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小半个月,相思的伤口才算基本愈合,转眼从秋末入了冬。
回宫的那天下了场小雪,气温骤然降下来,呵气成冰。
马车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和软垫,车内烧着碳火,相思被扶上马车,李文翾坐在她旁边,把手炉塞进她袖子里,又把毯子盖在她腿上。
出了别苑去往官道,相思掀开帘子往外看了看,青砖黛瓦,银装素裹,却也叫人心情好了不少。
一直憋在房间里,实在是快要闷坏了。
车夫小心翼翼,远远看见一个小石子,都要停下来,叫人清理干净了再行启程。
其实半月前,太医就说只要小心养护,就不会再有大碍了,只是李文翾一朝被蛇咬,反复确认才敢信。
相思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大约如今身体已然见好,许多事便看得开,也少了许多忌讳。
她忽然说:“其实我出宫,是怕死在宫里头。我一直觉得我习惯那里了,但到底还是觉得拘束。”
尽管更多是因为,怕死在他面前,他真的走不出来。
李文翾捂住她的嘴:“少说些晦气的话。”
“人总会死的。”相思被堵着嘴,含混说道,“十年百年,总要面对。”
李文翾眉头却拧得紧:“那就十年百年后再说。”
“你为何那么怕?”相思试图开解他,“我都不怕,其实阿兄没有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在北疆的时候,被毒箭射伤过,昏迷三四日,几度要不行了。我知道的时候很生气,气你不告诉我,可后来就不气了,你担心我,就像我担心你那样,既都把对方放心里,便更该珍惜相处的时光。”
李文翾不想提这个,他何尝不懂,只是无论多么清楚明白生死有命,可面对她躺在病床上痛苦不堪,他都做不到无动于衷。
如果她没了,他会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失去存在的意义。
什么江山,什么大义,不必非得是他来扛。
“嗯,你早上要喝咸粥,孤端错了甜粥给你,你气势汹汹说孤成心的,好半天没理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李文翾扣住她掌心,一副你反驳也好,气急败坏也罢,别想离我太远的样子。
相思一点都不想从他身边离开,她理直气壮道:“道理是那个道理,但日子是日子。”
“喔……”李文翾拖长了音调,“什么都叫你说了。”
自己都没过明白,倒学会教训人了。
诚然,道理是道理,但人若都能遵从道理,那便没有不会有极致的欢喜和悲伤了。
相思:“那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你都第二回了,我说了好几回我不爱吃甜的,你非要给我,你即便不是故意的,也是不上心,阿兄其实心里根本没把我放心上。”
说不过开始耍无赖。
李文翾张了张嘴,第一回体会到什么叫做有口难辩。
他歪头,扣着她的后颈吻上去,堵住她的嘴。
起初只是为了堵住她,亲上去却倏忽像是着了魔,不愿浅尝辄止,只恨不得把她吃进去,融进自己身体里。
她的唇很软,亲吻的时候喜欢抓他的衣襟,喘不上气的时候会推他,推不动会咬他的舌头和下唇,那细微的挣扎却像是某种诱惑。
相思像是挣扎的时候扯动了伤口,僵了一瞬,倒抽了一口气。
李文翾顿时停止了动作,紧张地看着她:“疼?”
相思深深喘了口气,脸色潮红着摇头,拧他的耳朵:“我快断气了!”
李文翾叹了口气:“你自己不会喘气,怪孤吗难道?”
“怪你。”相思靠在他身上,不给他继续的机会。
李文翾倒也没那么饥渴,只是觉得任何触碰都让他珍惜。
他把她轻放在腿上,微微颔首,理她的头发。
相思抬眼看他,觉得他脾气这么好还有些不适应,于是忍不住抬手扯他的衣襟:“阿兄?”
他正出神,闻言目光凝视她:“嗯?”
相思本来想气他,可看他温柔的眼神又放弃了,只是笑了笑:“你很好看。”
李文翾嘴角微微翘起来,又压下去,挑眉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相思撇撇嘴:“就知道你不会好好说话。”
“那……孤该夸你有眼光,还是夸你也美若天仙?”
“你还是闭嘴吧!”
“啧。”
……
徐衍跟在马车旁,低着头沉默不语。
恍惚觉得,娘娘好像从没生过病,什么意外都没出现过。
可他清楚地知道,陛下是如何心急如焚,又如何怒意勃发的?
