过正式婚取的驸马,姓曾,正是尤二郎所嫁的人家。但曾驸马不好宴乐、蜗居府中,不知从何时起就销声匿迹了。提起齐王身边的男人,最出名的还是一介白发的道士。

    论起宋王姬宴平的父亲,便是鼎都中消息最灵通的人也说不出二三来。

    因姬宴平确实出生了,所以外人只能说这个人确实存在过,至于具体是谁……老尚书只能艰难开口:“大王说笑了,天家子嗣,非臣下所能妄议的。”

    “瞧瞧,老尚书不是很明事理么?老尚书数十年的声誉,若是在今日栽了跟头多么可惜。我也知道,人老了总有些事情拐不过弯来,我也可以理解。”姬宴平表情放柔和,端起桌面的茶碗沾沾唇,“我今天只是来陪赵氏在这儿小住三日,你们将事情都办的妥帖些,赵氏毕竟是他这一脉唯一的子嗣了,我希望他能得到该得到的全部。”

    多轻巧的“全部”啊,即使只是赵氏一房,也是一笔足以令人肉疼的财富。

    老尚书和赵家主相视,赵家主长叹道:“大王既然说了,就全按着大王的意思办吧。”

    老尚书告辞时连带着其他族人一起离开,赵氏尚且不明白中个缘由被母父拉着退下去给姬宴平整理合适的住处。留下赵家主如坐针毡:“大王是想在这儿住几日?”

    姬宴平挑眉:“这就要看你们的动作了,我也是不愿住太久的,不然谁知道赵氏又被哪个下手死的不明不白了。”

    家族之中,牵扯最深的就是利益。皇子争天下,庶民之子也有一亩三分地要争论,赵家同样如此。嫡庶之别正因此产生,古往今来不知多少兄弟因家业对簿公堂,分配不均是乱家的根源。

    赵家主对其中的猫腻再清楚不过,他是整个赵家的家主,赵孺人一脉在商会势力颇大家产丰厚,谁人不眼馋?不只是小房内的私生子惦记,就是一些近亲的族人也有小心思。若非有人手伸得太长,被宋王逮住了,赵家主是绝不会管族人房内的争纷的。

    如今被抓住了把柄,赵家主也只能忍痛应允:“三日内必定能给大王一个满意的结果。”

    “这还差不多。”姬宴平得了答复,也不再和老头的老脸相对,“那你忙去吧,我先去睡一觉,不用送了。”走出厅堂随便叫住路过的侍从,跟着往暂住的院子去。

    赵家宅院内景致错落,冬日也不见寥落,姬宴平瞧着心情颇好。

    自家的东西,看着就是顺眼,明天让阿四来玩玩。

    第134章

    但凡是能够出宫的活动, 阿四基本没有放过的。一受到在赵家小住的三姊邀请,阿四立刻让垂珠准备礼物,欣然前往赵家叙话。

    赵宅内最好的院子被收拾出来安顿姬宴平, 假山湖水自成景色。阿四跟着侍从往里走, 看见不时有人脚步匆匆自院子里出来,她好奇地四处张望:“这些人都是三姊请来的客人吗?”

    接待阿四的侍从是姬宴平身边的人, 与阿四很熟悉, 笑道:“非也, 这些人都是鼎都的大商户呢, 今日是来拜山头的。”

    自从皇帝解了商户的科举禁令,商人多以姚家为榜样, 这些年陆陆续续的在朝中添了新的一派, 地位水涨船高。如今都能出入自矜出身的世家宅院了, 放在四十年前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阿四若有所思:“怪不得阿姊让我来玩儿,原来是带我长见识的。”

    说来也是,阿四偶尔在西市见到的商人, 大多是西域人,大周的名商巨贾屈指可数。从前她以为是大周的商户低调,后来才发现, 是商人很难发展,必须依附权贵才能留存, 新兴的富裕商人如果不第一时间用财帛讨好权贵以获得庇护,那么商人的财帛将以无数种方式从手中流失。

    赵家富裕至此,也有庇护的商人格外多的缘故在内。

    姬宴平高坐上位,一丈开外是有序入内的商户和赵家的管事在沟通, 两方中间隔了一道琉璃屏风。姬宴平懒散地靠在坐床一侧,手指轻点矮几, 神游天外的模样,也不知是否有将商户和管事的话听进耳朵。

    直到阿四进门,姬宴平才提起两分心思,招招手道:“阿四来,与我同坐。”

    商人和管事明显是知道姬宴平的存在,听见姬宴平的话,两人微微一顿,又继续说近日的收益。而阿四则从两人之间穿插过,再绕过屏风,在坐床另一侧坐下。

    阿四竖起耳朵听一会儿,听见他们在不停地说“抽成”之类的话,有些疑惑:“这是在合作什么生意吗?”

    姬宴平否定,举起茶杯一抿:“今日来的都是商会中人,不会说合作的生意,是在分账吧。”

    “商会?”阿四摸来矮几上地果子吃,嚼起来清脆爽口,“听起来是个有趣玩意儿。”

    这时候的商会,真令阿四好奇啊。

    姬宴平讲解:“早些年商人中也有白手起家的人物,从买粥、买烛、贩琉璃一步步经营到富甲一方,例如有个叫王元宝的,就是贩卖琉璃起家,这屏风算是大件了,更多的用于窗。不过嘛,时间长了,商人也难做起来。王元宝还没死,往后却很难再出一个王元宝了。后来,同一处的商人们便联合起来办了商行,久而久之,经营同一营生的商人相互间帮衬往来就成了商会①。”

    “如今商会势大,外地的商人要进入鼎都做生意多往商会打探消息,或者直接将财货换出。打算自个儿经营的商人,也不会得罪商会中人,即便不与商会做生意,也要让些利润售出部分货物,或者以财帛交好。不然总有些人能想出法子来叫地不平,让人走不顺。”

    姬宴平无视外面管事越发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和阿四说话,大义凛然:“许多小商户本就是赚个脚钱,这般恶劣风气长久下去,不知要带来多少祸患。”

    “原来如此,阿姊真是深思熟虑、目光长远。”阿四夸奖完,转头看看硬着头皮笑呵呵继续和赵家管事汇报的商人,显然这穿金戴银的富商并不认为姬宴平此举是设身处地为商户考虑。

    老虎过来咬死了猴子,旁边被猴欺压的鸡照旧要害怕的。

    或许,这些中层的商户心中想的是,今后就要交双份的“保护费”,以便满足赵家和宋王的双重剥削。

    明明都知道赵家要的多,为什么这些商人还是选择依附赵家?难道商贾出身的新贵姚家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阿四的疑惑很快得到解答,如姚家这样摇身一变从汪洋商海中上岸的人家,是断断不愿做一些损害名声的事的,在姚家门下的商人必须清清白白做正经事,稍有些歪心思的,一开始就被拒之门外。

    很多和权贵勾搭的商人所求就是借势生财,走不得捷径的姚家,并不如阿四所猜想的那样大受欢迎。只有期盼自家孩子学有所成,鲤鱼跃龙门的才会贴合姚家的路子,而世上能及第的读书人千中取一,大多数人更看重触手可及的利益。

    姬宴平从中牟利的意图明明白白地展露在阿四面前,她本人虽然百无聊赖地旁听,身后的内官却是奋笔疾书,行行字字记下今日的见闻。其中疑点一一查证后,若有违背律法的行径,便都是可用来威胁赵家的把柄。

    姬宴平虽然爱财,但绝不费事给赵家扫尾。财帛她是要的,但这些黑锅,也是要丢回赵家头上。

    阿四大致了解完,便对这方面的事失了兴趣:“这些还是阿姊自个儿玩吧,我可摆弄不明白。”能从别人口袋里拿钱的,都是第一等聪明人,阿四自认为赚不了这份钱。

    姬宴平便笑:“那好吧,我们换个地方坐一坐。”只内官留下记录。

    假山之上有一小亭,视野开阔,算是相当合适的谈话地点。

    姊妹俩相对而坐,阿四说起自己开春要去刑部学习的事:“满打满算过了年我也才九岁,这就要给我安排差事了,未免太过了些。”

    姬宴平失笑:“历来只有皇子暗恼不受器重的,我们的圣上大方宽容至此,阿四反倒不乐意了么?”

    阿四抱怨道:“一定是裴师傅告我的状了,本来阿娘只让我去刑部看看,昨日里孟妈妈都给我送了一册往年的案例来。眼看这是要正经教我,又要习文、又要习武、如今还要学着办案,就是神仙也要喘气。”

    乍一听很是严苛的时间,下一刻就被姬宴平拆穿:“哪里就这样可怖了?林将军三日才授一课,老裴相每旬两课,谢大学士稍微多一些,隔一日就要过问你的学业。此外你在外玩儿的时间可多,不然你现在哪里有空坐在这儿?”

