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女官把文书送到陆县令眼前, 正式告知他除药县令官职,勒令陆氏一家即刻搬出县衙,返回鼎城旧居。

    历来因各种原因除官的士人很多, 陆氏只是其中不起眼的一个, 这种情况下,一般有两种选择, 一是再过明年四月的吏部铨选, 二是投到某个地方大员手下做事, 由对方提拔, 他就能重新任职。

    钱鑫带领家中侍从收拾金银细软,三成归给独男陆氏, 半数带在身边, 剩下两成分别交给不成器的男孙和女侍。钱鑫早知独男是个不能成器的, 此刻并不如何失落难过,叫来女侍、陆氏与两个孙男到堂前,逐一嘱咐:“你这把年纪了, 我也不能指望你考中制科,往后就回家去修身养性吧,我留在鼎城的宅院, 你租一半住一半,半生吃喝是不必忧心的。”

    陆氏呐呐应声。

    抛开碍眼的独男, 钱鑫拉着女侍的手说:“这些年里你操持家业实在辛苦,这份银钱是你该得到,此外再有药县五十亩地,是我额外添补给你的。他是个不可依靠的人, 四十多岁了心头想的还是金榜题名求娶五姓女,你也不必留恋他。我给你两个选择, 要么跟我与小孙儿一并往怀山州,要么留在药县,我会留人照拂你的衣食。”

    贫苦出身的女人,半生都没得选择。钱鑫见得太多,知道此刻也不该给她太多选择,因此不许她跟陆氏返家。

    女侍老实低头:“我就留在药县吧,也不用人照顾,五十亩地足够我吃喝了。”

    “那就先这样吧。”钱鑫左手牵着小孙儿,目光最后落在长孙男脸上,“长得和你大父真像,性子也像,真是孽数。吴王贵人雅量,能原谅你冒犯王府承衣,我作为一家之主却不能这样纵容你。念在你养成如今的秉性,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你便回陆家族地去安分地学你祖上的手艺吧。”

    钱鑫二十年前病死的丈夫不过是个工匠,且不是官府出资雇佣的明资匠,仅仅是将作监一万两千余轮班服役的番匠之一。陆家如今的官身来自钱鑫的辛苦,可谓是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小陆氏本是打算耍玩几年,再指望钱鑫或者陆氏的门荫,做个卫士。

    可现如今,钱鑫居然让他回去做工匠!

    小陆氏难以置信地张手质问:“大母!我可是你长孙!是陆家的承重孙,怎么能去做个番匠,一辈子靠着官府分发的那点儿田地活着,还得去服役。”

    “正因为我是你大母,你才能做现在的县令小郎,才能活着。我这是为你好。”钱鑫见小陆氏半句话也听不进去,疲惫地摆摆手。两个壮仆便上前按住小陆氏,口中塞上布团子,再顺便扛起行囊,一起放在驴车上。

    府衙外跟随天使而来的禁军听见动静,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陆氏滑稽的姿态。在里外人的注视下,小陆氏终于安静下来,不再试图挣扎。

    陆氏异常地沉默,他目送男儿出去,又见女侍默不作声地从墙根处走离。他问母亲:“事发之后,母亲手段动如雷霆,可见是知道我做错了的。为何从不说?”

    “我已经老了,又老又弱,我说出口的话,已经不会有人再认真听从了。”钱鑫微微弯腰,抚摸小孙儿的发顶,佝偻模样提醒在场所有人,这是个耄耋老人。

    稍微有些气力的孩童,都有可能推倒她,而脆弱的老人很可能因为跌一跤而从此不能睁开眼。

    钱鑫的眼睛因岁月而浑浊,她静静地回望陆氏,好像是在问:你今天听的是我的话吗?

    老母亲出力出财为陆氏前途铺路时,陆氏自然百依百顺,随着陆氏在药县逐渐站稳脚跟,是不是指指点点的老母也就变得碍眼了。陆氏早就没了坐下听老人慢悠悠说教的耐心,一意孤行地做着县令,借着繁忙的事务,在外可谓是快活极了。

    今日陆氏这般安静,并非良心复苏,不过是天使、亲王俱在,不得不胆怯而已。

    这份胆怯、恐惧,让他安静,也让他心中升起愤懑。

    陆氏一面接受了老母的安排,一面偏要说些话来刺钱鑫。

    现在,钱鑫挑破了母男之间最后一层窗户纸。陆氏仿佛回到了小儿的时期,那个无力面对世界,必须依靠母亲温暖的怀抱和乳汁生存的时候。

    他惴惴不安,褶皱的脸似哭似笑:“阿娘,我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阿娘,不要离开我啊。

    当年那个孩童,似乎是这样呼喊、哭叫,令抛夫弃子入宫的钱鑫夜不能寐,满怀愧疚。

    褶皱的脸庞上附上更苍老的手,钱鑫如今依然愧疚,却不后悔。

    她说:“我儿是被他们教坏了,今后就做个凡夫俗子吧,从前种种俱是为娘强求。你啊,回家去吧。”

    一墙之隔,吴王和女官同立在树下。

    清风刮过的树叶已经泛起一角黄痕,吴王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拈叶而笑:“夏内相此次来,是要把后事交到我的手中了?”

    夏竹人如其名,身姿挺拔如青竹,即便年过半百,仍不减半分风采。她是与冬婳同席,陪伴皇帝经历风雨的老人,离开紫微宫自然不会毫无风声。

    “妾自认颇有福分,老来丧母,算是喜丧了。既然丧母,就该守孝举哀,圣上隆恩,许妾送母归乡里。”夏竹面无悲伤,确如其言,年近六十方才告别母亲,确实是莫大的福气了。

    夏竹的母亲是皇帝的乳母,有郡夫人的封号,又得皇帝垂询,自是送族地风光大葬。

    吴王惊诧:“内相先母来自怀山州?”她怎的半分不知晓?

    “当然不是。”夏竹道,“妾母罪臣之后,六亲不着。妾特请宗庙大巫推算,请问先人,得知祖上是从怀山州牵出,因此供奉先母牌位于怀山州府,以求先母九泉之下家人和乐。”

    ——都是鬼话。

    不过,吴王见夏竹口口声声自谦为妾,想来皇帝确实将她派往自己麾下。东宫官吏是仿照前朝各部各司,区区亲王府邸的属官职位是塞不下的,且她也当不起。

    因此,除了少数一些旧妾臣,大半她都向皇帝辞了。吴王府的长史是空置的,姬若木留着这个位置,正是等着皇帝选任。

    于是,吴王道:“那我就厚颜请内相与我同行入怀山州,且等三年孝期,若是内相不嫌,我再为内相请荐长史。”

    夏竹无甚所谓:“送走先母,就该操心自个儿后事了。大王愿意收留妾,已是恩德,其余事宜全凭大王安排。”

    闲话说完,夏竹从袖兜中拿出一封封蜡密信,奉送吴王。

    吴王挑开口,打开书信一看,便知是皇帝亲笔。逐字逐句读过,其中说的正是另立储君一事,三言两语说了京中动向,皇帝预备以长幼序齿为名义,立姬赤华为太子。

    吴王早有预料,看完便收入袖中,谢过夏竹:“内相劳累。”

    只要圣旨一下达,吴王迟早会知道新太子的人选,但是皇帝偏就专门书信一封传来给她,言辞温和,带着半丝半缕的来自母亲对孩子的关切和偏爱。

    明知这是哄孩子的手段,姬若木还是情不自禁地添了笑意。

    夏竹再拱手:“大王言重,分内之事罢了。”

    姬无拂和吴王停留在药县的时间太久,药县的事务她们都不便再插手,很该继续赶路去怀山州府新建成的吴王府看看。

    今日姬无拂与裴道方才见面,又要分别,自是有无数的话想说。正巧裴道的行囊中有一壶新都的美酒,两人相携入内室,兴冲冲地准备对饮至夜半。

    吴王见了便笑:“有友人,有美酒,岂能无舞乐?”随手点了两个男侍去相陪。

    少年欲相饮,此乐何可涯。①

    姬无拂不爱酒气滋味,此情此景也觉得美妙。

    悠扬轻妙的琵琶声作伴,少年友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趣事,不知不觉间就将一壶酒饮尽了。

    困意上涌,还能听见清浅的歌声:“……愿君听此曲,我为尽称嗟。”

    恍惚间,姬无拂跟着哼唱,盯着昏黄的灯出神良久,连屋内合适静下来也不记得。徒留耳边清渺声:“美人醉灯下,左右流横波。王孙醉床上,颠倒眠绮罗……”

    屋中王孙只有一个,姬无拂扭头去看身侧歌者,果真是裴道。

    姬无拂向来难醉倒,虽然少了些乐趣,但这给了她很多观赏的机会。她很乐意偶尔装模作样,观赏身边人的醉态。

    裴道两颊生颜色,昏昏然不能续唱。

    既然同席同枕,姬无拂认为自己很该为好友续上最后一句,笑问:“君今劝我醉,劝醉意如何?”

    第222章

    真正进入怀山州后, 姬无拂并未看出此地与外界的太大不同。路上能见的女人精气神要比别处更好些,别的似乎也是差不多。沿途县城赶来接待的林县令——还是个男人。

    姬无拂震惊万分,当着人面就脱口而出:“怎么是个男人?”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姬若木对怀山州的过分关注, 引得满朝文武多少都对怀山州有所了解,因此怀山州这些年里也接待了不少外客。出行需要路引、路费, 长途更是耗资不菲, 千里而来就为游览怀山州人文的, 基本都是有些身家背景的人物, 林县令亲自接待的也不少,对于来客或多或少的疑惑, 已能顺畅应答不再尴尬了。

    他恭恭敬敬地回答:“一地县令, 素来是不许本土籍贯的士子担任的, 某是望海州人士,任职此地县令第四年了。”

    “那就是最后一年了。”姬无拂收敛讶异的神情,眺望山川景色, “我记得你的官声很不错,来年就要回京述职了吧,看着都挺好的。”闲扯了一会儿, 才把前头的尴尬事揭过一页。

    林县令很是明白二人的来意,主动说起怀山州真正出名的女子当家风气:“这事儿在怀山州也并不是全盘都有的, 只是在么些县,往外的地界,虽有些熏陶,大致上与外界是相同的。”

    先例陆氏近在眼前, 林县令想将两个祖宗送到别处的心思很迫切,迫不及待地介绍了许多有关么些县的风俗习惯。林县令文采过人, 说起故事来颇有些精彩。

    与姬无拂的百无聊赖不同,吴王对这方面是有兴趣的,她侧耳倾听、时不时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林县令大体上是个挑不出错的县令,各方面都很稳当,历年常考都能评个“上中”、“上下”,他对当地风土人情也掌握得相当到位。

    刚开始林县令为自己摸准贵人的脉、找到合适的话题而暗自得意,说得多了一不小心就带了些闲话进去:“么些县的总人数、户数建国至今也没太大的变动,总是大差不差的那个数。”

    言下之意是,这点是不好的。

    怀山州人口不足两万户,是下州,州中县也只有四个。林县令所处磨县是州治所,算是怀山州人口最多、占地最广的县了。户口增加意味着税收、人力增多,国家因此强盛。

    他正是为此得意。

    大周数百州府以上中下区分,上州的刺史比下州刺史品级高一等,开国之初,就强调了人口的重要,人口的增长也是地方官员的重要政绩。女人当家做主的地方,人口总是不会快速增长的。任凭么些县的县令如何呼吁,往往不会有太大改变。

    虽然生孩子的女人,但男人在这方面,总是有很多话想说的,林县令也不例外。

    吴王面色不变,姬无拂的表情呱嗒地拉下来。林县令所作所为所言都无错处,但说的让她不高兴了,她也不能徇私枉法地罚一罚,给点脸色看。

    简而言之,就是吓唬一下,让林县令猜去。

    林县令眼观六路,果然注意到秦王的不愉快,以为是话题太过枯燥不得少年人心意。于是他琢磨片刻,在前带路,引人往北边一处开阔地方,场地上还有不少工匠在作业。

    林县令介绍道:“这就是大王府邸所在,多则三年、少则两年方能入住。”

    吴王府在磨县北方,山间溪流蜿蜒穿过县城,最上游的河段附近民居一概请走,就为修葺王府。半年前破土动工,眼下只能看个空架子,大概猜测一番未来王府的规模。

    吴王眉头微微皱起:“原先住在这儿的百姓,可得到妥善的安置了?可有登名造册?”

    如果因为自己的举动,导致数百人流离失所,那可是不小的罪过。吴王并不缺少财帛,更不愿在此处亏了百姓。

    林县令身后的侍从立刻从事先备好的书卷中抽出名册交由林县令,而林县令再递给吴王。吴王略略翻过几页,见内容详尽,补偿、迁址都有记载,夸奖道:“合该如此,林县令办事妥帖,与传闻相符啊。”便先收下名册,预备过些日子再让人登门访问详情。

    林县令笑得灿烂:“都是某分内之事,应当的、应当的。”说着望一眼天色,拍手道(看 xiao 说  公  众  号:xttntn),“瞧这天也不早了,某备了些简单酒菜……”

    姬无拂眼波一划,不乐道:“我累了,还是先去歇息吧,餐饭什么时候吃都来得及。”

    “住处某安排在……”

    姬无拂双手抱胸道:“这就不劳烦了,我事先与怀山尤家通过气,要到她们宅院暂住。”

    “是……尤家是有爵在身的大户,宅院在磨县确实是最好的了。”林县令摸不着头脑,不理解初来时好声好气的秦王,一转眼就冷脸待人了。

    虽然闹不明白,林县令依然满脸笑容地亲送贵人到尤家宅院外,然后被姬无拂冷语打发。

    林县令脸色终于有些挂不住了,吴王才说了句公道话圆场:“四娘,你路途劳累不假,林县令也是一片好心,莫要迁怒于人。”

    林县令顺着台阶就下:“两位大王日夜兼程赶路,自然是辛苦的,某就不再打扰了,来日再登门拜访。”吴王微笑点头,令属官送人出长街为止。

    这头,尤家人显然早有准备,门户大开,一家老小都整装等候在大门外,远远见到车队就上前行礼迎接。吴王和姬无拂扶起带头的两个八旬老妇,免去繁文缛节,依照当地习惯以“阿思”称呼曾祖辈。

    姬无拂一改面对林县令时的臭脸,笑呵呵地说:“论起血缘,尤家与姬家是再亲近不过的,两位都是长辈,无需这般客气。”

    怀山昭公主的封地在怀山州,当年怀山昭公主与父兄起龃龉,二十多岁移居怀山州后终身再未归京。而尤家祖宗就是怀山昭公主的独子,怀山昭公主就在么些县的人家里选了一个顺眼的姓——尤姓充作独子姓。

    初听这故事,姬无拂想到的却是黄帝与蚩尤于冀州之野一战,黄帝姬姓,大周宗室以黄帝为祖宗,而蚩尤名中有个“尤”字,或许这代表的是怀山昭公主与父兄决裂之心吧。

    姬无拂说两句漂亮话还成,再多说就没话了,后面的寒暄还是交给吴王来。在姬无拂的记忆中,长姊似乎能和所有人都聊很久,端看她乐不乐意。

    吃过晚膳,尤家老家主带着两位血脉相亲的贵人,走进祖母屋。老家主笑说:“虽说是叫祖母屋,却是大家共有的地方,每一样东西都是共有的。你们……也是一样的,可以随便看看,或者玩乐。最好是多住些日子。”

    老家主论起亲缘,是太上皇的大母赵国夫人的妹妹的女儿——与赵昭后同一辈分,对姬无拂来说是曾祖辈。

    么些县的孩子不离家,女儿们的孩子都是亲姊妹,如果赵国夫人当年留在尤家生活,那么今时今日,皇帝和姬无拂或许也会是这个家庭的一员。

    “我的住处需要两三年建成,如果阿思不介意,我会在附近长久地住下去,时常来打搅阿思。”吴王无意与老人分辩其中差异,面带温和笑容,与这位豪爽的老人说起旧事,而姬无拂就摸索这个不大的屋子。

    老家主很高兴:“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你要是愿意,大可以一直留在这儿。”

    母亲生下的孩子是有数的,么些县的女人会计算田地、家宅、自己的身体情况、家人的时间,确认能养好的孩子数量,绝不会毫无节制地生育。

    盲目的生育只会拖垮家族,田地承担不起过载的人口,粮食价格就会增长,当地人的生活就要受到影响,一旦再遭遇天灾兵祸,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这是林县令作为男人,永远的短板,他绝无法真正地作为一家之主去考量。而男人因生来的缺陷,本就不适合当家做主,更何况主政一方。

    外面为迎接贵人摆出的歌舞仪式走到尾声,一个中年男人进门向老家主低声说明。老家主先为孩子们引荐:“这是我的小男儿。”

    吴王特意修学过的礼俗派上用场,笑着叫人:“那该是叫阿普吧。”舅祖父的意思。

    尤家阿普有些内向,拘谨地向身份特别尊贵的孙女儿问好:“你们来到这儿,就和回家是一样的,务必尽兴。”

    怀山州的女人豪爽重义,而男人多情内向,家族团结长久的奥秘正在此间。尤家阿普是家族中颇受重视的男子,家中礼仪庆典都由他主持,而招待贵宾是女人的事,面对外人,尤家阿普有些局促不安。

    “阿普太客气了。”吴王心下升起一点不为外人所知的兴奋,对这片土地整整二十年的期待是值得的,她此刻的振奋,要比受封太子那一刻更甚。长途跋涉的旅人,沿着干涸的河床行走,在被渴意折磨到极限之前,她终于望见奇迹留存的一汪清泉。

    祖母屋内的摆件不多,地方也不算宽敞,母系的家庭人数总是不会太多的。如果能得天之护佑,每一代都不只有一个女儿,那么三四代的累积下,家族才会有几十人数。

    就在姬无拂准备回到吴王身边,听一听老家主说话时,转身之际的一抬眼,高堂上悬挂的画像落入眼睛。

    那是尤家至今供奉着的怀山昭公主画像,两百年仍然面目清楚,可见保养仔细。

    第223章

    姬无拂在画前怔愣许久, 画中人千般熟悉,她应当是见过这幅画的。

    不,应该要比眼前画像更鲜亮些。

    在姬宴平放火烧去的凌烟阁中, 也有这样一副画像, 姬无拂亲手抱出凌烟阁,是凌烟阁中唯一幸免的画像。两幅画细节笔触有所不同外, 模样基本上是一致的, 或许是赵昭后或者皇帝的手笔吧。

    姬无拂看够了画, 迈开步子回到吴王身边安坐, 指着画像问起来处:“那幅画是谁的作品?”

    老家主顺姬无拂手指方向望去,眯着眼看了一会儿, 笑道:“噢, 这个啊, 是怀山昭公主老年做寿旧部送来贺礼,据说是从她男儿家宅中抄出的旧画,宫廷画师的得意之作, 很贴合公主的样貌气质。”

    怀山昭公主远离鼎都父弟之前是有生育的,不过只有男儿。后来二十年过去,高祖驾崩, 太宗时期公主的男儿牵涉进谋反案,抄家流放死在千里之外了。

    作为公主的亲生孩儿, 手中或多或少有些旧物,被旧人送到怀山州来,未尝没有想要怀山昭公主相救的意思。公主性子果决,是绝不回头的秉性, 因而任由旧部说尽言辞,也只是留下了这幅画。

    发家开国的历史是弘文馆的必修课业, 姬无拂对旧事还算了解。虽然很多事情,当时的皇帝都不乐见为人所知,但是最终都会因为各种缘由留下只言片语的传闻,真相往往隐藏其中。

    太过远久的故事无可追忆,姬无拂点点头:“画得真好,能见怀山昭公主飒飒英姿,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趟。”

    “哈哈哈,大王喜欢就好。”老家主乐呵道,“家中也有擅长画技的孩子,大王需要的话,我让人临摹一卷送给大王。”

    姬无拂笑着推拒:“我向来摆弄不明白书画的妙处,得了好画也不知道如何保养,若是来日落到他者手中未免太过可惜,还是算了吧。”

    老家主便道:“这幅画对我们家来说意义非凡,能得大王顾惜,是尤家的荣幸。”既然贵人对其不感兴趣,那是最好不过的,便是临摹的画作,尤家也不大乐意赠与人。

    闲话说的差不多了,吴王带着姬无拂住到尤家,除了王府尚未修建完毕和对文化习俗的兴趣外,她要亲自向老家主交代尤二郎一事:“尤家二郎嫁到鼎城曾家,那是一户很和气的人家,同样随母居住,二郎本是过得很好的,可惜感染风寒就此病逝了。”

    尤二郎是出嫁曾家女后不久病逝,这样一条轻如鸿毛的性命,本无甚好说的,但他的运气很好,有着将他当做人而非筹码的亲眷。吴王对怀山州的现状还算满意,愿意多给尤家一点交代:“曾家上下我派人去查验过,二郎确实是病重,临死前留有书信给亲眷,我先前差人送还怀山州。阿思可收到信了?”

