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瑶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巴桑的感受。
她心想,他好像条狗。
不不不,当然不是性格很狗。
而是遇见他时,几个凶神恶煞的寿仔把他围了起来。
他坐在台阶上,生得人高马大,长相看不清,寸头黑皮一副不好惹的模样。但抬着头,是一双笑唇笑眼,满眸迷茫无知地盯着他们说话。
特别像一只拉布拉多被茶杯犬派围着。
苏瑶当即笑了出来。
于是乎,她的司机就去调和了,这些茶杯犬立马吓得跑了。
拉布拉多就向她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他会看到当时的苏瑶,她自幼清丽,爸爸那时事业也如日中天。
钱与欲交合在一起,形成了独一无二的冷艳。
那时苏瑶在学校有很多人喜欢。
喜欢是有用处的。
她能交很多男朋友,能加入很多小团体,消息也灵通得很。所以,在巴桑多吉这个人在来校之前,她就知道是对方来自边疆的交换生。
开学第一天,很多人偷偷去看他,想知道他长得到底与沿海城市的人有什么不同。
苏瑶喜欢不同。
所以她远远地眺望窗户,仔仔细细地瞧了一眼,啧了一声。
云深市的夏日热得离不开空调。
苏瑶很快扭头,指示着司机要回去了。
但仿佛是下一秒做梦的事,那个少年在车子启动前跑了过来。
他俯下身,染上了一丝翠绿的眼睛盯着她,像开了多花。
这是很多年后都忘不掉的场景。
许许多多颜色的花朵也莫名其妙飘了进来。
车窗忽然关住了,苏瑶的手上多了一朵花。
那是用粗劣的卫生纸做的,摸起来质感很差,但形状像模像样。她扯开,然后冒出来了很多很多的纸巾,最后只有一个字——
【你会付出代价的。】
*
苏瑶吓醒了。
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受惊,她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这些梦都光怪陆离的。
但她仍能记住其中一个,那就是第一次见到巴桑多吉的场景,因为是真实发生过的。
苏瑶记得他当时写了一个谢谢。
小苏瑶眼高于顶,谁都看不上眼,但她会怜惜一个哑巴。
她会借着家里的来的职位之便,教他读书写字,还介绍他去补课班。
久而久之,这个不太爱说话的腼腆小男生,也对她笑,也会在小纸条上给她讲故事。但等他开口后,小苏瑶才知道一件事:
在开学前夕,她曾当着巴桑的面嘲笑他的口音。
苏瑶闭眼。
这种事情她以前还常做。
但很多事她直到长大才意识到原来做错了。
可是犯下的错已经有烙印了。
长大成人后的苏瑶,要为小时候不懂事的小苏瑶买单。
因果报应是没有办法的事。
苏瑶精心化了一个妆才出门。
她刚出去时,天还是鱼肚白,冷风吹得像把刮刀。眯眼寻了好一会儿说好的地址,才避开了正在五体投地的人往楼上走。
很快,楼梯间有个穿了一身黑,带着墨镜,只露出来一个大红唇的女人。
她生得寡淡,这种寡淡指的不是五官,而是毛发太少的问题。平时称得上是秀色动人,一化起妆来,就是艳丽十足咄咄逼人。
“你应该先和我道歉,”苏瑶先发制人,“关于昨晚的事。”
那人微微一愣,“对不起。”
一口地道的京片子。
苏瑶这才缓了戾气走过去。
她松了指,仰头露出涂得通红的嘴。
巴桑继续:“其实我也应该和你说的,因为昨天我也确实思虑不周,直接问人要了你的地址。但是,这已经是我能想到唯一和你正常聊天的方法了。”
“要不然,我估计到离开西藏的日子,都见不到你。”
苏瑶继续占居上位,“也就是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错吗?”
