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姬无拂这头热火朝天地招募愿意出海的船长、船员, 秦王府提前抵达广州的属官送来财帛与匠人,从广州当地遴选海船,不满一月就已经完事齐备, 只差一事迟迟没能决定, 就是这只船是商船,还是能代表大周的官船。
此番动作, 姬无拂已经事先传书向皇帝报备, 但是路途遥远, 皇帝的回信与新任广州都督距离岭南还有些时日。
新任广州都督宋净对姬无拂来说并不陌生, 宋净原先是在礼部任职,姬无拂也是见过面的。见到人时, 姬无拂有些惊讶, 她曾以为陈礼部致仕后, 宋净应当会从侍郎升为尚书,不曾想她是外任至广州了。
广州都督是个很有油水的位置,但广州乃至整个岭南刨去一小撮商贾, 大多数百姓生活贫苦,陆路不便,仍旧是流放罪人的蛮夷之地。留在皇帝跟前的前程, 和远在天涯海角边上的前程是完全不同的,姬无拂实在想不通, 宋净怎么就一屁股挪到这儿来了。
对于秦王的困惑,宋净笑着叉手见礼:“大王在广州住得热闹,圣上都下令让吏部在今年年中另行铨选,如此一来吏部便额外忙碌, 眼见来年的科举又要开始筹备,圣上便把科举的差事挪交给礼部。陈相调任礼部尚书, 圣上又点了周悦为礼部侍郎,那日正好是押送犯官广州司马的队伍入京,圣上查验后就升我做广州都督了。”
周悦是尚书左丞周明芹的独子,周家母子对皇帝忠心耿耿,数十年的心腹,另一边又是太子生母陈姰。两人进了礼部,宋净会放外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姬无拂大概知晓新都内又有些变动,此刻人多眼杂,便贺喜两句:“论起来,这也是高升了。”
上回姬无拂进城,走的是胡商聚集、临近都督府那一边的城门,这次宋净进城,过的是临近平民百姓聚居的城门,所见颇为萧条。宋净不由关切起来,下车问及白衣平民:“最近是发生什么了?这儿怎么空落落的,还落得一地灰烬。”
这事姬无拂知道内情。比起都城的繁华,广州的富裕相当薄弱,城中以竹木茅草搭建屋舍的百姓屡见不鲜,密密排布在一处的木屋草屋时常毁于火灾。这一个月里,姬无拂就已经听闻三回,次次让禁军跟着救火,奈何茅草搭的屋子沾上火星子几乎没得救,人能逃脱已是万幸。
路边费力重新搭建竹屋的庶民说:“火是年年要来一遭的,有时候是哪家人做饭生火、烛火没看住,埋汰些的也有天火。一烧就是一整片,不把左邻右舍上百户烧尽了,这火是听不了的。我们就只能再修、再烧,就这样过吧。”
宋净听得直叹气,拿出袖中十数枚铜钱递过,上车与秦王道:“我来这里,头一件事就是要先上书减免受灾百姓的赋税,再就是教导当地百姓学会烧造砖瓦,总是住竹屋怎么能行呢。”
多靠谱的人啊,姬无拂等的就是宋净。
她近乎饱含感情地握住宋净的手,在对方受宠若惊的目光中,缓缓道:“宋都督来此,可是解了我的大难题了,这些日子里我住在都督府,路氏身死、司马送京处置,大小事宜都要我点头。紧着头皮,睁眼就是案牍劳形,只有老天知道我多用心。如今等到你来,我可算是熬出头了。”
宋净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宽慰道:“秦王劳累了。圣上已经与我提前嘱咐过,凡是秦王所为,不必苛责。前事种种,都是广州官吏咎由自取,海船事宜圣上亦是首肯,请秦王放宽心。”
即使早知皇帝一定会答应她的请求,亲耳听到宋净的话,还是让姬无拂很高兴,一路与宋净分享许多沿途的见闻。
马车直接进入都督府,里面来往的人俱是秦王随从、护卫,竟是一个原先的胥吏、仆从也无。都督府内胥吏早已被姬无拂清理一空,而宋净带来人手并不足以支撑起整个都督府运转。
对此,姬无拂解释:“都是些跟从路氏盘剥胡商、百姓的小人,我令人上他们家门,比着数罚了钱银,再不录用了。”
原先姬无拂也是不打算为难小吏的,在她看来,主官犯错多半在于他们心中生了不好的心思,听令的胥吏虽然也有不好的地方,也只是从犯。但是,一件事很快让姬无拂更改了认知,胥吏竟开始帮当地豪强给姬无拂送礼了!
这礼物非常新奇,有腹中藏黄金的大海鱼、掏空籽填金饼的金瓜(南瓜)、金发碧眼的胡人……只有姬无拂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行贿方式。
某日,姬无拂批了半天的卷宗,刚走出书房醒醒神,迎面就走来一个穿着裸露、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年轻男人。姬无拂那点瞌睡劲儿立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吓得险些没原地蹦起来,抄起手边绳床打劈过去。还是校尉及时出现,伸手接了绳床,没让好端端的美人被打砸出个好歹来。
校尉是知道这事的,在她看来,秦王已经收了海鱼、金瓜,那这美人应当也不会拒绝才对,以美人简单的穿着也藏不住凶器,便让人进门了。实际上,姬无拂一直以为前面的海鱼和金瓜只是百姓和商户出于对她的感激和认可才送来的普通特产。
问清前后因果,姬无拂让商贾冼暄把这货转手卖了,严肃认真地向校尉说:“我已经受百姓赋税供养,又怎么能再收受贿赂?至于美人之流,且不说我暂无此心,这外头的美人指不定身上有什么脏物,尤其是时下好男风者众,说不准染些奇怪疾病回来,那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校尉万万没想到秦王给她讲解了半天的养身知识,表情仿若牙疼:“我的大王诶,会送这些东西的人,怎么可能是普通百姓,必是当地豪强。他们只是畏惧大王的手段,从前又是贿赂官吏惯了的,照旧再送一份来。说不定还考虑了大王的不凡出身,加厚了金饼。”
“什么?还有这种事,怪不得外任的官吏多有贪墨的行径,肯定也有胥吏与豪强蓄意勾引的缘由在。官吏是三五年就要调任的,胥吏却是长长久久地在此地,一肚子的鸡鸣狗盗。”姬无拂要求校尉立刻去把都督府剩下的胥吏全部清查一遍,但凡是与当地豪强有所牵扯的,三代都不许再做胥吏,牵扯深远的也得尝尝流放的滋味。
在吏部有名有姓的官吏不好轻易定罪处罚,一群狗仗人势的胥吏,总该是手到擒来了吧。
宋净是过来人,对秦王的愤怒感同身受,立刻划清自己与路氏等蝇营狗苟之辈的界限。姬无拂听完她掏心掏肺的一番话,笑道:“如今大周为官的还是男人多,当年更是如此,宋都督走到现在定是十倍的辛苦,我也知道都督绝不会行不法之事,只是平白多嘱咐两句罢了。”
真正能感受到资源倾斜好处的,也仅仅是姬宴平差不多年纪的女人开始,再往前的人只有付出更多心力、谨慎万分,才能在男人制定的浑浊规矩里艰难行走。
姬无拂并非相信所有女人都是道德高尚之辈,但她绝对信任拼杀出头的女人的实力——即便贪污,也一定做的让姬无拂看不出异样,会有分寸吧。
唉,这也没办法,就算真的贪了,对她来说女的贪婪也比男的贪好。至少这说明女人在这世间有贪婪的资格,对她——同为女人的人也是一桩好处。
姬无拂摸着自己长在左边的心脏,人哪有不偏心的呢?
都督府的一应事务姬无拂也是越俎代庖暂时处置,现在广州都督到任,由宋净接管,姬无拂自然是浑身轻松地出门找船。
出海寻找作物,是必定要和沿岸的其她国家接触,姬无拂敢打包票全世界都没有比大周更强盛的国家,但是送出去只是承载数千人的船只,领头人不一定要懂得航海知识,最重要的是知道如何与夷人交流,甚至应该略通军事。
工匠兴奋地向秦王介绍大海船上的设施,诸如水密隔舱、车船、平衡舵之类:“……载客千人不是问题!”而秦王皱着眉端详良久,半天没说出个肯定的话,工匠惴惴不安:“大王是何处不满意?”
绣虎出手整理秦王衣袖,低声提醒:“大王,这船如何?”
姬无拂恍然回神:“挺好,就用这样的吧。最近多带着船员下海,先适应着,我瞧瞧能不能从哪里调动借点水军来帮着练练。”
天下兵马只能由皇帝的兵符调动,姬无拂不可能将秦王府里几百号护卫都填进海船里,这事只能再找皇帝商量。为了加大筹码,姬无拂在冼暄的辅助下,画了一张半成品世界舆图,夹在信中送往新都。这封信不再单走陆上,而是从广州沿着海岸线往东南方向,入杭州走水路抵达山阳,往后再是驿站快马递送。
这次沿着来路再返回的,除了皇帝许可的旨意,还有今年的武举状元曾海明,以及作为母亲再一次催促女儿回家,不要错过年节。附带一书玉照亲笔,端王与王妃先后病逝,不日发丧。
第242章
端王与端王妃是宗室硕果仅存的长辈, 姬无拂理当赶回新都送丧。但是现在正是夏秋转换的时节,尸身无法留存太久,姬无拂与端王又是三族开外的亲戚, 玉照也不会专门为等她而将老人的棺椁停不发丧。这样一想, 既然注定见不到面,似乎也没必要一定赶回去。
姬无拂收起书信, 半步不耽搁地找武状元曾海明。曾姓在都城不常见, 姬无拂耳熟的只有一家, 齐王驸马曾氏以及姬宴平宋王府的曾孺人, 据说也是历来女主外的老门户。
武举头名授武官校尉,姬无拂称呼对方为曾校尉, 初见面时尚且未注意曾海明面容身量, 现在仔细端详, 见对方身量六尺余(一米八多)、气度不凡,便更确信曾家对女儿的教养。
曾海明叉手与秦王寒暄罢,细细说起自己对于之后海路一途的打算, 来路上手不离书,对海事与天象颇为熟悉,头头是道。
姬无拂听完并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行船是船长与船员的事情,曾海明稍微懂得一些, 不去轻易干涉行船,就足够了。
两人一起欣赏修缮一新的海船,姬无拂又为她介绍副官冼暄:“宋王举荐、圣上钦点曾校尉来此,想必一路上已经有人为你说明事宜了, 说来这仅是我一时兴起,但毕竟事关数船人性命, 如有不合宜之处,务必留心。此外,我有些需要的什物需要你们留意,也不强求一次便带回,首次出海第一要紧便是小心。至于旁的,我也是纸上谈兵,一切就都交给曾校尉了。”
“暄见过曾校尉。”冼暄为人八面玲珑,懂得大食语言,凭她的出身在岭南又有些声望,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了。这样的人才,曾海明无可挑剔,与冼暄彼此见礼,互通姓名家世。
姬无拂各拉一只手,笑道:“出海一事,以海明为主,冼暄为辅,希望你们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跟随曾海明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内官,中年内官被任命为市舶使,奉命总管海路邦交外贸。广州都督及其下属不再直接拥有盘剥海船的权力,宋净则专心治理广州这片蛮荒之地。有姬无拂在侧,张扬的豪强也不再作祟,但也没完全放弃拉清官下水的想法,只等秦王离开,再行分辨。
虽然心头积攒了些不乐意,但姬无拂在岭南确实已经无事可做,她既不可能常驻于此等候不知多少来回才能有消息的海船,也不能夹在官民之间做那道明晰的边界,永远盯着豪强和官吏的动作。
冬日的路途不好走,姬无拂得在秋天踏上回家的路。
载初十六年的黄历合适安葬的日子不多,新任端王玉照来来回回地翻找,定在了十一月十四。姬无拂满身风尘赶回新都那日是十月十四。姬无拂为表心意,回到王府换过衣裳稍作修整,先拜见皇帝,第二日清晨也就是十月十五,姬无拂赶上了端王府的朔望奠,与玉照、长寿一并祭奠先端王与先端王妃。
玉照一年里失去了所有亲长,祖辈、母辈、兄长,一朝回首,端王府竟也只剩母子二人了。守孝在家,玉照消瘦许多,伸手探茶时,姬无拂都能瞥见她手腕突出的腕骨。
姬无拂与玉照相顾无言,从前都是玉照爱逗人说话,如今心思沉痛,提不起玩笑的力气。而姬无拂也知道,劝人节哀是无用的,至亲离世的痛苦只能自己走出来。此刻说些突兀的玩笑话,未免有些太不庄重。
于是,姬无拂看向侍立一旁的长寿,说些惯常的话:“长寿眼见着就长高了,算算年纪也十一岁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之前还是在弘文馆读书么?跟着哪位学士?”
小孩子观念里的时日比大人要更漫长,从前长寿会缠着姬无拂玩闹,现在也有半个大人模样了,叉手回话:“年初改在崇文馆读书了,跟着陈相。”
崇文馆归属东宫,而这陈相就是陈姰。世易时移,姬赤华是东宫太子,陈姰自然能当东宫小半个家。名义上的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陈姰插手东宫事太多,反倒不是好事。
姬无拂道:“来路上听说陈相现今是在礼部做尚书,忙的是科考,而今又添了崇文馆讲学,确实辛苦。”
半大不小的孩子端不住太长的时辰,长寿站久了开始左右换脚,晃动间受玉照轻瞪警告:“我与秦王有话要说,你待不住就先回去写字,等会儿我让长史去查你。”
两人目送长寿不情不愿地跨出门,玉照不紧不慢地说:“母子之间的情分是无法断绝的,与其避人,不如坦然示人。”
这话坦荡,换做是之前,姬无拂或许就信了,在外走一遭多少明白些俗世的规矩,不像之前那般好糊弄。
姬无拂放下茶碗,听杯盏之间的脆响,笑道:“我在外偶然学来几句话,‘大丈夫相时而动’、‘趋吉避凶者为君子’,这是府衙的胥吏说起的,教的是为人处世的道理,劝说主官顺应当地豪强的心意,做些彼此合宜的买卖。其中的中间人,往往是府衙的胥吏,就像一家之主身边的长随、亲眷,帮着外人说话做事,只为利禄。初时主官总是不从的,奈何豪强的手段不少,更有些杀人买凶的能耐,故而大半的官员是做不成清官的。”
姬赤华是孝心,陈姰对皇帝也有无可辩驳的忠心,可她们之间夹杂的不只是彼此的关系,往大了说有千万百姓,往小处说,陈姰姓陈,而姬赤华姓姬,姬赤华让渡一分,陈姰身后就有无数人扒着想要趁机分润。朝中再起一股如旧日外戚的势力,是宗室都不愿意看见的。而且,从根本上说,姬赤华如今尚算是随父姓,来日皇帝驾崩,陈姰是不是要封太后?
即便姬赤华与陈姰无此心,也不能保证其他人的心思。
玉照瘦了许多,昂首时下颌分明:“秦王确实是不一样了,圣上与诸王应当是极其欣慰的,若是大母大父能见秦王如今模样,也当安心了。正如秦王所言,一碗澄澈清水,落在污泥中,要么玉碎,要么同流合污。不过,秦王在外多时,京中有些新鲜事还不曾外传。诸王之中未有吴王与太子母族异姓,崔家与陈家亦是以为荣耀,可怜天不假年,崔家满门毁于鼎城大火。此案经由太子彻查,叛臣枭首,陈家有族人牵涉其中,株连杀之。陈礼部忧郁而终,其余子孙戴孝归家,朝堂之上陈家子孙十不存一。”
“玉照阿姊所言……我确是前所未闻。”姬无拂凝神细思,最近几个月她一心海事,自从与吴王分别,再无心京中大小事,收到书信只是草草读过就抛开,脑海里对陈家的祸事没有半点印象。
但是,这不妨碍她发挥:“陈相半生忠耿,陈家族人有错,也不该牵累她,依我愚见,不如更易陈相姓氏,赐下国姓以旌其忠。如此一来,也符合《大周礼》中母子相继的礼数。圣上许我三日修整,我预备三日之后便将此事上表,玉照阿姊以为如何?”
三日是姬无拂留给玉照的时间,玉照与姬赤华关系莫逆,姬赤华与陈姰思量之后再把结果告知她。虽然姬无拂不一定会听从,理由充分的话也至少可以做个参考嘛。
姬无拂思绪跳脱是惯常的事了,玉照不甚惊讶,顺势问道:“吴王之母该当如何?”
姬无拂理所当然道:“同为皇子,其母自是一视同仁,无需两样做派。”
宗室的人数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从怀山州么些人的发展就能看出,以一个女人为源头,血脉代代相传最多发展成几十人的家族,如有意外,也极有可能断了传承。反正姬姓宗室是从男人手里半道扭转过来,本就不是同母,也就不必在乎血缘,只管把亲缘维系好,偶尔从外过继一两个女儿来,才是延续姬姓千年的正道。
既然姬若木和姬赤华已经是实打实的姬家人了,何不连她们的母亲一起接纳,分离母子是大忌,母子同心同德同姓才能兴盛家业。
姬无拂告辞前,心情颇好地敲开长寿的屋门,为大姪儿送上沿途带回的礼物,侍从搬来三只大木箱打开,里面全是些新都不常见的什物。长寿偷眼确认长史不在,高高兴兴地翻看,悄悄抱怨:“我在家里,学业反倒比在学馆还重,又不能与好友出去玩儿,可憋闷了。”
屋内书籍宣纸遍布,一张张纸上写得满满的都是长寿的手笔,旁边有批语,多为批评,殊为严格。这些在姬无拂看来已经是极好的了,何必要求十一岁的孩子那么多,长寿又不用科考。
长史见到秦王来,自觉避到院子里。此刻屋内没有外人,姬无拂直白道:“我现在也不爱跟着师傅读书,人不学是不成的,但学过劲儿就太累。我回头帮你去和你娘说说,让陈相给你布置。少听王府长史的话。老一辈留下的老头子属官不懂事,你再忍忍,就用陈相去推诿长史的屁话。过一两年你娘就该把他换了。”
长寿对此深表赞同:“秦王阿姨可得帮我记着,再替我和长庚说一声,过些日子,我再去找她玩。”
秦王出门时长史相送至府门外,姬无拂瞋目竖眉地挑剔,满腹牢骚。
长寿多乖的好孩子啊,王府长史瞎眼了才写得出这么多不满意。
第243章
姬无拂不在的日子里, 秦王府内的属官依旧要为大王在外的衣食住行的花费操心,还要为大王三五不时寄回来的书信挠头。姬无拂一回来就出门,在外跑动一整天, 终于有时间坐下来和王府长史好好聊聊。
茶点瓜果摆着, 两人相对而坐,仍是相顾无言。
不让上官尴尬是为官必要的讲究, 秦王长史没有和秦王犟嘴的底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开口:“大王这些日子在外面可谓是潇洒之极, 增长见闻不说, 还为妾带回来诸多的文书,直至十日前我把大王寄送回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文一一校对、撰写完成, 上表陛下。从前竟不知大王还有这样多的奇思妙想, 妾失职啊。”
姬无拂特意提前把背地里偷偷记下的“账本”送回来, 就为了让长史先帮自己修改。她也知道自己写得杂乱,许多条目都是意气用事,难以正经论罪, 其中界限还需要长史去明晰、查证,是极其耗费时间的事。如非这般,姬无拂也不会算着时日送回账本, 她就是有意偷懒。
但是,面对辛苦操劳的长史, 这话就不必说出口了。
姬无拂讪笑:“你是知道我的,我眼睛里容不下沙子,他们一个个都拿我当傻子哄,我不好越俎代庖地惩治, 只能先记录下来。我正是担忧写得太粗糙,知道长史精于此道, 这才将重任托付给你啊。我不在的日子里长史辛苦了,不如我放长史一个月的休假,让长史年底回家与家人团聚,算是我的赔礼道歉了。”
亲王成年出阁受册书、开府后,就会拥有自己的王府和王宅,王府是只有一座的,亲王府里面包络六十多种官吏,王宅则不限数量,只要姬无拂有心且乐意,她就是拥有十数座宅院也无妨,而且王府与王宅的宫人仆役全部由朝廷出资供养。
各样官吏中,长史与司马是比较特殊的,长史有义务监察亲王,目睹不法行为应当上奏皇帝,而且在亲王出镇地方为刺史都督时,长史和司马还能代为处理政务。
姬无拂是懒得分辨各个县令、州官之间的复杂关系,以及上奏时描述的分寸的,在她看来百分之八十以上都该是流放千里。但是,奏疏是要过三省的,姬无拂虽然不介意被宰相们议论几句,毕竟她和宰相们见得够多了,但是谢大学士的唠叨她实在受不了。谢大学士还有个从三品的秦王傅兼职,能名正言顺地纠正秦王姬无拂的过失。
总的来说,帮姬无拂打杂是长史的义务,即便姬无拂显得有些过于懒散了,将王府里的事情一股脑儿地塞给长史就跑到三千里外去疯玩,还不忘一路找事给长史做,但总体来说姬无拂是个毫无隐瞒的好亲王。
于是在姬无拂分外坦荡的目光下,长史败下阵来:“大王客气了,这些都是妾的分内之事,何德何能再向大王讨赏。王府里积留了一些……”
“嗯嗯,我都听着呢,你还有事吗?没有的话我先睡一觉?”姬无拂拍拍坐榻的空处,软绵绵地往下倒,困得张不开眼,“反□□里的事你比我明白,你先处置呗,错了也没关系,下次再改就行。”话音越说越低。
长史默然片刻,无奈退让一步,咬牙切齿道:“这是最后一日,明日大王就得打起精神来,否则妾就要往谢相门下告状去了。”
姬无拂仿佛已经睡着了,没有半点回应。长史端坐一刻钟,确认秦王呼吸没有变动分毫,恨恨地起身为秦王披上褥子,脚步放轻转身离开厅室。
绣虎正在廊下和垂珠对账,算秦王出门一趟的花销,以及带回的各色品物、各处来回的礼节等等。这是极为繁琐的差事,两人正为其中各地官员上送的价值不菲的礼物头疼,尤其秦王在路途中花用了部分,两人此刻想从库房里调用着补齐,又对不上数。此刻见到长史出来,绣虎眼睛立刻亮了:“长史停步!大王与我说过,这事还是得听长史的意思。王府不缺这份银钱,大王说要对齐受礼的数目,账册与礼品一齐上送内库,只是外头采买与京中价位不同,是折算银钱补,还是去购买实物?”