    皇帝登基时姬若木已经是不用操心的年纪,姬赤华和姬宴平年岁相差不大,一并受管束。到了阿四头上,人人都正是忙碌的时候,也不至于顾不上,就是不如先前的姬宴平看得紧。

    阿四在太极宫各处上蹿下跳多了,各级官员总有种四公主的日子过于松散的错觉。隔三差五就有官员上书请皇帝多加“关照”四公主的日常生活,皇帝便指了从前有经验的孟予分心多照顾,顺带还给升了官。

    真论起来,阿四也是享受了许多幼子的福利,在宫里横行霸道,阿姊们都让着、宰相们捧着、翰林院遭了劫……如今要被约束一二也是众望所归嘛。

    阿四心虚地左顾右盼,转开话题:“阿姊呀,孟妈妈给我送来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案例里不是写太宗堂舅和太宗表姊的婚事,就是刺史女儿十四岁出嫁县丞的事,还要什么朝散大夫在男儿死后让儿媳改嫁孙氏的案子,都是昭宗乃至高宗时候的旧案,一整卷书林林总总的都是这些杂事。我看不明白,所以拿来问问阿姊。”说完,让垂珠拿出厚实的书卷递给姬宴平。

    姬宴平接过随便翻看几页:“这些违背的都是《户婚律》,如第一例,堂舅与堂姪女②的婚姻,虽非同姓,却触犯了外姻有服属而尊卑共为婚姻,按律当判处两人各杖责一百,再离婚。不过,虽然法旨不许,但当时风气如此,亲上加亲的事屡禁不止。尽管两者尊卑不同,这桩婚姻一直保持下去了。第二例则是女子十五岁后方能出嫁。至于朝散大夫强令儿媳改嫁,寡妇嫁人,除非母父、祖母父的要求,其余人擅自做主强行婚嫁的,徒一年。”

    “这些放在几十年前都是小事,就算有人上报,大多也是不了了之。”姬宴平嘴角微翘,“但如今不同了,一旦要追究起来,违背律法的事情可小自然也可大,你就照着这些例子,先将《户婚律》熟读,往后就从鼎都几户熟悉的人家开始翻族谱,慢慢地梳理,只要是还活着的、有违背法律之处的,只管揪出来。不必装模作样地写状子,直接把事实摆在刑部官吏面前,毕竟是皇子的事,不会有人轻慢你。每隔三天问一问,将这些小事都当正经事去办,每一样都落到实处。”

    阿四悟了:“这些虽然是小事,却是最抵赖不得的罪名。谁家婚嫁都是白纸黑字写着,各家的关系更是明明白白。尤其是大家族内,亲上加亲是最常见的,一抓一大把,但杖责一百足以打死人了。”

    回想遥远的崔某郎,区区数十杖就打得进气多出气少了。

    是死是活,只在人一念之差。

    而且,阿四才九岁,不懂人情世故,一板一眼地照着律法行事,绝不愿退后一步也是正常的吧?

    第135章

    阿四原本只是拿这些案例作为转换话题的工具, 没想到能从姬宴平手中取到真经,登时把方才的事抛在脑后,专心致志问了一些崔家的事, 打定主意要从崔家下手。

    崔家近年在朝中的势力大不如从前, 不然也不会将崔大郎许配给赵家风头正劲的赵娘子。所谓看碟下菜,阿四初出茅庐正适合选个软柿子捏。

    “崔家清高得很, 你要是和他们打交道, 只记得一件事, 那就是不能太要脸面。他们要脸, 自然惹不过没脸没皮的。”姬宴平传授妹妹经验,“这点上我对你是很放心的, 你应该没问题。”

    阿四手拍胸脯:“当然了, 脸面又不能吃。”说到吃, 她倒是真饿了,肚子发出轻微的咕咕叫。

    姬宴平一笑:“那我们也下去吃饭吧,算算时间, 也该差不多了。”

    赵家是天水出身,餐饭口味偏辣口,一道道菜端上桌都用了葱姜胡椒作配, 在此时,由胡商千里迢迢运送来大周的胡椒可是极为珍贵的好物。满桌菜中, 烤鸭最为特别。

    据说是把鸭子放进烤炉,炉内宽敞,除了鸭子还有一盆汤汁,鸭子被烤热就喝汤, 越烤越渴,喝得就更多, 用烘烤的方式让汤汁缓慢渗透鸭肉,直到鸭毛脱落、直接烤熟。

    食用之前,阿四先确认鸭子的肚子已经被掏空了,而后这只烤鸭当着宾客的面,被擅长的刀工的厨子切成一片片。阿四用象箸取来吃下,果真越嚼越香。手边放有专门调制的蘸料,其中就放了花椒、胡椒、姜蒜、茱萸、酱等物,虽比不了阿四上辈子吃的辣椒,但胜在阿四如今的舌头还没尝试过那样的刺激辣香,这一桌菜相当下饭。

    还有一道鱼脍,用细缕金橙拌,号金齑玉鲙。这是尚食局是绝不会奉上的菜。前有无数吃货前仆后继,其中就有不少死在吃鱼脍上,食用腥物有可能胃中生虫,历史上因此而死的名人也不少。

    以安全为最高准则的尚食局绝不可能主动将“有风险”的食物端上皇帝和皇子的餐桌,不过,皇帝主动要吃的话,尚食局也不会违抗命令。

    “唉。”阿四是知道淡水鱼容易生寄生虫的,她好美食,却也惜命,遗憾地让人将这道橙子果酱拌生鱼片撤下去。

    姬宴平难得见阿四有不爱吃的,好奇道:“阿四是不爱吃鱼吗?”

    “蒸鱼、煎鱼、煮鱼……哪一样都好,偏偏是生鱼。我早年听传奇故事,有人贪吃鱼脍胃中生虫,得到神医华佗的救治,奈何不能克服口腹之欲,最终因贪吃鱼脍死于虫病。我呀,绝不能吃这样的东西。”阿四底线分明,很有自己的坚持。

    姬宴平诧异,夸赞道:“阿四居然能在吃食上头考虑长远,连口腹之欲都能做到‘克己’,我妹妹真是不一般呐。”

    阿四嘴角上扬,自卖自夸:“我就是独一无二的,肯定不一般啊。”

    刚投胎转世时,阿四还说不出这种话,总有羞耻感。这么些年来,丹阳阁的宫人阿姊们硬生生用丰富的夸奖,增加了阿四的脸皮,夸自己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饭后,赵家人专门准备了少男舞伎和乐人给宋王取乐,跳的是正时兴的胡旋舞,舞急转如风,俗谓之胡旋。

    轻薄的舞衣半遮半掩随腰肢摆动,仿佛层叠莲叶又如白云朵朵。舞伎明亮的双眸微垂,不时向贵客抛送眼波。

    阿四一边抱着饭后水果啃,一边回想:这幅场景分外熟悉,她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依稀记得在太极宫姬宴平住的长安殿内,冬内相曾也送过两个小国上供的喝花露水吃香料长大的美丽舞伎。这种大概就和人奶养大的羊羔一样,都是噱头,不然她怎么再没在姬宴平身边见过那两个堪称绝色的舞伎呢?

    姬宴平关于男色方面的这点小偏好,常常被人拎出来讨好,府中常年养着数十人,大都是旁人送的礼物。阿四在宋王府撞见过一眼,不凑巧的时候也见过漂亮的男人走出姬宴平所在的屋子。

    说句实在话,就阿四平实的眼光来看,赵孺人的外在条件在这些舞伎面前全无还手之力,云泥之别。

    看腻了胡旋舞,阿四转头问姬宴平:“阿姊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呢?”

    姬宴平言简意赅:“听话、安静、好用的。”至于美貌和身段,那是不必再做要求的基础条件。

    嗯……看来赵孺人的聒噪也是一个很大的缺点。

    不一会儿,阿四感觉嘴唇变得麻麻的,稍有些刺痛感。从没吃过辛辣,刚开始难免有些不适应。

    于是她对垂珠说:“回去后让尚食局多送辛口的吃食,要是她们不许,你就说我要吃鱼脍。”

    阿四留在赵宅内直至黄昏,才踩着红日下落的脚步告辞。

    这一天里,她既没有见赵家人,也没有提前告知,全然将姬宴平当成了赵家的主人,来去自由。若是放在别人身上,已经是极为失礼的行径了。

    阿四来时轻车从简,离时却多了两车姬宴平送的礼物。不必打开箱子查看,阿四也能从侍从吃力的动作和马匹沉重的步伐看出礼物的分量,不禁问起姬宴平到底送了什么东西?

