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骑马返回鼎都的速度是来时的四倍, 一个月的车程压缩到八日。坐马车时阿四尚且抱怨,此时骑马整日飞驰,林听云反倒没从阿四口中听到一句叫苦。
临近关中, 林听云观察天色, 勒令副官通传全军修整一夜,明日一鼓作气赶到京畿。
入夜前, 又是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
阿四坐在民居廊下, 接过林听云递来的胡饼和水, 埋头苦吃。
林听云顺带捏了捏阿四大腿, 见阿四面色奇怪却无痛意,才放下心来:“看来你的身体还吃得住这样的奔波, 今夜好好睡一觉, 明日之后就未必再有整觉了。”
阿四三五口咽下夹肉胡饼:“我可是师傅你亲自教出来的, 之后你只管发挥不用担心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只是这样程度的回答还不够。
林听云严肃道:“这支千人的禁军骑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危。一个人再强大, 以一敌十、以一当百,却不可能以一敌千。你要答应我,万万不能逞强, 绝不擅自离开。只要这只骑兵在,就能保证你在大周境内无虞。”
目前太子生死难料, 假使阿四出意外,对于局势来说,是极度危险的。
“那师傅怎么办?你不是要领兵支援鼎都吗?”阿四问。
林听云拂去阿四甲胄上的尘土,再三叮咛:“兵可以从州府抽调, 有你和兵符在,与我而言到处都是士兵。所以你一定要做到我告诉你的, 保证自己安危。你一旦出事,我才真正无兵可用了。”
阿四认真道:“我明白了,直到回新都之前,我走到哪里都会带着禁军。”
睡前,阿四用水简单擦拭身体,而后躺在卧床上思考起这几日突然发生的事端。一路上除了休息就是在赶路,并没有沐浴的时间,趁着雨水未歇的空档,阿四需要整理思绪。
除了边军和禁军,其他州府的军队都由刺史调遣,林将军在北境和禁军中威望颇深,但府兵的兵卒到了战时却不由十二卫大将军调遣,只受皇帝临时选派的元帅指挥。未免将军掌兵做大,大周历来将元帅之职授予皇子,再有皇子随军。如今鼎都受困,楚王宋王俱牵涉其中,阿四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就阿四个人理解,皇帝的命令很简单,就是让她跟在林听云身边做个好用的图章,就像她手里的兵符一样,别丢别坏,全乎地回家就行。
可是,稀里糊涂地来回不是她想要的。但她也不能不听林将军的劝告,安全是首要的。
阿四努力在记忆里翻找关于陈文佳的事宜。阿四不怀疑陈文佳的实力和人品,陈文佳既不为官位动摇,不贪财好权,也不是一个认为突袭兵力空虚的鼎都就能推翻大周的蠢货,又是个带兵的奇才。那她攻入鼎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看上太极宫的殿宇,想进去用命坐一坐龙椅,吃顿美酒佳肴吧。
那是一个颇有侠气的女人,如果她没有因为仇恨陷入疯狂,那么她大概率不会拿城中的百姓泄恨。此刻在鼎都中的人,地位最高者就是太子和左相陈姰,此外就是尚且没来得及离开的官吏及其家眷。
陈文佳的目标是谁?
并且,情报中有提及,城中有人与城外叛军里应外合……
高官重妾以及宗亲贵胄全都分批迁往新都了,留在鼎都的官吏多是被派遣留守或者无关紧要的微末小官,稍有些家中人口众多的世家大族,亦或者被皇帝刻意遗弃的守旧老臣。
没有亲眼看见鼎都情况,一切都只是脑海中的虚构。阿四在胡思乱想中睡着,天不亮起身赶路。
披星戴月地赶到鼎都二十里外,阿四一行人撞上另一支华州刺史带领的军队。两方相逢,以阿四为主,并成一路向鼎都进发。
林将军对宫变显然有着独特的经验,并不走寻常城门,而是绕至太极宫后玄武门。叛军是突然起事,既然前面没有丝毫风声,也就意味着叛军体量不大,而鼎都却是一座能够容纳百万人的都城,即使因为叛徒城门失守,皇城、宫城总是能守住的。
兵临城下,就在阿四以为需要经历一场苦战才能入城时,城门上已经有人认出来者,惊喜地向上司禀报。阿四出示兵符,城门打开,林听云先派遣小队入内,确认玄武门内切实是自己人,再用手下兵卒替换劳累的禁军。就这样,阿四在禁军护卫下像回家一样地驱马跨入玄武内重门。
守在城楼上的人不是左威卫,而是东宫禁军。
既然东宫禁军控制宫城,是否意味着太子安然无恙?
阿四不敢置信地多次确认,转头看向林听云时,却见对方面无异色,仿佛对这个结果并不很惊讶。
一面之词不能尽信,林听云立刻提出要见太子和左相。
在率府亲卫的带领下,众人长驱直入。东宫与太极宫之间相隔宫墙宫门重重,情况危急,也顾不上住所,为安全着想也为便于处置事务,太子与左相近日一直长住两仪殿偏殿。
从小长大的地方,阿四闭着眼睛都能摸进门,可临到殿门外下马,她僵硬着问林听云:“是不是能嗅到药味?是谁受伤?还是生病?”后半句是问东宫率府亲卫。
率府亲卫反而比阿四更困惑:“可能是受伤的禁军?近日禁军吃住皆在附近。”
林听云轻拍阿四后背,示意她不要再问了:“进了门,自然一切见分晓。”
“是了。”阿四深深望一眼空洞的天空,守卫在玄武门的率府亲卫不知太子近况是正常的,一路上全是熟悉的东宫面孔,禁军都活得好好的,太子不可能出事。
率府亲卫先通禀,左相陈姰快步出门迎接,阿四与林听云再进门,却不见太子。
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太子为流箭伤中手臂,昏迷不醒,时有发热。
鼎城之内仍有叛军作乱,此刻不是叙旧的时候,至少太子还没死,又有医师从旁照料。林听云与陈姰仔细商议后,仍不能完全放心将阿四单独放在这儿,于是如前言所说,将千骑留在此地守卫皇子。
林听云就要走,阿四发觉不对:“华州刺史哪儿去了?”
林听云:“鼎都之外兵分两路,她带兵走的是南面城门。”
既然已经带兵来了,就绝不能让叛军全须全尾地离开,林听云尚且有护卫阿四的责任,对华州刺史来说,这些民兵全部都是来日加官进爵的功勋。
这事当时华州刺史与阿四禀告过,阿四当下紧张过度,有些忙糊涂了,摆手示意林听云速去。
林听云带兵自太极宫承天门出,冲上朱雀大街扫荡匪徒。叛军兵力不足,又难改盗匪本性,街上叛军出没不足为奇。只是叛军数目与林听云心中设想相差甚大,她抓过数个散兵砍断手指、手臂审问。
剧痛之下,人是难以说话的,不过这份痛苦会让感同身受的同类开口。
本就是渣滓,口舌轻易就被撬开了,倒豆子一般交代了贼首的动向。
陈文佳带兵入城后对寻常门户秋毫无犯,见到鼎都内的穷人会奉送钱财,宣传:“陈文佳是天上的神仙,降世只为救苦救难,她法力无边,变幻莫测,召神将役鬼吏。”对布衣放过,再以劫富济贫的名义直接冲进高门大户,第一抢粮食,第二抢财帛,第三杀人,杀高官、大官、曾经在睦州任职的官。
久攻皇城不下,陈文佳收到援兵即将入京的消息,昨日就已经出城退向南边了。只是叛军本就是盗匪组成,有人心不齐者,不愿意听从陈文佳的号令离开的人推举出另一个贼首留在鼎都内占据大宅企图过一过鱼肉百姓的好日子,不等自封为王,今日就被林听云逮个正着。
另一边华州刺史也攻入城中,薄弱的抵抗很快就淹没在铁蹄之下。
林听云和华州刺史分兵扫荡叛军余孽,她一路看来,城中百姓虽然神情惶惶,却大都衣衫齐整,不见冻饿迹象。若非皇城中各处都能见到兵戈痕迹,林听云甚至要以为鼎都被困只是一个玩笑。
南衙禁军在战乱中死伤颇重,因此确认叛军撤离后,林听云令下属接管了鼎都各门,以防叛军反复。
盘查各坊市伤亡是一件相当麻烦的事,林听云依靠目测粗略的估计,人财两空的大多是官宦门第。尤其博陵崔家、颍川陈家伤亡最重。
叛军贼首显然已经摸清楚了城中坊市排布,直捣豪门贵族,整整十数日,除了搬运钱粮,就是在清点人头。
林听云走进崔家宅院查看过,宗祠烧成黑炭,庭院内遍地尸体,多有泄恨之举。
世家大族人口繁盛,一时半会儿是无法全部迁移的,所以各家各户都有不少人人留在鼎都。不少家族世代生活在鼎都,族人分外多些,其中典型就是崔家,因姬宴平有意为难崔家,握着新都好地段的大宅院待价而沽,迟迟不肯放价,气得崔氏官吏上书弹劾。
直到临迁都前,姬宴平才勉为其难的高抬贵手,故而崔家极可能全族都困在鼎都,满门死于此地。
陈家与崔家情况不同,人死的少一些,原因或许也有出入。
左相陈姰守在皇城,陈家的人少不了要成为人质用以威胁,既然皇城至今安然,陈家的人死相就不大好看了。
赵家、谢家、裴家……无一遗漏。
华轩绣毂皆销散,甲第朱门无一半。②
对于陈文佳的旧事,林听云略有耳闻,此情此景,头一个念头竟是可惜。
第202章
太极宫有前中后三大殿宇, 两仪殿是中殿,甘露殿是后殿。具是历代皇帝起居处理事务的地方。历任皇帝偏好不同,当今皇帝更爱甘露殿, 两仪殿也因此空置。
受限于身份, 即使情况特殊也不能随意入住属于的皇帝的殿宇,太子与左相空出正殿, 暂居偏殿。
再林听云离开之后, 阿四先将两仪殿前后全盘查看, 随后回到太子卧床边, 应阿四要求,太医署仅剩的医师都被重新召集在这儿待命。
阿四从没见过太子虚弱的模样, 或者说, 她的亲长们上到太上皇下到姬宴平, 似乎都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虚弱的状态,哪怕只是神情,也绝不弱态。
“太子阿姊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多久了?”
太子平躺着, 眉宇轻皱,手臂上的伤口早就经过医师的包扎,宫里能够找到的药材都已经用上, 但是她的额头仍旧冒出细密的汗珠,散发着足以灼伤人的热度。为了方便伤口清理, 太子上身□□,锦褥盖到胸口,手臂单独露在外面。
医师们拆开布条,用小刀刮去脓血, 重新敷药。
陈姰背过身回答:“受伤七日,高热两日。”
换药伴随着疼痛, 太子发出轻微的喘息,面容痛苦。阿四不忍再看,快步走到陈姰边上:“我们出去说吧。”
坐在外间的长榻上,虽然耳边仍然能听见内室的声响,至少阿四鼻尖不再萦绕挥之不去的苦药味,苦得她舌尖疼痛。
阿四倒一杯水解渴,问:“既然皇城无忧,太子因何受伤?”
皇城封锁,鼎都内人心惶惶,自然也没了送山泉水的功夫,水入口微微发涩,有点咸。
陈姰看出阿四的不适,起身点燃案上小炉,往水壶中投入一把茶叶。等候水开期间,陈姰将半月以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起初,送走皇帝的御驾后,城中安然依旧。大量的高官贵胄、王公贵族先后前往新都,虽然失去了皇帝的庇护,但鼎都的百姓们身上的重担却轻了。如此一旬过去,皇帝的离去也在百姓中成为一件往事。
百姓有更大的麻烦需要去考虑——秋粮歉收,粮食再次涨价了。
贵族终究只占据人口的极少数,数万人的迁移并不能让剩下百万人填饱肚子。而且,各地运送入鼎都的粮食更少了。尤其是三峡门一路送来的粮食,近乎百不存一。
从前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三峡门送货的船只倾覆,人粮俱失,往往只能送到一成粮食。像这次这样严重到了几乎全部的遗失的程度还是让太子感到奇怪,于是太子一面派人沿路去调查,一面让人取出内库存粮往西市售卖,平抑粮价。
北衙禁军大半保卫皇帝离开,太极宫内前所未有的空寂,内库剩余的存粮对剩下的人来说是富余的。
太子压制住市场粮价,就暂时将此事放在一边。真正让太子和陈姰警惕的是,出去调查的吏员没有回来。
粮食运送的路途总是充满波折,可能是流寇作乱,可能是受了贪官污吏的盘剥,也可能是主家病故……世上经常发生意外。朝廷就是为了压制这些意外而逐渐产生的,整个队伍的人都失去的踪迹,当然会引起警惕。
尤其在现在的敏感时刻,太子当即写信寄送皇帝。
在信使回来之前,另一场更大的意外发生了。
太子的崔姓姨母病入膏肓,她不得不出宫去见崔姨母最后一面。当意外不间断地发生时,人会更加谨慎,但有些时候感情会占据上风,压倒理智。
就在太子连夜出宫门探望弥留之际的老人时,叛军聚集在鼎都西侧,老人在太子怀里咽气,而城中的反贼向同僚举起刀。
兵荒马乱的一个晚上,陈姰值守在皇城内,收到消息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外报信、接回太子。
没有皇帝的命令,南衙禁军不归任何将军辖制,但毕竟是训练有素的禁军,在危急关头还是发挥了作用——如果城内没有另一支私兵突起的话,城外的骚乱或许很快就会平定。
这只私兵比陈姰更清楚太子的动向,直追太子而去。
太子是此刻鼎都内最有价值的人质,大周从未有过落入敌手的太子。而东宫十率必须被牵制,太子是她们的主心骨,现在太子成了被抢夺的中心。
运气没坏到底,太子安置崔姨母的地方就在东宫右侧的永昌坊,两军相接太子怀里瘦弱干瘪的老人尸骨还为她挡了两箭。所以现在躺在两仪殿的只是高热不退的太子,而不是满城高喊太子薨。
不过,陈姰的运道要比太子糟糕数倍,好不容易找到受伤的太子,接过东宫十率的指挥权,西边的延平门已经被叛军反贼里应外合之下打开了。
逐步收拢腹背受敌后剩下的南衙禁军,再加上东宫三千禁军,勉力守住皇城可以,可真叫陈姰带兵打仗……那就有点强人所难了。
为保全皇城和太子,即便叛军拖出了城中剩下的陈家族人在皇城朱雀门外逐个放血,陈姰也没有分毫动摇。面对稳如泰山的陈姰,反倒是城外突入的叛军匪首陈文佳和城内的反贼叛臣先起了分歧,一方要搜刮城中富户,一方要攻入皇城挟持太子。
争执之下,最终陈文佳仗着手中兵力更多,压住了反对的声浪。
陈姰取下烧好的茶水为阿四倒满杯:“鲜血泼红了朱雀门外的石板路,幸好四娘与林将军及时赶来,城中除了几家大户受损严重些,庶民基本无伤。贼首竟是个讲道义的,报了冤仇,攻不下皇城也未伤及无辜百姓,两日前就已经离开了。”言语间不乏自嘲。
被困在皇城内的陈姰,却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阿四很难完全信任她这番话。
阿四捧着茶杯,冷不丁发问:“左相似乎并不担心城中家人安危,也不担忧自身处境,处惊不变令人佩服。”
“我是个可怜人,已经没有家人好担忧了。”这般情形下不适合笑,陈姰眼角微不可查地弯了一下:“承蒙陛下天恩,我唯一的亲人二娘平安在外,而我年近半百,只要能报效陛下隆恩,便是叫我即刻去死,又有何妨。”
不等阿四想好回话,外面传来禁军通报:“林将军与华州刺史已然清扫城中贼寇余孽,观城外行迹,叛军向南面逃窜,华州刺史请令追击。”
华州刺史为人、才干阿四都不了解,不能信任,依照出门前的皇帝和冬婳的嘱咐,她得听一听林听云的建议。
阿四叫人进来:“那林将军是如何说的?”
禁军:“林将军以为当驻守城内,以待援军。据报,北面邠州刺史与卫国公不日抵达鼎都。”
陈姰指点道:“华州刺史此人哪儿都好,就是稍微有些贪功冒进,不必理会。”
“既然左相与林将军都这么说了,你就代我去回华州刺史。此时鼎都城中兵力空虚,叛军又是两日前逃窜,一时片刻追击不得,且等来日吧。”
阿四打发了华州刺史派来的人,屋内又安静下来。
端着陈姰沏的茶,阿四半晌没喝进嘴里,继续和人说话:“长姊并非感情用事之人,为何这般看中这位异姓姨母?”
当年太子双生的男弟照样和亲死在回鹘,也不见太子如何伤心,何至于明知情况不对,非要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不可?阿四不能理解。
陈姰捏着茶壶给自己倒一杯喝了,慢慢回:“此人于太子殿下有恩,恩重如山。四娘可知晓太子殿下的生母旧事?”
今夜注定无眠,阿四对陈姰有一股不由来的不安,既然不能安心休息,不如听故事:“我对旧事虽有耳闻,却只听个皮毛闲话,敢请左相告知于我。”说完,阿四便也喝了杯中茶水,盖去了咸味,依旧是苦的。
关于姬若木的旧事,即便是皇帝,大概也没有陈姰知道的清楚。
在三十年前,远在皇帝的男弟越王的府邸尚存的时候,他是大周朝最后册封的男亲王。王府中有王妃陈姰,也有赵孺人、崔媵。太子的母亲是越王从崔家接过的并蒂莲,一对双生姊妹并为亲王媵。
历史往往重蹈覆辙,女儿更容易重复母亲的路。这对姊妹的母亲死于难产,十五年后,姊妹中的长者也死于难产。年幼、瘦弱的女人,又被轻易地夺取了性命,她没有留下姓名,只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姬若木和姬氏。
陈姰侧首很认真地回想过,最终也没能想起来太子生母的名字,摇摇头叹了口气。
失去长姊的妹妹和失去母亲的孩子,理所当然地成为密不可分的整体,在王府的后院,她们是世界上仅存的亲人。有崔大血淋淋的教训在眼前,崔小孺人不敢生育,也就极力避免见越王。
姬若木的同胞男弟姬氏是越王长男,颇受重视,不过很快,越王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男儿……当女人失去应有的尊严时,孩子总会来得很轻易。身为王子,姬若木和姬氏也并没有吃过什么苦楚,只是情感上免不了受累,比如受到忽视。
崔小孺人随波逐流地养育姬若木和姬氏,但她切实地辛苦,衣不解带地日夜照看两个早产的双生子,三人之间有着坚实的母子情份。太子领受这份情,多年照顾。
崔小的心被往事困住,留出的空间很小,只能装下眼前的东西。她虽然骄傲姬若木成为皇子、太子,但也担忧远嫁回鹘的姬氏,加之身体底子不好,能活到如今已经是侍从精心照料的结果。太子既然认这个母亲,自然要为她送终。
重病时间上的蹊跷,就不是陈姰能说清道明的了。
“太子年幼时就受陛下照拂,品性出众、仁孝爱民,具是陛下教导有方啊。”说起陈年旧事,陈姰面色很平静,甚至有点儿高兴。
陈姰是越王败落的推手,这是她人生中值得骄傲的丰碑,她踩着这份功劳一步步成为皇帝的心腹,成为大周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如果不是皇族旧事不适合天天挂在嘴边,陈姰很乐意找人分享自己的喜悦。
很遗憾的是,大部分听说过的人都认为她是个心机深沉的可怕女人,完全不能理解她对越王的背叛和对当今皇帝的忠诚、以及她对女儿的爱。
“左相的曾经很精彩啊。”阿四是个不错的倾听者,她感受到陈姰天性中淡淡的疯狂。也是,从小被老的小的男人压抑着长大的女人,哪儿有不疯的呢?至少陈姰很清醒,没有自欺欺人。
听完故事,阿四还记得自己的目标:“那么,左相可知道城中背弃朝廷、突袭太子的私兵出自哪家?”
即使已经有相当数量的人离开了鼎都,剩下的人中依旧有相当数量的人身负嫌疑。
守卫鼎都的南衙禁军,五府的亲卫、勋卫、翊卫以及东宫率府亲卫、率府勋卫、率府翊卫由朝廷高官后嗣门荫。例如:二品、三品子,补亲卫;二品曾孙、三品孙、四品子、职事官五品子若孙、勋官三品以上有封及国公子,补勋卫及率府亲卫①……以此类推,有心人得知南衙禁军或者东宫十率的动向,再推测太子的动向是极有可能的。
阿四前日里冥思苦想也没个结果,既然陈姰一直在城楼上目睹陈家族人的死亡,那么也一定有看见叛臣身形吧。
陈姰沉吟后道:“如果我这双眼睛还没有老眼昏花,所看不错的话,叛臣应是以辅国公侄吴氏为首。”
第203章
先辅国公吴女侯身故不久, 谥号武平,尸骨为其子奉还族地安葬。距今不过数月,卫国公世子闵玄鸣自北境赶回来也是为了奔丧, 不出意外的话, 卫国公本人也即将为此赶回关中。
这样深受皇恩的老将,吴家又是大周上百年的将门世家, 家族上下定然深受皇帝恩德, 谋反作何?
陈姰见阿四神情似有不信, 轻叹道:“四娘忘记了一件事, 武平公虽然威猛,却是旧人。鼎都的旧人, 为女儿时再得力, 也免不了嫁人。武平公从吴家人变成晓畅军机的闵夫人, 一朝休夫回到吴家又称为手握重兵的辅国公,临到老时武平公见族中无骁勇后嗣,提携善战异姓后辈无数, 于西南境也算是桃李满园了。前事种种碍于武平公威名旁人尚且不敢置喙,而今人死灯灭,吴家的爵位又落在武平公独子顺化郡公头上, 吴家等候已久子侄恐怕已经按捺不住了。”
如果陈姰说其他人,阿四可能不知道, 但吴家她确实下过功夫去了解的。只因和吴家相关的,还有一个阿四极为熟悉的人——晋王。早在晋王尚且为皇子时,太上皇为其选定的驸马正是吴氏,吴氏是武平公男弟之男, 而姬难亲父大概也是此人。
论起来,皇帝名义上的父亲闵太尉, 和闵大将军的亲父,都是武平公名义上的孩子。武平公唯有一女无男儿,闵氏以女儿不能为将,在外养着外室产男。武平公不愿为难这些女子,故而认下闵氏诸子,最长者也就是闵大将军之父,得其亲自教养,后来因为闵氏战机有误战死沙场,妻夫情分殆尽。
若非武平公与闵氏和离在先,她的丧事,阿四也该去拜一拜。
阿四皱眉:“据我所知,武平公本家的兄弟子侄在二十多年前越王谋反案中受到波及,吴家为大周征战百年劳苦功高,陛下了赦免吴家父男以外的无辜族人。即便是武平公有子侄在世,也该是远亲,武平公的爵位并非传承长辈而是本人功勋,退一步来说,武平公无子爵位也落不到远亲头上。”
陈姰淡淡道:“吴家涉及前尘旧案,死去的人,就会成为活下来的人心头伤疤。更何况,这份仇恨里还夹杂了当前的利益。就像是太子殿下,面对至亲死亡,也不能无动于衷。”
显而易见,陈姰对太子出宫一事抱有不赞成的态度。
往事积累,太子的亲善仁孝深入人心,即便下属阻拦,她也不会为此停下脚步。陈姰今日怨气不小,或许也有太子紧急出宫没来得及向她知会一声的原因。
一时失察造成了后来救护不及时的后果。等到此间事了,无论太子最终能否醒来,陈姰都得向皇帝请罪。而且,今日来此的不是楚王、宋王,而是最年幼的阿四,说明这件事已经波及到了楚王和宋王。
“这是长姊的选择。每个人都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相信她会醒来。”
阿四听说早年诸位公子和亲之际,太子似乎也试图为同胞男弟进言过,后来回鹘王死亡,大公子请求回国,太子也曾为之求情,只是大公子不幸在回国之前病逝了。
以全新的视角回望过往,阿四暗自猜测:世上大多数的事情都是论迹不论心,太子能坚持仁德数十年如一日,那么她就是这样的人。这何尝不是她能稳坐储君之位的原因之一。
如今的大周,本就需要这样一位太子。
医师为太子换药、喂药,再出来向阿四交代太子的情况:“……也许太子殿下很快就会退热醒来。”
回答并不令人满意,阿四满腔焦急,但也无法对操劳的医师再多说什么,挥手让人下去休息。太子关乎国本也关系到医师本人的未来,医师不可能不尽心尽力。
阿四深呼吸平复心情,揉揉额角:“左相此前说为首者吴氏,那同党何人?”