“长史莫走,先听我们说完……”垂珠手疾眼快地拉住长史的衣袖,将人留下盘账。
垂珠与绣虎跟在秦王身边十六年,出阁开府时姬无拂也为二人安排了属官职位,一个是掌教授内人事的学官长,一个是知府内杂事的典府长,论起来二人与长史算是同僚。
长史做不到甩手离开,账务是不能不管的,否则出错了迟早也得她操心。长史认命般长长叹息,跟着坐下开始拨算盘。
清闲的午后,阳光落在因主人归来而充满杂乱的秦王府,唯有秦王得到充足休息的一天。
*
秋收的时节皇帝也忙碌,早晨也没能和女儿坐下多说两句,额外叮嘱后日入宫小聚。除秦王外,太子姬赤华、宋王姬宴平、郡王长庚也需要到场,冬婳差人一一告知。
姬宴平得到消息时天已擦黑,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曾孺人侍立一旁,轻轻按摩姬宴平额头穴位:“广州来信,言阿姊准备即日出海,秦王也平安归京,大王尽可放心了。”
“不管阿四要什么,总归替她好好地办,不要亏了她的本钱。”姬宴平掀眼瞥曾孺人,这点事情她早就知晓,实不必曾孺人再多说一遍,见她满脸忧心,无非是担心曾海明的安危。
曾家教养男儿,最忌讳见外人,故而曾孺人寻常最亲近的就是姊妹,无怪乎他担忧。曾家把男儿送来三四年了,一直以来都还算知情识趣,姬宴平便也不吝惜两句体贴的好话:“海上风云莫测,你既然担忧,便也写一封信加在我的信封中,送去广州吧。”
“臣谢大王。”曾孺人果然喜不自胜,欠身谢过,正要再说几句感恩的话,就被姬宴平无趣地堵回来:“现在就去吧,那头不会等太久的。”
长得秀美,性格也柔顺,非说哪里不好的话,就是太柔软,让人看了提不劲儿、容易厌倦。不过,这样的男人养在后院省心省事,姬宴平自有无数有趣的花朵等她去摘。
宋王府和秦王府离得近,只隔了一道小巷。修葺时姬无拂还异想天开地想过要不要打通一道门,姊妹相见也便宜。不过,王府是有规制的,姬无拂和工部扯皮半日,最后放弃了开门的念头,选择让人在府里多放两把梯子。
正常地走正门、后门,姬无拂是没想过的,实在是太极宫从她住的丹阳阁走到东宫太远,远的她都有些累了。以至于姬无拂心底认为,姬若木如今远在怀山州,多少是有些东宫隔离内宫之外,导致人情渐冷的原因在。
后来,姬无拂才知道王宅用来起居生活、王府通常用来办公,王宅大可随她的心意安排。姬宴平得知后,便找皇帝说情,把两人王宅赐在一处,当真由着妹妹开了一道门。
因此,第二日早晨,姬无拂刚睁开眼,走出门醒神就见到院中树下优哉游哉坐着的姬宴平。她先是惊讶,随后快步、小跑到姬宴平身边,雀跃道:“阿姊怎么来了?这么早呀,用过早膳了吗?”
妹妹心情好话就多,姬宴平略过一连串的小问题,伸指隔空点点她不着鞋袜的脚腕道:“入秋天凉,踩着半双软鞋要受冷的,衣裳也是,先去把外衣穿上。”
明明姬宴平从前也经常这样干,姬无拂嘟嘟囔囔地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坐到姬宴平身边粘着人问:“阿姊今天是打算带我出门去玩么?是吧是吧?”
“是、是。”姬宴平以目示意侍从摆上吃食,“你先吃完,你想去哪儿,我今日都奉陪。”
照旧是姬无拂爱吃的那几样,挑拣着吃喝了,说起昨天在端王府听到的陈家事:“除了这一桩外,还有我该知道又不知道的事情吗?这一趟回来,肯定是要操办宴会、广发请帖的,我得先打听一下,不然送错了请帖可就闹笑话了。”
“宴饮的事还要你劳神,王府里养着的官吏难道是让她们吃白饭的?”姬宴平拿过瓷碗盛汤放在姬无拂手边,“先慢慢吃饱了,我再给你讲故事。”
姬无拂咽下米糕,乐道:“我听玉照阿姊说陈家死的差不多了,这可不是寻常故事,该是鬼故事了。”
于是乎,姬宴平还真给妹妹讲了个鬼故事。太上皇两个妹妹,年纪小一些的淑太主已经驾鹤西去,剩下的温太主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在姬宴平口中,温太主早年是很不着调的女子,不像正常公主一样热衷政事和权力,反倒更喜好男人的谎言。不过,不爱听政事的公主,往往保不住她的爱情,所以她的驸马杨氏在动乱之后夷三族,女儿也与她生疏。从那以后,温太主反而更像是个正常的公主了,她开始耽于享乐,享了大半辈子的福。
照常理来说,她应该就这样骄奢淫逸直到下九泉那一天。而不是临老了还被人钻空子,打着早年杨氏的旗号找上门来,玩了一手佛家的轮回转世。淑太主七十二岁的人了,准备再娶一个十七岁的驸马。
姬无拂很给面子地惊呼:“这都能信?她还能记住五十年前的死人的脸长什么样吗?”
姬宴平摸摸下巴,若有所思:“记不住没关系,能让她相信就行。今天就是她的婚礼,我们去看热闹。”
第244章
姊妹俩就着玩笑般的由头坐车出门, 新都内的大街是花了大力气铺设的地砖,马车行驶过带起的震动比起姬无拂在岭南漂泊时那高低不平、石子树根遍地的山路,简直微不足道, 幸福得难以言表。
对此, 姬宴平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早就和你说了,外面的小事只管差遣人去就好了, 何必亲自千里迢迢奔忙, 我们担心不说, 也累得你清减不少。”
姬无拂掀开车帘望路边屋舍围墙, 笑嘻嘻地接话:“这不是别人都不明白我想要的么?我就是自己去了才能放心。阿姊不晓得我这些日子在外都见识什么了,外任的官吏把都城的我们当冤桶, 许多的事不亲自过眼, 根本不明白其中的猫腻, 尤其广州都督路氏,如果不是这回闹出风声来,我都不知道路氏每年贪墨不止百万数。”
姬宴平哼笑道:“东晋王琨任职交、广都督无所取纳, 连俸禄都上表奉送半数。罢任时,孝武帝司马曜知道王琨清廉,问还资多少?王琨答:‘除了买宅花费的百三十万, 剩下的东西都是他应得的。’这样一个收受百三十万仍能被称道清廉、皇帝还为之欢悦的地方,怎么可能全无贪墨呢?无非是从前的广州都督都有些分寸, 朝中的明白人都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岭南道一向依靠当地土族山蛮的首领协助治理,人心尚未全然归化,只要广州都督不要做的太过火再向上级送些礼物,朝中自有人替他向皇帝多多美言, 而皇帝以及朝中官员明知广州都督要贪去部分,也不会非要把他拉出来定死。
姬无拂听出其中暗藏的意味:“这样做恐怕不是长久的好事, 迟早要露馅的。”
姬宴平散漫点头:“是啊,路氏这不就被夷人入室杀死了吗。岭南那地方的人贫穷又凶悍,夷人更是非我族类,广州都督本就不是好做的差事,稍有不慎就挨了刀子,朝廷正是不希望岭南起兵事,才一直怀柔对待。有这样一个例子在前,后头的广州都督会加倍小心的。”更多的,就不在姬宴平的考虑范围内了。
“任由官吏贪污,却不去制止,长久下去,官吏豪强收入囊中的财帛都要比上交国库的财帛来得多。很多官员初为官时都是很好的人,为何总是不能坚持操守呢?”姬无拂出行一趟,清晰地看见了这个庞大的国家此刻或许还在上升,但很快就要迎来下坡路。
这不是她所乐见的。
姬宴平摇头,她是不信人心本善的,言语一如既往的尖锐:“历朝历代都是数百年亡国,最长不过周八百载,最恶不过人心,只有延缓而无可根治。四娘有段时日最爱读孟子,有句话可记得‘夫滕壤地偏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①’,说得难听些,如果一个地方不能给君子带来足够的利益,那个地方是养不起君子的,也就没有君子去治理了。国君依赖君子治理地方,君子则贪图国君许诺的利益,而人心不足,除非是圣人,极少有不贪的人。无非是看这位君子更贪什么,功名利禄总有一求,书中圣人言语总是含糊其辞……也可以说是引人向善。墨子其人如龙,古来也不过一人而已。”
姬无拂放下车帘,将路边百姓避让推挤的喧嚣隔绝在外,回头与姬宴平对视:“引人向善难道不好吗?人性本恶也要屈从教化,世上种种总是会越变越好的。”
“所以世上有这诸多的人,你与我所信不同也是常事。”姬宴平不为妹妹的顶撞而生气,目露欣慰,很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说话却毫不相让,“你从怀山州离开不久,应当还记得么些人。据说上古之时,人与人之间多如怀山州么些人一般亲近,重母轻父,姊妹亲如一家。你认为,如今的世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姬无拂低头沉思,姬宴平也不催促,马车中重归安静,外界的声音占据姬无拂的耳廓。马蹄哒哒声踩过石砖,宫人用长鞭和吆喝发出指令,在马车停靠的那一刻,姬无拂给出答案:“阴阳不可逆转,阴女生人,无论再过多少载光阴,人不会忘记母亲。阿姊,无论座下的两匹马是何人驯服,又曾经被多少人乘骑,都无所谓,如今坐在车上的人是我们,将来也会是我们的子孙。”
人驯服马匹的时间远长于纸笔出现的时间,从前的人把文字记载在牛皮、布匹、器具、石板上,正如姬无拂不能确信仓颉的女男为何,她也无处问询第一匹马的主人的性别。古旧的曾经要去回忆,曾惨痛的历史不能忘怀,当下的现实和未来才是姬无拂极力争取的。
她坚信未来会变得更好,且属于她,仅此而已。
姬宴平大笑:“很好!你这一趟没有白走,只管放手去做吧。”
姬无拂莫名地看着阿姊笑容,不自觉地也跟着笑起来:“阿姊分明不清楚我想做什么,就是说话哄我。”
“你活得明白,何须听旁人言语,我的也一样。既然是听不进去的,不如不问。但不问是一回事,我还能不去管你,任你栽跟头么?”姬宴平言下之意是,不管姬无拂要做什么,她都会一力护持到底的意思了。
姬无拂面对姬宴平是半点不知道客气为何物:“这可是阿姊说的,可得说到做到。我这趟出门,花销大了些,阿姊替我弥补一二。”
“这有何难?明日、不,今晚你就让宫人去我库房搬,看上只管拿去吧。”律法虽然不许在职的官眷经商,皇子总是不在此列的。姬宴平手中颇有些进钱的产业,以她的身份,根本不愁销路。
马车驶入张灯结彩的温太主府邸,公主府的长史听得两位亲王大驾光临,远远见到马车,先是派人去请温太主,而后迎上面去,见到二人脸上犹带笑意,心下放松不少,总归不是为温太主所做下的糊涂事来掀场子的就好。
公主府长史叉手见礼:“宋王、秦王光临,还请入府上座,太公主已经等候多时了。”侧身带路。
“昏礼已经开始了?”姬宴平随意打量温太主宅院中陈设。大周宗室半百年来杀了又杀,宗亲的待遇也跟着水涨船高,温太主虽然早年有些混账,但毕竟是太上皇的妹妹,吃穿用度一概比照亲王,私下还能从太上皇手里拿一笔补贴,这日子实属是京中第一等的豪富。
“是,太公主执意如此,某等也无能阻拦。”对于这场没由来的昏礼,公主府长史老脸有些挂不住,她是上表了不少话给皇帝。但历来梨花压海棠的事从不少见,不过从前是男人多些,以温太主的身份混在其中也不算是显眼,故而皇帝并未阻止。
不过,有些老派的御史闻风奏事,狠狠痛批了一顿温太主,为的不是温太主与新驸马的年龄差距,而是这位新驸马出身实在是低微,是小世族部曲家的男儿,实打实的贱籍男人。
所谓“人各有偶,色类须同,良贱既殊,何宜配合②”,平民百姓尚且不许与贱籍通婚,违者杖一百,宗室中有名有姓的老人温太主做出这等事来,无疑成为御史的眼中钉。
这事确实是温太主理亏,皇帝无意包庇,借由温太主年事已高说事,并不赐驸马都尉给这个贱籍出身的男人,只当是老人家的一场作乐。总归七十高龄的温太主,即便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也不会再生下孩子,公主府的资产与他扯不上太多关系,这事也就无可计较了。
姬宴平瞧出公主府长史的紧张,笑着安抚她的情绪道:“这也是好事,我们姊妹也是诚心诚意来祝贺温太主的,食色性也,于美色上,不苛求少年也不该指摘老人,传说孔夫子之母也是与一八十老翁野合而来,太主距离八十还有八年呢。不足为怪、不足为怪啊。”
公主府长史勉强一笑:“也是这个道理。”
姬无拂虽然对儒家学问有些好感,但这份好感并不涵盖具体的某个人,即使是圣人也一样指摘:“这故事一听就不可信,老翁亲子就没有聪慧的,既然是野合,除了孔子他亲娘,谁知道他爹是谁。无非是这个老翁身价不凡,能添点公孙子息的名头吧。”
这些话秦王能说,公主府长史不敢应和。孔圣人是儒生信仰,朝堂上儒生无数,秦王的话若是流传出去,得遭人背地唾骂。秦王是生来的好命格,可以不管儒生言语也有荣华富贵和似锦前程,但公主府长史只恨不得把路过的每个人的嘴都缝上,免得消息走漏,被人知道她也在场。
公主府长史呐呐:“太主身份尊贵,某不敢妄言。”
姬宴平不叫妹妹的话落到空处,笑道:“史书是人写的,不免增添许多奇闻。后人说来,也是付之一笑。太主这些年里很有些进益,也是公主府属官费心,虽然贪花好色不是好事,总比对旧人念念不忘来得好。”
第245章
温太主何尝不知道自己老了, 鹤发鸡皮、青春不在。正是因为她已经老了,所以她愿意任由依附自己的小世族搜罗来的杨小郎糊弄。馔玉炊金大半辈子,若说有什么遗憾, 就是当年驸马死的太早。
如今, 年老就是她的依仗,并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语, 听到宋王与秦王到来, 也并不惊讶, 起身相迎见礼。
宗王之间身份尊卑以与在位皇帝之间的亲缘区别, 皇帝之子最贵,姊妹次之, 温太主要再退一步, 因而由温太主先行见礼。齐王晋王有皇帝特许, 因此不在此列。
姬宴平伸手虚扶:“太主不必多礼,今日是太主的喜宴,我们姊妹不为其它, 只为喝杯府上的美酒。”
“既是贵客,哪有不见礼迎客的道理。”温太主身着广袖长裙的公主礼服,配饰沉重, 行动迟缓,身侧的宫人小心搀扶着回到原位。另有宫人接引两位亲王入上座, 添茶果。
姬无拂的目光不住往锦衣华服的人群中瞟,很想看一看传说中貌美的杨氏,据说杨驸马是极美的,闵大将军身边早死的杨氏也貌比潘安, 美男是稀有的,短暂的寿命更为他们添上一笔光环。
这个传说中和杨驸马容貌相似的杨小郎, 应该是极美的吧。
或许是姬无拂的动作幅度太大,连老眼昏花的温太主都注意到了,她笑道:“罢了,本也没什么好藏的。把人叫出来给诸位来客见礼吧。”后一句是对侍从说的。
“喏。”侍从应和一声,低头退出屋。
不久,侍从带领一位年轻小郎上来,姬无拂定睛一看,大失所望。
皮肤白皙、唇红齿白,不能说不好看,只能说是个看得过去的美男罢了。如果非说有点什么别的,就是行走间有点弱柳扶风的感觉。若叫姬无拂来评判,不如当年玉照喜欢过的谢家小郎。
温太主便问:“你们觉得如何?”
姬宴平视线淡淡划过杨小郎面庞,评价道:“不过尔尔。”
杨小郎听着头越发低落下去,仅有的那点气质也荡然无存。他慢慢俯下身跪坐在温太主脚边,满怀依恋地靠在温太主膝头,全然一介玩物而已。
姬无拂脸上藏不住的失望:“竟只是这般……温太主看上他什么呢?”
温太主哂笑:“我这个年纪还能看上什么,性子、姿容尚算过得去,不至于让我寂寞便足矣。”
虽说是昏礼,杨小郎也只是出来走个过场,没多久侍从就在温太主的示意下把他带下去休息。宽敞的厅堂内客人坐得满满当当,乐人手下弹出轻快的曲子,美食佳肴逐渐堆满长案,美酒浇灌下客人或多或少地发出些高高低低的声响和议论。
唯有姬无拂与姬宴平所在,方圆三丈以内,鸦雀无声,宾客埋头苦吃,愣是没发出一句话来。便是皇帝主持的宴饮,也不该如此肃穆,更何况这是喜宴,又不是丧事。
姬无拂奇怪地环顾四周,扭头问:“我才回来应该不是我的缘故,肯定是阿姊又瞒着我做了什么好事情。”
姬宴平放下象箸,捧着汤碗饮下一口热汤:“咱们俩来得突然,公主府长史大抵是还没来得及好好排布席位,这位置没排好,难道还能怪我么,只能是当他们倒楣了。”
姬无拂不吐不快:“阿姊,你这就承认啦?”
顾及还在温太主宅中,姬无拂没追问具体事项,想来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的事,一句两句话也说不清楚,等到之后找个地方慢慢说比较好。
这一场宴会办的长,从午后持续到临近宵禁的时间,温太主才慢吞吞地宣布“昏礼”结束,放客人归家。姬无拂是无所谓,她们周围的宾客倒是遭了大罪,一个个头也不抬端坐一下午,愣是没上前答话哪怕一句。
这和她们从前在外时大受外人欢迎的架势相差甚远,前后差距太大,完全不符合姬无拂对他们的认知。导致姬无拂甚至感到迷惑,怎么回事啊,这些人难道不是都在朝为官吗,居然半点不搭理皇帝的小孩。
上马车前,姬无拂伸了个懒腰:“太奇怪了,我还以为今天阿姊带我来是因为会有热闹,结果就这样平淡过去了。”
姬宴平先上车,转身伸手来牵妹妹,说:“等了大半日了,晋王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看来这热闹是看不成了。”
“晋王?这事还和晋王有关系……我想想,总不能是温太主临老了还想挽回晋王吧,她又不缺人奉养终老,图什么呢?期望老母亲和中年女儿抱头痛哭、尽释前嫌?”姬无拂略过脚踏,借姬宴平手力跳上车。
姬宴平道:“人老了和孩子是一样的,总以为天下的事都能围着自己转,也该围着自己转。”
姬无拂笑起来:“怪不得温太主今晚兴致不高,杨小郎也只是走个过场,原来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从来功过不相抵,孩子伤了心是最难弥补的。这事上,温太主是老人,晋王是孩子,针锋相对是没有结果的。”温太主和晋王的母子缘分太浅,在姬无拂看来,早就没救了。
回王宅沐浴更衣之前,姬无拂不忘让人打听清楚今日那些小世族面对姬宴平时脸色难看的原因。等她一身浴衣从浴池里爬出来,雪姑已经把答案放在桌案上。宫人拿来棉布擦拭姬无拂长发,等到半干不湿了,再用熏笼烘烤。
姬无拂斜靠在榻上引枕,翻阅起雪姑送来的纸张。
朝堂上出身世家大族的官吏多如牛毛,秦王府内属官众多,少不得也占几个,这一纸就是长史手底下某个官吏交上来的,落款处是林缘。
林家是关中世家,在某一地颇有声望,子孙家业兴盛,良田累积不在少数。年中,宋王受命前往关中,随行的队伍中就有林缘的亲友。据那位林氏所说,宋王在京中见人总是和颜悦色、少有发怒,而到了关中某州县,像是换了一个人。
宋王为一点小事斥责下属,还往团练兵借了人手,锁拿当地衙门官吏,彻查当地土地授田,凡是有在籍的封爵官员及其亲眷、豪强名下土地超过律法规定的,无不枷锁手脚,严加看管。
有借机生事、抵死不从者,宋王当着百姓的面,亲手砍断了闹事者的手足,鲜血从断手处一直流淌到林氏的脚尖,惨痛的情状,吓昏了三个官吏。当月某县的土地册子清清楚楚地摆上皇帝案头,其中恶意兼并百姓土地的豪强与官眷,凡是能找到人的,全部被宋王先斩后奏死在关中,无一人逃脱。
这一年里,宋王走遍了关中各州,先后抽检了八个县,查验授田成效。后面的县衙表现就比最开始的要清白,不管是县令本就清廉还是后来弥补得好,可喜可贺的是关中明年的授田会比今年做的更好——死去的豪强与受羁押的官吏名下的田地会被全盘清查。
仔细查看林缘言辞,林家应该也有族人被清算了,人财两失。土地和隐户是世家大族壮大的根本,没人能舍得放手,皇帝也不行。
文中附上某县的授田数目,分到女丁男丁头上的田地是律法规定的五成左右。大周之前女丁也分有田地,而在立国之初,太祖取消了女丁的田地和赋税,这令女丁身上的压力减轻的同时,也让她们成为更名贵的“家产”,男取女归成了稳赚不赔的买卖。皇帝当政,允许女人开垦的田地归属她们个人,免除新田的十年赋税,并且此后成年的女丁都能得到部分永业田。
姬无拂当时在这件事上参合过一手,对此印象深刻。后来,她才知道如今大周很多地方在册的田地不足以完成授田,男丁部分本就是不足够的,各地授田大都维持在七成左右,再加上女丁,这个数字会缩得更小。当然,只要田地能够发在百姓手中,个人授田变少并不会影响百姓的生活。
姬无拂摸了摸自己发凉的后脑勺:“熏笼里的炭火再大些,我感觉脚上有些冷。”宫人戳亮熏笼内的炭盆,又加了两三块炭进去。
雪姑听见声响进门,指点宫人:“算着日子,明后日大王该来月水了,再给添上两个熏笼,别受了寒气。”
姬无拂朝雪姑挥了挥手中纸张:“雪姑应当是知道的吧,朝中官吏吞并民田的事,这两年闹出来的多么?”
“寻常谁人胆敢在这上头动心思,极少有的。稍微有那么一两桩案子,没多久圣上就派宋王下去清查了。”雪姑接过宫人手中木梳,坐在姬无拂身后,打理姬无拂发尾。
姬无拂放开纸张,趴在引枕上放松身体:“三姊这事做的绝,我今天看那几家人凡是忍不住抬头看三姊的,眼里都冒火光了。人永远是越来越多的,三姊下手再狠,也遏制不住人心,还是得有个治本的法子。”
雪姑点头称是,丝毫不怀疑自家大王是否拥有解决千古难题的实力:“车到山前必有路,大王必会想到合适的法子的。”
“雪姑也是在哄我,阿姊也是。”姬无拂叹气,“豪强田连阡陌,总有办法免去租庸调,百姓稍有家财者,还要受官吏豪强欺压,贫困则流落田野。我这些天想了很多,但总觉得都不够好。”
雪姑轻揉姬无拂发根,确认都烘干了,笑道:“闭门造车是不成的,大王明日去和圣上、宋王商量吧。”
第246章
姬无拂于姬宴平进入登春阁时, 太子姬赤华已经在座。长庚年初受封扶风郡王此刻列坐末位,长庚见来人,起身叉手问安:“姪儿见过宋王、秦王, 两位叔母近来可好?”