    信,当时是逐字逐句查验过才放出手的。下手的人做的干脆利落,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尤二郎毕竟是远道而来,不明白鼎城世家男子的阴柔手段,临死前也未能察觉端倪。

    吴王后来给了那家一个警告,逝者已矣,死去的人是无法回头的。

    老家主默默叹息:“万般都是命,当年是他自己想去,而今没能回来,也是命。书信我与他的阿咪们都看过了,多是些病重思念的言语,也不瞒大王说,他是后悔过的。只是病重,无力再返回家乡了。”

    山长路远,坐着花轿送进曾家的门,是很难再走出去的。老家主虽然不出么些县,却是知道外界情况的,一个在外面呆习惯的小郎,也很难再重新做回么些人了。

    从尤二郎离开那天起,她们就已经做好了失去这个孩子的准备。

    人活一世,实在太过辛苦。

    吴王不再提起这段老家主的伤心事,转头说起带来的礼物,老家主强打起精神来再聊几句,也提出了告辞。门外进来一个年轻女人,她带着两位外来的贵客走进尤家宅院内专门清扫出来的主屋。

    姬无拂放眼将整个屋子收进眼底:“这地方看着不像是用来待客的,倒像是主家自己常住的地方。”

    领路的女子是老家主的孙辈,眉眼相似,说话也是同样的敞亮嗓门:“我们素日里不住这城中的好宅院,既然两位大王光临,自然要住最好的,至于我们粗野惯了,乡下屋子住着才是最舒坦的。”

    尤家老宅在么些县,大部分人也住在那边。而磨县的宅院是朝廷天使前来封爵顺带赐下的,内里摆件都保存精细,平日里并不长住,只有需要迎接上方贵客才会进出。

    吴王既知她们心意,并不推辞:“那便要叨扰些时日了。”将人送到,领路人告退。

    甫一进门,侍从退下,吴王便与妹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而今我都到了下榻的住处,身边又有人护持,你也不必担忧了,早些回家去吧。”

    “嗯?我回去干什么?新都阿娘、阿姊们在,又没我什么事。我想在怀山州多住几天,最好是明年再回新都。”姬无拂跟着吃了一路的西风,还没感受感受怀山州的天地精华,就被长姊催促着家去,那份委屈无处言说。

    吴王站着由侍从帮着更衣,说话很是随便:“你要是和我长长久久地住下,当然是永远也不会有别的事端。不过,你来时不是说有想要去做的事情吗?我记得你在新都时候读了好些杂书,又在王府里设下馆舍收留落第学子,让人帮你研究什么算学、木工,重现旧日公输班盛况,还找人去搜罗能够远航海外的大船与船夫……不论你想做何事,你总是要回去,才能行事的。”

    王府内的动向肯定是瞒不过人的,姬无拂对旁门左道的一点儿追求,虽然让外人很不理解,但姊妹们也不会加以阻拦。

    或许有朝一日,姬无拂坐在山中也能影响天下大势,但目前的姬无拂是不行的,她有想要的东西却没能得到,迟早是要离开怀山州的。而这个时间,肯定是越早越好。初生牛犊不怕虎是独属于少年人的行事,与青年、中年人相区别,一旦过了这一阵,会错过很多。

    姊妹俩显然没能想到一处去,姬无拂突然警惕:“长姊不会是想要催促我回去,然后好看我的笑话吧?”

    婴孩时期,她的阿姊们都很喜欢逗弄小妹妹,最常做的事就是把鲜亮的玩具放在姬无拂眼前,又在下一刻迅速抽离。姬无拂与别的孩子不同,她不为这种小事哭泣,但会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作恶人不放,大声哇啦哇啦再饿虎扑食抢回小玩具。

    婴言婴语被她的阿姊们视作“小孩喜欢”的一种表现。

    这点阿姊的恶趣味也表现在后来的诸多事端中,不会看着姬无拂吃亏,但也不会过早的给予帮助,她们认为这是妹妹的乐趣。

    “怎么会。”吴王诧异地瞥幼妹一眼,“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是希望你可以尽快去做想做的事。我从前也觉得死亡是遥远且无所畏惧的,真的快死的时候,还是活着比较好。”

    越王身死那一日,她发觉自己对掌控自己和别人的性命有欲望,鼎城叛乱的一夜,她认清自己尚且有未竟的心愿。吴王伸长右手,最后一次揉乱妹妹的头发:“人不知何时何地亡,有心愿要趁早去做啊。不要等待别人,即使是圣上。”

    离新都越远,姬无拂越能看见长姊不示与人的脱跳一面,说话无所顾忌、且大胆。

    姬无拂问:“如果我把事情弄糟怎么办?”

    “嗯?”吴王琢磨了一圈,也没在记忆中找到完全没犯过错的人,“宴平火烧凌烟阁、给陈文佳透露崔家消息……从未想过后果二字。生在天子怀抱中,是多么幸运的事啊,何故胆怯?”

    拥有的足够多会让人更害怕失去,还是更不怕失去?

    “我知道了。”姬无拂拿起桌上一个果子吃了,心里想的是:至少现在她还有人托底,收拾烂摊子,再过二三十年可就未必有这样的好事了。

    第224章

    听从吴王的建议, 趁早回到新都,去实现心中设想的未来——在这之前,姬无拂还有些事情必须在怀山州完成。

    漫长的路途中, 姬无拂一次也没能和林听云单独说话, 她在离开之前必要去和林听云聊一聊,最好能让随行的医师给林听云年迈的老母亲看看病症。

    将心比心, 姬无拂认为自己应该对林师傅的母亲报以关怀, 毕竟林听云教导她非常用心, 而作为关门小徒, 就该做到“有事弟子服其劳”嘛。

    车队在尤家宅院安顿下来的第二天清晨,林听云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家与尤家关系很亲近, 住的也近。因林听云步步高升, 她家中财力颇丰,在磨县也置有屋舍。

    当姬无拂主动提出要让医师前往林家看望长者,林听云先是惊讶, 随后拒绝,异常地冠冕堂皇:“家中老母是年迈带来的小病症,大医是为吴王专程来到怀山州, 实在不该轻易离开吴王身边。”

    姬无拂眉毛一挑,灵敏地感觉出不对劲的味道, 顺势道:“既然如此,不如就让钱鑫一展身手,她是老医师了,正好我也见见她那个颇有天赋是小孙子, 要是确实是个有才干的,就举荐她入京就读太医署, 来日尚药局也能多一位大医。”

    她们师徒俩相处十来年了,都了解彼此的性格。林听云才不是这么客气的人,老母生病也不肯劳动医师的事绝不是她能做出来的。而姬无拂此刻想要关心的也不是林听云老母亲的身体,而是林听云的打算。

    天色如鱼吐白,城中大半的人将将出门,正该是姬无拂安睡的时间才对。林听云想不通,自己今儿怎么就走背运,碰上学生十里挑一早起的好日子。

    林听云无奈之下,终究选择带上了姬无拂:“行吧,你就跟着我一起去吧。”

    门外,马车具备,车上还坐着一对分外熟悉的祖孙。

    姬无拂和钱鑫及其孙子钱蔺一照面,彼此愣神一瞬,还是姬无拂先说话:“刚还想着派人去请钱大医过来,这下省事了,我们直接出发吧,我还没仔细逛过磨县呢。”

    “没事,大王随我们一起去。”林听云向车中钱鑫示意不必慌张,转头令侍从套马准备出门。

    钱鑫惊疑不定地和孙女对视一眼,缓慢点头:“我们相信林将军的安排。”

    哎呀呀,看来她今天是歪打正着,碰巧说中了林听云的安排,怪不得这么痛快就让她跟着一起来了。姬无拂心底暗自得意,挥袖否决了侍从要给安排障车的主意。

    路况太差,比起坐在障车里颠屁股,姬无拂更愿意骑马出门。她坐在高头大马上,眼神在三人之间兜兜转悠。这三人肯定还有事,能有什么事让林听云非得清晨出门操办呢?

    真好奇啊。

    三人都很明白事以密成的道理,一路上硬是半个字也没有多说,倒让姬无拂抓心挠肝地惦记着。好不容易熬到林家宅院下马,侍从都在院中,几人往内走,内室等候着的也是一老一少。

    老者与林听云眉眼相近,少者一见人就把眼珠子落在钱蔺身上,一边向姬无拂行礼,一边止不住地向钱蔺瞟。

    这头姬无拂和林母、林听云才坐下,那边钱蔺和少年就黏在一处了,有目共睹的两人关系非比寻常。

    林母面色红润,怎么瞧都不是生病的模样,往那儿大刺啦啦坐好,随口说些老人共通的病症,什么膝盖疼、腰疼、吃不多、如厕不爽快,钱鑫再给开了方子。

    那药方,姬无拂都认得,都是些温补的药材,最寻常的养身方子。

    这事儿越来越有趣了。

    姬无拂手撑着脑袋斜靠在榻上,摆足了看戏的架势,笑嘻嘻地问林听云:“这是要做什么?我怎么都看不大明白了,林师傅给我解释解释?”

    林听云欲言又止,复而闭上双眼,点了人名:“钱蔺,尤复归,你们俩来自己给秦王解释。药县县令陆氏已经撤职换了新人,你们所作所为终究是纸包不住火,能说服秦王,也就省了我向上请罪又求情的功夫。”

    两个少年人相视,钱蔺想要开口,又被尤复归按下手。尤复归抬起头来与姬无拂对视,众人进门以来,她的目光第一次从钱蔺身上移开。她走到姬无拂面前再行女子拜:“尤姓复归见过秦王。”

    “起来吧,需要这样郑重其事对待的事情,我也很好奇。你大可一说,寻常事端我还是愿意相信林将军的为人,为你平一平祸事。”姬无拂微微侧过脸,控制脸上的表情,尽量展现平静可靠的一面。

    尤复归面对天潢贵胄依然冷静自持,站在堂下将自己的身世经历娓娓道来:“尤姓复归,年十有六,籍贯药县。去年末回到母亲林悦信旧家,父家孙氏原任药县主簿,母亲于我三岁那年病亡,去年冬月家起大火,父兄家人沦丧,唯有我得邻家阿姊钱蔺救助,侥幸苟活。大母、母亲俱亡,我尚且有些家财,不愿寄居林家,欲另立女户,改姓为尤。”

    有怀山昭公主的传说在前,怀山州的女子改姓多爱尤姓,不足为奇。

    乍一听,尤复归的经历虽然倒霉了些,但并无错处。稍微往深处细思,这话又处处是缺漏。

    姬无拂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明白了:“尤娘子节哀。你投奔母家改姓是人之常情,既然家中大人都不在了,姓氏上只要你自己不计较,官府处大抵也不会纠缠。这些都是小事,我另有些闲话问娘子。”

    尤复归应答:“大王请问。”

    “主簿的家宅想来不会多么宽广,火情迅猛至此,父兄家人无一人逃生,又怎能不牵累邻居?而你又是因何逃出生天?当时的时辰、周围情状,娘子身边一个人也未曾有么?”

    姬无拂一连串的问话,顺带贬了一句陆氏,“料理此案的必是陆氏了,他虽糊涂也不全然是个废物,你俩家又是邻居,其中差错还请道明。你们今日既然有话要说,还是说的明白些好,我是个好说话的好性儿,但药县新到任的县令盘起旧账来,大概是不如我好说话的。”

    这世道对女子依旧有许多不平之处,姬无拂一听尤复归母亲早逝,父兄意外身亡,无论真相如何,心里都已偏向面前的娘子了。因此,姬无拂说话很是诚恳。寻常新官上任也要三把火,更何况裴道。裴家女子都牟足了劲儿往宰相路上走的,想要在她手上逃过一劫,怕是难说。

    尤复归听出秦王语气下的松动,先是望了钱蔺一眼。钱蔺恳切劝说:“这事是瞒不住的,秦王与吴王都是极好、极公正的人,你从实说来,她们会为你做主的。无论结果如何,我不会离开你。”

    少年人的情谊,总是最动人。

    姬无拂全然忘却自己与二人是同龄人,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钱鑫不加多思就答应来怀山州,其中少不了钱蔺的推波助澜吧,即便没有这一茬,钱蔺也是要去么些县找人的。

    听到最后一句,尤复归目光微动,把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实在是家丑过于骇人听闻,复归羞于启齿。家中有二男兄,长兄沉溺男伎美色,又恐父辈严苛,那日是为做喜事请了男伎来演奏,长兄有意断情,男伎不肯。拉扯间碰巧被二兄撞破,两位男兄素来不和,二兄便要去向父亲告发。男伎烈性,本是带了匕首来殉情,不曾想先伤了二兄。长兄恐惧长辈问责,欲缚男伎往长辈面前问罪……”说到此处,尤复归神情落寞至极,不能再言语,钱蔺亦是目露不忍。

    姬无拂听得入神,顺口就猜测:“既然男伎性烈至此,是不是顺带结果了你那不仁不义的长兄,再自绝了?”

    这事放在正常人身上是有些过于夸张,但主角一旦变成男人,姬无拂也觉得合理。她见尤复归与钱家二人都默认了,便道:“就算三人死的利索,主簿孙氏又是怎么回事?他总不能是男伎恨他拆散鸳鸯,也给了他一刀吧?”

    提到孙氏,尤复归眼角不自觉落下两三滴泪:“家中不算十分富裕,仆从也不多,等到院中仆从久不见人出入,进门去看时为现状吓得惊慌失措,出门寻人之际带倒了灯台,火势一起,势不可挡。先父不知晓兄长死讯,不见二人逃命,便回头去寻,房梁烧断砸落先父身上,竟就此死在火场了。”

    姬无拂深深望她一眼,只信了五分:“既然如此,你身世凄惨至此,又有什么需要请罪的过错?”

    “我——与阿蔺有情,不愿嫁与先父定下的县尉家小郎,当夜我能即使逃脱火灾,是因为当时我不在屋舍中,而是在院墙边上与阿蔺说话。是阿蔺冒险接我过墙,带我逃生。”

    尤复归缓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事发突然,婚事自然延后。家中兄长丑闻如若流传出门,我在族中必定无立足之地,孤女可欺,我得先做考虑。家中财帛焚烧殆尽,剩余宅院、铺面、田地大半被我低价售给陆县令,赶在族中来人、与定亲的县尉家出手之前投奔母家。”

    她既不想草草嫁入县尉家,又不肯落到族人手中,便借着与陆家的旧情,先下手为强贿赂了陆县令,老夫人钱鑫心软,加上钱蔺敲边鼓,这才让她侥幸拿到路引离开药县。

    么些县的林家只是普通人家,多年来也没能联系上流落在外的女儿,大母为此郁郁而终,今时今日也庇护不得贸然出现的孙子。她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求助远亲。早在五代之前分家住到磨县的林家、也就是林听云的母家。

    林听云原先是赵国夫人家的护院之一,撞大运碰上当年长善公主入怀山州拜见赵国夫人,成为长善公主驾前的侍卫。后来,林听云作为皇帝心腹,逐步成为公主府属官、太子率卫、监门卫将军、皇子师傅。

    林家人无一人随林听云入京享受富贵,这些年里蜗居在小小的磨县,自得其乐。偶然碰上远亲求助,只能书信求助林听云,于是有了这一遭,用最蹩脚的借口,请回林大将军。

    姬无拂听罢,仍是不能尽信,于是转头笑对林听云道:“这是林师傅家事,若是师傅早些和我说明情况,我就不多走这一趟了。”

    如果姬无拂今天多睡一个时辰,不参合这一下,事情自然随便回家探亲的林听云安排。

    可惜偏偏她就参合了,这下知道的人多了,越发难以处置。

    第225章

    尤复归所说, 并能使人完全信服,比起相信她父兄三人俱因意外身亡,姬无拂直觉她本人并不无辜。不过, 她无意为难一介孤女, 更愿意相信她浮于表面的话语,所以才不拆穿。

    而这点, 大概是场中诸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尤复归口中贿赂陆氏的罪过, 远远够不上需要林听云往皇帝面前请罪的地步, 一般来说地方只有涉及死刑的重大案件, 才会上表皇帝。林听云在见面之际就出言提醒过,尤复归说出口的依然只是一些浮于表面、不痛不痒的过错, 也许正是看准了姬无拂的心软吧。

    姬无拂所言并未在林家许下什么承诺, 将此事暂时全权留给林听云处置。林听云出言安抚了高龄的老母亲与晚一步赶来的阿咪, 将此事全部揽在身上,转身先送姬无拂回尤家宅院。

    回去的路上,就剩师徒二人。

    姬无拂忍不住问:“师傅认为这事要如何处理?”

    “四娘方才不是已经做出抉择了吗?”林听云回头看见的是姬无拂脸上的迟疑, “或许四娘还要再去问一问吴王。”

    姬无拂从林听云的语气中听出一些别样的意味,犹豫道:“师傅认为这件事我不该和长姊说吗?”

    林听云微微一笑:“这不是我应该去考虑的问题,这只是我对四娘接下来行事的猜测。”

    实际上林听云猜的很准确, 姬无拂的回答正表明了她的打算。怀山州如今的刺史是吴王,而姬无拂是即将离开的过客, 无论于公于私,人命关天,她都该向吴王说一声。

    即使是天子、皇子,也不会视百姓性命若无物, 哪怕是仆从,也不该不明不白的死去。

    姬无拂心中对尤复归的偏向, 不会成为她向吴王的隐瞒事实的理由。当然,她会适当地为尤复归说情。

    姬无拂道:“如果她的母亲因父亲而郁郁而终,她与父亲之间是否有仇恨,这份仇恨又能不能以血的方式报偿?”

    这在当下的礼法中是不成立的,孩子不能揭发母父的罪过,仆从不能指责主人的过错,妾臣也得忍受君主的错漏。

    但是,这条律法在姬无拂心中是极为过时的产物,至少母子之间,该有一份无可逾越的法则,所谓父亲绝不该被放在母亲同等的位置上,更不该成为孩子无法为母复仇的理由。

    可是,尤复归又是由父亲养大的孩子。

    姬无拂困惑极了:“早逝且受苦的母亲H文、清水完结付费文,豆瓣晋江起点文加入 Q群52④9令8以九2,和相处更多但犯错的父亲,这份选择落在孩子身上,她一定承受了很多痛苦,无处可宣泄的仇恨极可能让孩子憎恨自己吧。尤复归能走出来就足够令人钦佩了,她的所作所为应该得到谅解……吧?”

    “这些只是四娘未明真相之前的推测,且假设她有弑父行径。假如尤复归的母亲死于孙氏手下,那么她的弑父行为就应该得到嘉奖,假如她的母亲病亡与孙氏无尤,不论孙氏是谁,她的贸然行事就应当受到处罚。”林听云生长在怀山州,照惯例“知父不亲父”,生活中接触最多的男人是“阿乌”,是舅舅。

    林听云全然没有对父亲的亲近,言语间可以将“父亲”完全当做寻常亲戚对待。

    回到下榻的宅院,已是正午,秋日丰盛的瓜果充盈桌案瓷盘,姬无拂坐在案前啃着果子,向吴王把事情交代清楚。尤复归所说的前后因果,和她自己不着边际的猜测都被一股脑丢给吴王去思量。

    吴王穿的宽松朴素,取过瓜果边吃边听,好半天听妹妹说完一通,竟没个结果。她丢开瓜皮,取过帕子擦拭嘴角,问起妹妹心思:“四娘是希望我替你出个主意吗?”

    姬无拂眉头微蹙,有些气鼓:“这是怀山州的事儿,合该是长姊处置的,怎的算是帮我呢?”

    吴王失笑:“怀山州的人文我都看不过来,哪里有心去管这个?我这刺史名头不过是虚职,实事不归我管,我呢最好是安安心心做三五年闲散亲王,对谁都好。你要是可怜尤娘子,我便顺便照拂一个孤女,这是不费事的。便是你想求个真相,我也有法子得来,无非是耗费些时日。归根到底,还是要看我家好四娘,想要个什么结果?”

    孙氏父男俱亡于火灾,独活下来的尤复归口风紧实,左邻收了尤复归的钱财,右舍钱家婆孙又向着尤复归。尤复归只差一个旧日婚约,可她接连丧父兄,手头又不差钱,林家又关怀,守孝三年期间,自有大把的理由拖延婚期。

    事到如今,如非吴王于姬无拂一行人突然掀了陆氏的官职,尤复归根本轮不着她们操心。

    抛开这些浮在表面的细枝末节,姬无拂吃了小半盘鲜果,终于从千头万绪中理出一条明晰的思路:“万事开头总有个契机,前面修了礼,而今我想改一改不合时宜的律法。何不坐实了孙氏杀妻的罪名,以尤复归为母弑父为由,令满朝文武就此事吵一架,彻底改去民间以父、夫为天的风气,尊母敬母,才是家国平顺长久之道。”

    吴王嘴角摁不住地上扬:“这听着就像话多了。不管孙氏失火一案真相如何,你这想法都是可行的,不一定要用在尤复归身上。万事开头难,你只管先去做着,总归有人在后头收拾残局。”

    议论律法、改变律法都是需要长久的时间去操持的,而尤复归身上可供关注的点太多,其人秉性不甚稳重,一旦将她放在风暴中心,得来的结果太不可控。

    如果只要一个为母弑父的娘子,以大周之广袤,不愁翻不出更合适的例子。

    “我明白了。”姬无拂将一盘子果子吃尽,站起身伸个懒腰,“那还得看看尤复归的意思,这种事上不好强求人的。虽然只见了一面,但我挺喜欢她的。再者,她和钱蔺之间应当是有些朦胧的情意在,失火案的事闹开了,这些细枝末节也是瞒不住人的,也得再思量。”

    选了尤姓这事就挺好,说明人有眼光嘛。

    吴王靠在窗边歇着,完全一个富家闲散人模样,并不跟着操心:“这事你牵个头,其它的就放给下面的人安排,事事抓在手里是要累死人的。要是尤复归参合,你就与她说,如果事端闹大了收不回来,我就收她做个养女,在怀山州这一亩三分地内,保管她这辈子衣食无忧。”

    下面的人?

    姬无拂在心底把身边人转了个来回,这事终归要看皇帝的心思,她是兜不住底的,不如直接放给夏竹和林听云去做。

    当晚姬无拂就把林听云与夏竹请到院子里喝酒,她依旧不大喜欢酒这玩意,但是可以期盼酒让来客上头,万一两人答应了,她可就省事了。

    奈何两位贵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皇帝身边的机敏人物,具是滴酒不沾,最终这壶美酒被晾在一边半宿,隔日又送回酒窖去了。

    林听云是皇帝身边忠心的护卫,素来不参合前朝风波,只做个传话筒,将事情写明白,告知一声皇帝。而夏竹的闲暇也有数,留在皇帝身边伺候必须十二分留心,难得老来假日,再为亲王操劳,私以为很是麻烦。

    不过,早十年姬无拂就把皇帝身边几个内相看透了。夏竹看着性子冷清,实则比八面玲珑的冬婳好说话百倍,早年只要是姬无拂的请求,就没有舍得拒绝的,孩子都是她带的最多。

    关于这份心意,姬无拂认为和当年夏竹母亲是皇帝乳母有关系,她和孟长鹤关系也不赖,以后孟长鹤的女儿,她也愿意多加照顾。

    且不说姬无拂如何在两人面前耍赖,夏竹和林听云各自修书一封送往新都,姬无拂自个儿也情真意切地写了家书,上到太上皇下到小长庚全都关心一遍。

    吴王在怀山州顺利安顿下来,府衙的官吏陆陆续续来拜会过,一干事宜依旧是交由州司马处理。吴王向外则是闭门谢客,整日不是与姬无拂游山玩水,就是在书房记录、研究么些县的风俗习惯。

    有亲王在侧,官吏行事收敛,规规矩矩的,不敢行差踏错,百姓的日子自然好过。

    空闲时,吴王与妹妹闲聊也说:“前三十载恍然梦中故事,而今仿佛重获新生。”

    姬无拂实在很多:“这话就是我们姊妹说说,不见乾坤大,也难怜草木青。”

    吴王笑:“快入冬了,你是打算何时回家去?”