陈姰随口报了十数个姓名,俱是阿四闻所未闻的陌生人,姓氏都是鼎都中常见的,大抵是些不得皇帝重用的官宦及其后嗣。
“这些人……全部都跟随叛军逃窜南方了?”
“不,只是部分为叛军接纳了。”陈姰的表情颇为奇异,“更多的人,都死在叛军刀下了。”
阿四福至心灵,下意识开口:“是死在陈文佳刀下了吧?”
陈姰眼神掠过屏风,停留在半开的窗户上:“四娘似乎对贼首颇为了解啊,据禁军传报消息,叛军入城之后颇有条例,并不伤及无辜,只向高门富户出手。谓之‘劫富济贫、公平天下’。城中未能及时迁向新都的家族数目不少,贼不走空,据说东城血流成河了。太上皇留居行宫,真是万幸。”
最后一句话,相当地真心实意。
鼎都内东贵西富,最有权势的人大多住在城东。阿四闭着眼睛都能想到几户家住城东的弘文馆同窗,能想到的亲友此刻大概已经在新都安家了,除了……
“卫国公府如何了?盖因长姊留守鼎都,卫国公府闵小郎仿佛也暂留在鼎都,等候卫国公世子治丧回来再行迁移。”
陈姰回忆站在城楼上望见的人质,坦诚以告:“大概是作为人质被挟持带走了吧,如今大周天下,可没有叛军能够停留修养的所在。叛军需要足够的谈判筹码,闵小郎应当是安然无恙的。闵小郎以外,阿史那王子和各国质子似乎也在此列啊。”
他们都是大周将来掌控临近诸国的重要媒介,只要人质数量足够多、足够重要,而鼎都内的伤亡不算多,这支叛军还有谈和的余地。前提是,皇帝愿意仁慈。
“多谢左相告知。”这些事情都是大量禁军共同见证的,陈姰不会骗她,正是因为差错没有出在陈姰,也怪不得太子,阿四有种身在山中、不见天日的错觉。
皇帝、楚王、宋王、陈姰、陈文佳……她们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些什么。阿四奋力回想,却什么也没能捞到手。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或许是两三只手,共同造就了今日的局面。
一个超出寻常、甚至有点滑稽的局面。
夜渐深了,太子在内室困病,阿四与陈姰对坐至夜深人静,耳边留下听见禁军换防巡逻的声响和太子偶尔的喘息。
阿四出言打破一室沉静:“如今鼎都各处都换上了团练兵,左相年事已高又劳累数日,不妨去歇息吧。”
陈姰并不推辞,拱手道谢:“谢过公主体恤。”走向一墙之隔外的暖阁歇息。
目送陈姰离开,阿四也不再难为自己,反正太子身边有专业的医师照看,她也帮不上忙。
阿四用浓茶漱口罢,拖开坐榻上矮几,和衣躺下休息。正如林听云前日里所说,要是里外重重兵马护卫下,还有人能冲到阿四面前,她挣扎也没有意义,不如休养生息。
外来的援军给悠久年老的都城带来一丝新生的活力,倒霉了大半个月的鼎都开始转向好运。
天未亮,卫国公跟随邠州刺史及其团练兵赶到鼎都,山南东道也传来叛军动向,两方消息一并传入困乏的阿四耳中,非常有提神醒脑的功效。
阿四接过宫人递来的面巾擦脸,起床第一件事先问过太子情况,得知一切照旧后,阿四出门面见解甲进宫的闵大将军和邠州刺史。
闵大将军风餐露宿赶到鼎都,一路上风尘仆仆,进宫时太阳未升,一见到阿四先告扰寝之罪。
阿四一觉刚睡醒心虚极了,哪里敢受这礼,扶人起身:“卫国公折煞我了,请坐……诸位刺史、林师傅都坐吧。”
能让关中盗匪成势,周边刺史都逃脱不开失察的罪过,一见面先是告罪,其次才是关于追击叛军的行动。
既然鼎都城中无事,这边又多出人手来,追击叛军势在必行。且不说闵大将军的小男儿还在叛军手里,就是为了大周的安定,叛军必须付出挑衅皇威的代价。
数人坐一堂,四个将军刺史围着舆图商议,阿四作为元帅手捧炊饼边吃边旁观。
只等她们得出结果,阿四再下达指令,并且随军出行。无论战果如何,阿四都会作为元帅领上一份大功劳。
临行前,阿四抚摸兵符鱼腹上的文字,军令号角声起,她把兵符塞回甲胄下。
她可以不去想鼎都内所有的巧合,但闵大将军是皇帝最信重的将领,此次回京虽然有奔丧的理由,照理说闵大将军已经让长子闵玄鸣代替她归京奔丧,不该再亲自赶回来才对。
第204章
跟随在军人阵中策马前进, 与独自一人骑马迎风是截然不同的感受,数千人为同一个目标前进,风刮过背脊、又被另一个士兵踩在脚下, 田埂间翻扬的尘土和避退的农民。
口鼻之间, 阿四能嗅到锋锐兵器上的血气,腿下是马匹肌肉的震颤。
养马的花费数倍于士兵, 这支团练兵大半是普通兵卒, 再加上行军对纪律的要求, 军队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阿四抚摸马鞍侧挂着的长剑, 感到了久违的兴奋,心腑热流涌动。
闵大将军和林听云驱马慢阿四半步, 分别在阿四左右两侧。路途漫长, 闵大将军建议阿四入车休息:“叛军携带人质财帛、粮草辎重一路南逃, 即使比早几天出发,我们有沿途的补给和叛军动向情报,想要追上叛军也并不会耗费太久的时间, 不必心急。公主在马背上奔波半日,请入车歇息吧。”
随行的两架马车是专门为阿四准备的,鼎都中已经伤了一个大的, 小的这一个如何也不能再累坏了。
林听云立刻出言附和,恳请阿四上车稍作歇息。
阿四推辞不得, 只能下马上车。离开鼎都后林听云寸步不离阿四,她向闵大将军告罪后,紧跟阿四身后,坐在车外保驾护航。
挂在马鞍边的长剑被阿四顺手拿下, 带入车内。长剑是阿四用惯了的式样,林听云教导阿四习剑起, 用的就是这种剑。
“师傅何时替我也带了兵器?”阿四倚靠车壁松开盔甲透气,这车狭小,车内说话外面的人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林听云:“既然要替你准备盔甲,自然就要顺带一把兵器了。”
“那师傅又为何要替我准备盔甲?”阿四当日从皇帝座下离开,回屋就被雪姑按着穿上护身的盔甲,尺寸正和她的身体。那时候匆匆忙忙,阿四没空多想,后来再看,少不得就得想想皇帝是否最初就拟定要用她,否则怎么会有事先备好的盔甲。
林听云反问:“收到礼物不高兴吗?”
“高兴,只是我想问问师傅,这份合心意的礼物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林听云:“不要想太多,这可是我给你提前准备好的出师礼物。甲坊署四十个匠人用了整整两百天才做成这样一副十三铠之首的明光铠。”
“见日之光,天下大明。怪不得在太阳底下这样的亮堂,要是有人站在我对面,保准亮瞎了眼。”阿四听说过明光铠的盛名,只是金光四溢外形有些过于灿烂了,但收礼物的人不该挑剔,“我很喜欢,谢谢师傅。不过,盔甲是可以随便相赠的吗?”
盔甲兵器私藏过一定数目就是谋反大罪,更何况是送给皇子,阿四很担心林听云的未来。
“你想什么美事呢?”林听云扬鞭驱使两匹马加速,“这事儿我是问过陛下,得到首肯,才有这副明光铠。别说做师傅的没有事先提醒你,你将来开府了,王府上下也只能有这一副明光铠,珍视些,说不定它能陪你一辈子。”
阿四忍不住回嘴:“那可未必,我最近又长高了,再过两年,这副明光铠就容不下我了。”
“我听见声儿了,把铠甲穿回去。”林听云警告阿四,“至少现在它能在危急关头护住你的性命。”
盔甲能够抵御来自敌人兵器的进攻,越是坚固的盔甲,效果越好,缺点也很明显,铁甲沉重。阿四好不容易透口气,又在林听云的催促下穿好。
军队路过丰水边,借着嘈杂的水流声,阿四问出自己的疑惑:“既然长姊是第一天就遇刺受伤了,那为何我在阿娘面前没有听说?”即使皇帝不说,其她文武官员也不该全然不提。
林听云沉默良久:“陛下所见的讯息,不是我能够窥探的。而陛下言行,更不是妾臣可以揣测的。”
“那我不问这些了,问点近在眼前的。”马车没有窗户,阿四推开车门,直视比流水更加勇往直前的士兵队列:“这一场战争,会胜利吗?”
林听云瞥她一眼,眸光快速掠过四下士兵:“这比刚才的问题更不该被人听见,这不该是大周皇子说出口的话。莫说面对的是盗匪流寇,即使是回鹘九黎,她们也不曾后退过半步。”
“真好啊。”阿四打开车门,任由秋风刮过面颊。
既然叛军从来不值一提,陈文佳手下盗匪民兵终难成气候,邠州的团练兵足以碾压叛军,那么鼎都内守卫皇城的南衙禁军真就废物至此吗?
亦或者,有人认为这一场纷争带来的果实,比城中百姓的安危更加重要?
见到陈文佳时,她能否得到答案?
*
炊烟漂过山岗,丰水之末有山岭,京畿道与山南东道分隔的界碑就在山后。此地位于鼎都南百里开外,路况崎岖,沣河河谷有一关隘名子午关。秦岭北麓子午道上只有这一处通路,叛军想要向南逃窜,就避不开子午关。
守候在子午关的驻军迎入青年将领,其后跟随骑兵队列,周围巡视归来。
士兵上前迎接,抱拳道:“闵将军,今日如何?”
闵玄鸣下马入关口军营:“还是老样子,叛军贼首迟迟不入关口,且等候北方团练兵南下驱逐,算来也就是这几天了,迟早要来的。”
亲卫牵过马,眉飞色舞道:“我们以逸待劳,只等大将军南下,两路夹击,岂不快哉?”
“这是大周境内,能不打是最好的,否则流血的都是自家人啊。”闵玄鸣轻叹一声,自去帐中用膳。
另一亲卫挠头:“倒是很少听见将军这样。”
“你忘了吗?传言中此次叛军贼首可是陈校尉。”亲卫摇摇头,双手一摊,“这世道真是古怪了,竟也有如陈校尉一样抛开大好前途混在贼匪中间做头子的人。”
“人各有志吧。”
鼎都遇袭时分,闵玄鸣正在吴家族地宜阳,听闻消息当即携数人轻骑走马至山南东道边界,坐船南下,过商州北上入子午道,便留在此地守株待兔。
可惜,她不是韩非子笔下那个好运的宋国猎人,遇不到撞上门来的好兔子。
闵玄鸣每每外出巡视归来,不见异样,先遗憾又隐隐感到放松。陈文佳是闵大将军的学生,也就是闵玄鸣的同袍,战场上也是守望相助的战友。放到讲究师生情谊的时代,两人可谓是同门姊妹。
然而,陈文佳选择了一条无可回头的道路。闵玄鸣想要阻止这个错误,也不愿亲自面对那个结果。如果可以,让她亲手面对陈文佳马革裹尸还,也比如今同室操戈来的更好一些。
但凡大周境内,无处不是闵大将军的耳目。据沿途线报,陈文佳没有再耗费力气攻打其她郡县,而是一心带着山匪投入了丰水东岸的崇山峻岭之中。地势陡峭,通路唯有子午道,此外都是死路。
山脚十里外临时搭建的营帐中,阿四盘膝坐听闵大将军分析,手指划过山水地势,先后点了山中三处稍微平缓的地段:“此三处或可藏人,只是山势险峻,邠州士兵不熟悉地形,山路陡峭,贸然入山恐怕要吃亏。”
阿四望着闵大将军沧桑的眉宇,迟疑接话:“那就不进去?等着叛军粮食耗尽……”
冬天快要到了,食物减少,叛军人数却不少。山峰又高,山岭之间还有河谷,想要全军从山间翻越,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既然她们已经到了这里,不如就耐心等一等,肯定是山匪先忍不住探出头。
林听云轻咳:“四娘,我们等得起,却不能不顾及被掳走的无辜人质。狗急跳墙,不能用她们的性命去做赌注啊。”
阿四微微一愣,猛然想起闵小郎也被叛军强行掳走了,他是药罐子里泡大的,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被救的那一天。想到这,阿四立刻开口:“我于兵事上一窍不通,随口所说,将军们切莫放在心上。”
闵大将军却道:“事已至此,四娘所说也不算错,虽不能天长日久地等下去,也得先遣人与贼首谈判。总要先试一试,兵不见血,是最好的。”
虽然北境另有将军支撑,但闵大将军也不能长久地干耗在这里,兵戈一动,钱粮就如流水东逝,必须尽快解决。
阿四:“入山的人选?”
“不。”闵大将军侧首透过窗户遥望山涧,“该让她们出来见我。”
第205章
一见面就避战, 只会助长敌人的气焰,必须先让对方见到我军的威势,谈判才会顺利。
闵大将军派出数支百人小队, 由当地熟悉地形的山民带路, 摸到叛军的营地边上,碰上在外放哨的零散叛军, 轻易拿下他们的性命, 留下一个活口。
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张大撒开丫子就要跑回报信, 头顶一箭穿过,射散了包头发的布绳。
士兵们自林间跳出, 团团围住他, 卸去张大手中武器, 带队的百长手中犹带血腥,掏出袖中绢布塞进对方怀里,笑道:“今日留你一命, 把这封信带回去,交给你们那个所谓的下凡神仙。毕竟是大周子民,我们允许你们投降, 降者不杀。”
张大瞪大眼睛,忙不迭点头:“是…是。”冲着士兵让出来的通路头也不回地跑, 直到营地近在眼前才缓过一口气,竟然真的捡回一条命了。
营地内的同伙见张大独自回来,又溅了一身血,拉住人问:“敌袭?”
张大惊魂未定, 伸手入怀摸索出写满字的绢布:“是官兵,我要见刘将军!”
刘氏原先只是流寇头子, 大字不识是一个,带着手下一千来号人投靠陈文佳后也混了个将军名头,见了张大一面,听完他哆哆嗦嗦、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番话,一巴掌拍在桌案上:“蠢货!你就这么原路跑回来了?”
刘氏把手的是临近山脚的出入口,这片地方山峰众多,能藏人住人的地方却没几个。张大委屈地跪在地上:“外面有一万官兵,我是吓坏了,急着把消息带回来。”
刘氏问:“一万?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派出去的间谍带话回来了吧。”陈文佳掀开帘进门,“丰水两岸民居不少,军中也有曾在此地安居的人,我遣数十人回家去看看了。”
刘氏讪讪:“老大,你怎么下来了?”
陈文佳拿过绢布细看过:“署名是林听云?看来皇子也到山脚下了。这事怪不到他,进山的路就这么几条,藏不了几天的,让他下去吃顿饱饭吧。”
张大千恩万谢地退出木屋,见到门外同伙,道:“是不是你去叫陈将军的?多亏了你了。”
同伙拍他肩膀:“行了,跟我下去缓缓气。”
陈文佳带兵入鼎都后,不许手下人劫掠欺人,日漫韩漫广播剧都在Q群⑤2四⑨0吧1⑨2拿财帛拿粮食还得专挑门户,又早早指挥军队出城,马不停蹄的一通没享受到两天好处。本就是匪类出身的刘氏心中老早不满意了,后来鼎都隔日就被官兵围住,算是陈文佳先见之明,刘氏也不好多说。
可是出城之后,关中这么多富裕的州县不去攻打,偏偏躲到这片鸟不拉屎的地方来,眼见两个月就要断炊。
刘氏伸头去看陈文佳手中绢布上的鬼画符,不满到了极点:“老大,当初可是你拍板带我们进了山,现在官兵在山下围着,这山又高又陡,翻过去了说不定也是官兵,底下人又吃不饱饭,这你可不能不管啊。”
刘氏所问,也是军中不少头领的疑惑,都在问她为何放弃攻打沿途城镇,有城池作为依仗,总比守着时刻有风雨穿林的深山要好得多。
陈文佳总是沉默,注定要败,何必再添无辜百姓的性命?
现在,陈文佳拿住绢布一脚抖抖,笑道:“这不就是送上门的粮食么?老刘啊,你要是觉得住在这儿不安心,我就让人和你换换位置,你去老赵那儿怎么样?”
刘氏犹豫点头:“老大你说真的?”
“去吧。”
这样的信不止一封,军中也不是全不识字,想来劝降的消息已经在全军上下流通了,即使刘氏想留在这儿,陈文佳也不能放心。
起义之前,陈文佳就知道这是一条不归路,以她手下贼寇和各地训练有素的官兵相抗衡,想要赢除非苍天有眼,天降落石。遗憾的是,她只是一介凡人,并非传言中无所不能的神仙。
官兵驻扎丰水畔,安营扎寨,日常训练以外加了一项巡逻附近郡县。兵戈一动,当地百姓嗅到不寻常的风声,大多关门闭户。时下百姓绝大多数一生也不会离开县的范围,邻里邻外极其熟悉,偶然多出几个外人,或者许久不曾回来的旧人,又在这关头,疑心一起,便有人偷偷拿消息向巡视的官兵换赏。
头两日里,军营中就捉来十八个间谍,刑讯问了山中情况。阿四借机去旁观过,下一刻因为血气刺鼻转头又走出去了。
有闵大将军主持大局,林听云显得十分优哉,每日就专门跟在阿四身边为她讲解军营中各种规矩。一般情况下是林听云事不许阿四逛进危险的地方的,即使只是看起来比较凶残。
这天外面又送了鼎都的消息来,林听云先被叫走,按理说阿四也应该去听一听,但她实在好奇间谍的模样,于是趁着林听云走远,仗着自己的脸走进了审讯间谍的屋子。
间谍也只是人,从前也是大周某地的一个农民。因各种原因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后,在卖身为仆和落草为寇中选择了后者,阴差阳错有了今日。
阿四眼前被束缚的间谍怎么看都不像她想象中“间谍”该有的样子,和外出遇见的百姓毫无区别。
但是,这个人现在是叛军,是大周的敌人。间谍失去了三根手指,伤口在淌血,口中含糊地惨叫。另有人记录着审讯出来的情报,图纸上逐渐完善山中分布。
阿四出门透气,撞见回来的林听云,先发制人:“鼎都内的情况怎么样?长姊还好么?”
林听云与阿四走进临时住宿的军帐中,确认四下无人才道:“太子殿下当日伤后,太医署听用蔺道人所著《仙授理伤续断秘方》,刀剖伤口拔取箭头,煎汤药水温热淋洗,然后敷药、服药,不可见风、水。如此循环反复,医师日夜看守,却不见好转。据来信,太子殿下筋肉烂坏,喘息痛苦,疼痛至甚。先后用药匀气散、乳香散、当归散……医博士以为,截断左臂或可保全性命。现已传讯新都陛下手中,无论如何,当由陛下做主。”
自古以来,残疾皇帝屈指可数,远的是“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近的是南朝梁元帝,全都是破家亡国的乱世君主。所处的世道糟乱,或许不能全怪二人,既享受了万人之上的尊贵,这份残缺带来的不详就是原罪。
太子断去左臂,即便能活,来日她自己能接受这份沉重的现实吗?
阿四咬牙:“如果……能不能送长姊往新都,再见陛下一面?”
“太子殿下伤重,长卧内宫仍旧疼痛难耐,不能再长途跋涉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林听云见过太多救不回来的士兵,生死有命,这是上到九五之尊,下到布衣仆隶都躲不开的宿命。
阿四以手臂遮盖眉目,束袖的盔甲安全沉重,却有一点不好,没有宽袖能帮着遮掩不愿见人的表情。眼眶发热难止,但此刻远离母亲和阿姊们,流泪是无用的。
沉凝许久,阿四放下手臂,嗓音微哑:“我必须早点回去,至少要再去见一见长姊。”
“速战速决的理由又多了一个,看来此间不能善了。”林听云叹息,“山外一万五千人,山中近两万人,不知道最后有多少人能回到母亲身边。还是怀山州好啊,等手头的事结束,我得请假一月回家探亲。”
阿四勉强从难过情绪中抽身,问起林听云的来处:“师傅是怀山州人士?那怎么跟在阿娘身边?”
“当年是陛下路过怀山州探望赵国夫人,我是作为家中护卫被赠送给陛下的,此后就一直跟随陛下左右。同行的同僚运道差我一些,跟着卫国公南征北战,这些年走的走,病的病。人终有一死,我和她们在九泉之下会再见面的。”
林听云以自己的方式安慰阿四:“细细数来,我跟随陛下已经三十多年了,这次跟着四娘出来,是三十年里头一回离开陛下身侧。”
阿四垂头:“师傅已经三十年没回家去看一看了啊。”
林听云拿过茶具,倒茶一碗放在阿四手边:“是啊,等过了这段风波,我就要回去探望老母。太子殿下似乎一直对怀山州的事很感兴趣,到时候,四娘可以和太子殿下一起去,我想尤家老小,会很欢迎你们的。”
“希望如此。”阿四还是希望太子能够活下去,贵为皇子生来有人服侍衣食,右臂尚在书写无忧,一旦性命没了,才是什么都没有了。
当年谢有容死后,宫中小力士有说他是以死来谴责家族、指责皇帝,不能宣之于口,所以烈火焚身明志。阿四听了是很不屑的,既不屑小力士的见识,也不屑于谢有容的选择。
他的自焚再震撼又如何?人只有活着才有未来。
人心中的愤怒要落在实事上,才能改变现状,而这样的人把怒火的矛头转向自己,一死了之,是最懦弱的行径。人的世界终究会为人所改变,轻易死去,只会将这个世界留给糟糕却活着的人,世界只会愈发糟糕。
为毫不动摇的目标舍身成仁是烈士,但自己把自己逼死的人,死得再可怖,也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即便姬若木失去左臂不能再做太子也没关系,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同样值得去做,太子不该对怀山州抱有太大的期望,但姬若木可以将怀山州的理念传颂四方。
阿四让林听云帮着磨墨,将自己对此事的看法写明,在差军中快马送往新都与鼎都。
第206章
黑压压的鸟雀飞跃树梢, 羽翼划过阳光泛起蓝绿。
声响惊动了沉思的窗边人,阿四抬头望见硕大的黑鸟落地,扑起一地流沙。阿四凝视它良久, 推测这只鸟大概是乌鸦。
在这突如其来的一面之缘以前, 阿四按照书中故事猜测的乌鸦形状总是小巧的,手掌大小, 停驻在枝头嘶声鸣叫。而眼前真切存在的乌鸦, 并不渺小, 甚至超出她想象的健硕庞大, 目测将近半人高。
乌鸦很快注意到屋内的客人,作为山林真正的主家, 乌鸦歪头盯住来客, 两两相望直到阿四试图起身凑近, 乌鸦张翅飞走了。它的亲朋好友也在附近,呼朋引伴到远处寻觅食物。
坐在阿四对面的是林听云,太子不大好的消息传来后, 林听云更是寸步不离阿四身侧。她顺着阿四的视线将乌鸦身影收入眼底,说:“丰水某县有一大户,养了不少鸽子, 引得乌群聚集,久而久之这片山岭就由着乌占据了。”
“它们把自己养得真好啊。”阿四依依不舍地收回视线, 自立又自由,看了让人羡慕,“乌好吃鸽子?当地的民户不会驱逐、捕杀它们吗?”