    姬宴平神秘一笑:“肯定是你会喜欢的东西。”

    阿四喜欢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儿猜不出来,只能先按捺住,等到家再看。

    回宫路上照常的太平,凑巧碰上出宫的玉照,她驱马上前问候:“四娘这是从三娘处回来了?”

    阿四的行踪向来是满宫尽知的,玉照应该知道她今日的去处才对,怎么还要问?阿四虽然感到奇怪,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三姊最近在赵孺人娘家小住,邀请我去做客呢。”

    玉照就笑:“三娘和赵氏相处的不错嘛,这都能给赵家当家做主了。”

    “也没有这样夸张吧。”阿四自车窗探头打量玉照身后的障车,“玉照阿姊怎么带着长寿出宫了?”

    玉照道:“整日在宫里住着我是省心,奈何家中大母思念小孩,见天地念叨曾孙记不得曾祖母。我只好将长寿带回来,放松放松起茧子的耳朵。”

    长寿这一年都是和长庚在一起养的,阿四立刻意识到,长庚大概也回楚王府生活了。这桩事姬赤华盘算好几个月了,可算落到实处。

    东宫的催生压力就连阿四也有所耳闻,太子开年二十八,在这个三十多岁能当大母的时代,已经是相当让人操心的年纪了。东宫上一批进宫的小郎快要变老郎,奈何太子本人不动如山。

    东宫的师傅们都已经开始联合司天台测算谁家男儿更利于子嗣了,一心要从鼎都里翻出一个能让太子入眼的男人。

    阿四对此并不看好,只能祝福师傅们早日看开。

    “改日我再去端王府上探望长寿呀!”

    阿四赶着宫门落钥前回家,匆匆结束了和玉照的寒暄。

    负累沉沉的马车刚刚驶出视野,玉照转头就宣扬了宋王和赵家亲密无间的关系。一面宣扬宋王娶赵家独子将赵家吃干抹净鼓励广大女子效仿,一面说宋王贪花好色一定不会和病弱的赵孺人长久,年近二十正是挑选小郎生育的好年华,号召老老少少别盯着太子了,太子妹妹也是很有前途的嘛。

    说得多了,玉照回府将女儿长寿往大母怀里一甩,自个儿凑到老头子面前问:“阿翁早些年还想给我做媒呢,现在还有合适的人选吗?要无母无父家境殷实端庄貌美的那种,出身不要紧。”

    端王气笑了:“你是何等的远大前途,竟长了这么大一张脸,就你在外的好名声,我上哪里去给你找好亲事。”

    玉照从没要过脸的,理直气壮:“我要好名声做什么,我可是来日的端王,难道不能仗势欺人吗?”

    这话说的,他是上辈子欠了孽债。端王刚想斥责,转念一想,孙女终于想要安定下来,或许也是一件好事。

    努力从老友中翻出一个合适的人选,试探问:“我看王家小郎多,给你配一个怎么样?”

    王家是鼎都富商,富有到可以跨越阶级,曾受太上皇召见,堪称大周第一富。玉照对王家的财帛是满意的,但也有缺点:“他家孩子太多,我就是娶了一个,也分不到多少。阿翁和王元宝关系好么?要不干脆让他把三个孙男都嫁给我吧?”

    端王忍了好大一口气才没唾她:“滚滚滚,我就是蹬腿西去了,临死前也张不开这口。”端王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伸手拿过桌上的书来看,对孙女眼不见为净。

    玉照在老头这里吃一堑,转头又去找大母:“阿婆,我听说王家小郎不错,会理家,我想娶一个回来,免得后院那些个男人还要你操心。”真是孝顺到了极点的大孙女。

    “你能收收心我就放心了。”端王妃确实不好总替孙女料理家事,便上心去打听王家的小郎,预备给玉照择一个好的回来。

    王家是天下至富,在外有个王家富窟的诨号。便是此时人人看中门第,对于这等富出境界的人家,婚姻向来是热门。就在端王妃拐弯抹角地邀请王家人做客、考察人品期间,姬宴平先下手为强,硬是撬走王家一颗王家的好苗子。

    阿四头悬梁锥刺股将《户婚律》熟读,正式跟着孟予在刑部学习的第一天,她刚跨进刑部衙门,就听见两个在整理卷宗的小吏在笑谈八卦:“你听说了吗?宋王和嗣王都往王家要人,吓得王元宝直呼不敢高攀,准备散财回老家养老了。”

    阿四疑惑:她怎么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

    第136章

    阿四走近问:“玉照阿姊要往王家提亲?她不是回头是岸好久了吗?”自从生了长寿, 玉照彻底改了在外选美的坏习惯,家中留下的几个美人也都做了绝育。

    想到绝育,阿四又记起上回打猎带回来的腥臭野猪肉。别的高深知识她不知道, 但猪骟了肉好吃的简单道理她还是记得的。只是阿四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猛然去找人骟公猪,就为了吃, 也蛮奇怪的。

    只等将来成年开府, 再想办法折腾。

    突然冒出的人声, 惊得年轻小吏一跳, 她小心转头来看,见是阿四才松口气, 两人见礼道:“四娘今日来得早, 孟侍郎还没到。这两日在外听了些流言, 无意冒犯,还请四娘原谅则个。”

    阿四笑道:“多礼了,玉照阿姊的性子我是知道的, 我也爱听她从前的趣事。你们不如和我说一说,她近来到底是做了什么,竟传到你们的耳中了。要是有趣, 我便当今日什么也没听到。”

    年轻小吏一五一十道:“是我从外头听来的闲话,说是嗣王相中了王家大郎能管家理事, 想要聘回来做当家的孺人、孝顺长辈。如今端王府上王妃和端王年老,嗣王一人支撑里外辛苦,人人都说是王家大郎走了福运,一步登天了。”

    这是说话好听的, 阿四一过耳就知道了,这是玉照看中人万贯家财了。姬宴平说过的话阿四还记得, 今后的生意只会更难做,再难出如王家一般的庶民巨富。近期,大概是几个耳聪目明的大户,瞅准了时日要抽身。老端王长袖善舞,很能交朋友,说不准这一桩婚事是老友之间的心照不宣。

    有财帛的人家多花财帛向上嫁娶,历来也不是新鲜事,从前五姓之家的娘子也能多加聘财迎娶,也有相中了才子的岳丈花钱养着入赘的女婿的。如今倒好了,竟出了为财帛娶商户男的嗣王。

    若是阿四没记错,端王食实封两千五百户,不该缺钱花呀。

    “听着确实是玉照阿姊能做得出来的事,那宋王阿姊也是看重了王家大郎吗?”阿四帮着小吏们一起整理卷宗,按照户婚律、职制律、卫禁律三者分门别类放好。

    乍一听,王家大郎有点祸水啊,两个王爵为之争风。

    阿四一伸手,三人仿佛成了一起办公的同僚,小吏说起八卦来更起劲儿了:“哪里能呢,王家大郎是去年才被退了婚事,都二十五岁的老男人了,宋王自己不满二十,新鲜小郎忒多,王家大郎配不上的。王家三个小郎,据说宋王看上的是幼子。”

    “幼子?”阿四眨眨眼,难道是三姊换口味了?

    不等小吏再给长在深宫的阿四普及一番不同年龄段的男子的妙处,另一头的文书手肘轻推小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了!”

    小吏登时脸一拉,若无其事地念叨:“最近怎么有这样多有关户婚的案子送到我们手上,奇也怪哉。”

    阿四眼尖瞥到一个“崔”字,一本正经道:“我最近正学户婚律,给我看看吧。”这类案子事小,也没有要隐秘的说法,小吏大大方方把书卷递给阿四。

    孟予进门见到的,就是好学生阿四乖巧研读卷宗的模样,于是夸道:“不错,四娘越发用功了。”

    阿四满腹心思枯坐刑部半日,下午孟予点了头,阿四才结束魂不守舍的一天,飞奔往宫外跑。路遇亲自来接人的谢大学士,逃学失败。

    谢大学士很是得意,摸着腰间的金饰剑,眉飞色舞道:“我昨晚听了大孙讲的宋王风流事,就知道四娘今日要逃课,特地早来一步等在宫门外。四娘想凑热闹何必亲自出门,学完一课,为师亲自告诉你呀。”

    阿四服输,灰溜溜跟着谢大学士去弘文馆学了两个时辰的文章。谢大学士心满意足地读过阿四写就的关于律法的文章:“好了,四娘现在可以问一件事,再过会儿宫门就要关了,今夜我得早些回去。”

    阿四立马满血复活,大声八卦:“宋王阿姊是住在赵家,却看中了王家的人吗?”

    谢大学士立时皱眉,义正严词维护学生声誉:“宋王是天之骄子,岂是此等朝三暮四之人,这都是外面无根据的流言蜚语罢了。”

    阿四狐疑:“那是怎么回事?”