    姬无拂手里捧着闲书,头也不抬地回答:“冬日出门太难受了,我要在这儿过了年再回去。”也能陪着吴王度过这头一个远离家门的年节。

    第226章

    姬无拂不急着走, 吴王也就不再催促,但她有着年长者的职责,给妹妹提供一些建议:“既然不急着走, 最好也别窝在屋子里。我要长久地在此地住下去, 所以可以埋头先看书,但是你不同, 你该走近么些县与人多说说话, 书是尽可以带回去的。便是孤本, 也有的是人替你抄写。”

    姬无拂对么些人的事儿确实好奇, 没与吴王辩驳。

    她走出屋舍,迎面碰上的是尤家的当家人, 十七岁的尤燕。么些人选择当家人不看年龄、辈分, 尤燕能力最出众, 对家中事务、对外交际都做得最好,因而年纪轻轻就管理一大家子上下事。

    这两日里,尤燕与姬无拂相处得不少, 熟悉后说话也没了太多忌讳。或者说,么些人之间本就不太有尊卑分别,越是公正的人, 才能成为一家之长、一村之长。

    尤燕手捧衣裙递送姬无拂眼前:“这是我们这儿惯常穿的衣裙,大娘告诉了尺寸, 这套是四娘的。”按照习惯,还有些手镯、戒指之类的饰品,尤燕观察姊妹二人似乎并不佩戴首饰,因此也没多余准备。

    姬无拂笑着亲手接过:“正巧, 我也想着出去逛逛,有了这身衣裙, 在外行走也方便些。”说完拉着人进门,姬无拂在尤燕的指导下穿好样式特别的衣裙,乐呵呵与人手挽手出门闲逛。

    作为尤家的当家人,尤燕有责任招待好贵客,姬无拂这厢要出门,她便也寸步不离地陪着。么些县有独属于她们的语言,与外面交流较多的人家也会学些官话,尤家人算是说得很好的人了。

    尤燕看出姬无拂对吴王不言明的担忧,总是开解她:“我们这儿虽然偏僻,却也安定几十年了,南边的南诏国也太太平平的,大娘在这儿的安危是无需担忧的。”

    怀山州地处大周南部边境,是有军队驻守的,从前是辅国公吴女侯,后来是吴女侯的学生,现如今大概是她徒孙了。而怀山州中各族多自治,么些县自成一体,怀山州的官府大多时候只是摆设,只要怀山州内不出乱子,不扰动中央,就算是有功。

    因此,么些人是有自己的护卫队伍的,真正治理这方山林的人,也是么些人推出的首领。

    “只要大周强盛一日,周边小国我是不担心的,我只是放心不下长姊,她的身体不好。”姬无拂跟着尤燕走出山门,么些县中的尤家屋舍依山势而建,大大小小的屋舍占了半个山坡,形形色色的人见到尤燕会停下打个招呼,面对姬无拂则行蹩脚的礼仪。

    “我们会照顾家里的姊妹,虽然你们不在这儿长大,但也是一样的。”尤燕顺带为族人解释,“这儿不通外界礼仪,她们都是新学的,只能像个模样,不像你们那样仪态优美。”

    在大多数尤家人的眼中,昭后是么些县走出去的女人,昭后的后代太上皇、皇帝以及皇子们,是素未谋面的亲人。她们并不清楚四个皇子与皇帝之间的血缘关系,不会像朝廷上的官员一样斤斤计较,全然当做血亲母女看待。

    姬无拂摇摇头,十分真诚地说:“很不必让她们去学外界的礼仪,以我看来这里的东西就很好,百年千年也不会过时,反倒是外面的杂乱太多,别污了宝地就好。”

    尤燕为姬无拂事无巨细地介绍,女儿的花楼、家中的亲眷、族中的长者……每一个路过她们身旁的人,尤燕都能准确地叫出姓名和相应的称谓,她也把姬无拂介绍给亲人们。

    “我们俩是同一个辈分的人,也是姊妹。”尤燕笑弯了眼,“我有三个阿咪,要是再算上你俩,我就有七个姊妹。”

    么些人的生育也很有能者多劳的意思,有愿意多生的女人,也有一直不生育的女人,尤燕的阿咪们中两人生了五女二男,也有一个阿咪并不生育。为此,尤燕的生母让孩子们叫自己为“阿咪吉(姨母)”,反而让孩子们叫姊妹为“阿咪”,为的是妹妹不孤独。

    但实际上,每个女人,无论生育与否,年轻年老,她们都会被其她人叫阿咪。

    蹦蹦跳跳路过的孩子见到尤燕和姬无拂同行,也会称呼她们为阿咪。

    姬无拂颇为新奇地应声,顺手掏了掏袖兜,想找点见面礼物,手摸了个空才想起她换的这身衣裙里,袖子中没兜。

    尤燕笑说:“直到前年里,我才知道自己是哪个阿咪生下的孩子,我们有三个阿咪疼爱是很幸运的事情,阿咪就是阿咪,没有亲疏远近。”

    尤燕的花楼与其她姊妹的花楼并无区别,女子最早十六岁走婚,但大多数到了二十岁左右才会开始。尤燕为姬无拂示范了一下攀爬花楼的动作,她的情人会在夜晚来临之际从窗户进,又在第二天之前离开。

    这儿的女男只谈感情,情深则交往,情淡则离散。女男之情完全脱离了世俗的家财、后嗣的捆绑,反倒衬出纯粹的美好。

    “真好啊,比外面好得多。”姬无拂想起病死在鼎都宅院的尤二郎,心下叹惋,加深了不让外界纷扰此地的决定。

    么些县难得来了远方的贵客,不少人都专程来串门,就为远远看一眼尤家的客人。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路过时与尤燕对上眼,尤燕便喊了一声:“阿达。”

    那男子一阵耳红,尴尬地慢一拍应声,寒暄两句走开了。

    姬无拂浅薄的记忆里,阿达是父亲的意思,那人为什么会害羞?

    等人走远了,姬无拂就问了尤燕。

    尤燕乐不可支:“是这样的啦,有情人相会都在夜晚,就是不想被人知道,觉得害羞嘛。孩子叫了人,就好像被人知道了,他就觉得害羞啦。我也蛮久没见他了,上次还是过节吧。”

    对于孩子来说,能看见大人害羞的表情,也是一桩乐事。一般来说,人到中年就不会再这么容易害羞了,但刚才那位男子显然是脸皮额外薄一些。

    家中见得更多的是阿乌(舅舅),被称为阿乌是当地男人最值得骄傲的事,女人是生命的源泉,生育是女人天然的能力,阿乌的身份也像是自然赋予的职责,阿乌要供养、教导姊妹的孩子,比起做阿达要正当。

    尤燕见到阿乌们也是很尊敬的,有些时候阿达也会被尊称为阿乌,总归来说,阿乌是要比阿达大很多的。

    姬无拂的舅舅早三十年就魂归九泉了,不太能共情这份情谊,但死者为大,她对早死的舅舅还是有点敬意的。

    有一户人家中聚集了不少人,小狗在门外蹲守,有个人穿的最别致,姬无拂眯着眼辨别,问:“我好像看见了巫师?”

    尤燕远远望一眼就知道其间的事:“那是成人礼,十三岁的小姑娘要穿裙了,她家的阿咪走得早,必须去请巫师来主持。”

    晚餐吃得丰盛,尤家阿乌带着男孩杀了一头羊两只鸡。这是姬无拂见到的唯一不出现的女人活动,饱读数日文书的吴王告诉妹妹,女人是不参与杀生的,包括葬礼在内,死亡会污染生命的源泉。

    女人是源泉,无男不愁儿,无女水不流。

    吴王的精神一日胜过一日松快,姬无拂也住得不想挪步。

    过了年节,收到新都来信。姬无拂决定在第一场春雨来临之前启程,离开怀山州之前,她特意去林家探望了尤复归。

    那天很不凑巧,尤复归陪着钱蔺出诊未归。远离新都日久,姬无拂也忘了上门要提前告知,进门太打搅,幸好她是坐车来的,便在林家屋舍外面的拐角处多等两个时辰。

    两人踩着夕阳回家,有说有笑,尤复归腰间挎着药箱,钱蔺背着药篓,黄昏温柔地追随她们脚步。

    姬无拂放弃了去打扰尤复归现在平静的生活,她也不希望外界目光太多地落到怀山州的土地上,于是依照姬宴平给出的建议,决定前往望海州一趟,那儿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第227章

    尤家祖屋的火塘边, 载歌载舞地欢送,家人们团团坐着,位置不多优先让给老人和孩子以及吴王。么些人的亲情厚重, 缓慢、坚定地包容了外归的女儿。

    姬无拂与吴王说笑:“这儿才是真正的温柔乡, 之后我是不敢再来了,除非老来养老, 不然舍不得离开。”

    吴王伸出右手抚平妹妹脖颈边的披风绒毛, 眉目温和:“你还很年轻, 我们会再见面的, 不要怕,要一路平安。”

    吴王、夏竹要留在此地, 林听云则必须直奔新都。接下来的路, 将完全由姬无拂做主, 这是她期待已久的。姬无拂咧嘴回了个笑容:“长姊可不要小瞧我,我早已不是小孩,出一趟门才不会怕。”

    “这番话说得就是孩子气。”吴王呼出的气息散在白雾中, 后退一步为姬无拂让出上马的空间,“好了,我向巫师问过, 她说现在是出门的吉时,你会平安到家。”

    姬无拂翻身上马:“这点无需巫师占卜, 我肯定是要长命八十的。”

    吴王笑问:“为何不是百岁?”

    长鞭高高扬起,白马扬天嘶鸣,撒腿飞驰向前,冲散了姬无拂的高声:“百岁太长久, 我分长姊二十载呀!”

    留在原地的人望远许久,等整支队伍消失在目所能及之处, 吴王才收回目光,与身边人叹:“说是长大了,身量高出我半个头去,说话却还是这样没忌讳。”

    这是做人家长的客套话,外人是万万不能顺着说的。

    夏竹低笑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秦王厚德。”

    *

    姬无拂独自出行数日,自觉与此前无二,路过哪门哪户的驿站,里面的驿长已然陆陆续续地换上了官宦子出身的卫士。新的旅程甚至要比吴王同行时更加顺利,沿途的州县的官吏面对姬无拂的要求从无二话,顺从得不得了。

    大周的官员面对皇帝是妾臣,但是面对皇子是要稍微保留两分矜持的。来时路上官吏面对吴王就稍有两分自矜,而今竟然都抛却了,大有仍由姬无拂作威作福的意思。

    姬无拂并不高兴,夜间与绣虎抱怨:“他们肯定是看我年轻,随便糊弄我,真是叫人烦心。”如果只是被糊弄倒还好,烦躁的是她能看出这份敷衍,却挑不出错。

    绣虎看见的却不一样:“我看这些押衙们,是害怕大王年轻。”

    姬无拂盘膝坐在榻上,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新鲜瓜果,只当绣虎是说漂亮话哄自己:“一个两个笑得比路边野花还灿烂,这怎么可能是害怕。再说了,谁会怕年轻的,都是怕老道的人。”

    绣虎道:“一路走来,吴王看出不少弊病,但都按下不表。唯一遭了殃的就是犯到大王面前的陆氏,他们当然是会担心的。我看押衙都是很小心谨慎地侍奉呢。”

    吴王见识广博,事端见得多了,便不足为奇,面对往来的官吏也能心平气和地说话。但姬无拂不同,初出茅庐的少年人脾性最难琢磨,少年意气上头,手下力道就失了把握。

    她下手或轻或重无妨,背后有人扫尾,可底层的小官小吏一旦和她碰上,就没有下次机会了。

    再者,吴王是外封怀山州,那怀山州是南边的边境,在地方官吏看来,这和流放也没差别了。姬无拂则不同,她是要回京面圣的亲王,但凡往皇帝跟前漏上两句话,足以断去前途。

    “你说的也是,我们之后少在城中停留,尽快入淮南道吧。”姬无拂听了绣虎的劝说,又升起不忍心,觉得县令等人也很不易,县令本就是极其忙碌的职位,现在又要专门抽出时间来安顿游历各处的亲王。

    “淮南道?”

    某驿长放缓手中给马儿喂草的动作,“我们这儿离淮南道可远着,过了脚下剑南便是山南道,此后直去河南道新都,往淮南道可是绕了远路了。”

    姬无拂舆图背得比驿长顺溜,自是晓得的,但她就是想往淮南道走:“我听说那儿有俞大娘的船房,她家造的船能载万石,船上除过货物,还能载数百人吃穿用住,与陆上种植瓜果菜蔬……我听了很是好奇,想去看看。”

    “秦王想看,那是俞家船的荣幸。只是此前新都来使传召,秦王已经拖延两月了,这一去淮南坐船,就得下江南道,可不是几个月能回来的,一不小心这一年就晃悠过去了。”某驿长显然见多识广,知道的事儿不止一点半点。

    姬无拂就喜欢这样的人,让驿长放下手中的活计,坐下和自己一起用午膳,顺带说一说船的事:“新都又不缺我一个,我也是怕你们为难,这才顺带和你交代一下。你也不用劝我了,我是非去不可的。吃过饭我就继续赶路,你就只管把握的行踪往上报。总归这事怪不得你们。”

    各地驿长陆陆续续地在用府卫顶替庶民,剑南道偏远,本是不该这么快轮到换人的,正是兵部尚书考量到秦王打小就爱闹腾,特意先将这边的驿长换了。既然换了人,上头自然特意交代过,要着重关注亲王的行踪。不为其它,主要就是操心安危。

    谁不知道秦王是皇帝中年得子,稍有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姬无拂这头先说了,某驿长不好再劝,叹气道:“水上的事是把不准的,还是陆地上走得安心,秦王便是想看船,也不必非去坐船。”某驿长心头最同情俞大娘。

    “我此去不光要坐船,还要去望海州,再下广州瞧一眼大食人。”姬无拂将计划好的行程简单说了,放下竹筷起身就走,“反正我已经和你说了,你就照着往上面报吧。”

    姬无拂不听驿长挽留的废话,口哨一吹,马儿跟着跑出来。禁卫们这些日子也习惯了秦王的脱跳,见她一马当先出驿站,迅速整队跟上。

    十息内,驿站里已经没了秦王的身影,只有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

    走得远了,绣虎驱马凑近姬无拂身侧问:“刚才那个驿长,大王认识?”

    “想不认识都不成的。”姬无拂无奈摊手,“你也见过的,她是熙熙阿姊麾下一员,从前在玄武门外守门的。她无缘无故来这山脚旮旯做驿长,我是不信的,肯定是大兄或者熙熙阿姊有事等着我呢。”

    绣虎便道:“万一是有紧要的事……”

    “可别了,我的阿姊们你还不晓得么,有事不瞒着我已是很体恤我了,不可能找到我门前帮着办事的。”姬无拂抛开这个话题,俯身握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腹,驾马飞快从人群中跃出。

    如果姬无拂没记错的话,尤熙熙该有三十九岁了,正是独当一面的最好年纪。尤熙熙的亲信在岭南,说明她本人必定不远。鼎城闹出的叛军终究让皇帝对吴家人失了信重,不久之后,驻守南诏国的主将大概就要换成尤熙熙。

    姬若水那副身板,肯定是不会跟着尤熙熙长途跋涉的……吧?

    姬无拂一心要趁着消息传入新都之前进淮南道,经常拉着当地的猎人山人问询近道、小路,偏离官道的次数多了,驿站也拿不准姬无拂的动向。

    天晓得某个驿长数着日子等了大半个月也没能见到秦王驾临,那份辗转反侧的煎熬,直到听到人安全的消息才勉强松气。

    姬无拂是不知道自己给下面的人带去的麻烦的,因她的行踪不再可以预测,各地的官吏也战战兢兢地维持了好几个月的假象,一直持续到姬无拂进入别地的确切消息传来。

    人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姬无拂偶尔也会带人杀个回马枪,不为别的,就是大半夜饿了,想起某地方吃过的美食来,非得连夜奔驰再吃一会不可。

    凤子龙孙耍起无赖,地方官吏面上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私下写了无数奏疏向皇帝隐晦告状。

    这样的奏疏,皇帝是懒得批复的,在冬婳手中就剔除了。徽猷殿不多时就积起一箱子弹劾秦王的奏疏,且日益增多。宋王管着户部的事宜,常常出入徽猷殿,她是过来人,偶然撞见冬婳收拾奏疏,当即就猜出了那一堆的来处:“肯定是四娘在外头玩的兴起,看着数目,一定玩得高兴了。”

    冬婳对姬无拂也有日久生情的偏心:“秦王长在宫廷,突然到了外面,自然有许多看不惯的地方。”

    “母亲,我瞧瞧四娘这些天都作甚了!”宋王先向御案前用夕食的皇帝的知会一声,得了允许便兴致勃勃地凑上来,一卷卷揭开看,不时发出指点,“这些州官真清闲,当真忙碌无暇怎会有空去看四娘一顿吃了几个菜。这几个县令就很不知好歹,四娘逛逛山林、旁听县衙断案而已,这也要专门写一书来告状。”

    冬婳听得无可奈何,仍由宋王翻看,在旁笑道:“三娘当年所作所为历历在目,还在旧殿摆着。当年秦王也翻看过。”

    宋王脸皮厚不怕说:“姊妹嘛,本就是相似的。”

    第228章

    米仓会生虫鼠, 大周境内也不是全然安全。即便是大周的主人、皇帝的女儿出行,也是要考虑路途上的安危的。

    官道有当地官府年年维护,寻常匪类也不敢往官道上犯浑, 可谁让姬无拂心生逆反, 就是不乐意照着好生生的通天大道走,非得走点羊肠小道。

    人在河边走, 哪有不湿鞋。

    姬无拂既然不想被人摸清行踪, 自然不能再日日停留在驿站和城内, 留宿在野外的次数增多, 夜路是避无可避。大部分的时间里她的运气都很不错,既没撞上野兽, 也没碰见野人, 只有极少数的一回, 她一骑当先在旷野上跑马,不留神就冲进山贼老家。当时,其她禁军要顾及行囊, 大半落在后面,少数围护在她四周。

    黄昏之际,山贼窝在山林间, 等的就是路过的肥羊。

    而无辜的富家娘子——姬无拂依仗目力认清丛林中的绊马绳,登时拉紧缰绳放缓速度, 在林前及时转弯,收住马步。老练的禁军校尉感受到不详的气息,举手勒令其余禁军停步备战。

    没有眼力见的山贼是活不长久的,禁军身上的精良装备打眼就能看出区别, 折冲府的寻常府兵资粮自备,能用得上如眼前这只小队人马身上熠熠生辉的铁甲, 出身必定不凡。

    单单这些马匹,就是一笔高价。

    有一小贼低声问身边人:“她们穿的都是铁甲?”

    满脸胡须的老贼悄悄站起身:“长点心眼吧,那是明光甲,别和她们纠缠,立刻走!”

    另一边,校尉已然抽出羽箭,弯弓如满月,箭矢流星般扎入丛林可藏人的角落。不知动向的箭未必能射中贼寇,却能诈出两个惊慌失措的贼人。

    校尉再搭弓,两箭齐发,中二山贼肩部、腹部。其余人手中各备兵刃,围在姬无拂周身。校尉远远打量了倒地痛呼的贼人的穿着打扮,着实松了口气:“应该只是周围的山贼,安全起见这条路走不得,我们换路。”

    闻言,满舆图随便找路的姬无拂默默点头,乖巧地跟着校尉回去与卫队会和。

    人少时姬无拂还晓得收敛,身边三百人一聚齐,心里的想法就管不住了:“那群山匪一看就好打发,人也不多,不如我们把他们端了,再继续走啊。”

    校尉和旅帅对上眼无声交流,后者选择出门去找临近村庄的平民问问更妥帖的路,而校尉留在火堆边苦苦讲道理:“别的都能依着大王,只一点,绝不能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此地山脉众多,山中到底隐藏了多少人手无可估量,大王如若一心剿匪,便该通知当地府衙,以备不测,绝不能轻易动刀兵啊。临出门前,吴王如何嘱咐,妾一人死不足惜,大王若稍有闪失,妾一家老小都不足以赎罪。”根据多年经验,卖可怜的讲法,对秦王最有效。

    校尉是秦王亲事府的人,算是姬无拂的心腹亲信,她说的话,姬无拂总要听进去七分:“好吧好吧,我不去就是了……可就这样仍由山贼在此地为非作歹也是不成的,等到下一处驿站,我再修书一封送往州府与新都,提醒当地刺史率府兵剿匪吧。”

    姬无拂在这片地界放浪好些天了,校尉日日提心吊胆,今日才遇见意外已是幸运,她是再不能继续放任姬了。于是校尉趁热打铁,继续劝说:“春日江河解冻,想来不多时大船就要启程,大王想要赶上看船,必须得加快脚步了,官道最平稳,往后我们就走官道吧。”

    亲王想坐船,就不能只是她一人上船,卫队、吃穿用住的侍从、乃至于这三百匹马,都是不能轻易落下的。依照校尉来看,姬无拂不一定能坐上船,但是眼下用来吸引姬无拂的注意却很好用。

    姬无拂果真被说服了:“那就依照你的安排吧。”

    *

    姬无拂答应了就会好好地做,后三日也没再随意下车骑马四处溜达,而是安心坐在车里看了三日的书。奈何书带的不够多,大半都是先前看过的,反反复复看得多了,人就有些坐不住。

    寻常小地方是不大有书籍贩卖的,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卷书籍的庶民大有人在。姬无拂开口要书,自然就要往地方官吏、富绅家中去寻。

    富绅也不傻,平白得来向上结交的机会,肯定是用心准备、好好把握。耗时三日,特地联系三亲六故整理出一整屋的书卷,再给秦王下帖子,请人过府一叙。

    姬无拂在校尉不赞同的目光下,得意地让绣虎拿出几匹棉布、绢布。数年过去,棉花这种好物自是越来越多的人去种植,棉花和棉布的价格不再如当时一样有价无市,但在这偏远地方,依旧是稀罕物。

    再说,这可是秦王拿出来的东西,有秦王的名头在,就是一碗水,那也是天上醴泉。

    富绅用心备下宴席,又把家里的年轻孩子收拾地有模有样,家中老小整整齐齐地在宅门外迎接秦王。

    姬无拂背着手,摆出亲和的面孔,夸了夸富绅女儿的诗,吃了半盏茶,就往书屋里面走。富绅便推着受夸奖的女儿上前引路,让小娘子给姬无拂介绍屋内书卷。在姬无拂露出两分不耐时,富绅又及时退场,将空间留给贵人。

    梨木架上整齐摆放的大都是竹简,纸张在这年头贵得很,又不如竹简保存长久。书卷大都是祖上一代代传下来的,姬无拂还真翻到了一册孤本。

    捏着孤本,姬无拂和小娘子说闲话,问起周围的山水景致,一问一答间,不免提到临近的山脉和匪徒:“你可知道此去百里外的那处铜里山,孤当日从那儿路过,就撞上一伙山贼。”

    人小娘子看着年纪小,却有几分见识:“知道的,城中商贾农户出入,多有受为难的。我听人说过,后来就多了条‘山规’,要过路先留财,五货留一,就让人平安通过。”

    “这倒是新奇。”姬无拂面上表现出好奇模样,实则咬牙。

    大周收田租四十税一,立国之初商贾更是不收税,后来也不过添了关市税。反倒是山贼守在路边做起买卖,都敢要两成。

    小娘子见姬无拂有兴趣,便往下说:“自我懂事起,这儿就有山贼的传闻了,听家中大人说过,山贼狡猾,州县的押衙们查起来,山贼便混迹在良民、流民中,等事态平息,便又是山贼了。”

    姬无拂略略点头:“我一路上来,隐约听见城中庶民说起州府的什么僧尼……这地界上,还有佛庙?”

