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小寄梦一日日地长大了,从小丫头会走路时起,崔衡便带着她到处疯玩,骑马、玩弹弓,下河摸鱼,一晃过了五年。
原先空旷的小院里盖了座竹楼,竹楼边上还有架秋千,崔衡不知从何处引水成渠,流水环绕竹楼,颇有隐居之趣,渐渐的,谢清芫乐不思蜀,觉得若无战事,在此地生活也不错,只遗憾山遥路远,南边虽无大战事,但也不算太平,这数年里,她竟一封来自京中的信也未收到过。
好在崔衡说,最多再有三年,边境便可平稳,届时他会升迁调回京中,谢清芫便能与谢家二老团聚。
这日谢清芫正坐在秋千上看书,横空飞来一个天外来物,吓得她花容失色,慌乱间将书册扔了,险些从秋千上摔下。
谢清芫狼狈拾起书册,身侧传来一声隐忍的笑,树上,一大一小两个人正悠闲地晃着腿,崔衡一身墨衣玄冠,身侧坐着梳双平髻的女儿。
他大概是吃了不老药,二十七岁的男子和十九岁时的模样相差不多,带着女儿玩时,瞧着像哥哥带妹妹。
谢清芫原本愠怒,看到拿弹弓的是崔寄梦,顿时没了气,拾起书册。
她刚转身,崔寄梦扭着小脑袋看向崔衡:“爹爹真厉害,你怎么知道把弹弓给我,阿娘就不生气了!”
崔衡忙捂住女儿的嘴,但已来不及了,谢清芫背影顿了顿,略微回头,轻勾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这一笑看得崔衡心中悸动,他十九岁时娶回的姑娘,成婚八年之久,一颦一笑仍旧叫他心里漾开涟漪。
他利落地从树上跳下来,伸出双手:“乖,下来,爹爹接住你。”
谢清芫担心女儿摔了,忙上前欲制止他,崔寄梦已从树干上站起,伸出双手像只展翅的彩蝶,毫无畏惧地从树上跳了下来:“爹爹!快接住我!”
崔衡稳稳接住女儿,父女为这短暂的兴奋畅快大笑。
谢清芫声音柔婉:“好玩么?”
小寄梦嗯嗯地点头,崔衡却暗道不妙,将女儿稳稳放下,揽住谢清芫肩头:“夫人,是我鲁莽,考虑欠佳,不该带女儿爬树,求夫人责罚。”
“崔将军算盘打得挺响。”
谢清芫不冷不热地笑道,将他的手轻轻从肩头掰下,从容离去。
崔衡落了空,低头无奈地笑,双手抱胸慢悠悠跟了上去。
(十五)
景元三十年。
南越联合南方数蛮族,进犯郢朝边境,崔衡奉命奔赴沙场。
大军开拨前,谢清芫心烦意乱,数日难以安眠,这夜她好容易入睡,耳边却似有人在念一段久远的故事。
“七月,太子亲自以身为饵,将南越敌军诱于交趾郡,欲永绝后患,然因奸佞勾结军中将领拦截调兵急递,援兵久久不至,致众将领被困,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
梦中的谢清芫听得这一个残酷的字眼,顿时冷汗涔涔。
耳边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渐渐淡了,她的神魂好似从身体中抽离,四处飘荡,来到一处满目焦土的战场,树上余烬未灭,地面被鲜血浸红。
到处都是死亡的气息。
她在尸山火海中看到几个熟悉的影子,被护在最后方的是当朝太子,然而他也已了无生机,在太子的跟前,一名玄甲武将撑着剑半跪在地,身上铠甲尽是刀剑划过的创口,瞧不出面貌。
但谢清芫一眼便认出这个身影,她艰难地朝他飘去,跪坐在他跟前,想伸手去触碰他满是鲜血的面颊,却如何也触不到。
“夫君……”
她不停唤他,那年轻将军却岿然不动,唯有凌乱的鬓发在风中轻荡。
谢清芫哭着想去拥抱他,却发觉自己的身子也轻如空气。
她跪在他跟前一遍遍喊他,求他醒来,甚至极尽谩骂,希望能将他骂醒,但却都无济于事。
后来她又飘回崔家老宅,阴雨连绵,昏暗的宅子中,一年轻女子拿着封书信,面无表情地将其付之一炬,女子形容枯槁,谢清芫凑近一看才发觉原是自己。
怪异之处在于,那封信虽化为灰烬,但她却知道信上写了什么。
信是谢遄写的,称她当初不守礼节让家族蒙羞,父母以她为耻,又暗示她并非谢家的孩子,谢清芫心口一阵揪痛,可后头还有更为痛心的画面,她瞧见自己因丧夫之痛和被母家抛弃而绝望,变得半疯半醒,时常幻想自己追随夫君而去一了百了,只是因为幼女尚小才忍着悲伤强颜欢笑。
可有一日她产生了幻觉,见女儿变成恶鬼,念起她当初在京中正风光时作的一首诗,对她露出嗤讽的笑。
