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夕阳慢落。
一片澄澈的蓝如天空之境般映入眼帘,四处飘着藏旗,不远处则是一个土筑或乱石堆积的房子,美名其曰为民宿。
苏瑶就在此时睁开了惺忪睡眼。
“下车了啊,”带队的胖教授在车下喊,“别在车上了,各位老师们都下来好好吃饭休息一下。”
她这才移过身下车。
但睡得迟缓麻木,过了几秒,女士运动鞋才晕乎乎地踏在了松软的地板上。
胖教授看了过来:“哟,没事吧,苏瑶?”
苏瑶茫然地揉了揉眼。
“愣着干什么,”没等到回复,胖教授转身,招呼这次同行的愣头青,“第一批队里唯一一个女孩不舒服,氧气瓶、清凉油还有晕车药还不赶紧拿过来?”
他恨铁不成钢:“……不想脱单了?”
那些刚毕业当老师的青年这才后知后觉,翻起了包,又拎着几瓶氧气瓶围了过去。
“诶诶诶,”魏凯宁则过去阻拦,“停手,我能照顾她,我是她男朋友。”
眼前这男人是典型搞文艺的长相。
他留长发,蓄胡,戴眼镜,像是一个典型又平庸的文青。
而苏瑶这等出挑的美人为什么会挑中他,原因无关爱情,纯粹是因为年纪大了而已。
她已经二十六岁了。
其实二十六岁正是人生最美好时候,但前半生被爸爸安排了好所有路,学才艺,读名校,找好工作,理所应该该找一个可托付终身的好夫婿画上句号。这仿佛是天然要遵循的规则,在这一套规则体系里,二十六岁自然是老了。
但如今,有个机遇会让她很快达到评选副教授的标准之一——
y美的进修。
他们这些被学校挑中的美术讲师,只需要抵达藏区,在暑期结束后画一张被美协认可的画,就能沽名钓誉,平步青云。
也能让苏瑶回云深市,告诉卧病的爸爸一句:您女儿很行。
她是这一套审视女人是否成功体系里的赢家。
是爸爸的骄傲。
冰肌玉肤的女人连忙挣脱,“我不用氧气瓶!”
且呼了口气,“晕车了。”
魏凯宁担忧地望着她,她的喘息简直可怕:“真不是高反?”
“对。”她扭头说。
魏凯宁继续保持狐疑。
他知道她倔,性子不达目的不罢休,否则谁会一个月前出了车祸也要申请过来啊。
“行吧。”他劝不动。
胖教授在前面和民宿老板对了一会儿,才挥手:“好好,进来了今天车途劳顿,就没有和店家说搞欢迎仪式了,献哈达啊之类的……”
进来全是灰墙黛瓦和木桌木椅。
似乎是真饿了,她顾不上去看店内的装饰,只望了眼菜,应该是第一天来的缘故,菜都色香俱全,肉也饱满地切成大块。
魏凯宁贴心的给她添了碗饭,回过头,碗里满满当当的:“够了吗?”
她点点头,接过来,一股运过来的稻香米味扑鼻而来。
苏瑶是想过和他长久的,便也以礼相待的给他装了一碗饭。
成年人的感情是你来我往。
她闷头吃了些许,似乎大家都是饥火烧肠极了,都干吃饭而毫无交谈欲。
吃了半碗,倏忽,胖教授拿酒站了起来:“大家还有力气吧,老板给我们拿了一瓶藏原酒,都来尝一下。”
都没什么反应。
胖教授继续:“有高反的就算了,没高反的同志就表示下嘛。”
他们是分两队入藏的。
在进西宁后无高反的入一队进拉萨,有高反的人为二队先在林芝待着。这两队又分了两队,因为这般好拼车,而苏瑶就处于一队中女性最少的小队。
不过高反像感冒,即便是身体强健做好防备,也可能随时发病。
未等到旁人反应,旁边的副带队就起哄:“都来一口啊,别这么不给李教授面子。”
在场其他人的面部先僵了僵,紧接着,又尴尬的恢复常态。
因为这一句话,不管这些年轻讲师心头怎么想,抿上这一口,成了必做的事情。
不然就是破坏气氛,就是不给位高权重的教授面子。
苏瑶自不会蠢得当那只出头鸟。
她早年还冲劲十足,直言不讳,但随着年纪渐长,人愈发稳重温顺,于是旁人倒了一杯,便抿了一杯。
“是青稞酒吧。”她温声问。
“哟,有女同志能喝,”站着的胖教授哈哈大笑,他疲劳的兴致高了几分。“小苏是北方人吗?还是在北方出差多?”