“所谓‘乌鸦报喜,始有周兴’, 周将兴之时,有大赤乌衔谷之种, 而集王屋之上者,武王喜,诸大夫皆喜。周公曰:茂哉,茂哉!天下之见此以劝之也①。虽是先周故事,我朝也以‘周’为号,乌自然也是神鸟,能占卜吉凶。百姓无力读书,却明白趋福避祸的道理,乌鸦肉味酸咸,如非用药,寻常并不会有人伤害。”林听云看了一眼窗外空地上留下的鸟屎,心里盘算着让哪对倒霉的士兵去清理。
阿四道:“乌大概是最好养活的鸟了吧,什么都吃,又长得健壮,还是出了名的孝鸟。从前我没见过,而今一见,莫名欢喜。若有机会,真想养一只。”
见到有趣的,阿四总想养一下,已经有了马、玄猫、白鹦鹉。将动物带回去的是她,可用心去养的,都是丹阳阁的宫人,阿四本人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想得起来逗一逗。
偏偏宫中小霸王的爱宠,仗着主人威势在宫里横行无忌,平常宫人内侍见了只有敬奉的道理。偶有惧怕狸奴的男侍见了玄猫,做人反倒被玄猫欺侮的。
皇帝养在内宫的男侍,和公主的爱宠比较起来势均力敌,说不上哪个更珍贵。
林听云常年在宫廷行走,对阿四身边的宠物情况也略有耳闻,犹豫着建议:“乌好养活,却不太好养。吃的多,拉的也多,一不留神就要把院子弄得乱七八糟。而且,乌是极为聪明的,必须下功夫去陪伴、提供玩具,最好是从幼鸟开始养育。一只乌,或许比十只鹦鹉还要麻烦。”
阿四原本只是随口一提,战争近在眼前,鼎都新都各有一摊子事等着她去处置,哪有闲情逸致再去掏鸟蛋。突然听到林听云发表了老长一串可以称为经验的话语,阿四幽幽问:“师傅这么清楚,该不会是养过吧?”
“咳。”林听云多吃四十年盐经验丰富,脸皮岿然不动,“听了人几句话而已。”
林听云这番劝说,确实打消了阿四的念头。这样有灵性的乌鸦,在山林间不缺吃食,亲友相伴自由自在,何必强求来困在笼中。
乌鸦成群结队飞往丛林,时不时停驻在某棵树上歇息,一只乌鸦不留神就被弓箭射中,打落尘埃。叛军盘踞山林间,正经的食物不知哪日就要短缺,肉就更得看天了。此地众多的乌鸦,就成了目标之一。
其它乌鸦见状,狠狠地落了几个民兵一地鸟屎,才扑扇翅膀飞走。
虽然是故事中的神鸟,味道也不够好,但撞上口味奇特的人和饥饿不挑食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
报讯民兵踩着一地脏污和叱骂声急匆匆飞奔而过,将外面传回来的消息递送至陈文佳面前。盗匪中识字的没几个,送出去打探情报的间谍也大半不认字,传回来的消息也就落不到纸上,只能口述:“……山外官兵突然开始有大动作了,据传是闵姓将军的指令,应该是准备强攻。”
屋内大小将领俱为此议论纷纷。
这就与先前官兵的行径有出入了,陈文佳虽说不打算听从所谓的招安,但那封书信中还是能看出对面林将军安抚之心,怎么会突然改变策略。难道是外面传回什么消息,让这群官兵选择放弃山中人质了?
陈文佳沉思不语,传讯兵也不敢动作,良久之后,她望向场中数个文质彬彬的文人,挑出一个来问:“孙公认为该怎么做?”
作为被俘虏后反叛朝廷的官吏之一,孙氏当然是希望陈文佳能够打赢、大胜,决不投降,最好是搅乱时局、逐鹿天下。否则,以他叛臣身份,想要留住一条性命,实在不容易。
从鼎都内搜刮出来的除了金银珍宝和粮食,最珍贵的就是那群王公贵族。孙氏就将人质的身份样貌姓名都记得一清二楚:“回将军话,既然山外将军姓闵,人质中也有闵氏,不如送一些闵氏的贴身物件、随身的侍从到山下去。想来这位闵将军会再宽宥我们一些时日。”
陈文佳定定地注视孙氏许久,盯得孙氏后背发毛两股战战,她扯动嘴角:“此事就交由孙公去办吧。”眼见孙氏面色惨白,陈文佳又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孙公不必惊慌,下去准备吧。”
孙氏面容惨淡地跟着亲随走出屋舍,不明白自己的话哪里触怒了陈文佳,拱手求教于陈文佳的亲随。领路的亲随跟随陈文佳数年,对陈文佳的过去和性格都有所了解,对孙氏道:“将军的过往孙公全然不知吗?”
孙氏这才恍然,陈文佳是卫国公门徒,而乱军中掳掠来的闵氏男子是卫国公之男,一旦此事传扬出去,陈文佳必定为全天下人所不齿。孙氏以为自己摸到了脉门,当即向亲随答谢:“我自当行事小心,混淆视听,定然不牵累将军声名。”
亲随叹气:“将军已经叛国,要声名又有什么用。将军不是在意这些虚妄的人,磊落惯了……唉,孙公见到闵家小郎后,不要轻慢了,言语也要客气些。”
山岭之间少有民居,叛军入山后一切都得自己动手,陈文佳也只是两间木屋,别的人就更不必说了。盖因陈文佳和卫国公的师徒情谊在前,闵玄璧吃住算是人质中最好的,内外间的屋子,还留了他侍从的性命服侍。
亲随带着孙氏停在外间说话:“闵小郎,将军差人来给小郎送些东西,我等就不入内了。”
话音刚落,闵玄璧身边的侍从自觉走出内屋,孙氏悄声吩咐他几句话,侍从不敢不答应。两人退出木屋,留下侍从向闵玄璧交代要出门取餐饭,闵玄璧背对人坐着,方便了侍从动作。侍从偷偷拿走了桌上闵玄璧的抹额与用过的纸张,再出门交给孙氏。
抹额是闵玄璧从宫里带出来,留发的年龄起一直用道现在的,人的字迹也难以伪造。两样都是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其他的人质就简便许多,孙氏强令着他们一人写封家书来,要附上及冠、母父名讳、姓名。不消半个时辰,孙氏便收集齐了,被民兵护送着下山。
孙氏是怕死的,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是那群主动造反的,他只是比较胆小、惜命,不得已而委身叛军营帐而已。
刚被陈文佳指派了这要命的差事时的惶恐不安褪去,孙氏又觉得自己有了逃生的希望,虽说山中还有亲友为质,但他要是真有气节,又怎么会置三族安危不顾,再落难后投身叛军帐下呢?
整理好衣冠和心情,孙氏带着身后四个民兵走近官兵大营,高声喊明身份。守门的校尉居高临下冷冷打量来人,令士兵回去通禀,得到回话,只放孙氏一人入内。
孙氏不以为意,甚至更添得意,少了身后碍手碍脚的人,卖主也更方便不是?孙氏拿过民兵手中的包袱,自觉跟随装备齐整的士兵往里走,好似奔向另一个前程,极力记下军营中情状,暗自窃喜:正规官兵的装备与山野盗匪果真不同,即便此番无果,记下些情报再回去也是功劳。
闵大将军在军帐中见了孙氏,问他来意。孙氏便将包袱摊开,将其中物件书信一一展示:“这些都是我们将军的诚意,尤其这样东西,闵家小郎君在山中吃喝不愁,只是无心梳洗打扮,便将抹额舍了,这些都是他近日的笔墨。”
闵大将军听完,懒得多看一眼:“闵家何时有过甘心受俘的子嗣?其他书信更是弄虚作假,既然受陛下厚禄,自然要尽忠国事,鼎都遭难是耻,为陛下洗耻是妾臣的分内之事,想来被叛军贼子掳走的忠心妾臣定然自绝明志,以报国恩。拖下去,送走。”
注定要赢的战役,她是吃饱了撑得才受人胁迫。当下时间紧迫,只要把这座山上的人推平,人质自然就会现身,至少,此刻人质们都还活着。至于到时候是死是活,且看天命。
不等孙氏再表达一下自己对大周的赤胆忠心,想要作为内应为国尽忠的计划,就被左右卫兵挟住丢出军帐。孙氏摔得眼冒金星,想不明白这是演得哪一出。
在军营士兵漠然的注视下,孙氏跌跌撞撞地原路走出军营,正欲与等候在外的民兵发表见解,后方四处齐齐射箭,当场了结孙氏小命。
孙氏死到临头,只来得及在风声中俯看胸前穿透而出的箭矢,茫然倒地。
四个民兵且活着两个,听校尉讥笑:“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假,区区叛军,也配得上我军正眼相待吗?回去告诉你们将军,自缚来降,或可活命。”
第207章
阿四自梦中转醒, 惘然若有所失,裹褥子坐在床榻上呆愣半晌,耳边乍然传来沉重地脚步声。阿四拿过床头狐裘披上, 下床走到军帐外, 见军中士兵整装待发,一路向山岭方向。
天无亮色, 杀声已冲天。
林听云不知是起得更早还是一夜没睡, 看着像是站在军帐外许久了, 肩上披风沉了露水。她听见身后动静, 偏过头向阿四问安:“今日两军就要交战,声响大些, 四娘昨夜睡得不安稳吗?”
阿四惆怅望着黑黢黢一片的山岭:“好像梦见从前的事情了, 醒来却半点没记住。师傅, 原先卫国公不是也打算先缓兵吗?为什么这两日又突然要强攻了?是不是因为我的话?”
“卫国公是百战之将,行动自有她的道理,四娘不必担忧。”林听云瞥见阿四鞋袜无着, 劝她入帐,“清晨最是寒凉,四娘先进军帐吧。”说着, 手臂搭在阿四肩上,半拉着人进去。
军帐中炉火正旺, 一个时辰前林听云进来添过炭火,两人相对坐在炉边坐榻上。
阿四仍是眉头紧锁:“卫国公昨夜与我说今日要奇袭,我自知不通兵事,一概应下。可到眼下, 心里又慌张,生怕因此带来无可挽回的后果。”
林听云神情复杂, 低头喝了一口杯中凉水:“人世中总有很多事情是无可挽回的,尤其是生死大事。如果太子安然无恙,鼎都内的损失尚且可以接受,叛军或许只用斩去贼首,大半的人是可以活的,我军也能少些牺牲。可怜人生不如意,太子生死一线,陛下的怒火就必须要有人来承担。”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绝不是玩笑话。
而今太子在痛苦中挣扎性命,在结果出来之前,妾臣们最好能给出一个让皇帝满意的答案。太子可能今天死去,也可能明天转危为安,病人的未来要交给医师和运气。但是,叛军还能嚣张叫嚣,卫国公、林听云、临近京畿道州府的刺史和驻军以及阿四都还健康活着,她们不能把自己面临的问题交给运气。
太子流去的血液,必须要用更多性命和鲜血浇灭皇帝心头怒火。否则,这份怒火越烧越烈,将会危及当前相关的每一个人。
一如卫国公,她生了两个孩子,即便闵玄璧不得她重视,疼爱也少,相处的时间更是短暂。但闵玄璧归根结底也是卫国公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就这样丢在乱军中为人质,甚至可能就此死去,人非草木,卫国公又怎么可能完全不在乎。
事有轻重缓急,一旦太子处是最糟的结果,闵玄璧死在乱军中,或许比救他回去面见皇帝来得更好。
说来无情,其他被掳走的王公贵族和他国质子也是同理,皇帝承受丧子之痛,其他人却能亲子团圆,即便皇帝不说,妾臣也该为自己的处境担心了。
阿四顿然想起那夜秋雨,楚王和宋王一左一右跪在她前方,上面是皇帝冰凉如水的神色。她仿佛一朝回到了婴孩,左右无靠,惶惑地被推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界。上一次她这样的惶然,是在曲江池畔见证尤熙熙轻描淡写地了结力士的性命。
时过境迁,阿四以为自己强大远胜以往,而今才知井底观天。青蛙困于井口,而她困于安逸至极的宫廷。
阿四艰涩道:“师傅,我总以为长大会变得不一样,可我回头看去,却觉得自己和四岁那年分毫无差。”
林听云不知如何安慰,沉默少顷:“再等一等吧,明年也许就不同了。”
山岭间叛军发觉了动向,即刻做出防御。山间地势崎岖,行走不易、指挥也难以传达到士兵的耳中。前线焦灼成一片,人喊马嘶、箭如飞蝗。
双方将领各出奇招,叛军占着地利,但起义才不到一月,而官兵训练有素,卫国公又是陈文佳恩师,对她极为了解。即便有所伤亡,在夜晚降临之际,也顺利地推进到山腰处。
行兵打仗,山中是不能轻易见火光的。一旦点燃火把,就是在和敌军宣告自己的动向。夜黑风高,战事陷入僵局。
林听云负责镇守军营,阿四则不被允许上前线。太子出事,大多数人看着阿四的目光都变了,已然将她当做隐形的太子。既然太子那个已经因叛军受重伤,小皇子绝不能再出事端。阿四一说要随军,大小将领就激动地扑上来要模仿文官死谏。
阿四脸皮不够厚,架不住可怕的场面,只能坐在营帐中听传讯兵带回来的战报。
接连听到数次千长、百长为贼首陈文佳射杀的战报,阿四放下棋子,惊异道:“山林之中,还能有这样的准头?真是了不得。”
林听云于围棋上胜阿四一筹,眼见阿四要输,她丢开棋子,顺势道:“陈文佳旧日在镇北军中确有神弓手之名,此时居高,视野广阔,不说百发百中,十发九中是有的。”
另有副官低声道:“军中有流言,说陈文佳身上有鬼神护持,凡人不能与之匹敌,凡是近身对抗者,无不杀身,故而……将士怯战。”
林听云挑眉:“这样的胡话,也敢乱说?”
副官憨笑:“大将军身先士卒,有大将军在,将士们自然奋勇杀敌。”
夜幕降临,官兵有意围困,并不退兵。而叛军颇有拼劲,誓死不休,这一夜大概就要在僵持中度过了。
林听云刚说让人准备着,内外换防,下一瞬陨星破开星空,轰然撞进山头。
这是漫长的秋色中,阿四望见的第二颗坠落的星辰。
恍惚间,阿四还在试图用脑海中那点可怜的天文知识分析陨星的意义,林听云已经老辣地对副官说:“现在我们也有可以说道的了,你去多叫几个嗓门大的,到军前替大将军壮壮声势,将星陨落,陈文佳天命如此,不必等到明天了。”
副官眉飞色舞地接下命令,拉过马匹带着数十人冲出军营,背影都带着欢脱。
好主意不止一人想到,山岭另一侧的带兵的闵玄鸣见陨星落地,不再迟疑,带兵直入,与卫国公前后夹击。舆论对军心的影响是极大的,深信神仙保佑的叛军更是士气大跌,再腹背受敌,战况凄惨。
胜利近在眼前,林听云反而对阿四说:“此刻,四娘想上去见一见战况吗?”
“我?可以吗?”阿四反而犹豫了,“既然胜了……”她还去做什么?
“正是胜了,才要去一趟。四娘可是元帅啊。”林听云一挥手,有人牵马走出。
阿四与林听云先后上马,百人骑兵即刻就位,护卫阿四出门。
即便胜利在望,林听云也不准备带阿四去山头见血腥战场,而是在一位百长的带领下,来到杂乱的人质所在地。
这里显然也经历了一番生死,横尸遍野,少数被救出的人质安放在临时铺上稻草的土地上,好几个都是眼熟的人。跟随阿四来的骑兵中有人携带止血的药材,有人带了军医,到了地方就自觉开始医治。
阿四往人群中走过两回,收获不少感恩戴德的话语。
百长手握名册,士兵们小心搜寻各茅屋木屋,除了人质以外,还有偶尔冒出来的叛军。留在这儿的叛军,大多一见官兵数量就投降了,少数拼死反抗也会死在下一刻。
被救出来的人都在阿四面前过了一下眼,名册上的人基本上都能在此间找到,有女有男,有意识的还会向阿四示意,能走动的不忘行个大礼表达感恩,死去的也要尽量找到尸体。
清扫三遍后,百长拿着名册来向阿四汇报:“……只差两人,闵玄璧和阿史那舍尔。”
找不到闵玄璧,是在阿四预料之中的事。
当卫国公为将军的消息传扬开,闵玄璧就成了最有价值的俘虏,几乎算得上一张保命符。叛军当然舍不得丢弃,说不定还会在最后关头用来威胁卫国公。
——哪怕卫国公已经明说了放弃闵玄璧,但人心难测,叛军总要赌一赌。
至于阿史那舍尔,就有点出乎她的意料了。
回鹘的质子,叛军未必认得出他的身份,难道是早前先死了?
阿四道:“把那几个投降的都拉出来问一问。”
叛军民兵吞吞吐吐的交代,那个绿眼的奇怪崽子在叛军刚到此地不久就因为意外滚落山林了,去追捕的两个民兵也没能回来。因为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上头就放弃了,只当他死了。
第208章
“扩大范围去找, 至少要把尸体带回来。”
满当当的名册内,唯独两个小郎算是阿四比较熟悉的人,名义上仍旧是她的伴读。可偏偏, 就是这么两个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林听云说:“人各有命。”
世上很多事会显出一些意外的公平来, 比如这一路上阿四的运气着实不错,而这两个小郎的运气糟糕透顶。
遥望山头处能见火光, 此战临近终局, 卫国公与闵玄鸣围困叛军残党, 听声响就知战况惨烈。
山岭上下俱是死去的官兵和民兵, 交错累叠,骑马每走几步, 就要小心越过尸身。粗略估计, 这座上山死去了万余生命。
陈文佳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 援兵在不断上山,能够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终于,陈文佳与部下无处可避。副将手里且捏着闵玄璧的脖颈, 她高声嘶吼:“放我们将军离开,否则,当下就要了他的小命。”
副将是赤胆忠心, 把不准闵玄璧在官兵心中的分量,但也不肯放弃让陈文佳活下去的一丝希望。副将捏住闵玄璧的肩膀, 强令他面朝官兵方向跪下,染血的长刀架在脖子边,小郎惊恐之下泪水止不住地流淌,滴答砸落锋利的刀刃尖。
刀剑无情, 不为情断。闵玄璧的身体打娘胎出来就不好,此刻脸色发青, 立时就要昏倒。
闵玄璧的身份在皇帝赐婚后为朝野熟知,卫国公更是此战主将,叛军副将仓促间的举动,令在场人神情紧绷。
卫国公有前言在先,眼下当然不会自食其言,她紧握腰间佩剑,母男之间短暂的对视在刀光剑影的牵扯下拉长。终究,卫国公也无话可对这个自小没有养在身边的男儿说。
她缓缓抽出长剑,剑指叛军方位:“弓箭准备——”
“这可是你闵家的孩子!”叛军副将眉头一紧,手下力道失控,在闵玄璧雪白的脖颈上划拉出醒目的血痕。
说时迟,那时快,霎时间两支羽箭自斜角射出,直取闵玄璧命门。不等人反应,还是陈文佳率先出剑挡去捅闵玄璧心窝的一箭,叛军副将下意识拉过闵玄璧,即便如此,另外一箭也射穿了闵玄璧的小腿,连皮带肉扎进地里,箭尾犹颤,可见力道之重。
剧痛中,闵玄璧当场昏死过去。
陈文佳侧首看向右后方持弓者,认清人后,叹道:“师姊,你就不怕小郎当真死在你的羽箭下?同胞手足,何至于此啊。”
闵玄鸣持弓从人群中走出,冷淡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师姊’,就该知道如今这身本领是从何而来,朝廷、闵家待你不薄,若你尚有良知,便该在此以死谢罪。”
陈文佳不接话茬,双手各持一剑,示意副将回到身后:“卫国公不是会因私废公的人,放开他吧。”副将不甘地放开闵玄璧,任其倒地。
“不必再多话了。”卫国公深深凝视陈文佳:“弓兵听令,齐射,格杀勿论。”
顿时,漫天箭雨扎进血肉,惨叫和哀嚎消弭在风中。陈文佳手中双剑飞舞,快似流光,挡去十箭还有百箭。一箭入腹,则步伐紊乱。副将、亲卫拼死以身护陈文佳,终是在血色中合眼。
哪怕叛军残党全部负伤,无反抗之力,卫国公也没有喊停,任由陈文佳在战友的怀抱里死去。
军事天赋并不通过血脉流传,闵玄鸣在兵事上总欠缺一些无法依靠人力填补的东西,但陈文佳却生来就拥有战场上的敏锐直觉。最初卫国公只是碍于宋王的情面手下陈文佳,此后在北境师徒相处数年,她已然将陈文佳视为继承人。
这个时代,为将为兵,且有足够的天赋的人不多。卫国公自知年老,撑不到下一个二十年了,能遇见陈文佳已是万幸。当年发觉陈文佳天资时的喜悦,和多年耗费的精力,今日付诸东流。
如果可以选择,卫国公宁愿反叛、将死的那个人是闵玄璧。
“把尸体都好好地带回去吧。”卫国公在夜色中叹息。
山腰处的阿四收到逆贼伏诛的消息,带着军医药物赶到时,正好撞见士兵清扫现场,闵玄鸣和身边亲卫从成堆的尸骨中挖出闵玄璧。
军医前把脉,断去闵玄璧小腿上的箭矢,简单包扎止血后来报:“闵小郎受惊昏厥,无性命之忧。世子箭术高超,腿上的伤未伤及筋骨,修养个一年半载大致上也能周全……可能行走上有所不便。”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闵玄璧极可能就此跛脚了。
同为箭矢所伤,太子性命垂危,闵玄璧就性命无忧了?
即便明知两人情况不能等同,阿四积压心底已久的愤怒和对闵玄璧难以言明的厌恶一并涌上心头,几乎要开始口不择言。
鼎都这么多人,凭什么受伤的是太子,为什么闵玄璧不能替太子去死?
忽然,林听云将手搭在阿四肩上,对军医道:“劳烦了,闵小郎无事便好,再为其他受伤的将士看看吧。四娘,巡山的士兵在一处陷阱内找到了一个年轻少男,不能确认身份,请你去认认人,说不定就是阿史那王子。”
阿四闭了闭眼,冷静下来:“带我去吧,他还活着吗?”
“活着,听传讯的士兵说是困在深坑中太久,有些痴了,见人便躲。”林听云牵马来,扶着阿四上去。
斜向下的毛竹林深处,有旧日猎人挖出的深坑陷阱,没能猎到野兽,反倒落了三个人进去。可落脚的泥路是官兵临时开辟出来的,阿四跟在林听云身后,三两下跳过,停在陷阱边缘朝内看。
一夜奔忙,天色蒙蒙亮,这点光照不亮坑底。
士兵递过风灯往深处送,就着光源,阿四眯眼打量下面瘫坐着的消瘦少男,依然是面目模糊。
阿四拿过灯,靠岩壁一侧往下丢,风灯摔在地上的同时也照亮了一瞬少男眉眼。阿四已经很久没见阿史那舍尔了,但有一点是不会变的,就是他有一双绿眸。
阿四道:“就是他,既然还活着,就先拉上来吧。”
这番动作,也足以让坑底的人看清上面人的面孔,阿史那舍尔大约是认出阿四了,没有再排斥士兵,温顺地让士兵抱着用绳吊出深坑。
一出来,阿史那舍尔就要往阿四身上扑,阿四手疾眼快拍开他的脏手,闪身避开。阿史那舍尔反倒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来。
平日也就罢了,如今阿史那舍尔一身脏污,蓬头垢面,再做这样的情态,惹得阿四一阵恶寒。两人的关系并不多么亲近,这人怎么跟脑子坏掉了一样?