“又没有外人, 何必这样生分,来叫我看看长庚长高了没有。”姬无拂上前一步, 左手比划长庚身高, 大约在姬无拂腰腹处, “不错, 要不了多久长庚的身量就会和我差不多了。”
“真的吗?我以后想长得比母亲、叔母们都要高!”长庚尚且稚嫩的脸上双眼闪闪发亮。
姬无拂拍拍姪儿肩膀不住点头,实则暗笑:果然没有小孩是不喜欢被夸赞长得高的。
太子姬赤华则与姬宴平说起修法的事, 这是一时半会儿完不成、却又必须跟进的大事, 疏忽不得。姬无拂和长庚说笑的同时竖起耳朵听了两句, 好似在说要废黜女子贱籍和变更税法等事。
没多久,宫人进门通传:“圣上到了。”
皇帝进门见诸子以及孙儿和乐,脸上也露出两分笑意:“今日倒还算齐全, 顺伯在怀山州应当也是顺遂的吧。”
诸王见礼罢,姬无拂笑着回答:“长姊爱极么些人的风俗,日日钻研, 连我都赶出来了,想来是非常如意。”
“那就好啊。”皇帝先入座, 冲孩子们摆手:“都别站着,坐下说话,今儿是家宴很不必拘谨。”眼风扫过,冬婳便叫人传菜。
照旧是诸人爱吃的那几样, 并不依照时下的上菜习惯,只是把个人爱吃的菜品送上来, 摆满即止。外面的吃喝是远不及内宫的,姬无拂在外飘荡这段时日,见了桌上一应菜品毫不客气地开吃,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将将七八分饱,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象箸。
皇帝欣赏着诸子的吃相,偶尔往嘴里填几口。等姬无拂和长庚吃得差不多了,皇帝停杯投箸,太子姬赤华和姬宴平也跟着放下象箸。皇帝接过宫人递上的帕子擦过嘴角,说道:“叫你们来呢,不过是我这个做母亲的,稍微有些思念孩子了。这两年陆陆续续发生的事情也多,尤其是顺伯断臂,这是我最不能释怀的。顺伯能保住一条性命,是邀天之幸,她比我有福气,早早就养老去了。但偌大的大周不能没有人,而我也是老人了,我不希望顺伯的事再一次发生,你们保重自己,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了。”
“妾等谨遵圣意。”众人回答。
皇帝微微笑:“好了,你们再用些,姊妹们许久未见合该多加亲近,我还有些奏疏尚未批复,等到你们散了,四娘再来徽猷殿与我说一说话。”说完,皇帝起身又走离开了。
姬无拂望皇帝离开的方向一眼,扭头与阿姊们说:“听说哪里又歉收、闹灾荒了。阿娘最近在忙的就是这件事吗?”
前后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怎的就这样繁忙?
这样一想做皇帝也是没意思,这般忙碌不说,还要受下面的官吏层层欺瞒,实在无趣。
“司天台的人来说,北部今年可能要有雪灾,唉。”姬赤华才做了一年的太子,脸上的神情与姬若木越发神似,尤其在她叹气时,眼皮惯常向下一拉,两人足足有五分相似。
姬无拂道:“天灾难避,得趁早打算。”
说来简单,做起来可太难了。
在姬无拂记忆里二姊永远轻快的神情已经在本人脸上褪色,变成淡淡的威严。姬赤华嘴巴张合说了许多,姬无拂都没有听进去,脑海中分明还是旧日的模样。
姬宴平道:“开垦出来的田地是一年多过一年,户口也是逐年增多,库中的银钱却不见涨,反倒是地方豪族日渐豪阔。迟早有一日,税法是不得不改的,届时均田、府兵都要大动。这事是不避开的,便是不在当今,也在我等百年之前。四娘,你若是想与圣上说这事,大可直言,圣上会听的。”
姬无拂听了一怔,随后弯唇笑道:“我送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原来是阿姊看了么?回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羞惭,前言不搭后语地乱写一气,送出时足够一掌宽厚,劳累阿姊费神了,多谢。”
“你我之间,何足言谢?”姬宴平举杯示意,满饮后提醒道,“广州司马送入京后,我去大理寺看过,罪状没有问出几桩,倒是说了很多废话,近日在外如果听到流言,切莫生气,只管处置便是。”
无非是些秦王在外行事跋扈之类的话,已有属官报来与她说过。早年姬无拂总听人说姬宴平,后来才明白气盛时刻,实在是懒得顾忌。转念想来,姊妹之间她终究是更认同姬宴平的行事主张,也是有趣。
姬无拂举杯饮酒,道:“广州司马啊……当日我本是想射杀他的,临到关头又觉得没意思。一个人胆小到了在众人面前溺满身的人,却还是要贪。以为他嘴有多硬,结果还是更惜命啊。”
三姊妹各自说了些近日的日常琐碎,一旁坐着的长庚听得昏昏欲睡,靠在长案前,小鸡啄米似的头一点一点。姬宴平眼角余光瞥见了长庚情状,乐道:“时辰不早了,阿姊带着长庚回去歇息吧。四娘也是,若不想留在内宫过夜,还是早去徽猷殿复命为妙。”
亲王出阁开府,再留居内宫是不大相宜的。再者,姬无拂虽然怀念幼时时光,但更喜欢现在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况且紫微宫不比太极宫熟悉,在这也找不到太多儿时印象。
姬无拂便一点头:“我即刻便去了。”
姬无拂与姬宴平先送太子出登春阁,两人并肩站在回廊间远眺,登春阁周围遍布四时花草,景致可观。长庚跟在太子身后走着走着,突然抓了一把装饰用的艳丽花朵,在手里捏一捏,转头递给太子看,口中说了些什么。太子弯腰回了一句半句的,下一刻她身后的宫人将那盆花连盆装走了。
见此情形,姬无拂失笑,侧首一看姬宴平也在笑。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出声。姬宴平道:“你猜长庚说了些什么?”
姬无拂半真半假道:“不必猜,我知道,她肯定是以为初冬不该有玫瑰,出于好奇发问。至于把花带走,这事就没什么好新奇的了,不过是一盆花。”
各样的花草姬无拂都看人养过,大多成了她手下的花泥。而今她不再对花草感兴趣,却也记下了各种花朵的样式种类。
“是啊,不过是一盆花。”姬宴平左手朝东北角指了指,“如今宫里的花草大都是那边培育出来的,尚寝局的女史都省了功夫,只等人送了。”
姬无拂回想好一会儿才明白:“阿姊是说在上清观清修的闵氏?许久没听闻他的消息,我都快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姬宴平道:“那个回鹘质子被救回来后也暂时安置在上清观,两个小郎作伴也算不错。哦对了,阿鸣家里近日新添了孩子,你得空了可以去看看她。”
交代完了,姬宴平抬脚便走,姬无拂则往徽猷殿去见皇帝。
母子见面,往坐床两侧一靠,中间的矮几上堆的是姬无拂陆陆续续送回来的书卷、罪证,满满当当的书卷堆挤在矮几上,勉强空出一角摆上姬无拂爱吃的瓜果。
皇帝道:“有什么话要说的,当下便都说了吧。”
姬无拂昨日打了一整夜的腹稿,睡梦里都在侃侃而谈,可真当坐在徽猷殿、皇帝面前,又觉得万般思绪牵不出一个头。她立刻共情了朝会上拿笏板的妾臣,人手里合该有个笏板写一写重点,否则开口忘言时该怎么办才好。
不过她面对的是皇帝,也是母亲,于是皇帝母亲提醒宝贝女儿:“就从驿长开始讲起吧。”
“租庸调本就令百姓全年无暇,此外如驿站驿长之责再落在百姓身上,即便免去庸调,也足以让勉强温饱的百姓落入贫困,且入外任官吏常有公私不分之嫌,除过明文由百姓承担的事务外,总是平添诸多杂税……”
姬无拂点了好几个不作为的县令大名:“就连户籍都疏于整理,丁口死亡、田亩转让等等关系赋税根本的事宜都漫不经心。百姓或是受豪强欺压或是生病求治,不得不出卖田地,田地因此落入官吏、寺院等免课户手中,没了田地的普通百姓却仍要纳租庸调。百姓活不下去就要流亡,失了课户的官吏为求政绩就将赋税记在逃亡户的邻保头上,称为摊逃,时日长久邻保一户却承担多户赋税再者,诸多州县田地不足,甚至出了领田不足百亩却要上缴百亩赋税的事端……如此种种,百姓如何能不卖去田地,久而久之又成流民。”
对于这番现象,姬无拂也给出了一点不成熟的解决建议:“人数在涨,田地却是有定数的,终有一日均田不能足够,是迟早要废弃的。连带府兵、租庸调一概要大改。私以为,应当清查田地,以田地作为赋税的标准,人有生老病死,田地却是百年长存的。土地在谁手中,谁就要为这份土地缴税。还有一点,寺院不该是免课户。”
皇帝听完,道:“四娘游历一载,却比巡查州县四载的观察使还要洞明世事,如非观察使过于无能,便是欺上瞒下,无论如何,都当加以严罚。”
猛然挨了夸奖,姬无拂不大好意思地说:“我也有我的一点小办法,旁人学不来的,也不能全然责怪他们。”毕竟她连住在民居半夜不睡偷鸡摸狗似的,日夜偷听居民聊天的事都干过,实在不好说出口。
随即姬无拂又想起因为采访使以私怨匿水灾导致陈文佳家乡受灾却得不到赋税减免,以至后来的种种意外,她又改了口风:“不过,采访使中确实有人私德亏欠,闭塞阿娘耳目,必须严惩不贷。”
赋税之外,姬无拂又说了许多民间关于女子的苛待,列举药县陆氏一事,多有愤愤:“陋习无数,不知何日方绝。阿娘,此方天地间由男人乱涂乱抹的地方太多,有时候我真是不能明白,为何不直接下令禁绝呢?世间若是女子做主,定不是这般模样。”
皇帝目光一动,漫长地沉默之后说:“在一张白纸上画图,和在一张涂满笔迹的纸上画图是截然不同的。你小时候总爱花果,太极宫内的翰林学士便栽了两盆橘子树,一季橘子不足你两日吃用。后来又添了柚子、橙子,但你依然最爱橘。听宫人说你曾戏言,若有柚子那般大的橙子该多好。现在我的手里有的就是这样一颗柚子树,虽然不甚繁茂,结出来的果子尚且能入口。除了砍去柚子树再种,还能有什么法子,能种出可口又大如柚的橘?”
第247章
姬无拂不假思索道:“嫁接!将橘子的枝叶接到柚子树上, 说不定长出的就是又大又甜的橘子了。”快嘴吐露后,姬无拂才反应过来,此时还没有这个词, 立刻给自己找补:“《尔雅》有言:休无实李 , 痤接虑李,驳赤李。分步骤, 多称之为插、接。嫁接只是我偶然听谁说起, 觉得有趣才记下了。”
皇帝微怔, 随后笑道:“这名取得好。砍去别树枝蔓, 接于己树,再生好果, 与世人婚娶别无二致。将这颗柚树比作大周, 柚树结出的柚子能果腹却不合心意, 然而种树不易,轻易不能舍去,只得修枝剪叶, 嫁接枝叶得其果实。治大国,若烹小鲜,道理便是如此。步子迈的大了伤及根脉, 就要大动干戈,这个树死了再种出的新树未必比眼下这颗更好。”
单靠蛮力无法彻底破坏如今百姓心中以男为根本的信念, 反而容易因为打老鼠碰坏玉瓶。想要这颗种出酸柚子的树结出橘子的果,那么就必须改变环境,修建枝枝蔓蔓,将大树的生长引向她们更想要的方向, 利用大树的营养供给果物,直到合适的时机自然过渡, 或是改种或是直接宣称这颗树为橘子树。
“我明白阿娘的意思了。”姬无拂拿过桌上橘子剥皮吃了一瓣,酸得皱脸,“这橘子不是好品种,吃了酸人,还得再养一养。”
皇帝掰开一个大橘,分了女儿一半,笑道:“眼下正是橘子当季的时候,你运气不好才得了个酸的,换一个吃吧。”
这个果然是清甜的滋味。
姬无拂咽下橘肉,心下放松,剩下的主张自然而然地从口中流淌出来:“阿娘,这事我认真想过,你听我说来。其一,户籍中有贱籍一列,仆从、部曲、杂户都是无需缴纳租庸调的,他们是主人的财产,而养得起大规模仆从的人大都是免课户,而百姓贫困则流离,以人作为赋税的基础是极不稳定的,而今流民甚多,以至于起陈文佳叛军事,国库收成却逐年降低。以我愚见,当改去租庸调以及其他苛捐杂税,改为总的一条,合并征收银钱,以田亩筹算。如此一来,只要统计田地,阿娘就能大致知晓全国应当缴纳的银钱,官吏贪污也有数。”
“其二,凡是女子皆为民之母,废黜今后出生的女子商籍、贱籍,即便女子犯罪抄没入宫,来日产子为女,也做平民。上至宗室,下到奴婢,皆可留女在家为巫儿,巫儿无贱人。料想三十载后,人人疼惜女儿,以女为根。”
“其三,男子为官多娶纳,以多子为福,实则是国之大患。百姓供养官吏以及宗亲,宗亲与官吏愈多,剥削百姓便愈重,当限制门荫数量,女官生子有数,无需限额,男官则只许一二人。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人见生女有利,必弃男从女。从前女人双手空空,如今好不容易做了人,手里握权柄,是绝对舍不得松手的。长久之后,女人必定成势。”
一口气说尽心中语,日漫韩,漫腐漫男女成.人漫都在Q裙⑤2④90819②,期间两只眼睛都明目张胆地观察皇帝的表情变化,就差没直接说“快夸我!快夸我!”
皇帝却先望向远处奋笔疾书的起居舍人,冬婳抬脚悄声绕到起居舍人身后,突然出声:“都一字不落地记下了。”起居舍人被冬婳的动静吓了一跳,手中毛笔抖落一地墨水,还是冬婳手疾眼快用手接住了,才没污了书卷。
皇帝道:“我儿既出良策,合该记于书中,流传万载。不过,具体如何实施还需从长计议,不可轻易外传。”
起居舍人起身长揖:“喏。”
姬无拂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果然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虽然大多是前世留下的珍贵回忆,但她也有因地制宜,很该得到夸奖!
“是了是了,我儿很成器。去年也有官员上表税法,所谓量入为出,由各地刺史、县令据当时实在人户,依贫富评定等级差科……缴纳赋税。只是官吏层层,衡量天下万万民,我不能信任。而今听来,反倒是四娘之语,更合心意。”皇帝颔首,当即令冬婳草拟,赏赐秦王奇珍无数、黄金千两。
后两条暂时不提,单单第一策,可解眼下国库财帛不足之困。
皇帝从踏上站起来,在内室来回踱步,不时向左右叮嘱:“去把太子、宋王、户部尚书……等人都叫来。”数次通传,先后传话十余人。也不叫姬无拂离开,意在令她参与政事。
姬无拂边听边记,模糊地记得这些人似乎都是皇帝的亲信,泰半是践祚前的心腹。
官吏所在官衙有远有近,东宫更是要绕路前往,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一个时辰。在此期间皇帝坐回御案前,召集等候在偏殿的妾臣以及冬婳等内相,热火朝天地开始议论。
姬无拂占了上辈子记忆的便宜,论起实行与在座诸位是不能比较的,她只听了一盏茶的时间,往后就有些半懂不懂了。想了想,姬无拂挪步到某位内官身边,悄声道:“我饿了,给我送点热的吃食。”
内官方才亲眼见证了皇帝对秦王的信重,无有不应:“秦王想吃什么?某去尚食局取来。”
“嗯……炙羊肉,多上些香料,再配点逡巡酱(鱼和羊沫沫)。百花糕,再来点玉露团。”姬无拂嘚吧嘚吧点完菜,估摸这些玩意吃不饱,又说:“还要五福饼(肉胡饼)。”
内官用心记下,动身先从茶间拿了茶食给姬无拂先垫着,以目示意冬婳得到首肯,自偏门出,直奔尚食局。不多时,赶在宰相们进门前把食盒送到徽猷殿,在坐床上另支几案,摆上餐食供秦王享用。
姬无拂先是客气两句:“就我一个人吃不大好吧?阿娘伏案半日,也是劳累。”
内官很有先见之明地让身后跟随的宫人拿出另一个食盒,笑道:“大家与诸位宰相有另外的吃食,秦王只管吃用尽兴。”
客气完了,姬无拂拿起足有两个巴掌大的五福饼大嚼,用茶水解腻,再蘸着逡巡酱吃羊肉,炙羊肉与百花糕左一口右一口,咸甜间隔着吃最开胃,最后拿起一碟装饰精美的玉露团作为餐后甜点。
等姬无拂吃饱喝足漱完口,太子姬赤华差不多进门。姬赤华正对上在外殿遛弯消食的妹妹,先是哑然失笑,好一会才说道:“都是外面境遇太为难,才叫我们四娘饿的狠了。”
姬无拂没脸没皮惯了,也不给自己留面子:“我就是贪吃了,在外的时候也吃的不错,但总不如宫里的珍稀,回来后嘴巴一刻也舍不得停的。”
“这又有什么,能吃是福,只是别一餐用得太多,少食多餐才是养身之道。记得叫人送消食茶来,别硬撑着。”姬赤华忙着去见皇帝,匆匆叮嘱妹妹两句就向内殿走。
姬无拂听阿姊的话,让宫人再跑了一趟尚药局。不为别的,她记得消食茶味道也怪甜的,有点想喝。
再一刻钟,前脚刚从紫微宫回王宅不久的宋王被内官传唤入宫,嘴里嚼着府里厨子做的风干牛肉,见到妹妹在外躲懒,顺手将手里的布包往她袖里一塞:“别在外头待太久,再过两刻钟就进来。”
姬无拂一边点头,一边拿着喷香肉干往嘴里塞,刚好堵住嘴。等这点肉干咀嚼干净了,姬无拂拍拍手,慢悠悠往内殿走。果不其然,她们已经商量出一个大致可行的方案,正在商讨方案中的缺漏。
单单以田地为根本收拢赋税,在皇帝与宰相们看来仍是不足够。商量之后,她们认为应当加上人丁一并计算,还是要先清查户籍人口,再从把人丁税赋入田亩,田多则丁多,田少则丁少。所谓“摊丁入亩”。
如此有四利:计亩科算,无从欺隐,其利一,民间无包赔之苦,其利二,编审之年,照例造册,无须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无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①。
一旦税法改革,府兵将被废弃,随之带来的就是军中改革。均田和府兵保证了大周再威风赫赫的将军也不能以军功欺上,她手中的兵属于大周皇帝,不受将军供养,也不为将军所调遣。军中声望再高,如闵大将军,也不过是让儿孙的路走得更顺畅些。
其次,均田是否要继续,又该如何继续。剩下的田地肯定是不足以分发给百姓,姬无拂表示:前面两百年都是发给男人了,剩下的就全都发给女人吧。
给女人发田地,意味着女人也要交税,从前姬无拂担忧过这是否会成为百姓的另一桩负担或是被官吏盘剥的理由,但实行摊丁入亩后,这件事也就无需再担心了。
再者,一旦实行摊丁入亩,百姓以银钱缴税,大周铜钱不足的问题就会被摆上台面,极可能演变成钱贵而物贱,所以造钱的事成为第一紧要的大事。但是大周产铜不足,各地以铜为贵,时有熔铜钱制作器具的事情发生。
姬无拂插了句话,认为可以用金银制作钱币。
这时候的金银宝石制作的开元通宝仅供皇帝用以赏赐,数量不多,右相以为应当先用铁铸钱,以备不时之需。
而姬无拂对此有自己的看法:“我在广州见到的夷人多用银币,又好目大周品物,大可以多行商贸,久而久之,自然有金银流入。不必吝啬黄金落入民间,至多禁止胡商大肆携带金银铜锡出海。”
第248章
众官员有人虽然不赞同少年宗王的话语, 也不轻易出言否定。
反倒是姬宴平先开口问:“你就这样肯定?”
姬无拂面上一派认真,其实手下正在画小乌龟,答得也随意:“我游历归来, 虽然见识了不少民情, 但实事上与在座诸位实在无可比较,我只是说出自己想要的结果和大致的方法。若阿姊问起, 我自是万分肯定自己的计划, 这样做肯定是能有个不错的结果的。想要老树发新芽, 总是要多试验几次, 世上橘子品种千万般,终归有能在这颗树上结果的。”
皇帝含笑道:“今日时辰不早了, 便到这儿吧。诸卿在下个大朝会表个章程上来。”另外又给太子与宋王分派了事务, 轮到姬无拂时, 点了孟予的名,“你是刑部待惯了的,年后便去刑部吧, 许你一个协理刑部诸事如何?”
“那主理刑部的又是何人?”姬无拂问。
孟予叉手道:“回秦王,正是予。”
这样的安排,姬无拂并不意外, 谢过皇帝后,与姬宴平先后告辞出宫。临近年关, 各个衙门都忙得团团转,阿四却得了皇帝金口玉言许的冬日假期。她回到王宅整日懒散,睡到午时方起,练剑半个时辰, 下午就挑拣着送到门房的请帖,有喜欢的就去屈尊降贵去做人家的座上宾, 没有就往宗庙去读书。
经过皇帝的提醒,她终于发现自己对于千年之前的历史了解太少。从前只是听太上皇讲过大概,未曾想过其间还有这诸多的变迁。或许如今的父系只是万载大树上意外横生的枝节,很快就会被剪除。
宗庙第一批学生也就是巫女们已经被送离,现今在读的多是十来岁的孩子,姬无拂混迹在一群孩子中分外显眼。宗庙中任职的祭司毫不在意秦王的出没,宗庙内可谓是宗王最多的地方了,路过的每一个孩子都会是嗣王、郡王,主事人是齐王,宋王也是这里的常客。姬无拂来得勤快,祭司偶尔还会捎带上秦王一起上课。
这里教授的历史与外界公认的截然不同,她们从三皇五帝开始讲述。在她们的书上,三皇五帝俱是女人,其后尧、舜、禹,女尧禅让于女舜,而女舜择选一男禹为后(首领),受诸女问:“何故择一匹夫耶?”
……
直至夏商,世人皆知商朝兄终弟及,却不知此为母系遗风,女人生子女男天定,未必以亲子继位,故而从家族内遴选储君。直至周朝以男子为主,一男以诸女相配,天子以为命中必有男儿,立宗法以嫡长子继大宗。另附有产翁故事。
讲述到这儿,祭司稍加停顿,补充一句:“历任商王女男尚未可知。”
姬无拂听尽,颇为失望。
曾以为男子是以何种高明的手段移花接木,实则是一句谎言说上千遍万遍,逼得人去信他。如今以男人为中心的传统,状似大树,实则是盘踞在大树上菟丝子。
姬无拂原意是要去了解它如何一步步盘踞大树的枝干,又是以何种姿态吸收了大树的营养,长成如今张牙舞爪的模样。
可一打开史书,字字句句都在告诉她,只要女人们都醒过来、站起来,她们脖子上的锁链就像大象幼年被套上的细链,稍加用力,就能挣脱。
大象是怎么被人类圈养的呢?