    “有的,不少人都信奉着呢,大都是求死后、或是来世。”年纪尚小的娘子不能理解成人对死后世界的执着,很是不以为意。

    姬无拂道:“那确实是没甚意思,有那份财帛去助益来世,不如现实积德。”

    离开富绅宅院前,姬无拂托小娘子誊抄孤本,再以绢布、棉布作为报酬。富绅万般推脱不得,便让女儿收下,而后热情地送秦王出门。

    匪患严重,第一要查的就是当地的官府,从富绅家出来,姬无拂便往县衙旁观县令办公事。姬无拂进门就问县令县内户口数目,成丁数量,以及往年税收。

    今年夏收多在五六月,她是等不来及了,只能先问问去年。

    县令大抵是没见过这样上门查账的,愣了片刻,才一一答上数目。

    县中人丁多少,贫富强弱,虫霜旱涝,年收耗实等事必须由县令亲自注定,庞杂的事宜是每个大周县令的基本工作。

    姬无拂令人拿着往年账簿来看了,确认无误,便指着账簿中明显少于别县的应授之田,问道:“这几年里,授田比之从前差了这么多,可我见城中庶民也不多,这田地都往何处去了?”

    县令长揖后,回答:“此地多出军户,不少田地都被授予有功的军士,再有就是州中有一香火鼎盛的寺院,颇受百姓推崇,不论贵贱,竞相献田入寺。”

    现今比起开国之初,人口翻了两倍有余,田地不足,均田也要打折扣。而勋爵贵族与文武官员到了一定的品级,就会被授予免税的大片永业田。除此以外,还有一处是没有被规范在税法内的,就是僧侣。

    寺庙受信徒供奉,名下的田地又免税,不少大户便趁此与寺庙联合躲避税赋。

    如果县令没有与寺庙同流合污的话,这事确实怪不得县令。

    第229章

    姬无拂在县里停留三日, 观察县衙内外形状,眼见大体没有差错,也就高高抬手, 不再直白地与人计较。漫长旅途的见闻, 已经让她明白,这个县里的百姓过得尚可, 不能如数授田的原因太多, 最主要的是县中田地不足。

    不是县令不想, 而是这片地方确实翻不出那么多的田地来授予庶民了。

    立国之初民力凋敝, 土地富余而无人耕种,如今不但人数翻倍, 授田的人也增加了女丁, 各地豪强又多吃多占, 流民愈众,民生太苦宗教就要占据一席之地。

    大多数的宗教给予人几分慰藉之余,肖想的依然是信徒的财帛田地。

    此地的县令能如实告诉她难处, 至少说明人大概率没和寺院沆瀣一气,已经算是不错了。

    离开县城后,姬无拂的心情肉眼可见的低落, 校尉见了就安慰:“人嘛,总是喜欢荣华富贵、长长久久, 这是人性,食色性也。”

    姬无拂出身好,这辈子不考虑吃穿用住,走到哪儿都有人招待, 恨不得塞满了她的行囊才能安心。受到这份富贵无极的好处,她自然也说不出强求妾臣清廉律己的傻话, 这是几乎不可能做到的,千古成圣者不过寥寥数人。

    品尝到权力的滋味,如何愿意放手?

    姬无拂在宽敞的马车里滚了滚,抬起头看校尉,眼睛清亮:“其实我心底明白,很多事都不好说的,错的未必只是人。”现如今的制度下,贪官污吏必然源源不断,无论律法典籍中的规矩写得多明细,执笔的是人,行事的是人,做主的是人,终究要屈服于欲望的。

    她也一样。

    真让她彻底抛弃亲王的尊荣,去做个试图改变世界、追求平等的“疯子”,她也舍不得、放不下。

    从姬无拂降生起,她就被泡在蜜罐中,理所当然地被世上所有人尊敬、爱戴,甚至发自内心地、热切地爱着。不问缘由,不求未来,支持她的任何决定。

    这份庞大的爱或许最初不发自本心、源自权力,但那又如何,她真切地受到好处了啊。

    皇帝一年四季地忙碌,无法贴身照料女儿,所以姬无拂拥有了乳母、侍从的爱戴。不能长久赖在阿娘怀里,但姬无拂所能触及的尽是柔软,谁能说丹阳阁地上铺就的锦缎绒毯不是来自母亲的关爱呢?

    母子之情未必会因相处时间的短暂而有半分的清减,生育要经历痛苦,养育也充满操劳,姬无拂真切确认自己深爱母亲,没人会不爱给自己带来荣耀、幸福、光明未来的母亲。

    看见流民时,姬无拂心中会有愧疚,她清楚身上的绫罗绸缎、宫廷庞大的支出源自哪里。但是,这份愧疚绝不超越她对皇帝阿娘的爱意,更远远不及她对自己的爱。

    自私自利从来都是天性啊。

    所以,她的痛苦来自心中对这份贪恋的否定,她乐得在荣华富贵里打滚,但是心底永远有声音在呐喊,这种沉迷是错误的。

    嗯……上辈子她懒得完成课业也会有愧疚,一边愧疚一边出去玩。

    至于为什么是上辈子,因为她这辈子已经不再为此自责了。

    “哎呀,你就当我是在悲秋伤冬、无病呻吟吧。”姬无拂放弃描述复杂的心绪,让校尉不必在意,“等我吧这儿的事写成奏疏,狠狠地向圣上告一状,把烦心事推出去变成别人的,我就会开心了。”

    校尉失笑:“那大王现在为什么不开心?”

    姬无拂鼓着脸回答:“写奏疏太麻烦,我烦没人替我捉刀。”

    亲王府邸里是有这样的人在的,姬无拂出门前没带上,现在也只好苦苦思考,绞尽脑汁地写了。还记得在弘文馆的时候,孟长鹤写书最快,下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不少同窗都很羡慕。

    天分是强求不来的,勤勉也能追赶,而她两样都无,只好雇佣有才华的人。

    校尉以为秦王在玩笑:“妾在折冲府当值就听闻诸王文采不凡,宫中学士在外时有夸赞,常有手书流传,大王太谦虚了。”

    真是美妙的误会。

    姬无拂可疑地沉默了,转头问绣虎:“去年我在新都王府里住着,好像都没怎么动过纸笔……是吧?”不然校尉怎么会有这样的误解,肯定是她的墨宝一直没有流传出府。

    “……大王去年大半的时日都在西隔城瑶光殿躲懒,宫中宴饮也有翰林学士代笔,至今确实没有诗赋在外。不过,这并非是大王文采不佳。”只是其她几位亲王、嗣王自省频繁、要求过高而已。

    望着姬无拂充满自我怀疑的神情,绣虎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句话。

    现今史书记载的千年内,如今时今日鼓励女人走上朝堂、甚至将资源偏向女人的时代前所未有,越是讲史,女学生们就越是努力奋进,谁也不能预料盛世哪日会猝不及防地结束。

    从太上皇时期走过来的女人大都奋进到老,老裴相致仕不忘回乡教书,凡是能留在朝堂上的,即便因争斗受贬谪,也极少有辞官归隐者。

    到了姬无拂出生的时间,大周女人做官已经有一定的规模,终于开始出现偷懒的余地。

    姬若木和姬赤华眼瞧着就比姬宴平和姬无拂稳重懂事,也是经历不同的缘故,前者从动荡的尾巴中走出,后者出生已经站在顶峰,从未受过居高临下的轻视。

    姬无拂没能接收到绣虎的安慰,幽幽望着人说:“谢师傅整日在我面前挑剔我的字、诗赋、策论,原来在外面还是会夸奖我的。”

    校尉尴尬一笑:“哈哈,做人师傅的总是这样,嘴硬心软。”

    也可能是因为校尉还在折冲府当差的时候,姬无拂尚且未封王开府,“宫中诸王”并不包括在学的小皇子啊。

    身边少了吴王帮忙查漏补缺,姬无拂写完奏疏,便送回新都王府,令府中长史依照她的意思润色过,再送入御案。至于寺院具体情状,姬无拂眼下时间不够,便也懒得再去看了。

    百姓事佛,对于朝廷而言,几乎没有好处。朝廷把持着度牒,想要正式出家往往要耗费上万才能购得度牒。

    姬无拂看来,男人都去做沙门弟子,侍奉外神,也不繁衍、作恶,也算是不错。但是,寺院免除地税遥役一事,尚且需要商榷。任由寺院做大,与豪族发家无异,圈地占田、雇佣佃农,殊途同归。

    一入淮南道,姬无拂就无心再往各地去找事了,俞大娘航船岁一往来,南至江西、北至淮南,错过这一茬,就得等明年。姬无拂紧赶慢赶,临在开船前赶到船场,借着亲王名头,顺利地见到了俞大娘本人。

    俞大娘是外人给的称呼,俞是她本家姓,大娘指她是家中长子。

    俞大娘见到姬无拂端端正正地行女子拜礼,说笑道:“我本名是载万,家中长辈也是造船的营生,江湖言:水不载万,长辈也这样教我。但我不信服,总是大言不惭要造不啻载万的大航船,长辈听得多了,干脆就用载万做了我的名。”

    两人站在江边说话,长风拂面,眼前正是俞载万亲自设计、打造的不啻载万的大船。它是当今在江湖水面行船的极限,想要承载更多重物,就要往海上走了。

    姬无拂赞叹不已:“大娘既然能说到做到,也就称不上‘大言不惭’,而是豪言壮语。”

    “此船,不日就要往江南西道去了。”俞载万带着姬无拂上船观摩一圈,介绍其间设施。船上已有船工数百人待命,女男半参,开巷为圃,衣食医药无一不包,养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间。

    姬无拂看得兴起,站在船头迎风而立,自觉飘飘然,顺口就问:“我正要往江南东道望海州去,大娘可多载我一程?”

    俞载万在接待秦王之前就已经想好了答案,从善如流:“能与秦王同游,是我的荣幸。”

    反而是姬无拂有些讶异:“我上船之前,身边侍从具是担忧不已,还是大娘直爽。”

    俞载万坦诚道:“我不过是区区富商,官吏尚且不敢得罪,更何况秦王。秦王必是信重身边心腹近侍,近侍才敢进言,而秦王开口,莫敢不从。”

    “大娘诚实待我,我很欢喜。”姬无拂眺望江水尽头:“去年我令府中属官往江南道寻能过海的大船,始终不得心意,大娘可指点一二?”

    俞载万沉吟了一会道:“江湖上行船与海上不同,淮南杨子有官设船场,是因为水陆要冲,漕、盐运转。而寻海船,就要往广州去,那儿的大食人从海上来,他们的海船是生死长途中历练得来。”

    第230章

    既然俞载万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看来找船的事会有个好结果。

    姬无拂欣然道:“现在我信大娘是一早得到我要来的消息了。我府中的属官知我寻海船,都以为是我看上了高丽的一亩三分地,要找战舰。我是不愿平白起争端的, 只想着找些实在的好东西。”

    “我是个商人, 心里想的尽是些商船的事,战舰是全然不知晓的。秦王垂问, 自是我分内既知的事。”具体是个什么东西, 姬无拂不说, 俞载万也就不问, 陪着人在船头吹风。

    大周富商不少,地位却不甚高, 如俞载万这般的富商与官员打交道的时候多了, 察言观色当然不在话下。

    这样的商人多在都城以外, 如鼎都、新都内是留不长久的。一如当年急匆匆举家牵走的王家人,临走前还给玉照留了个贤内助王孺人。

    秦王要在船上久住的话放出去了,跟随在姬无拂身后的绣虎先行一步下船准备。她们数百号人都要上船, 加上马匹、行囊,这艘船应当是不适合再运货了,船舱都要空置出来住人。

    别的不说, 单单船费,就得先给人补上这一趟行船的损失。

    眼见下属面露难色, 姬无拂向绣虎表示尽管花用,不用替自己省钱:“我手头省了,下面的人不知道要亏损多少,你只管去花用。我总不至于多走这一趟水路就吃穷了。”

    反倒是俞载万, 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被她吃穷了。供养一船人是件相当费事费钱的事,姬无拂带着人马上船, 挤兑走了货物的余地,俞载万的这条船今年就没了收入,其中落差可不小。放在家底薄一些的人家,是要全家流落街头的。

    这话说得忒刻薄,但此时外人在场,绣虎不好出言提醒,只得告退。

    等下属们都分头去奔忙了,姬无拂耳边清净,心旷神怡地观赏江边景致,来往的各色行船,百舸争流、千帆竞渡,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象。

    俞载万掐算时间,适时出声:“前头盐铁转运使与我交代过,如果接待秦王,船舱各处需由匠人再检阅。还请秦王移步,下船避风休息片刻。”

    船头吹风要是不留神将秦王吹病了,她担待不起。

    念在往后数月都要在船上过,姬无拂并不强留这会儿功夫,跟在下船去吃新鲜饭食。此处富商巨贾多,吃食一道上就很下手笔。毕竟富商受限颇多,明面上穿不得丝绸金银,从前又不能科举入仕,大把的时间的钱财都花在嘴上。虽然比不过京中花样繁多,也别有风味。

    正式起航那日,此地官吏专在水边为秦王摆下饯别筵席,奉送粮食、财帛、人手上船。这儿盐铁转运的所在,各个官员也满肚肥肠,很舍得下油水奉送秦王。

    姬无拂坐在上首,该吃该喝,面上也带着笑意。上前来说话的官吏总有些隐晦的话,姬无拂只做年少不知状,手下人受礼则来者不拒、全盘收下,集成账册一本。

    绣虎此前烦恼的用度问题,一朝解决,全由着当地的官吏帮着担了。

    姬无拂转头就把新得的钱粮分了俞载万一笔,用作此行的花费,言语间毫不隐瞒:“我本是没想多走这一趟的,手里财帛不足用,这份儿你就先拿去。不必忌讳,等我回了新都,王府自会如数补足转交圣上。”

    俞载万尴尬微笑,客套一句:“秦王驾临已是屈尊,载万又岂能……”

    “这些废话就不必说了。”姬无拂占据大船最高的房间,临窗眺望岸边穿着各色官袍的人,“有些事已成定例,我若锱铢必较,显得太过,可若全然不计较,心下有些过不去。”

    经营船队,要路经各道州县,层层关卡,便是姬无拂也知道,行商在外不出点买路钱是很难把生意长久维持下去的。

    大周官吏俸禄颇为丰厚,似乎不贪污也能过得不错,但这是相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实际官场上,孝敬上官、送往迎来、女男婚嫁、都城高昂的房价……哪一样都要钱财,且是年年如此。

    姬无拂长居宫廷对外送礼的风气也略有耳闻,便是她自己的宫室,年复一年也堆满了逢年过节收到的礼物,奇珍异宝、金银器皿总是不缺的。有些职务油水丰厚的官员,会特意向皇帝内库进献金锭。

    只要不过度,皇帝也不会太过计较,偶尔提溜两个出来杀鸡儆猴,警醒百官,大部分是律法外不成文的规定。

    姬无拂转头问俞载万:“站在这向下看,下面的人应当是看不见你我的吧?”

    俞载万点头:“此间为贵人准备,处处考虑周到,才是待客之道。”

    “那好。”姬无拂指着下方的官吏问她,“大娘平日里面对上下官吏是怎么做的?这生意上,总少不了往来吧?”

    俞载万一时间摸不准秦王的意思,迟疑几息,道:“秦王的意思是要问我与各地州府官员的人情往来?”

    “不,我想知道的是,平常官吏是如何难为百姓的,两头抽成的。说点你乐意说的,不用紧张。”姬无拂说话间,绣虎端着茶点进来,放在坐榻上的矮几上,又与二人沏茶。

    姬无拂便示意俞载万与自己同坐榻上,不必拘谨。

    俞载万借着喝茶的时间,凝神细思,慢慢回答:“世间公平是分人的,一旦认了这点,行船沿途州府押衙的种种就称不上为难了。”

    “最上等的公平,自然是商船经过各地采买补给,入关入市向官府交一笔正当的税金,便由商船过水,两厢无碍。但是,行船在外,地方各有要事,总有个轻重缓急。行商走贩得体恤农户,更得体谅胥吏,为了赶上时辰,不免要耗费些气力财帛,与人坐席、赠礼,求个旅途顺遂。”

    说着,俞载万也笑了一声:“水上行走,时节是极为紧要的,若是稍加资财,就能一路顺畅,我也知足。这就是次一等的公平了。”

    姬无拂行走在外,厨子是宫里带的,野外没有她发挥的余地,船上有足够的时间消磨,茶点就出自姬无拂素来喜爱的白案之手。乳酪入口即化,俞载万说的也有趣,姬无拂吃得很满意,接话道:“那最下等的也不该叫‘公平’了,该是如何?”

    俞载万道:“这最下等的,便是我出了人也出了力,却依然不放行。非得肉疼出一出血,再往上头去求人,重新博得一个暂时的公平。”

    上头的官受了礼、收了状,雷声大雨声小地敲打手底下的人,胥吏便收敛一阵子。但这番功夫,多半是虚的,落在身上不痛不痒,再过一阵又要复发。

    姬无拂便说:“这听起来还不算最下等的,若是求不得,会如何呢?”

    “若是求不得……那可是不敢想的事。”俞载万碗中茶水见底,拿过矮几上茶炉添茶,“我呀还有几分运气傍身,尚且没碰上那样难堪的局面,否则是无福坐到秦王面前吃茶的。”

    万石的大船上,货物堆积如山,错过了好时候,货物就要贬值、积压。身家不丰厚的船商,遇上一两回倒霉事,就要破家。商籍不许科举,家里养不出支柱,就要往外头寻求依靠,照旧是破财消灾的路数。

    不是所有商户人家都有户部姚沁的运道,当年姚家娘子恰巧赶上好时候,不知多少人酸掉牙。

    姬无拂盘算往后路途,准备收个人在王府里专门管海船的一摊子:“大娘瞧着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家中儿孙如何?也该在家中念书识字吧。”

    “长子在家中看顾,幼子在船上做管事。女孙州学就读,男孙有个在船上学着,十二岁,粗苯得很,不敢叫来秦王座下献丑。”俞载万年近五十,家中两个孩子天赋俱不如她,孙子都送往州府借读,孙男则学些船工事宜。从听说秦王消息那日起,她心下就思量过此事,一是时间上不足以将孙子远道接来,二是那样太过刻意。

    “十二岁太年幼,摆弄不开,我出来的匆忙,手下缺个识水性的人。你是明白人,不必拘泥血亲,若是你家有人合适,下船时便送两个来从此跟着我吧。”

    姬无拂说完,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匹夫多无知,给我选个女人来。”

    这头要两个人,是给俞载万留了余地,幼子成器最好,不成器也能再添个利索的人。

    第231章

    俞载万千恩万谢地下去了, 要去办秦王交代的正事。绣虎送人下楼,转身关好门,从怀里掏出巴掌大的账册放在姬无拂眼前。

    姬无拂拈开看了, 读了大半又心烦意乱地放下。面对俞载万时说的话有余地, 回过头来,贪官当然是不能放过的。作为皇子, 她的身份在不同时候是摇摆不定的, 与皇帝同处一室, 她是女儿也是妾臣, 但面对官吏她又成了君王的分身。

    皇帝和官吏并不全然一体,这点她早在农庄打闹棉花的时候就明白了。

    姬无拂是农庄的主人家, 捡回来的流民作为佃农打理田地, 土地的产出的棉花刨去四十之一的税、再加工售卖就是农庄的收入。现世的规则中, 姬无拂拥有农庄的全部,土地、树木、屋舍、家具、农人、棉花……如果姬无拂狠心些,只给佃农提供维持生计的衣食, 绝大部分的收成就全部进了她的腰包——而这,就是历代皇帝追求。

    百姓有吃有穿有田地忙活,没有闲心惹是生非和造反, 再供养皇帝一家族的吃穿用住。

    但是大周幅员辽阔,远不是一座小农庄能比的, 皇帝不可能独自管理,必须依靠层层官吏,而官吏作为中间人,一面从百姓手里收钱, 一面向皇帝内库交钱。

    就连农庄的佃农也有忍不住私藏棉花与棉布的,更何况官吏。从一个百姓手里克扣一文钱, 千人就是一千钱。大周七品的县令月俸一千七百五十钱,再给食料、杂用三百五十钱,一月统共两千一百钱。县属人口都是万人起步,县令只要稍加克扣,手中的钱银便能翻数倍。

    再者,百姓面对有权有势的官吏,是畏畏缩缩、能忍则忍,不敢加以抗衡的。便是如俞载万这般的富商,在官吏面前能说上几句话,内里必是万分小心谨慎,出门行商多有银钱开道。

    天高皇帝远,百姓想要告一状不容易,也不相信上头的人能为自己做主,只能任由欺侮。能交上几钱了却的事情,是决计不肯闹大的。上面的人不知晓,下面的人不挣扎,县官州官贪污起来自是如鱼得水。