    “宋王是看重王家幼子的才学,这才将王家女收归门下在户部充一吏罢了。世人偏爱听些爱恨情仇,这才以讹传讹,四娘切不可偏听偏信。”谢大学士满眼都是失望,仿佛在说“你原来就为这个”。而后迅速收拾,抬脚就往宫外赶。

    嗯?就这?

    她才是要表达失望的那个人吧!

    再出弘文馆门,天已擦黑。阿四只得满腹牢骚回到丹阳阁和雪姑抱怨:“谢师傅太可恶,居然骗我!分明是她先说的风流韵事,结果一转头就和我说是一场误会。害得我期待好久。下衙跑这么快,一定是怕我找她麻烦。”

    雪姑也无法,只能端出阿四点名要吃的暖锅来浇灭怒火。

    暖锅就是火锅,时下人多用陶瓷锅,阿四吃了两回觉得不错。但最近迷上吃辛辣滋味,只能放一个口味的暖锅显然不够用了。尚食局于是从犄角旮旯给阿四翻出一个五熟釜来,锅内分五格,能同时煮五样不同口味的食物。

    阿四用的很满意,把五熟釜扣下不还,时不时就去要点鲜肉鲜菜给自己加餐。

    切成薄片的羊肉在国内轻涮几个来回,变色即可搭配调料食用。省心省事又好吃。

    有了美食安抚,阿四逐渐放下了对谢大学士的气愤,决心下次出宫再不走老路了。回回走同一个门,竟然连谢大学士都知道她往哪儿走。

    出于深切的挑衅心理,四天之后,阿四特地翘了谢大学士的课,趁着她忙碌提早一刻钟出门先去东宫,再从东宫朝外的嘉福门离开宫城,此后一路靠着宫墙,绕了一大圈才走出皇城。

    为了掩人耳目,阿四特地换了一身宫人衣裳,挽着垂珠的手上车。不过,在宫门处,照旧被熟悉的禁军统领查阅了一番,靠着刷脸出门。

    阿四所坐的马车先到楚王府外,门下一见是阿四,立刻就有属官出来迎接:“大王今日带着王女出门去端王府吃酒了。”

    “吃的什么酒?我怎么不晓得?”阿四震惊。

    楚王属官笑着解释:“嗣王纳王氏为孺人的喜宴,只是嗣王请了好友与亲家小聚,并未广邀宾客。并非是端王怠慢,这样的小事哪里值当送进宫里呢?”

    这倒也是,宗室林林总总有二十多个在世的亲王,要是谁家纳孺人都到处送请帖,也不好看。

    阿四表示谅解,合上车门就让驾车的力士立刻向端王府去,必须凑上今天的热闹。

    楚王府距离端王府近得很,拐了两条街就到了,端王府的侍从见到阿四也不惊讶,笑请公主入内:“大王们就等公主啦。”

    阿四扬眉:“都没有请我,这是算准了我要来的?”

    侍从在前引路,笑道:“测算未来那是神仙才有的神通,我们大王是托了谢大学士给公主送消息,正巧府里的马车要去宫门口接公主,没成想公主这就到了。”

    老谋深算的谢师傅不干人事,肯定是猜中了阿四今天要逃学,所以连个口信都不传。要是她今天不往端王府走,去了兴庆宫,岂不是就错过了?到时候谢大学士还能理直气壮地说是她逃学的缘故。

    阿四心中骂骂咧咧,面上保持微笑:“我也好久没出来玩了,所以今天就早些出门。”

    宽敞的厅堂内,主人家和宾客三三两两分堆坐着,氛围轻松。端王照料老友,玉照和姬赤华、姬宴平以及诸好友同坐,坐的远的几个就是新上任的王孺人和玉照后院的老人。

    说是老人,看着也是风姿绰约的青年。大约二十八九岁,是玉照早些年还喜欢比自己年长一点的男人的成果。

    几个风格不同的美人坐在一处果真是养颜的,阿四一眼就能认出外貌最朴素的那个是王孺人。果然,稍微正式些的内人就要考虑家室才干等的因素,而随便养养的物品,就只要貌美就好了。

    王孺人笑得如沐春风,向阿四点头示意。

    阿四回以一笑,收回直白的眼神,走到阿姊们面前叉腰告状:“怎么能让谢大学士代为转告呢!我差点就没能来!”

    在座的谁人不知阿四和谢大学士漫长的逃学拉锯战,不必阿四细说,人人了然。玉照作为主人家和从前的弘文馆学子,立刻就卖了谢师傅:“早朝时分我本是要托宣政殿的宫人去和你说的,当时谢大学士正在旁边,主动请缨,我不好推拒。难道她没与你说么?”

    阿四哪能不知道玉照看好戏的坏心思,愤愤道:“明明可以两头不落,谢师傅归谢师傅,你只管再叫宫人传话就是了,肯定是想看我笑话。”

    玉照无辜受揣测,立刻撇清关系:“那不能,谢大学士下衙去弘文馆就能和你说清楚,宫人还得四处跑,这不是平白耽误人嘛。下次我再也不把这事托付给谢大学士了,阿四消消气,先用些茶点垫垫肚子。”

    嗅着红豆糕饼的甜蜜香气,思及玉照也不能知道她昨天和谢大学士之间的事,阿四顺意坐下。坐在阿四对面是一对面熟的姊妹,年长些的冲阿四笑:“公主年幼时我们曾在东宫见过一面的,我是大雅,家妹小雅。”

    这般气宇轩昂的两个人,即便知道是皇帝阿娘取的名,阿四仍觉得太随便了。

    第137章

    阿四问过才知大雅在东宫当值, 小雅则在御史台,比尤熙熙还要年长,都是三十多岁近四十的人了。

    大概是不曾生育、日子又顺当的缘故, 瞧着半点不显老, 坐在一众年轻人中间异常和谐。因为当年也是皇帝带回来充当半个养女的孩子,阿四便随着阿姊们叫, 也喊一声阿姊。

    阿四的阿姊实在太多, 往人堆里探看半天, 才发现竟还少了一个, 遂问左右:“晋王家的嗣王祈阿姊哪儿去了?前两日年宴上我还见到她了,今日怎么不在。”

    姬赤华道:“晋王自打知道阿祈从小圈在宗庙长大, 这两年出门都带着阿祈。开春宫里一放人, 晋王就带阿祈走得无影无踪。算算时日, 最近也该在南边了。”

    这事玉照清楚,她颇为羡慕道:“趁着年轻往外多跑动才好,不想我, 如今想走也走不成的。”玉照现在是正经的上有老下有下,府外还有不能不管的亲娘,整个端王府就靠她一人撑着, 除非鼎都的天塌了,她才有外逃的一天。

    一圈人细数下来, 姬赤华是常有事往各州府去的,姬宴平也和闵玄鸣去过一趟北京,只有阿四从小到大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九成宫。阿四咬着糕饼,期盼道:“那我再过几年是不是也能出远门玩儿?”

    “大概吧。”姬赤华模棱两可。

    姬宴平的座位边是个脸生的娘子, 她和谁说话都能接得上,天南地北的聊, 不叫一句话落空里。无需人介绍,阿四心中有数这是王家的娘子,应该就是传闻中被姬宴平看中的王家幼子。

    能看出她和王孺人之间的相似,都是场中说话热闹又叫人舒坦的,也许是王家的家学渊源吧。

    几人聊的兴起,结伴挪到屋外去,在庭院内架上烤炉暖炉,煮茶烤肉伴火锅,欢声笑语吃完一餐。曲终人散之际,端王老小一家子出门相送,王家的马车是肉眼可见的结实,车边的护卫穿的正是王府的制式。

    阿四和姬宴平咬耳朵:“怎么回事,在鼎都内来回还要端王府的卫队相护,是怕被抢劫吗?”

    姬宴平被逗笑了:“王家人是要回老家了,其余行装都已经上路,这是最后一批人了。”

    怪不得今日宴上的氛围这么奇怪,原来是饯别啊。

    阿四说:“这也太急了。”

    喜宴是急匆匆的,饯别也是。王孺人和王娘子上前和家人告别,彼此相对流泪。

    姬宴平附和:“谁说不是呢,要不是他们走得急,我也不会赶在年前回来。他们抽身痛快,散出去的摊子想要收齐可不容易。”这是贪图人家业的。

    阿四这才明白王家硬生生被截了两个人下来的意思,王孺人是王家交的保护费,王娘子是姬宴平找的管事。

    最近阿四读了不少律法,《官品令》规定,工商杂色之流,必不可与朝贤士大夫比肩而坐,同坐而食。说白了,她们今天和王家人一起吃饭都是不成的。

    再加上太宗诏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五品以上的官员不能经商,甚至最好连东西市都不要亲自进去。从前就有官员上朝前买了个饼子充饥,被弹劾失去升三品官的资格。

    照理说,官员和商贾之间那是一丁点交情都不能有的。但姬宴平最近的动作太大,不免让阿四替她担心起来,“阿姊马上就要去户部……”

    “所以我才把王娘子留下来了嘛。”姬宴平揽着妹妹叹气,“这样一来,该是王家的还是王家,不过是换一个当家人。等查清楚了赵家事,手边也能有个人帮着打理。律法中有些条例实在太老旧,但老旧也有老旧的好处,没规定女人不能经商呀。”

    阿四迟疑:“这样做真的好吗?”