用刀斧、用弓箭,猎杀成年的母象,再用疼痛教会小象违背自然的规矩。驯养人类并不会比小象来得更难,所需的耗费甚至更加低廉,人类会为情所困,为恐惧所困,心甘情愿地堕落泥潭。
失望之余,姬无拂也松了一口气。原来只是这样而已,猎杀母亲,驯养女儿,驯养后的女儿成为母亲,反抗者受惩戒,顺服者自主驯养新的女儿。
说来简单残忍,打破循环也容易。
姬无拂合上史书,揉了揉眉间山根:“这样的内容,怪不得不放出去,落在那些满口圣言的迂腐老怪手里,比撅了人祖坟还要恼火吧。”
六岁的小嗣王坐在另一侧的绳床,抬头看了眼奇怪的大人,问身边的同伴:“书就是书,何必为书恼火,不爱就不读,怎么会有人为书上的东西生气呢?”
郡王大一点,已经九岁了,她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一卷书上写了,你所有的木偶都是我做的,以后都要归我,你觉得怎么样?”
小嗣王反驳:“怎么会有这样无聊的书?”
郡王随手拿过一空白书卷,唰唰地写下一行字,递给她看:“你瞧,这就有了。”
小嗣王果然恼火:“你说谎!我才不要给你。”说着蹬着两条短腿跑远了,看样子是回去检查玩具了。
姬无拂旁观二小人动向,忍俊不禁:“你这样欺负她,说不定下次她就不和你玩了。”
郡王神情自若:“她的习作还放在我这儿,夕食前就要上交学士了,她来不及重写,等会儿就来找我玩了。”如郡王所言,小嗣王不一会儿就带着装宝贝木偶的匣子来找郡王一块儿玩,“顺便”把习作拿了回去。郡王打开小木匣半点不客气地拿出最精美的一个,展示给姬无拂看,好似在说:她有的是办法。
后来学士步入课堂,查阅过学生们的习作,第一夸的是郡王,其次就是小嗣王。
小孩子之间把戏,姬无拂本是不放在心上的。她离开宗庙回王宅的路上,自车窗处瞥见一车上的标记,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朝中百官,能受皇帝信重者多是女人,但也有男人。
一部分是宠臣与酷吏,他们在一些事情上对付起男人来,往往做得比女人更好,很多时候男人可比女人更懂得欺辱男人。另一部分则是坚持跟随皇帝脚步的男人,无论他们心中作何想法,只要行事顺从无违,便能一用。还有的,就是一心做官的男人了,总归这皇位轮不到臣下去坐,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在这些男人眼里,皇帝的性别是不重要的,只要女皇帝要比男皇帝更让他们得利或者符合某种期待,他们就会尽心侍奉,忠心为君。这不是坏事,这样的男人存在,能让朝局更加稳定,也能给后来的男人一点希望,至少皇帝是会重用他们的。
反正肉是吃不到的,他喝汤,总比别人喝凉水要好吧?
*
除夕,姬无拂首次以秦王身份,入阁守岁。宴席上珍馐无数,亦有乐人奏乐起舞助兴。
众人放松之际,不免多说些不该说的闲话。姬无拂一不留神就得知了数位官员的私事,以及足够讨论一整月的八卦。
玉照守孝,终于彻底退出了都城的流言蜚语范围。今日被议论的主角是某位在州任刺史的宗室亲王,传说她有着上百个的情人,新都、鼎都、任职的州治所都有被她所染指的美人……说八卦的人也是科举中挤出来的人才,说起故事来有模有样、若有其事,就是对故事中男人的描述有些失真,哪有女人会真心实意地认为男人的阴处美满柔和、值得垂涎,简直胡说八道。
姬无拂先是好奇,随即疑惑,最后深感索然无味,男人讲的故事也全然一股子男人味道,再好的文采也难以遮盖。姬无拂脸上几经变化的丰富表情吸引了姬宴平的注意,姬宴平适时抛出关心:“怎么了?今天尚食局送的菜不合你胃口?”
姬无拂手肘撑在七零八落的桌案上,心虚地摸摸鼻子:“差不多、差不多。”不等姬宴平再问,姬无拂搜肠刮肚找个了问题出来请教:“阿姊,我在外面听了好些关于玉照阿姊的传闻,说实在的,现在我也不明白,玉照阿姊到底是为什么呢?成群地往后院纳,又十个八个地往外送,说她真喜欢吧太牵强,若是单纯好色,又有些过了。”
姬宴平应对妹妹层出不穷地新奇问题很是在行,笑道:“怎么样做对你来说最舒服,你自己应该是知道的吧?无非是金沟之上一点而已。”说着,两指尖夹着酒盏晃晃,一饮而尽。
姬无拂默默点头。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姬宴平坦坦荡荡地说,“玉照她娘太蠢,这份蠢虽然没有留给玉照,却让她养成了糟糕的习惯。她会为男人故作清高的半推半就感到兴奋,她自己应该也厌倦了吧,所以经常换人,只是她摆脱不了心中的那点念头。人念头里的东西,比实在的东西好用得多。我听人说起过,你更偏爱言辞暧昧的书中故事?”
“这阿姊也知道?”姬无拂也会有欲望,但她不怎么爱招人来纾解,更喜欢搭配杂书自食其力,这是上辈子留下的习惯。
姬宴平道:“人有些癖好是常事,无需忌讳。惜身养身的道理,玉照必是知道的,旁人劝说无用。勤能补拙、天道酬勤人人知晓,做到又有几人?玉照知道要承担什么后果,生子不容易,长寿出生后她就收敛许多。你不必替她担忧太多。”
第249章
姬无拂翻过年十七岁, 姬宴平二十七,受上一世记忆影响,虽然姬无拂已经及笄加元服, 依然认为自己还非常年轻, 甚至年少。姬无拂对于所谓的美人也只是欣赏为主,秉承着养在后院饿不死的就好的想法, 今年还特意让垂珠给那些被人送来的美男降了衣食月例。
她在外周游一回, 深切地明白了百姓身上的重担和苦楚, 但是她已经享受惯了这样的日子, 要她自己从此吃糠咽菜是不可能的,收敛一些是她的极限。但她可以要求后院的闲人少吃多动, 没事干就到姬宴平那儿拜访曾孺人, 学学织布裁衣, 再练一练男红,也能保住他自己的吃穿,说不定还能为秦王府增添一分收益。
想到这, 姬无拂立刻抛开了那些风流韵事,拉着姬宴平规划起后院男人的用处:“阿姊,我听说你家那个曾氏织布纺纱很有一手, 不但吃穿勤俭,每日至少在织机前坐四个时辰。凡是他自己能动手的事, 从不劳烦人手,殊为勤俭。”
如今贵族之间总有豢养乐人的风气,那样多的人就白白养着,只为给上门的客人表演节目, 或者作为礼物送出。那些妾臣有这个交际的需求,但对于姬无拂来说, 这可是太浪费了。从前她觉得养着这些男人是她的责任,现在她已经明白了,想要家业兴旺,就该提倡勤俭,除了自己,其他人很应该自食其力。
尤其是这些平日里不事生产也无有官身的男人,姬无拂本就是不准备生养孩子的,仔细想来这些男人竟没有丝毫的用处,端茶倒水的活计也用不上他们,她是白白养了他们好几年,亏得不得了。
姬宴平听完便笑:“怎么这样的杂事都传到你的耳朵里了,看来曾家教男是很有一套的。你要是喜欢这样的,也往曾家去纳一个来,立个好榜样,府里的男人自然就会效仿了。”
姬无拂就道:“阿姊都知晓我晚上看杂书,自然我也会听到点阿姊后院的琐事了。曾家的男儿如今是吃香得很,比起外头那些世家大族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还想当家做主的小郎,很多女人更偏好能帮着料理家事、补贴家用的男人。我倒不是不想,就是嫌太麻烦,阿姊先与曾家人说说,帮我留个好的,再过两年我再去取一个。”
至少,她现在宅院里的男人还没有多到需要专门找个人来打理的程度。
姬宴平拈开一颗干果吃了,很不以为意:“也就是说的好听,实际上也就那样,男人做的总是叫人很看不上眼。除了让男人帮着管男人,平时王府王宅照旧是属官打理,我也不能放心把产业放在男人手中,最多看看账本。办了上千年的所谓正事,朝廷还是这幅样子,更何况从前都是女人打理的后宅。别让男人太空闲,但真想让它们做些正经的好事,那是很难的,别指望。”
时下的人,多少还是带点成家立业的意思,高门大族留女在家是常事,但很多老一辈的人都会再想着给女儿配个儿婿,似乎没有婚姻就不美满似的。
例如姬宴平,虽然人人心底都知道姬宴平未必是齐王与曾驸马之子,但说起曾家总逃不开曾驸马和姬宴平之间的父女关系。这层关系并非是天然存在的,而是人为捏造出来的,为的是增进家族之间的情谊。
只要齐王或姬宴平没有正式地否定,有曾驸马作为齐王的亡夫这层关系在,曾氏就算是姬宴平的外家,是三族内的亲戚。就连姬宴平取了曾小郎为孺人,在外人看来也是曾家借着旧情亲上加亲。否则宋王的孺人,哪里轮得到名不见经传的曾家。
“我是觉得像祈阿姊那样更好些,她有孕半年了吧,晋王府上清清静静的,连晋王母听到消息都长住在新都王宅不挪步了。”姬祈今年三十岁,又是晋王为承嗣过继的女儿,多少会考量到生育。姬无拂记忆里,并没有听说姬祈和哪个男人有什么亲近的意思,看来玉照当时花神赐子的名头捏得不错,现在没敢人急吼吼地跳出来丢人现眼。
姬祈如今在鸿胪寺任职,怀孕也不耽误她出入衙门,整日和蛮夷质子打交道,连夷人的话都学会了半成。她国质子和使节比从前懂事多了,都知道皇帝不嫁子,只外嫁男,而且是先收受大量聘礼,再给出吝啬的陪嫁与几十个男人。上一批使节取过公子,都知道没有嚼头,基本上都不再提出无理要求。只有像回鹘那样起了冲突,又战败的,才会送上丰厚的聘礼作为赔偿,然后带回大周皇帝赐下回礼——几十个男人。
事实上,北方蛮人南下,往往是天气恶劣、人口过多等种种原因导致草原戈壁上养不起人了,才会南下打打仗,要么把人死到合适的数量,要么抢回财物食物。
蛮人要男人有什么用呢?女人是壮大族群的关键,蛮人中管家理事的也多是女人,男人向来是用来消耗的。送了牛马羊不说,还带回几十张刁嘴男人,蛮人也厌烦,因此和亲公子及其陪嫁男子总是过得不太好,少有长命的。
不过嘛,也不是没有例外,比如娶到真王男姬难的回鹘王阿史那德清。姬难是正正经经有陪嫁的安图县公、大周皇室族谱上正经有名字的男儿,可谓是空前受宠的和亲公子,还是为爱出嫁五千里外。
“说到阿祈,我倒是想起一桩事来。”姬宴平颇有些愉快,“回鹘王传国书,自称为姪,说是喜得贵子,要和亲长报喜。姬难也写信回来了,信中都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姬难二十八,回鹘王三十,也都是很好的年纪啊。我想想啊,虽然回鹘王的孩子姓阿史那,但毕竟姬难也要沾点名义上的便宜,以后回鹘王室也与我们世世代代做亲家、世世代代都是我们的子姪了。和亲啊,为的无非是这个。”
彼此沾亲带故,再用和亲公子及其属官熏陶回鹘,把儒家君君臣臣、论资排辈那一套带给野蛮的回鹘人,最好能把他们通通腐化,真信了这玩意,今后也能和平些少生事端。最少,也能在口头上、名头上占点便宜。
姬无拂感叹道:“当时我还以为姬难很快就会像大公子一样早早地去世,没想到能坚持这么久,居然连孩子都生了。人还承认孩子与姬难是有关系的,这样看来回鹘王真是很有担当的女人啊。”
姬宴平道:“只要大周强盛一日,回鹘就善待他。就看他命够不够硬了,万一三五十年地活下去,熬死了阿史那德清再嫁给阿史那王子,后面还有王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说到最后一句时,姬宴平的语调很是古怪。
姬无拂被逗笑了:“要真能传到王孙那一代,应该是会允许回归故土的,就像恭王太妃一样。一百岁……好吧,活到一百岁对姬难来说是有些太难了,哈哈哈哈。”
夜愈深,宴席间已频频有哈欠声,最多的就是坐在太子姬赤华身后的长庚。她年纪尚小,平日早睡早起很少熬夜,现在已经困得揉眼睛了。
姬无拂与长庚只隔了两席,听见声响便回头去望,见长庚确实困倦,便让宫人去与太子传话:“长庚年幼,很不必跟着苦熬,先去偏殿小睡,散了再叫她吧。”
太子听着宫人的传话,先与妹妹对上眼,转头叮嘱长庚身边的内官,让人带着长庚下去休息。
姬宴平跟着看了一眼,说:“从前长寿也在,两个作伴会精神些,如今她有些孤单了。”
玉照有着长达二十七个月的孝期,暂时是不能出来与姊妹一起吃喝了。因着姬赤华和玉照的交情,往日长庚长寿总是形影不离,而今长庚独自一人出入宫廷,虽少不了伴读陪伴,但叫长辈们看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从前皇子是不读弘文馆的,都是各有师傅侍读侍讲。我们两代不同些,但依我看,早晚得各归其位,或者与宗室子一处教养。”姬宴平的意思很明显,她认为长庚和其她弘文馆崇文馆的学生是不同的,不该同处一室受教。
姬无拂对姪儿就学的地点不做表态,在她的观念里,当然是上学馆更好。学馆就读能让长庚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即使这些人将来都会成为她的下属、甚至妾臣,姬无拂也不认为合在一处的课堂会让妾臣的孩子“带坏”长庚。但是适当的神秘和距离,确实是会便于管理。
虽然拿不准姪儿的教育问题,但后院男人的事姬无拂还是能做主的。隔日,回到秦王宅的姬无拂先点了人去安排后院十来个男人的日程。
面相刻薄的力士昂首站在诸美人面前宣布:“男人当学‘温良恭俭让’,其中勤俭最为重要。今后要验工,食事每日验一次,衣事三天验一次,细工五日验一次,粗工每月验一次,每月须做成女鞋一双。而男人的衣服不宜多制,尤其不宜大镶大缘,过于绚烂,以免因穿着招摇招祸①。”
第250章
姬无拂的安排, 秦王府的属官只能遵从,每日定时定点地检查后院男人的行事。姬无拂是不缺这份衣食的,但秦王府人多, 总有人吃用, 也算是省下一笔支出。
家财丰厚归丰厚,该节省的也是一分不能少。
年初皇帝做主升迁了一批官吏, 姬无拂合计着, 刑部尚书年老致仕, 孟予也该升任刑部尚书了, 结果并没有。姬无拂走进衙门后,发现她的位置换到了刑部尚书的屋舍。看着小吏乐呵呵搬上厚实的一沓卷宗, 姬无拂眼前一黑, 不敢相信后头的日子要怎么过, 她得多久才能适应刑部尚书的忙碌生活。
幸好,很快孟予就挺身而出,接过了这些卷宗, 其他刑部官吏并无异议。在众人看来,以孟予和秦王的亲近关系,刑部衙门内今后肯定是以秦王为尊, 孟予主事。
徽猷殿遣了舍人来问候,说了几句皇帝关心的话, 坐实了姬无拂无刑部尚书官位、有代理之权的处境。
姬无拂送走了舍人,回到孟予身边,好没正形地往席上一坐:“孟妈妈教我,我该做些什么?”
孟予张口就是《疏议》之序言:“皇帝以上圣凝图, 英声嗣武,润春云于品物, 缓秋官于黎庶……①”
姬无拂靠在孟予肩头,忙打断没尽头的长篇大论:“这些都是《疏议》里写明的,我都倒背如流了。可别再说了,说点今天的事,我先学点什么?”
孟予无奈地放下手中笔,道:“秦王年岁渐长,威仪不能失,快快起来做好。今日是开年头一日上衙,任谁都是要先清闲两日,再论正事的。如果我所料不错,这两日里,秦王府收到的礼物都堆满库房了吧?”
姬无拂嘿嘿直笑:“我全都登名造册,上送左藏库了。我又不缺那份财帛,要他们的进献做什么。”
孟予便笑:“那我今日就先告诉你怎么受礼,总归是少不了的。”
刚才说不收受礼物的秦王,立刻坐直改了口风:“孟妈妈说的肯定有道理,我会好好听着的。”
孟予就给秦王讲了些官场上惯常的规矩。这不是皇帝定下的律法,也不是大自然定下的法则,而是上千年的官场中人与人心照不宣地传下的规矩。
“鼎都有一家清雅的书画斋,是巨富王家的产业,办了将近三十载了。如贡生科考前、历年进士、旧员铨选此类时候,总有人要上门去买一幅书画。最妙的是,无论千金万金,只要掏得起,店家总有合适的书画供给。”
姬无拂回过味来:“贵的不是这书画,而是这上门客掏的财帛,书画定是能叫人一眼就分明价位。这头送了画,转头就有人拿着画再卖回给书画斋,不声不响地就贿赂了。清雅,果真清雅!”
连这样的办法都能想出来,当真是为了行贿无所不用其极了。比起古人的百般手段,后世之人拍马不及。
姬无拂记性尚可,歪头想了半晌:“我记得府宅受到的拜年礼中,几幅书画具是前朝名家所作,应当不归此流。”
“书画斋的东西再好,也是附庸风雅的妾臣去的地界,面对圣上、宗王自有别的手段。”孟予又说了些妾臣向内库进奉金饼、低价向公主、亲王出售宅院、庄园之类的事。
姬无拂现在已经不再抱有完全杜绝官吏贪污贿赂的天真念头,转头惦记起这家书画斋:“孟妈妈也说了,之前的书画斋是王家所开设,后来王元宝不是携老小归乡了么?现在新都可有这样的地方?谁家的?别的不说,单单弄明白这送画、收画的都是哪家哪户的人,微妙之处便说之不尽了。”
孟予笑而不语。
姬无拂不肯听到一半失了下文,缠着孟予再说:“悄悄的,孟妈妈悄悄地写在我的手心里也行。”伸长胳膊去替孟予磨墨。
“好吧好吧。”孟予便提笔,在姬无拂满怀期待地注视下,写下两个字“南市”。姬无拂仍不满足:“南市是新都三市里最大的,足有寻常两个坊加在一起那么大,里头商铺无数,书画斋不说百家,十家肯定是有的,我哪里分得清楚?”
随后,孟予抽出一卷宗放在姬无拂摊开的手上:“此案冤枉,奈何我等人微言轻,还是请秦王劳动一二。”
“嗯?”突然被转移了话题,姬无拂迷蒙地和孟予对视,确认孟予今儿是铁了心不说,才不情不愿地打开卷宗读了。
有个法号慧凡的僧人在陇右道势力庞大,于州县为非作歹,竟然做出强抢民女、民产的恶劣事端。州县官员竟不敢处置此人,民女之母受州县官员指点,希求御史台为其伸冤。御史台内官吏在息事宁人和弹劾慧凡之间摇摆不定,得亏御史台中还有刚正之人,上奏弹劾慧凡。
读完简短的几句话,姬无拂从满腹疑惑变成勃然大怒:“区区一介方外之人,威胁州县官员不敢处置也就罢了,竟然连御史台的官员也要惧怕、犹豫?这样一桩冤案也要畏畏缩缩,他们还做什么御史台官员。”
孟予往姬无拂手边放了一碗茶:“先消消气,恃权势欺人的事难道见得少么?别把自己气坏了。”
“我倒要看看这个慧凡是从谁那里借了势,狗仗人势……”姬无拂喝不下茶连刚才的书画斋也忘了,站起身就怒气冲冲地往外走,让小吏去礼部调尼僧簿籍,查明白了慧凡的身家背景再来回禀,“大小寺院很该整治,一个僧人,不出赋税、受百姓供养,竟还鱼肉百姓,别叫我知道了背后之人,不然叫他看看什么叫仗势欺人。”
姬无拂骂骂咧咧地从孟予身边回到自己在刑部衙门内单独隔出的屋舍,气得连路过的胥吏也挨了白眼。
等小吏从礼部的属部——祠部拿回名籍,将留存的度牒奉在长案一角,叉手站在姬无拂跟前,犹犹豫豫地说起她在礼部得知的消息:“度牒难得,万钱难买,僧人慧凡的度牒据说是温太主相赠,还与晋王宴饮,曾是晋王座上宾。”
温太主和晋王都是常在外头跑的,温太主留恋富贵乡,晋王则是各道州游览,两人总有碰上面的时候。即便只是在一块吃了顿饭,说上两句话,对寻常人来说也是难以揣度的关系。即便没有晋王,以温太主的身份,想要难为州县官员是轻而易举的。再者,前日里温太主压了一枝出身低贱的海棠,受了御史两句弹劾也是不痛不痒,如今再生事,御史台中官员自然也要再三掂量。
姬无拂沉默好半天,试图从卷宗上看出朵花儿来。她是不相信晋王会对一僧人有什么庇护之心,她们姬家就没有一个心中敬服神灵的,但事无绝对,万一呢?