    皇帝不知道是一回事,但心性稍微强硬些的皇帝都是不能容忍手下大贪的,官吏每多抽走一分,到国库的财帛就少一分,天长日久人人抽成,朝廷总有发不下俸禄的一天。

    届时,皇帝的日子不好过,下面又是民不聊生,唯独肥了中间的官僚。

    这又是皇帝的一项苦处,她少不得人手,又限制于妾臣。历朝历代都少不了皇帝和妾臣之间争夺权力的事。

    真论起妾臣来,清官又是很冤枉的,历史上不着调的皇帝更是层出不穷,例如东汉,大半都是短命又懒政、好享乐的皇帝。

    正如男人当家做主的小家是争纷不断的,母与父爱恨不休,父与男要争斗,母与女纠缠难分,换到怀山州的么些人里,母亲来当家做主一切事务都顺遂了,代代和谐,老幼有靠。

    可见如今整个世界的规则就是错的,考验人性,又将最不合宜的人放在不合适的位置上,妾臣强忍君王,百姓忍耐官吏,女人容忍男人,真不愧是男人立下的法则,竟没有一样是利她的,归根结底只利男人自己,贪心之余有着数不清的杂乱纷扰。

    现在站在皇帝位置上的是姬无拂的母亲,她既做不到、也无能去伸手打倒现行的制度,她就只能信任母亲,相信她强大、伟岸的母亲会将大周治理地更好、前所未有的好。

    眼下,皇帝的敌人是日益庞大的官吏及其附属,他们趴在百姓身上吸血,那么这些人也会是姬无拂所痛恨的。

    姬无拂指尖划过账册上的墨迹,将内容大致记下:“再誊抄两份,先后发往新都,一份进宫,一份送王府留存。这个就先放在你身上,或许有用得到的一天。”

    绣虎应下:“先前大王让王府寻找擅长建造海船的大匠送往广州等候,方才已有回信,说是大匠已经上路了,最迟两月抵达广州。”

    “那就先这样吧。等人到了再传信,让她们在广州安心等着我们过去。”姬无拂对神雪姑的能力很放心,并不多问。

    船离岸远了,不免颠簸。姬无拂小时常在浴池里戏水游泳,并不惧怕水,也没有晕船的反应。但跟着她长大的绣虎,以及常年生活在北边的禁军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绣虎上船不久,就开始昏天黑地,三餐不进、浑身乏力。幸亏俞载万考虑周全,一人灌了一碗草药汤下去,勉强止住痛苦情状。

    “看着也太可怜了。”姬无拂浑然不觉船上、陆上有何不同,莫名地观察绣虎数日,确认对方不是吃坏肚子或者中毒才放下心。

    每日来给绣虎、校尉送药汤的,就是俞载万推出来的幼子和姪子。绣虎身体不适应船上生活,便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陆陆续续地交托到二人手里。

    姬无拂在每日看书的空档,不由自主地联想往日看的传奇故事,无根据地在心里瞎想一点儿船被匪徒挟持或者两人心生歹意下药暗害她的故事。

    不过,都是些姬无拂自个儿想想也要发笑的闲事。

    显然有人比她更担心这种事情的发生,凡是姬无拂入口的吃食都有三四人盯着,生怕她在船上出点意外,连累满船三族陪葬。

    船上的景致是极好的,凭姬无拂的目力,可以饱览名山秀水,也能一观当地民生。在外行走的时间越长,所见所闻增长,她的情绪也不再轻易地起波动。她学着吴王将感想记录在手边的书册上,在船上的两个月,累积起厚厚的两卷。

    船上各处她都跑过,俞载万的幼子俞二在一旁讲解船上设施的用处。等姬无拂站在甲板远眺时,另一个管事说起当地风闻逸事、官吏行事、物价风气,竟是个百事通。

    这样的人物,料想俞载万手下也不会太多。

    有秦王在船,俞大娘航船这趟没载货物,一路通行分外顺利,不但没给出买路钱,反倒得了不少秦王的分赃。姬无拂对此适应良好:“大鱼吃小鱼嘛,我明白的,先记账。大娘只管收下,不用客气,只当是我谢过你推荐的能干人了。”

    不消几日,说起话来已经和山大王无二了。

    俞载万无奈道:“秦王高兴就好。”

    想来只要秦王在朝,以后也不会再有人收她俞大娘船的买路钱了。

    船停靠在江南西道的西州,下船后她得再转道去江南东道的望海州,

    望海州大周最富庶的地方之一,也是秦王名义上的封地。大周没有实际分封给亲王土地,大都是说出去好听的名号,除非宗王出镇,望海州内的官吏也不会与秦王产生从属关系。

    爵位的收入在于皇帝赐给的封户。封户也分几档,七口人、五口人、三口人的税金是不同的,富裕地区和贫困地区的税也不同。秦王名义下虚封万户,食实封三千户俱在望海州,全是七口之家的殷实门户。

    吴王、宋王、以及封太子之前的楚王,封户与姬无拂一般无二。吴王看中怀山州,不挑剔人口,多是么些人。有吴王在,么些人往后的日子该是很好的。

    望海州早三十年受过皇帝整治,望海州刺史一向皇帝钦点的信重妾臣。下船之前,姬无拂特地问了左右:“如今的望海州刺史是何人?”

    州刺史和县令都是三年一迁,今年望海州刚换了刺史,姬无拂走得急,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皇帝点了谁来。

    校尉拱手道:“是从前的东宫少詹事王襄,吴王举荐,圣上钦点为望海州刺史。”

    姓名太熟悉,姬无拂脱口而出:“御史中丞王施寒之子、王诃她娘?”

    校尉笑道:“是大王熟悉的人。”

    小时候去东宫玩,十次有八次要见到王襄的,她闹出些事端,也多是王襄代替姬若木出面摆平。说起来,就连养花学士那些被糟践的花草,都是王襄去赔偿的。

    “王刺史为人我知晓,她治下必定是安稳太平的。”姬无拂脸色发苦,在她印象里,王襄是最严肃的人了。

    绣虎嘴角一抽,精准把握姬无拂的心思:“大王的意思是,我们从西州直下岭南东道的广州?”

    姬无拂微不可见地移了移目光,心虚摸鼻尖:“这有什么不好吗?”

    优秀的下属是不能对顶头上司说出太难听的话的,王府属官更不该拒绝亲王合理的要求,于是绣虎和校尉都保持了可疑的沉默。

    直到走下船,西州刺史上前问好,当头丢下一个好消息:“京中传讯,天使已在望海州等候秦王了。圣上爱子,太子关照幼妹,担忧南边暑热,送的是夏日的衣物用具。”

    这下,望海州是非去不可了。

    第232章

    鼎城之乱后, 诸多世家吸取崔家灭门的教训,令族中老小分散多处,或是回族地, 或是南下江南各州。

    世族多有高官厚禄者, 从前更有世家操纵皇室如“王与马共天下”之故事,因而大周皇帝力求削减世家威势声名。叛乱中崔家上下男丁沦丧, 从叛军手中救回的几个娘子与少数几个外任的崔姓官员成了偌大家族的独苗, 不足以支撑起整个崔家, 声势大减, 加之鼎城中崔家大火,牌位、族谱毁于其中, 如今已经称不上是望族了。

    西州因水利通达, 商贾如织, 人口繁茂。西州与望海州两处,最受世族青睐,两州刺史俱是皇帝钦点上任, 与望海州刺史王襄名门之后不同,西州刺史杜仲雅庶民出身,皇帝心腹、曾随侍吴王身侧。

    姬无拂初听人介绍, 并不知其人,见面才恍然:“……雅阿姊, 近几年你我之间倒见得少了。”

    她印象中姊妹间称呼是极为随意的,其她妾隶则以官职称呼,大雅小雅与她年岁差的太多,相处很少, 这是她头一回听小雅的大名。

    大雅、小雅原是皇帝早年从外带回的孤女,因是皇帝赐名, 外人皆知二人受皇帝照拂,正式的姓名反倒不为人知了。两人入学时,师傅要求禀明大名,二人商量之后自认森林土地为再生之母,愿以杜为姓。

    大雅为杜伯雅,小雅为杜仲雅。

    “外任上,难免少了许多回京的时候。住所已经安排妥当,还请秦王与我来。”杜仲雅是去年四月上任西州刺史,一年过去,此地事务官吏一概了然于胸,与秦王行路、交谈之际便将州中官吏、当地望族简单交代了一遍。

    原先在鼎城的世族姬无拂了解的不多,略略知道个大概,唯有那几家最出名的能稍微叫得上族老、族人姓名。挪进西州的几家中,姬无拂只认得一个姓,赵。

    姬无拂犹记得,玉照同母的男兄崔大是嫁给赵家娘子,便问:“赵家族亲住到西州了?赵郎中何在?”

    说起玉照,难说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崔家灭门,牵累了玉照的母亲临月和崔大,崔大当场就死了,临月则不幸困在叛军中奔波数月,好不容易救回来又病倒了。年近六十的人,又是享受了一辈子富贵锦绣,禁不住惊吓,缠绵病榻一整年,近日去世了。

    临月的身份尴尬,但毕竟是玉照的母亲,玉照不但伤心,且要为母亲守孝三年。而赵家娘子升任吏部郎中不久便遭逢丧夫,幸得大周礼书早改一步,使她得免斩衰祸事,不必为夫守孝。

    杜仲雅喟然叹息:“赵公归天了,赵娘子为人孙辈,自是要扶棺椁归乡守孝的。”

    男人总是不太长命的,赵老翁能熬到致仕已是男人中的佼佼者了。姬无拂无甚感触,听到棺椁,倒想起临月以庶人之身,死后有棺而无椁,端王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极了,眼瞧着身体也是一日不如一日。

    姬无拂跟着轻叹:“老一辈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人都有这一关啊。”

    周围掐着距离跟随的大小官员纷纷感叹时光易逝,岁月催人老。

    杜仲雅适时结束话题:“秦王还很年轻,这些是我人到中年的一些牢骚,很不该和秦王说起,不提也罢。”

    西州城中景致与别处不同,颇具水乡韵致,往来百姓衣着齐整,面色红润,一见既知衣食无缺。

    抵达临近府衙的宅门前,一翩翩少年向秦王见礼,杜仲雅为之引荐:“这是我长姊之女,名嘉,近来在西州游学。”

    “本不该在今日来叨扰,奈何嘉明日清晨便要往北边去,不得已在此时拜会秦王。”杜嘉也是在弘文馆就读的学生,与姬无拂年龄相仿,两人所处课堂不同,但也有过数面之缘,不算陌生。

    姬无拂颔首:“水路安逸,嘉娘与我有同窗之谊,何谈叨扰。我不过是途经此地,便是嘉娘不来见,也算不得失礼,既已见过,嘉娘且去为明日行程准备吧。”

    秦王说话素来是不用人猜的,杜嘉便也不再客气,避开杜仲雅的视线,长揖告辞:“谢过秦王,嘉先行告退。”

    姬无拂一眼看出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对,但她无意参合杜仲雅与姪儿的家事,只当不知,背着手往宅院里走。西州园林一步一景、移步换景,相当赏心悦目,很不必说些话来打搅心情。

    等秦王看够了景色,杜仲雅陪坐在厅堂内与她说闲话,不知怎的,两人就说到儿男事上。杜仲雅说姪儿姪男,姬无拂说长寿长庚,两相得宜。

    说到兴之所至,杜仲雅面露惭色:“说来惭愧,有一事我要先与秦王交代的。我膝下有一男,年十七,名菩萨蛮,本性顽劣不堪造就,借着姪嘉离京游学,私自偷跑出门,如今正在望海州。”

    皇帝对待姪男严苛,妾属自是惟上是从,上行下效,管教严格,少有支持家中男儿入仕的。杜菩萨蛮养在京中杜伯雅宅中,突然跑到江南西道的望海州去,说出去耸人听闻。

    姬无拂问:“大雅阿姊治家甚严,如何能让少男摆脱宅中侍男跟随嘉娘远行数百里?又独自离开?”

    她出门随行数百人,也是早晚清点,出入报名,何至于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族少男跟随数百里而不被察觉,除非杜嘉有意帮着欺瞒长辈。

    “是杜嘉私自将人带出来的,行至半途,趁着杜嘉出门采买,菩萨蛮又带着一个侍从偷跑了。”杜仲雅无奈道,“菩萨蛮是家中幼\男,姊妹偏宠,竟连这样的事都敢帮着隐瞒。依照我的意思,往外传言菩萨蛮病重夭亡,再私下寻找便是了。可杜嘉不肯,非要亲自往望海州去寻找。”

    孩子任性起来,大人是一点儿办法没有,只能帮着收尾。而大雅小雅对抛弃她们的母亲耿耿于怀,养育孩子实在狠不下心,不意落到今日尴尬局面。

    以杜仲雅与杜伯雅姊妹在朝中多年积累,找人肯定是比初出茅庐的杜嘉容易百倍,既然杜仲雅已经知道菩萨蛮下落,说明人大概率已经受到保护,根本无需杜嘉再费心。

    比起杜仲雅口中说的,杜嘉是担心菩萨蛮安危,姬无拂更怀疑,杜仲雅有意令菩萨蛮在名义上“死亡”。

    即便看在杜仲雅与吴王的关系上,姬无拂也不能放任不管,便道:“阿姊既然知道菩萨蛮的动向,人应当是安全无虞的吧,即便任由嘉娘去寻找也无妨。只是,小雅阿姊希望我做些什么?直言便是。”

    杜仲雅见隐瞒不过,俯身下拜:“宫中有意在明年采选良家子充盈东宫与诸王府,有风闻言掖庭欲礼聘菩萨蛮。菩萨蛮年华正好却性格乖张顽愚,听得二三风声,便闹得家中风雨,私自离家。杜家蒙受皇恩,岂能有如此忤逆之子。有此子是祸非福,我托付王刺史于望海州择一寺院,弃其本姓,出家为沙门子弟。杜嘉认为处罚太过,这才急忙赶去望海州要与王刺史说明原委,我是借着秦王的消息,拖延杜嘉一日。恳请秦王相帮隐瞒此事,保全家门名声。”

    姬无拂都没听说采选良家子的消息,多半只是风声,来年究竟有没有这回事还未可知,这杜菩萨蛮就闹腾地离家出走千里开外,确实是有够叛逆的。

    这母亲真难做啊。

    听完前因后果,姬无拂立刻上前扶杜仲雅起来,同情道:“举手之劳,阿姊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顺带她还帮菩萨蛮说了句好话:“小儿顽劣是常有的事,嘉娘手足情深,阿姊何不原谅则个。”

    杜仲雅却是心意已决:“或许我本就是母子缘分浅薄的人,菩萨院中生下菩萨蛮,前世因后世果,他命属方外之人。”

    第233章

    午后的日光自窗外斜照入室, 落一地金光,杜仲雅背光而立,令人看不清神色。

    姬无拂望着她许久, 感叹道:“真是不孝顺的孩子啊, 让小雅阿姊这样的为难。”

    杜仲雅姊妹无父无夫,生育全凭本心, 若说她日常对男儿有多少刻薄, 姬无拂是不信的。菩萨蛮能够养成如今这样, 背离长辈意愿、胆大包天地私自出逃的顽劣性格, 必定有家中长辈纵容放任的原因。

    这样一个任性的孩子,鲁莽脱离母亲的怀抱后想要在残酷的外界生存下来是很难的。菩萨蛮一旦被杜仲雅舍弃, 就会成为没有户籍的流民, 即便身上携带了财物, 凭他柔弱的身体和冲动的性格,财物只会成为他的催命符。

    再者,未长成的孩子, 如何能与大人相抗衡?

    杜嘉能与杜仲雅争执,且在杜仲雅不允许的情况下奔赴望海州无阻,大抵也是杜仲雅心软了吧。出家为僧, 何尝不是给了锦衣玉食的小郎所求的自在。

    姬无拂感叹完,依然点头应允:“阿姊的意思我已明了。宫廷中何时缺少过美人?不过是顺应百官所谓繁衍后嗣的呼声, 才时有礼聘美人之事。以我所见,菩萨蛮有心向佛,应当顺从他的心意。若非我贸然来此地,也不会令阿姊这样为难。此事就由我抵达望海州之后, 书信向圣上表明。不必涉及菩萨蛮私自逃家,只当是他随嘉娘游历在外, 吃罪于我,因我受罚留在望海州。”

    “仲雅谢过秦王。”杜仲雅再拜谢,“此事本与秦王无关,却劳烦秦王为犬子收尾,实在惭愧。”

    既然答应了杜菩萨蛮的事,姬无拂便打消了在西州多住几天的设想,修整一日,后日便启程去望海州。

    用来休息的这一天也难安静,络绎不绝的车马往来,门房的拜帖小半日收了一打摞,附带礼物无数。姬无拂让去盯着堆放的礼物登记造册,收拾出能现用的,再把多余带不走的丢给西州刺史,个别昂贵的先收拾着,到了望海州回礼用。

    午时,拜帖送到姬无拂跟前,姬无拂挑挑拣拣地选了一封出来。别人也就罢了,赵娘子她还是想见一面的。

    服丧期间本不该往他人家做客、宴饮,姬无拂体谅赵娘子仕途,因而亲自往赵家宅院去见人一面。赵家老翁新丧,赵娘子穿着缝边齐整的熟麻布丧服,因祖辈过世孙子无需执杖,所谓“不杖期”。

    赵娘子脸色苍白,显然还没从悲痛中走出来,缓缓见礼,先告罪一声:“亲眷大都服丧,不该见贵客,因而只余我与族老在此。”

    “你家的情况我是明了的,何必多礼。”姬无拂往坐榻上一靠,示意她们不必拘谨,“反倒是我挑在这时候上门很是失礼,娘子莫怪。”

    “岂敢、岂敢。”族老纷纷道。

    两厢坐定,姬无拂直言不讳道:“我也不会拐弯抹角,就直说了。这次来就是想问问娘子,崔大郎生前、死后情状,毕竟有几分表亲,人世无常,我也想多问两句。还请诸位族老避一避。”

    某一族老:“这是人之常情,岂有见怪的道理。”说着起身打头告退,另外两个紧随其后告辞。

    等人走干净,被姬无拂留在门外的管事侍从便把手在门窗外,以防隔墙有耳。

    世家中人多少要花些靡费的功夫在吃穿住用上,才能彰显不同,姬无拂手中的这碗茶就是如此,青碧盈盈如翡翠,手边铜碟堆叠着金丸大的樱桃,上浇醍醐、蔗浆,底下垫雕花的冰块。

    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稣,从生稣出熟稣,从熟稣出醍醐。醍醐最上①。好酥一石,只得三、四升醍醐。宫廷寻常多用乳酪,正是皇帝认为醍醐费事、费人,很不必为一时滋味耗费资财,勒令不必再供。

    平常醍醐多在药用,姬无拂吃的不多,她私下猜测是皇帝不爱那股如油的味道,她也不喜欢。

    鼎城一场火,并未彻底烧去世家大族的底蕴,这一盘樱桃就足够彰显赵家的财力。

    姬无拂用银签子扎着吃了两个:“酸甜可口,琼浆玉液般。说来京中也是樱桃宴的时候了,别的都不可惜,只曲江宴错过了,令我惋惜。”

    中书省放榜之后,有九场宴会,樱桃宴正是其中之一。

    个头大滋味美的樱桃是有数的,作为贡品送到皇帝面前,第一件事就是供奉太庙,先请历代先祖品鉴。之后才轮到皇帝以及皇亲国戚,樱桃宴则是皇帝与妾臣共乐。妾臣都以参加樱桃宴为荣耀,年年都有几首出彩的樱桃诗。

    姬无拂不爱写诗,也不往百官堆里凑樱桃宴的热闹,但宫里的樱桃都是紧着她先吃尽兴,上好的樱桃都在五六月份吃尽了,离了阿娘阿姊身边,这些樱桃吃着也没滋没味的。

    赵娘子道:“家中厨娘鄙陋,比不得紫微宫御厨手艺,樱桃更是不如御用贡品,秦王……”

    姬无拂放下银签子,打断她的话:“这些闲话就免了,你和我说一说鼎城当日的事吧,崔大郎死因为何?其母临月又因何受到惊吓?若只是撞见盗匪烧杀劫掠,应当不至于令她这样惊恐。”

    “从前还有看杀卫玠的故事,更何况阿家见了刀光血腥,受惊有何奇怪。”赵娘子当日在新都任职,虽后来有从家人口中得知鼎城叛乱,对外却不置一词。

    姬无拂不太相信:“哪有女人不见血的呢?临月再无用,也不会害怕这个。她那更无用的丈夫崔氏被杖杀在她眼前,还不是好生生地活了这十多年吗?叛军中那样多的俘虏,怎的就她受到惊吓最为严重?”

    赵娘子便道:“我也是道听途说,又怎能知道阿家身处的情况。秦王这未免太过难为我了。”

    姬无拂察言观色的本事依旧不甚高明,不能从表象看出赵娘子的心思,她便直白发问:“我且记得,有人与我说过,叛乱当晚有人夜扣端王府门,为此端王、王妃深受惊吓,病了数日。两位老人家风风雨雨八十余载,三朝元老,到底是什么惊吓他们至此?你若说不出个二三来,我也不怪你,只是不免要再去别处问问情况。”

    从鼎城夜晚走出来的不止赵家一户人,姬无拂有的是人可以盘问,但是赵娘子和崔大这层关系让赵家多了些知情的机会,她也更相信赵家口中得来的事实。

    住在崔家的临月病死了,崔家上上下下稍有些知情的全葬身火海,就连住在赵家的崔大也没能逃脱。崔大死了不奇怪,但赵家人却毫发无损,死的只是家中健仆。

    姬无拂没法儿不疑心,崔大再不受赵家人重视也是赵娘子明媒正娶的丈夫。如非崔大身份尴尬,他的死亡算得上另一出众望所归,他的死亡绝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

    姬无拂此前没能赶得上计较这方面的事,否则她定是要找玉照和端王聊一聊。

    与人隐晦曲折地聊多了,猛然撞上秦王这般口直心快的人,赵娘子结舌好一会儿,随后苦笑道:“秦王这是强人所难,人皆有难言之隐,更何况家丑不可外扬。”

    “你就当是今日走了背字,运道不好。”姬无拂喝茶润喉,下一刻就为过甜的滋味打了个哆嗦,迅速将茶杯推远。姬无拂轻咳两声,继续说:“你家老翁过世,我本是没放在心上的,昨日船到西州听人说起,我记得赵老翁身体硬朗着,死得突然,时间上又与临月相近。即便原先不疑心的,你刚才的话一出口,也不能不疑心了。”

    赵娘子不由暗淡神情:“大父生前说我少一分精明,或许就在此处吧。此事大父生前已经向圣上说明原委,我再与秦王说一遍也无妨。”

    这事姬无拂听得多了:“为官又不是靠精明,我也不如阿姊们聪慧勤勉,又有何妨,总有我们的好处在的。娘子只管说,我洗耳恭听。”

    皇室历代与世家联姻颇多,虽然世家总端着清高姿态,但对于往皇帝和太子的后宫塞人这事,还是相当乐意的。当年太上皇有二子,当今圣上与越王。圣上是女子,生育全凭己力,外人沾不得光。而越王是男子,只能依靠其她女人生育。

    这是二取一的胜算,当时世家押宝,总是乐见多打发个女儿去的。赵家也有这样的孺人女儿,也如愿生下一子,就是姬若水。

    姬若水异样的身体瞒住越王几年,但赵孺人是自打姬若水出生起就知晓的,产后郁郁身体一直不见好。赵家得知这番情况,不说想方设法地帮助,第一件事就是送来旁支女儿“照顾”赵孺人,期盼再生健康的孩子。

    东窗事发,赵娘子及其身边侍候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旁支娘子也被送还赵家。赵家上下噤若寒蝉,不出一月就把这女儿远嫁了,八个月后她生下一男。

    茶不顺口,樱桃多汁也能润喉。

    边听故事,姬无拂一口一个樱桃吃着,事先去籽儿的樱桃嚼吧两下就能往肚里咽,很快吃完一碟,顺带把赵娘子跟前的拉过来一起吃了。

    吃的差不多了,姬无拂脑子缓慢地转动:“这个孩子和越王有关系?现在人在哪儿?”