    “我就是想走正道,才迂回婉转,不然我想赚钱还不简单?”姬宴平如是说。

    阿四升起学习的心思:“那要是不走正道,阿姊打算怎么做啊?”

    “这鼎都里最赚钱的生意你猜是什么?”

    阿四小脑瓜转不动,开始瞎蒙:“马?”她记得马价值很高。

    “错了,是地。”

    鼎都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有权有势的人在严格的法律限制下,经商确实是相当有风险的事,但买卖土地却不在限制范围内。只要姬宴平点头,自有无数人变着花样将宅院庄园土地送到她手上。

    王家人之间的依依不舍也落下帷幕,王孺人带着丰厚的陪嫁成为端王府的一员,而王娘子也要回家面对前所未有的空荡宅院。

    阿四不能预知未来,不知道留在鼎都对王娘子来说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不过,有一点是心知肚明的,那就是全天下不会再有比此时此刻的鼎都更适合女人向上走的地方了。

    或许,这也是王娘子接受姬宴平招揽的原因吧。

    此后数个月,厚重的法典学习压得阿四没空再去关注姬宴平和户部之间的事,通读大周律,成了她的首要任务。

    之前阿四以为卫禁律、职制律和户婚律已是全部,不曾想只是四分之一。此后还有厩库律、擅兴律等等,前后相加一共十二篇章,涉及的案例数不胜数。

    这还只是刑部的事务,便是尚书省六部合在一块也只是三省之一,她该不会要一个个轮过来体验吧?

    这在阿四看来简直是活到老也学不完。

    孟予路过阿四身后,见学生苦闷,开解道:“四娘无需强求自己,这些东西学得进去也罢、学不进去也罢,总归是不妨碍什么的。”

    阿四抱着枯燥的《名例律》问:“孟妈妈……孟侍郎是为什么学这个呢?”

    “我是家传的学问,家中人人学律法,也没甚别的给我了。”孟予从书堆里拿出一卷《户婚律》放在阿四手边,“名例律是大周律之首,名者,五刑之罪名,例者,五刑之体例。名例律是为界定罪名和罪罚,是不能躲开的。名例律以外的,就随你喜好吧。本也不是让你学着断案的,大体知道刑部平日运转的流程也就够了。前些日子就见你多看户婚律的案例,户婚律确实比其他的有趣些,先专一读着,一通百通的。”

    阿四应声谢过,俯首继续读书。

    粗略读第一遍时,大概就能看出律法中的侧重。卫禁律、职制律、户婚律是孟予先前专门先挑出来给阿四学习的三篇,也是治国最要紧的三个部分。

    卫禁律主要维护的事皇帝的权力和安全,用以“敬上防非”,保卫皇宫、皇城乃至边关的相关条例都在其中。职制律写明了官员的行为规范。户婚律则在民生,顾名思义,户口和婚姻,亲切得让阿四无语,真是千百年也甩脱不了的东西。

    既然打定主意要先把户婚律弄明白,阿四从袖口里掏出一张写满人名的纸,往桌面上铺平,四角用镇纸压实。

    若是崔家人知道阿四这般心心念念在他们族谱上找茬,合该感天动地感谢她的记挂。

    世家大族的姻亲关系反倒是比普通庶民更好摆弄,稍微探听一二,就能整理出一份差不多的名单。因为是名门,关系不容易逸散,不像许多平民百姓,三代开外的亲戚一转眼就寻不见了。

    阿四按照先前的打算,从最简单明了的罪名开始找:同姓为婚、外姻有服属而尊卑共为婚姻、女十五岁以上方能婚配、寡妇再嫁由己。

    但崔家族人细致的个人信息,阿四是不知道的。在这个时代,一个人姓名都有大名、字、号、称等等无数种叫法,不同的分支生活在不同城市,还有在外做官的族人,想要具体弄清楚崔家人的年龄和关系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

    阿四绞尽脑汁把知晓的部分先记下,发现比起崔家庞大的枝枝蔓蔓来说,她所写的只是百一。

    如果阿四想弄明白,要么去找一个大族的熟人问问,要么就得去户部调资料。结婚是要变更户籍的,只要是有房有地、在大周有正式户籍的人都能有据可查。这一块是谁都避不开的,因为要纳税。

    也因此,离婚也是一桩麻烦事。绝不是一纸和离书就能解决的,必须找齐长辈亲朋邻居作为见证,识字的签字、不识字的画押,再变更户籍,才能算正式离婚了。

    但是,阿四这是在预先抓人短处,不是已经抓住了短处,要用什么理由从户部借阅?

    这可不是小事,正大光明地往户部要了,不出一天,消息稍微灵通一些的全都要知道了。

    阿四考虑到自己没打算当着崔家人的面捅刀子,决定迂回地查找资料,从身边人下手。谢大学士是陈郡谢家现在的当家人,姬赤华的母亲左相出身颍川陈家,再有的就是伴读裴道和老裴相,河东裴家也相当合适。

    于是从刑部离开后,阿四难得没想方设法地翘课,而是马不停蹄地赶往弘文馆,将问题抛给两个宰相——新上任的谢相和老裴相。

    “先生们同出自五姓之家,一定知根知底吧?”

    第138章

    在阿四从两位先生口中挖出足够的信息之前, 她的目的却在三言两语间被狡猾的宰相们摸透了。顾及公主的颜面,谢大学士没有笑得很大声,弯弯的眉眼和褶皱的笑纹足以表露她的心思。

    “四娘为什么会认为我——和老裴相愿意为你解答这个问题呢?”谢大学士有时候总会对阿四的古怪的想法升起神奇的感觉, 好似两人之间相隔了一堵墙, 不可见、不可触摸,但确实存在。

    阿四也同样疑惑:“这难道是一个困难的、不能为我所知的答案吗?”只是关于崔家上下的人际关系和年龄而已, 几乎不会造成任何后果。即便是有, 那也是阿四和崔家的事。

    新官上任带来的忙碌给谢大学士造成一点影响, 她看起来比从前更加神采奕奕了, 手中的事务和相对应的权力比灵丹妙药更能让人提神。这让她看起来比同辈的老裴相年轻不少,笑容灿烂:“四娘有很多方法可以知道这些, 问我们也很好, 但很快也许你就要后悔了。”

    谢大学士引阿四到桌边, 铺开纸张握笔沾墨,快笔写下十来个姓和排行,与阿四介绍:“这些是我所知道的, 家族内与崔家有姻亲的姊妹兄弟、姪儿、姪孙。”而后谢大学士又笑看老裴相,“我想,老裴相家的比起我家只多不少吧。”

    同样传承至今的大家族, 数百年、几十代人,其中的血脉牵连已经是根深蒂固不可划清的。

    阿四从小与崔家没有太过深刻的牵连, 记忆中也只是背景一样的陌生人,但这些出身世家的士人是不可能彻底抛弃家族的。就像阿四对身边姊妹、阿娘姨母的看重,谢大学士也有着自己的亲人,即便这些亲人在很多时候表现得不尽如人意, 不到万不得已,也是不会轻易背弃的。

    老裴相不动如山:“我这些年懒散了, 小辈的婚事也不上心,不大记得了,谢相替我填了吧。”

    阿四确实不大明白两位老人复杂的内心世界,期期艾艾道:“那就麻烦谢师傅了。”

    谢大学士略带惆怅地在阿四送来的书卷上添上她想要的信息,满腹愁肠不知与谁说。这馊主意也不知道是谁给四娘出的,虽不伤筋动骨,却也足够麻烦。谢大学士是一族之长,族内大小事迟早要闹到她这里。老裴相是个早早养老的,当然不能和她共情。

    阿四拿着书卷就要走,临了又被谢大学士叫住,给她指了一条明路:“从老人下手是很难找到突破口的。四娘要是实在有心,就从小辈里寻吧。崔家阿婉,年方十二,却定了秋天的婚事。正是你找的人。”

    阿四瞪大双眼:“十二岁?”

    该是怎样丧心病狂的人,才能把孩子十二岁就嫁出去啊?