沾满墨的毛笔因迟迟不落纸而溅开一滴墨汁,姬无拂猛然惊醒,自己已经开始不分青红皂白地为晋王开脱了。但是,慧凡还是要处置的,姬无拂毫不留情地将大理寺原先判处的流刑改为坐死。
上衙的第一天就在姬无拂的胡思乱想和抓耳挠腮写判词中结束,下衙之前孟予特意来向姬无拂问结果。孟予读过姬无拂所写,并不多加评判,令胥吏下发有司。
之后不必孟予再说,姬无拂回王宅就让属官往晋王宅和温太主宅院门上送拜帖。她得仔细问一问晋王对寺院尼僧的态度,僧人算免课户这事本就是极不对的,其次她还得确认这慧凡是不是帮着温太主兼并民田的,最好是能杀一儆百,从慧凡开始,绝了僧人做大的路。
民间庄园林立,都是地方氏族借律法缺漏从百姓手中买卖、抢夺来的田地,且多有意避地租。这样的庄园一旦兴盛,朝廷在册的户口、田地都会流失,送入国库的财帛只会减少。
这份财帛不归国库、不归百姓,落在豪强手中,终有一日会成为捅向大周的尖刀。
晋王身上担的是闲差、肥差,她的时间是好约定的。但是嗣晋王姬祈有孕在身,又身担鸿胪寺的职务,姬无拂体谅姬祈辛苦,依照姬祈的时间,定在十日后的休沐日上门。
即使前头已经见过玉照和姬赤华有孕生产的模样,姬无拂还是会为姬祈的隆起的肚子感到心惊肉跳。
姬祈斜靠在榻上,腹下垫了软枕,手不释卷。听见有人进门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我这就不起来迎你了,直接进来坐吧。”
姬无拂往长榻的另一侧坐了,很不明白姬祈此刻的状态:“祈阿姊这样也太辛苦,既然身体不适,何不在家多修养,再要紧的事此刻也不如你的身体重要。”
姬祈额间神经跳动,忍过一阵不适,拉姬无拂的手盖在自己腹上:“有事做我才能不去想,你摸摸,多吓人啊。”六个月正是胎动频繁的时候,胎儿动作稍微大些,姬祈便要缓好一阵子,有些正事转移注意反倒不那么难受。
姬无拂感受到手下的肚皮轻轻凸起一块,抬眼见姬祈又蹙眉,她飞快收回手:“你不舒服,我还是不摸了。”
姬祈失笑:“习惯了倒也还好。你是来找母亲的吧,她此刻正在偏厅见温太主,你再坐一会儿去,刚好能见上两人,省得你再往那头跑一趟。”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再怎么习惯,人也是难受的。”姬无拂抑制不住地往姬祈肚子上瞄,难掩心疼,“还要再熬两三个月,生时也疼,生后也苦。”
第251章
有众多医师看护, 姬祈本身又健康,孕期算是平稳,周身更添两分圆润, 稍有些做母亲的样子了。未到生产那一刻, 谁也不知结果,但心底还是期盼是母子平安、是女儿。
或许有一天, 可以不再在乎腹中胎儿性别, 但不是现在, 现在的她们需要足够多的女儿承接母辈的理想和信念。
姬无拂轻出一口气, 抬起头观望室内布置,与姬祈说:“生子太苦痛, 我这辈子是不打算生了。”
姬祈听了也不做劝解, 笑道:“我有孕之前尚且有两分侥幸之心, 以为怀胎可能是轻松的事,后来这胎儿在我腹中日渐长大,不骗你, 我也感到担忧和害怕。难以想象肚子里头两手大的胎儿要怎么破腹而出。又有无数难产死亡的先例在,如何能不恐惧、担忧呢?你若不愿生,我反倒是为你庆幸, 不必受此等苦楚。如果能后悔,我也不敢说一定会生子。”
姬祈的情况与姬无拂不同, 时下流产与生产的风险不相上下,姬无拂也无话去安慰,只能干巴巴地说:“我是躲懒了,总想着姬家还不缺人生, 实在提不起劲儿费心。再说了,我这情况你也知道, 本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了,还是不生为好。平日里往你们府上逗逗孩子,也算是和乐。”
人与人之间本就是无法完全共情的,她们彼此尊重对方的意愿,就足够了。
姬祈微微笑:“长庚长寿都是好孩子,也都是好名,你若有空,便帮我想想这孩子生下来该叫个什么名?”
“这是母亲该做的事,我可懒得代劳。”姬无拂口上拒绝,然不由自主地在心底冒出几个字来,长安、长乐……都是好名字啊。
姬祈垂眸,目光落回书卷:“今道家多称长生不死,与佛门轮回因果相背离。我这个人也是不信来世的,便是修行,也只愿得现世的报答,如今身怀六甲多般辛苦,人却终有一死,每每思及此处便心有不忍,便叫我儿长生吧。”
姬无拂这才注意到,姬祈手中拿的是一卷道经。就姬无拂所知,姬祈是不信鬼神的,一个见惯了历史变迁的人,读过商朝以人命祭祀惨况的人,怎么会信这些?
再虔诚的信徒也不会得到鬼神的救助,世间万般不由天命、由人!
姬无拂问:“阿姊现在开始信鬼神之说了吗?”
姬祈浅笑:“是啊,稍微信了一点,前些日子我梦到一对蛇缠绕在膝头,亲昵非常,其中一条钻进了我的腹中。后来请道人来解梦,说我这辈子该有一双女儿。”
“是个好兆头。”姬无拂点头,灵蛇胎梦算是比较常见的,不足为奇。
姬无拂稍微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了,她还要往晋王跟前去说话。
晋王与温太主二人坐在园子里赏花,两人之间暗潮涌动,连姬无拂也瞧出不对劲。
年老之后,母子旧日的隔阂也淡了些许。可能是儿时不平不甘的日子在晋王的长达五十二载的生命中占据的比例越来越小,加上姬难的糟心的行事,晋王对温太主多了两分理解。虽然这两分理解不能让她们彼此亲如一家,倒也能心平气和地唠唠家常。
姬无拂走进偏厅,两人同时抬头来望,乍一看轮廓果然分外地相像,不用再猜也知道晋王再过二十年的大致模样了。姬无拂是不大喜欢温太主的,不为别的,就是单纯地看不惯温太主对杨氏的过于放纵。
骄奢淫逸放在公主身上算不上大罪过,毕竟公主的收入摆在那里,她花得起。至于男人,更不该成为女人经历中的污点和罪过,温太主便是爱上十个、百个,也不会有人对她苛责。但是,在权力争斗时还放不下心中那点女男私情,便是万分的愚蠢了。
不过嘛,这些事情都过去了。大周宗室剩下的人不多,皇帝愿意给温太主两分颜面,姬无拂便也和颜悦色地与她说话:“温太主也在啊,不必起身了,都是亲人,何必多礼。”
侍从搬上绳床放在晋王不远处,晋王示意姪儿坐下:“坐吧,你的来意我知晓,只管照你的意思去办。”
温太主年老辈分高,受了前朝御史的落挂很是不满,借机跑到晋王宅中来给遭了瘟的御史上了将近半日的眼药也没能回转女儿的心意。此刻秦王进门,温太主尚且有些自知之明,知道秦王不可能因为自己让步,干脆也不说了。
姬无拂好心来一趟,反而没得个好脸色,她也懒得继续做好人样,直白道:“既然晋王叔母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慧凡为某寺院住持,名下记实的良田千亩,隐而不报、或是私下买卖尚未变更籍册的数目还未查清,温太主若是有心,便帮我一把,好让慧凡死个明白。若是无意,便不要怪我清缴慧凡身边人,寺院中人凡是年满七岁者,一概细查论罪,绝不姑息。”
“寺院是免课户,这是写进律法的大事,你处置慧凡,寺院何辜?”温太主柳眉倒竖,忍不住质问。
一朝天子一朝妾臣,当今皇帝登基后,虽然没有大肆减免温太主的食实封,但比起太上皇,温太主与皇帝更远一层,不能像旧日那样理直气壮地花用,只能添些旁门左道的进益。但是温太主于前朝的影响力远不如诸王,妾臣、贡生也不会舍近求远去拜温太主的门。温太主便听了幕僚的进言,出资建了些寺院,学世家豪族建起庄园,搞些买田地、藏匿户口的事。
慧凡只是温太主名下一人而已,失了慧凡温太主有无数人去替,可姬无拂话语中“彻查到底”的意味,却是要动她的财路。这事温太主决不能忍受的。
姬无拂呵呵笑:“律法是人定下的,自然有更改的时候。如今朝中形势如何,官吏又在为何事奔忙,温太主是一分也不关切,偏偏在意这寺院的一亩三分地。受百姓供奉,却行盗贼事,手下除了如慧凡这等恶人却不惩治、甚至放任,你是老糊涂了吗?看在你我同宗同祖的份儿上,我不与你一介七十老人多做计较,只盼你早回家去,搂着美人醉生梦死,也好过出门糟践百姓。”
姬无拂一口气说完,心头畅快许多,也不管温太主难看的脸色,起身向晋王告辞。临行之际,不忘回头提醒:“御史闻风奏事是本职,若有人为一己之私,构陷御史,我是不会坐之不理的。还请温太主三思而后行。”
晋王哑然一笑:“这孩子,就是说话太直。阿娘不要放在心上,四娘说话从来不过心,不会记仇的。”温太主到底是晋王的生母,且生下晋王的时辰恰到好处,杨氏夷三族的当日,既没有让她成杨家人,又不是罪臣之后,刚刚好被抱做皇帝之女。往好处看,便会觉得有这样一个不大靠谱的母亲不算坏处,至少她们的命都很好。
而温太主方才表露在外的怒火霎时间熄的一干二净,有意无意地开始与晋王说起近日内外的改革传言:“我七十好几的人了,自然不会和十七岁的孩子计较。倒是你们,一旦改去租庸调与均田就再也不能回头了,这两样本就是艰难维持至今的,是太祖、太宗的遗泽,轻易动不得。”
这事任谁也能说道一二,晋王这些日子耳边听的起茧子,再好的耐心也磨没了:“很多事情都是自古未有而后来生出的,就连我——人都是这样。阿娘,你不生我,就不会知道我远比你当初所想要的走得更远。杨氏有野心,不说他眼高手低的手段,便是退一万步来说,他成事了,你至多不过是一个皇后。自古以来有几个皇后手中权柄能大过当下的我?太上皇是第一个当皇帝的女人,她并不逊色任何男皇帝。太祖太宗的女儿留下名字的十不足一,手中的食实封不过是我的一个零头,甚至比不过你。阿娘,你若是太祖太宗的姊妹,可轮不到你今日这般对前朝政务指指点点。”
温太主憋气:“你们再如何了不得,这天下还不是太祖太宗打下来的?”
“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阿娘,太祖太宗也是肉体凡胎,从女人腹中托生成人。再了不得还不是女人生下的?”晋王说着自己也笑了,叫侍男给温太主送一碗败火茶,“我能放下教坊司的事坐在这,也是因为你是我阿娘,生我一场。好了,阿娘莫生气了,我看那杨氏乖顺,侍候阿娘有功劳,我提拔他的姊妹去亲卫如何?”
温太主气笑了:“这点事也值得劳动你堂堂晋王?”
“当然值得。”晋王意味深长道,“世上人大多活不到百岁,也记不住万年故事,从来是看重眼前利益。府兵改制近在眼前,哪里是好去处,我自然是最清楚的。阿娘,南诏国这两年不安分,岭南要起战事,国库里银钱不丰,你可别为蝇头小利栽了大跟头。”
第252章
晋王送温太主到门口, 回身之际,见到转角走出的姬无拂,展眉笑道:“四娘果然还没离开。”
乘着姬无拂来的马车还在一旁停着, 姬无拂也不想纵马长街引发御史抨击, 自是还在晋王宅中。她瞥一眼走远的温太主车驾,说:“我是想不明白的, 怎么会有人一辈子都浑浑噩噩, 老来仍旧不知所云。”
有时候, 人不得不感慨命运的无常。
“大抵是运道好吧, 先丧夫再丧父,阿娘、姊妹、女儿俱在, 总归是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的。这么些年了, 她虽然没有养我, 但大母贤太妃养我还算尽心尽力,就这样过吧。”晋王目光望远,她也是老人了, 早就没了当年和温太主置气的心力。
姬无拂留下来不是为了继续说温太主的事,她是为姬祈才专门多留一会儿:“叔母,母子缘分天定, 祈阿姊处你还是要多多费心。祈阿姊早年为亲父所弃,便是报复了, 心中也要伤心的。无论她生得女男,不为人力所更改。母亲生子已是艰难之至,何必再以小儿性别为难。”
姬家宗王数十,宗子上百, 无论如何是缺不了女儿的。即便有朝一日姬家再无人肯生,只要这天下还在一日, 就不会缺人姓姬。姬祈因生来是女人而受了父辈的委屈,或许会想要一个女儿加以补偿,但这份心思影响到她孕期的身体就很不好了。
晋王听出姬无拂话中意,反问:“在你看来,我是在乎这些的人吗?”
姬无拂瞪大眼和晋王对视,企图窥探对方内心,良久才道:“我觉得应该不是吧……”
“不,我就是。”晋王双手背在身后,眉毛轻挑,脸上笑意不绝:“我乳母前日里添了一个孙子,这是她第三个女孙了,依我看此地风水旺女,阿祈所生不会为男。”
这意思是,如果姬祈生男,晋王要用乳母的女孙替代吧。
姬无拂呆了呆,想起远在回鹘的姬难和早亡的大公子,又觉得这何尝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处理方式。能做晋王乳母的人,应该是和孟予一样受家中牵连没入宫中的贵族女子,在儿孙的教导上也会上心,孩子基本上也不会有先天的病痛。
至于乳母及其女儿的意见,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个看不开的会往外丢呢?
“祈阿姊知道吗?”无论如何,姬无拂都认为事关孩子母亲的意愿是最要紧的。
湛蓝的天空受限于四方高墙,凡人只能得见一角,但这已经是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景致了。晋王抬头望天:“我在江南时曾想养一对鸿鹄,属官与我说,后宅的湖太阔,鸿鹄是会飞走的。要么把湖填小让鸿鹄无处借力,要么裁去鸿鹄半幅羽翼。四娘觉得哪个更好?”
姬无拂垂眸答:“不养比较好。”
“我问了阿祈,她也这样觉得。”晋王鬓边添白,“养鸿鹄,是要心疼的,明知它能翱翔九天却困于一地,免不了心疼。可心底又知道,把它放出去,八成是回不来的。更何况凡人不如鸿鹄生有双翼,更未必有鸿鹄之志。”
姬无拂没有孩子,不能完全体悟晋王的复杂心思:“人与飞禽走兽不能相较,禽兽只为吃食繁衍奔波,而人世复杂。”
或许是今天见了温太主,心下感怀的缘故,晋王与姪儿说起养儿心事:“阿难小时候我也是费心教养过的。但是这世道就是这样,小孩也有天生的秉性,少有几个男儿能如淑太主之子王璆生来能知母亲心意,阿难不是这样的好孩子我也不强求,但他偏偏又不够机敏,如今远嫁回鹘,偶尔我也会想他。不为别的,只是觉得当年如果把他圈在后宅养大,而不是随他去和人交际,说不定他能养个和顺的性子,也能长久地陪伴在我身边。”
告辞离开晋王宅后,姬无拂想了很久。
姬祈若真生了男儿,换了别家女儿来教养,那亲生的男儿是送到别处,还是养在一起。心中难道不会有偏颇吗?如果来日再把养儿与亲男凑在一起,似乎听着与寻常人家的入赘嫁娶别无差异啊。
不过,这不是姬无拂该操心的问题,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以后就知道了。她能做的只有把晋王的想法传达给皇帝,看看皇帝的意思。如果皇帝同意,那么其他的事都是小事。
皇帝听完,皱眉道:“一个未出世的小儿而已,等她长大成人还要二十年,谁知来日如何?二十年前和亲是为朝局平稳,二十年后你都该四十岁了,难道你们姊妹这般无用,四十年也不能令大周形势有所变更?阿祈胡思乱想也就罢了,晋王也是太闲了,多大的人了还逗你玩。寺院改为课户一事叫她上道奏疏,拿个章程出来。”最后一句是对冬婳说的。
冬婳应答,转头出门点了内官去晋王宅说明皇帝口谕。
平白挨了一顿批,姬无拂怨气很大地告辞出宫,临走前冬婳小声提醒:“四娘,晋王乳母是华阴县主,其子为门下侍郎,长孙弘文馆就读,从前与四娘是同窗。华阴县主本就是宗室偏支出身,虽然远了些,也是姬家后嗣。”
也就是说,人华阴县主的孙子本来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过继给晋王当孙子。从头到尾都只是她想得太多。
“……这样啊。”姬无拂合掌向冬婳求情,小声道:“冬内相帮帮我,别让今天的事儿传出去,可太丢人了。”
冬婳失笑:“当时殿内唯有三人,圣上、四娘与我,只要四娘不说,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的。”
姬无拂扒着门,鬼鬼祟祟地探头打量徽猷殿内,问:“起居舍人今天没有跟着么?可别被他记下了不该记的,这可是要传到千年后的。”冬婳再三保证后,姬无拂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晋王与府中幕僚为此忙了三日。僧人慧凡的绞刑通知和寺院从免课户改为课户的诏令先后颁布,要求各地州县严查寺院人口与田地,地租与百姓同等,四十税一。事后,皇帝令晋王协理礼部事宜。而姬无拂也从孟予口中得知了书画斋的所在地,以及背后的人——宋王姬宴平。
好好好,她早该想到的,这样好做的买卖,当初又是姬宴平忙活的迁都事宜……
不过,姬无拂还有一件事很好奇:“去买卖的人,都知道这家书画斋是宋王名下的吗?”
孟予道:“这事本就谁人都能做,如非宋王声名在外,新都中怎会只有这样一家不正经做买卖,却不会被市令找上门的书画斋呢?”
姊妹几人里,除了一开始就住进东宫,不方便往外发展的姬若木以外,姬赤华和姬宴平各有自己赚钱的法门。或者说,只要她们稍微表露意思,自有无数人捧着财帛送上门来,她们只需要一个合适的借口。
姬无拂不免想到被她留在广州的管事、俞二等人,广州都督还将她们安排在都督府内做胥吏,是不是也默认了她们是作为秦王的眼睛存在,来日海船归来也有一份属于秦王府的额外收入。
姬无拂问:“二姊呢?”
“太子殿下啊。”孟予侧首回想,“从前开在鼎都城西的毬场就是她的,后来就不太清楚了。如今城中的毬场,似乎是江陵县公的吧。”
*
姬无拂下衙回王宅的路上,望见大街某一障车中坐的身影分外眼熟。姬无拂冥思苦想,临到家门前终于想起自己忘记了什么,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姬若水了。当初她从怀山州离开的时候,在路上还见到过尤熙熙的手下,记得尤熙熙是被调动去镇守南境了。姬若水多少也是小时候照顾过她的男兄,应该去见一见的。而他应当是最了解尤熙熙动向的人之一。
于是乎,姬无拂第二天就上门拜访了。就她所知,姬若水在家里闲得很,每天也没别的事,就是出门参加宴饮,看看谁家孩子生了、及笄了、入仕了,平日在家也就是打理尤熙熙名下的田地,哦对,还有毬场的生意。
官员命令不许沾染商贾事宜,但这种限制向来不把宗室囊括在内,姬若水虽然算是男子,但毕竟姓姬,御史也不会往他头上去找不痛快。
姬若水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太医署指派了医师轮流住在宅院里照料。姬无拂上门这一天正是姬若水每旬一次按摩药浴的日子。姬若水倚靠在内室踏上,听侍男通禀秦王来访,浑身都是药味,不能立刻起身,便让人去隔壁叫孩子来招待、替自己告罪一声。
当姬无拂看见一女一男、一小一大两个孩子向自己问起居时,震惊地合不上下巴,拉着尤二娘仔细地观察,眉眼中寻找和尤熙熙相似的痕迹:“这……都是熙熙阿姊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几岁了?”
她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啊?
尤二娘有模有样地插手见礼:“回秦王,我年五岁,大兄八岁。”
第253章
姬无拂拉着尤二娘的手, 与她温声细语地说了几句话。从尤二娘口中得知,她和男兄是去年才被尤熙熙的下属送来新都居住的,从前住在有很多山的地方……
没过多久, 内室的姬若水一身宽松常服走出, 长发披散在身后,慢吞吞地来向秦王见礼。不等姬无拂去扶, 尤大郎先凑到姬若水手边, 亲密地紧贴在他身侧, 怯怯地偷问:“来的是谁呢?”
姬若水伸手捋顺他的额发, 温柔说道:“大郎别怕,这是秦王, 是我的妹妹。”尤大郎显然还没能适应新都中光鲜的一切, 听到秦王二字也只是懵懂地睁着眼, 直到知道来人是姬若水的“妹妹”,他才温顺地点点头,半个身子躲在姬若水身后, 默不作声地注视秦王。
这下子,姬无拂是看出这男儿绝非尤熙熙亲生男。见人胆怯,姬无拂令垂珠拿出备用的玉佩和一串金珠给两个孩子腰上挂着, 充当见面礼。
“谢秦王。”尤二娘适应地比尤大郎好得多,大大方方地答谢, 收下礼物。
姬若水也不与姬无拂客气,拍拍尤二娘的背,笑道:“我与秦王有话要说,你带着大郎先下去玩儿吧。”尤二娘响亮地应声, 如来时那般拉着尤大郎离开,不忘向秦王告退。
姬无拂目送两小童走远, 向姬若水夸道:“二娘教养得真好,大方从容。听她说,俩孩子都是熙熙阿姊从外头带回来的?”
