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挂在草地上,纤弱的草茎,撑起硕大的油润的叶片,瞧着不堪重负似的,可悄悄的,那枝干又伸长了些许。
相思像那株草,孱弱,但是坚韧。
像是永远也不会被谁打败。
李文翾抬手,轻轻推开门。
相思昏迷的第三天,他已经数不清自己多久没合眼了,以至于周遭一切像是和他之间有了隔膜,看什么都不太真切。
比如相思睁开眼正在看他。
下人们打了一盆温水过来,他亲自浸泡了布巾给她擦拭脸和身子,小心翼翼,怕碰到她伤口。
一抬头,她还在看他,眼珠随着他的动作转着,似乎有些好奇,又有些迷茫。
他骤然惊觉,这不是幻觉。
手中的东西啪嗒落了地,她的眼睫也瑟缩了一下,终于哼出一声:“好疼……”
真疼啊!
动一动,撕心裂肺的痛。
李文翾终于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跪伏在她床前,抬手去触摸她的额头,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问她:“醒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醒,却是她第一次清醒这么久。
相思没什么力气,疼痛也让她意识涣散,但这种伤口的疼痛又不同于未知的疼痛,就好像知道,伤口总有愈合的那天,所以连疼痛都仿佛带上了稍许的希望。
她想说些什么,可大约躺了太久十分虚弱,连开口说话都没有太多力气,于是只是用力捏了下他的掌心。
尽管那力道微弱,可李文翾悬着的一颗心,像是终于才得以喘息片刻,他低头,额头轻轻触在她手背,宛若信徒虔诚的祷告。
这让他想起一些很久远的记忆,关于母后的记忆是模糊的,但始终有那么一个形象,病弱的面容,虚弱的喘息声,闷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寝殿,他守在床榻前,尚且懵懂的年纪,却已经有了模糊的直觉。
母亲快要离世了。
但所有人都不让他上前,储君为重,他忧思过度,已然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
幼雏对于母亲的眷恋,在父皇的眼里是一种弱者的行为,于是更加强硬地要求他“一切如常”,如常进学、用饭、睡觉,甚至连流露出悲伤都是一种罪过,他必须用平静的面容去面对这一切。
后来在葬礼上,礼官悄悄拉住他,是要他连哭都要把握好分寸,不可过哀,亦不可太过薄情。
他在葬礼上看到母亲遗容的时候,是她那半个月里唯一一次见母亲,他被要求在房间里静思己过,至于母后,死亡已然是既定的事实,后宫里便有条不紊地预备着丧仪。
就连自诩情深的父皇,在融融夜色里,叫来几位亲信的大臣,商量的却是母后离世后,该抬哪位贵人上位,做那中宫之主。
或许从一开始,他对这个皇宫就充满了惶惑。
母后教导他成为一个好的太子,一个好的儿子,一个好的臣子。
他看到的,却是君不君,父不父,夫不夫。
这世道,总是这样荒谬。
他从一开始期盼的,不过也是一个家。
为此他可以用心苦读,做个称职的太子,可以劳心戮力,去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事。
前提是,他有个家。
但他从没有那个家。
直到他见到相思,那是他第一次生出与人亲近的强烈意愿,就好像这个人上辈子是他的手,他的眼。
她也的确心思澄明,孱弱、乖巧,被她保护着,便一心一意跟着他。
他像个幼稚的孩童抓住了一件心仪的玩具,无时无刻不想占有。
于是她离京去奂阳的时候,他愤怒。
不管不顾抓她回来,想把这世上所有好的完美的东西都给她。
但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给她。
他在她这里,向来是一无所有的。
……
师中仁是在半个月后皇后病情稳定下来才得以离京的,陛下问他想要什么赏赐,他说想要自己的女儿进太医院,李文翾亲自去见了那姑娘,她坐在木质的轮椅上,双腿以下全部瘫痪,盖着一张兔毛毯子,模样看起来也就十几岁。
其实剖腹取病灶,是她结合医书想出来的法子,她聪明、睿智,却苦于是个残疾人,且是个女子。
几个太医面面相觑。
“允。”李文翾并未犹豫,即刻应道。
顺便叫人拟旨,太医院改革,每年的考核不论男女,有特殊才能的特招特办。
李文翾问师中仁他可愿意进太医院,他摇头,说:“草民才疏学浅,专研杂病。”
意思是,进了宫,倒拘束了见识。
人各有志。
他了然。
就如相思把阿鲤叫去跟前,问他心中抱负。
阿鲤想了许久,只说:“国泰民安。”
这话大约是太傅教的,又或者阿兄教的。
相思指了指他的额头:“母后是问你,你长大了可有想做的事?”
阿鲤懵懂地摇摇头,倏忽想起妹妹,便说:“妹妹做什么,我便帮她做什么。”
相思终于能下地走走了,腹中的疼痛消散,伤口的疼也减轻许多,出了房门,她缓慢地走了几步,听夏在旁边伺候着,伸出手虚扶着她。
夭夭赶过来,在母后面前站定,乖巧地垂下手:“母后……”
相思看她一脸的脏污,问她:“又去哪里疯闹了?”