    阿四今年九岁,走在外面总感觉自己距离成人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她见玉照和姬赤华二十多岁生子都觉得太早,再看这个十二岁出嫁的崔家小娘子,只觉天上地下何止是云泥之别。

    荒谬的错觉笼罩在阿四心头,就连熟悉且尊敬的谢大学士也不再具有威严,她上前一步,质问:“这样的事情因何发生在此时此刻?无论如何,她才十二岁啊!刚才还说都是亲戚,难道就没有人伸手管一下吗?”

    老裴相也没躲开阿四的质询:“道娘今年十二,裴先生不会把她今年就嫁出去吧?”

    老裴相半只脚都踏出门槛了,回头道:“这是博陵崔家的事,和我裴家有什么干系。”十几岁嫁人的女儿从前是极其常见的,便是这两年少了些,老裴相也不敢说庞大家族内现在完全没有这样做的旁支,未免阿四追问,说完立刻告辞,匆匆先行回家。

    独留谢大学士被阿四拦在屋内,苦笑道:“婚姻大事,由着长辈做主。这长辈大母大父、母亲父亲,算不上拐了三道弯的亲戚呀。”

    “律令明写女十五以上、男二十以上方能婚配,旁的不识字的升斗小民也就罢了,怎么连千年世家的崔氏也不识字吗?”阿四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当场掏出刀子去把崔家小娘子的亲爹砍了。

    虽然不是谢大学士的错,但学生这一句“千年世家”实在有够讽刺的,难得厚脸皮上有些挂不住,她讪讪道:“所以我这不是给四娘你说了。”又给阿四说了许多习俗风气,以及此类案件难以上表下达的话语。

    在这个孩子属于大人财产的时代,是不可能从律法上强硬处理这事的。

    但阿四往深里一想天底下到底有多少十来岁就被送出门的女儿,心里就恨不得行,在屋内来回踱步数十回才勉强止住怒火,冷静下来道:“这样肯定是不成的,就算我抓住了这一个,其余的赵家李家王家的我也不能一一上门去抓人,必须要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

    话说出口痛快,阿四心底却知道这事很难,相当的难。

    她即便是抓住这一点,这些人也不会受到太严格的处罚,因为这样做的人太多了,她不可能把这些人都杀了。这种连记录都罕见的小罪名,有阿四的加持,或许能给人造成麻烦,但这一点不痛不痒的处罚阿四是不甘心的。

    阿四咬着牙说:“不如我去把那谁砍了以儆效尤,相信此后再无人敢犯的。”

    谢大学士为学生莫名的一根筋叹气:“你真为这点小事下手,名声就全完了。就是皇子,也不能完全抛却名声不管不顾。你只管放出风声,大大方方地在刑部人多的地方说这事,表露你的态度,其余的事情自有人去做的。”好好的学生整日喊打喊杀,真让做先生的伤脑筋。

    “我想要的是能震慑所有人的例子,只有部分人改变是不够的。”

    谢大学士道:“官宦人家听到一些风声,自然就会改变行为。而想要天下人是很难的,有些人家甚至是养不起孩子,这要怎么办呢?”

    阿四直接说:“那就不应该生孩子,把养不起的孩子送出家门,再剩下养不起的孩子,再把孩子卖为奴,这是多可悲的事。所以他们更不应该结婚,最不该把十一二岁的女孩就送出家门。”

    “这是孩子话。”谢大学士示意阿四坐下,“你能爱惜百姓,很好。但你不能把自己的想法直接套在百姓身上,一个人衣食无忧才能分出精力去想感情,衣食无着、颠沛流离的人是顾念不到自己以外的东西的。”

    “你既然知道穷困潦倒的人会卖男卖女,也就该知道在一无所有的人眼中,妻好比能出产的土地,孩子就是财产。到了孩子都卖不出的境地,还有易子而食的可怖。这世上,人最贵,也最贱。四娘是天之骄子,珍贵得无法用财帛估量,是贵人,而在四娘看不到的很多地方,生活着无数贱人。她们的孩子,乃至于她们本身,都是可以用一匹绢帛买断的。”

    阿四失语,低头呐呐不能言。

    “这些事你要知道,但不能想太多。先改变眼前的,再慢慢考虑长远的事物吧。”谢大学士喝完杯中茶水。

    阿四问:“那什么时候这件事才会改变呢?”

    “我已经是一个半只脚走进土里老人了,答不上这种问题。如阿四一般的年轻人才能有希望看见的奢求。”谢大学士起身告辞回家。

    阿四其实知道的,且只有她知道。至少要等到每个人都能吃饱饭。

    这时候,阿四不免有些讨厌起自己上一世所学的,要是读的是能够发明创造的专业,会不会更有底气一些呢?转念想到投胎也不是自己能选的,遂抛开这份无厘头的想法。

    阿四把谢大学士的话记在心底,隔日在刑部拿出总结的部分崔家族人触犯的户婚律条例交给刑部王尚书。

    至于为什么是尚书而不是孟予,当然是阿四已经充分认识到这是一份吃力不讨好容易得罪人的工作,王尚书是个眼见就要退休的八十岁老翁,正适合干这种得罪人的活计。

    王尚书果然很为难:“依照旧例,这等小事是不加责备的。”

    阿四不敢置信状:“我阿姊,堂堂正一品封国亲王,不小心点着了自家屋子,也要去边关吃一年风沙。为什么臣下犯错却不用受罚?且这些在列的都是朝廷命官,又不是目不识丁的平民,知法犯法合该罪加一等才对。”

    王尚书深知有祸不能独自扛的道理,拿出万用的理由:“公主说的甚是有理,只是无旧例可循,需得上书陛下,再做惩处。”

    “我辛苦一场,总不能连个决断也没有,就先拟定一个惩罚吧。”阿四早就想好,“我记得有四品官员因上衙前买饼,再不能升三品。他也是违反了律令,这也是违反律令,我看就一视同仁吧。这崔婉的父亲还是个县令,依我看该严查他素日的行径,连圣人律法也不能遵守,平日里误作非为的地方一定罄竹难书。”

    王尚书微笑与孟予对望:“孟侍郎以为如何?”

    孟予老神在在:“下官区区四品侍郎,岂敢妄议此等大事。”

    阿四不管两人的眉眼官司,振振有词地补充:“依我看,就是这十五岁定的太低了,才让人心有侥幸,就该挪到十八。”

    孩子是大人的财产,那就用仕途作为威胁。再有的庶民之家,她也仔细查过书了,男人长到十六岁开始纳税服役,十八岁分一顷地,除曾有特许的北境女人和寡妇以外的女人不分田地,赋役全免。

    想要改变一个人的贵贱,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增加财产,必须将这一份补上。要是女儿从十五岁开始分田的话,看哪个农家舍得把女儿十二岁嫁出去。

    第139章

    阿四没有贸然向宰相们说出自己要给女子分田的想法, 她在谢大学士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意识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不同。世家士人和庶民百姓是难以共情的,即便是有大善大德之人, 也只是极少数。

    她想要给普通的、悄无声息的农女分地, 最重要的是寻找皇帝的支持。

    据她这些日子翻书得知,皇帝早年曾推动北境女子分得开荒田地的诏令, 这说明皇帝是曾动过这方面的念头的。至于为何没有推行, 其中的原因, 阿四猜不到, 自然就要去问一问。

    皇帝已经许久没有和女儿谈话,听见阿四求见, 便推迟了与宰相们的会面。冬婳将阿四迎进来, 并奉上令时鲜果。

    阿四这点吃食的上的偏好就和姬宴平对舞伎的偏好一样广为人知, 她惯常地向皇帝阿娘见礼,而后一屁股坐在果盘子边的软垫上开始吃。

    皇帝调侃道:“阿四今日就是来我这吃果儿的吗?”

    “事是有的,只是见了石榴, 便觉得还能在等一等。”阿四拈一颗石榴籽往嘴里塞,再将没味的核吐出。来回数次,又嫌麻烦, 将艳红的石榴一推,“还是榨了汁给我喝吧, 这样一颗颗咀嚼怪费劲儿的。”

    冬婳应了,将一碟石榴交给宫人拿下去榨汁,转过身来含笑道:“四娘早两年都是抓着一把往嘴里塞的,如今也知礼仪了。”

    阿四好险没翻出白眼来:“去年我吃石榴脏污了一块领口, 正要回丹阳阁去换衣裳,宫道碰上哪个御史, 好大声议论我失仪,要不是当时王诃的母亲在,我一定上去和老头好好论一论。他在我家里,见到我衣上有污,难道不应该怪他来的不是时候么?”