阿四的腹诽不为人知,叫人把阿史那舍尔带下去安顿,至少先把这身泥洗干净。
等人走后,救人上来的士兵欲言又止。
阿四摆手道:“说吧。”
得了允许,士兵急音道:“下面两句尸身都已经面目全非了,虽然有泥土沙尘掩盖,也能看出尸体被切割啃食过的痕迹……这段时间里,小郎是靠着生吃人肉熬过去的。”
阿四刚才拍过人的手僵住,摊开仔细观察,确认只是新鲜泥土没有沾上人血后才长舒一口气。
方才阿史那舍尔的异样也有了解释,他滚得一身泥土,大概就是为了掩盖身上的血迹和血腥气。此前面对士兵的叫喊不肯应声,是怕被人发现他的举动,埋头掩盖痕迹。
“濒死之际,吃人也不算罪过了。更何况是叛军逆贼。”林听云对士兵嘱咐,“离开此地后,就把这事忘了吧。”
清理战场还需不少时日,但阿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奔赴鼎都去见太子了。回到营帐,阿四急笔写就传回新都的书信,写尽丰水事宜,事无巨细。最后,再说明自己暂时不去新都,往鼎都等候太子一并回家。
书信跟随战报一起快马加鞭发往新都。
之后是数日的等待,新都来使细数将士功劳,为卫国公闵明月加官太尉,林听云、邠州刺史……各有奖赏,唯独回给阿四的,也是一封家书。皇帝允许阿四暂留鼎都,等到太子病情稳定再回新都。
而卫国公与各级将领则在收拾残局后,回新都面圣。救回来的人质们被阿四全权托付给卫国公照料,阿四抛开大小琐事,一心要回到鼎都去见太子。林听云作为陪绑的皇子师傅,不得不推迟了回家探亲的计划,跟着阿四再跑一趟鼎都。
既然是地府欠了她的命,凭借和鬼差的旧情,万一她能守住太子的性命呢?
人生八十载太漫长了,阿四乐意分二十年给姬若木。
第209章
鼎都的秩序已经完全恢复, 城内的华州团练兵留下部分填补南衙禁军空缺,其余跟随刺史回归华州。城中百姓的生活似乎并未收到影响,阿四要来的消息早一步送到城中, 朱雀大街上早有金吾卫开道, 以防事故。
再次回到鼎都,林听云回归护卫的责任, 一路无言, 一切事宜都由阿四做主。
此前未收到太子的任何消息, 此情状下, 未有消息反而是好的,说明太子还活着。
进了皇城, 阿四刚想找左相陈姰问一问太子近况, 宫人俯首回答:“左相在十日前为陛下传召, 赶赴新都了。”
阿四:“那现在鼎都皇城内的主事人是谁?把她叫来。”
“如今是刑部孟相在。”宫人面退而出。
宫人传话也需时间,阿四等不及,带人直接往太子暂住的两仪殿走。她临到门前, 又迟疑不决,脚步停在殿外。
孟予急匆匆赶来,见到的就是坐在台阶上颓丧的小皇子。孟予屏退四下, 独自上前叩问阿四心事:“四娘怎么独个儿人呆在这儿阶下,深秋石冷, 四娘与我进屋说话吧。”
孟予对于阿四,是有养育之恩在的,孩提时期孟予待她用心,阿四也一直记得这份情。很多事情, 阿四未必能对林听云开口,却愿意与孟予说:“孟师傅, 陛下换了你来替左相,肯定是要进一步查清此间缘由吧。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阿四不挪步,孟予就将手里两卷书放在台阶上,示意阿四坐在书册上隔开寒气,而后她伸手抚开阿四脸颊边凌乱的鬓发,柔声道:“四娘翻年就是成人了,这与我而言也像是一眨眼的事情。可是啊,已经十四年过去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不止是四娘从怀中小儿长成大人,其她几位皇子也是如此。始皇帝长男扶苏三十许死于矫诏,汉武帝长男据三十有七受巫蛊之祸……前事历历可数。”太子若能借此机会脱身,保得性命,未尝不是坏事啊。
这话题太过敏感,即便四下无人,孟予也不敢言尽。
阿四垂眸无言,心中却在反复驳斥孟予的话,她们姊妹怎么可能会走到兄弟阋墙的地步,事情不该是这样的。然而,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哪怕是当年阿四在蹒跚学步的年龄问出的幼稚话,孟予也从未敷衍了事,向来是有一说一。这表明,按照孟予目前的查证来看,楚王或宋王身边人、或者她们本人必定与此案有关联。
孟予见阿四仍然不说话,便道:“山峰之上愈高愈寒。人居高位也是如此。高山积雪,并非高山所愿,有些事情,四娘不必想太多。太子殿下早些时候醒来,问过四娘了,很是担心你在外奔波。而今一墙之隔,四娘不想进去见太子殿下吗?”
“我想进去,可我不知道该和长姊说什么。孟师傅,长姊的左臂到底如何了?”阿四终于愿意抬起头露出布满血丝的双眼,她是日夜兼程赶回鼎都,心头憋着一口气撒不出去。
太子遭此一难,孟予何尝不叹惋:“太子殿下前臂因坏疽断去,时有疼痛。陛下令我来时,特遣尚药局奉御随行,有奉御为太子殿下施针疏通经络,太子精神日盛一日。我若没有猜错,这个时辰,太子殿下应当清醒着,四娘当真不入内去见见?见了人,自然就知道想说什么了。”
阿四千里迢迢,来回奔忙,正是为了见太子,当然没有不见的道理。即便心下负累颇多,阿四还是站起来准备进门,顺带把书卷拾起往孟予手里塞:“谢过孟师傅。”
孟予眼角微不可查地一弯:“去吧。”
等人走进殿宇了,远远望风的林听云才走进与孟予相互见礼:“这事终究是落到孟相手上了啊,辛苦。”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比起将军奔波劳碌,何谈辛苦。”孟予回礼,“陛下有言,如若太子殿下病情好转,两位皇子得在年节之前赶往新都,届时还要劳烦将军一路照应。”
两个平素无交集的天子近妾,顶着飒飒秋风在两仪殿外你来我往地说闲话,好半晌才找到由头,走进临近的官署吃茶。
这头,阿四绕过屏风、脱去鞋袜披风,先在火炉边将自己烤暖和、散去寒气,然后往里间走。太子正卧靠在引枕上闭目养神,听见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睁眼就知来人:“是阿四吧,进来说话。”
阿四谨慎地走近床榻,自知脱跳,拿过绳床坐在太子半丈开外。她用视线描摹太子浑身上下的变化,从消瘦的两颊、苍白的面孔,到无法再探出长袖的左手。
阿四揪心道:“长姊……手臂是不是很疼?”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句是废话,平白失了一只手,怎么会不疼?
“至少我还活着,我见过太多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还以为自己不会再醒来了。既然死里逃生,手上的伤也就算不得太疼。”太子平静地笑了,这是阿四半个月以来见到的第一个笑容。
太子对国朝重要性不言而喻,太子不安,皇帝震怒,无论新都鼎都,凡是能见人的官吏都不敢在外露笑脸。阿四心情郁郁,身边随从也不敢轻言说笑。
“我在门口等了很久,一直没想清楚要和长姊说什么。现在想想,有个问题只有长姊的回答我是肯信的。”阿四自打离开皇帝身侧的那个夜晚开始,就在思忖此案真凶。可一月过去,她仍旧困在原地。
太子心如明镜,宽容道:“你问吧。”
“当夜,鼎都城内叛臣联通城外贼寇作乱,非但熟悉禁军排布、换防,还知晓长姊动向,身边亲眷,且在宵禁时分互通消息……这绝非一两人能够做到的事。左相与我说,叛臣曾挟持陈家亲眷于皇城外叫嚣,当时她认出的数人中,以吴氏为首。左相所说的人,我大都在叛军中见过。独独这个吴氏,直至叛军贼首陈文佳伏诛,我也不曾听闻一丝一毫的风声。”
阿四将所知晓的据实已告,最后才问出心底的问题:“仿佛间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与我说过一些话,但我都不愿轻信。长姊,罪魁祸首究竟是谁?”
太子眼帘微垂,把尚且完好的右手伸在阿四面前:“我在八岁那年用这只手杀死了一个人,那个人是越王的王府长史。长史对越王忠心耿耿,在外面传来越王事败身死的消息后,他认为家中女眷小孩一旦落入敌手,折辱以外逃脱不开一个死字,于是他向当时王妃陈情,希望分散送离小王男,再由女眷与王女、王府上下属官自刎、焚火掩人耳目。当时,我与二娘就在帘后。那日是花朝节,王妃给我们都发了礼物,装在锦盒里。二娘才四岁,无知觉地抱着玩具,而我吓了一跳,失手将锦盒摔在地上,里面翻滚出一把匕首来……”
响声惊动了长史,他不管不顾地掀开帘,见到是一大一小两个王女,松了好长一口气。而姬若木则在怀里紧紧藏着匕首,直视来人。长史并不将小孩放在眼里,转头要去实施所谓“弃车保帅”的妙计。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姬若木扑上去把匕首插进了他的腰腹。
匕首的锋利超出小王女的想象,她轻易地让高大的长史倒在血泊中,厚重的冬日衣裙吸饱了长史腹部漫出的鲜血。姬若木至今记得那沉甸甸的感触,和她慌张抬头时望见王妃陈姰脸上意味深长的神情。
之后的故事阿四就知道了,陈姰抛弃将要沉底的腐朽老船,顺理成章地成为当今圣上的左膀右臂。王府一共六个孩子,抛开越王长史心心念念的三支和亲的“香火”,剩下两个半女孩都在新时代过得不错。
亲手杀人,对阿四来说不难想象,她不久前才见证上万人被战争夺走生机。但八岁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该陷入这样惨痛的境地。阿四摇头:“人不该这样的……”
太子问阿四:“你说,长史一心为主,这般结局,过错在谁?亲手了结他的是我,递出匕首的是王妃,谋反事败带来后果是越王咎由自取,越王的野心和长史恶毒的主意是因为这世道对男子太放纵,成王败寇、斩草除根的传统来自于血淋淋的史书。”
“啪嗒”,温热的泪珠滚落在太子掌心。
太子收拢手掌,拭去阿四睫下泪痕,道:“我生母的妹妹,将她的阿姊视为不可或缺的依靠和支柱,她永远地沉眠在阿姊的死亡中,对我和同胞弟弟爱屋及乌、又恶其余胥。一面认为我们是她阿姊的延续,一面认为我们夺走了她阿姊的命。她无数次反反复复地要求我们活下去,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这也是我的期望。失去这只手,说不定我能活得更久些。所以,阿四不用为此自责,也不必执着此事因果。”
心中闷气随泪水流出,阿四哭完,靠在太子床榻边睡着。等阿四睡熟后,太子近侍上前抱起阿四走向暖阁。
糊弄完累极困极的幼妹,太子接过侍从递上来的汤药一饮而尽,再令殿外等候多时的孟予进门。
孟予行礼罢,正好坐在阿四搬来的绳床上,轻声问:“殿下安顿好四娘了?”
此刻,太子眉宇间的平和褪色,浮出两分凛然:“唯独阿四不该牵涉进来,你们和她说的太多了。”
孟予道:“四娘既然投生在圣人腹中,便避无可避。”
第210章
近侍的手刚接触到阿四的臂膀, 她就迷糊地醒来了,困倦太浓重,懒懒地不愿睁开眼, 任由近侍横抱起自己挪移到暖阁。
过于敏锐的五感在最开始时, 总会给阿四带来一些困扰,同时她也学会了遮掩。先是不对意外听见的远处动静做出反应, 而后习惯性忽视周围的小动静, 再有的, 就是学着在任何场合装睡。
年纪小的时候装不住, 总被宫人发觉,久而久之, 丹阳阁乳母宫人都知道阿四觉轻。不过, 这只是内帏私事, 并不为外人所知。远住东宫的太子和她身边的近侍并不知晓,从偏殿到暖阁的距离,依照阿四的耳力, 与两人当面对话没有实际区别。
孟予毫无起伏波动的话清晰地在阿四的耳边炸开:“鼎都内或有骚乱一事,圣上早有预料,也与左相嘱咐过。楚王、宋王皆有所感。殿下, 应当也是知情人吧。”
阿四最后的一点瞌睡也无影无踪,自知演技不好, 在床榻间翻身,面壁侧卧,以免伺候的宫人看见神情。
“不错,圣上移驾新都之前, 曾与我叮嘱过,当时左相也在。”太子眼睫半垂, 眼睑投下小片阴影。
皇帝登基至今十四年,内政外交与前朝多有不同,于礼、法上,更是大刀阔斧地革新。但这份情,却不会被所有人领受。圣上擢用寒门士子,偏好任用女人,每一步动向都是在旧世家身上挖肉。大动刀斧不但疼,还会留下伤口,而这伤可能会结痂,也可能成为脓包。皇帝有心主动挑破脓包,以求早日治愈,故而鼎都出事并不令人意外。
事先未曾意料的共有三件事,其一是太子受伤,其二是贼寇入城,其三是贼首有仇报仇,并未牵涉无辜。
孟予先问其一:“殿下可检查过崔孺人饮食医药,她近日见过什么人?是否为人暗害?”
而今孟予代表皇帝问寻,太子自然如实相告:“崔孺人身边侍候的随从、医师俱是我一手安排,并无异样,平常也无外客,上个来探望的崔家女眷也是一月前的事。她的身体早些年就不大好了,年初医师就与我说过,她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因此,我主动请缨留在鼎都,也有顺带照看、送终的考量。”
“所以,殿下认为崔孺人之死,是巧合。”孟予提笔记下。
当夜,混乱不堪,太子听到崔孺人身故的消息,当时就带侍从离宫奔赴别院,堪堪赶上最后一面。
太子闭眼叹息:“崔孺人之死确实巧合,但死讯不是。我收到下属来报,说得是她身故,而我出宫不能简便,等到人车马具备,再赶到时,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她是在我怀里离开人世的。”
太子每隔半月就要出宫探亲,她出宫必要率卫护身开路,只要有心人,都能探听出这样规律的行程和大致方位。而太子的出身也不是秘密,皇帝无遮掩意,朝中稍有些资历的官员都有耳闻。
至于崔孺人的近况,除了太子以外,大概就是崔家人最为熟悉。可偏偏,贼首陈文佳血洗崔家门庭,不出意外的话,传承千年的博陵崔后继无人,注定就此没落。
“传讯的人……”
太子淡淡道:“有所关联的人,全部都死绝了。”
混乱动荡过去,相关的人不是死在叛军手里,就是为保护太子牺牲,想要再找出假传消息的人,犹如大海捞针,难如登天。
而陈文佳寻仇,大抵是为睦州谋反案中,当年睦州叛军作乱,危难关头时任婺州刺史的崔氏,调兵襄助睦州裴刺史,崔氏因功擢升御史大夫,由于姬宴平从中作梗,他才没有跟随皇帝御驾前往新都。崔家死的干净,连崔孺人住的别院也被叛军摸上门清理过。
崔氏平叛有功,转头又死于叛军之手,多么讽刺。
“死了啊……死人的嫌疑也不能排除。”孟予揉揉额角,“当时,东宫率卫与叛臣兵戎相见,殿下可有认出什么人来?”
太子眼神微动:“吴氏,辅国公过身,其余吴家闲散族人大多奔丧族地,留在鼎都中的唯有他一个尚且算是叫得出名字。兵卒难认,他是领头的那一个。我的左手,正是受他一箭。”
世人皆知卫国公射术一绝,却不知从前开国功臣中吴氏带兵,引弓射箭百发,无一不中,陈尸筑京观。而后辅国公吴女侯嫁闵氏,教习子辈,才有后人传闻。
吴家族人在东宫十率、禁军中任职者颇多,开城联合叛军,或许正是吴氏所为。
孟予皱眉:“城中尸首未见吴氏,叛军兵败后,也未见其人。盘问俘虏,说是出城两三日就死在陈文佳手下了。禁卫中任职的其他吴家子也盘查过,基本上都没有异样。”
又是一个死无对证。
太子受伤后,东宫属官已经把能查的都查了一遍,太子醒来就有现成的讯息阅览,故而知道一些孟予暂未了解的东西:“这个吴氏,他的母亲出身崔家。”
崔家牵涉的范围就大了,近的来说,姬宴平与崔家素有旧怨。
当年因临月之故,崔家男死于姬宴平之手,死的是崔家男,崔家忍气吞声不说,姬宴平仍是处处找茬。一些小事,皇帝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偏袒自家孩子,崔家关门起确实怨气颇大。既然有怨,就不能排除崔家谋反的可能,况且援军睦州的崔氏,理当与陈文佳是相识的。
崔家虽惨遭灭门,却未必无辜。也许,正是崔家里应外合,最终却被心怀怨恨的陈文佳反咬一口。
只是这样一来,就要牵连姬宴平。前些日子里,阿四平反旧日嗣薛王冤案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里面不乏有姬宴平为故友抱不平的意思。如今传说中已经死去的人,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卫国公尚且将功折罪,姬宴平难辞其咎。
一旦坐实这一点,姬宴平的将来就不好说了。
叛臣作乱和姊妹阋墙在皇帝看来,后者远比前者要重得多。皇帝在这个关头将心腹孟予远派来此,正是要确认此事吧。
孟予再问:“殿下离开别院后受到叛臣袭击,多久以后得到禁军援护?巡街的金吾卫在何处?那时左相又在何处?”
回忆乱糟糟的夜晚,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太子双眸微眯,沉吟良久:“情急之下,当晚我是骑马出宫,见崔孺人尚在弥留之际,心有疑窦,于是我令随从先行赶回东宫求援。待崔孺人气绝,迅速上马离开别院。奈何巷中受袭,我中箭后,握不住缰绳堕马摔落,侍从率卫拼死相救,东宫率卫赶到援救,叛军见势不妙退离。我是一路清醒着回到东宫,路上就见到左相派禁军来寻,回到东宫后立时有属官来报,有东面坊市走水,紧随的就是鼎都西门失守。”
“左相长在衙署值守,殿下出门没有事先与左相知会一声吧。”孟予听太子话中意思,左相似乎派出不少人手各处找寻太子,这才耽搁了时间。
太子:“我以为,左相应当知晓我的行踪。”
孟予笔下不停,头也不抬地问:“坊与市,最先起火的是哪一个?”
“东市,夜火冲天,站在宫中也能望见火光。”太子闭上眼,“据此前暂留鼎都的华州刺史所说,崔家连同周围数门户,同遭大火,整个坊间都已经一片焦炭了。”
禁军不但要救火、疏散百姓,还得防卫城门、寻找太子、压制叛军、守护皇城……确实有够忙的。但是,皇帝御驾出行,带走了近乎全部的北衙六万禁军和部分南衙禁军,留在鼎都的兵力也还有二十万余。即便其中分出半数维持皇城以及北门秩序,十万禁军也绝对足够照应鼎都了。
其中问题在于,皇帝留下左相与太子二人留守鼎都,太子为君,左相为妾。没有太子手中兵符,左相无力调动全军。形势所迫,禁军或许会听命,但前后召集、解释,浪费的时间足够让形势变得严峻数倍。左相担忧太子状况,而令禁军先寻太子,也无错。
而且,南衙禁军中多是官宦子门荫,实在不是好用的兵士。面对的又是陈文佳这样天生善战之将,再有城中叛臣牵制。多方缘由下,有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奇怪。
惋惜的是,结局已定,叛军叛臣俱亡,事后的猜想并不会让现实改变分毫。
孟予捧着书卷等候墨干,起身向太子躬身告辞:“这段时日太子殿下便安心养伤吧,此间事宜我会如实禀报圣上,无论如何,都请殿下放宽心。圣上关切殿下近况,尝使新都临近观庙日夜祈福。依某愚见,殿下养病闲暇之际,可传书新都,以慰圣上思子之情。”
这场叛乱造成影响意外的小,又额外掀起了巨大的波澜。皇帝手下不缺人用,吏部每年有数千人等候铨选派职,已经死去的少数人不会得到太久的怀念,然而这件事在诸皇子中造成的隔阂,极可能是终身无法弥补修复的。
这也是姬若木无法再继续做太子的重要原因之一,刀斧留下的伤口愈合也会留下疤痕,即使姬若木是整件事的受害者,皇帝也无法放心将大周未来交给可能对姊妹心怀芥蒂的姬若木了。
此刻侍从尽退守殿外,屋内两人对残酷的现实心知肚明,真相不再重要,局势不可能完全恢复到从前的稳定,这一场是姬若木输了储君资格,也是皇帝输了一筹。
“愿赌服输,鼎都诸事,就托付给孟相了。”姬若木大抵是平静的,正如她对阿四所言,她的运气还不错,至少没在这一局中丢命。
孟予退出侧殿,与外面留候的侍从嘱咐:“公主披星戴月赶来,或许一觉要睡到日暮,切记备好茶汤餐饭。”
“喏。”侍从垂首。
第211章
阿四侧靠软枕, 朦朦胧胧地听着传到耳边的对话,似梦非梦,努力地一字不落地记在心里。她困倦极了, 但舍不得睡去, 头捂在锦褥下,奋力睁大眼睛保持清醒。一直等到孟予说出对宫人的叮咛, 她才放心地睡着。
往日里安然的睡眠远去了, 不安中, 阿四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见巨大通天的铜鼎,铜鼎下有着密密麻麻的人, 半数在鼎下作为燃料焚烧, 剩下半数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在搬运死去的同类投进火堆,一部分在努力地攀登天梯。
天梯下宽上窄,愈往上便愈狭窄陡峭, 每个向上爬的人都背着巨大的篓子,篓子上系着或长或短的绳索,艰难险阻不说, 还要防范身边人。因为天梯至高处只有两脚宽,只供一个人站住脚, 千辛万苦又极其幸运的人才能登上去。
阿四拉高视野,她想看清楚鼎上有什么东西,引人不顾一些地向上钻。天梯很长、很陡,甚至歪斜, 扭曲地让梦中的阿四都疑惑起来,这样歪曲的路, 竟也有人前仆后继地向上爬,不怕死无葬身之地么?