    故事再一次证明了,男人非要追求血缘上的亲子,是违背天理的。

    隔了八、九个月,就算旁支娘子一口咬定与越王有瓜葛,外人也辩不清楚。越王府孩子又多,未必肯认吧。

    第234章

    娘子受人情骗的事历来都有, 世易时移,如今肯定是自家养着多。但从前女儿要嫁出门,若是婚前有孕便瞒着落胎, 或者拖延婚期, 生下孩子送养。

    赵家是名门,普通人家并不敢得罪, 这旁支娘子的情况难以分辨, 悄悄瞒下来并不难。后来人家口舌上生风, 话语传到赵家主家耳中, 那时候越王府江河日下,赵家不愿在节骨眼生事端, 也就不再提这茬。

    可世上的事情总逃不开有心人的探查, 鼎城叛乱缺少一个响亮的名头, 就有人找到赵家人头上,暗中寻摸到那个父不明的孩子。赵家是在皇帝手中吃过大亏的,剩下的人如何还敢再生风波, 自然是极力撇清干系。

    祸事难躲,赵老翁正是为此惊惧不安,甚至就此离世。借着守孝, 大半亲眷丁忧归家,就为消除皇帝疑心。

    赵娘子怅然:“此人年已三十, 素来安分守己,其母并未告知身世,在乡下做个富家翁。”

    如此看来,赵家人如阳春白雪全然无辜, 那赵老翁惧怕什么?皇帝绝不是滥杀无辜的暴君,连越王亲子都活得好好的, 赵家人何必为一个父不明的孩子胆战心惊。

    姬无拂凝神细思,仍不能信:“你与玉照阿姊关系尚可,应当知道端王府被叛臣扣门,这些人与寻到赵家门上的人是同一批么?还有一事,我是至今没想明白的。你的丈夫死因是什么?不不,他不重要,应该说,你是为何娶了这个烫手山芋?仅凭与玉照的交情怕是不能够吧。临月都活着,我想不通崔大非死不可的理由,除非他有些别的用处。”

    崔大这样的废物,赵娘子是看不上眼的,即便看不上,她也不得不接受家族的安排。世家大族会托举后辈,也会拖累族人,对于无才无德之人,家族是温床,而才志双全的人则更像是踩在泥浆中前行。

    赵娘子道:“是同一伙人。长辈商议,认为不能承认自家出第二个王男,但叛臣纠缠不休甩脱不得,折中选择答应了我和崔氏的婚事。崔大是临月之男,与玉照同母,单论血缘也是端王之后。没有越王之男,端王之孙也勉强可用。”

    姬无拂越听越来劲,拿过桌上脆桃吃,含糊问:“既然崔大身负重担,他又是怎么死的?这也太费劲儿,崔大都不姓姬,要是他算,那从前尚过姬姓公主的门户子孙岂不是人人可用?再说了,还有江陵县公啊,姬若水生母还是你们赵家人,不是更合适吗?”

    “江陵县公家宅严谨,尤熙熙威名在外,跟随圣上迁家移户至新都,如何能从他身上下手呢?”赵娘子闭了闭眼,似有不落忍:“正如秦王所言,崔大姓崔,非宗室子,但他却能引动阿家,阿家是端王独子、嗣端王生母。有崔大在手,见到端王是迟早的事。所以,那晚扣门的是三两个远房姬姓宗亲和阿家,崔大被赤身丢在街巷,端王府中一刻钟无人应声,便向他一肢倾洒石脂水,用火点燃,烧肉成炭。据说,周围坊市都能听见他的惨叫。”

    当夜多事,即便是临月敲响端王府的后门,门房并不轻易应声,而是踩梯从围墙上探出头望。门房见到外面来势汹汹,撒丫子就跑去通禀。

    一来一回,一刻钟消耗殆尽。

    叛臣舀起陶罐中黑膏浇在崔大左臂,再用火把点燃。霎时间火势熊熊,吞噬了崔大整只手臂。尖锐的疼痛折磨下,崔大凄厉惨叫、原地打滚,除了让他身上添上更多的烧伤外,毫无用处,于是他拼命地喊母亲、救命,要想水来灭火。

    门外临月的哭声愈发凄惨,门房虽然不敢开门,也不能坐视不理,远远抛出一水囊。临月得了便往崔大身边奔,叛臣等人在旁边看着,也不阻拦。

    清水在崔大希冀目光中落下,火光彭然上涨,燎去了临月的鬓发,惊得临月后仰摔倒。

    水无法扑灭石脂水,反而会助长火势。这是肃州玉门县的特殊泉水,水有肥如肉汁,取著器中,始黄后黑,如凝膏,燃极明。①

    庶民或许会用石脂水作为灯火,但只臭味一条,就保证了此物不会在临月面前出现。

    她根本不知道石脂水的效果,以水救火不当,剧痛下崔大昏迷。

    叛臣手中兵马数量不多,并不愿意长久耗费在端王府外,等到门童带着端王的答复匆匆赶来,隔着一道厚重木门,外面就是半身漆黑的崔大和长刀架在脖子上的临月。

    叛臣要的是端王——一位德高望重的姬姓宗王成为叛党名义上的首领。

    端王太老了,老得不能预见明天。

    红木的棺椁和陵墓二十年前就已经准备好,玉照和长寿在新都,她们才是端王府的未来。崔大是弃子,疼爱二十年的弃子。

    他选择卧在王府某间屋舍中,充耳不闻。

    于是,崔大被浇了五次石脂水、也烧了五次,因剧痛昏迷又被冷水泼醒,反反复复,在漫长的折磨中停止呼吸。临月被架在刀口,无力拯救,逐渐疯狂。落在外人耳中,便是一句:崔大一朝祸事临头,死在乱军中了。

    叛臣见端王狠心若此,又赶时间,不得已采用了备选的人,赵家的乡下越王男和远亲宗室子。

    寻常死法也就罢了,崔大死得这样惨烈,临月折了半条命,端王也病了。赵老翁又怎么能不担心玉照的报复,甚至皇帝的怒火。

    再落魄,临月也当了四十年的郡公主,端王稳坐宗王三朝。端王府是皇帝拥趸,又有血脉之亲,而世家却是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清算起来,是无可抵赖的天大祸事。

    赵老翁作为当年赵家族老在叛臣面前和稀泥的知情人之一,选择自绝留书谢罪,保全老小。

    这样的死法骇人听闻,又是亲子,无怪乎临月惊吓生病,一年就病死了。

    便是姬无拂从前对临月与崔大有再多的恶感,而今人死账消:“我明白了,你坦荡得让我喜欢,等过一年孝期,应当会得用的。今日谢过你的茶点,不必留客了,我明日便去望海州,不会继续停留,你们大可在此休养生息。”

    赵娘子送人至院中,在姬无拂即将上车时,忍不住开口问:“鼎城中禁军层层护卫,仍旧危机四伏,秦王独自行走在外,万事留心。某祝愿秦王布帆无恙、福星往矣。”

    姬无拂想的却是,反正在哪儿都不安全,里里外外的人何必这样劳心劳力地操心她的安危。不过赵娘子这句话说的不错,她是注定福星高照的人,命长八十呢。

    马车将将回到姬无拂落脚的宅院,赵家的仆人就奉上一筐新鲜冰镇的樱桃,说是赵家提前送秦王的生辰礼。姬无拂点头令人收下,夕食后第一件事就是把今日听闻写成书信密封,交由西州刺史杜仲雅代为送往御前。

    虽然赵娘子口中赵老翁已经向皇帝交代过,但人有不同,事情过了许多的时日,祖孙所知肯定有差别,保险起见姬无拂肯定是要向皇帝再次说明。

    回头再看,姬无拂才十六岁,却见证了这么多人的死亡。

    叛臣、叛军的出现不是偶然。这片土地上从男人企图站到女人脖子上那天起,就充满了争斗,兵器、火焰、疫病从未远去。刻骨的伤痕会愈合,疤痕却无法消弭,人只能向前走。

    人回归九泉,说不上多么可惜。

    西州刺史为姬无拂准备了更合适在南边行路的车,精挑细选出来的健马,以及三百个西州团练兵中选出的好手,用以保障接下来的路途安全。

    江南西道是大周境内排的上号的富庶地方,沿途所见百姓不说多健壮,瞧着都是没有挨过饿的模样。每走到一处,姬无拂就要叫两个当地人来听一听当地的奇闻轶事。

    不过,这里很多人官话说得并不太好,且十里八乡不同音,姬无拂与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聊了几回,便是靠着对方言稍有了解的管事,也只能聊一些简单话题。

    一州之内,各县人各说各话,再是十项全能的管事,也学不齐全。

    无奈之下,姬无拂放弃了原地采风的想法,加速赶路抵达望海州。

    此地水路四通八达,商贾尤其多,玩乐的东西丰富,再加上杜氏的事,姬无拂打定主意要在望海州多住一个月,洗去沿途的风尘。

    第235章

    途径各州府, 有宗室嗣王喜得贵子,特请秦王入府做客。

    满月宴时,乐师作乐《小雅·斯干》:“……维虺维蛇, 女子之祥。乃生女子, 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 朱芾斯皇, 室家君王。”

    嗣王产子后不能见风, 洗三礼改到满月一处办, 来客纷纷往金盆中添礼添福。

    姬无拂为首,往盆中丢下随身的玉佩。《斯干》她听过好几次, 最初听时在阿娘怀中, 尚且不能分辨乐曲意味。再听便是长寿出生, 那时她学过诗经,懂得一些乐理,也明白此《斯干》并非遵从古周礼, 遵循的是现今的周礼。

    后来,长庚出生也用修正过的《斯干》,用得多了, 新乐自然取代了旧时乐曲。而今宗室宗王女儿诞生,多用此乐。雅乐韵律中正和平, 婴孩窝在母亲怀抱,不受乐声惊扰,安然睡眠。

    宗王之间的地位依照与皇帝之间的亲疏远近排位,哪怕大上三辈, 也是皇帝之子为尊。故而嗣王及其大小亲眷,以及其她来宴宗亲需要向姬无拂行礼, 姬无拂见得多了,令侍从与嗣王说一声,提前离席。

    这时候的女人比后世的女人看着更健硕,但生产依然是危险的,有着医师、家人团团看护的贵族情况会好一些。擅长医治女病的医师在当下是最吃香的,只要得到当地县令的一书举荐,就能在新都太医署找到一席之地,差一些也能成为王公贵族的座上宾。

    在江南东道望海州外,姬无拂就撞上一位在当地颇有盛名的医师,据说是受当地刺史奉养,出入各处义诊。官道上,秦王的座驾遇上了行色匆匆的小队人,驴车上端坐着的人穿的衣裳也眼熟,似乎是州府的医学博士。

    “是秦王啊,王刺史已经等候秦王数日了。请秦王先过。”医学博士的官话让姬无拂感到久违的亲切,作为刺史的贵客,医师有着寻常人望尘莫及的灵通消息,她知道秦王即将到来,偶然遇上也平静对待。

    说完一句,医学博士就用方言催促车夫速速驱动驴车赶往边上小路。

    姬无拂见她行色匆匆,料想医师出诊的急事,见她与渔民交流无障碍,便毫不客气地提出要求:“相逢即是缘,天快黑了,医师这是往哪儿走?若是匆忙赶不及,不如我令卫士骑马带你前去。我也好跟着去见识一番。”

    医学博士快人快语:“那便劳烦了。乡民病重将死,某实在不敢再耽搁,多谢秦王谅解。”

    姬无拂跳上马背,示意校尉拉医学博士上马,留下小半人手原地看顾马车行囊,即刻带着医学博士奔赴丘陵脚下的村庄。望海州不负其名,立足丘陵上,可眺望海洋波涛。渔民靠海吃海,撒网捕鱼是极具危险的工作,除了在波涛中九死一生地获取食物,常年居住在海边受海风侵蚀也让渔民的身体留下的病痛。

    医学博士这回救治的人,就是出海捕鱼时被海浪打翻了船只,在海里跑了大半天才被路过的渔船上的渔民捞回岸上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

    躺在简陋炉火边木架上的是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打量外貌二十岁许。操劳的人实际年龄往往比容貌来得小,也就是说,这是个失温过度的少男。

    即便有快马护送,医学博士依然没能救上这条性命,放下探脉搏的手:“在海水里泡了六七个时辰,应该尽早来叫我,现在已经没救了。”

    渔民眼中血丝遍布,点点头:“二郎救回来时我们心里就有数了,本是不打算打搅柳医师的……唉。柳医师帮我和三娘说一声吧,让她不用担心我,好好地在城里学医,月底我手头的咸鱼晒好会抽空去看她的。”

    每年村里都有死于海中的人,渔民生于海、死于海,几乎是命中注定的事,麻木得连痛苦都提不起劲儿来,她也没有时间去耗费在伤心上。

    渔民的女儿三娘是官学的医学生,是医学博士的学生,平时课业繁重回家的次数不多。

    医学博士见得太多,叹道:“节哀顺变。”

    “这都是命啊,早死点也好,省了做娘的事,今后不用替他费心了。”渔民带着小女儿把二男的尸体用草席一卷,前后捧着往后山提前挖好的坑洞里埋,附近的两个土堆里已经埋着丈夫、大郎。

    明知人活不了,终是等到医师来落下判决,可怜母亲慈心。

    医师带来的车夫是会说些官话的,勉强将前后的事情给姬无拂解释了一通。这户人家算是村里的殷实人家了,渔民是村长,还能供三子在城里官学读书,家中除了出海打渔的船,还有烧盐贩盐的生意。

    医学博士又给围观的村民治了病,等空闲下来天已乌黑,村民热情地招呼医师留下吃饭、休息一晚。医学博士手指一指看着就不好惹的一行人,解释:“这些是城里押衙的贵客,人多,我得先问贵客的意思。”村民对衣着华丽还养得起马匹的一众人敬而远之,小声答应下来,等着医学博士的回复。

    她走近秦王身侧,刚要问问秦王的打算,就听见秦王和校尉凑在一处嘀咕:“我都差点忘记了,现在的盐是不收税的,算上前朝,已经两百年没收税了吧。”

    不受盐税,可谓是仁政了。

    春秋管仲在齐国为相,开盐政之始,直至隋朝方才免去这项重担。隋朝亡得太早,还没来得及重开盐税。此后一直到现在,盐井之利与百姓共。

    校尉悄悄回答:“听说也有人说要立盐法,不过没到圣上那一关就被骂个狗血淋头,搁置了。”

    医学博士柳大娘生怕秦王无中生出盐税来,赶忙上前打断谈话:“某事了,敢问秦王是即刻入城?还是在村中稍作休整?”

    “现在这个时辰了。”姬无拂抬头望天好一会儿,扭头问,“城门早就关了吧?那就留下吧,让等候在官道的人都到这儿来,再多给些钱粮,让村民多烧水来,送些柴火海鱼。多给这户人家些吧,供养官学学生花销大,不容易。”

    简单洗漱后,在姬无拂的强烈要求下,校尉拿出看家本领给主家烤了两只海鱼,刷上珍藏的蜂蜜和盐巴、胡椒。夏日炎热,姬无拂坐在火堆边等得满头大汗,好不容易把烤鱼吃到嘴里,就端着鱼汤、举着烤鱼跑到柳大娘边上坐着一起眺望海景。

    柳大娘没有拒绝送上门的美食,调料都是贵重物,而秦王显然不缺这份钱财,吃她的天经地义。

    作为医治无数贵族的医师,吃完鱼不忘向秦王发出警示:“海鱼味道鲜美而刺少,即便做鱼脍也不像河鱼那般易得疟疾,但得病者依然不在少数。京中好鱼脍者众,秦王来此地,切不可贪图口腹之欲。”

    姬无拂合理推测:“听车夫说,大娘是王刺史座上宾,莫不是她贪吃鱼肉鲜美,腹中生虫,得大娘救治?”常听说东宫两个属官切鱼脍的手艺很好,看来王襄从前就是传闻中的其中之一。

    柳大娘默认了。

    吃完迟来的夕食,姬无拂擦擦嘴和手,和村长家的小女儿拉家常。有个官学在读的阿姊,渔民家的四娘也学了些官话,再有医师作为中间人,她终于能和渔民顺畅聊天。

    海边制盐主要分两种法子,一是靠天晒盐,二是用柴火熬波。前者来得慢,且海边三五日一场雨,谁也猜不准,晒得差不多了再用火煮干。后者需要大量的柴火,要么用钱去买,要么人力砍伐来。

    总归来说,都是极为费事的。不过,盐是天下人都要吃的东西,是不愁销路,自有商贾来收的。村里男人多在海上卖命,女人多在家里结网、熬波。

    海上的风浪要看天色,渔船的坚固需要财力堆砌,海边不能种庄稼,唯一能完全因勤劳富裕的就是制作海盐,算是旱涝保收。海边的林木因此越来越少,不得不往更远的地方去砍伐,砍柴挑来卖的价格也水涨船高。

    不过,既然朝廷还没把手伸到盐上,就说明国库还支撑得住。这让姬无拂的心情好了不少,隔日入城脸上也能笑出来。

    王刺史见到秦王时脸色却不太好,依照秦王的行程,昨晚就应该休息在城中提前备好的宅院,突然改变的行程令王刺史分外忧心,即便后来找到了秦王的所在地,她也一晚上没能休息好。

    在她的眼里,秦王与当年在太极宫招猫折花拆家的小娘子并无不同。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谁能想到世易时移,太子都换人坐了,当年的东宫詹事、现在的州刺史王襄还得时时小心盯着姬无拂,睡觉都得提着神经。

    另一个没睡好的就是新都来的女官,身负皇命,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和秦王见一面。女官迫不及待地与秦王在厅中就开始絮叨:“岭南东道广州出了事端,秦王无事就早些往家去,去年年节都不在京,圣上与太子不知多少挂念……”

    第236章

    皇帝如果有要事嘱咐, 肯定是明令女儿回新都,此刻女官言辞含糊,可见有转圜的余地。

    姬无拂眉毛挑老高, 满脸不信任:“从前都没听说广州出什么事, 只说那儿的繁华,广州通海夷道拉回来的奇珍异宝在鼎城东市卖的多好, 翰林院的一些稀有花草也是海上拉回来的, 我早就想去看看了。现如今, 我好不容易长大成人可以出远门了, 却突然来与我说广州不安全,我是不会信的。”

    女官再三拱手:“某何敢欺瞒秦王?正是因为圣上爱子, 得知秦王意欲南向广州, 特意令人先行一步盘查, 结果广州都督路氏在此地大肆敛财,引得当地夷人富商不满,时有暴言。广州蛮夷人众多, 秦王若去,岂不是令圣上忧心?”

    “广州都督无所作为,那就换掉他, 与我何干?我出来一趟可不容易,临到门前就此回头, 我不甘心。”姬无拂抱胸反问,“圣上可有明令我回宫么?如果有,我是要遵从的。如果没有,那就是阿娘疼爱我, 事先提醒我此去小心,总而言之, 广州我是一定要去的。”

    据姬无拂所知,就连皇帝出远门的次数一双手都数得过来。

    虽然皇帝是天下之主,但这天下她亲眼所见的地方并不算太多。亲王成年除非出镇各地,否则就要长住京中。眼下她是皇帝之子、十几岁的少年人,现在不任性,难道等到四五十岁再妄想游历四方?

    少年人的任性是可以原谅的,中年人的出格可就不能再叫任性了,是发疯,稍有意外就要论罪的。

    宫廷里有资历的女官都是看着姬无拂从小小一点长到如今高大模样,连谢大学士的话都不肯听的小皇子,难道能为女官几句话动摇吗?显然是不可能的。

    女官无可奈何道:“圣上料定秦王不肯听某劝告,再有一言相告,请秦王务必珍重惜身,尊礼守法是好事,必要时刻,不必心慈手软。”

    历来在宫中宠爱长大的皇子,再没有比姬无拂更守规矩的了,小事上任性些,却从未闯过出格的祸事,路见不平也是千里传书等候皇帝裁决,半分也不僭越。这样的做法没错,但是危机时刻就很容易出事了。

    广州大食人与波斯人最多,还有祆教、摩尼教等外神信徒。非我族类,其心难测。一旦起了冲突,伤了夷人不要紧,要是姬无拂吃亏事就大了。偏偏姬无拂脾气宽厚,行事却脱跳,很爱往奇怪的地方钻。莫说皇帝,女官也是越想越忧心。

    姬无拂摸了下鼻尖,给不出什么保证,顾左右而言他:“这话说的,不像是阿娘的口气,更像是三姊的意思。”

    女官把话交代完了,叹气道:“圣上确有召秦王回京之心,不过宋王进言,才再许秦王半载。无论如何,年节之前秦王务必回京。”

    姬无拂“嗯嗯”敷衍答应着:“那广Q群每天更新晋江红袖书耽全网独家文,搜索5②4九零8一92州都督既然不好,何时换了人去?”