    她是皇帝的女儿,满座太极宫都是她的家,倒是这臣下叽叽歪歪多嘴多舌,真叫人讨厌。

    伴读王诃的母亲是御史中丞,阿四记得人,总是给友人留些余地。

    冬婳跟着点头称是:“有些御史确实操心太过了。”

    阿四也这样认为:“哪一天我也不挑时候跑到御史老头的家里去,可别让我抓住把柄,我大声嘲笑他。”

    皇帝忍不住笑:“那可不容易,不告诉一声便上门,也算是失礼了。”

    “总是有办法的,等我认识认识他家的后辈……”阿四叭叭说了不少损法子,直到宫人端着石榴汁走到跟前,阿四才停下口舌,将加了蜂蜜的果汁一饮而尽。

    皇帝等阿四喝得满足了,才悠悠问起来意:“听说你最近在刑部好大的动作,连刑部尚书都上书来报,今日莫不是来说这事的?”皇帝推出一卷奏疏,冬婳传到阿四的手边。

    阿四打开略略读过,刑部尚书将阿四所说的话一字一句分毫未动的转述给皇帝,也将阿四“小小”的提议写明了。

    实际上十几岁就结婚的人一般就出自大小世家,寻常百姓家除非是童养媳,不然是不可能早早给家中孩子娶上妻,更遑论给二三十岁的成人结小亲。俗话说“穷大辈儿,富小辈儿”,反映的也是这类问题。

    多少寒门学子都是苦哈哈熬出头了,被有财有势的岳丈相中,过上顺风顺水的日子。能结婚的寒门子弟大多也是二十多岁,才能稍有些积蓄,或者某样才能被看重。

    这种十二三四岁就把女儿嫁出去的,反而是家境殷实的门户。阿四曾读过的诸多案例中,女方多是高门女子,父辈甚至官至一州刺史。稍微差一些的,父辈也是县令、县丞,总归是吃俸禄的,绝没有要饿死卖女儿的境地。

    阿四的提议虽然玩笑了一些,针对的对象是没错的,大体上依旧是世家范围内。

    或是出于鼓励的心思,皇帝朱笔修改了阿四的大白话,以更文雅的文字通过了阿四的提议,最后在奏疏上批评刑部尚书行文过于啰嗦。

    阿四得意洋洋地合上奏疏,凑到阿娘身边放下批阅过的奏疏,有意讨好:“儿不只是为这事来的,还有一些旁的事拿不准,想要问一问阿娘。”伸出手帮着磨墨。

    半大不小的孩子,脸上挂着欢快无比的笑容,殷勤侍奉左右。做母亲的看了,实在难以维持严肃的表象,皇帝下巴一点:“直说吧,再是为难的事,我也不舍不得把你打出去。瞧你也不是自己磨过墨的样子,这活还是留给冬婳去做吧。”

    冬婳当即笑道:“妾近来年纪大了,四娘再抢了妾侍奉笔墨的活计,妾就只有告老还乡一条路走了。”

    阿四不好意思地放下浓淡不一的墨,厚着脸皮继续说:“我这两日在屋里瞎琢磨,自打知道十八岁的中男和丁男,每人授永业田二十亩,口分田八十亩,便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不给女子也分田地呢?”

    皇帝笑着摇摇头:“若只是这个,你的先生不能与你讲明白的话,我就该换去的现在所有的师傅。”

    其实阿四哪个师傅都没问过,因为她心里想的不知这一点,实事求是道:“我没问过师傅们,这是有关田地的大事,大周每一寸土地都该是阿娘做主,于是我便来问阿娘了。”

    “真是长大了,说话也动人了。”

    皇帝拍拍身侧的空处,让女儿坐过来:“两百年前魏时,十五岁以上,男子授露田四十亩,女子受露田二十亩。隋朝更进一步,不但给女子授田,也给奴隶授田,当时隋朝新立田地众多,奴隶也多,这般能收入更多的赋税。但田地与赋税是一并要负担的,一旦未婚女男结婚,田租和绢棉调则更重,到了百姓无力负担而不婚嫁的地步。”

    皇帝一见阿四眼中放光,再提醒道:“这可不是你阿姊们的不婚嫁,是足以压死人的重税。因此,我朝不授女子田地,不加收赋税,反倒是减轻了女子生活的负担。”

    而阿四想要真正地帮助到庶民女子,必须既给田地又少收租调,这并非是做不到,而是违背了整个统治阶级的汲取目标。阿四从小到大的教育里,治国理政,不是给百姓做慈善的,而是如何合理地从百姓身上盘剥更多的财帛又不能让百姓流亡,而是尽力让百姓做温顺的羔羊。

    自秦时起,便是如此。秦被称之为暴秦,就是因为他开了一个非常糟糕的开头。

    无论是北魏、隋,还是大周,授田于百姓,或许真有那么一些为百姓考虑的心思,但现实是这田地是归属朝廷的,是朝廷租给庶民的,是每年要交税的。

    阿四伸出一根指头试探问:“十亩,仅仅十亩,不收税。”

    “大周有户六百五十万,大致四千万人,便是其中只有四百万需要重新授田的适龄女子,阿四知道需要多少亩田地吗?”皇帝不但要考虑庶民的生活,还要考量北境的军队,考虑文武百官和宗亲上下的衣食住行,甚至于阿四刚才喝下的那一杯石榴汁。

    这计算对阿四来说很简单,飞快回答:“四千万亩地。”

    皇帝淡笑:“这已将近举国耕地中的一成了。”

    阿四脱口而出:“十分之一的人分到十分之一的田地不是刚好吗?”

    皇帝但笑不语,阿四随后明白过来。

    这世上最难就是公平二字,要从哪里变出这四千万亩地分给女人?

    只论永业田,单单一位亲王就要授田一百顷、职事官一品六十顷、上柱国三十顷,往下逐一递减,直至五顷。而普通成丁总授田一顷(五十亩),其中永业田只有二十亩。

    冬婳不知何时离开内殿,取回一卷书展开,指出一页给阿四看。

    开头便是某位宰相①的陈述:“今天下户口,亡逃过半”。

    百姓为什么要流亡呢?

    无非是衣食不能保障,受剥削过甚。

    即便皇帝如何节俭,官僚也会监守自盗。再加上日益成势的世家隐匿人口,百姓为避税主动逃离……朝廷想要维持住目前的局面,很难不增长赋税。一旦增税,这种局面只会更糟糕。

    这不是当今皇帝造成的局面,而是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在经历的,只有开国之君能少面对一些——那个时候能够分给百姓的空余土地多,世家大族和上任的新官也没能来得及形成汲取手段。

    哪怕是人人称颂的太宗时期,一户人家能有五十亩地,其中将近三成要用来应付各种赋税,剩下的粮食也仅仅足够一家五口半饿半饱。

    整个官场从开始就注定日益腐败,皇帝不可能以一己之力监察全国官吏,即便再严苛的法律,派遣御史监察地方的次数再多,终究是治标不治本的。

    再者,正如谢大学士所说的,世家之间羁绊深厚。

    大族与大族之间自有微妙的默契,没有人能保证走在河边永远不湿鞋,所谓刑不上大夫,今天我给你留一线生机,来日你给我留一线生机,大家吃相都优雅好看,贵族才能世世代代是贵族。

    就连皇族也是如此,二王三恪礼保证亡国的皇族能在新朝代继续富贵,因此旧势力对新势力也不会拼死抵抗。皇族本身也是其中一员,皇帝面对世家大族的集团也会倍感无力。

    科举给皇帝开辟了一条新的用人途径,但科举出身的寒门子,一代、二代勉强能称之寒门出身,等到三代四代,也是三世四世的官宦世家,又与寻常世家何异?

    上辈子读过的杂七杂八的书籍终究有些用处,至少明白地告诉了阿四历史奇怪的轮回。等到土地兼并严重到大量百姓无法生存成为流民和乱兵,朝廷也无法收回足够的财帛支撑运转,各地兴起有财有势的“土皇帝”……新一场乱世轰轰烈烈开场,又是一轮“盛世”。

    阿四满头冷汗,放下书卷,头一回有笑不出来的感觉:“这就是人在山中、不识前路的滋味吗?”