苏瑶莞尔,“不是,是我在俄罗斯读的本硕博。”
“不错,”胖教授点点头,“难怪酒量那么好,各位男同志看看啊,你们怎么还不如女同志了?”
“这句话我赞同,”副带队挥手,“再上酒来,给小苏满上。”
苏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不对。
她书读得太多,才刚入职场,才想起来女孩子不能在酒局被灌太多的酒。
特别是只有她一个女孩的酒局。
胖教授笑呵呵的:“喝!”
苏瑶没反应。
过了几秒,他才催促着挥手,“小苏,快喝给这一群男同胞看看。”
苏瑶菱唇不悦地抿紧。
她这种家境出来,要不就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要不就是目空一切自恃清高,最厌恶这等强买强卖的野蛮事。
很可惜,她是后者。
她愣了两秒,推脱笑着:“我好像有点高反……”
“你哪里高反,进来之前还晕车呢。”
“小苏不给面子啊?”
他们一句句狂轰滥炸打得她没招了。
苏瑶移过眼,却瞧见了毫无头绪的魏凯宁。
他也是刚毕业工作的,以往只当在饭局上的饭桶,或者是被讨好的对象,还从未曾真当过低人一头的下属。
转头,一旁是清冷高傲的女友,一旁又是拿捏着这次进修名单的教授。
魏凯宁眼神挣扎。
过了几秒,他转头,附耳责备道:“……喝吧,都是你自己搞出来的,你要是之前一句话不说,什么事都没有。”
苏瑶惊愕地坐正了身子。
她怔楞片刻,才缓过来,举起了酒瓶,将苦涩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
接着是咳嗽声。
魏凯宁这才抽了纸过去,还没过去,就被女人纤细无骨的手给打了回来,还得到了她丹凤眼怒瞪。
看官却只注意酒瓶:“好!女中豪杰!”
苏瑶面无表情地受着。
她身姿笔直,像是一只破淤泥而出的莲,面目极冷,望前方,深邃的目光含着丝丝冷意。
但不料做了如此态度,又喝了瓶,那些人反而更不肯放过她了。
副带队教授站了起来,“来,小苏,原来你酒量那么好,不如也和我喝一瓶。”
也是一句话没问,一瓶黑漆漆的酒瓶就又上来了。
“来,”副带队也挥了挥手,“跟我喝一瓶。”
她僵坐在原地。
副带队再喊了几声,毫无反应,他也板起了老脸:“哦,苏老师是未来的美协成员,正级教授,和我们平起平坐,瞧不起徐某人了。”
“不是,”魏凯宁连忙赔笑,“对不起,王教授,是瑶瑶她前段时间出了车祸,可能是反应弧度变长了……”
苏瑶忽然嘶痛了一声。
却不是因这番话,是底下的手腕被人捏了一下。
魏凯宁暗含警告:“瑶瑶,我们从天南地北的学校调去y美进修,又费劲千辛万苦,得到机会来西藏写生,你甘心就那么走吗?”
女人挣扎的力度小了些,他心中暗喜,再接再厉:
“而且你得脑血栓的爸爸还躺着呢,不抓住这个机会,我、我们要什么是时候做出成绩?”