    “广州都督路氏已是第四年,错处自有御史前去探查,四年期满,再行论罪。”女官疲惫地盯着秦王好一阵,终于放起了继续劝说的念头。

    姬无拂见她口中说不出什么有用话,转头去找了王襄。

    面对女官,姬无拂说话态度是斩钉截铁、非去不可,再见望海州刺史王襄,就得稍微收敛一些。世上有些人求诸人,有些人反求诸己。王襄其人,有诸己而后求诸人,她对自己的要求是很高的,行事公正有法度,为东宫詹事时劝谏太子从无虚言,很得吴王敬重。

    而小孩子或多或少懂得些“看人下碟”的本领,姬无拂就从不去她面前犯事,王襄不是她能蒙混过关的人。长大以后,这点小心思褪去,变成了另类的心虚。

    在王襄面前,姬无拂便率先开口说正经事:“西州杜刺史托我找寻她的男儿,此事王刺史可有耳闻?”

    杜仲雅既然知道杜菩萨蛮在此,那这事大概率瞒不过王襄的耳目。让姬无拂自己去找人肯定是不成的,就该把麻烦事扔给别人去处置。

    王襄板着脸,看着比早年时候还难亲近:“杜西州的姪儿早到两日想要带走杜小郎,我让姊弟二人见了一面,但未得杜西州首肯。杜西州一事托付两人来办,可有说怎么处置她家孩子?”

    姬无拂不去说前因后果的废话,只道是:“她家小郎仰慕佛家,已然决心修佛了。杜刺史的意思是要成全他的心意,在广州出家为僧,不再问世俗事。我带来了杜刺史手书与度牒,请王刺史在广州寻一可靠寺院,供杜小郎起居。”

    王襄不对同僚教子的方式多做评价,淡淡道:“母为天,子当从母。既然杜西州心意已定,我会安排妥当,期间就请秦王暂住在此。”

    姬无拂老老实实地说:“我赶急,劳烦王刺史尽快安排好杜小郎终身。”听着这句不伦不类的话,王襄似乎有话想说,但又强行忍住了,告辞离开。

    杜菩萨蛮的事情姬无拂懒得多管,让管事多送了些财帛,摆明态度以外,其它的一概由王襄处理。

    姬无拂白日里往官学里闲逛,见到里面绝不少于半数的女学生,走在路上也能看见女人做工,拉着人做翻译与田野间的农人说话得知望海州女人也有分田,盐户产出的海盐也有官府专人管控价格,不许盐商合伙压价,如此种种,在当下,能做到这样程度的州府,满大周也数不出几个,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望海州中曾发生过的惊世骇俗的大案随时间流逝,在历任刺史有意引导下,州府内乐户悉数放归为庶民,严查官商勾结,数十年教化下,望海州物阜民安。

    杜菩萨蛮剃度那日,姬无拂出于好奇心去旁观,她穿着简便,混迹在人群中。寺院是当地一处名声不响亮却乐行善事的山间禅院,住持是个须发皆白的老翁,慈眉善目。

    菩萨蛮跪在佛像身前,眼含热泪三拜佛祖。住持见惯了世事沧桑并不多问,手持剃刀,慢慢削去他的长发。

    披头散发时,菩萨蛮的眉眼不明晰,等乌云坠地,眉目裸露,围观百姓不由低声议论起菩萨蛮的清秀的样貌。男生女相是极其有福气的长相,长发落地,更显得宝相庄严,貌如观音。

    剃度之后,菩萨蛮舍去前尘往事,换上僧衣,受名“了尘”。

    姬无拂只一眼,也为之赞叹。

    长成这模样,无怪乎杜仲雅为他取名菩萨蛮了。

    只是僧佛一道,在大周尚且不算主流,望海州的百姓大都是凑个热闹,有人且笑言:家中独子成人,若是这男儿愿意还俗,当个赘婿是不错的人选。

    姬无拂听得忍俊不禁。

    等人散的差不多了,姬无拂才带人进入厢房,与住持闲谈几句,添了一笔香油钱:“菩萨蛮……了尘此后便托付给住持了,望他能重修己心,习得安乐。”

    住持送秦王下山:“阿弥陀佛,秦王慢走。”

    此间事了,姬无拂告别王襄马不停蹄地往广州赶路。既然皇帝都叫人来明说广州不太平,那她必须得尽快去,看看能不能赶上好时候,热闹难得啊。

    广州的热闹不同于都城,是有别于鼎城新都井然有序的、独属于商贾的繁华。姬无拂在书上看过海内华夷图,一寸折成百里,包络大周及其周边上百个国家。海内华夷图作者贾氏是大周昭宗时期的宰相,曾有言:凡四夷之使及使四夷还者,必与之从容,讯其山川土地之终始①。

    海内华夷图是依照来使的口述描绘而成,在姬无拂眼中错漏颇多,为此她曾私下画过一张粗略的世界舆图,期望哪一天把这张简陋的舆图送给裴道作为礼物,裴道能完成行万里路的心愿,完成这张图。

    可惜的是,姬无拂还没送出这份礼物,意外接踵而至,她不得不搁置了这件事,直到最近才想起。

    依照现有的文书记载,广州通海夷道全长可达万里余,商船从广州出发,向南至屯门,然后折向西南方交州,向南途径真腊(中南半岛),越过郎伽戍(马来半岛),再过哥谷罗……

    抛开复杂晦涩的各类奇怪称呼,简单来说,就是从亚洲一路沿着海岸线抵达非洲东部。另一条则是过琉球,向日本方向。

    此去广州,姬无拂专心窝在马车上一步也没多余下车,全程专心致志地描摹心中的舆图和植物图。

    高深的知识记不住,最简单的几样庄稼还是有印象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似乎全是新大陆的东西。刚好不是现今夷人包含范围内。距离发现新大陆,还有将近八百年吧。

    这时候就凸显有权有势有财的好处了,她既不缺人也不少船,虽然武器不如后世先进,但她又不是让人去攻打美洲,只是去热情好客的黄皮乡亲们手里换一些植物而已。

    嗯……美洲黄金好像挺多的,她也喜欢。

    姬无拂信心满满地抱着得意之作欣赏,硬是从白纸上的鬼画符上看出了美好的将来愿景。

    先努力改变时下人的观念,尽量让女人站起来,能够控制自己的子宫,学会多少地养多少人、少生优育的道理。再从粮食方面下手,尽可能让每个人都吃上饭,不至于三天饿两顿。等肚子填饱,生命就变得昂贵了。女人就有精力去发展自己,无论是经商、作匠、科举、行医都好。生活充实、未来可期,就会顾忌生育对身体的负担和对事业的影响。

    这样一来,粮食产量的增加才不会单纯变成人口的膨胀。“多子多福”的疯狂追求下,是孕妇累累白骨。

    漫长的历史早就告诉她了,过多的人口从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只会让灾难下人相食变得更惨烈。

    “大王乐呵好些天了,是为何而高兴?”绣虎小心翼翼地将磨好的墨汁倒进固定在马车一角的陶瓶中,以免颠簸的马车使低矮砚台中的墨汁流出,方便秦王取用。

    依照秦王模糊的要求修改图纸的某个禁军幽幽道:“高兴就好了,何必问为什么。”

    姬无拂书画皆不成,画出来的土豆、红薯、玉米三样都难以辨认,只好口述模样,再从随行的数百号人中翻找出擅长作画的人。

    画工在当下算是比较低贱的工作,平日怡情尚好,学出个名堂来,天天三五个时辰为权贵作画玩乐,辛苦又不讨好。因此,能读书入仕的后生,家中长辈是绝不许轻易学画的。

    一旦被家里长辈知道,她是凭画工博得秦王喜欢,不敢想那场面该多奇怪。

    姬无拂几乎没接触过作画,也不知其中事端,乐陶陶地拍苦瓜脸禁军的肩膀:“回头一定多多地奖赏你。”

    第237章

    别地州府的富商巨贾多与官吏有私, 而广州不同。此地商贸过于繁盛,号称“涨海奥区,番禺巨屏”。夷人来此频繁, 舟舶继路, 商使交属。

    财帛累积到一定程度,风气不免转向重利, 多少有些碍士人眼。当地官吏认为商人都是重利轻义之辈, 盘剥取财毫不手软。而商贾苦于官吏剥削, 面上恭敬, 实则日益愤恨。

    姬无拂千里来到广州,亲眼见到形形色色的外国人, 惊叹不已, 认为比起曾经在鼎城所见人数更多。天子脚下, 胡商行事也需顾及王法,时有相关诏令限制,但广州此地天高皇帝远, 胡商与官府之间的矛盾表现得更为激化。

    出于好奇,进城之前姬无拂拦了路过的商旅,借□□换粮食, 打探城中消息。不料,商贾一听姬无拂是望海州的来客, 叉手见礼:“原是京中贵客秦王,某失礼了。”

    姬无拂好奇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吃穿用具、马匹车辆、侍卫装束,哪样都不是凡人呐。”商贾乐道,“某行商各地, 靠的就是这双招子,若是没有这, 哪里吃得饱穿得暖。”

    姬无拂失笑:“阁下也是从外地赶来广州的?我还想拦个熟门熟路的,给我讲一讲城中的闲话。”

    商贾道:“某略知一二、略知一二。”

    姬无拂伸手作势请人上车,商贾不敢与宗王同坐车内,很有分寸地坐在驾车的禁军边上,眉飞色舞道:“那某今日可走大运了,也坐上了两匹马拉的车了。”

    商贾口才了得,且粗通历史,能说前朝旧事,从隋朝番禺人王仲宣反隋,说到冼夫人平定人心,最后又绕回魏晋南北朝旧事,以一句“世云‘广州刺史但经城门一过,便得三千万’也”博得姬无拂一乐。

    显而易见,这位商贾也深受广州上下官吏剥削,毫不顾忌地在姬无拂面前讥讽官吏行径。这与俞载万又不同,她是尽可能地沉默,对过路商贾不置一词的。两方情况不尽相同,不能完全相较。

    商贾的商队跟在姬无拂的车队后进入城门,毫发无损,往日守在城门口克扣的胥吏无影无踪。

    见状,商贾喜笑颜开,再道谢:“多谢秦王照拂。”

    姬无拂摆手道:“是我该谢你,给我讲了不少有趣故事。”

    广州都督路氏姗姗来迟,致歉:“海岸外有夷人船至,起了些纠纷,闹到府衙上,某因此耽误两刻钟。”

    姬无拂是听不出路氏的勤政的,她只能听见“夷人”两个字,双眼放光:“都督无需为我耽搁,只管去处理吧。我还未见过夷人的海船,刚好跟着都督去见识一番。”

    路氏犹豫片刻,应答:“喏。”转头吩咐属下将府衙外的夷人放进来商谈。

    姬无拂来得正是时候,大食人的海船抵达港口,等候在港口的官吏便一拥而上敲诈勒索,提出的价格让大食商人无法接受,双方争执不下啊,大食商人就把此事告到广州都督府上。

    路氏对下属行事纵容,本就不愿搭理,碰巧秦王入城,便搁置了吵闹的大食商人,先行往城门迎接。

    路氏本意是要包庇下属,但姬无拂突然要横插一手“见识”,他自然不好官官相护得过于直白。胥吏先去将大食商人请上厅堂,再请一个懂得大周官话的小吏翻译。

    大食人神情愤怒,指着一众官吏哇啦哇啦说,小吏则战战兢兢地给姬无拂重复:“一靠船,他们就要求检查货物,而且扣留了一部分作为税,这些是大食国从未有过的事。”

    路氏凛然道:“检查船上货物和收税都是胥吏的本职,这也是告官的理由么?简直荒唐。即刻逐出府衙,不许再生事端。”小吏又用大食话向大食商人重复一遍。

    大食商人怒火更甚,怒目而视,张嘴简直想吃人,听不懂也知道一定是在破口大骂。小吏低声翻译:“这是……说些大不敬的话。”

    而路氏还是那副冷脸。

    姬无拂左看看又看看,倏地问小吏:“你这样紧张做什么?”

    小吏冷汗直流,赶忙道:“从没见过秦王威势,某实在……实在是胆怯。”

    “噢,这样啊。”姬无拂若有所思点点头。

    “混蛋!”大食商人见说不通,丢下一句官话中不伦不类的脏话扭头就走,步步生风,任谁看了都晓得此人怒气不小。

    居然还懂得一点大周官话,又知道要来找广州都督主事,这大食人应该是熟客了。熟客,难道还不知道岸上的规矩吗?姬无拂不免心生怀疑,感觉此事还没完。

    报复来得比想象中快得多,姬无拂刚走出府衙想去外面看看海船,就听见远处传来的喧哗声。只见刚才的大食商人带着几个健壮的昆仑仆举刀冲杀入府衙内,姬无拂与身边校尉相视一眼。

    近乎同时出言:

    “快跟去里面看热闹!”

    “保护大王!”

    姬无拂提起衣摆就跟着人流往里面冲,校尉与禁军手持兵器不得不跟随。大食商人与昆仑仆数十人一并闯入官署,提刀见人就砍杀,气势昂然,一路直冲至堂上。一个昆仑仆最为矫健,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一刀劈在路氏脖颈,其周围亲随死伤大半。路氏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声,就断了气息,血溅射昆仑仆半身。

    昆仑仆砍死路氏,连尸首也不放过,满身血煞之气往外冲。

    姬无拂目力过人,见证了全程,不住发出惊叹:“我的天姥啊,真是长见识了。”

    双方一进一出,狭路相逢,校尉震惊之余还记得秦王安危,赶忙与诸禁军连忙团团护在姬无拂身前,后来的禁军举起强弓。路氏半拉的尸体上血液缓慢凝固,滴落在地上一滩。

    大食商人见形势不利,表情凝重地开口说了一串话。

    姬无拂听不懂,放眼周围,遗憾地发现之前翻译的小吏死在了厅堂一角。无奈之下,随手指了个还活着的胥吏:“去给我再找个通大食话的人来。”

    性命攸关,胥吏虽然因恐惧抖手抖脚,行动却不慢,飞快拉来一个商贾。姬无拂见来人便乐了:“又见面了。”

    两人才在门口分别,这又相逢。商贾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短暂惊愕之后,还能面向姬无拂笑出来:“某愚钝,还请秦王示下,这是哪一出啊?”

    姬无拂目光向胥吏一横,胥吏不敢再隐瞒,哆哆嗦嗦地解释了情况:“都督身边亲随贪图夷人海船香料,夷人闹上府衙来,秦王也在,都督令小吏错译夷人话语,污蔑他们不配合官府行事,要把人赶出去。结果……”

    结果已经呈现在眼前。

    漂洋过海做生意的商人都是压上脑袋的,抢占海船与杀了他们无异。

    “偏生这大食人还略懂大周官话,气急之下失去理智。太混账了,你和他们解释一下,我不要他们的命,都放下刀。”姬无拂都懒得为路氏主持公道,死有余辜啊。

    商贾用大食语大声宣告秦王的意思,又指着禁军身上的盔甲和武器解释。人数的差距让大食商人的热血在现实面前冷却,“当啷”第一把长刀落地,紧接着数十人手中的刀都被丢在地上。

    “杀了人想跑是常事,不过这对他们来说太吃亏了吧,来一趟不容易。问问价要什么货,瓷器?丝绸?从路氏库里给他换出来压压惊。”姬无拂努努嘴,府衙中的侍从立刻搬来绳床供姬无拂坐。

    商贾就笑:“秦王诶,没了都督插手,大食的香料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卖呢。”

    姬无拂大马金刀坐着:“那就到海岸边吧,我亲自盯着,看看广州上下是有几个贪官污吏,我先砍了,免得丢人现眼。”

    商贾凑到状似平静的大食商人面前手足并用地说明秦王的话,于是大食商人点头,表示同意。但这群有暴起杀人先例的人还是被禁军围着警惕,慢慢走出府衙,再向海岸边走。

    能见海船了,姬无拂就先放走半数的人卸货,再令商贾去联系其他富商。两方人就在姬无拂眼皮子底下、禁军包围中,进行交易。

    绸缎和瓷器、茶叶到手,大食商人又是灿烂笑容来向秦王道谢、并表达自己的歉意。

    姬无拂便告诉商人:“如果你能为我带回产量足够高的作物种子,或者新奇的器具,我会给你足够丰厚的酬劳。”

    第238章

    大食商人二话不说就答应下来, 弯腰行夷人的礼节,商贾翻译他的问题:“既然秦王包容了我的冲动,那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到家乡?”

    源源不断的夷人商人是广州繁荣的基础, 姬无拂无意阻拦:“现在就可以。”

    大食商人微笑, 眼角堆叠的笑纹刻满精明,用古里古怪的语气道:“多谢秦王。”货物有条不紊地装载入船只, 不消一刻钟, 大食商人的海船已经驶出港口。

    黄昏映在海面, 温柔地荡漾波涛。没等姬无拂面对美景扯出两句诗词来附庸风雅, 即刻就有人来报:“都督府被人闯进去,连搜出好几大箱子金银珠宝和香料。”

    姬无拂听笑了:“路氏得罪不少啊, 前脚刚送走一个要命的, 转眼又来个求财的, 这是哪家来寻仇的?”

    都督府的侍从今日经历大起大落,再荒唐的事也难动摇了,麻木道:“是一群地痞流氓。”

    姬无拂点了一队禁军:“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有地皮无赖敢往官府衙门里惹是生非的, 把他们都拿住,问清籍贯,再去查一查抢走的钱银都落在哪儿了, 他们事先接触了谁。好好问清楚,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指使。”

    趁着今日都督府骚乱聚众闹事者, 断不可轻饶。

    禁军中走出三支十人队伍,为首者正是擅长作画的那个十长,她严肃道:“喏。”而后带队迅速入城。

    跟在十长身后的卫士有些担忧:“十长,要是真是普通百姓做的怎么办?看路氏欺上瞒下做的多习惯, 不知欺压多少百姓,受人落井下石一点儿也不奇怪。”

    十长白了手下一眼:“你这就着相了不是?大王不是说了么, 打听清楚是哪个人指使的,这广州大小官吏数十人,实在不行就找个和路氏亲近的官吏顶上呗。反正迟早是要被拉下马的,时间早晚而已。”

    路氏这事带来的影响太糟糕,即便有秦王亡羊补牢,以后京中也会谨慎地选择前来任职广州都督的人选。此前这些与路氏同流合污的小官小吏,是留不了太久的。

    “那我们……”卫士做空手斜劈的动作,“能干吗?”

    十长佩刀柄握在手心:“有什么不行的。大食商人头开得太差,广州眼瞧着就要乱了,无赖都敢进都督府生事。消息一来一回,等广州新都督赶到,至少还要一个月。而我们大王先放了大食人一马,接下来正是立威的时候。”

    另一人手肘顶卫士腰:“书都读哪儿去了,这都不明白。小人畏威不畏德,大王彰显过她的胸襟了,剩下的就是不畏德之人。打打杀杀的不好让大王来,我们先处置了。”

    十长扫视一众手下:“接下来是正事,不许嬉皮笑脸的,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地痞流氓面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禁军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长刀一架在脖子上,自然是什么都肯说出口:“都督府上的亲随死了,家人哭丧都不敢,闷着气白日就去发丧。我们几个往街上一打听,夷人都能进都督府了,我们怎么进不得?”

    十长看着歪瓜裂枣的无赖心烦,随意挥挥手。得令的卫士拉起无赖蔽体的上衣拢住他的头脖,右手向下用力给他一个痛快,溅起的血染红布衣。卫士抽出刀甩甩血渍,把尸体丢进河,走向下一个:“背后的人是谁?”

    接连三个都是相差不大的说辞,十长有些倦怠了,直接问剩下的无赖:“谁能说出主谋来,就能活。其他的全都要死。”

    霎时间,一方天地内落针可闻,下一刻一群无赖争先恐后地说起脑子里能想到的每一个人,卫士又送走两个。再次站在第三人面前,无赖双眼紧闭,嘶声力竭地喊出一个名称——不是姓名,只是一个蔑称。

    大半个时辰过去,十长终于听到些有用的东西,她一点头,长刀就停在无赖的脖颈边。

    嘭嘭、嘭嘭,剧烈的心跳声只有无赖自己能听见,过度的紧张让他浑身发麻,心惊肉跳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十长放大的脸:“啊!”

    “原来还是会怕的,会惧怕是好事,命才长久。记住你自己说的话。”十长说完,卫士手起刀落,其他无赖的尸身相伴下河。

    无赖诚惶诚恐地点头,被卫士用麻绳捆住双手,拖拽着回到都督府。

    府衙门外已经贴上白纸黑字的告示,说明路氏的死因,以及路氏生前的所作所为,在朝廷的新员抵达广州之前,秦王会坐镇广州都督府。

    守在都督府门外的人也换成了禁军,十长上前与同僚打招呼:“里外的人都换过了?”

    门卫应答:“原先路都督的家眷和仆从都暂时安置在西边院落,其余的地方都换上我们自己的人手顶着。都督原先的胥吏和广州其他官吏也陆续到场了,大王在里面等你们。”十长谢过,示意手下将人先拖进府门。

    门卫瞥一眼无赖的惨状,不以为意,就是嫌人太少:“就剩一个了?”

    十长摊手:“只这一个知道点眉目,其余都是脑子一热的愣货,徒增麻烦,我也没办法。”

    秦王顺理成章住进都督府的头一件事,就是清点库房、账本以及书房,路氏与人的往来书信、赠礼、在广州发布的政令,通通都要细查一遍。除此以外,姬无拂还让校尉带上名册,将州治所的官吏全部通知到位,她今晚要在都督府见到所有人。

    都督府外的巷子内车马如龙,官吏胆颤心惊地在门卫的冷眼中进门,都尉府内布局摆设悉如从前,走动的人却样貌大变。三十步一值守,全是明刀明甲的精兵。

    都尉府最宽敞的待客厅内,十二个账房排排端坐,一手拿账簿一手拨算珠,咔哒咔哒声稍有停缓,账房口中就要冒出一条路氏的错漏,身边立刻有人提笔记下。另一边坐着的是今日与大食商人起冲突的十来个岸边官吏,绣虎和管事正在盘问这三年来盘剥商船所得。

    官吏就在这种令人寒毛直竖的氛围中登场,向端坐长榻的秦王叉手问候:“不知秦王叫我们来此地,作何啊?”