    第140章

    都说老马识途, 阿四坚信自己只是阅历太浅,才暂时走不出这片山林迷雾,作为小马驹应该先锻炼自己, 将来再考虑掌握方向的大事。

    以如今的生产力, 指望教育启发民智是做不到的。即便她想让人往西边取经,但这时候科技还没发展, 大周是最富裕发达的所在。指望自己一个人, 拯救天下人那是神灵才能做到的事。阿四只能尽量地去改变, 走一步看一步。

    改变大周所有子民的生活情况是做不到的, 但可以利用法律、诏令尽可能地缓和矛盾。既然世家大族吃的多,那就想办法让她们吐出来, 贪官污吏难以整治, 那就加强管理, 严刑峻法,就算不能根治,能稍稍缓解也是很好的。

    即使她什么都不懂, 也知道产量大的作物来自海外,需要漂洋过海去寻找。这一点上就要召集熟练的工匠和水手,慢慢培养, 用数十年乃至于上百年的时间去积累经验……只要去做,大多数的事情总会有些收获的。

    总归, 这些财帛用在能够看在希望的事情上,总是要比铺张浪费掉更合适。

    虽然阿四想让每一个女人都能堂堂正正握有土地的事没能成功,但这一回谈话至少让她认清了一点,圈地占地隐户的世家大族果然是留不得的。

    世家大族本质上来说是无法根除的, 但阿四依旧怀有期望,因为从她所知道的历史的进程上来说, 总体上人的生活在变好。

    阿四费尽口舌,总算是在离开甘露殿之前争取到一点土地,今后每满十五岁的农家女子,可以分到五亩地,至于其中赋税还需再商议。士农工商各司其职,除了农家成丁,其余行业的百姓给田是要扣除部分土地的,仔细划分起来,真正能分到这部分田地的女子只是极少数罢了。

    对于女儿再□□让仍显得有些异想天开的主意,皇帝闭着眼睛勉强答应了,转头就把阿四一杆子支到户部去,并说:“事关重大,不能凭靠你我三言两语便定下,阿四再去与户部诸卿商讨吧。”

    连亲娘她都说服困难,更遑论朝廷管钱的精明尚书呢!

    等阿四被冬婳笑容可亲地送出门,抬头望天色,今日是没时间再去和户部耗时间了。

    跨过宫门,阿四瞧见有女官引路一将军模样的女人往里走,是往太极宫西北方向去了。近日里姬赤华带着长庚搬回楚王府住,西北方向除了翰林院大概只有闵玄璧在住着。

    这人应该是卫国公世子闵玄鸣吧。

    阿四问垂珠:“前面那个人是谁?我看着像是鸣阿姊。”

    垂珠随手叫住一个路过的宫人,问过后回到阿四身边说:“正是卫世子,是进宫来探望闵小郎的。”

    “那倒也不奇怪,从小到大鸣阿姊都对闵玄璧颇为关怀。”阿四一直觉得闵玄鸣有一颗正直良善的心呐,看看死绝了的姬家男人和远在她国风雨飘摇的和亲公子们,再看身体病弱却好好长大了的闵小郎,从这成活率就该看出闵玄鸣对男弟弟无私的爱。

    不但让他活着,还按时关爱身体健康,远在北境都各地打探补身子的药材和药方送来。

    可惜阿四从未把这份想法向姬宴平说过,不然她就会知道,历代将领的亲眷,大多数都是要留在都城的。

    皇帝交付信任是一回事,但将军在外完全不把皇帝当回事,那就不行了。

    绣虎对于一些宫中的传闻更为了解,小声说:“近来总听说,闵家族老想要将闵小郎从宫里接回去住,说是小郎年纪渐长,不能再于深宫久居了。卫世子大概就是为此事回来的。”

    “嗯?闵玄璧不是和我差不多大吗?”阿四下意识道,“这宫里也没几个人了,这是怕我玷污了他的清白还是怎么的?”

    绣虎尴尬笑,硬是接上话:“那肯定不能怀疑四娘。闵家教养小郎比起我们这儿养公子要严格些,大约是闵小郎深居简出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让闵家族老忧心呢。”

    阿四回想身边见过的几个男子,认真追问:“是吗?我看弘文馆的男学子都是这幅文弱样子,就连姬难,也是这样啊。”

    每个时代有自己的审美,敷粉涂朱就是如今的潮流,且不说皇帝后宫的男人成色,楚王当年对细腰的追求言犹在耳,宋王的爱好是貌美舞伎,舞伎想要出挑身段必然不能差了,身体是非常有力量的,但表面上也是弱柳扶风。

    再者,朝廷选官也是挑脸面的,皇帝看顺眼的,升官发财都快,长得歪瓜裂枣的,就要往学识下苦功夫才能一鸣惊人。奈何,文采一鸣惊人,也没有外面上的“一见钟情”来的获益大呀。

    身体健康是必要的,貌美容颜是不能少的,学识更是不能落下,每一手都要抓,且都要硬。就是天下第一等的男将军,想要混到人前那也得摆出符合时兴的衣着。

    不过,这些小九九,绣虎并不能直言相告,只能委婉地说:“可能是闵家族老的看法比较老旧,还觉得小郎要壮硕才好看。”

    阿四挠头:“怪不得我在外头都不怎么听说闵家的人,听宫人评论那家小郎风姿,也没听到过闵家的。原来是想法不一样啊。”独树一帜,难道不会被同僚排挤吗?

    腹诽完闵家的老古板,丹阳阁也近在眼前,进门见到雪姑,阿四终于想起闵玄鸣来:“鸣阿姊要把闵玄璧带出宫住吗?”

    雪姑不知前因后果,但不妨碍回答:“闵家除了大将军一支,其余的都回族地生活了。大将军与卫世子常年在外,不能顾及闵小郎的起居,应该是不会将他带出宫的。”

    阿四脱去履袜,扑向坐床打了个滚,胡乱点头:“那我明白了,闵家的族老是想代为照顾闵玄璧,好从乡下老家回到鼎都来生活吗?”闵大将军和族人关系在外头也没听见过不好的传闻,但阿四直觉二者不甚和睦。

    “这就不是外人能知道的事了。”雪姑笑着端上餐食,“闵家一族内多是在北境戍边,大多是闵大将军手下部将,想来应当是和睦的。只有一支定国公家,近些年走得远了些。”

    定国公是阿四少有的知根知底的门户,只因皇帝阿娘的亲父应当是出自这家。可怜盛年遭受敌国细作暗害,死于北境,听说皇帝阿娘当年很伤心,继位后追封了亲父闵太尉爵位和官职。

    现今的定国公是闵太尉的男兄弟,算起来,是阿四五服内的亲戚。定国公和闵大将军关系差也可以理解,毕竟是堂亲了,闵大将军从定国公手里拿过的边军,又把堂男兄弟们薅了个底掉,任谁心里也不舒服。

    阿四边吃边问:“这几年闵大将军和定国公家关系好些了吗?”不然也不能提出帮忙照看孩子吧。

    雪姑笑道:“这我倒是没有听说,四娘何不直接过问卫世子?想来闵小郎是乐见四娘的关心的。”

    “还是算了吧,我不喜欢那样的。”自打知道现在的人十二三岁就敢婚嫁,阿四是绝不能给身边身边人任何错觉的。生怕哪天眼睛一睁,就和当年的姬宴平一样,看见院子里多了几个貌美男侍,还是小国进贡色艺双绝。

    姬宴平收到的好歹是能随手打发的花瓶,闵玄璧可是镶了金边的易碎琉璃盏,阿四懒得去应付。

    雪姑显得有些惊讶:“原来四娘与闵小郎平日不亲近吗?这几年闵小郎隔三差五便送些花草来,丹阳阁四季的花草都是承欢殿送来的,就连尚仪局都省了事。”

    阿四的课业愈加繁忙,对花草的心思也淡去,已经很久没有再去翰林院顺手牵羊了,连院内的盆栽也没多给一眼。她还是头一次知道闵玄璧长久地送花行为,心下无语:“闵玄璧这样的清闲?”

    这一刻,阿四反倒认真思索起闵家族老的提议。眼看这闵玄璧都要在宫室里关傻了,不如还是放出去吧。

    “闵小郎聪慧,翰林院的学士都说再无可教授的,如今闵小郎除了学馆的课业,便是在院子里养花草。”雪姑却对闵小郎的行为表示认可,“既然四娘喜欢,闵小郎这份技艺也不算无用。”

    深宫中若不找些事情做,该多少寂寞。闵小郎就选的很不错,至少知道要讨好前途远大的皇子。

    但阿四显然无法理解:“我早就过了喜欢这些的时候了,反而很不能明白,养花养草的人是怎么入选为翰林学士的?”就养花学士那个德性,再看外头许多一生也走不进官场的女人,阿四情真意切地感到惋惜。

    雪姑奇怪道:“翰林院原先就是选用偏门的人才为陛下解闷的,后来近些年才有了因才学而被陛下钦点为翰林学士的事。赏花是太上皇曾经的喜好,早几年就该被清退了,似乎是太子殿下看在四娘喜欢的份儿上,才叫人留下来的。”

    竟是因为阿四时常去薅羊毛,才让这只老羊有了长久的工作?

    现在老羊带出小羊,还要把养花的事业传承下去……起因只是阿四在翰林院多拿了两盆花。

    一想到她让养花学士白吃了多少粮食,阿四就感到心痛,立刻亡羊补牢:“今后屋内再不放花草了,我看院子里的梧桐树尽够了,平日里放两盘果子我还能吃,花草中看不中用的。承欢殿送来的花也不许收了,都送回去。”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