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 又恰巧连日晴朗,北齐皇宫一扫连月阴霾,由公主萧宁带头在宫里办了赏春宴, 请了上京城里不少官宦小姐来宫中赏春,一时间宫里环佩叮当欢声笑语, 很是热闹了一番。
萧宁摸着膝上团着舔毛的雪团儿,看着眼前在花园中玩闹嬉笑, 衬得春花都失了颜色的小姐们, 不由感叹了一声:“谁能想着,这里三个月前还是地府般的景象呢,现在想想过去三年都好像是做了场噩梦……”
“谁说不是呢。”
无双给公主添了茶水,附和道,“一定是因为咱们太子殿下回来了的缘故,现下民间都在传呢, 太子殿下就是天命所归的王上, 殿下出了事,北齐就差点亡国,他一回来, 瞧瞧,旱灾水灾的全没了,朝局也一下子就稳定了。”
萧宁闻言笑着摇摇头,却也没说什么, 只是心下有些荒诞的好笑。
那些说辞她自是不信的, 因为身在皇宫里, 她是看得最清楚的, 她亲眼见着阿楚是如何殚精竭虑地处理朝政,看他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 成日里召集朝臣们布置各种赈灾事项,短短几个月,本就消瘦得不行的人硬生生又消减了一圈,看着都叫人揪心。
而一句轻飘飘的“天命所归”,就将他付出的心血与努力全数掩盖过去了,仿佛他这个太子爷,就是简简单单往那位子上一坐,北齐立刻就风调雨顺了一样,真是可笑。
萧宁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即便是在无双面前,也不会去驳斥这番说辞,因为她知道,北齐现在正是需要这句“天命所归”的时候,唯有这样,才是最能安民心,最能让阿楚得到民望的。
她捻了块梅干吃着,又觉着有些无聊,视线在园中转悠了一圈,忽然落在不远处亭子边,独自坐着的一个少女身上。
那女孩十六七的年纪,穿着淡粉色裙装,她没有与其他小姐们在一处玩闹,甚至连个聊天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人坐在那儿发着呆,神容颇有些憔悴抑郁。
萧宁觉得她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便问无双:“那是谁?”
无双顺着望过去,面色露出讶异,赶紧弯腰凑到萧宁耳边低声道:“回殿下,是礼部侍郎章大人的长孙女章飞燕小姐。”
萧宁一听这名字,忽的就想起来她是谁了,忍不住“啊”了一声。
“……原来是她,”
她表情略有些复杂,迟疑了会儿,还是起身理了理裙袂,“去跟她聊聊天儿吧,也是个无辜被牵连的可怜孩子。”
“是呀,谁能想到呢。”
无双也面露同情,“去年圣上下旨把章小姐指婚给大皇子的时候,大家都晓得那肯定不是圣上自己的意思,章大人抗旨不接,领着全家跪在祠堂里,还备好了鸩酒白绫,说要以身殉国,差点就真喝下去了,还是大皇子听说了消息拼命赶过去拦下来的。”
“后头也不知道大皇子是如何劝说的章大人,那道指婚的圣旨终究还是接下了,本来说的待大皇子这次册封典礼结束,他俩就该完婚了,结果又成了如今的局面,现下朝中各位大人都避着章大人一家,各府小姐也不搭理章小姐,瞧她孤零零的也怪可怜。”
“婚约尚未废除,总归还是阿煜的未婚妻,是我未来的弟妹,不能让她受委屈了。”
萧宁抱着雪团儿,抬了抬下巴,脸上露出矜贵笑意,缓步朝着那粉衣少女而去。
……
萧楚自御书房出来,明媚的日光落下,让他一时感觉有些刺目,忍不住抬起袖子遮了遮眼睛。
“今日天气不错。”
他笑了笑,仰头望着皇城上空的蓝天白云,然后偏头想了想,“去御花园走走吧。”
“是!”
随侍的小太监立刻也高兴地应了一声。
随着天气回暖,万物复苏,草木萌芽,鲜花盛开,一路行去,皆是一派勃勃生机,瞧着都会叫人心情愉悦。
萧楚走了一阵,忽然抬头望向天空,愣了愣。
不远处的天上,正有几只色彩不同形状也不同的风筝在摇曳,他的脚步不由停了下来:“谁在放风筝?”
小太监瞧了瞧,立刻回话道:“今日公主请了许多官家小姐来宫里赏春,想来是那些小姐们在放风筝玩呢。”
萧楚点了点头,他又仰脸望了会儿那些风筝,略微出神,片刻之后,却是调转脚步,还是往东宫方向去了。
小太监疑惑地问了一句:“殿下不去御花园了吗?”