巴桑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放下手,交叠放着,因为服务员端着水壶来了。
对于这些素不相符的外地人而言,他们能达成的共识就是,甜茶比酥油茶好喝。
杯子中迅速出现了甜甜的奶黄色液体。
苏瑶微抿了一口。
她快速扫了巴桑一眼,见他眉头紧蹙,便又把目光投到了户外。
楼上恰好能感受到清冷的凉风,上面窗外能望见远处的经幡,下面已经有信徒待着了。转经筒无声,安抚着所有人不停转动的脑细胞。
很好。
巴桑正在思考怎么回她。
那苏瑶会鼓励自己继续往这个方向说。
既然他有一个可以惩治她的理由,那她也借题发挥。抓住有利的一点胡搅蛮缠,看谁扯得过谁。反正苏瑶想着拖得几日是几日。
乖乖认错?
死都不可能。
巴桑沉了良久,坦然:“当然是错的,但我们今天说的不是这个——”
苏瑶打断:“你知不知道就昨天的事情我就可以报警。”
干脆两个人都进警局算了。
既然要算账,不如去里面算个清清楚楚。
“可以啊,”他愣了一秒,毫不慌张地摊开手,“但法律讲究一个平等原则,不能因为我们有过间隙就只怪我一个人。昨晚,告诉我地址的人也算是被告吧。”
苏瑶点头,“李教授那里我会去说。”
“但也不全是他的错,他喝晕了,以为你还在酒席上顶着头晕问你未婚夫你在哪。”
魏凯宁给她打了六个电话。
发了十多条微信。
苏瑶扶额。
但得知她现住址的方式不止这一个。
现在科技很发达,他们来藏并且保持不失联的方法便是在九点后,于一个群内打卡。可是昨晚,她小心谨慎地关掉了手机定位。
“你的未婚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巴桑说。
她暴言:“我就喜欢这样的。”
他气笑着点头。
“行,”巴桑丝毫不慌,“那你报警吧,大家一起被抓好了。”他讥笑:“苏大小姐的未婚夫进过看守所,媒体要是知道了——”
居然敢威胁她?
苏瑶的脾气一点也不好。
她被一催就真干了,反正在俄罗斯待久了也不怕见事。开屏拨号说事一口气的,脸被气得通红,心里想着大不了叫以前东北的同学来打群架。
一起死了算了!
但世界末日前一秒,肚子也要填饱。
几秒后,两个人很快冷着脸扫码点单了。
巴桑点了个藏面,那苏瑶不会再点,她吃藏包。
就算吃她最讨厌的奶制品也行。
食物在恨意中味同嚼蜡。
就这么闷头吃了半响,在食物的香味里,他开了口:
“……不如在等他们的时候,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苏瑶呵呵两声,“可以啊。”
看你玩得什么花样来。
“这个游戏就叫简易版的真心话大冒险好了,”巴桑四目光看了一圈,“我们互相问对方一个问题,问到不想答为止。不管是什么问题,对方只能如实回答,如果拒绝回答或者被认定为撒谎,就要接受惩罚。”
他盯着二维码:“……喝一杯酒。”
“不行,”苏瑶可不想一天就耽误到这了,“我吃奶渣,我乳糖不耐受。”
她一吃真牛奶做的乳糖就狂呕。
原本在云深市一点也没发现过,一去俄罗斯,一喝过真奶,里面上吐下泻。
“行。”
于是经过一番折腾商量,桌上摆上了炒奶渣和酒。
在熙熙攘攘填满的食客中,这一桌并不是最显眼的。但他们能肉眼可见的令人感到奇怪:因为没人会怒视着对面认识的人。
苏瑶先低头喝了杯水。
巴桑先开口,“……这些年你有没有回想过以前的事。”
“没有,”她坦然承认,“我每天学习画画过得非常充实,午夜梦回也没有想起过你。”
他颔首:“倒也意料之中。”
接着手掌便偏向她。
苏瑶欲摇头,但又马上想起来了一个:“你为什么会突然来找我了。”
桌面上藏缘酒的包装立即撕开了。
他倒进杯子里,一饮而尽,耳边翠绿与剑眉一边挑起:“保密。”
居然还神神秘秘的。
“好,到我。”巴桑拉回主导权,“你在俄罗斯过得怎么样。”
苏瑶言简:“还行。”
“怎么可能,以你的水平肯定交了很多朋友,天天开派对吧。而且你不是喜欢帅哥吗,俄罗斯又很多帅哥,你岂不是老鼠掉到了米缸,日日都乐不思蜀——”