过了许久、也可能是过了一瞬间,阿四的视线来到天梯的尽头,铜鼎的上方。
鼎中是沸腾的汤水,油水中翻滚着红白的熟肉,油脂的芳香诱惑人心。登顶的人狂喜地把篓子连带篓中生食抛进铜鼎,再小心地拉起篓子,大快朵颐。不过,这条路太窄了,离得越近的人越能嗅到香气,而天梯上的人饿的太久,决计不能忍受有人独占铜鼎的美妙。不等前人吃饱,身后人就饿的发狂,不管不顾地把人推搡开,在前人戛然而止的惨叫声中,美滋滋地享受起铜鼎美食。
后人有了前人的经验,一边大口咀嚼一边警惕更后者,仗着自己多吃几口鲜肉的力气,一连将身后十数人推下天梯。被推开的人,要么落在铜鼎里面,要么落在外面,前者死的快,后者死的痛快。
血的教训镇压住了目击者对鲜肉鲜汤的渴望,但是扭曲的天梯不会停止,上面疯狂的人也不会停下脚步。暂时的堵塞终将为源源不断涌入的人力冲开,于是目击者被推动、被撞击、成为冲向登顶者的第一颗水珠,人群向放闸的水流,轰然撞向顶峰。
吃饱的人和睁眼饿着的人,一起滚落铜鼎,成为下一个人的食物。
幸运存活的人乐疯了,迫不及待地开始打捞美味,又成为美味。
周而复始的情节,让旁观的阿四有些疲倦,野蛮的争夺持续了无数个轮回。
终于,有一个登顶者展现出空前的智慧,姑且称为智慧吧。这个人打断了野蛮的循环,把捞上来的食物分享给了身后的人,每个人吃够了,就把食物向后传递,但是食物是有限的,受益的人也有限。
这些人的规则产生改变,从成为唯一登顶吃肉的人,变成能够吃肉的人或者吃更多肉的人。
死去的人变少了一丁点儿。
第一个分享食物的老去、死去,后来居上的人延续或不延续分享的做法。原先的轮回多增添了一个环节,循环仍旧在继续。
而阿四已经看累了,她不明白这些愚蠢的小家伙在非要送死的原因——她能居高临下地俯视这群人,当然是因为她高大。
于是,她健硕无形的手臂,握住铜鼎的耳部,轻而易举地推翻了铜鼎。
依靠铜鼎蜿蜒攀爬的天梯无依无靠碎落一地,肉汤散落,香气四溢。越是攀登高位的人摔落就越惨,地上的人被香味吸引,双手捧起肉块来吃,烫的龇牙咧嘴也不肯松手。
失去铜鼎庇佑的火焰逐渐熄灭,只余下灰烬中暗藏的火种。而没了铜鼎和天梯的人,第一次睁开双眼,拥抱这个宽阔的世界。
阿四无心关注人的状况,她正和铜鼎较劲儿,天梯轻易地破碎了,可这铜鼎怎么就掰不坏?
直觉告诉她,一旦留着这个玩意,过往极有可能重新上演。
思来想去,阿四吭哧吭哧刨了个深坑把铜鼎埋了。埋鼎可是个辛苦活,手边又没有趁手的工具,阿四只能一捧土一捧土地挖,再慢慢掩埋结实。
干完后,她实在太累了,合眼靠在土堆上休息。
这一睡,阿四就睡醒了。
宫人动作轻缓地推开帘进入内室,手中托盘端的是阿四的晚膳。两仪殿连着不被两代皇帝喜欢,已经空置数十年,这儿的宫人自然不会知晓阿四的习惯。
阿四轻轻睁开眼,和蹑手蹑脚的宫人对上视线,唬得宫人后退一步才讪讪站住脚,屈膝见礼道:“四娘醒了,这是孟相叮嘱送来的晚膳,请四娘用膳后再歇息。”
“先放着吧。”刚睡醒声音微哑,阿四咳嗽两声调整回来,搂着褥子坐起身。随后阿四发觉自己身上外衣没脱,也不必费事穿衣了,拿过外袍随便一裹,踩着床边软履走到桌案边,漱口吃饭。
宫人陆陆续续进来点上四角的灯,又端着一盏放在案头。
阿四视线跟随火光移动,瞥见暖阁角落蒙上绢布的铜镜,疑神疑鬼地想,难道是因为铜镜正对着卧榻,导致她做了稀奇古怪的梦?
吃完再漱口,阿四懒洋洋倚靠凭几:“那铜镜瞧着似乎很鲜亮,拿来给我看一眼。”
宫人拂去绢布,小心捧着金银平脱漆背镜交到阿四手中。绢布掀开的时候阿四就瞧见了,铜镜是镜背朝上放在镜架上的。
阿四摸着漆面镜背上精美的鸾鸟衔绶带纹样,暗笑自己太过紧张,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都开始信起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了。
宫人以为阿四喜欢,有意讨好道:“这是赵昭后的心爱之物,据说昭宗爱极结发妻子赵昭后,这处暖阁也是昭宗为赵昭后专门修葺,就是为了能与发妻时常相见。赵昭后过身后,昭宗便不许旁人再进暖阁,封存赵昭后遗物,这漆背镜也留到如今。”
阿四听完,付之一笑:“既然是曾祖母的心头之好,做晚辈的不好擅动,你放回去吧。”
她年少无知,在宫廷四处探索的时候,曾在一个偏僻殿宇内见过数幅保存良好的画像,画上是一个人逐渐老去的姿态。落款清楚写了此人身份,正是她的曾祖母赵昭后。
至今殿宇外仍有老人洒扫侍奉,一尘不染。
唯一不干净的只有供桌上一卷泛黄的小像,阿四偷摸着打开看过,是个皇帝服饰的老男人,大概就是昭宗了。
那儿的人并不避讳阿四出入,还和柳娘关系很好。
男人的爱总是很可笑的。
好比轰轰烈烈的爱情传说中怀念发妻抑郁而终的昭宗,和名义上死亡实则福寿绵长的赵昭后,只有空口白牙的故事永远美好。
“今日在此地小睡,着实不该,我也该回丹阳阁休息了。夜深,我就不打搅长姊了,你们替我告罪一声。”阿四站起来伸个懒腰,顺带打量暖阁内的过世的陈设。
偏门偏院的暖阁再温暖,也比不上两仪殿住起来熨帖。昭宗之间的爱情故事,就像这间屋子一样,狭小且不合时宜。
*
古怪的梦。
阿四摊开手躺倒在床榻之间,瞪着帐顶沉思,内容古怪,记忆也古怪。
梦应该在醒来后迅速褪色才对,古怪的梦才会扎根在心里不肯挪步,非要人记住梦的每一处细节。
不过,做完梦之后,阿四的心情舒畅很多。
也许是听来对话给她的提醒,也可能是梦境的启示,总归她想通了,这件事不是她们姊妹的错。至少,在尘埃落定之前,她不应该去怀疑任何一个亲近的人,即便她心中始终偏向姬宴平,也不必为此自责。
这是把鼎放在这儿的人的错,所有人都身处漩涡。
而阿四要做的,是努力成为有能力推翻这个腐朽规则的大人。
来到这个世界成为大周公主的第十四年,阿四终于找到了足以奋斗终生、也未必能见成效的伟大目标。
宏愿落地,一切的迟疑和胆怯都黯然失色,曾经的犹疑、迟钝,连带脚下的枷锁化作灰烬。已经有足够地人去做那个攀登顶峰、试图掌握天空,她要做逆流后退的人,脚下的土地广袤无垠,天空才是无根之萍。
没有根基,却试图摘星的人都摔死了。
所以,阿四毫不留情地舍弃了投注在律法上的时光,重新拿起史书,在弘文馆挑选算经、缀术、木经……珍藏的各个版本的舆图和海图也翻出来研究,一时间丹阳阁内书卷堆积如山。
新都藏书不如鼎都齐全,不少都是孤本,来日在新都未必能如数找全。带这些金贵玩意上路的话,一不小心遗失、破损一两册就是极大的损失。
最终阿四决定趁着时间还宽裕,让人誊抄了带走。
太子养伤,孟予忙于政事,自是都由着阿四做主,挑着细心周到的内官、学士来抄孤本,其余的交给身边识字、写字端正的宫人。
阿四用惯的宫人大半迁往新都了,留下的不多。忙碌中阿四想起丹阳阁还有两个差点忘了的人,于是把偏院两个男侍也拉出来抄书,一日抄足五个时辰。
埋首书卷,阿四再没向太子和孟予问起过叛乱的事,该死的人已经埋在地下,她等待太子认同的结果,也等候皇帝的判决。
鼎都内再次驶出林听云护卫的车队,城外等候的是华州的团练兵。行程已定,她们要在年节之前赶到新都,迎接新年朝晖。
第212章
深秋的枯叶栽进积雪, 在迅捷的马蹄下清脆地消亡。
这次出行没有皇帝御驾,阿四可以选择轻快地在车外驰骋,寒风在耳边呼啸。
只要身边还有可以全身心依赖的长者, 阿四转眼就变得孩子气, 在队伍停车修整的时候整个人扎进雪堆撒欢。
少年人生龙活虎,围观的护卫担心的要命, 隔三差五就要去请一请太子殿下招呼幼妹上车。这时候阿四又乖巧起来, 顶着一头残雪窜上太子的马车。
面对太子, 阿四无话不说, 甚至是绞尽脑汁地找出新鲜事儿来和太子分享。远的有老裴相引人入梦的天文课、宫中角落流传的八卦,近的有丰水边上巨大的乌鸦、梦里高大无匹的巨鼎。太子似乎当真放下了全部的挂碍, 听完阿四的分享, 总是很捧场。有时候, 也会给阿四说一些旧事和见闻。
聊天谈心不免要配上茶点瓜果,边吃边聊,每当太子下意识用左手去取用又落空, 阿四的神情比当事人更加落寞。
太子总是在笑,专门找话引开阿四的注意力:“阿四刚才说,不想做那个分肉的人, 我是相信的。虽说很叫人不齿,但我偶尔也会觉得, 人人羡慕我凭空得来太子尊位,却不知道我为之付出的日夜辛劳。不过,这些也都是些烦躁之时的牢骚,人只有付出得多, 才能去奢求获得。”
“长姊不要笑话我,下面我可说实话了。”阿四嘟囔道, “我知道自己很幸运,能够成为阿娘的女儿,阿姊的妹妹。既然都已经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身边的人总是强求我上进,这又有什么用呢?都只是她们在替我着想一些我并不想要的东西。但是,这些又都是先辈费尽心力才传到我手里的东西,轻易弃之不顾,又太不应该了。”
阿四自知是个懒散的人,做事三分热情,散尽了就不爱动弹。即便武学天赋再高,也绝不肯每日多加练半个时辰。
危险的话题开了头,姬若木说了一些旧日的事,例如年幼在越王府,东宫十率的卫兵查抄府邸,她以为自己死定了,却意外地被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皇帝开恩放过,为此,她惴惴不安数年,午夜梦回也有捡回一条命的余庆,对皇帝更是报以十二分的感激。
史书一百三十卷,卷卷教人斩草除根。而姬若木却逃出生天,获得了比原先更高一等的地位和身份。连梦都做不到的美事,却在现实中发生了。
姬若木的韧性来自于生母的遗言、养母的执拗,而她对宽容容人的贯彻,源自皇帝母亲对她的仁慈。无数人在阿四出生之后,明里暗里地揣测、甚至建议太子要做出防备。
但姬若木至始至终地坚信皇帝不会因亲生女儿的存在,废弃长女、废弃她。就像皇帝强调阿四的乳名,要求所有人都以此来称呼,姬无拂是皇帝的第四个孩子。
所以,孟予坐在床畔问叛乱细节,姬若木第一句话却是,不该牵扯阿四。
或许这一点理想的天真,才是她失去左手的真正原因。
坐在滚动的车厢内,能感受身体无时无刻的震动,但这远远没有阿四此刻内心的震颤来得强烈,于是她发问:“长姊,你说我能不能像梦里那样推翻那座巨大的铜鼎?”
太子反问:“大周的土地上,不是已经有一座鼎被推翻了吗?”
有一就有二,何必忧心来日。
阿四第一反应就是以鼎为名的都城。
实际上在迁都的那一刻起,鼎都就不再是都了,皇帝也许会给它一个全新的名。太上皇堂而皇之地冠上从前只属于男人的皇帝尊号,皇帝做了第一个杀弟逼宫的公主,不许女人过问的铜鼎已经不在了,正因此姬若木以太子之尊深陷漩涡,而阿四才有资格说自己无心皇位。
多么奢侈的言论啊。
“我总觉得天下不该是如今这样子的,陛下勤于朝政,英明不亚于史书上任何一位明君,朝中依然有叛臣,在野有叛军,人活了生、生了死……”阿四仍然不安,旧日的记忆告诉她,千年之后世界或许才有转变,那可是整整上千年。
“人性如此。”太子说,“古人漫长不可追忆,商朝仍有伟妇,而周朝天子距今一千七百载,史不记母姓名而记父,即便如此,周文王也从女旁姬姓,你我也是姬姓女子,是黄帝后人。万万年的传说在男人口中诵了两千年,面目全非的篇章下仍有女字,而太上皇继位至今不过五十年。你会看见第一个百年的盛况,那会是男人拼命遮掩两千年也抵挡不住的光辉。”
阿四喃喃:“长姊竟然是信这个的?”
太子莞尔:“不是信,而是事实。这是你我理所应当拥有这片土地、受到万民爱戴的缘由,只因千年来小人与男人构陷,女子才不得不姘居人下,为人妻奴。大周土地上的每个女人都是皇帝麾下的妾,是可以昂首挺胸站着活下去的人。”
阿四听着耳熟:“这似乎是礼部编篡的《大周礼》开篇内容,我记得是齐王写的,明年就要正式发行民间,用以科举题目了。”她粗略地翻看过几页,还给礼部陈老头提过建议。
“是啊,已经有上千册发往大儒、书院、朝廷官吏手中。”太子笑道,“这就是书、文的妙处。只要手段强硬,时间足够漫长,儒家的克己复礼,也会是我们的大周礼。”
此次叛乱,不少牵涉人士,正是《大周礼》反对声浪中最强烈的一众人。不出意外的话,闵大将军接下来会很忙碌。
“会死去多少人呢?”阿四眼睛微微眯起,“应当不会比古往今来无辜枉死的女人更多吧。”
现在死去的,都会换回一条将来的女人性命,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啊,这是为了更多的人好。”
路途上的最后一晚,太子用仅剩的手轻抚阿四脸颊,正色道:“阿四,回到新都之后,你不要向任何人轻言在外的见闻,尤其是鼎都的。真真假假的风言风语足以要人性命,我们每个人都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去做。你不能胆怯,不能逃避,不能偏听偏信,二娘和三娘都没有任何过错,犯下滔天罪孽的是叛臣,是欲亡我大周的乱臣贼子。”
她自愿留在鼎都,也是明知蹊跷自愿走出东宫前往别院,棋差一着。
姬若木空荡的左袖下隐隐作痛,但她仍然笑着:“我的断臂,不,太子的断臂是国仇家恨,但凡牵涉其中的人都会被圣上的怒火牵连。死无对证的真相不足以取信于人,更不会为圣上所接纳,这是要用尸山血海才能洗去的刻骨仇恨。你要谨言慎行,接下来的风波会很汹涌,我不希望你被波及。”
阿四沉默着,盯着车顶繁复的花纹良久,点点头。
此刻,她终于听明白了那天太子和孟予的对话。时光不会倒流,太子切断的左手已经成为定局。皇帝计划不会因此终止,太子失去的左手加重了筹码,血债必要血偿。
真相已不重要了,皇帝不会允许宝贵的时间花在血亲自残上。皇帝曾隐忍十年做一个面面俱到的大公主,又用十年做完满的太子,又是十年的宽仁明君,竭尽全力保持的稳定,就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大清洗。
阿四想起了老裴相在鼎都郊外农庄的别有深意的话语,老裴相如今远在族地开山教书,远离是非,是不是早就料到今日了?
新都上东门外十里连同城内直通皇城东城的宣仁门,长街封锁,百姓退避。城外在风雪中迎接太子辇车的是楚王和宋王,迎车见礼。车停,侍从掀开帘,太子如常笑道:“何劳妹妹们在此吹风,车中宽敞,阿四也在这儿,都上来吧。”
姊妹之间相处,果真一如既往,至少阿四不觉得有异常。
长车直入紫微宫再换步辇,至徽猷殿外,楚王先下再扶太子,四人先后进入徽猷殿。
殿中已有二十人在,具是朝中主持一部的大员。皇帝坐于上首坐榻,一见太子,连行礼的功夫也不肯耽搁,即刻便招人来坐身侧。太子不敢僭越,预备推让之际被皇帝拉住右手坐下。
“我儿受苦了。”皇帝几欲落泪:“朕富有天下,却不能庇护顺伯平安。”
此言一出,堂下妾臣登时跪伏请罪。阿四左右观察,跟着姬宴平动作,只坐不跪伏。
太子伏在皇帝膝头,哽咽道:“鼎城失守,叛臣作乱,是儿监察不力之过,有失太子职责。儿无能,却劳累陛下忧虑,儿自请废去太子……”
皇帝不愿去看无能的官吏,只注视着受难归来的姬若木,抚摸女儿的鬓发,打断她的话:“顺伯、顺伯,是朕取的字不好,朕之长女,家中巫儿。改以巫为字,惟愿妣祖照拂吾家巫儿。”
殷人故地齐国,母系风习浓厚,长女不嫁,留家主祠,是为巫儿。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皇帝此言,是为太子正名。
第213章
朝廷上的人又换掉了一批, 朝堂之上杖杀了两个,贞观大殿外摔死了一个。都是行事出了些小差错的老臣,皇帝登基以来虽然雷厉风行, 却颇能容人, 这样重罚是头一次。
据说,那个摔死的, 还是被皇帝斥责后惊吓过度, 离开贞观大殿时踩空汉白玉台阶, 硬生生一路滚下去, 摔断了脖子。
一时间朝堂宫廷人人自危。
阿四听完雪姑说完外面的新鲜事,不置可否, 埋头继续看书了。
出门一趟, 阿四终于稍微悟出一点皇帝的心思, 不是母亲的想法,仅仅皇帝的心思。
阿四猜,现在的皇帝应该和旧日的长善公主、旧日的太子很不一样吧, 她听到的故事里,旧日的公主姬羲元是个近乎完美地符合外人对太子的期待的人。勤勉、仁义、大度、爱民……所有美好的词都能堆砌到的头上,但她又不被虚名束缚, 果断地杀弟、逼宫。这不是好女儿、好阿姊该做的,但这是好太子会做的。
暂且隔开母女情谊, 阿四管中窥豹,注视到了姬羲元欲望的一角。姬羲元的欲望在于权力,在于这片天下,在于掌控这天下上的人。她诚实地面对自己汹涌的欲望, 所以奋力至今。
五十岁在别人看来,即将抵达寿命的终点, 但在皇帝的规划里,属于她的天下才刚刚开始。
但是,有人以为皇帝已经老了。
阿四闭了闭眼,努力去回忆迁都之前和她说过话的每个人、在鼎都望见的烧黑的尸体、他们的身份、牵扯……
某些事情上,深居东宫又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生活的太子消息是最不灵通的。而姬宴平曾和阿四说过很多,当时阿四都没有深想,现在回想起来,曾在当年的睦州任职的大小官员,凡是在鼎都留居的,除了张家,基本上满门俱灭。当时派兵围剿睦州叛军的崔家人也是死了个干净。
陈文佳和姬宴平都是很实在的人啊,一个有仇必报,一个说话算话。
当时姬赤华和姬宴平跪在皇帝面前说的话很可能是实话,叛军是真的和姬赤华没关系,而姬宴平是放陈文佳进城的推手。
太子和孟予说的那句“我以为,左相应当知晓我的行踪”,困扰了阿四很久。阿四一度怀疑左相陈姰是否对太子怀有不轨之心,但陈姰即便要暗中下手,不会这样的简单直白。
姬若木之外还有三个皇子,即使姬若木没了,太子之位也不是非姬赤华不可。鼎都中留有陈姰和太子二人是众所周知的事,一旦出事任谁都会疑心。
正如太子所言,左相陈姰不知道她深夜出宫——假设两人都没有说谎,太子以为陈姰会知道,陈姰也确实没收到消息,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太极宫里人心异动了啊。
阿四已经不记得手里书卷看到哪一列,丢开书,重新让宫人把雪姑叫回来:“我记得,端王与端王妃好像不是跟随御驾迁都的,他们人怎么样?”当时阿四着急忙慌的,完全忘记盘查鼎都那些还活着的王公贵族了。
雪姑道:“听说当晚也有喊门的人,还有半夜三更敲后门、角门的,幸亏王府看家护院的人手多着才没让人打进门来。这事吓得端王和王妃都病了,比四娘和太子殿下还要晚一步到新都。”
“那其他的宗亲呢?”
雪姑莫名道:“宗亲们……”
阿四飞快补充:“不是先来新都的那一批,是原先就住在鼎都里的,我记得还有一些人活着的。”
大周姬姓宗亲近百年多灾多难,非但子嗣艰难,且屡屡有牵涉在各类大案中,死的最多的那一批是昭宗年间,为保太上皇当年的太子位和皇位,近支七岁往上数的宗男基本上都折了。
因人死得多,又大都身份贵重,这桩冤案也算是名声大噪,是几乎不可能被翻案的冤案之一。唯一翻案的机会,大概就是当年的遗孤们从现今或者未来皇帝的手里拿到皇位,再追溯先祖。
不过,毕竟是五十年前的事儿了,当年的婴孩现在也是老翁了。即使爵位褫夺、族谱除名,也总有三亲六故,活着应该是没问题的。
雪姑迟疑道:“这些倒真没听人说起过,且容我下去问询一二。”
阿四摆手:“这消息不好打听,以后再说,不着急。我还有话要问,临月和临月家那个嫁出去的男儿怎么样了?多少也算半个崔家人,还活着吗?”