娘娘的伤口刚缝合好的时候,陛下便守在身旁。
昏迷的时间漫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娘娘安静地躺着,陛下甚至忍不住隔一会儿去探娘娘的鼻息。
每次伸出的手,都带着不可抑制的轻颤,连呼吸都屏住,害怕一伸手,便触摸到地狱的边缘。
那双手,握着刀剑的时候,从来都是稳若磐石的。
每次摸到微弱的鼻息,陛下才会松口气,仿佛劫后余生。
伤口愈合的状况并不太好,昏迷的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几个太医紧张不已,娘娘的寝殿像是仿佛被什么冰封住了,连空气都凝结了。
人来人往,太医和宫人进进出出伺候着,陛下却始终一动不动。
之后连续十日,每个人都处在水深火热里。
徐衍偶尔隔着门窗看陛下,都觉得,若娘娘去了,陛下真的会跟着去。
陛下这小半生,其实过得一直并不如意,生来就是皇储,母后薨逝后,在这皇宫里便没有多少温情可言了,先帝对他极其严厉,后来变成忌惮和猜忌,继任的皇后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几个皇弟虎视眈眈,恨不得他早亡,好继承他的储君之位。
即便是待他最好的太后,也性情寡淡,因着非先帝生母,早就不插手国事,帮不了他什么。
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在先帝昏庸无能的那些年,独自撑着这江山,其实就连娘娘也帮不了他什么。
可娘娘就像夜归的旅人盼望的家中的那盏灯,风雪夜里一团小小的篝火,一个慰藉。
起初或许只是这些。
后来渐渐滚雪球一般,爱意滋生,越滚越大。
都说高处不胜寒,身居高位,身边人所做的一切便总是似有所图。
可娘娘不一样,陛下在她眼里,永远是那个会关心她睡不睡的惯,吃不吃得好,陪她难过,逗她开心的阿兄。
她什么都不图,她并不富有,却圆融自洽,自身丰足,甚至能分些爱给陛下。
而陛下坐拥江山,却常常不知道能给她什么。
徐衍想,大抵情至深处,便总带着苦。
因其太过美好,而现实总是要更磋磨。
到了明德门,从马车换成轿子,相思觉得不舒服,于是陛下让停了轿子,他弯腰,把人抱出来。
“也没有很不舒服……”相思小声说,“阿兄你这样不好,会被人议论的。”
她总是为别人着想。
李文翾抿唇,心道,他只怕没机会再抱她,谁爱议论便只管议论去。
“中宫无德,惑乱陛下,累及朝政,天理不容。”相思学着那些谏臣的语气说话。
李文翾忍不住笑了声,“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相思撇嘴,“陛下觉得我没有做妖后的天分?”
“你觉得你有?”
“我只是觉得你有做昏君的潜质。”
“那皇后多虑了,前朝后宫,孤都不会耽误。毕竟后宫就你一个,比前朝好应付多了。”
相思想了想,好像也是。
“哦,那陛下是觉得不满足?嫌弃后宫太冷清?”
“哪里冷清,你一个人可抵千军万马。”
……
“阿兄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一会儿。”相思终究舍不得他太累。
李文翾却并没放她下来的意思,“抱你也并没比抱一只猫儿重。以后加两餐,你一日吃五餐。”
相思不满:“不要。”
“孤看着你吃。”
“看把你闲的。”
事实上他忙得很,相思病着那段时间,他几乎一心扑在别苑,这几日政务都是在别苑处理的,如今她尚且没恢复好便着急回宫,也只是害怕朝臣生乱,叫他安心回宫中待着他又不肯。
回宫陪她吃顿饭,他便被叫走了。
相思坐着看了会儿书,觉得无聊,去院子里走走。
元元和冉冉在追逐嬉闹,围着她蹭来蹭去,徐德万怕两只猫没分寸,往她身上扑,叫人抱走了。
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雪,风吹过来,打着旋,冷气直往脖子里钻。
听夏小跑着跟出来,把狐毛的披风给她披上,换个新的手炉给她。
娘娘生病,整个皇宫里,大约就数她最难过,比之陛下都不遑多让。
如今娘娘好了,她比谁都开心。
相思说:“陪我出去走走吧!”
