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初一,从午后开始就又落起了雪,到黄昏时,屋檐树木上已覆盖了薄薄一层。
褚妘披着藕粉色大氅立在廊下,盯着殿门的方向,望眼欲穿。
拂香看不下去,忍不住上前相劝:“公主,雪路难行,天色也暗了,苏少将军应该不会来了,我们先进去吧。”
褚妘眼底闪过一丝黯淡,但随后就消散,语气坚定:“我再等等。”
他答应了她来,就一定会来的。
他只要应下的事,就不会无缘无故失约,即便被绊住了,也会递消息进来。
拂香见公主态度坚决,心知劝不动,便去给公主换了个手炉,继续等。
褚妘捧着手炉,一股暖意流进心间,她望着雪花,突然想起了她与苏枕堂的初遇。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也下着雪。
那是那年的初雪,没有今日大。
那天,是她的及笄礼。
参加她及笄礼的人不少,一整天宫殿都是热热闹闹的,礼毕后,她很有些疲乏,便到侧殿稍作歇息,路过园中一珠银杏树时,突有积雪落下。
她下意识仰头,迎面就洒下零散的积雪,几乎染白了头发。
雪尚小,树枝上的积雪并不多,痛倒是不痛的,只是凉的刺骨。
有几片雪落在她睫毛上,朦胧中,她看见一位少年从天而降。
他一身鲜艳的窄腰劲装,束着的马尾已略有些松散,却丝毫不显凌乱,反而衬的他散漫不羁。
他发上沾了不少白雪,落在她面前,对上她的眼神时,面色还有几丝茫然。
像是…初醒似的。
但这大冷天,还下着雪,谁会到树上睡觉呢?
褚妘那时心底还曾怀疑过,这面容俊朗的少年郎,莫不是个傻的。
直到他字正腔圆的开口:“你没事吧?”
拂香早已经吓得护在褚妘跟前,听见他开口便防备道:“你是何人?”
今日出现在这里的都是贵人,且看眼前人气宇轩昂,衣料华贵,拂香没敢直接斥责,而是先问了人的身份。
此时,其他宫女已经替褚妘擦净落在脸上的雪,视线清明下,少年更加生动俊朗了。
随后,褚妘的视线往下,落在了少年的腰间,她微微一愣后,在苏枕堂回答前,轻声开口:“苏公子?”
少年苏枕堂闻言略有些惊讶:“你认得我?”
褚妘朝他示意:“你腰间挂着的是阆王府的令牌,阆王府没有公子,且今日阆王府只有苏家来了。”
苏枕堂顺着她的视线看了眼,而后咧嘴一笑,拱手道:“在下苏枕堂,方才失礼了。”
褚妘轻轻勾唇:“无妨。”
“不过…你方才是在树上睡觉吗。”
苏枕堂点头:“是。”
“可是,在下雪啊,你不冷吗?”褚妘疑惑道。
被公主这么一问,苏枕堂便也觉得这个行为好像是有些不符合常理,便解释道:“我上去睡觉时,雪还没有开始落。”
谁知一觉醒来,雪落满头,还洒了人一身。
“我不惧寒。”他补充道。
褚妘若有所思。
她及笄礼开始时,就已经有零星几片雪花了,所以他在她及笄礼开始前,就已经在这儿睡觉了。
“方才惊吓到姑娘了吧,我在这里给姑娘赔个不是。”苏枕堂拱手弯腰歉声道。
褚妘眼神微闪。
他不认识她。
也是,他在军营,她在后宫,且都很少参加宫宴,他今日也没有观礼,不认识她也在情理之中。
这时,拂香皱了皱眉,道:“这是四公主。”
苏枕堂闻言明显怔住了。
他先是惊讶,而后是恍然,再就是有些心虚。
他原以为是哪家姑娘路过此地,听闻她身份后,他想了想,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而心虚是因为…
他方才的话中暴露了他并没有去观礼。
今日他本不想来,是被郡主府的小公子硬拽来的,说什么公主及笄阆王府得来人,但阆王来也不太合适,可阆王府又没有小辈,而他的父亲是阆王府部曲,也是阆王最信任的爱将,如此,他也算是阆王府的人,可代表阆王府来观礼。
正在苏枕堂有些不知所措时,只听褚妘温声道:“礼已经结束了,很快就要开宴,苏公子可知道路?”