姬若水拂了拂衣袖,笑纳了妹妹的夸奖,说起去年的事儿来:“是阿熙在南境村庄里撞见的,南诏国与我们起了冲突,最先受灾的就是住在边境的百姓,一村的人死的死逃的逃,阿熙在村中只见到这么一对兄妹,躲在井中。大郎知些事了,受了惊吓,二娘被大郎抱着,除了受饿没见什么苦痛。两个孩子太过可怜,谁人逃难把孩子往枯井里推呢?二娘那时候离了大郎就哭闹,南境正乱,阿熙便托人带回来了,只当是自家孩子一样地养着。”
尤熙熙当年也是被皇帝从山林间的女婴尸塔中捡回来的,或许正是因此动了恻隐之心吧。
“南诏国那头已经打起来了么?”姬无拂蹙眉,南诏国影响到海路的平稳,这对她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姬若水道:“寻常小打小闹罢了,阿熙去了没多久就安宁了,大概是南诏国内里起动荡。听钦天监的人说,这一年又是灾年,能不打是最好的,百姓经不起折腾。”
姬无拂不由想起在晋王宅听得的闲话,晋王说岭南不太平要起战事,而姬若水这头又说是小波澜。真论起来,姬无拂是更信任晋王处得来的消息,但是这是晋王对温太主说的话,其中真假几分就难以揣度了。
姬若水半湿的长发在衣衫落下湿痕,厅中窗门大开,小风一吹,不多时姬若水便感到凉意,抬手叫人在身后添了火炉。他笑与姬无拂道:“我这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了,受不得半点寒凉,此刻也顾不上失礼,得让人当着四娘的面给我烘头发了。”
“这有什么的,又不是外人,大兄身体最要当心的。”
侍从拿着棉布火炉围在姬若水身后,各司其职,理顺、烘干头发。姬若水身上加了锦褥,身体暖和起来后,长长舒一口气:“我这身体再活十年就是够本了。你今日若不来,我也是要去请你的,阿熙今年也四十了,看样子是不打算生儿的,那二娘就是来日尤家的嗣子。五岁说着小,再过两年也该入读弘文馆或者东宫崇文馆了。只是阿熙三五载难离南境,我又是这样三天两头地病着,孩子带不出门去与人介绍,养得再好也是白搭。思来想去这事还是得托付给你。”
姬无拂无有不应,念头一转就找到合适的人选:“举手之劳,回头只要我出门的,就把人带上,先去谢大学士面前露露脸,别的自有她去操心。”
这厢说定,隔日姬无拂就带着礼、牵着尤二娘上谢大学士的门拜访。谢大学士一问,尤二娘连个正当的大名都没有,面上多有犹豫。她年龄不小了,再收下这样小年纪的门生,指不定人进了棺椁,尤二娘都未出师。
姬无拂一听谢大学士担忧这个,立刻接话道:“师傅老了没关系,师傅不是还有孩子、子姪、学生么?随便指一个来,能帮着带一带就好了。至于学名,师傅给取一个,想来尤将军是不会介意的。”
反正她是不会带小孩的,也学不来世家拜师问名、论资排辈那一套。毕竟姬无拂从娘胎生出来,就只有师傅往她面前自报家门的,平常的侍讲在她面前都得站着授课,也只有零星几个师傅受她三分尊敬。
事必躬亲是绝对不可能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人替她干活,乐用、善用人才,也是她的好处。
谢大学士拿出阁开府后的姬无拂一点办法都没有,憋气半晌,给她指了个人出来:“杜伯雅与尤将军交情不错,她家的孩子也大了,正又空闲教小的。”忖量片刻,还真给取了学名:“荆山之玉……尤荆玉。”
荆山之玉,有个更通俗的称呼,和氏璧,喻美质贤才。
“大雅阿姊么?这倒是个好人选。”姬无拂眉开眼笑地应下,盯着谢大学士修书一封,再让绣虎送尤荆玉和荐书往杜伯雅宅中走一遭。
果不其然,看在尤熙熙的份儿上,杜伯雅没有拒绝,稍微考校一二,便收下了尤荆玉。
之后两个月,姬无拂去哪家宴饮都要带上尤荆玉,问起便说是尤熙熙之子。尤熙熙近几年在外奔波的多,不熟悉的人只当是她在外任时生的女儿,如有了解的,也不会当着人面多嘴。
在姬无拂的推波助澜下,尤荆玉顺利走入众人目光汇聚之处,再有杜伯雅护持,尤荆玉的未来无需担忧。后来,她成了长庚的同窗,崇文馆的学生。
姬无拂也逐渐适应了刑部的工作,有孟予相助,她不知不觉间就处置了许多案子。妾臣面对案中涉及的权贵的为难之处,在秦王看来都不是问题,也许她暗中得罪了不少人,但她显然没那个功夫去维护案件背后的关系,大周的权力来自百姓,集中在皇帝,姬无拂不必给任何人留退路,举重若轻地坐稳了刑部。
税法改革在年中步上日程,头等的大事就是清丈土地,州县内田地的增加作为主政官的政绩,清丈全国土地,清查溢额脱漏,时限三年①。同时加大铜钱的产出,另造铁钱、银钱、金钱。
载初十七年九月九日,皇帝以生日为由,感怀生母之苦,诏令自今日起,废黜今后出生的女子商籍贱籍,凡是女子科举皆无妨碍。
海上的船只赶在秋日的尾巴回到广州,市舶使进献舶来品无数。留守在广州一整年的俞二千盼万盼等到了海船归来,拿出姬无拂更新过数次的图册,对照船只运回的蔬果种子,凡是有所近似的,无不精心养护送入新都。
姬无拂给出的粗略地图上添了一条同样粗糙的线路,万事开头难,初次出海给海上的冼暄带来极大震撼的同时,也让她开发了自己特殊的才能,海船停靠某小国时恰逢小国内乱,冼暄与武状元曾海明二人里应外合,硬是理顺了小国内乱,亲手推上一位国王,并带回了国王的妹妹作为质子送入大周太学学习。
这样的质子,太学内还有数十人,都是周边大小国家送来的。曾海明拍着胸脯向小国国王表示:太学有着教养她国质子归化的丰富经验,如果有朝一日你国再起内乱,我们会负责送王子归国,并顺带帮她夺回顶上冠冕。
两方交流十分蹩脚,全靠冼暄临时自学的语言,国王可能没有听明白曾海明的意思,但她无法拒绝曾海明带走妹妹的要求。于是,太学再多了一位十二岁的夷人学生。
姬无拂对精心挑选的船长船员海船都极有信心,一整年里都没有怀疑过哪怕一个念头。如今海船满载而归,姬无拂从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脸上的笑容就没有掉下来过,在皇帝跟前时就差没在自己脸上写上“马上夸我”四个大字。
海船带回的金银也为姬无拂此前的建议增加了可行度,夷人手中金银堆积如山,即使现在大周铜钱不足,但在不久的将来,这个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
可惜的是,海船没能抵达姬无拂所画出的最西方,那段路对于现在的海船来说实在太远。但有了一次较为成功的经验之后,姬无拂从皇帝手中得到更多的支持,她决定加派人手分成两支船队,广州向南行,渤海再出一支向北。考虑到两岸之间可能还有一条陆路,姬无拂招来宫廷画师,自己口述,加上原有的舆图,硬是画了个看似细致的舆图,指了一队人从路上探索前往另一个大陆的可能。
此前的海船已经证明了姬无拂所画的舆图有一定的可靠,虽然将信将疑,但秦王的命令是不能抗拒的,部曲只能带队上路,期盼达成秦王异想天开的愿望。
第254章
正月不雨, 至于七月秋。
“……都没救了啊。”妇人走遍田野寻不出一处有水的河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庄稼渴死,来不及考虑下个月的吃食从哪来, 就得先拉上家小往山上奔逃。
孩提呜呜哭泣, 被大人牵着、赶着走路,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家。
大人苦着脸催促、吓唬:“再不快点走, 你就要被大虫子吃掉了。”
旱灾要来临了。
渴意比饥饿更难以忍受, 杂草树皮尚且能填肚, 干旱会带走所有的生灵, 人会像野兽一样暴动、挣扎,然后无力地死去。
福州大半年没下雨, 河道旱、井泉干涸的奏疏晚海船带来的奇珍一步抵达御前, 前日的欢笑过去, 朝中百官不得不坐下面对福州的旱灾。依照惯例,诸州水旱则遣大使巡查、安抚,监察御史赈灾。
姬无拂已是正当官职在身的人, 大朝常朝一回也不能缺,右相说起福州旱灾时,她就坐在不远处静静地听着。大周中央官员上朝是能坐下的, 都在大殿中席地而坐,稍微好些的能有个席子垫垫膝盖。
大周国土辽阔, 几乎每隔两三年就有大灾上表,再有隐而不报的,灾难对于国家来说是熟悉的,自有一套流程去办。早些年姬无拂还会对大灾大难报以十二分的警惕, 但后来听得多了,也习以为常。右相的长篇大论结束, 就到了皇帝钦点大使安抚灾民、监察御史带钱粮赈灾的环节。姬无拂心里还在盘算昨日的某县令侵占田地案,试图在心底把某县令的祖宗十八代都盘出来。
就在姬无拂神游之际,大殿中的议论声逐渐减弱,不知为何周围宰相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姬无拂一脸茫然地四顾,抬头才发现皇帝正盯着她,立刻伸手摸了摸脸侧,坐直半身,把求助的视线投向左边坐着的姬宴平。不等姬宴平说出提示,皇帝先问话:“四娘,这事如果交由你去做,你认为如何?”
虽然没听清前情,但姬无拂相信亲娘不会害自己,毫不犹豫地点头应答:“儿遵旨。”
“好。”皇帝微微弯了一下嘴角,“少年人正该多出去走一走,这回由着你多带几个人去。再令太医署加派医师,一并前往福州。”大旱之后必有疫病,由横陈的尸身在混乱中散播,这是无可避免的。
常朝散去,少数被传唤到徽猷殿,更多的人各回衙门。等大殿中人散的差不多了,姬无拂还没听见皇帝到底叫她作甚,双手一背优哉游哉地往刑部衙署走,顺便和孟予讨论几句案子。
不过,今天稍有些不同,忙得连出门玩了的功夫都没有的姬宴平竟然没有急匆匆赶回户部衙署,而是和姬无拂走了同个方向。刚开始姬无拂还以为姬宴平只是走岔道了,临到刑部衙署门前姬宴平也没停步,姬无拂这才疑惑问:“阿姊这是找我有事么?”
姬宴平双手抱胸,沉默地看了妹妹好几眼,见她确实没明白,道:“你知道刚才圣上说了什么吗?”
“什么?”姬无拂依然迷茫,“左不过是叫我去哪里办事,正好我这大半年案牍劳形,很该出门松一松筋骨。福州在江南东道,水路四通八达,便是不下雨,想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吧。”
姬宴平拉着姬无拂进了刑部衙署,孟予知情识趣地出门,留姊妹二人说话。姬宴平道:“你是不是在常朝上睡着了?前头是太子要亲自巡查江南道、存抚百姓,且要带上长庚去增长见闻。圣上大概是觉得不合适,才问起你来。你便是再问一句,问清楚再答话也好过随便答应下来。”
姬无拂愣住:“二姊做什么想头?要把长庚带着出远门?长庚才多大,哪里经得起长途跋涉。”
姬宴平斜眼看姬无拂,意思很明显:你刚才在朝会上就该这么说。
久违的焦躁涌上心头,姬无拂顿时清醒了,屁股着火似的来回踱步,吐字飞快:“那我现在去回绝来得及吗?阿娘还说让我多带几个人,那我能带谁,带长庚的乳母?我自己……我都没必她大多少。昨天看卷宗太晚,现在脑子还有点糊糊的。”
秋末是刑部最忙碌。汉代儒家提倡天人感应,所谓天有四时、王有四政,四政若四时,通类也。天人所同有也。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大周律法写明了,刑杀只能在秋后,也就是十月、十一月、十二月进行。因此姬无拂这一个月都没怎么睡饱,早朝都犯困,心知不能在大朝会上睡着,就在心里给自己找事做。
一不留神,竟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十岁。”
姬无拂转头:“什么?”
姬宴平说:“长庚十岁了,已经不算小了。”
十岁还不小?
……
姬宴平信步走出刑部衙署,向在外闲逛的孟予道:“这两日四娘也得修整,收拾行囊,她行事向来毛糙,还请孟侍郎多加关照。”
孟予应答:“宋王客气,慢走。”目送宋王走远,孟予才回到衙署内,方才被宋王的冷脸赶出去的胥吏们也陆陆续续回来,悄悄地相互打听,到底是什么事才让两位亲王严阵以待。
内室,姬无拂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听见孟予进门的声音,头也不抬地说:“孟妈妈快帮我找一找,我记得之前好像看过一眼的,写的是福州……什么叫魂还是巫蛊的案子。”
孟予见木架被翻腾得一片狼藉,上前帮忙收拾着,没过多久就在木匣中翻出来递给姬无拂:“是这个吧,这月中旬送来的。子不语怪力乱神,都是些訞言惑众的方士造孽。”
姬无拂拿过先看头尾:“没错,就是这卷。”
皇帝下了赦免女子贱籍的诏令,不出十日,外头就就闹出风言风语,未必与诏令相关,但因为时间敏感,还是被下面的州县上送到刑部。
百姓无力读书,多不明理,容易受言语蛊惑,轻信谣言,甚至奉民间方士若神明。方士招摇撞骗深受百姓信赖,官府处置这些方士也就有忌讳,多有官府要罚,而百姓怒而上街夺人的事例。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当年陈文佳用的也是这一招,自称谪仙下凡救世,引百姓推崇、跟随。不过陈文佳的志向更远大些,她想另起炉灶,而这些方士大多是为欺骗百姓钱财。
鬼神之说带来的人心晃动在平常时期是起不了大波澜的,可偏偏福州年初起偏偏当真一滴雨也未落,民间屡屡有人集资请“仙师”来求雨。福州刺史裴仲元是不信这些的,凡有所谓仙师露面,一概被衙门差役送去吃牢饭,先后抓了十几个人,请人的和被请来的都要坐牢,这才勉强止住风气。
然而,官府越是制止,民间依然风言风语不断,反倒是官府受百姓谴责颇多,认为是官府不尽心不信神,才导致福州整年无雨水,至于干旱。百姓骂的多了,福州刺史不得不妥协,请了巫女来求雨。福州刺史本意是让百姓知道,天时无常,巫女祈雨也不能违拗天意。结果百姓反倒连巫女一块儿骂了。
几十年来皇帝对宗庙的推崇是有目共睹的,一旦有心人往御前告上一状,福州刺史官位能不能保住都是两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福州刺史自是马不停蹄地派人往京中送消息,将旱灾、方士、祈雨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先澄明本心。
姬无拂问:“那这福州不下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现在才上报?不该早就派遣人去赈灾了吗?”自从出了陈文佳的事,对这方面,姬无拂是十万个上心。
孟予道:“七月已经赈济过一回,赋税也免了。只是天太旱百姓支撑不住,疫病死者众多,再次传呼救急。”
姬无拂听明白了:“那就是上回赈灾没做到位,这个福州刺史不行。等等,我记得福州刺史叫裴什么来的,这个裴氏和右相该是本家吧?”
孟予摇头:“裴家分五房,分别是西眷裴、洗马裴、南来吴裴、中眷裴、东眷裴,致仕的老裴相和如今的右相出自东眷裴,福州刺史裴仲元是西眷裴。”
姬无拂听得两耳嗡嗡,满脑子的裴,见孟予还要再说一说各个裴家的出处,赶忙摆手止住:“罢了罢了,管他是什么裴,坐不住这福州刺史的职务,就该早早自觉请辞。”
孟予说了句公道话:“他所为大都算不得错,天时不为人知,四娘是为安抚人心去的,可别打折了人的骨头。”
姬无拂捧起书卷就往外走:“我忙去了,收拾完还得去东宫接长庚呢。刑部的事就交给孟妈妈了,回来会给你带礼物的。”
孟予莞尔:“在外要当心,平安回来才最要紧。”
第二日,在东宫,姬无拂从太子姬赤华得知了此去赈灾的监察御史之一,正是孟长鹤。
姬无拂眉毛皱得要打结,左一个长庚,右一个孟长鹤,都是她特别在意的人,一路上可不得打起万分小心,再不能如之前出行那样随意行事了。
姬赤华故作不解:“四娘这是怎么了?都是相熟的人,相互做个伴难道不好吗?”
姬无拂木着脸回答:“阿姊将长庚托付给我真的能放心吗?”福州旱灾,强壮者流浪为匪,贫弱者死于沟壑,此去如何她心中很没有底。她自己没关系,但长庚是她们姊妹四人的独苗啊。
姬赤华坦言:“正是见到四娘忧心忡忡,知道四娘会照拂长庚,我才放心啊。”
第255章
元服之后, 姬无拂好像一直在出远门,每次出行同行的人都在增加,她们的身份也在变化, 需要姬无拂去处理的事宜也变得越来越重要。皇帝也从一开始的不赞同态度也逐渐改变, 任由她依照自己的心意出行。
福州不下雨,虽然怪不到刺史裴仲元头上, 毕竟官员不是龙王, 他也管不了这事, 但是福州受旱灾却不能治理, 就是他的过错了。寻常官吏姬无拂或许不会强求,但是裴氏是个男人, 不吹毛求疵一下, 她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姬无拂当然知道这种心态是不“公平”的, 但是世上总是有很多不公平,谁都会遭遇,谁都避不开。现在轮到裴氏来承担这份不公平, 何尝不是另一种公平呢?
恶意只在一念之间便生出了。
人无完人,想要找到裴氏的错处不会太难。姬无拂从姬若水口中得到了一个早年的消息,裴仲元痴迷打球, 曾是毬场的常客,耗费在月杖、马匹、装饰上的耗费不在小数目。而且抵达福州之后, 嫌弃当地毬场地不平、陈设破旧,于州治所冶山南边兴建了一座新毬场,为此赋诗数十首。
这事京中人士是怎么知道的呢?裴仲元身边的推官为了讨好上官特地记下了裴仲元建毬场的前因后果,写成一篇《毬场山亭记》, 并且在毬场外的山亭立了一块石碑专门记录。
时人好名声,科举、入仕、为官哪个都要好名声, 而在宴会雅集上写诗文是扩大声名的好办法。毬场一建,裴氏的诗、推官冯氏的文,都通过石碑留在当地士人的记忆里,即便是后来至福州为官的人也要记一记人名。
裴家家教严格,裴仲元身上似乎只有爱好马球这一点突出些,为人所知。姬无拂叫来属官再打听裴仲元生平,得知其人是进士出身,制策、宏词两科并为敕头,也称状元。此外任职福建都团练观察处置使及福州刺史期间,筑堰储水,倡修镇海堤,垦田322顷,岁收数万斛,以赡军储①。
福州八月部分区域开始下暴雨,缓和干旱的同时,淹了不少田地民居,裴氏都有及时处置,真论起来,除了方士的事情上处理得不太恰当以外,他基本都做得很好。
唔,这样看来,裴氏好像是个人才啊。
“既然旱灾已经得到缓解,我记得之前朝中已经去过一个监察御史,为何还要遣大使再走一遭?”姬无拂听完属官汇报,摸着下巴思考。属官所报的内容和她在朝会上听的那一耳朵有点不一样啊,难道就是单纯让她带着长庚玩吗。
秦王长史无奈道:“大王昨日才拿着卷宗回来与我说,福州方士之祸才是紧要之处,怎么今日就抛之脑后了?”
人言可畏,鬼神之说发展到一定的地步是会引起数十万人、乃至数百万人动乱的。姬无拂明知这个,所以警惕,但在她看来,流言根本上也是旱灾引起的,比起马上要死人的旱灾,方士带来的祸患还是可以往后放一放的。
“人命关天嘛,人心再乱,也不如架在脖子上刀刃吧。”姬无拂摇摇头,“罢了,我心里有数。你再给我说说福州刺史裴氏的事。”
秦王长史叉手道:“裴氏政绩斐然,如不是出了这一茬,今年该升迁了。”
“升官?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升到哪儿去?”
秦王长史道:“只是一点风闻罢了,许是河南尹。只是这雨下的太晚,民心易变。”
翌日,行李齐备,东宫也把长庚打包送到姬无拂手下,东宫少詹事带来姬赤华的意思:“扶风郡王年少顽皮,如有不逊之处,任凭秦王处置。”
对于少詹事的话,长庚完全不做反驳,朝姬无拂露一个大大的笑容。
姬无拂简直要为姪儿鸣不平了:“哪里的话,长庚再乖巧不过了。让二姊尽管放心,我自会全乎地把人送回来的。”拉着长庚上自己的车驾,属官清点随行的官吏,确认无误后令侍从驾车出发。
带上一个孩子——即便是懂事的孩子,出行也要多一些顾忌。长庚不说,但为人长辈要顾虑到长庚的心情和身体。因此车队白日出行晚上就地扎营。
考虑到长庚也是窝在都城长大没怎么见识过世界之大,姬无拂按照从前阿姊们带自己出门玩的记忆,有样学样地带着长庚赏玩风景、在山村田野望远、到民居家买些不成用的东西让长庚见一见当下的百姓生活,九月的末尾正是丰收的好时节很适合出门采风。
巧的是,俩人刚进村庄就听见一声啼哭,伴随着家人欢腾的笑声和来回翻腾的脚步。姬无拂驻足倾听:“好像是有婴孩出生了。”
长庚跟着止步:“世上又多了一个孩子啊。”感叹完,长庚像是想起了什么,打了个寒颤接着道:“妊娠太疼了,这里的百姓衣衫单薄,或许没有多余的衣料,我们给留点衣裳布匹吧。”现在的绢布是完全可以当做钱来用的,是极为实用的赠礼。
“九月授衣,是很合适的贺礼。”姬无拂吩咐侍从去取东西,摸着长庚的额头说,“听你的语气,前不久嗣晋王生长生那日,你也在场吧。”
长庚抖了抖肩膀,心有余悸:“隔了一道门,嗣晋王在里面,我和长寿在外头听着,进出的助产妇人和医师身上沾染的血和端进去的又送出来的血水,太可怖了,便是听到母子平安,也不觉得多欢欣,只是庆幸。”
侍从拿来的成衣都是王宅后院的侍男所制成,他们人数多,刚开始制衣制鞋做工不算好,而姬无拂所用又有另外的供奉,用不上这些针脚粗糙的衣鞋,看在都是好衣料,属官便全都带上,用以赈济。
姬无拂很难不想起自己和姬宴平在姬赤华产房外如坐针毡的大半天,且叹且笑:“你今年一下子长大许多,是因为做阿姊了吗?”
长庚眨巴眼:“我还没怎么见过长生呢。倒是那天见了长寿阿姊一面,听说是冬内相亲自领她到晋王府的,不必顾及孝期。生死不相冲突嘛。”
姬无拂实在没忍住,揉了揉长庚散在后脑的头发,笑道:“本就没什么的,鬼神若真能现身,世上再不需要判官只等人死后为自己复仇了。”
这点上长庚有自己的想法:“或许正是寻常人死了也变不成鬼神,生前立不住的人,死后又能奈何什么呢?”
两人一齐笑起来,姬无拂乐道:“却也是这个道理。”
侍从取来琐碎的物件,除了几匹绢布外,还有女衣女鞋并平安锁一只。长庚亲自检查过,点头了,姬无拂才叫人把东西送过去。这家里的人显然是高兴极了,不多时跟着侍从的脚步追过来,要请客人入内吃饭。
主人家笑弯了眼睛,眼角几乎要落下泪来:“从我孙儿起,我家也不是世世代代与人为奴婢了,要做正经的平民了。”不尽的辛酸难言。
周围的人也都为老妇感到高兴,纷纷说起来日的好光阴:“以后啊你家的孩子做工得来的财帛都归自家了,也不用整日困在屋舍里,便是来日没了田地,也能去给人做雇农活下去,不必担心哪日不明不白的死了。若是生来个文曲星,还能去赶考做官呐。”
有人附和:“那可就了不得了,都是好日子啊。”
看来这户人家是乡绅家的部曲、仆婢之类,皇帝新下达的诏书明令除去此后出生的女子贱籍改为良籍,她们正好赶上了,成了第一批受益的人。
老妇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仔细打量了姬无拂与长庚,见衣裳气度皆非凡人,赶忙叉手再谢过:“贵客送来的好东西,本来是不该接受的,现在看来我的眼睛还没坏,今天走好运遇见两位贵人,我也希望能让刚出生的孙儿沾沾喜气,厚着脸皮收下了。”
姬无拂手臂伸长搭在长庚肩上,走出半步道:“本不值当些什么,娘子尽管收下吧,切莫客气。我们急着赶路,就不久留了。”两厢客气几句,姬无拂带着长庚从村庄出来。
回到驿馆,长庚疑惑道:“季母,你放才似有警惕。是担心她们会暴起伤人吗?”
姬无拂沉默一会儿后说:“心底明知是不会的,但总是有些不放心。”
长庚小大人似地拍拍姬无拂的肩膀:“季母别太操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到哪儿都会很安全的。”
之后一路,姬无拂带着长庚见证了百姓的悲欢离合。新下达各处的诏书给部分原先的“贱民”一点希望,为数不多的一点自由,能让女孩长大后离开踩在家族身上数百年的地主,拥有从腐烂的米缸里逃脱的机会。至少,她有了选择,可以从米缸里选一些不那么腐臭的米粒。
姬无拂开始期待商人的行动,也许应该扶持一下商贾,以保证有人能雇佣无地的百姓做工,让更多的人活得像人。
第256章
姬无拂与之打球姬无拂甫一进入福州地界, 就能嗅到扑面的腥臭和随之而来的燥意。
她们所进入的土地,尚且没有接到一滴雨水,整整八个月的干旱。马车停驻, 马儿不安地踩踏蹄子, 校尉排除一支卫士先去临近的村庄打探情况。
剩下的卫士围着马车休息,队伍中的两个厨子从存放食水的车上什物生火做饭。绣虎端着烧开的茶壶上车, 将矮几上的瓷碗倒上八分, 打扇吹凉了才端到姬无拂手边:“多思则神殆, 多念则志散。大王放下书休息会儿吧, 别想太多。”
姬无拂放下书卷,手揉山根, 闭目养神:“我就是不想多思虑才看书的, 长庚怎么样?能适应吗?”