“都死在战乱中,与崔家人的尸首混在一处了。”雪姑话语间有些不忍。
“这样么?”阿四轻啧一声,“那看来玉照阿姊要守孝了。”
三道宫墙外,尚书省礼部也在为守孝一事争辩。话语中的主角不是玉照,而是去了崔氏长男的赵家娘子。姬赤华斜靠凭几、手托下巴,观看众人为一点子小事争吵得不可开交。
等一群人脸红脖子粗地对骂完了,终于想起问问礼部不挂名的主事人姬赤华的意见。她才慢悠悠出声:“从前难道有做官的女人要因为死丈夫丁忧的例子吗?不必和我说那些妻从夫的胡话,宫中谢郎君死了还没几年呢,就照着他的例来办。君妾有别,再添一条,不许赵娘一年之内另娶新欢为正夫,若是孺人之类帮着操持家务的,也就不必拘泥了。”
至于临月死后玉照是否需要守孝,这是无需多加思考的事情。
母亲的身份是不会因为除族而改变,等到将来或许不会再这样迂腐,但是目前守孝是必然地结果。当今圣上是女人也是母亲,国的天地是女人、母亲的,小家的天也是女人、母亲。天塌了,家人当然要做出应有的悲痛反应。
鼎城叛乱的清算走到尾声。死在战乱中的官吏官眷、士兵一概安葬,鼎都内死伤的名单清点完毕;太子闭门修养,左相陈姰因失察左迁御史大夫;闵家清缴余匪后班师回京不敢论功,卫国公赶回北境,卫国公世子闵玄鸣入宫面圣。
在阿四出生之前,宫中就有四个小娘子作伴。四人因年龄和过往经历等原因,彼此之间感情是有差别的。姬若木和姬赤华一向感情不错,正如其名,是同一颗树上生长出来的。而姬宴平和闵玄鸣年龄相仿,脾气也对胃口,关系更亲近。
年幼时闵玄鸣也被皇帝抱在怀里逗乐、叫过几声阿娘,如今时过境迁,长成坚实青年的闵玄鸣跪在地上向皇帝请罪:“玄璧于乱军之中混迹一遭,声名受损,又为流矢伤及腿骨,实非太子殿下佳配,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神情淡漠:“善明,这不是小事,你要想清楚。”
善明是闵玄鸣及笄那年,皇帝赐下的字。
“能得陛下赐婚是闵家满门荣耀,奈何玄璧秉性柔弱,能在乱军中活下来,全然依凭贼首照拂,即将获救又受腿伤不能再如常行走,无才无德无福之人,身负奇耻大辱却贸然登上高位,来日要受的流言蜚语绝不是他小小男儿能够承受的。而今他腿脚不便的消息尚且不为人知,今后深居后院不再出现人前,才是他保得一条性命的方法。”
闵玄鸣抬起头回答:“儿也有私心,儿自幼受陛下、太子以及诸王照顾,吃食用度无一不精,及笄之年更是受太子相赠无暇美玉。今玄璧有瑕,儿不愿以有瑕玉璧报之。玄璧深受惊吓,已然不敢再出门行走了。儿厚颜,再请陛下恩准玄璧入上清观修行,一是为太子殿下祈福,二是将养神魂。”
太子断去一手,暂且无人敢加以议论,一旦两人成婚后,闵玄璧跛脚的消息透露出去,他就会是太子受攻击的弱点。可突然退婚,也会引来猜测,进退不得。闵玄璧死不足惜,届时累及太子,才是死到临头之日。
上清观在紫微宫后宫最临近东宫的东北角,有清修的名义,也就不必退婚,只当是闵玄璧失宠,后院的男人失宠再正常不过了。如此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皇帝示意冬婳扶人起身,松口了:“你长大了,做事想得周到,那就这样吧。”
时间总是流淌着的,但人却变了。亦或者是,宫廷内的氛围变了。
太子依然还是太子,只要皇帝的口风不变,她都会是太子。如果她死了,她会获得一个尊贵的谥号,但是姬若木还活着,只是失去了左手。
姬若木不再是完美的太子了。
东宫人心浮动,朝廷上的官员也各有思量。阿四走在宫道上,非但偶遇官员的次数变多,官员脸上的笑容也比从前更灿烂。
毕竟她是皇帝亲生的,每个人都会在心底这么想。
阿四并不这么认为,从她的乳名叫阿四起,前面的一二三就绝不该是被轻忽的。不只是阿四一人想通这一点,所以,楚王府门前也热络许多。
但是,姊妹三人都异常地沉寂,就像宫里的氛围一样,再无法回到从前。
阿四数次在东宫重光门外徘徊,想进去见一面太子,但又踌躇止步。她不知道该和太子说什么,遭遇太过惨痛,安慰只显得苍白。外界风声四起,即便阿四问心无愧,也不能保证人心无鬼。而且,太子并不愿意对幼妹多说。
暗流涌动之下,阿四沉默地度过了十五岁的春日。夏季的来临,意味着阿四的及笄近在眼前。
十五岁的生日,是特殊的。意味着阿四将要顺着阿姊们走过路途,封王开府,或者在万众瞩目下成为新的太子——很多人都这样猜测。
六尚局紧张的筹备,内官忙碌的身影和匆忙的脚步成为内宫的常见风景,这份情绪似乎也传递给了外朝官员,所有人都在紧盯那一日的到来。
阿四生来的敏感耳目,令她对过度的注视感到厌烦,一进入七月,她就借口避暑尽孝,躲进太上皇的宫里。但太上皇对阿四怀有异样的期望,希望她能成为新的太子。为此,阿四只能再次逃避,每日掐着点早出晚归,就在城内王府避难。
皇帝对于这出闹剧持不闻不问的态度,只在阿四来问安时候,出言安抚两句。
让人失望的是,皇帝以阿四平叛军功为名,册封秦王。姬若木依然是太子。
就在世人逐渐收回投掷在储君宝座上目光,事态平缓之时,姬若木上表陈情,再次请辞太子,轰动朝野。
母女细谈一夜,第二日,皇帝移太子为吴王,封地怀山州某处,兴建王府。
第214章
诏书下达各方已是午后, 阿四失神摔碎了手头茶碗,心头闪过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面见皇帝。她大步流星走出寝居,望着院中尚且陌生的景致, 怔然许久。
她已经搬出紫微宫, 住进秦王府一个月了。
院中洒扫侍从听见动静,叫来管事。垂珠上前问候:“大王, 是要出门去吗?”
即便仍旧住在紫微宫内, 又能如何?
紫微宫不是太极宫, 里面没有丹阳阁, 也没有姊妹的旧居。而她也不再是可以在母亲和阿姊们身边打闹的孩子了,年过及笄, 连“阿四”这个乳名也要成为旧闻。
“时间过得真快啊, 这一天又要过去了。”姬无拂回首向垂珠微笑:“垂珠, 我想进宫面见陛下。你说现在的时辰合适吗?”
出宫开府后,有司提供秦王府的属官名单,依照旧例, 姬无拂将身边得用的内官侍从安排了正式的官衔。开府事忙,神雪姑不再时时跟随,姬无拂身边的大小事都由垂珠和绣虎打理, 垂珠归置后院,绣虎则熟悉前院事务。
垂珠:“大王是圣上的女儿, 女儿要见母亲,是不用挑良辰吉日的。”
“那就让人套车吧。”姬无拂转身回到室内,换了衣裳,坐障车进宫面圣。
四座亲王府邸分别坐落在距离皇城最近的积善坊、尚善坊, 出了临街的王府门,边上就是皇城前的洛河, 连过洛河分支的三座桥,皇城的正大门端门就在眼前。
皇城内是各司衙门,尚书省六部就在此处,再向里走,过应天门才算紫微宫,寻常称之为大内。
临近上钥时分,徽猷殿外不见官员,值守的禁军换班,领头的中郎将向秦王见礼。
姬无拂叫不出这位面生的中郎将的姓名,只大概知道此人是平叛立功升迁入禁军的,显然这人认得出她。
随军期间的所现所闻,多少增加了她对现在的军制、府兵的了解。
自从卫国公三十年前开始操练女兵起,历年征战中,女兵获赏、升迁的速度都远远快过男兵。叛乱之后,州府团练兵与姬无拂带去的两千禁军、卫国公与闵玄鸣带领的兵马各有封赏。陈文佳带来的负面影响被尽可能地降低到最小,对外公布的信息中,也掩盖了陈文佳曾为镇北军校尉的事实。
过时的观念里,战争总是摒弃女人,被划为男人的领地。皇帝想要守护千年万代的江山,就不能也不敢只用男人,而最快更替旧观念的方法,是以利诱之。
各地州县长官评判政绩的一项要求,就有征召女人入伍。朝廷会出资鼓励入伍的女人,这份财帛不会太高,但要比得过贫困人家买儿为仆的价格。
在这个时代,边境偶尔的战事带来的伤亡,或许比女人死在产床上的概率还要低一些。成为士兵的女人大都会留居在驻兵的地方,朝廷会为她们立户、分发田地屋舍,成为当地免除租庸调的府兵。
姬无拂与中郎将寒暄几句的空档,徽猷殿的宫人已将阿四的来意禀告冬婳。冬婳含笑上前道:“大王久等了,陛下料到大王要来,正等着大王呢。”
姬无拂也笑:“内相怎的也取笑我,就唤我‘四娘’便是了,这样听着怪别扭的。”
“四娘长大了,自然要称王,这是正当的称呼,怎么会别扭。”冬婳左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人迎入殿内。
姬无拂问起守在外面的禁军:“林将军哪儿去了?莫不是回老家去了?”
“大王说的没错。”冬婳道,“林将军守卫陛下数十年如一日,近来家中长辈身体不好,陛下许了她半年的假,回老家探亲。”
“已经动身了吗?”姬无拂不禁追问。
去年林听云说起这事,可是说过要带一起回去玩的,而今朝中人心动荡,林听云倒是乐滋滋的放假了。真叫人忮忌啊。
“大王若有事寻林将军,可得趁早,眼下应当还留在京中。”
话语间,已经能看见皇帝坐在御案前的挺拔身姿,姬无拂停了嘴边闲话,走到皇帝跟前行礼。
皇帝对女儿的来意一清二楚,示意她先坐下:“先坐下吧,有事只管说来。”冬婳适时带着其她宫人退下。
姬无拂坐定后,立刻抛出心中不解:“阿娘,长姊这些年做的一直很好,哪怕受伤,也只是左手而已。我从小到大,衣食住行皆有人服侍,没了左手,实际上并无任何妨碍。”储君的废立,是母子关系以外的人,绝对不敢向皇帝正面问出口的事。
她深知自己在皇帝面前不带丝毫的遮掩,以女儿的身份直言不讳,才会得到最好的结果。
冠冕垂悬的十二旒遮住了皇帝的神情:“我生你十五年,若木就做了十五年的太子。正如你说的,若木一向做的很好,几乎没有犯过错。唯一让我失望的,就是在去年年底鼎城叛乱,若木感情用事,以至于为叛军所伤失去左手。实际上,她还保留一些为人的感情,这也很好。正因为她这十五年,好得让我挑不出错来,我才许她改做吴王。”
姬无拂表情凝固一瞬,而后近乎求助地望向高坐的皇帝:“我不明白,阿娘,我真的不明白。”
皇帝并不为小女儿的迟钝失望,这份迟钝甚至可以说是皇帝刻意放任结果,因此她耐心地解释:“人是注定会有生老病死的,无拂。我少年时想做太子,于是二十九岁成为太子,中年想做皇帝,于是三十九岁亲手从太上皇手里拿过玉玺。十年是我忍耐的极限,以己度人,若木能做十五年的仁善太子,我已经很满意了,这并不容易。但是,朕还很年轻。”
说到这儿,皇帝轻轻笑了:“朕今年五十有五,这在哪儿都该是个老人了。但是,朕认为自己命途将将过半。若木却已经三十四岁了。假设,朕活到八十许,届时若木也该是耳顺之年了。”
听到这,阿四张口就要说些好听的话。皇帝摆摆手示意她免了这一茬,继续说:“你十来岁时候,最喜欢往宫外跑,十五岁就能开府,但要你再等几年,必是要来抱着朕嚎的。可是,太子在东宫一住就是十五年,出入宫门的次数屈指可数,或许还没你走出鼎城的次数来得多。当然,朕告诉你这些,并不是要说做太子多么的为难。”
姬无拂低下头,接话道:“长姊是自愿请辞太子的。”
姬若木既做不到彻底的狠心,又因手伤到了忍耐的极限,这是一个独属于太子的困境。而姬若木,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比如,去向往已久的怀山州逛一逛。
因此,新都内的吴王府还未修葺,怀山州的吴王宅却开始动工了。
“若木是个贴心的好孩子。”皇帝揭开案上一卷书,内里是姬若木上呈的名册,末尾留有太子印,“这是若木最后以太子身份上送的奏疏,写就的事鼎城骚乱的真相。无拂,你想看一看吗?”
姬无拂做梦都在想这件事,得了允许,捧着书卷逐字逐句地读下来,除过她已知的糟乱事实以外,奏疏中写明叛乱当晚将各方势力串联到一处的是姬姓宗亲!太子写下在表中写下数十个姓名,大抵都是与谋反案有所牵涉的人员。
虽然有过猜想,但当真确认是宗亲闹事,她怫然色变:“这可都是自家人,阿娘去年年初才封赏了宗室子,年底就闹出叛乱的事端。未免太过狼心狗肺了。”
叛乱这种大事,总要有个响亮的名头,陈文佳借的神仙传说,叛臣用的是昭宗庶兄的后人,也算是宗室中的近支了。昭宗庶兄当年因谋害长兄晋襄王,为成帝所废弃,只留下年幼的孩子苟且偷生。百年过去,物是人非,没想到后人还被挖出来做了一回靶子。
姬无拂看完书卷,放还御案,退回自己的位置坐好:“既然是长姊所言,那必然就是真相了,阿娘要怎么处置这些人?”
皇帝道:“人死的太多,真相反而简单些。这事朕已经交代给宴平去办,凡是相关宗室男子,一概处死。女眷义绝发还各家,女子除爵,送至宗庙教养。”
姬无拂抿唇,说出永不出错的回答:“陛下英明。”
说完旧事,皇帝就要和女儿提一提新鲜事:“近来事多,你的及笄也没能大办,可有什么想要的?只要不出格,朕都许给你。”
“据说怀山州山水一绝,儿想护送长姊入怀山州,顺带饱览美景。”
皇帝问:“之后,朕就要再立储君了,无拂舍得在此时离开?”
你,要放弃竞争储位吗?
姬无拂向母亲大方地展露笑脸:“阿娘方才说的,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就爱往外头跑。太子总归是两个阿姊中的一个,怀山州可不是何时都能去的。”
她说不清楚是哪天,也许是从皇帝口中得到字“季因”的那一刻,突然就领悟了皇帝阿娘的意思。远在姬无拂不存在的从前,皇帝就选定了未来的继任者。姬若木、姬赤华、姬宴平都有可能。姬无拂生的最晚,所以可能性最小。
姬无拂是皇帝中年得来,可谓是老来子。一旦她成为太子,可能会给后继的皇帝带去不利的影响。
即便家里当真有皇位要继承,生育也不该成为女人的枷锁。
再者,皇帝也会生下男儿,公天下改家天下的事,不该在大周再出现一回。
第215章
东宫的布局如旧, 废太子的诏书前脚送到,后脚东宫内属于姬若木的私物就开始搬出东宫。紫微宫西边布局与东宫相对应的西隔城内,有一座占了半城的九州池, 池上瑶光殿——姬若木暂时的住处就在这儿。
姬无拂问清姬若木所在, 出了徽猷殿直奔瑶光殿去。
凑巧的是,姬无拂刚准备上船, 就望见姬若木坐船自池中岛上往东边来。于是姬无拂也不急着动身, 等载着姬若木的船只靠近岸边。
姬若木搭了一下妹妹伸出的手臂, 下船笑问:“我是知道你的, 就算是避到岛上去,也躲不开你。”
“长姊是算到我这个点要来了?”姬无拂没了面对皇帝时的镇静, 露出三分委屈来:“长姊是不是要抛开我, 独自出去玩了?那有没有算到, 我今儿可是要一个说法的。”
“你刚从徽猷殿出来吧?”姬若木虽问话,语气却是笃定的,“我哪有算命的本事, 不过是今日闵家小郎入宫,去看一看他罢了。”
姬无拂奇怪道:“不年不节的,婚期也未定, 闵玄璧进宫干什么?”
姊妹俩相扶上步辇,姬若木叹气:“闵小郎乱中伤了腿脚, 卫国公以男子伤残不堪配皇嗣为由,送闵玄璧进上清观清修,今天正好是玄鸣送闵小郎入宫的日子。卫国公这方面做的太周全,我连太子都不做了, 又何必再困一个无辜男子。你既然来了,就跟我去一趟上清观, 劝姊弟俩回心转意,回家去吧。”
姬无拂很是不乐意:“亏得闵玄璧还有两分自知之明,依我看就是他命相不好,带累了长姊。清修再合适不过了,修身修心,免得放出去祸害别人。”
“你当着善明的面儿可别说这些。”姬若木微微摇头,“毕竟是卫国公辛苦生下的孩子,再如何,也难彻底弃之不顾。卫国公尽心为国,鞠躬尽瘁,何必为难她家小男儿?”
姬无拂道:“依我看,卫国公也未必有多爱闵玄璧,如果真的放在心上,又怎么可能十数年不闻不问,接出宫后又任由闵玄璧在如虎似狼的闵家族亲里争执,要不是三姊护了一手,他早就在虎狼窝里被吃干净了。”
“正因为卫国公知道,我们不会放任闵小郎出事,她才能不闻不问至今。玄鸣养在宫中十五年,卫国公也并不多加过问。”姬若木想起一些旧事,忍不住说道,“阿难远嫁回鹘也有十来年了,晋王口头上不说,阿难送回来的书信晋王都是有回的。卫国公也好、晋王也好,看似对男儿不管不顾,实则心底未尝不柔软。只是她们见识太多,深知对男儿太过溺爱,反而会给他们带来灾祸。”
姬若木亲手送出和亲的男弟们就是如此,没有名字、如隐形人一样活在掖庭的小郎们,突然受到重视时,哪怕是远嫁她国也甘之如饴。
人,从来都是这样,轻易地被驯化。
当前这个糟糕的世道,是千年以来的当权者们书写下的规则造就的,人吃人,上等人吃下等人,男人吃女人。晋王和卫国公本心都不愿去难为十月怀胎生下的男儿,但是这强硬的、暂时无法改变的世道,注定了女人不想被吃,就必须去做那个吃人的人。
天边的余晖落下,沿途升起宫灯,姬无拂的眼中转着宫人提着的气死风灯。
她说:“长姊,我从前认为,阿娘养着后宫的男人、放纵谢有容,只是她太忙了,所以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后来,我渐渐明白,阿娘可能是怕我们忘记得太快。”
玉照生长寿、二姊生下长庚那些天,和谢有容自焚的时候,姊妹们都是在场的。纵使偶有那个忙碌不在,冬婳也会专门去请。玉照生产那日,姬宴平更是被强压着听完全程。
宫中太安逸,一代人、两代人就要忘却旧日的苦痛。
晋王和卫国公是从旧时的光阴中一步步踩着血腥尸骨走到现在的女人,她们当然是伟大的母亲。母亲们能够接受男儿落入惨痛的现实中去,是因为她们曾经与这份凄惨贴面而过。
齐王眼睁睁地看着谢有容慢慢走向死亡,姬若木忍心让和亲公子死在边境,都是为此。
比起远嫁和死亡,闵玄璧可以留在京中安享富贵,可见卫国公母女先见之明。
进入上清观前,姬若木低声告诉妹妹一桩旧事:“闵小郎原先是个健康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来得太过意外,当时陛下刚登基,卫国公身上的担子沉重,她不得不怀疑枕边人的用心,所以卫国公的丈夫杨子青病死了。”
姬若木对于卫国公信重杨子青这事持相当不赞成的态度:“杨子青有一副好皮相、好脾气,总能哄得玄鸣高兴,他的背叛太突然,死亡也太突然,对玄鸣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玄鸣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她既爱又憎,差一点儿亲手要了小郎的命。后悔至极,便要补偿。因此,玄鸣对待小郎无微不至。”
在姬无拂的记忆里,闵玄璧送进宫就是那副病恹恹的模样了,而闵玄鸣比起热衷飞扑妹妹的姬宴平,确实是个细心周到的好阿姊。闵玄鸣经常过问闵玄璧的衣食住行,隔三差五地就要延请医师关照弟弟,原来还有这一茬在里面。
怪不得呢,不然哪个大孩子能耐下心去照顾只会吃喝拉撒睡的婴孩。
上清观占地不小,是皇帝专门差人为齐王修建。
下步辇站定,大半的天空已经乌压压地下沉,姬无拂不由心生疑惑,转头问长姊:“这个点,宫门都关了,鸣阿姊应该已经出宫去了吧?”里面要是单单一个闵玄璧带着,她是懒得去见的。
姬若木下巴微抬:“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进门,姬无拂先环视一周,闵玄鸣果然在内等候,小厅内不见闵玄璧身影。主人家做菜,理所当然的,不会过问鱼的意见。
闵玄鸣见两位亲王联袂而来,拱手问候:“吴王、秦王。舍弟体弱已经歇息,恕不能相迎。”
姬若木挥袖坐下:“坐吧,都是一起长大的姊妹,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两人来来去去无非是些车轱辘话,姬若木越说越客气,直言大可解除婚约,她不在乎虚名。而闵玄鸣越发诚惶诚恐,绝不肯逾礼,表示家母有言在先,圣旨胜于万金,假如连累吴王,闵玄璧只有一死明志。
姬无拂百无聊赖地坐着,耳边伴随的是来自某间厢房若有似无的哭泣声。
多可怜呐。
都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的,怎么就他这样的可怜?
可惜,姬无拂心底那点同情,似乎在立政殿的大火中烧尽了,对闵玄璧的苦升不起半点感怀。一个锦衣玉食的男人,到底有什么好哭的呢?无非不知足而已。
母亲的权力朝不保夕的时代,孩子是没有选择的。远古的曾经女人和男人可以站在一起,遥远的未来也可能存在天下大同,但当下没有。
怪只怪,闵玄璧生前不修福报。
姬若木和闵玄鸣的谈话接近尾声,两人也是二十年的交情,此后各奔东西,此生未必再见。姬若木不免多说两句:“宗亲犯法,与庶民同罪。他们不敢怨恨陛下,却要对卫国公心怀怨恨。人心可畏,家宅用人也要慎之又慎。可别我与一样,棋差一着。不说这些没趣的了,善明这次在京中留多久?”