公主不追究,且主动解围,苏枕堂自是松了口气,感激道:“知道的。”
苏枕堂随后恭敬告退,待公主先行后,他才脚步飞快的折身离开。
他本只想寻个清净地儿稍作歇息再去观礼,却没想这一觉竟然睡到了开宴,顾公子寻不到他,恐怕要着急了。
昨夜那群人非拉着他玩什么行酒令,到天将亮才罢休,他这才睡下没多久,就又被顾公子给抓起来了。
他底子再好,也有些扛不住,便趁无人注意时,跑到树上小憩。
当然也不是他喜欢睡树,主要是这是宫中,宫殿都乱睡不得。
少年苏枕堂走的飞快,却不知公主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的背影,眼底带着某种异光。
对苏枕堂来说,那只是匆匆一面,未曾在他的心底留下什么痕迹,而对于褚妘来说,却是少女春心萌动的开始。
从那天起,公主心里就装了一个鲜衣少年,随着时间的增长,越陷越深,可她深知她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于是,她只能将他藏在心里,从不敢提。
她自认不为人知,却在后来其中几次与苏枕堂遥遥碰面时,都被褚玥看出了端倪。
少女看心上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雪越来越大,天边的光亮也要消散了,褚妘眼底也越来越黯淡。
他还没有来,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吗?
这个念头才落,公主的视野中就缓缓出现一抹墨绿色的身影。
他没有撑伞,迎着雪而来,发顶上已经白了一片,与记忆中初次见面的少年渐渐重叠。
褚妘眼神一亮,不顾拂香的惊呼,提着裙跑下长廊,迎向她的心上人。
拂香只能赶紧撑开伞追了出去。
苏枕堂一进殿门就看到了立在长廊下的公主,不可否认,那一瞬,他的心狠狠揪了揪。
他心里莫名出现一个念头。
他应该来早一些的。
从早晨看见镜子中那张惨不忍睹的脸时,他就开始踌躇,一直徘徊到晚饭,才终于咬着牙出了府。
他答应了她,若是不来,也不知这娇气包会不会哭。
他实在怕她掉金豆子。
看着公主在雪中展颜朝他跑来,苏枕堂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眼也不错的看着。
公主那夜问他的问题,他今日想了整整一日都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可就在这一刻,他好像突然就有答案了。
在看见立在廊下的她时,看见她朝他跑过来时,看见她笑魇如花时,他心里那团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蓦地就有了头绪。
他好像一下子就抓住了源头,毫不费力的就将它解开了。
他的眼前,心里,顿时豁然开朗。
他是想见她的。
怕她掉金豆子,不过是个借口,且还是一个证明着他动了心的借口。
若他真的不曾动心,她掉多少金豆子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更不会牵动他的心绪。
而他是何时动心,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
当苏枕堂看着公主的裙摆在雪中飞舞时,他轻轻勾了勾唇,抬脚大步迎上去。
她已经朝他走了很远很久的路,他又怎能心安理得的等在原地。
他抬脚的那一刻,他清晰的看见公主眼底的光又明亮了几分。
他的心突然一疼。
她到底喜欢他什么,值得她不辞艰辛,默默忍受,而今他不过才朝她走了一步,她就已是满眼欢喜。
她是金枝玉叶,何苦为他如此。
二人走到跟前,双双停下。
苏枕堂低头看着那张被冻的通红的小脸,轻轻皱了皱眉:“我说过来,就一定会来,你在殿内等着就是。”
褚妘听出他声音的柔意,眼神更亮了,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他,抿着笑意轻轻点头:“嗯。”
苏枕堂在公主清澈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他微微愣了愣后,上前一步,一手将公主拢在怀中,一手去接拂香手中的伞。
那一瞬,褚妘的鼻尖碰到了他的胸口。
属于他的气息将她笼罩,让她一时头脑有些发晕。
“下着雪,跑出来做甚。”苏枕堂将伞撑到公主头顶,才皱眉道。
她身子娇弱,若感染了风寒又有得折腾。
褚妘回神,偏头看向他,红唇轻启:“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苏枕堂一滞,半晌才道:“记得。”
那天,他错过了他的及笄礼。
“那天,我们初见,你淋了雪,也抖落我一身。”褚妘轻轻道:“那时候,我们一起白了头。”
那天,她看着他的背影时也曾想过,这从天而降的,染白了她头发的少年会不会就是上天赐给她的姻缘。
苏枕堂没想到那天并不美好的遇见,在她心里竟是这般景象和寓意,他的心再次紧紧揪着。
她就是从那时开始喜欢他的?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
苏枕堂手臂紧了紧,将公主揽进怀里。
褚妘乖顺的,心满意足的依偎在他怀中,欢喜的眼眶都有些泛红。
雪中,二人在伞下相拥。
很长一段时间,周遭一片寂静,可看着这一幕的人,却都不由鼻尖发酸。
拂香侧过身,偷偷抹了抹眼角。
暗恋一个人的滋味她不懂,但她能从公主身上体会到一些,那种感觉其实并不好受,好在如今,公主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一切,都好起来了。
很久后,苏枕堂道:“先进去吧。”
褚妘轻轻嗯了声。
接下来的那段路,苏枕堂将怀里的人护的很好,再未让她经受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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