“扶风郡王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 康健得很,现在跟着校尉在周边闲逛。”绣虎点起小铜炉热茶壶。
姬无拂十几年来多喝茶水、汤水,从没考虑过水是不是需要烧开再喝, 直到最近远远见到路边死尸才想起来这事。问起绣虎,才知道原来早八百年贵族就是烧水喝的。
只是平民百姓没有这个条件,就连煮饭所需的柴火都是艰难维持, 烧开水对百姓来说实在是顾及不到的养生学问。
姬无拂手指轻点茶碗边沿,回想江南道福州的舆图, 问道:“周围的情况怎么样?别让她们把长庚带的太远,如今福州境内还有些饥馑流民,我们虽然是来赈灾的,但也别吓到她。”
绣虎点头:“我这就去。”说着打开车门下车, 招来一个卫士叮嘱两句:“时候不早了,快到用晚膳的时候了, 让校尉领着扶风郡王早点回来吧。大王念叨着呢。”卫士叉手应下。
江南自古以来少有觅食如此艰难的时候,偏偏此地丘陵众多,道路崎岖漫长,从前是往外供应米粮的地方,现在需要从外面购买,这种时期运送来的粮食往往价高到令困饿的百姓难以承担。
而乡绅望族往往有着多到溢出仓库的存粮,少数稍有些良心的大族会开仓救济,更多的人反而会待价而沽,高价卖救命粮食令百姓抛家卖产购买。如此一来,福州的田地相当一部分又要从百姓的手里落到乡绅手中,这些百姓要么卖身为仆,要么就只能去地主家里做雇农,甚至失去户口成为世家大族的隐户。
所辖州县的户口减少,是会影响官吏政绩的。官吏为了政绩,就会将流失逃亡的户口应当上缴的租庸调按在邻居头上,本也是勉强支应的邻户要不了多久也会因此而败落……
村庄内似乎已经没有几个人居住了,屋舍破落,茅草横飞,偶尔有两个人也是身材枯瘦,满头稀疏黄发,听见动静,也没力气抬头去看。
长庚被校尉护在身后只能远远地观望,震惊于饥民凹陷的双颊和突出的眼球。在长庚不住地请求下,卫士拿着一碗米粮上前扣响还算整齐完好的门户问:“老人家,村里的人都去哪儿了?”
屋内老人幽幽地盯着卫士,干燥开裂的嘴唇张合:“死了、逃了,河里、山里、土里,哪里都有。你要找那个?”
长庚身上激起一片疙瘩,卫士还能笑出来,进门把碗里的米倒在屋子里缺了一角的木桌上,打量一圈屋内陈设,又打开腰间水壶倒满一碗水:“这水你先喝着,要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有人来下发赈灾粮,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说完抬脚就走。
往回走的路上,校尉问:“怎么样?”
卫士琢磨片刻回答:“不好说,明面上看着没什么不对劲,但我这心里就是不得劲啊。别的不说,这村里还活着的老人有几个吧,这么久了竟然还活着,多半是有些食水傍身的。说不定是晚辈孝顺?逃难不忘给长辈留食水。”
校尉拍拍下属的肩膀:“吃完这顿,我就和大王说连夜赶路,照理说福州刺史派来接应的人最晚这两天也该到了。”
长庚有些困惑,但没有急着开口发问,回想起老人的面庞心里发毛,走到能看见马车的地方才好受些,好半天才蔫蔫地问:“这里还有河吗?”如果有河,应该有水喝才对。
校尉道:“村子大多在河溪不远处,至少也要有活井,这样村里的人才能有食水,才能种庄稼。只是大旱导致溪流干涸了。”
“既然没有水,人又为什么会死在河里?”长庚抬起脸认真道,“我想去看看。”
校尉已经接到秦王的吩咐,眼下最要紧的肯定是将扶风郡王带回去,为难道:“这……晚膳刚做好,郡王先跟我回去,晚一些再去……”
“带她去吧。”姬无拂不知何时走近了,身边跟着孟长鹤,她打断了校尉的话,“晚膳在车上吃也来得及,你先下去用膳,我带她去看看。吃完就组织人准备动身,不要久留。”
校尉不再反驳:“喏。”
长庚立刻有了精神,蹦跳到姬无拂和孟长鹤身边,这段时日里,长庚和季母的好友孟长鹤已经很熟悉了。长庚一左一右拉住姬无拂和孟长鹤的手说:“那我们快点去吧,我只看一眼就回来,很快的。”
“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只是这附近太安静了,不然就是在这多待两天也无妨。”姬无拂笑着安抚姪儿,带着她向百丈外的溪流方向走。
姬无拂一动身,百来个先吃过干粮的卫士跟着动,她道:“不过百丈,走十个来回也才一刻钟,用不了这么多人。”于是,半数的卫士停下脚步,原地休息。
溪流宽约三丈深一丈三,河床内遍布大大小小的圆润石块,路边有人踩出来的的斜坡小土路,垫了几个石头,勉强有个石梯的样子。卫士先行,姬无拂小心踩着不到脚长的土石路向下走,长庚手紧紧抓着姬无拂,小心翼翼伸出脚尖试探,踩了踩确认石头不会晃动,晃晃悠悠地往下走。
照姬无拂的性子,三两步跳下去就行了,但此刻身边有孩子,只能慢慢的,走一步三回头看长庚的情况,时不时出声提醒:“小心些,别着急。”
好不容易走下河,河床内也确实没什么可看的。枯黄、一碰就碎的河草,腐烂在石缝里的小鱼虾蟹,重新被烈日晒出裂痕的圆石,只有泥土中尚且有两分湿气。脚才在石头上,隐隐能感到温热,这还是黄昏降温之后,可知正午该是如何滚烫。
不远处有一块十人合抱大小的深色巨石,可能是山间滚落下来的,也可能是早年的天外来客。在巨石和河床的夹缝处,姬无拂看见了一节半腐烂的人腿。她侧过身,挡住长庚看往那个方向的视线:“要不了多久,这里还会是溪流的。”
孩子的视角是不同的,长庚半蹲下,从一堆石头里选出一个最合心意的深绿色石头,放在手心刚好。她安静地盯着石头好久,说:“村里的老人说人死在河里了,可是河里只有石头,人为什么会死在河里,是摔下去了吗?”
知生、知死,是每个孩子都要学习的,谁都避不开。
姬无拂弯下腰轻抚长庚脑后散发:“人没有水是活不下去的,所以要为水争斗,应该是在岸上为了争夺水械斗,所以死了。我们该上去了。”背手示意卫士将河中尸身掩埋。
长庚把石头放进袖兜,慢慢站起来,跟着孟长鹤回到路面,“水不在,斗争也无用,水在,自会流淌各家,为什么要争斗?”
孟长鹤解答:“上游会截水,用瓢盆陶罐把水藏在家里、浇灌田地。但水就这么多,有的人藏得多了,河里的水就会少的更快,下游的人就更早地受渴。”
“还有很多人受渴吗?”
“不,现在是受饿了。天不下雨,田地不生,百姓流离是因为腹中饥饿。”
长庚若有所思:“所以我们这次出来才带了这么多的粮食。我刚才还在想,既然缺水,为什么不带水。原来如此啊。那为什么我们不马上开始分发赈灾粮呢?”
姬无拂点点姪儿脑门:“我们带的米粮可没有那么多,更多的是财帛,再用财帛去换米粮赈灾。百姓受灾逃亡多向城中去,村中人都不见了,又不见尸身,多半是在山中避难,或者在县城乞讨。”
长庚用力点头:“我们要在人最多的地方发粮煮粥?”
“差不多吧。”
第257章
车队重新启程, 因接应的队伍迟迟不到,校尉的神情愈发紧张起来,难以想象福州刺史是遇到什么事了才会对秦王亲自带领的赈灾队伍不闻不问。
或许是她们路线选择的太精准, 一路上她们经过的福州土地尸横遍野, 像最开始见到的稍微留有人的小村庄都不是最差的情况,每走一段路都能看见百姓□□摆在路边的尸体——太多的人连掩埋的精力都没有光顾着逃命了。为了防止疫病, 姬无拂让人全都烧去, 再埋掉。
从第二日起, 姬无拂的表情也日渐凝重, 她的鼻尖就能嗅到挥之不去的臭味,这并非来自路边腐烂的人, 更像是活人的气息, 聚集的、长久未经清理的臭味。
这味道并不难辨认, 大周给官吏十日一休沐假,但总有人不爱打理自己,难免有人身上会酝酿出淡淡的臭味。姬无拂现在闻到的, 就是浓烈十倍百倍的味道。即使她目光所及之处并未看见什么人,但她敢肯定有人跟在她们身后,且愈来愈多。
校尉派出去打探消息的卫士在中午归队, 在校尉的提议下,此后车队不再专门停下生火做饭, 而是日夜兼程地赶路,争取在两日内赶到福州的州治所闵县。
扶风郡王跟长庚着绣虎走上秦王的马车,爵位不同马车的规制也有所区别,姬无拂所乘坐的马车要比长庚的要更宽大一些, 足以容纳数人并肩躺下休息。
马车内,绣虎铺平长庚惯用的被褥, 笑说:“大王的意思是,郡王以后就和她同吃同住,直到闵县为止。”
这是路程中车队最后一次长久地停留在野外,随时有可能来临的危机已经让姬无拂感到不安了。她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安危,却很担忧长庚。明知这次出门带的人手足够多,但面对长庚,姬无拂依然不能放心,黄昏还未落,便催着长庚进自己的马车休息。
“好。”长庚对此倒没有异议,接过宫人端来的温水漱口罢,任由绣虎帮着脱衣,窝进马车歇息。长庚今天在外试着自己骑马赶了一段路,实在有些累了,不多时便昏昏睡去。
而姬无拂在外面和校尉说话:“我们走的这条路……我记得是福州境内最平坦的路的了,照理说哪怕干旱,这边向福州以外的地方求助也是最方便的,情况应该不会这么糟糕才对。甚至,我们一路上没遇上过任何出入的人。”
座下马匹不安地踏步,校尉抚摸鬃毛安抚,眉眼不掩忧心:“此前一直听说福州有方士‘叫魂索命’一说,原先以为只是一地流言,没成想编篡出来的传说与严重干旱已经连带着周边的商贾也不愿涉足福州。而福州当地的百姓,已经恐惧得连官府也不再信任,开始求神了。”
百姓走了歪路,往往是有人刻意引导的结果,百姓求神就必有人在装神弄鬼。
出发前孟予百般提醒,姬无拂认真研究过那些传来的流言,可没想到这边的人居然这么惧怕,路过村镇足足到了十室九空的地步。福州刺史裴氏向京中发往消息后的这一个月里,肯定又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她们现在怕是没力气去计较这个了。
这两天里,为了安全,需要人手探查周围,再加上此地找水不易等等缘由,车队的行程被拖到最慢。从最开始见到的那个小村落出来后,车队再没有生明火做餐食,但那一日的烹煮香气,还是为她们带来了一些不速之客。
逐渐有莫名从各处冒出来的流民远远地跟随在车队身后,最初发现有人,姬无拂还让人将剩下的羹汤和不易储存的食物留在原地,再后来发现,这些残羹剩饭不足以喂饱流民的胃口,反倒引起了流民的注意。稍有不留心,流民就不再是受难的百姓,而是她们的敌人。
“衣衫褴褛手无寸铁的流民暂时不足为惧,但万一闵县已经……我们可就难寻退路了。”姬无拂握紧缰绳极目远眺,山林间影影绰绰,似有人在内蹲守。
“福州刺史裴氏应当不是连求助的只言片语也传不出福州地界的无能之辈,或许只是眼下我们所处的这个县失了消息。不过以此地境况来看,民变也只在朝夕之间了,早日进入闵县吧。”校尉神情严肃,勉强说出点宽慰的话,“或许,裴氏只是晚了一步,说不定明日我们就能见到裴氏派来的人了。”
姬无拂现在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安全。她闭了闭眼,事先嘱咐:“遇事务必先护持长庚周全,她是孩子,而我尚且有保护自己的力气。”
校尉抿唇不答,她们是秦王府的卫士,合该忠心于秦王,说不出抛弃主君的话来。退一万步来说,没能保护长庚,还有秦王顶着,但要是秦王没了,于她们而言就是灭顶之灾。
姬无拂见她沉默,反而抿出微笑来:“不必顾虑,我只是说一说万不得已的情况。我并非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不会逞强。”
如昨日一般,车队开拔前留下了一些吃食,等车队走得无影无踪了。后面就有人慢慢地围上来,风卷残云般吃掉食物,饿到双眼发绿的人,显然是无心挑拣的,连人肉也能成为果腹之物。但是车队里卫士身上明晃晃的铠甲和刀剑让人望而却步,太饿是会死的,冲上去也会死,只是抢食的人终归是为了活着,尚且有两分理智。但这些人清楚,只要跟在这只车队后面,多少会有食物填肚子。
尾随的流民会不会变成祸患,尚且未知。
长庚在马车的颠簸中悠悠转醒,还有些发蒙,马车内昏暗至极,可见此时天光未亮。昨日睡得太早,现在醒得早也是正常。不过,这个清晨显然不太寻常。
车队探路的卫士带回来一个糟糕的消息,在她们如今所在的某县和闵县接壤处的驿站后山,找到一些人和马的骨头。好消息是闵县里的福州刺史裴氏还知道派人来接应朝廷大使,官府还在正常运转。坏消息是她们很可能要打一场硬仗。
长庚在侍从的帮助下穿好衣裳,打开车门探看周围,车外姬无拂和孟长鹤并肩策马,校尉亲自赶车,三人面色一个赛一个的冷凝。见到长庚,姬无拂面上挤出个笑来:“怎么现在就醒了?睡饱了没?”
“季母,你们都在这,是昨天都没睡觉吗,发生什么事了?”长庚打了个哈欠,裹着狐裘挤在校尉身边看她赶车,出来半个月了,她还是看什么都新鲜。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一点小麻烦,我们很快就要进入闵县了。”姬无拂随口带过血腥的消息,转头和长庚说起话:“长庚你见过血吗?”
长庚双腿搭在车辕外跟着马车晃悠:“我好像看见过,嗯……阿舅那边的马场总有很多回鹘、九黎产的马儿,叔母爱马,常去光顾。我与长寿阿姊也去过,有一回见到的马很不听话,不驯服,惹得叔母大发脾气,叔母就用匕首把马儿气管割断了,血溅得老远。把旁边的人都吓了一大跳。”
姬无拂听了一笑,还真是姬宴平的脾气:“那你看见了害怕吗?”
“不怕。”长庚摇摇头,“当时我和阿姊在呢,马儿横冲直撞好险没冲到我们跟前来,叔母是为了保护我和阿姊才出手的。既然是保护我,我怎么会怕呢?”
“真好,我们长庚是很勇敢的好孩子啊。”姬无拂手指拂过腰间佩戴的长剑,这是姬宴平在她出发去怀山州前赠送的,没想到当时没用上,现在反而要用上了。
聊着聊着,长庚捏着手指头算,突然道:“阿娘叔母大季母好多岁,比叔母大我的岁数还要多。”
姬宴平比姬无拂年长十岁,而姬无拂比长庚也只年长七岁。姬无拂转念一想,或许小时候阿姊们面对她的心境,和她此刻面对长庚时一般无二。
姬无拂笑道:“是啊,我小时候也是喜欢跟在三姊后面跑。你阿娘和吴王都大我太多,反而凑不到一块。三姊虽然看着性子冷,其实是最会关切人的,就像齐王一样。”
远处风声渐起,姬无拂右手高举,卫士立刻整齐止步,她轻轻叹气:“流年不利啊。绣虎跟着长庚到车里去,给她热点蒸饼吃吧。无事不要出来。”
第258章
在姬无拂的记忆中造反应当是很少见的才对, 仿佛只有一个国家走到尽头的时候,才会发生这种事。后来,见得多了, 她才明白, 世上无时无刻都有人想要造反。大周国土广袤,万万臣民中, 总有受欺压、不满当下的人。想要推翻皇帝也很正常, 端看人有没有那个实力去做而已。
只要来自朝廷的剥削尚且没有大于百姓造反的代价, 世道就会暂且维持稳定。受益的人多余受难的人, 或者受益的人比受难的人嗓门大得多,国家总会显出太平模样。
在大部分的时候, 姬无拂还是希望百姓能越过越好的。百姓生活安定, 大周就会安稳, 她的母亲、姊妹、子姪以及姬无拂自己,如今的富贵生活来源于大周百姓的供养。土地是有数的,能养活的百姓也是有数的, 活在百姓之上的官吏贵族更是应该控制在一定的数目内。
狼吃羊,是天理。但想要长长久久地吃下去,狼就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 以保证羊群的发展。一旦平衡被打破,不但狼要饿死, 狼王、狼、羊之间的秩序也会被破坏。
干旱之后牧草缺失,福州的“狼”没有做好,羊群失去控制,狼王也会负有责任, 她没能管理好此地的狼群。福州的百姓造反,有福州上下官吏的过错, 也有中央朝廷的过错,皇帝、皇子也理当承担一份责任。
所以,姬无拂此刻面上十分平静,她只是感到悲哀。
流民吃食不足,自然也顾及不到营养,天黑后很多人是看不见的。因此流民会在黄昏之际进攻这支满载食物的车队,这日的黄昏是最后的机会,如果车队今夜不停地赶路,清晨之前就会进入闵县,闵县内有军队驻守,绝非流民能够轻易战胜的。
孟长鹤迟疑道:“我们车中的粮食本就是要用来赈济灾民的,不如齐声大喝告诉流民暂时忍耐三五日,必有赈灾粮下达。”
校尉脸色凝重至极:“已经太晚了,快被饥饿逼疯的人与野兽没有区别,它们听不进人的话。我们一路上没遇到任何商队,恐怕都已经在它们腹中了。沾了血腥,就没法回头了。我们不能不防。”
杀一人是死,杀十人也是死,百人千人何异?
食物不够吃的时候,人也会成为同类的果腹之物。
官吏十余人先后从马车中走出来到秦王身侧,卫士们围绕秦王车驾向外扩散,车上的粮食在生命面前是不值一提的,姬无拂不会缺粮食,即使闵县中再饥馑,只要秦王驾到也会挤出足够的食物供给。
而此刻在山林间围拢的流民,是为饥饿才行虎口夺食之事。缓慢靠近的流民数量众多,至少三倍于卫士。
孟长鹤取下挂在腰间的玉扳指待在拇指上,随即拿起长弓。孟长鹤武道上不如姬无拂走得远,但骑射是君子六艺,只要是用心去学过的,她都能做的不错。
官吏们向卫士们借来防身刀剑,也有如孟长鹤一般用弓箭的。校尉忍不住提醒:“诸位箭术如何?切莫伤到自家人啊。”
皇帝当年给女儿分入亲事府的卫士是有些说道的,基本上都是从北境换下来的一批老兵,最少的也在北境驻守五年,算得上是大周的一批精锐。官吏都被卫士团团围在身后,寻常应当是不会被流民近身的,贸然引弓要是伤了自己人,可就难受了。
校尉刚说完,就有人讪讪放下弓箭,选了更顺手的匕首。
官吏中也有人向秦王说个不停,提了些让秦王带着人突围的话语,再有的就是表忠心,无论说些什么的,一概被秦王当做耳旁风。姬无拂垂下眼,专注地用棉帕擦拭刀锋。年幼时姬宴平赠她陌刀,至今未见血,如今宝刀见光,竟是在此等境遇。
随着姬无拂身量长开,她捏着两面刃刀、重十五斤的陌刀,终于表现出掌控自如的姿态。
刀锋在落日余晖照应下,隐隐约约透出人影。姬无拂抬手用力挥刀,刀光从身边诸人的发顶略过,刀柄尾坠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姬无拂提刀翻身上马,以目示意校尉。
校尉高声道:“列阵!”卫士纷纷抽出兵戈,以待号令。
人跑动会震动土地,人数足够多,就能给人以地动山摇之感。此时,四面八方涌动的流民就给姬无拂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目光所到之处具是人,每一颗枯树、每一寸土地上,她都能感应到灼灼的视线。
但等到流民走到眼前,出现在最前面的流民却是或老或小、最脆弱的人。
上百个老弱,枯瘦的脸上写满了对刀剑的恐惧,争先恐后地跪在开裂的土地上,眼眶干燥落不下泪水,只能满目通红血丝地注视装备齐全的卫士,用嘶哑的嗓音哭求,博得同情和心软。
姬无拂前日里已经同情过了,她为一茬一茬的流民留下食物,换来的只是更多的流民尾随、已经眼前成军的流民。
孟长鹤转头看向秦王,嘴唇微微颤动:“秦王……”
稍微读过史书的人,都该知道这是什么。
流民一旦有了组织,有了追逐的目标,姬无拂就不能再同情,也不敢再同情了。晋朝在北方游荡的流民乞活军就是最好的例子,距今不过四五百年。
孟长鹤虽然心软,手却把弓箭握得更紧了,她要说出口的话姬无拂不必猜也知道。下令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即使是反叛的流民,也会是史书上一大败笔。声名——对于皇子来说还是比较重要的。
但是,姬无拂毕竟是皇子,她不会因为名声而失去官位、爵位,而孟长鹤才是那个修成文与武、货与帝王家的人。
姬无拂打断了孟长鹤话:“不必多说,令全军传颂,凡是靠近三丈内者,杀无赦!”
卫士由内及外复唱,先是参差不齐,第三遍时异口同声:“三丈内者,杀无赦!”