    姬无拂懒洋洋地嚼着撒了胡椒粉的炙羊肉,心情愉悦,愿意稍微搭理一下心中没数的官吏:“路都督死得突然,孤亲眼见他血溅五步,实在放心不下,于是严查都督府往日账册,瞧一瞧路都督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祸事,能横死在衙门里。孤初来乍到,不如诸位陪伴路都督身侧的时日久,所以也请主位来做个见证。”

    这点胡椒是她花了大价钱从一个大秦人手里买来的,研磨成粉做烧烤料。可惜只有一丁点,吃不了两顿就要见底。

    不等官吏再说,旁边就有俞二送上纸笔:“劳请押衙。”

    “这是何故?”官吏不敢接。

    “多听多看少说话,想写什么都行,我不挑的。”姬无拂下巴一抬,就有人拉着官吏们往西边席上请。

    初时无人动笔,随着账房报出的缺漏越来越多,日期从近日细数至去年,层层官吏上供给路氏的赃款愈发明确。终于有人克制不住,伸手摸向笔墨。

    此时十长带着无赖进门,先向秦王见礼,再问无赖:“你此前说,指使你强取都督府金银的人是谁?此刻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遍。”

    无赖五体投地:“是司马!”

    广州司马赫然在列,强忍怒气示意下属开口。其下属好似自己受了污蔑,勃然大怒,痛斥道:“血口喷人!此人衣着狼狈,定是市井流氓之类,他的话不足为信。”

    无赖恐惧于十长的血腥手段,面对官吏的怒斥展现出全然无畏的姿态来:“人都长了嘴,我说的就是错的,你说的就是对的?你才是睁眼放屁。”两人吵了数个来回,无赖言语粗鄙,引得不少人颦眉。

    姬无拂就着一场热闹大戏,吃完盘中炙羊肉才慢悠悠开尊口:“可有证据?”

    身后是十长若有若无的视线,无赖梗着脖子回答:“有人口口声声说是司马家里透出来的消息,能在都督府捞一笔。我们弟兄几个就去了,结果财宝一拿出城就被人抢走,弟兄全都死了,还是这位大娘带人赶来及时,救我小命。”

    “还有杀人灭口的?人都到哪儿去了?”姬无拂看向十长。

    十长俯首恭敬道:“回大王,贼人远远见到我们就弃人跳水逃走。这人脖颈上也有刀痕,好运偏头躲开一劫,才被我们带回。”

    这样粗陋的故事不足以取信于人。

    官吏议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姬无拂决心要和稀泥到底:“既然证据不明,就先压下去,容后再议。眼下还是先查都督府的账。孤观广州上下官吏,宅院广深,比之新都更见富贵,衣衫饰品俱不是凡品,也不知各位是祖上积德家业丰厚,还是省吃俭用把俸禄都花在家宅衣饰上了。今日若是不能与孤论个明白,这道门是不必出的。”

    有人大惊失色:“秦王困我等于此地,衙门公务如何处理?”

    姬无拂紧跟着提高嗓音质问:“难道你们这么多人里,一个能说清家财来历的人都没有吗?竟全是些盘剥商船、贪污受贿的畜生?”

    见人哑口无言,姬无拂心满意足地清点人数:“很好,厅里人再多就热了。后面来的人就去东边水榭坐着,那里凉爽。查出来的那些来历不明的财帛账册也往东边水榭送一份。”

    俞二上前附耳言语:“厨下到了生火的时辰,来问大王蒸饭几何?”

    姬无拂恍然大悟:“你说的对,忘了往各位家宅说一声,亲眷要担心的。你带上百十个人,速速去知会各家,他们都不回去用夕食,别让人等急了。”

    第239章

    年纪尚小时, 姬无拂对儒学有着盲目的推崇,太上皇还因此笑话过小孙子。等到姬无拂开始接触前朝事务,不出三月就厌倦了被过度发扬的儒学, 书架上的《孟子》也换成了《商君书》、《韩非子》等。

    《韩非子》中有一句, 姬无拂至今印象颇深:人主者,守法责成以立功者也。闻有吏虽乱而有独善之民, 不闻有乱民而有独治之吏, 故明主治吏不治民。说在摇木之本与引网之纲。①

    用最通俗的话来比喻, 就是牧羊人训练、监督、督促牧羊犬完成任务, 但不会苛求羊群。牧羊犬没能做好差使的时候,部分羊乱跑一气, 也会有羊乖乖在原地吃草。但是, 羊群散落各处的时候, 牧羊犬几乎不可能是在好好工作。其间的道理,就和摇晃树木要推动树干,拉绳网要拉主绳结是一样的。

    百姓为非作歹, 第一个要惩处的,就是当地的主政官。

    而今账房从路氏一人家宅账册中就查出受贿超过百万钱,再加上从胡商海船盘剥的奇珍香料, 稍微运作一二,足以千万计。

    幸亏姬无拂先吃饱了再审案, 否则气都要气饱了。姬无拂将长案拍得啪啪作响:“为主贪,必丧其国,为臣贪,必亡其身②。诸监临之官, 受所监临财物者,一尺笞四十, 一匹加一等,三十匹则绞③。路氏已死,无头可绞,在座诸位可就没有这份好运了。身在其位,不谋其政,受所监临,罪加二等。”

    为限制官吏贪墨,大周律法中,对这方面的限制是极为细致的。无论是官吏在出使各地时沿途或目的地受贿;或是官吏公器私用、借用职权范围内的仆从、牛马、车船、商铺等她人私产;亦或是官吏亲眷借机收受资财、向人借贷、行商贾事宜的;以及官吏离任钱接受前部属财帛的,以上种种全部都算倚官牟利。

    堂下的官吏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祸事临头,落下的板子轻重,只在姬无拂一念之间而已。

    “秦王擅自困我等于囹圄之中,未免欺人太甚。”广州司马的神情直到此刻才真正阴沉下来,一个任性、年少的亲王,竟真有两分通晓律法的架势在。即便秦王的手段尚且生硬,但她的身份与妾臣不同,秦王有强硬的手段、更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姬无拂岔腿坐在榻边,手肘搭在双膝上双手交叠,似笑非笑道:“孤敢往圣上面前陈情,此去三千里,诸位可敢与孤同行?”

    “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面君?”广州司马冷笑道,“倒是在场官吏数十人全部离开广州,不出三日,广州就要乱套了。届时秦王又能拿什么去向圣上、向太子交代?”

    另有人愤愤指摘秦王姿态:“相鼠有体,人而无礼……”

    全无仪态的坐姿,昔日孟子闯入内室见妻坐如簸箕便要休妻,礼仪是对人尊重的根本,姬无拂此举是明晃晃地瞧不起座下官吏。

    他们也确实没什么能让姬无拂看得起的地方,滥用职权,搜刮民脂民膏,三五日一船的胡商也处理不好。

    姬无拂淡淡道:“我这回带来的多是武人,确实不擅处理海港杂事。不过,此前三四十大食人便能将路氏枭首,有此可见,百来人足以将尔等格杀。城中夷人尚且有十万之众,百中取一作乱,也足够了。”

    反正城内大部分能说得上话的官吏都在都督府内,只要她动作利落、做的干净些,大可将几十号官吏杀害,再嫁祸于人。有路氏遇难在前,其余人惨遭夷人毒手也合理。至于姬无拂身边的禁军,自然是以秦王为重,没有护卫群官的义务。

    广州司马毫不动摇:“秦王明明撞上夷人行凶,却不制止,任由逃犯在海岸边售卖货物,又宽容夷人罪行,都是为此地百姓与客居的夷人考虑。难道眼下秦王就不顾广州安稳,要蓄意挑起局面动荡?即便我们都死尽,秦王能保证身边人手都是忠心不二之辈?若是此刻放我们离开,还有转圜的余地。”

    少年人最是天真,广州司马不屑地想。

    姬无拂顾视左右,强调:“你们都看见了,这可是他先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怨不得我。他是广州司马,一旦放出去了,回头带兵来砍我就造孽了。我是为了保全性命,你们可得和阿娘阿姊说明白……”边说着,姬无拂向校尉张开左手做讨要状。

    校尉好难忍住嘴边的叹息,长臂一伸拿过身后百长背后的稍弓,顺带抽了三支羽箭一起递给秦王:“大王请。”稍弓比之角弓,弓身加厚、更短,适合近距离使用,正符合姬无拂当下的需求。

    姬无拂满意地弹两下弓弦,笑问司马:“你即刻去写清三年来的罪过,我便放你一马,留你一条命回新都交由三司审问如何?”

    她没那么多算计的心眼,可动起刀剑来,是实心实意的。挑出蹦跶的最高的,血溅当场,剩下的人必定服软。这头的人心服,交出点真东西来,西边水榭的人自会寻求自保跟着不打自招。

    少年人天真,也莽撞,并不会考虑来日会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极可能痛下杀手。

    秦王这头私自处决广州司马,也许朝廷上要声讨她好几年,等人老了死了也要翻出来讨伐几句,但她受再多诽谤,死人也是听不见的。

    广州司马强自镇定:“秦王可要想清楚了,国有国法,我一死,来日史书上秦王要背万世骂名的。”

    “劳烦你死到临头还替我操心名声。”姬无拂微眯眼,引箭搭弓瞄准广州司马肥硕的身躯,信心十足,“还有遗言吗?你身边的同僚——如果他们不是太倒霉的话,应该可以帮你传达到亲眷耳中。”

    话音刚落,坐在广州司马周围的官吏豁然起身,向周围躲避。广州司马慢一拍站起来,惶惶然四顾,寻不到可以暂时躲避的藏身之处。厅堂门口有禁军把手,官吏躲避他如瘟疫,稍微坚实一些的只有身前的桌案。

    姬无拂饱含恶意地提醒:“押衙可真是好心啊,和校尉一样,都怕我准头不好。校尉给我三支羽箭,而你特意站起来好让靶子更大。”

    十年来风雨不落地习武,加上她生来的力气,轻而易举地将稍弓拉至紧绷,言笑时还有空打趣百长:“这稍弓太轻了些,百长可不要偷懒。”

    广州司马两股战战,忙弯下腰拂去桌案上笔墨,双手掰动长案,企图将木案竖起。路都督贪墨的财帛多,府衙里用的都是实打实的好木材。广州司马养尊处优多年,腰腹处堆积肥肠,只是搬动红木案,便形容狼狈不堪地粗喘,顾不上仪态万方了。

    姬无拂右手倏然松开,羽箭破空而去,擦过桌案边缘扎穿广州司马的手臂,鲜血染红衣袖。姬无拂甩甩右手,皱眉道:“忘了戴扳指,怪疼的。”

    百长这回懂了,不消校尉说,自觉将扳指奉上。奈何姬无拂身量高出常人一节,骨架宽实,百长惯用的扳指在她手上并不合适。

    “罢了,手上还有层茧,不算特别疼。”遗憾归遗憾,姬无拂手上的动作不满,飞快搭弓。

    广州司马已然痛极面红似猪肝色,滚在地面咬牙强忍,抬眼间正对上秦王沉冷的视线。人动杀心时,是会漏出气息的。广州司马确信,下一箭不再是猫戏老鼠,必取他性命。

    慌恐笼罩他的感官,下身竟渗出黄液。

    姬无拂忽地感到一阵无趣,手下微微偏向左侧,羽箭擦着广州司马的头皮过,将发冠扎透。清脆的碎裂声唤回姬无拂的理智,她淡淡道:“都坐下写吧,好好地写,省得我再一户户去清查。”

    这句话比姬无拂之前的话都要轻,官吏却如逢大赦,逃也似的端坐下,下笔飞龙走凤。

    秦王未取广州司马的命,他却倒在地上没了反应。校尉上前用刀柄抬起他的脸查看,回到姬无拂身边禀告:“司马胆子太小,吓昏了。想来,诸位的胆子应当不会大过路都督与司马。”

    士可杀不可辱,反抗权贵被杀了还能在青史上留名,受辱留下的名字将永远夹杂嘲笑和讥讽。一如广州司马,在场众人再不能忘怀他今日的奇特表现。

    等罪状交的差不多了,姬无拂拍拍手,校尉用一壶冷茶泼醒广州司马:“真昏也好,假昏也罢,我们已经令人去通知亲眷,带着衣衫、人手来把脏污打扫干净了就能接司马回家去。”

    夜半三更,堂下人陆陆续续走出都督府,家人已经在外面接应,官吏们无一例外地避开广州司马及其亲人,一瘸一拐地上车回家。端坐半日,且无支踵,任是一双铁腿也该麻木了。

    姬无拂吃过夜宵,靠在窗边遥望今夜月色,与被她叫来睡在小榻上的绣虎嘟囔:“和这些人相处真没意思,我有点想阿娘阿姊了。”

    第240章

    先是广州都督路氏遇袭, 随后秦王在广州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周边的州府官员听闻没有不震悚的。不少人听得消息的当日,头一件事就是铺开纸写上一本奏疏, 快马加鞭就往新都御前送。

    大小官吏数十人, 秦王说关就关、说打就打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以小贪为家常便饭的偏远州府官吏, 如何能不害怕这样的人长久地待在广州, 如果她有一天往其他州县去了呢?下一个被架在刀口的可就是他们了!

    深夜从都督府离开的官吏一夜难眠, 而姬无拂向绣虎抱怨完,倒是睡得挺香, 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梳洗。她吃用过海鱼汤, 美滋滋地在院子里闲逛一圈, 欣赏都督府开阔富丽的花园。

    这路氏,住的地方比她的王府还大,贪墨的财帛库房都堆不下, 这海上的生意危险归危险,是真心能赚大钱。

    姬无拂考虑到都督府内的事情终究瞒不过世人,稍微逛了逛就回到内室独自面对满桌的账册、供词, 随便打开两页翻了,没过多久就丢开毛笔, 痛苦捂脸:“绣虎啊,你当时怎么不提醒我带一个刀笔吏,等我弄明白这堆东西,消息都该传到新都了。”

    绣虎端上茶点放在秦王手边, 爱莫能助:“出门时大王只说要看看广州的海船,没说要广州的生杀大权。再说, 当时吴王是带刀笔吏的,眼下不凑巧,只能大王自己辛苦一场。”

    人想偷懒总是能想到办法的,姬无拂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一推,捏着宣纸抬起头道:“不管这些劳什子东西了,你去让那个商贾来一趟,务必给我带上二三十个识字的人,帮我把这些玩意抄上三五份,和广州司马一起分批次送往新都。我先随便写个大概事宜,让人急着送。其它的就交给大理寺头疼去吧。”

    为人主,最要考虑的就是用人之道。姬无拂把自己偷懒的行径美化为追求垂拱而治,效仿古之先贤。

    一旦过了心理这一关,偷懒更是顺理成章。姬无拂用了一刻钟将最近的事情写明白,懒得多做修改,立刻装入信封让绣虎送到驿站,差送新都。

    府里凡是有空闲的人都被拉出来誊抄,一批人抄写一批人检查,再留一部分人分装,争取在两日内将证据和广州司马、以及广州都督的人头送上路。

    等一切事了,俞二又来提醒秦王:“偏院里还招待着几位贵客,她们的去留还等着大王的吩咐。”

    什么贵客?

    姬无拂眨巴眼想了两秒,才记起路氏的家眷还在都督府里住着,路氏年过五旬,连孙辈都有了。广州不似都城开放,这儿的女人大都传统,路氏的正妻是个老人,大概率是无法从路家这个即将陷落的泥潭里脱身。她无意为难无辜妇人,但律法上株连的惯例,暂时是不会取消的。不过,路氏已死,看在他的死相上,朝中应当不会再难为他的家人。

    姬无拂道:“别亏待了她们的吃穿,派个面善的人去问问,是要跟随路氏的尸首入京,还是我另外派人送他们返回祖籍。哦对,广州司马家中也去问候,就通知他家里人收拾收拾,准备跟着上京吧。其他的官吏中再选出二三个贪污突出的的,旁的就先放归任职,等大理寺计较。”

    广州司马的罪名尚未盖棺定论,他的家人姬无拂不好提前做主,便一并送回京中,交由大理寺那头另行处置。

    “喏。”俞二得令出门不到两刻钟,管事进门来问:“大王雷厉风行肃清广州官场不正之风是天大的好事,可强龙不压地头蛇,往后的事就难办了。”

    姬无拂途径道州县无数,绝大多数时候见到不平事端都是默不作声、暗中记账,唯独在岭南道的州治所广州闹起来,将相关官吏盘查个遍,以广州之富庶,论罪个个都要处以绞刑。在皇帝、以及站在皇帝一方的姬无拂看来,官吏辜负皇帝信任,盘剥海船、百姓,是死有余辜,但对于这些官吏来说,哪有当官的不贪墨?他们的命也是独一无二的,且是这么多人的性命。

    广州都督家能查出来的账,非但涉及下属官吏,还有岭南道采访使、历年下派的天使等人。凡是经过,皆有供奉。春秋起就存在士大夫贪墨的事,上千年的士人之间,早就有一套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规矩在。

    秦王这一闹,上达天听,从广州、乃至岭南道、部分京官都要受牵连。广州再繁华,终是远离都城,是蛮夷之地。他们都是岭南道的地头蛇,要是为了小命拼死反抗,便是真龙也要担忧安危。

    姬无拂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如今各州也是府兵,不是从前那般将军能依仗帐下士兵耀武扬威的时候,这些人家宅中圈养的家丁难道还能越过我身边的护卫,取我的命不成?”从大食人轻易取走路氏人头那一刻,姬无拂就看明白了,这群官吏离了手中那三分权柄,便如纸扎小人,一捏就碎。

    管事讪讪:“这是不可能的。”

    姬无拂再问:“既然做不到,那他们是有什么手眼通天的本事,能千里之外说通圣上,污蔑万般罪名于我,令我失信于圣上?”

    管事再摇头,不敢认这句话:“大王与圣上是至亲,如何能为小人离间。”

    “那不就好了,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姬无拂踱步出屋,言语不停,“官吏的权柄终归来自于圣上,官吏代行天威,如何威风赫赫,在圣上面前都是不值一提的。圣上心纳百川,独有一人而已,不能万事亲力亲为,总有长鞭莫及之处。广州这场闹剧,正源于恶官缺少管束、仗着远离都城糊弄行事,京中如路氏、司马这般贪婪的官员是极少见的。论及好处,司马也算是心志坚定,若是在京中为官,受人约束,或许也能成为一位能臣。”

    这些话显然不是一个商贾家的管事该听的,管事小心窥秦王面色:“大王的意思是海路邦交外贸缺少督查?”

    姬无拂笑眯眯地拍管事肩膀:“你很不错,日后也要记得路氏和司马的下场。圣人忙碌,而我却是个闲人,是要事事过问的。”

    管事忙点头道:“大王指点,某铭记在心,再不能忘。”

    同时得罪上百个官吏,在管事眼里是极要命的大事,但在姬无拂看来,不过是不痛不痒地被人背后多骂两句。最多,皇帝御案前多几卷弹劾她的奏疏。前提是这些人能在大理寺的盘查下活着、且继续为官。

    再者,姬无拂千里迢迢地跑来广州一趟,是为海外作物,如果不一次肃清,她未必还有时间和机会再来此地。比起她心中所设想的东西,这群人及其家人的重量都太轻了,更何况她完全没有污蔑任何一人。

    供词、证据、犯官分批上路,姬无拂事先传书于沿途各州刺史,要求务必保证押送队伍的安全。传言往往比书信来得更快,秦王恐怖的传闻先一步在各地官吏口耳间蔓延,这份来信也成了一种威胁,无人敢轻慢。

    而姬无拂再次回归闲散亲王的做派,整日在海边闲逛,大手大脚地购买胡商的香料,经常拿出一些鬼画符似的图纸,许诺重金购买。

    虽然秦王价格开的足够高昂,但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全无人见识过。就连商贾也来问:“世上真有这样的东西?人高的绿植,又生金黄色的长柱,种子颗颗饱满,外裹绿衣尾有长须。”

    姬无拂信誓旦旦:“肯定是有的,我在京中见过。记得是哪个胡商带来的,据说产量极高,蒸煮着吃,香软可口。”听者都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好东西。

    一连十日,姬无拂全无收获,气急败坏地在海岸边指着入港的海船大声宣布:“我要自己出财帛,买一艘海船来,我连舆图都知晓,若是这都不成,我就亲自出海去!”

    好响亮的一番宣言,听得商贾险些没给秦王跪下,好声好气地劝说:“小祖宗诶,我这就去联系船舶,快快收回这番话,若是传出去,哪日传到圣上耳朵里,这叫我们怎么活呀!”

    历史上就有倒楣蛋因为写亲王斗鸡被皇帝一贬三千里,商贾只是一介草民,没有官位可贬,要是被皇帝误会带坏秦王,小命都不够赔的。

    姬无拂其实已经让俞二和管事去联系了,她们毕竟是俞载万身边的人,对船舶很有了解。眼下听出商贾语气中的意味,姬无拂抱着不能放过任何可能的心态,问她:“你不是陆上行商的么?也懂这个?”

    商贾还是那句话:“略懂、略懂。”

    商贾的身世颇为坎坷,她的母亲是广州当地的女子,但她的父亲却是暂居此地的大食商人,大周是不许胡商带走当地妇人归家的,大食人要离开时问过商贾,但她舍不得母亲,留了下来,往后再没见过亲父,至于他的下落,商贾报以百分揣测:“海上凶险,很可能已经死在哪里了吧。我把母亲送回山寨后,一个人在外面也过得不错。”

    姬无拂逐渐对商贾升起一点同情,宽慰道:“没事,以后你跟着我,一定有大出息。”

    商贾随后说起她用家中积蓄在外行商,走南闯北十几年,如今也是年近三十的人了,确实该回家见见老母亲。说着说着,商贾突然反应过来,特意向秦王解释:“好像一直没和秦王说过,我姓冼,单名暄。早两百年家里世代为南越首领,部落跨据山洞,共有十余万家,后来招安了,家里还吃过皇粮,好像是郡主、汤沐邑一千五百户,现在逢年过节了长辈还把好几代前的赏赐拿出来晒一晒。当年我母亲是看上大食人长得新奇,她怪喜欢的,才与人交好。这些年她在山里过得很好,用不着我操心。”

    姬无拂陷入沉思,听起来仿佛是“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的高凉郡主冼夫人啊。统领十万家的首领,在岭南也是土皇帝一般的人物,怪不得商贾在广州城里很吃得开,胥吏也要拉她来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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