她受了刺激,竟险些将女儿掐死,还对年幼的女儿说“若不是你我早已远走高飞,是你害了我”这般疯魔的话。
梦中的她无比自责悔恨,因怕自己再失去理智伤害幼女,将自己锁了起来,后来用一根白绫和半瓶□□了结此生。
接下来的画面就像翻书一般飞速掠过,她好似成了看话本的人,瞧见被她和崔衡宠得无法无天的掌上明珠因身后无人变得怯懦胆小,画面停在婆母逝世,后来的事谢清芫便看不到了。
她只知道,她的女儿从此无人可依。
深夜,崔衡被低低的啜泣声吵醒。
点烛一看,妻子不知做了什么噩梦,紧紧蹙眉,面颊湿漉漉的,被泪洗了一遍。
他万分心疼,伸手在她肩上轻拍:“清芫,醒醒,那都是梦。”
拍了好一会,谢清芫都未醒来,崔衡无法,在她肩头咬了一口,往日他只要肩膀,谢清芫就会第一时刻醒来。
果然此法屡试不爽,谢清芫倏然睁眼,照例伸手赏了他一巴掌。
“我的好夫人,你可算醒了——”
崔衡话还未说完,谢清芫扑到他怀里,哭得更难过了:“夫君……”
她像个丢了糖的孩子,紧紧抱着他,崔衡一个武将都被勒得险些喘不过气,见妻子如此,大抵猜到她梦到了什么。
崔衡内心酸涩,自打嫁他之后,每逢他出征前,她都夜不能寐,他在战场上那些日子,她又是如何过来的?
他双眼发涩,抱紧了妻子,用平日哄女儿的方式,在她后背轻拍。
“没事,别怕,梦都是相反的,这一仗结束,我就能带你回京了。”
谢清芫抱着他哭了许久,这才断断续续地,将那个梦同他悉数道来。
崔衡再三安抚,直到黎明才将妻子哄得睡下,因谢清芫一番话,他亦彻夜难眠,从前孑然一身时,不知生死可畏,如今有了妻女,才开始眷恋人间美好。
一个梦便将谢清芫吓得如此难过,他才知道做武将的家人有多难。
是他苦了妻女,可忠孝两难全,战场上千万将士,哪个没有家人要记挂?总得有人捍卫疆土,才能保万家团圆。
后来几日,谢清芫心事重重,因她得知消息,此次太子亲自率军出征,随行将领亦和她梦中听到的名录一样。
她此前并未听过这些人的名字。
这实在怪异,谢清芫将此事告诉崔衡,崔衡沉默片刻,揉了揉她发顶:“傻夫人,你这是疑神疑鬼了。”
谢清芫难掩不安,可她知道即便崔衡知道此行有去无回,亦必定会去。
临行前一日,她亲自下厨。
佳肴做好了,她将一碗早已舀好的鸡汤推到他面前:“夫君。”
崔衡似有为难,最终端起鸡汤,但只怔然看着汤碗。
谢清芫亦盯着那碗鸡汤,释然笑道:“夫君,喝吧,我并未将药放入其中。”
此前她偶然从游医处得知,有种药可让人卧病在床数月,她也曾亲眼见证过那药的奇特之处,前两日她万分不安,去寻了那游医,重金买下那味药。
今日下厨时,她的确往碗里加了药,但最终倒掉了。
崔衡是将门之后,非贪生怕死之辈,她若为了小家安稳让他躲过此次危险,纵使他不会怪罪她,她也于心难安。
她接过他手中汤碗,一饮而尽:“先人有云,天下大乱,无有安国;一国尽乱,无有安家。即便夫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兵士,我也不能这般自私,但我的意思并非是你可以坦然赴死,崔衡你记着,若你此次不能平安归来,我便随你而去,你若不想寄梦将来孤苦无依,就保全自己。”
她神色淡漠,语气冷然,让崔衡恍如回到初识时,她尚还是那位冷傲的世家贵女,对他不屑一顾,如今她却在用自己做威胁,命令,或者说是恳求——
恳求他平安归来。
崔衡眼眶发涩,重重吞咽了下,将翻涌的情绪咽下:“我答应你,定平安归来。”
谢清芫给他推过去一盘菜:“尝尝,若是好吃,等你回来我还给你做。”
“好。”崔衡低下头,重重扒了一口饭,将眼底酸意藏在碗后。
次日,崔衡出征,谢清芫立在长亭里,目送着军队如长蛇蜿蜒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身往回走。
(十六)
深夜月明星稀,偶有鸟雀从山林间掠过,崔衡立在山顶望着下方地形。
他也做了个奇怪的梦。
但梦见的并非战场上诸事,而是谢清芫,梦中他出征的日子里,谢清芫一直念佛吃素,日日诵经祷告,在他战死的消息传来那日,谢清芫在佛前静坐许久,从清晨到日暮,纹丝未动。
后来她忽而起身,愤然将那樽佛像和众多香火拂落在地,狼狈地蹲在地上痛哭道:“崔衡……你个混账!”