只不过离开月许,凤仪宫就显得没什么人气儿了,冷冷的,叫人不想待。
宫道上还没来得及清理,雪泥点点。
相思低着头,沉默地走。
一瞬间仿佛回到少时,有回跟阿兄赌气,从文华殿回东宫,绕了大半个皇城,故意躲他,可走着走着就迷路了,那天跟着她的小太监是阿兄身边的,她觉得难为情,也不让他指路,低着头闷头走,阿兄找到她的时候,气得大喘气,直呼她全名:“祝相思!”
相思那时候其实挺胆小,不敢抬头看他,倔强地低着头,听到他说声:“好了,是我的错,不该那么对你,原谅我行不行?”
她矜持了片刻,终于才忍不住掉下一滴眼泪:“我是不是总也不合阿兄心意?”
他那几天,总是挑剔她。
那日她也不过是同别人说几句话,他便说她读书不是饿就是困,只同人嬉戏打闹最积极。
她虽不及阿兄聪敏爱学,但总也不笨的,偶尔的懒惰也不过是比起他而言,在学堂上,夫子总也是夸她的。
不知不觉,相思走到紫宸殿,他在御书房里会见崔丞相。
两个人在商议西南方的匪患问题。
相思便想着在外殿坐会儿。
刚坐下,春久便迎出来,拱手道:“娘娘,陛下叫您进去。”
相思微微蹙眉,“他们在谈正事,我就不进去打扰了。”
春久为难道:“娘娘还是进吧,不然陛下该亲自出来迎了,您身子还没好,陛下怎舍得叫您在外殿坐着。”
虽外殿也烧了碳火,可总归是冷了许多。
相思知道李文翾的性子,没再拒绝,起身走了进去。
绕过屏风,李文翾起身过来扶住她,担忧道:“怎么出来了?出什么事了?怎么不叫人来传?”
他一连串的问题,倒叫相思有点愧疚,按住他的胳膊:“没事,你别紧张。我就是觉得闷,出来走走,不小心走到这里,就进来看看。”
她没好意思说,只是突然很想见他。
李文翾这才放下心来,扶着她坐下来,叫人把碳火烧得再旺些。
崔丞相拱手拜了拜:“见过娘娘。”
相思抬了抬手,有些不好意思:“崔相不必多礼,我一闲人,叨扰了,当我不存在即可。”
李文翾没提出意见,于是催丞相颔首片刻,继续方才的谈话。
两个人说些什么,相思都没怎么听,她只在他愁眉不展的时候才会想方设法替他分忧,大多时候,她全然相信他可以很好地处理一切。
尤其她现在生着病,半点脑筋也不想动。
只是没想到,崔丞相走的时候,她已经靠在他肩膀上睡着了。
崔相离去的脚步声把她唤醒,她睁开眼,忍不住坐直了,“怎么不叫我?”
李文翾虚空在她嘴巴上指了一下,“口水擦擦。”
相思混沌着,霎时清醒,忙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心道一把年纪在外人面前丢脸,未免太有失体统,擦完后才发现他又耍她。
于是气愤拍他一巴掌,“你真是无聊透顶。”
李文翾偏过头,耸着肩膀笑起来。
怕她胡乱动又把伤口扯开,抬手攥住她的手腕,“就离开一会儿就不行,就这么黏着孤?”
相思终于想起来自己为什么想过来了,她搂住他脖子,问他,“阿兄,你少时有一阵,对我特别凶,我都怀疑,你是不是那时候讨厌我。”
这简直天方夜谭,李文翾矢口否认,“绝无可能。”
相思再三提示,他终于想起来,撇嘴,“喔,你整日里跟别人说闹对孤爱答不理,还不许孤生些闷气?”
相思茫然:“我哪有?”
他轻哼,不答。
时隔多年,她才终于回过味儿来,一言难尽道:“阿兄的心眼怕是比针尖还要小。”
李文翾并没否认,从头到尾,从始至终,是他放不下,舍不掉,害怕失去。
相思看他一瞬间落寞的神色,以为自己戳他伤心处了,于是伸出尾指,拉了拉他的尾指,试图逗他说话,“你生闷气,怕是也觉得自己无理取闹,不然你那得理不饶人的性子,怎么会闷着。”
李文翾只是别过头:“孤偶尔也会怕惹你厌烦。”
相思张了张嘴,像是突然不认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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