萧楚摇摇头,脸上带笑:“今日虽然适合放风筝,可少了人,终究不好,还是去瞧瞧东宫的桃花开了没有吧。”
小太监应了一句,随着主子往东宫方向而去。
距离林之南上次离开,已经过了快三个月,他们原本约定的是三月之后林之南会回来陪他一同去踏春放风筝,然而五日前萧楚收到了一封书信,信上是林之南的笔迹,说她此次无法回来,恐怕要失约,并提及之后她要闭关也许都不方便再写信过来,所以提前与他说一声,让他不要担心,待她出关,一定第一时间来寻他。
那封信萧楚这几日来回看了无数遍,信上语气一如林之南以往说话时那样总是故作轻松,遣词用句一点不讲究,但瞧着却仿佛她在亲口跟他说话似得生动,萧楚都能想象出她写信时,一只脚踩着椅子蹲在那儿笑嘻嘻写字的模样。
可终究还是不一样的,萧楚一眼就看出来,这封信的笔迹到后面,力道笔锋都有了改变,似乎书写之人力气渐失,笔都快握不稳了却还在努力咬牙维持。
萧楚在收到那封信的那天,一夜未睡,第二日提笔写了回信,同样用如往常那般轻松的语气,说了些宫里的近况与发生的趣事,并折了一枝含苞待放的桃枝放在了信中。
那封回信他就放在收到信的书案上,如同悄无声息地出现那样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被取走了,他想,在这之后也许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许都不会再有南儿的消息了。
但是无妨,明年,后年,再往后的每一年,都还会有春日,纸鸢也会一直静静躺在他的木箱子里,同他一起等。
……
林之南最后又看了一遍萧楚的回信,然后把它照原样叠好,塞到怀里。
“躺好。”
师兄冷冷道。
“哦。”
林之南应了一声,躺下,忽的又坐起来,左右张望,“阿楚给我的桃树枝呢?”
“啧。”
师兄无语,“枕头底下。”
林之南伸手一摸,寒冰枕下果真摸到了那一截桃树枝,她把桃树枝拿出来双手握着,重新乖乖躺下。
“准备好了?”
师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林之南点点头,她的视野已经变得猩红一片,看什么都仿佛加了层深红色滤镜,就连看她这位世外高人一样从头白到脚的师父,也是一身的红色。
“这一睡着,能不能醒可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师兄趴在冰棺边上,语气调侃,“三年五载的还好,再多点时间,保不准你醒过来的时候,你家小太子的孙子都能满地跑了,我倒是好奇到时候你对着那满脸皱纹的老头子会不会还这么恋爱脑。”
恋爱脑这个词,还是他从林之南那里学来的,就在林之南第一次提到萧楚,并理直气壮说自己就是恋爱脑的时候。
林之南撇了撇嘴:“那种事情,还是等我醒了再说。”
师兄冷哼了一声。
“荧惑,时候到了。”
师父标志性的没有情绪起伏的声音传来。
师兄抽了下嘴角,嘀咕,“不是说了别叫我这名字么?”
一边说,一边直起身。
“我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啊。”
林之南闭上眼睛,发表看法。
师兄“呵呵”冷笑两声,“你倒是不怕我这颗荧惑靠近你家小太子。”
“荧惑守心,帝王驾崩什么的太封建迷信了,”
林之南想了想,提出建议,“不过师兄你可以多往萧弘那儿凑凑,我觉得他活得够久了,万一他真能早点驾崩,你这就完全成福星了。”
师兄眼角也抽了抽,走到冰棺尾部,与面无表情的师父一头一尾站定:“闭嘴吧你。”
“定神。”
师父道。
师兄妹两个都闭上了嘴,师父抬手凌空一挥,地上厚重的冰盖被内力裹挟飞起,轰隆一声重重砸在了林之南躺着的冰棺上。
“你体内蛊虫用寻常方法已无法控制,这套冰棺是为师自千年寒冰深处掘出打造,寻常尸身放置其中,可保百年不腐不烂。”
师父说得寻常,一边抬手催动内息,将冰盖缓缓往后推,一点点覆盖住躺在冰棺内的林之南。
“师父,你当年在里面睡了多久?”
林之南忽然问。
师父沉默了一会儿才道:“二十年。”
林之南“哦”了一声。
师兄在站在冰棺尾部,同样催动内息,停留在他肩头的幽蓝色蝴蝶振翅,朝着冰棺之内飞去。
蝴蝶落入黑暗,哐当一声,冰盖彻底盖上了。
师父双手上抬,冰棺也被那雄浑内力抬起,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被推入了他们身前不远处,那座巨大冰山的山洞里。
冰棺进入山洞,师父又以同样厚度的寒冰将洞口封死。
一时间,山顶凌冽肃杀的狂风席卷过冰天雪地,伫立于此的两人一时望着那山洞的方向,都陷入了沉默。
良久,师兄才叹了口气,摸摸嘴角:“没了那聒噪丫头,一时还有些不习惯。”
他看向师父:“您当真认为,她能同您一样再醒过来?”
师父抬眼,绝尘的眉目间依旧是一片淡然:“她的肉身在三年前已死,活着的不过是蛊虫构成的身躯,我本给了她一个月的时间,让她去做想做的事。”
“一个月后,你就会亲手杀了她销毁掉那些蛊虫,以杜绝后患,”
师兄抱着胳膊,“这些你早就跟我们说过了,可谁能想到这丫头在最后一个月里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情,不但得了新的噬心蛊,还没因为这个破坏身体平衡当场崩解成一摊血肉和虫子,反而还被那小太子误打误撞地种了同心蛊,勉强维持住了肉身。”
“只要那小太子不死,傻丫头就还能勉强活着,只是谁也不知道以后活着的究竟真的是那丫头还是完全控制了这具身体的蛊虫,这终究还是隐患。”
“但若要消除隐患杀了南儿,有同心蛊在,那小太子必然也活不成,这小太子若是万一死了,天下可就真要大乱了。”
“牵一发而动全身。”
师兄叹了口气,“如今最好的情形,也确实是让她长眠此处,既好好活着,也能叫那些蛊虫沉眠不危害人世。”
“而倘若未来有朝一日,她能从里面出来……”
他勾起嘴角,“那就当真是破茧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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