那个梦让他揪心了数日,就在方才,太子唤他前去议事,称自己想以郢朝储君的身份为诱饵,将敌军将领引入城内,并悄悄调兵埋伏在周围城池。
太子问他对此计有何看法,崔衡蓦然想到妻子的那个梦,他称太子是储君,此事不可轻易下决断,暂未表态。
如今立在山上,崔衡神色越发凝重,想到梦中妻子失魂落魄的模样,哪怕只是疑神疑鬼,他也不得不审慎对待。
得想一个计策,既能以最小的代价击退敌军,又能保全自身。
崔衡在山上立了很久,直到河倾月落时才转身,匆匆往太子营帐去。
崔衡在交趾郡昼夜不眠时,谢清芫在桂林郡亦是难安,白日里,她带着五岁的崔寄梦去为因洪涝流离失所的灾民施粥,救济灾民,亦救济自己。
看着女儿懂事的模样,谢清芫想起那个梦,越发自责。
虽是梦,但何尝不是重来一次机会?若噩梦成真,崔衡当真回不来,这回她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三月里,边境传来消息,此战损失惨重,但最终一举击溃敌军,将蛮人打怕了,向郢朝俯首称臣。只是太子因这场恶战受了重伤,更折损了数名将领。
消息是谢清芫从郡守处得知的,因洪涝,书信滞慢,得知时,大军已到城郊。
谢清芫带着女儿,匆匆去城外迎接,那一行出征时威风凛凛的队伍,归来时只剩一半,想到那些丧于沙场的忠魂再也等不到妻儿父母的问候,她眼眶也不由湿了。
从前还是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闺秀时,她只知战争于国于民不利,但从未如此真切地体悟到其残酷之处。
若不是崔衡,她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
崔寄梦稚嫩的声音打算她的思绪:“娘,怎么前面几个没有爹爹啊?”
谢清芫心下一沉,颤着声道:“也许你爹爹受了伤,在后边呢。”
一排排兵将从长亭路过,却仍不见崔衡,谢清芫手心渗出汗来。
前方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徐徐驶来,谢清芫隐约有某种直觉,死死盯着马车,只希望不是她想的那样。
马车在母女二人跟前停下来,一位兵士招呼道:“把崔将军抬出来!”
谢清芫几乎站不住,握紧崔寄梦的手,喃喃道:“孩子,别哭……”
自己面上却不听话地流下两行泪,马车的车帘被掀开,一个身穿墨衣的男子躺在一个用竹子捆成的简易架子上。
谢清芫泪眼朦胧,恍如回到梦中,眼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架子被抬近了,崔寄梦欣然叫道:“爹爹!”
崔衡艰难地抬起头,看向妻子:“夫人我没事,别哭啊。”
谢清芫这才从噩梦的缠绕中挣脱,扑到跟前,看着崔衡僵硬的身子及手上缠着的布条,哽咽道:“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崔衡难以为颜,一旁的兵士道:“崔将军受伤不重,只是不慎误食了毒草,这会除了脑袋浑身都动不了,过几日便会好了。”
谢清芫破涕为笑,握住他的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崔衡挑眉得意道:“何止平安归来了,你夫君我此次立了大功,如今战功加身,不日便能带你回京了,高兴么?”
“高兴……”谢清芫点点头,用袖摆替他细细地擦去鬓角的尘土。
一家三口坐上了回府的马车,谢清芫反复检查他身上,确认没有重伤大松一口气,崔衡勾唇笑了笑。
“夫人放心,还能用。”
话音方落,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崔衡畅快地笑了,看着妻子的眼神愈发温和:“多少日子了,就念着夫人这一巴掌呢,如今可算如愿了。”
“呸,都这样了没个正形。”
谢清芫背过身去不理会他,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可崔衡却看到她下颌处挂了一滴晶莹的泪水。
他眼眶亦泛红,想替妻子拭泪却动不了,好在一旁的崔寄梦已伸出小手,跪坐在谢清芫跟前,心疼地替她擦泪:“阿娘别哭,爹爹回来了。”
“嗯……”谢清芫含泪点头。
马车渐行渐远,载着一家三口汇入拥挤大道,往人间烟火处驶去了。
春风拂过,道旁柳枝轻摇,远处江上飘来渔人飘渺悠远的歌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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