苏瑶勉强冷静地呼吸了一下。
下一秒,她掀起眼睛,笑容在绯红的面颊上浅浅的:“没啊,王教授,是我刚才猛喝了一瓶青稞酒,缓不过来,我现在就喝。”
副带队却甩手,摆起了架子:“不喝就不喝,要是喝坏了未来教授,我哪里担待的起啊。”
苏瑶尴尬地愣了愣。
她扯了扯唇角:“作为赔罪,我可以再喝一瓶的。”
忐忑望了过去,副带队站了会儿,才满意地拍了拍桌子:“好!好!我也喝一瓶,比一下是你喝两瓶快还是我喝一瓶快。”
两瓶相同黑包装的酒摆在了苏瑶的面前。
她吸了吸鼻子,开了一瓶,冰冷的液体便再次涌进了喉咙里,朦胧视野还要注意前方的动机,比如说副带队喝到哪里了。
魏凯宁低声劝,“没事,都喝了,醉了后我能保护你的……”
那刚才怎么保护不了呢?
全桌人都在欺负她,欺负她一个刚工作的小姑娘,里面还有她的男朋友,还说要代替爸爸照顾她一辈子。
结果,他连帮自己挡个酒都做不了,哪里能爸爸这座大山般的庇护她?
爸爸对她的万般疼爱,让苏瑶往后依靠不了任何人。
何况她爸爸已经老了。
苏瑶喝得连呛了几声咳嗽,不知道自己灌了几杯。
也许往日父亲的庇佑感消失,她雾色一片时,瞧见了一件滑稽事:喝得满目通红的胖教授忽然一屁股坐到地上,然后弯腰抱了只鸡起来。
没抱住鸡的藏族老板惊讶:“这是我们做石锅鸡的鸡!”
“这话说得,这分明是我送给全队唯一的女孩和他男朋友的随礼,”他动作都晕乎乎的,“跟你讲,这只鸡在仡佬族的婚俗里,这是代表新人百年好……”
一只从天而降的箭突地直射向鸡。
胖教授瞬间满脸鲜血:“……合。”
没人笑他,因为鸡脖迸发的恐慌刺向了所有人。一瞬间,血溅得到处都是,每个人的脸上、菜上,都有血滴安静恐惧的滑下。
苏瑶的嗓子也被掐得失声。
她又恐又喜,恐这场景,喜的是这一桌人渣被惩治而开心。
恐的呢?
脑子里浮现出了一系列的恐怖纪录片:明妃、人.皮鼓、骨头架子呈泡面……
过了好些秒,苏瑶才敢抬眼,只见眼垂的血滴落下。
而那人站在阶梯上,斜月倾下,那只拿着弓弩的手穿戴着厚厚的狼毛。西藏在雪山脚下,天气和内陆很是不同,也就六到八月热些,而且还很适合避暑。
这个男人很高大,高的几乎给人一种压迫感。
他五官暗得看不清。
苏瑶擦了擦睫毛上的血渍,想看得更清些,却看清那人的黑玛瑙眼瞳一直望着她。她的脑袋就像点了某个开关,嗡嗡作响,眉心的细肉拧成了一团。
脑子里一团乱麻。
黑夜中,男人像是在望着什么,又像不是。
苏瑶奇怪地眨了眨眼。
她看不清,自然也不清楚认不认识,但能敏锐的察觉到对方于她有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很明显冲她来的感觉。
“诶,老板。”副带队缓了过来,顿时怒气都有了理由撒出来。“怎么回事啊,大家饭都吃得好好的,有人忽然要放个箭过来……”
藏族老板连忙摆摆手。
而他骂了会儿,又突然胆怯地闭上嘴,因为忽觉男人还拿着几把箭柄。
头顶上的人轻笑一声。
台下的人都一颤,鸦雀无声,生怕他又做出拿箭射人的事情。
然而下一秒,弓箭被他反手捏在手心里。
仿佛要捏碎。
在一片鲜血淋漓中,高大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脱帽,语气温和:“冒犯了,婚前见血很不吉利,近期如果有婚约的客人请延后或取消。”
全桌都望了过来,而苏瑶僵硬得一动不动。
须臾,他起身,倒映着她的眼瞳诚挚,满口祝福:“扎西德勒。”
那只象征她与旁人百年好合的鸡当即轰然倒地。
祝你好运。
“……订婚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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