吴女侯过世,闵玄鸣明着奔丧,卫国公则是受皇帝密旨,掩盖消息奔赴各地清算了数家远在封地的宗亲宅邸。鼎城叛乱中夹杂的宗亲,大概也是做过些不为人知的事,又听闻风声,这才狗急跳墙。
这些秘事,姬无拂在徽猷殿的奏疏上见过,听了也不惊讶。
闵玄鸣据实已告:“家母的意思是,令我在京中修养两年,繁衍子嗣。”
“是了。”姬若木怅然若失,“善明也是二十有九的人了,是该考虑后嗣的事了。男人要仔细挑选,健康的孩子是很要紧的。玉照就很会挑人,你既然要长居新都,不妨和玉照多见见面。”
闵玄鸣谢过提点。
姬若木马上要从乱局中抽身离开,说话无所顾忌,闵玄鸣却不能不谨慎。说话没人应答,姬若木也就不说了,伸手拍拍闵玄鸣肩膀,“再会了。”
临别前,闵玄鸣正身向吴王行礼:“大王多加保重。”
宫门都关了,姬无拂也不去打搅后宫内官,直接跟着长姊回了瑶光殿。
大抵是即将分别的缘故,姬若木变得絮叨,非但让宫人为幼妹准备了满桌好菜,破天荒地拉着姬无拂对饮,饭后对弈消食都让着臭棋篓子赢了两局。
晚间,到了上榻就寝的时辰,姬若木仍是拉着妹妹不撒手,滔滔不绝地叮嘱。幸亏卧床足够宽敞,姊妹俩抵足而眠也不费事。
姬无拂双眼无神:“长姊,来日方长,以后再说也来得及。”眼见姬若木露出不赞同的神情,姬无拂终于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没说:“我向阿娘请旨了,要护送你去怀山州。路途上拖延些,游山玩水,到时候你和我说一年都成。”
姬若木一片真情哽在喉头:“……你睡罢。”
吴王要往怀山州修养,皇帝无有不允的,从左藏库赏了一大笔财帛给孩子当做路费,又差使幼子秦王姬无拂与千牛卫将军林听云护送吴王前往封地。
一杆子将长子和幼子支出新都,皇帝便召集宗亲高官,共商太子人选。
第216章
姬若木离开新都那日, 给前来告别的楚王和宋王亲手送了赠礼,但她没有和任何人谈及心事,唯独给一位头发花白的琴师留下了独处的时间。
姬无拂记得这位琴师的名——清嘉, 从她有记忆起, 清嘉就跟在姬若木身边。姬若木大抵是爱极了琴的,弹得也好。但是, 姬无拂对琴棋书画都没什么感觉, 弘文馆的学士试图培养过她在这方面的兴趣爱好, 败于姬无拂的逃课大法, 最终的成果就是她能欣赏乐曲和书画,大概能分出个高低好坏。
姬若木和琴师清嘉站在众人目所能及之处简单说了两句话, 清嘉是带琴来的, 席地而坐为吴王弹奏一曲饯别, 姬若木靠在柳树上,用手轻快地在膝头打拍子。
悠扬的乐声传到这一头,姬宴平倏然笑了:“或许这样也不错, 长姊爱琴,却从不表露在外。”
姬无拂侧身望去,不甚乐道:“长姊再不能弹琴了。”
“琴是死物, 终归是人弹的,单手有单手的弹法。长姊三十多岁的人了, 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姬宴平与姬无拂对视着,笑问,“倒是你,你可要想清楚了。”
柳枝随风摆动, 刮起河水轻飞溅。
姬无拂目光跟随树影移动,没有回答, 反而说起另一件事:“三姊送我的陌刀,我请了匠人来开刃,带在身边了。”
“那是个大家伙,不大方便随身携带。”姬宴平解开腰间的佩剑,递给妹妹,“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及笄礼物,送不进宫,后来又出远门耽搁了,路上小心。”
“两年我算是光在外面跑动了,小时候总想着长大就好了,却没想到长大后要面对这么多事情。”世事变幻,从不由人。
姬无拂拔出长剑,映日寒光。面对姬宴平,她其实有满腹的话想说,最终只道:“三姊,我想在外面多呆一会儿再回来。”
临行前,姬无拂拥抱了一下长寿和长庚,以最轻松的态度和孩子们说了些孩子话,再三保证会给她们带礼物回来。
也许这十五年来,她也是一直被这样保护着。
*
与前两回赶路不同,姬无拂终于感受到了一回出门游玩的快乐,更大的世界在她眼前延展。
白日赶路,夜晚之前总能停在城镇歇息,自有驿站、馆舍提供吃住。路途上见到合眼的风景,一声招呼,队伍就会停下,奇形怪状的丘陵山峰,山人开道走出蜿蜒曲折的山路,姬无拂可以坐着小轿,哼着歌儿站在山顶吹风望远。
若是在某处停的时间长久了,就支起帐篷,原地休息一晚,隔日再上路。
除了风景,人情也是沿途可观的一道景色。
偶尔路过城镇,姬若木会让队伍原地修整几天,然后带着姬无拂四处走访,了解民风民情。她们的行踪是避不开人的,但是伪装也是可以勘破的。即便两人什么也不做,多过问两句,也足以警醒地方官吏。
秋日从来是个好时节,去年的雪很大,今年的收成应该会不错。
姬若木望着平原间一望无际的、等待丰收的稻谷,从田地的归属、下种的时间、往年的收成、历来的税赋……一一问过,县令不能答的,自有吏员顶上。不远处,阿四跟地头的大娘拉家常,问了些相差无几的话。
姬若木对各地的政令如数家珍,一旦有错漏之处被她抓住,面上不言语,回到屋舍必定是要修书回京弹劾的。
能入眼的东西,大都是没问题的。只是庶民身上往往要多些苛捐杂税,不以租庸调为名,自有百十样的名头贪墨民财。
姬无拂在驿站睡得不安稳,凌晨听得院外动静,披衣起身推开一线窗门静静听了一刻钟。原是车马停驻,驿站内马儿嚼用不足,便连夜从当地农民手中购买马草。
事不新鲜,大周每隔三十里设一驿站,不少驿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各地驿站多是从附近民居手里采买所需物品。今夜多喧闹两声的缘由在于,上半夜和下半夜给的钱银数目不同。
管理地方驿站的驿长原先是官府从富户中随意抽调壮丁充当,赋予府兵同等的身份,免去赋役,但要承担公务。例如驿站中一些耗损,需要驿长自费承担。
只是驿长终归不是个有油水的位置,驿站归属兵部管辖,军情火急,车马耗费额外多些,往往需要驿长倒贴财帛维持。这对平民百姓来说是一项相当沉重的负担,常有人为避免捉驿沦为乡野盗贼。
都城的贵人驾临,出手的赏钱大方,驿长乐得招待,采买给的价格也公道。要得急了,给出的价格分外可观。
这处的驿长难得能捞点钱财,哪里舍得轻易洒出手去,等贵人们歇息了,转头又觉得前面给农民的价太高,这才起了争纷。
姬无拂听外面的人为几文钱的事好似要大打出手,思及是自己一行人带来的负担,打开屋门令守在外面的绣虎拿着散钱去院外交给上门要债的民户:“这事实在怪不得谁,也别叫驿长惶恐了,给她再加一笔赏钱吧。”
皇帝放开了各行各业对女子的禁令,却不能断绝长久的思想禁锢,比起好事,往往是这类苦差事最先落到女人头上。
民生艰苦,艰难维持的驿长无错,售卖马草的民户也无过,该是她们这一行居庙堂之高的人,为此负一些责任。
这一晚是睡不着了,垂珠进屋点亮烛火,姬无拂坐在案前记下今夜之事。
既然遇见不平,就该想办法铲平这条路,现在想不出好办法,回到新都有的是人帮她想折子。
姬无拂与姬若木住的临近两间屋,稍有动静,那屋的人也起身了。
姬若木的声音从屋门外传来:“四娘也被吵醒了?”
不等绣虎答话,姬无拂高声应答:“长姊进来吧,我醒着。”
驿站几间屋子由驿长的腰包维持,不破不漏已是极限,隔音是指望不上的。姬若木显然是听见了姬无拂吩咐绣虎的声音,关心了几句,才知是为马草一事。
姬若木坐到阿四对面:“从不知你觉轻,行程再放慢些,尽量睡在城中吧。”
姬无拂随意几笔写清今夜事端,把书卷摊开给姬若木看:“遇到些事情也是很有趣的,长姊能关心农事,而我是五谷不分的人,只能学着从边角上下点功夫。”
姬若木便顺着内容追问:“那你是如何打算的?”
姬无拂思考良久,说道:“朝中官员子嗣多有门荫府兵卫兵,吏部铨选可见官吏冗余,何不筛一筛人,将那些多余的官宦子送到各地方上去做驿长。总归官员贪污是防不胜防的,这头放放气,也是好事。”
说完,姬无拂挠挠头:“我这也只是随口一说,具体的,还是要专人去商议。”
“这已是很不错的主意了。”姬若木支使侍从打开窗门,放进一轮圆月,“能够承担的军队人数是有限的,经鼎城叛乱,减少盗匪流民一事会得到朝中重视。你便以此为由,写一封奏疏送回新都吧。”
又要写长篇大论的策论,姬无拂的眉毛纠到一处去,她最讨厌这玩意了。
“好不容易出来玩,我不爱写这玩意,要不长姊写了?”顶着姬若木明晃晃的视线,姬无拂越说越小声,“不然,等我回新都,我叫王府长史代笔……属官么,就该干这个。”
姬若木左臂一顿,复而伸出右手点点桌案上的纸笔:“人的忘性是很大的,等你回去,捉驿一事就未必依然受这份重视了。来,我教你几句话,你写个大概事宜,再传书回王府,由你属官润色上表……”
姬无拂被说服了,在姬若木的指点下,写了大半个时辰的奏疏。
天际泛白,朝阳升起,绣虎带着睡醒不久的老医师敲门进来,为姬若木施针。
姬无拂这才反应过来姬若木并非被远处的争执吵醒,而是夜半疼醒的。她放下笔,就要带着人退出屋子,将空间留给姬若木和医师。
姬若木先说道:“四娘留下吧,我并不在意伤处被人看见。”老医师施针的手法稳健,飞快安抚住异样的痛感。
姬若木的神情分毫未变,反倒是姬无拂不忍细看,埋头继续完善文章。思绪被打断后,想要接上并不容易,写着写着,又停住笔不动了。
做长姊的到底多吃几年米盐,姬若木看出妹妹有话想说,吩咐屋内侍从退至院外守候。
等侍从们放下手中物什,关上屋门,如数推到院门外。姬无拂终于忍不住问出藏在心底很久的话:“长姊,鼎都那晚你是不是故意走出东宫的……即便崔孺人无事,也会有其它的理由,你都会走出宫门的,是不是?”
断手留下的伤疤依然隐隐作痛,姬若木含笑唤妹妹:“四娘,我可是在生死上转悠了一圈回来。”
姬无拂为长姊手臂上狰狞的伤口感到刺痛,闭了闭眼:“或许只有这一点是长姊没能料到的吧,否则二姊不会这样的忙碌。”
她私下里找人翻来覆去地把那几家宗亲查出花儿来,也没瞧出他们有任何的人力财力去收买太极宫的宫人禁军。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肇事的宗亲是从旁人手里得了这笔资财行事,东宫是什么样的地方,尤二郎在里面住了三年也没能透出半分消息,区区几个宫人禁军能做的实在太有限了。
那天晚上,真正出自宗亲本意的,唯有他们敲响端王府后门的求救。
最后将罪名安给闲散宗亲,只是姬若木看准了皇帝手中正好缺少一个处置宗亲的名义,顺手栽赃的罢了。
抛开姬若木的手伤,这场局其实很完备,左相、姬赤华、卫国公、姬宴平、玉照……无一不在其中。姬无拂也并未逃开,四处奔忙见证一切的正是她。
姬若木说自己棋差一着,那这一场棋局的执棋人又是姬若木和谁?
面对妹妹的不落忍,姬若木完好的右臂杵在桌子上,托腮道:“四娘想说的,只有这么多了吗?想要质问我?”
“不是的。”姬无拂盯着姬若木手伤的手看了很久,“无论长姊想做什么,都不应该手伤至此,我想知道是谁坏了规矩,我要他的命。”
因为姬若木算计的太多,所以皇帝肯定了她,也不能再容许她。姬若木不可能再做回原来的那个宽仁太子,她也不会相信皇帝会继续信任自己。
姬若木笑吟吟:“谁的规矩?”
“谁的规矩都好,长姊就是长姊。”姬无拂面无表情地凝视窗外明月,神色间添了两分与皇帝仿佛的凛然。
可能这就是血缘的奥妙之处。
姬若木目光在灯火下闪烁,启唇吐露一个又一个旧事:“卫国公曾经明媒正娶的夫婿杨子青,是温太主驸马家的人,亲眷全部死在谋反案里了,包括杨驸马。但是温太主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帮杨家留了三个小儿,杨子青和两个妹妹。杨子青为卫国公出谋划策,他的妹妹自然是捏在卫国公的手里,两个都被卫国公改头换面安顿在吴家。”
姬无拂接下后面的话:“一个留在吴家招赘,一个嫁进崔家旁支。她们的孩子应该和闵玄鸣差不多大。伤了长姊手臂的吴氏正有个崔姓的妻家,我还疑惑过,崔家竟能与吴家旁支联姻,原是有这一层在里面。”
“杨子青是个既貌美又聪慧的男人,即便身体差一些,也瑕不掩瑜。”
不然卫国公不会用他。
“他的妹妹自然也不会太差,一个有才华的男人家中,往往要有更出彩的女人,要么是母亲,要么是姊妹,亦或者两者皆是。”
那一桩谋反案的卷宗阿四看过,昭宗年间,当时的太上皇还是太子正值临盆,推算齐王和晋王的生辰,正好能对得上。而齐王与谢有容是同母兄妹,生母清河郡主,只剩下温太主所生的齐王。
齐王和晋王的身世虽不为外人道,上一辈的大人并不对孩子们加以隐瞒。
也就是说,明面上是太子临盆,真正生产的人是清河郡主和温太主,借机谋事的人却是温太主的驸马家。
至亲至疏夫妻,多少讽刺就在此间了。
“所以说啊,杨子青的母亲是个相当有远见的女人,将孩子们送到了温公主府上,避开一劫。”姬若木半垂着眼,补上最后一点,“聪明的孩子总是记性很好,她们从不忘记母亲,也无法忘记母亲。甚至要比她们甘心安于现状的男兄杨子青,记得更深。”
第217章
为了数十年前的仇恨, 搭上自己和孩子性命,这真的值得吗?
杨家二女真正憎恨的是谁,是下令抄家灭族的昭宗, 还是太上皇, 亦或是大周皇室?
无论她们憎恨的是谁,当彼此的力量差距过于悬殊时, 她们拼尽全力算计的结果, 只是那一支肮脏的羽箭。差一点带走姬若木的性命, 葬送了崔家满门。
姬若木排布了粉墨登场的一场大戏, 唯独算漏了这一支羽箭。
“吴氏确实死了?”姬无拂不能理解这份血海深仇的分量,但是这个结局显然不尽人意。
姬若木道:“见到尸身之前, 任谁也不能下定论, 崔家的人头一个也没少, 吴家人丁凋零,即使吴氏活着,也掀不起太大的风浪。”
“所以, 整件事确实和长姊有莫大的关联。”姬无拂啪嗒扑倒在桌案上,脸一侧贴在纸张上暗自咬牙,颓丧极了, “兜一圈回来,这仇却无处可报。左相处根本就是长姊特意没让人告诉, 二姊也只能认了这个结果。不对……太子的生母是宰相的话,哪个皇帝都不能安寝吧,这下不用猜了,再过十天半个月的, 二姊被立为太子的消息就要传讯四方了。三姊看似平白吃了个哑巴亏,实则连锅端了好几门世家, 更是把崔家送到陈文佳的刀尖下,完成了她对好友的誓言。说到底,只有我啥也不知道,在外面溜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安稳半年,又主动跟着长姊出来了。”
姬无拂越说越委屈,策论更不愿意写了:“长姊要补偿我,帮我把这篇文章剩下的写了吧?要写的粗浅些,才像是我自己写的。”
姬若木揉揉妹妹朝上的耳朵尖,督促她赶紧起来继续写:“离京前,我不是问过你了?你自己说不后悔的。”
“我有什么好后悔的。”姬无拂大声叫屈,“连长姊都玩不转的,我才不去跳那个坑。”
姬若木掐指一算,距离怀山州还有三日的路程,顺毛安抚道:“嗯嗯,好了,天快亮了,写完刚好从驿站发往新都,你我就能继续上路了。”
憋着一口气写完了策论,姬无拂摸着该吃早膳的干瘪的肚子,面朝窗口,在阳光下直起身伸了个懒腰。侍从估摸时间端着早膳进院子,姬无拂趁着时间歪头问长姊:“我年纪小,后悔是来得及的,但是长姊真的一点儿不后悔吗?”
从权力中心的太子变成闲散亲王,说是一夜之间跌落凡尘也不为过。
“我不年轻了,所以才要尽快走出来看看。”姬若木的大母是崔家养的舞伎,舞伎也是双生子,因年轻貌美被两户主家分别买回,十几岁难产生了一对双生子,这对孩子就是崔孺人姊妹。姬若木的生母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又死于难产,崔孺人衣食无缺也没能活到五十岁。
同胞的男弟死在边关外,崔孺人在姬若木的怀里咽气,她心里对未来的寿数大致有数。人的寿数就和身体发肤一般,受之于母。太上皇与皇帝母女相差二十岁,太上皇至今精神矍铄,皇帝更是龙精虎猛,而姬若木才三十四岁却时常感到精力不足。
注定活不过皇帝的太子,要怎么做才好?
要么如皇帝当年逼宫更进一步,要么在储君位置上熬到头。
姬若木都不太想选,于是她坐在烟云浮动的野外驿站中,给早年逃学酿下苦果的妹妹补课。她抽出姬无拂压在手底下的文章,取笔勾画润色,念叨:“这字写的,谢大学士难道不罚你吗?”
姬无拂鼓脸:“就是她罚的大字太多了,我才一个字儿都没写,全部推给闵玄璧了!闵玄璧仿的不错,时间长了谢师傅都看不出毛笔。”
姬若木摇头叹道:\"你呀,打小就爱难为闵小郎。\"
“我这是为他好呢,多抄书多识字,不然他在宫里多闲呀。其她伴读总有自己的事,我身边宫人也各有事务,就他最清闲了。”姬无拂理直气壮道,“天底下多少人连书都没摸过,我这怎么能算是难为他。”
闵玄璧身板儿实在脆弱不堪,不等姬无拂出主意折腾,自个儿就一天三顿药喝得比吃饭都勤快。这景象下,姬无拂要是再从别的地方磋磨他,可就太难看了。只能有事没事找点小事消遣了。
“他早就绝了为官做将的路子,学来诗书不过平添苦痛,不如多锻炼身体,还能健康点。”姬若木把修改完的文章送回姬无拂手下,示意她速速抄写一遍。
读书是为明理修身,可明知道理,却无能为力改变现状,这样活着越清醒,就越痛苦。
谢有容就是想得太多,所以死的早。男人就该少读书,多做针线家务、种地插秧、开山采矿之类的事儿,最多往军队中做一做士兵,一辈子安安分分的,世上就少了大半的祸事。
姬无拂在奏疏中的提议很简单,就是把驿长的差事从民众身上收回,放到府兵上去。迁都之后,新都的禁军是各地调用的精兵,鼎城的南衙禁军与叛军消耗过,剩下的人数依旧相当可观,正好可以用在全国的驿站上。
大周目前是兵农一体的府兵制,各地有五百余折冲府,诸府分属南衙十二卫及东宫六率,每年各折冲府卫士择选优异者分番上长安承担宿卫任务。
但是各地流民状况日益加剧,府兵人员不如立国之初,再加上六品至九品官员的子孙可以门荫为卫士,而官员子孙总是愈来愈多,大量填充的官宦子不说声色犬马,也绝不是能征善战的将士,南衙禁军十六卫战斗力大不如前。这才有了陈文佳在鼎城中以少胜多的局面。
姊妹两人用过早膳,坐上颠得人骨头散架的马车再次上路。
姬无拂想起一路所见所闻,仍旧是止不住地烦躁:“每时每刻都要受冻挨饿的人啊,偏偏国库也不富裕,这财帛钱粮都到哪儿去了?”
立国时,战乱后流离的民众仍能维持府兵制,而休养生息两百年后的大周,府兵制却隐隐有了崩溃的趋势。
从土地上长出来的粮食,到收入国库的米粮,其中要经过数十道手续,损耗、贪污不计其数。百姓的土地在流失,豪族的后院财富堆积如山,世事一向如此。
这些简明的道理姬无拂明白,姬若木也知道妹妹想问的不是这个,而是这件事的解决方法。
姬若木淡淡道:“千年前,始皇帝收受天下钱粮,百姓无有家财,人人温顺,真正送入关中的却十不存一。糟糕的局面只能缓和,无法根治。”
即便长途的运送致使粮食大量耗费,十不存一,也比单一的六国之一要好得多。
秦朝被后人指着骂了千年的暴秦,并非秦发起的统一六国的战争,而是自秦朝起,对百姓剥削到了民众无可忍受的地步。诸国林立时,民众受苦能逃亡他国,统一之后细如密网的法律将每个人框住,人不再有私财,土地是国家的财产,当兵、修城要自费食宿……触犯任何一条法律,都足以消亡家庭。
目光所及之处具是秦土,耳边是秦音,所写秦书,痛苦无可摆脱,除过一死,唯有造反。
诚然六国君主也未必是仁君明主,但是一盘果子中,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不太烂的,烂果子彼此还会相互比较,稍微收敛过分的行径。完全失去选择之后,就只能坠入绝望。
民众接触不到书本、历史,统治者们坐拥书山辞海,前人的经验教训往往落不到百姓耳中,君主在朝代更迭中累积盘剥百姓的精髓。
周朝灭亡于异姓诸侯,秦不再分封诸侯,始皇帝亡后秦地战火四起,汉分封郡县并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西汉王莽亡国,东汉推行三纲。大周立国,英明如太宗,信的也是百姓无事则骄逸、劳役则易使,执行的是租庸调。
国法从来用以维持稳定,追求江山永固,子子孙孙无穷尽。
用民才是她们身为皇子从小接受的教育,君舟民水、爱民如子是妾臣的奉承话,是皇帝华贵衮冕上的点缀。弘文馆教的就是这一套,也唯有弘文馆才教授这一套。
阿四可以排斥这些,任性地过耳不闻,但是走出宫廷的姬无拂不能。官员从不是百姓的母亲,官府也不是百姓的伸冤叫屈之所,皇帝牧官,官吏牧民。
牧民之道,务在安之而已。①
“《管子》有言:利出于一孔者,其国无敌;出二孔者,其兵不诎;出三孔者,不可以举兵;出四孔者,其国必亡。先王知其然,故塞民之养,隘其利途。故予之在君,夺之在君,贫之在君,富之在君。故民之戴上如日月,亲君若父母。②”姬无拂心中不信奉,也在师傅的课业中倒背如流。
秦政的危害在于,皇帝走上了一条对百姓来说尤为可怖的道路。秦亡之后,秦制仍然存在,皇帝每每精进一分,百姓拥有的就越是稀少。
十年之前,姬无拂无意间闯入阿姊们的课堂时,听到的也是相差无几的《商君书》。不同的是,《管子》多少讲述一些顺应民心的内容,稍加安抚少年的天真。
第218章
现在的人适应的是这套法则, 大周的地基建立在封建之上,她记忆中的世界远在千年之后。前十五年里,姬无拂一直坐在岸边观察河水淙淙, 从不伸手, 因为她不能确定自己的举动是正确的。
出于谨慎,或者胆怯, 姬无拂不愿表露出太多的异样和不同, 这让她更像一个乖小孩。明明她有着前世的记忆, 成熟地却比阿姊们晚的多。
姬无拂试图剖析自己, 所求为何?
治国理政,十个她也不可能赶上皇帝, 古人从不愚钝, 朝堂上的争纷和发出去政令, 大都是合理的。姬无拂对皇帝的位置也没有太大的欲望。
但是,她对这个世界终归是有不满在的。
她是个很贪心的,喜欢当下安稳幸福、又荣华富贵的生活, 母亲健在、家国也算安定。只要母亲还在,她就永远有依靠,第一母亲最好能长命百岁, 第二大周务必后继有人。她也有善心,看见死去的贫民、战死的卫士, 也会愧怍。
姬无拂没法儿对路边枯骨视而不见,因此她困在原地不上不下地纠结良久,始终不肯挪动步伐。
她与姬若木说话,又好似在自言自语:“我总是想得很多, 总觉得可以再赖一会儿,长大了再去做‘正事’, 一面信心满满认为自己可以做到设想中的事,一面又害怕落到实处的东西与我想要的相差甚远,只要什么都不做,就不会做错。”
她想做个看客,又想参与其中,更害怕自己其实从始至终都脆弱无能,什么也改变不了。
姬若木“嗯”一声表示在听。
这样的烦恼本身就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吃喝不愁、衣食无忧的人才能放任自己沉浸在不着边际的理想中。
姬无拂唾弃自己心底隐秘的胆怯,忍不住向姬若木求助:“长姊,我有好多事情想做,但是……”
“那就去做。”所有小孩都会面临困惑,姬若木并不会因此嘲笑否定,她不问事情,也不问缘由,“不必考虑太多,除非败家败国,没什么是你做不得的。设想,也会消耗精力,不如直接去做。”
在姬若木看来,姬无拂只是遇见的事不够多,所接触的人大都怀有善意,这份包裹在权势下的善意养成了她温和的性格。但这不代表,应当举起刀锋时她会退却。
*
怀山州是姬若木的理想乡,耗时月余,终于抵达怀山州的门户药县,姬若木的精神肉眼可见地振奋。
车队修整,依照习惯,县令接待吴王,姬无拂下车闲逛了解风土人情。
怀山州的习俗对临近州县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有的地方会因此更开明,有的地方则逆反着更闭塞。药县是后者,不像是特别开放的地方,街上的女子与姬无拂沿途见过的县城女子并无差别,甚至还要更保守一些。
姬无拂穿的简便,随意坐在酒肆间与当垆卖酒的娘子拉家常。
姬无拂本来是不指望能从酒肆获得消息的,她们一行人从未遮掩行踪和身份也无可遮掩,各地官吏收到消息后第一件事就是扫尾,第二就是封口。
毕竟上头来人是暂时的,地方官吏才是长久停驻在此,百姓对此相当有数,该说不说的事情大部分情况下都能隐藏地很好。
不过,架不住当地长官有意要显摆自己的事迹。
买酒娘子脸上带着惯常的爽朗笑容,和姬无拂分享起当地县令近来做的大好事:“最近我们药县热闹,有一户读书人家的男人十几年没得功名,在家不得志,惹得他家娘子整日耷拉眉眼,很不高兴,两人都闹到了和离的地步,据说和离书上一首诗写的精妙,如今已经是两家人了。”
“不错。”姬无拂一听,觉得确实还成,至少这里和离挺自由,对女人来说是件好事啊。
买酒娘子见贵人愿意听下去,笑道:“我们陆县令听说此事,见这家男人有才,将人招揽在手下做事,如今也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今日陪着陆县令在外招待贵客呢。”
急转直下的故事听得姬无拂脸色呱嗒掉下去:“是那男人得了县令照拂?”