自从相思在燕山别苑长住后,李文翾便时不时带阿鲤和夭夭过来看母亲。
夭夭擦了擦脸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瞧有人在训狮,我便去看看,谁知那狮跑脱了,现场一片混乱,徐将军把我抱出来的时候蹭到的。”
相思拧着眉头:“莫要什么热闹都要凑,你偶尔也安分一些。”
夭夭怕挨骂,悄悄拉住哥哥,两个人站在一起,似乎才有了些底气,仰头道:“太傅说,人无知所以自大,井底之蛙便只可看到一方天空,夭夭想做那翱翔天空的鹰。”
她想要学很多东西,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相思心道,她和阿鲤,当真是两个完全不用的性子。
一个内敛,一个锋芒毕露。
对于储君人选来说,未必哪个好哪个坏。
但阿兄既愿意封她为皇太女,便是告诉世人,他并非迂腐守旧恪守祖宗礼法的人。
他的确只有一个儿子,但他还有一个女儿。
相思知道,这条路对于夭夭来说,太难了。
可自己性情怯弱守旧,未尝她便没有抱负野心。
于是相思也问她:“做翱翔天空的鹰,然后呢?夭夭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想成为和父皇一样了不得的人。”夭夭答道。
李文翾从宫里过来,下了马,解开披风递给身后人,一路疾行进入相思住的院子,远远看到院中人,步伐便更快了些。
他把手掌按在夭夭头上:“父皇?父皇如何了不得?”
“天下如棋局,父皇是执棋人。”夭夭仰头回答。
李文翾一愣,笑道:“谁教你的。”
夭夭撒娇地蹭了蹭父皇的腿,李文翾拍了怕她的脑袋:“去吧,跟你哥哥出去玩,父皇和你母后说会儿话,既要做执棋人,便更要跟太傅读书,人人都想做执棋人,可最后不过是棋中子。”
夭夭直到父皇要和母后亲近,便嘻嘻笑着,牵着哥哥的手去院落外了。
徐衍十分有眼色地跟上去。
其余宫人也顷刻间退下去。
秋末的冷风有些萧瑟,李文翾脱了自己的外袍罩在她身上。
相思埋怨他:“你和她说那些,她哪里听得懂。”
李文翾扶住她的手:“你莫要小看了她。”
夭夭早慧,早慧者总容易变得敏感多思,可她不是,她慧且勇,浑身上下好像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相思这片刻,已经累了,指了指旁边的凳子,李文翾却觉得石凳凉,于是自己坐上去,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怕她坐不稳,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手稳稳托住她的腰。
其实并不大舒服,相思便叹口气:“你还不如找个垫子给我坐。”
李文翾不满:“坐这儿是孤委屈你了?”
相思故意跟他唱反调:“不委屈吗?你腿硬得跟什么似的,我还觉得坐着不舒服呢!”
她皱着眉,避开伤口往他怀里挪了挪,企图找个舒适的位置。
他想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怕硌着她,结果刚一动,就被她狠狠拍了一巴掌:“你别动!”
她最近脾气可大了,动不动就要骂人,大约疼痛让人很难保持温和,所以她总是显得有些不耐烦。
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生气,甚至觉得喜爱,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觉得她哪怕是打自己骂自己都是幸福的。
“好好好,姌姌说什么就是什么。”他侧头,亲了下她的脸颊。
相思有些生气地捏他的脸:“你很不情愿啊?”
“没有,哪有。”李文翾正了正神色,“孤心甘情愿。”
相思撇撇嘴,忽然有些担忧地说:“阿兄,你封了夭夭皇太女的称号,差不多算改立储君了,太子的玉牒也更换了,你有没有想过,阿鲤长大了如何自处?”
李文翾自然思考过:“他们都尚且年幼,并不太懂得权利二字,此时换储,比以后更合适。夭夭是个不错的苗子,但性情确实乖张了些,封了储君也好约束一下她。至于长大后,兄妹情谊如何,与你我脱不开干系,也看他们自身心性,万事须筹谋,但也不必过于担心了。”
相思点点头,觉得脑袋有些沉,歪了头,靠在他肩上,可这微小的扯动,倏忽扯动了伤口,她疼得倒抽一口气,手脚都蜷缩起来,趴着才缓解过来。
她头抵在他的肩膀,小声埋怨:“我生他们的时候,也这么痛,可那时你不在,也没有觉得天要塌下来了。”
人有所依靠,总是会变的更娇气些。
“你是觉得孤不够痛,还要在孤心上插一刀?”李文翾有些哀伤地看着她,“祝相思,你总是让孤觉得,你有没有孤都一样。”
太想给她些什么,却总是给不出去,于是便越发成了执念和痛楚。
相思轻声笑了笑:“那你走?”
李文翾咬着牙:“你想都不要想。”
相思缓了过来,抬头,亲了他一下:“没有阿兄当然不一样,再没有像你这样需要我的人了。”
需要到,她害怕死去。
她是一个没有根系的野草,在风中摇摆漂泊,她到哪里都可以生长,这是上天赋予她的能力,可她其实心中是个极度渴望有人牢牢捆住她的人。
自由固然洒脱,但她更厌恶飘泊。
她喜欢阿兄,就像鱼儿喜欢水那样自然。
出来好一会儿了,李文翾抱她回寝殿,一边走一边嘀咕:“孤怕是被你下了什么药,看见你就五迷三道不着四六的。”
相思不满:“你自己的问题,关我什么事。”
“行,孤自找的。”李文翾轻手把她放在床榻上,“祖宗,饿不饿?”
相思摇头,“不饿,但是可以吃一点茯苓饼。”
李文翾点头:“好,孤亲自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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