福州远离京畿,此地庶民未必通官话,但冲天的叫喊声还是震慑住了老弱流民,停步不再匍匐上前,而是趴在地上祈求怜悯。
整整三刻钟,空气中只有老弱嘶哑含混的祈求声响。后面的流民还在观望形势,姬无拂却不能留在原地仍由对方拖延时间,等到天黑之后对方看不清人,如果随意冲杀起来,自己这边肯定也要乱。
姬无拂再下令,抛弃三车粮,将马匹系到其他马车上,再把马车聚集起来,慢慢向南方走。流民手中难以收集兵器,弓箭数量必定有限,总归她们的人数上是拼不过的,不如一直向前走,尽可能地在今晚走出一条出路来。
车队在卫士护持下,先缓慢地绕过老弱流民随后加速前进,老弱流民中还有要起身追逐的,下一刻他的手就被一支羽箭钉入地面,湿润方寸土地。
由此作为警告,流民果真不再上前,而是将目光投向遗落在原地的三车粮食。老弱能被驱赶出来作为诱饵,平日里也是仍由打骂,衣食无着。凭流民的人数,这三车粮食,如果此刻不去沾一沾,往后也落不到他们的嘴里。有一个动身了,其余人立刻跟着转头扑向粮食,不顾麻袋中豆米干燥,直接往肚子里咽,混个肚饱,再多活几天。
在山间观望的流民也终于按捺不住,如果此刻不出手,天就要黑了。
此起彼伏的土话中,一群群人冲出来奔向车队。先冲出来的奔赴能吃进肚的三车粮食,后面跟上的自知赶不上趟,奔向车队试图浑水摸鱼。
但无论出发点是什么,流民中的每个人心底是不是真的想和朝廷做对,此时此刻他们都已经是姬无拂的敌人。一如姬无拂方才所言,只要靠近三丈之内,就会被卫士砍下头颅、刺中脏腑。
手中拿着棍棒树枝的瘦弱流民,对上装备齐全的正规军,注定是无需多想的结局。
但卫士也有疲惫的时候,流民赌的就是人数众多。
孟长鹤手中不断发出羽箭,密集的流民数量,闭着眼也能射中一二。姬无拂侧耳在听,死亡才刚刚开始,就已经有流民在奔逃了。被裹挟着冲下山,却不代表人都是甘心送死的傻子。只要阵型不乱,不出两个时辰,流民就会在恐惧中离散。
校尉本来是要站在第一线为下属做表率的,奈何她一动,秦王就蠢蠢欲动。校尉在秦王动身那一刻抓住了秦王座下马匹的缰绳,苦苦劝慰:“大王切莫以身犯险,留在原地吧,等到支应不住,大王再上。”否则有个好歹,她可怎么回去交代啊。
姬无拂横眉道:“哪有你们上前拼杀,主君却留在后面受保护的道理?”
主君不是将军,肯定是留在后方镇守军心的啊。
面对秦王的歪理邪说,校尉无可奈何,眼下情况危急,秦王最大,就算她此时说头顶的月亮是方的,校尉也不能反驳。
混乱之中倒下的流民堆叠一地,人血或许比水更能滋润田地,卫士踩踏时隔着靴也感受到黏腻。毫无纪律的流民逐渐散去,他们大多只是比老幼更高一层的马前卒,后面上来的才是能称为军的流民兵。
姬无拂将陌刀头向后一甩,脸上露出一丝奇异地微笑:“那个应该就是流民帅了吧?”
从前,她多作为旁观者,从未想过要亲自夺取过任何人的生命,见到喷溅的鲜血总是心有畏惧。就连广州司马,她也高抬贵手留给律法惩治。
可是事到临头,她的手却在兴奋地发颤,好像在不停地提醒她:名正言顺地掌控、剥夺他人生死的机会是很难得的。
她在期待刀锋饮血。
第259章
当她迈过心里的那道槛——善良、守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杀人就不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人不会比野兽更凶猛,生命也只有一回,姬无拂骑着高头大马, 在卫士的裹挟下冲入敌军, 长刀剁下流民兵的手,残肢落地血液飞溅。她的马匹身上的盔甲都比流民兵手中的刀斧更坚硬, 借着马儿奔走的力气冲杀流民兵, 无人可挡, 手起刀落就是一条性命。
姬无拂当然可以坐在卫士身后, 被保护着、无辜地目睹流民兵帅的溃败,但她不愿意。这些生命、这些人是因她而死的, 她理当亲力亲为, 从中汲取教训。同时, 她也要给流民帅一点教训。
既然她已经坚信皇帝所走的道路是正确的,她的母亲姊妹姪儿会给大周带来新的未来,那么眼前的这些反叛、杀戮都是必经之路。姬无拂要记得这一切, 没有比亲手摘下的头颅更能加深记忆的方式了。
而在流民兵眼中,朝廷官兵换人之后,竟换出一个杀神。其他卫士都是熟悉战场的老兵, 她们身体力行地明白如何对敌才是最致命、最迅速的,但姬无拂尚且还没习惯这个, 依照师傅教导的那样、带着一股莽劲儿,一人一骑扎进人堆里。校尉胆战心惊地紧追姬无拂身后,好险没被人流冲散。
居高临下的砍杀实际上并不需要太多技巧,而姬无拂从不缺少力气, 所到之处流民多折倒地,以流民的医药和福州如今的情况, 凡是受伤见血的流民兵,大抵是治不好的。
姬无拂眼前一片血光,拼杀到后面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只机械地举起陌刀,再自上而下劈砍,反反复复地收割人命,这并不比曾经在农庄尝试过的割麦子、采摘棉花更艰难,她都不用弯下腰去。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流民兵越来越少,天际只余下一丝光亮,满地的残骸尸骨。姬无拂恍然回头,流民已经散去了,没有经过训练的流民面对卫士,气势一旦落败就会四散奔逃,天底下没有走出第二个陈文佳,流民帅也死在了卫士的箭下。
校尉几乎是滚下马,扑到姬无拂身边问:“大王可有哪儿受伤了?快下马歇息片刻。”
脸上、手上的黏腻触感拉回姬无拂飞出体外的游荡的心神,她缓慢地眨眼睛,将陌刀横着扔向校尉,甩了甩手臂:“这玩意真不好用,锋利归锋利,却连个血槽都没有,我满手都是血,好几回差点脱手。”嘴巴张合间凝固的血液紧住脸皮,面颊发干。
莫名联想到一些志怪故事里,用血液保养容貌的怪物,现在看来,人血大概是不能滋润肌肤的吧。
“我的好大王诶,回头我就找人给大王修一个血槽出来。”听到姬无拂一如往常的话语,校尉差点没跪下,捧着秦王被血糊得看不出原样的长刀,在心底谢过漫天鬼神庇护。此情此景,校尉也不能丢开手中长刀去搀扶,只能尽量站直身体,让姬无拂扶着自己的肩膀下马。
校尉的这番动作反倒引来姬无拂一笑:“哪里就为这点事就走不动道了。”侧身利利索索地下马。但真当脚踏实地后,她才发觉自己半身发麻,不是身体支应不住,而是心上没有缓过劲儿。
天边最后一线光落幕,卫士在马车四角点起火光,卫士就着火光和月光开始清扫路面的尸体。今夜是来不及掩埋遍地的尸首了,只能勉强清理出一条道路来,等进入闵县确认形势后,再考虑派人回来清理。
校尉看着一地狼藉叹息:“等我们一走这些又是流民口粮,福兮祸兮?”
姬无拂一走近马车,就看见车窗内冒出一双亮晶晶圆眼睛,黑夜也不能遮盖的明目。姬无拂刚想上前问问长庚如何,转念想起自己身上的糟污,复又止步,背过身去问:“外面血腥气重,长庚在里面乖乖待着,要不了多久我们就出发了。”
长庚对满地尸身有些畏惧和厌恶,但并不会因此躲避亲人,她用行动告诉姬无拂自己勇敢得很:“外面太脏了,连个搭帐篷的地方都没有,绣虎已经让人去烧水了,季母就在马车上换洗吧,这辆车最大,换衣服洗漱都方便。”
“哈哈——长庚没事就好,我们长庚是很勇敢的孩子。”姬无拂笑声有些嘶哑,轻轻咳嗽两声:“另一驾马车上有浴桶,我往那儿去梳洗,车上书卷搬动麻烦,不小心遗落了哪个,在这地方可是买不着的。”
长庚点头:“我明白了,我这就让侍从把季母的衣裳送过去。”
“好,辛苦我们小长庚了。”姬无拂乐完,抬脚走向后头的马车。车上绣虎果真已经准备了两盆热水,这种情形下能有热水使用已经是极为奢侈的事情了,毕竟外面的流民正是因为缺水才流亡。
姬无拂不顾身上脏污,往马车内的绳床上一坐,长舒一口气,任由绣虎帮自己褪下甲胄,另有侍从沾湿棉巾擦拭姬无拂身上血渍和污泥。绣虎轻手轻脚地脱下姬无拂内衣裳的同时察言观色,生怕姬无拂哪处受伤被扯住,胆战心惊地抚过姬无拂身上每一寸肌肤,尤其几处青紫色的划痕。
姬无拂本人倒毫不在意,反过来安慰绣虎:“流民手里没什么利器,我又骑马居高。身上都不疼,肯定没伤口,别担心了。”
“大王今夜太莽撞了。”绣虎是照顾着姬无拂长大的,眼看姬无拂从臂弯间的婴孩渐渐长成如今模样,猛然见她落入险境,心底哪里能不感伤,强忍不落泪,用棉巾擦过一遍再在青紫处敷上草药。
姬无拂乐道:“我可是秦王啊,自古以来的秦王都有军功,我不过是打了一群小贼,你何必这样感伤,别怕,我且能活到七老八十那一天的。”
身上裹着甲胄并未有太多血污,反倒是脸上、发间凝固的血渍最难清洗。棉布沾湿了,一遍遍地擦拭,直到盆中清水浑浊成红汤,姬无拂头发上还有印子。
绣虎起身就要下车去叫人换水,被姬无拂制住:“先过了今夜吧,路也该清出来了,等到了闵县,你就是洗掉我一层皮我也认了。”
绣虎不免被逗乐,脸上好一阵不知哭笑的古怪表情,最后只得认输:“今夜大王可不能骑马了,该在车上好好歇息才是。”
今晚长庚或多或少受了惊吓,姬无拂是一定要去陪着休息的,顾及身上血腥气太重,便道:“我先在外面透透风散散气,过个时辰就去休息。”
姬无拂换了一身宽松的常服出来时,爱马也被简单的清洗过毛发。上马到几个官吏以及孟长鹤面前晃悠一圈,表示自己完好无损,然后下令车队马上出发,必须一刻也不耽误地出某县。等安全过了这一片区域,姬无拂才晃晃悠悠地回到马车上休息。
而长庚果真窝在马车上等姬无拂回来,车门一开就抬起头,见到确实是姬无拂,便乐滋滋地凑上来,贴着姬无拂说话:“季母今晚陪我一起睡么?”
姬无拂没忍住,轻轻捏了捏长庚尚且没退去的肉脸,笑道:“是啊,今晚我与长庚一块儿休息。”不但一起休息,姬无拂讲了些传说故事哄长庚入睡。
长庚虽然一直在马车内没出去,但心里也是紧张的,见到姬无拂平安回来才放下心,紧张的精神松开,困意上涌。长庚脸枕在姬无拂手臂上,一手搭在姬无拂脖颈边拍了拍,迷迷糊糊地说:“我不怕,季母也不怕。”
姬无拂垂眸盖住眼底薄薄的一层泪,笑道:“是了,季母不怕,长庚也不怕,我们很快就回家去了。”
第260章
车外, 校尉照旧坐在车辕上赶车,她边上坐着绣虎。绣虎怀里捧着一盏暖灯,时不时回头向车内望, 车门严丝合缝地紧闭, 没能让她窥见半点情状。
校尉见绣虎不安,笑道:“大王早就不是孩子了, 你难道还要进去做大人模样安慰她吗?”
“大王不是孩子, 可也还没成人。总要人关怀着, 如今圣上与诸王远在新都, 我等为人下属也该关切些才对。”绣虎朝校尉翻了个白眼,低头用银签拨动灯芯, 挑亮火光。
校尉没再和绣虎针尖对锋芒地说话, 软了口气:“大王就是大王, 你要克制一些。”
秦王的安危托付给车队两千多个人,而卫士和官吏们的前路也交托在秦王手里。秦王要自立,身边的人就不能插手, 如果没有极为明显的错漏,她们不该过多地影响秦王的判断,而是遵从。
即便是安慰——秦王已经到了不再愿意将情绪轻易地剖在人前的年纪了啊。
绣虎也明白这个道理, 她和垂珠能留在秦王身边,而孟予、柳娘早早被调走的原因她比谁都清楚, 她只是心疼自己照看着长大的孩子而已,“我这不是没有进去么。”
“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啊。”校尉扬鞭驱马,向不远处骑马的卫士喝道:“这段路难得平整,去一队人先检查了, 若是无碍就快速些走,料想流民兵一时半会儿组不成第二回 , 早些入闵县。还有,之前派去建州传信的人可有消息回来?”
一队卫士驱马疾驰探路,剩下的人维持队形继续向前,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回答:“要是她们回来了,我们还能不报给校尉么。”
校尉笑骂她两句:“可得小心些,要是她们回来时候撞上流民兵栽了跟头,那可就麻烦了。”
“我都明白,她们又不傻,校尉放心吧。”卫士擦了擦脖颈间的汗,“这要是都不知道从建州带些人手回来,那可真是死也白死的。”
天亮之前,车队进入闵县。闵县情形虽然看着也不太好,但好歹有些烟火气,村落间偶能见炊烟。乞讨食水的人多,说明这儿还有人能分出一两分食水接济别人,大体上是勉强能过下去的。
天光大亮时,福州刺史裴氏派出迎接朝廷大使的人终于见到了车队的面。马车停下不久,姬无拂便地醒了,昨夜搂着长庚迷迷糊糊地入睡,感觉没多久一夜就过去了。
长庚手和腿都搭在姬无拂身上睡得正香,倒也不算太沉。听到车外的动静,姬无拂轻手轻脚地抽出身,给长庚掖好被角,披大氅走出马车。
先到的是推官冯氏,一见到秦王,便立刻请罪:“某等来迟,使秦王受惊。”
姬无拂不但在意在某县遇到的流民兵,而且是非常地在意,但她与一介推官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冷着脸道:“无事莫要拦路,速速启程入城。”
两个卫士出列,将推官冯氏提起来请到一旁,其他跟随冯氏前来的胥吏侍从登时自觉推开。
姬无拂昨日体力消耗不小,今日手脚有些酸软,果然真刀真枪地拼杀,与往日自个儿习武还是不同的,宫里的武师傅都不敢与皇子用力,她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拼尽全力的感觉了。
卫士牵来擦洗过一回的秦王爱马,姬无拂拂过马儿鬃毛,不禁笑了:“我发间的血渍洗不干净,也牵累你身上血污难去,且忍耐一二,入城我便让你洗个痛快。”
推官冯氏立刻道:“城中已经为秦王及诸位备好下榻之处,劳请秦王随某来。”这回冯氏不再跪着等秦王回答,而是率先骑马走在前头引路。
姬无拂无所谓地点头,卫士们才重新驱赶马车跟上。姬无拂骑马在车驾左右,顺带体察闵县情况。闵县是下过雨的——不多时姬无拂就确定这一情况,或许这片土地上好运地没有任何一个人染上疫病。
入城后,随行官吏的第一反应就是梳洗,暂住的宅院内有一口水井,完全足够用。路途上是没有专供洗漱的所在的,而且她们赈灾赈的又是旱灾,终于能与水亲近一二,每个人都精神振奋。
绣虎让侍从烧好水,入内室来问姬无拂何时沐浴,一开门却见姬无拂身上的衣物换了大半,修身的胡服穿着,手拿月杖,一副准备出门打马球的架势。
绣虎困惑道:“大王即刻就要出门?不先洗漱么?”
“不了,你先去帮着长庚洗了,就说我睡了。”姬无拂专注于手中精美的月杖,这是她从姬宴平手里死活讨要过来的好东西。
鼎都太极宫内的毬场在姬赤华及笄封王那一年改做校场,皇帝对马球的态度影响了鼎都内的毬场,姬宴平从姬赤华手中得来的这柄月杖也就失了用处,束之高阁。直到新都又兴起打球的风气,姬若水的毬场赚得盆满钵满。可惜,姬赤华和姬宴平都不在有空闲去打球,这月杖也就到了姬无拂手里。
以她们的身份,倒也未必缺一柄好月杖,但这毕竟是从姊妹手里讨来的,便额外可贵一些。姬无拂从姬若水口中得知福州刺史裴氏痴迷马球后,就让绣虎把月杖带上了。
绣虎没想到自家大王刚到安稳的地界,第一件事就是去打球,绣虎劝说的话到了嘴边,想起校尉的劝告又咽了下去,应道:“大王是从后门走么?我去支开外头守着的冯氏……”
“当然不是,我自有办法。”姬无拂在京中多穿着锦衣华服,好久没这么利落了,推开窗户顺溜地翻窗,轻轻松松地攀上高墙,在墙头坐稳了,长臂一伸从侍从手里接过月杖,头也不回地翻下墙。
绣虎目瞪口呆地看完姬无拂行云流水的翻墙身法,不由地想起太极宫弘文馆内经年的追逐,谢大学士多年的围追堵截终究是练出了姬无拂一身本领。此外,嗣晋王姬祈也是功不可没。
绣虎又操心起姬无拂一人在外晃荡不安全,焦急刚浮上脸,就被晚一步进门的校尉撞见。校尉老神在在地问:“大王已经出门了?”
绣虎道:“只大王一人在外,这福州近来乱的很……”
校尉双手搭在绣虎肩上,将人往外推:“扶风郡王处正叫人呢,你别操心大王了,一早她就吩咐一队人先便装进城了。你只管把扶风郡王照顾好,在大周的地界,谁敢难为一个敢杀人的大周亲王?”
话糙理不糙,绣虎被推着来到长庚屋内,面对长庚的无数个为什么,完全没空考虑姬无拂的目的。
而另一边,姬无拂一落地就有便装的卫士迎上来,送上一匹好马马车。无需交流,卫士在前头引路,姬无拂带上帷帽,只当自己是个富家娘子,坐着马车向城中最热闹、开阔的地方去。
此地女儿比京畿的要保守得多,上街多带帷帽,甚至帽檐青纱长至脚踝者,姬无拂看了直摇头。
她们的目的地无需向人问询,只管顺着人流走,保准能见到那座福州刺史裴氏精心建造、写诗夸赞、刻碑纪念的马球场。裴氏若是姬无拂的下属,她必是要给对方两鞭子,好问一问修这马球场于百姓有何益处?才值当他用百姓交上来的税银,修这么一座庶民只能远观的宽阔所在。
大周马贵,一匹马便宜些的也要百贯,这对普通百姓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而打马球,是少不得马的,更不必说各样的装饰、月杖、和用来玩乐的时间,这些于平民百姓而言,实在太奢侈。
朝廷赈灾的大使秦王即将抵达闵县时分,姬无拂想象不出裴氏有何理由不出来迎接,让她猜一个的话,无外乎就是马球。从裴氏一到福州不思政务最先修葺马球场上的作风,就能看出他对马球近乎狂热地推崇。
一个便衣的卫士跟着姬无拂上车,在她耳边低声汇报起风闻:“九月福州各地开始陆陆续续地下雨,三日前闵县有一场大雨,救了城外饥渴的民众,裴氏便趁机放粮,挽回百姓风评。老天降雨旱灾眼见就要结束,便开了这么一场庆功的马球会。闵县别的不多,只这马球会是三天两头就要找个由头开一开的。推官便趁机写文称颂裴氏功德,哄得裴氏欢喜,顾不上矜持亲自下场打马球了。裴氏在兴头上,推官也不敢打搅,这才将迎接大王的事耽搁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姬无拂示意卫士拉下车帘,摘掉帷帽透透气,“等会儿我们能直接进去么?”
卫士答:“裴氏打出官民同乐的旗号,这里向来是放松任由百姓出入的,只是寻常百姓不会往这边凑,再有一点就是女子来此地者甚少。”
姬无拂克制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她得省着点唾沫去当着裴氏的面骂,冷声冷气:“进不去也无妨,临到门前我倒是要看看有几个熊心豹子胆的敢拦着我。”
一行人穿着简便,却都是上好的衣料,守在毬场外的侍从略略打量一眼,便当做富家子放进门了。姬无拂憋着一口恶气,顺利进了门就不再带回帷帽,这地方上的人包括裴氏在内也没几个见过她面目的人在。将连着马车的马匹放出来,姬无拂牵着马就要进场打球。
毬场内碰巧结束一场,裴氏大获全胜,正乐不可支地和身边官吏边说话边往外走,大抵是乐呵完了终于想起还有朝廷的大使要他接待。姬无拂疾步如飞,举月杖直对裴氏面门,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正正好在裴氏鼻前一寸:“我刚才看了押衙毬场上的英姿,心中很敬佩,还请押衙与我比过一场。”
欢畅的氛围为之凝固,谁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冒出来人打搅刺史雅兴,胥吏上前就要驱赶,裴氏摆手拦住,和善笑道:“娘子是何处来?我这头有些要紧事……”
“押衙放出官民同乐的风声,如今正当时候,竟是怯战了么?”姬无拂讥讽道,“那可真是叫人失望啊。”
任谁被当面杵了一下,也该笑不出来了。裴氏竟还能维持一点笑意:“好吧好吧,我们福州难得有这样利落的娘子,不如我们就赛过一场。”
姬无拂心头闪过一点猜测,或许裴氏已经猜出了自己的身份,但这又能怎么样呢?姬无拂右手持缰绳在马背一撑,飞身上马,毫不客气地再提要求:“两个人有什么一起,剩下的人都上,凑成两个队伍,这才有得打。可都不要客气,免得被我看出你们让球了。”
裴氏收敛笑意,竟都答应下来:“都依娘子所言。”
不少人已经笑不出来了,面面相觑,都搞不明白这年轻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更看不懂刺史是打错了哪根筋,要与年轻人胡闹。不过有一点是分明的,这场马球双方都打定主意,非打不可。
毬场中双方摆出阵势,随铜锣一响,朱漆球被侍从远远抛出。朱漆球落地之前,姬无拂与裴氏对视一眼,同时纵马冲向朱漆球落地之处,不过裴氏和姬无拂之间的目标有所偏差,裴氏瞄准的是球,而姬无拂盯着的是裴氏的月杖。
“嘭!”毫不意外的一声闷响从月杖相击处传出,姬无拂手臂丝毫不动,裴氏连人带马后退一步半,手上麻木。
红漆球被其他人带走,姬无拂也不在意,专心盯着裴氏的动作。不到最后,这红漆球肯定是要被传回裴氏的月杖下,她只管劫好裴氏。不出所料,红漆球在外滚了几个来回,又回到裴氏马前。姬无拂嘴角翘起,毫不客气地一杆子砸下去,她是半点不心疼月杖的,她手里的肯定是最好的,要断也是裴氏的月杖先断。
这一杆子姬无拂不再试图把裴氏的月杖打脱手,而是勾住对方月杖迅速向后仰倒,用力拽过,再纵马向前奔驰。裴氏算是有两分真本事,虽然半个身子被姬无拂带离马背,也稳住了身形,没彻底落下去。
这样才有趣,她还没打够呢。
姬无拂收回月杖,这时候红漆球已经被人带走无影无踪。姬无拂冲着狼狈的裴氏呲牙笑道:“哎呀呀,我是不大懂得打球的,看来押衙也玩得不明白啊。”
这话十分真诚。皇帝明确说过对马球的不喜,从那以后几个皇子都没有再捧过马球,姬无拂自然也没有学过。但她知道怎么用棍打人,更知道怎么在马上用棍打人,这就够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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