“是啊……”买酒娘子不明就里,小心说,“人人都说是马前泼水,覆水难收。”
“有此先例在,让其她受困门户,想要和离脱身的女人怎么办呢?这可不是好事。”姬无拂手中木杯转悠数圈,没对买酒娘子再说什么,在桌上放下一串铜钱,起身离开酒肆。
此类故事,不过是恐吓女人,生怕女人有二心,弃之而去。
若是任由这件事发展,药县、甚至整个州府内,十数年内怕是无人敢轻言和离,不知要坑死多少女人。
姬无拂回到暂居的宅院,前厅内姬若木正与药县官吏闲谈。县令与其他胥吏起身相迎,长揖见礼。
姬若木见姬无拂面带不悦,问她:“这是怎么了?”
姬无拂先复述了外头听见的故事,当场质问陆县令:“朱买臣四十无所立,于家无功,后来得志,却衣锦还乡逼死贫贱之交。依我看是个十足的小人嘴脸。不知陆县令以为如何?”
陆县令擦去额角汗水,心里思量数个来回,才意识到这事的错漏,连忙点头道:“这事是某思量不周全,不该随意任用胥吏,今日便将人发还家去。”
出身微寒的男贡生不娶妻,只等进士及第,再求娶高门子助力前途。早年鼎都放榜后,多少青春少年被许配给三四十岁的男人。直到太上皇一朝,鼎都少年不再成为科举后的战利品,而是科举的主角。
陆县令人到中年之时进士及第,又熬了三年才补县令缺,为官三载,年近五十的老男人,古板迂腐堪比地下埋了二十年的棺椁。
姬无拂讥讽道:“这般轻易地舍去了,看来陆县令似乎不是看中这人的才干啊。”说完,姬无拂懒得再多看人一眼,拂袖而去。
吴王轻咳两声,招来侍从吩咐道:“好人家的娘子供养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儒生十载,实在辛苦,及时脱身也是幸事。女子立世不易,你替我送一笔财帛去,再为其立女户,购三十亩田供她吃穿吧。”以吴王名义赐下赏金、田地,足以光耀此女门楣,算是亡羊补牢。
侍从应声而去。
当天下午,那个意外走了好运的男人就现回原形,重新做回贫苦儒生。而受了十年苦、一朝和离反而让毫无担当的丈夫获得前途的倒霉娘子终于走上好运,天上的馅饼正正好砸在她的怀里,有独立女户后,她用财帛买了新宅院,还从贵人手里得到了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她——成为胥吏了。
“收拾收拾行礼,早点进怀山州,真有够糟心的。”姬无拂一回到厢房就对垂珠抱怨一通。说完仍是愤愤,正因为世上有这样的官吏,药县临近怀山州,却没能学到半分好处。
县令主政一县的权力来自皇帝,即便是亲王也不能对地方官吏的行为举止过多干涉。册封亲王时,会顺带遥领一州刺史,吴王领的是怀山州,而姬无拂领的是望海州,刚好都不能辖制药县。
虽然能依靠身份对陆县令进行恐吓,但是仅仅口头上的教训不足以平息姬无拂的愤怒。她趁着心头怒火思如泉涌,抄起纸笔对近日见闻大书特书,恨不得马上裁撤了药县的上下官吏。
书写是相当有效发泄的途径,姬无拂写完之后,大致过一遍眼,意外地发现写得条理清晰,不要脸一点也可以夸自己一句文采斐然。
姬无拂冷静下来后,还是准备先交由姬若木略略看过,再封蜡送往驿站传递。
这点事情借题发挥一番,应该能贬官,但是这样的人放到哪儿去都有够糟心的。药县里连县令插手百姓婚姻的事儿都能当个好事传颂,私底下其他破事肯定没少干,账就没有经得住查的,不如多住两天,吓死那个鳖孙。
想通之后,姬无拂也不急着走了,反正怀山州近在眼前,在药县多逗留十天半个月的,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当天晚上,陆县令家中摆上席面来给吴王、秦王接风洗尘,意在致歉。
看着垂珠手里的请帖,姬无拂面无表情,就差没让垂珠直接把请帖踩两脚再丢出门去。
姬若木劝道:“何必为了一介小人生这么大的气?平白伤身。”
“是他没事干总来眼前晃悠。”姬无拂双手抱胸,“我与长姊都是女人,他一个男人也配与我们同席?可惜,身边没带上两三个男人来,正该在这时候用呢。”姬无拂终于想到了姬宴平所赠美人的用处,可以丢出去羞辱讨厌的官吏。这些自诩清高的儒生,是绝对看不上以色侍人之辈的。
姬若木好笑道:“如今民间圈养男伎成风,你若是送这么些个人去,说不定人还欣喜不已地当做礼物收下。”
话是这么说,姬若木还是按照妹妹的气话,安排了随行的男侍拿着请帖去赴宴。东宫有名分的男人不少,姬若木离宫前安排了大部分剃度出家,留下零星几个家中长辈有旧情的,带在身边,正好派上用场。
这显然是个相当有趣的决定,尤其在男侍花容失色地倒在姬若木膝头啜泣、后面追赶的青年男子边道歉边跑掉了一只靴子的时候,姬无拂眼底的兴味抵达了巅峰。
近在眼前的怀山州好风气泼不进药县,倒是远在鼎都兴起的好男风都传入山脚旮旯了。
第219章
有时候, 姬无拂真心觉得,女人和男人之间的差异大到足以区分物种,男人笔下写着修身齐家, 为人却一刻也离不开□□\\欲望, 几乎与禽兽无异。
其实,她大可不必为此愤恨。
一旦在自己和对方之间划开一道界限分明的口子, 姬无拂就发觉自己心中的情绪淡去, 完全可以作为一个冷眼旁观的看客, 不再有因同为人类而产生的愤怒、羞耻混杂一处的恶心感觉。
甚至于, 她还能生出一点儿嘲笑的好事心态:“这是哪家的人,跟着你回来了?外头的人竟也不拦, 是县令家的小郎么?”
这个不知名的男子冒犯了吴王的男侍, 在这个时代, 这种过错可大可小,借题发挥可要他半条命,大事化小也能当做过眼的玩笑话。
好端端去赴宴, 却被人毛手毛脚调戏的男侍哽咽着说不出话。能在东宫服侍的男人出身样貌出挑,公卿旧家子弟,姿禀秾粹, 母亲从前是东宫的属官,现在是吴王府的属官, 在娘家做小郎时,也是被人捧着长大的,很有几分骄傲。
只是那三两分的傲气并不足以维持小郎在东宫的体面,人情冷暖, 为仆服侍太子长久,卑躬屈膝委曲求全, 自然再不复从前习性。
而今面对出身远不如他的县令小郎,对方气势一盛,他便萎靡不振,只能奔逃寻吴王做主。
这幅没用玩意儿样子,叫人看来很难不生气。男侍受辱事小,贸然模样很是丢主家脸面。
吴王眼风一扫,侍从便扶起扑在吴王脚边哀哀哭泣的男侍,给了面巾擦去泪痕。
跟随男侍代为回答:“陆县令招待三郎入席不久,便如厕不归,一旁陪坐的陆小郎屡屡向三郎敬酒,却是陆小郎不胜酒力在先,胡言乱语冒犯了三郎颜面。”
后院男人是不留名字的,照着入门先后的排序,隐去姓名,统一称呼。这位男侍是陪伴吴王身边的老人了,温良本分,府中称之为三郎。
“是这样么?陆小郎?”吴王目光挪向匍匐在地的陆氏。
虽里外人称呼陆氏一声小郎,其人年纪实在当不得“小”了。
不过,人微言轻,用小字倒是恰当的。
陆氏不敢在称呼上多做挑剔,毕竟以他薄命,实在配不上被贵人记下名字。
陆氏不住点头,冷汗之下酒醒了大半:“大王恕罪,某无意冒犯贵府郎君,这……跟随来是为登门致歉。”
美人是极难将养的,想要养出玉貌雪肤的美人,必得天时地利人和,生得好,养得好,运道好。
在这山林怀抱中的地方,丝竹管弦难听不说,男人也不如繁华所在貌美。
一朝遇见如三郎一般的美满的男子,陆氏便昏了头。
此刻回神,何尝不后悔:这可是亲王后院的男人,便是亲王府邸门前仆人也是不能轻易惹怒的。
吴王淡淡道:“三郎若是寻常乐伎也就罢了,可惜三郎是孤有名分的承衣,不是能用来取笑的玩物。念在你无知初犯,若能得三郎谅解,便饶你这一回。”
风气使然,稍有些家底的门户就要圈养乐伎彰显财力。
这样的伎男是任由来客轻薄,充当待客的物件的。友人之间相赠,或是买卖都是常事。
而承衣、刀人,是前朝遗留下来的宫廷官职,趋势左右,视六品以下。
既有品级,县令家的白身小郎自是要再三赔礼。
姬无拂坐在一旁看他汗如雨下,乐道:“这又是在犹豫什么?”
侍从便上前去请,陆氏战战兢兢地在三郎面前长揖不起:“某酒后冒犯,请承衣原谅。”
三郎小心翼翼窥吴王脸色,知道吴王不会为男子之间的小事出头,落寞垂目避过陆氏,哑声道:“陆小郎请起吧,切莫再有下回便是了。”
这头陆氏再三拜谢,将将退出门外,不久陆县令姗姗来迟,又为膝下男儿请罪。
姬无拂今夜算是看够了戏码,说道:“陆县令教子有方啊,父男一脉相承,令男颇得真传。”
陆县令不禁怀疑起今年流年不利,光走背字,这才频频被捉住错处。他俯身再拜:“是某教子不严,大王教训得是。”
当下,于男色上犯些错当不得大事。一个未有功名且大概率没有前途的小郎犯点错,只要家人看得开,确实无伤大雅。
姬无拂本意也不是为后院一个男人出头,含笑再记下陆县令一笔。家宅不宁,教子无能,又是一出过错。
在朝,名声是极要紧的。科举,人脉声名更是不可或缺,姬无拂的心胸并不太宽阔,多写几个字就足够让陆县令名声扫地,三代难出头。
至于三代以后,在她姬家天下,这样的人,应该没有三代开外的事儿了。
侍从送陆县令离开,承衣三郎被搀扶着回后院。姬无拂转头与吴王抱怨:“分明是科举出来的,怎也有这样的人。”
吴王道:“正是药县,才会分到这样的人。陆县令这般品貌能够考过科举,多半是母父有点声名,药县不算富裕,却产御贡的药材,有山有水,寻常不出事,只要份上不缺,药县的县令是极好做的。”
有姬无拂的书信,不出两月,新都就派了新县令远赴药县接任。至于陆县令自是回家吃自己去。
两月里,姬无拂闲来无事,将陆家上下查了个底朝天,意外发现,人是陆家还是有正常人在的。
比如陆县令母亲钱鑫和陆家的女儿就很有风采,钱鑫曾是太极宫尚药局医师,有早年旧交情在,才给独生的男儿换了点前程。不过,糊不上墙的烂泥,终归是扶不起来的。
钱鑫显然也明白这点,她给陆县令谋了个官身,算是为孙女某个出身,再指靠孙辈科考出头。
就连药县县令的官位也是钱鑫给找的门路,希望陆县令能安分守己几年,等到孙辈长大。
遗憾的是,医者不自医,钱鑫年老体衰,已经不能管教老男儿,这才让陆县令频频出岔子。
等钱鑫缓过一口气,得知老儿子和傻男孙又惹了祸事上门致歉时,姬无拂哭笑不得让人进门。老老小小一家三代都来道过歉了,若是不明底细的人看了,指不定怎么议论两位咄咄逼人的贵客。
近几十年尚药局有名的医师都是女科,皇宫大内不缺医师,放眼天下靠谱的女医却是极少的,单单为这个,姬无拂也不能将人拒之门外。
钱鑫行事举止要比陆县令做得完满许多。她在门外给两位远道而来的亲王问过安,并不为家中的蠢货求情,而是先问起随行的老医师。老一辈的医师或多或少会给太医署的学生上课,两人之间有一份师生情谊在。
两人寒暄过后,钱鑫再开口,恳请的是老医师收她的孙女为徒,日后送往太医署学医亦或是留在吴王身边,都是不错的前程,将来孙承母业,也是一段佳话。
吴王又往郊外去了,宅院中姬无拂做主,老医师进门便向姬无拂请愿,说的是:“钱大医是女科少有的能手,中年入宫为女医,五十许为尚药局御用医师,年七十方才出宫荣养。大王何不替吴王收在手下,将来治理怀山州府,多一个牢靠的医师,是极其紧要的事。”
姬无拂思索一会儿,总感觉这钱鑫的姓名有些耳熟:“这人擅长女科,从前是不是为楚王或者嗣端王接生过?”
老医师躬身道:“楚王生产之日,太医令为主,钱大医为副手。当年大王出生,也是如此。”
噢……姬无拂恍然,原来是接生过她啊,能照料皇帝生产,一定是深受信任又医术高明了。
怪不得陆县令这挫样也能进士及第,说不准宰相们生育都有劳过这位钱大医。
“这陆县令有够不孝顺的,这把年纪还带累老母亲。”姬无拂摇摇头,很是不愿意放过这人,但钱鑫确实是个人才。如果不是老男儿带累,钱鑫就该在京中钻研医术、带带学生。她此刻上虽然门口头上不说,心里大概率还是期盼姬无拂能对陆县令网开一面的。
思来想去,姬无拂做下决定:“我记得她家长孙是个好的,她要是愿意,就带着她家的女人稚童,跟随我们长居怀山州府,至于男眷,趁早辞官回家去罢。”
言下之意是,怀山州也不收父男俩。
老医师将话传给钱鑫,伸手扶住钱鑫的手,和她说:“钱师在宫中四十年,应当知晓圣上与诸王的脾性,秦王是最好说话的,她已经这般说了,钱师不如就带上女孙跟我同往怀山州府。”
钱鑫长叹一气:“我明白的,劳你走这一遭。”
陆县令养成如今模样,也有钱鑫任职内宫,无力管教的原因在内。这几年里,她为这养歪的男儿是费尽心力,也该放手了。即便陆县令就此折了,能拉拔一手她的女孙也是极好的事。
钱鑫在这点儿上要比她的蠢货男儿看得清楚百倍,如果不是凑巧碰上两位亲王路过,以陆县令的资质,这辈子都未必能见上两人一面。而吴王和秦王只需要在皇帝面前多说上一句半句,陆县令莫说做官,身家性命也有忧。
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家族,她都必须放弃陆县令。
新都来使,顶替陆县令的进士抵达药县的那天,姬无拂专门去县衙一趟,就为观赏陆县令的难看脸色。
而新官上任的新县令穿着崭新的浅青官袍从衙内走出,当面就镇住了秦大王。
裴道叉手见礼,笑问姬无拂:“久不见大王,大王近来可好啊?”
第220章
姬无拂惊喜地上前:“道娘, 原来这新任的药县令是你啊,很有缘分嘛。”说着,手臂搭在了裴道肩上, 先说起最近在药县的见闻, 又问对方新都近况。
裴道无奈看了眼肩头的手,摇摇头低声道:“这大概称不上是巧合, 是家中大人有心为之。”
吴王突然就一走千里开外的怀山州, 不说皇帝的心思, 就是妾臣也不免心生疑惑。昭后出身怀山州以及皇帝践祚之前曾来过怀山州两件事瞒不过人, 再加上吴王这一出,朝中不少人都将目光放在怀山州上, 以为吴王是要来此寻翻身的法门的。
在阿四印象里, 裴道去年进士及第, 今年四月于吏部制科入才识兼茂明於体用科人第三次等。科考的卷子是明着姓名批改的,吏部的铨选却是要糊名的。历来制科中考中第一、二等寥寥无几,第三等已是极好的成绩了。
而裴道作为宰相孙, 又有宰相堂伯母在朝,又有第三等的佳绩,即便她是初出茅庐, 也该往新都京兆府下洛北县与合宫县中任职县尉才对。
姬无拂拉着裴道就要抛开新都来其她人,到宅院里细说。裴道想着转头与同僚解释一二, 就看见同来的女官的笑脸,内官拱手道:“小裴县令与秦王去吧,我这头与吴王说便是了。”裴道这才松开脚下的劲儿,任由姬无拂拉着走。
“小裴——县令呀。”姬无拂刻意拉长音, 借机调侃好友,“前有老裴相, 今有裴右相,还有大裴殿中丞,现在又加一个小裴县令啦。”
右相之子,姬宴平的伴读裴理,如今正是从五品上的殿中丞。
裴道忍不住跟着笑:“可别说了,我和阿姊,哪儿能与大母、伯母相比较。”
两人走进县衙后院的一处小厅内,侍从守在屋外。姬无拂大大方方地坐在坐床上,上头的软垫应该是陆县令一家子没来得及收拾的,能嗅出一股淡淡的药草泡过的香气。
姬无拂半点不对自己把陆县令拉下马一事感到愧疚,但很关心裴道的前途:“你怎么落到这里来了?不会是我一路上动静闹大了,带累你了吧?”
“铨选后便能做一地主政官的,近十年也独我一个。任谁听了都要忮忌,独独四娘说是带累的。”裴道研究了一番小桌上的红泥小炉,生火热茶,先给姬无拂面前倒上。
姬无拂受了茶,哼气道:“既然前人都不做的事,可见未必是好事。从前都是埋头读书,即便学了些为人理事的道理,猛然上来就要管理一县之地,绝非易事。拔苗助长,我看是不安好心。”
裴道付之一笑:“除了这道门我可不敢听谁再说了,毕竟这是圣上隆恩,我是铭感五内,万死不辞的。我这头前脚出门,后脚新都就出敕令:年少未经事者,不得作县亲民。我这县令做的,可是空前绝后了。家中长辈也不能放心,令大母旧日的近侍跟我千里迢迢来药县帮衬。”
姬无拂这下是肯定了:“阿娘定是怕我在外面玩得野了,这才把你放过来的。离开新都之前,就听楚王阿姊在忙些什么县令举,殊为严格。”将杯中茶水吃尽,姬无拂突然想起没问对方原先的官职,“既然是临时受官药县县令,那你原先作何?”前段时日她心烦太过,没能顾及伴读们的仕途,只能从头开始打听。
裴道:“秘书监校书。”
秘书监校书虽然只是正九品上阶,却不是一般进士能做的。贡举高第、书判超绝、志行清洁三者占一,才能被授予校书。简单来说,能做秘书监校书的,都是人才中的俊逸之才,千里马中的名马。一步迈进清官行列,事少清闲,地位不低,升迁快速,堪称是文士起家之良选,相当受追捧。
姬无拂没了喝茶的心思,放下茶碗,皱起眉头:“秘书监校书定是你去年中书判拔萃科第四次等得来的,今年再中才识兼茂明於体用科人第三次等,再如何也该是个七八品的京官。”
裴家人历代为官做宰的经验,要比姬无拂多得多,想来该是有所安排的。想到这,姬无拂又慢慢松开神情:“或许哪一日把我召回去的时候,你也就跟着回新都了。”总归,她是肯定要帮裴道谋划一个好前途的。
裴道看得很开,笑道:“怀山州山岭最多,周边州县也多有丘陵,我在这儿,反而少了家族长辈管教,心中十分惬意。再者,县令四年一任,既然跋山涉水来一趟,自然是得考满四年,在州司长吏的考课簿上,定出‘上上’或是‘上中’,才好回家去。”
否则贸然回京,官职如何且不说,仕途顺遂与否都总有一天要外放的。无论上头如何做想,裴道十有八便为县令,正是来日前途光明的象征啊,她自然是想抓住这个机会的。
“总归药县距离怀山州近得很,你有什么事只管来寻我,便是我先一步回京了,也会与长姊说一声,她定会帮你一把的。”姬无拂见状,也就不再多说,她相信裴道心中有数。
放下县令的事,裴道特意挑了些京中的新鲜事来与阿四说:“宋王将涉案宗亲如数带回新都,已做惩处。圣上为安抚剩余宗亲,先令端王为洛州牧,后迁移分散各地的宗室都入京居住,特批恭安坊中建十王宅荣养宗亲,立储也与宗室长者商议……”
同为姬姓子孙,同族血脉,更是对皇帝有着别样的威胁的存在。成帝后的姬姓近枝男子几乎已经砍伐殆尽,且活着的不是和亲邻国,就是埋没在人海中全无姓名,剩下能说出个二三的宗亲已尽在皇帝彀中。
从未见过面目的一群人,姬无拂也说不上关切,平淡道:“阿娘素来宽仁待下,若是他们都能如端王阿翁安分守己,想来阿娘不会缺了他们的富贵生活。只盼不要再起风波,平稳度日。”
裴道何尝不感叹:“早一步入京的宗女,已在朝中崭露头角,风光无两。圣上体恤青年人,凡是有所作为的宗女都在十王宅外依照爵位安置宅邸。这两年新都中新旧变换,在此时远离朝中风波诡谲,私以为是幸事。”
皇帝手中多出一批好用的人才,朝中当然就要削减一批不得上意的人。当今皇帝以雷霆手段践祚,十年以来颇为宽和,下面的人也没想到,皇帝知天命之年反而盛怒雌威,短短两年将朝廷上下官员清洗了三回。
大周大大小小的官吏官职,总有数万人,姬无拂至今没能记清楚,也记不得那些来来去去的官吏。比起远在视线之外的人,她更关心两个阿姊,犹豫良久,姬无拂低声问出:“新任太子定了么?”
太子的选任,是姬姓家事,也是大周国事。姬无拂很难不关注,但她不愿在姬若木面前表现出这份关心。裴道此时来得恰到好处,三月过去,新都中也该有确切的风声了。
妄自揣测皇帝的心意,是极容易送走项上人头的事。即便门外站着的是亲随心腹,裴道依然小心,附在姬无拂耳边敛声道:“三门峡分段水路运粮一事,楚王举荐的门人处理得极好,榜笞号苦之声不再闻于三门峡道路,朝中推举楚王风声大震。各地旁支宗亲入城亦是楚王前去安抚。再有长幼之序……不过,圣上万寿无疆,我等不敢妄言。”必是楚王姬赤华。
最后半截话,隐没在唇齿间,彼此心照不宣。
姬无拂敛目:“这是为国朝稳固的大事,必要用最稳妥的法子,以长幼区别,是最简明的。人是不可能万寿,若是女主天下能够万寿无疆,已是邀天之幸。虽然人终有一死,但是阿娘再活四十载应当是可望的,这太子实在不好做。”
这话裴道没法接,只能沉默。
两人说尽了新都的事,不免得聊一聊眼下的事。
跟裴道一起来的一行人中,那位非常受裴道尊敬的面熟女官,姬无拂依稀记得是如冬婳一般可以询问政事的内相之一,在皇帝身边的时日不短,至少姬无拂的记忆中她一直默默地整理、筛选甘露殿永无尽头的奏疏。
姬无拂不必问,肯定道:“那位女官,她今后是要跟在长姊身边吧。”
皇帝初时或许心疼吴王自请废太子,便是离宫远到怀山州也依她。数月过去,皇帝心头的情绪淡去,如今远到说不上名的宗亲都迁入新都活在天子脚下,吴王远居也不能放心。况且,死去的扶苏也能作为筏子起陈胜吴广事,改立为吴王的姬若木注定不能彻底脱身。
这是可以预见的。
裴道喝尽炉中茶:“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
姬无拂向后仰倒在坐床,长袖掩面:“我做不到忘情,又不能无情,偏偏又有数不尽的时间来消磨,生受多情苦。”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①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