苏瑶反笑:“你以为毛子都是什么好的啊。”
人家家暴率可是世界第一。
但她这人信奉三分言深,七分言浅,不会和刚见面的人说太多。
巴桑浅笑了一下,梨涡微露,又收了回去。
苏瑶很快问他过得怎么样了。
老同学见面都露富,但一般说这些年过得一般的才是真富。
巴桑随意扯了几句自己的经历,但总结起来就是贫穷小子在京市的奋斗史。
他先是在内地读了高中,接着考到了大学,然后再跟结识的朋友创业,沾到了互联网这个猪都会起飞的风口。
最后财富自由,一番思虑后决定回乡给家人办个产业养老。
比苏瑶在天寒地冻的求学的经历要精彩多了。
而她错过了国内的太多发展,倒也来了兴致,一时问了许多的问题。
问完了,心中一时惆怅若失。
苏瑶思绪良久,“真好啊。”
不过她这些年也学了很多东西,有失有得,失之东隅也不必去想着别人的桑榆。
聊了许久,倒也真的像是同学聚会了,他也一直和和气气的。
何况桌上还是好酒好菜。
可闲聊过头之后,苏瑶才收到一个电话,来人是来问详细地址的。
她后知后觉地记得自己刚做了什么,忆起了往来的目的,挣扎一番后下不来台地告知了地址。
整个气氛就又僵了起来。
冷场良久,巴桑才开口:“……那我们继续玩吧。”
苏瑶避开人地点点头。
于是下一个问题就来了:“你接下来准备去哪呢?”
她抬手吃了一个奶渣。
苏瑶已经恢复了无话可说的状态,所以也没有问题好问的。
可游戏已经开始了:“那你会和你未婚夫一起去吗?”
苏瑶冷淡下来:“你问太多了吧。”
“这个游戏是这样的,”他摊手,“你在玩之前就了解过游戏规则。”
她又动手吃了个奶渣。
问题更难回:“你不会和你未婚夫一起进行下面的旅行了,是吗?”
苏瑶恼怒地瞥了回去。
他一下站了起来:“因为你重视这个进修,肯定不会找他这样拖后腿的人陪着你了。而你对这个地方又人生地不熟,肯定需要人陪着你——”
“所以呢,你是要自告奋勇吗?”苏瑶讥讽。
“不是,”巴桑手撑着桌子往下俯视,因为比她高一截。“你会找有相同经历的人,是吗?”
苏瑶抿着唇不说话。
他说:“我倾向于是第二支队的女老师,因为第一队只有你一个女生,而且你在有未婚夫的前提需要和一般男性避嫌,所以你会去找她们。但你是有个自己想法的人,故而会去找性格温顺偏软的女生,让她在旅途中全权听从你的想法。”
苏瑶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
只是她的手指轻动,把刚才亮起的手机屏幕熄了。
“而我,想知道这个人选是谁,只需要用昨天的方法就得到了。”
苏瑶冷脸:“这是犯法的。”
“我已经要进警局了,自然是不会怕进第二次。”他摆烂。
她一时气得发疯。
而且还不知是从信息被恶意泄露,还是从局面无法掌控开始。
总之,气愤先让人无法思考了。
巴桑又坐了下来,头顶黑了一片的压迫感也被收了回去。
苏瑶气愤地排除完了所有人为泄露的答案。
她来到无力的话题:“……那你究竟想怎样?”
一辈子都不想用手机了。
“我也不为难你,”巴桑摩挲着掌心,“但也不想委屈自己…你给我去转山,带着今天的悔恨去冈仁波齐转上一圈,我就原谅你。”
苏瑶松了口气,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以为对方是冲着让她家破人亡来的。
感谢对方信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
要不然,在这种权力对调的条件下,她简直毫无胜算。
不过转山是什么?
她似劫后余生:“那你以后也别监视我了。”
“我没有。”他说,“这些是可以被推理出来的,而且,是你身边的人不太行。”
没有个屁。
苏瑶正想开口争执,但又怕巴桑改变主意。
于是先强行按耐住。
他也凝了一会儿,没多解释:“转完以后,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