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南歌哑口无言。
一会儿是翠鸟化人,一会儿是三清山神,连带着她这个凤凰一族宗家的独女,也成了从书中蹦出来的颜如玉。
最可怕的是衍羲和那双湿漉漉眼睛里的深情,黏糊得几乎能拉出丝。
周遭书生纷纷发出恍然大悟的‘噢——’声,听得凤南歌羞赧得几乎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衍羲和欣赏了好半天她的尴尬表情,才得意洋洋地转回身。
“好了好了,”怕她出言拆台,衍羲和急忙对一众书生道,“别在这里傻站着了,院子里的人都如饥似渴,等着我们一起清谈呢,进去再说。”
说罢对她使了个眼色。
使眼色?你污蔑我是你的……你的颜如玉不说,你还敢对我使眼色?!
凤南歌瞪他,衍羲和却只舔了下嘴角,表情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
方才听书生们称衍羲和为‘先生’,还以为是因为衍羲和年纪最长,可直到进去才发现,此先生非彼先生,衍羲和竟是这里的教书先生。
书院虽破,内里却一尘不染,穷书生们三五成群,手执书卷,见衍羲和后纷纷见礼,然后才各自落座。
衍羲和捡了个蒲团,放置到人群的角落,示意凤南歌坐这处。
“这位是——”坐在前面的书生甲低声问身边人。
“是先生的颜如玉。”书生乙同样低声答。
凤南歌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她实在是不想再跟着衍羲和再编瞎话了,生怕那人追问‘颜如玉是谁’。
好在书生不比市井人八卦,后者只睨了前者一眼,示意‘不该问的别多问’,前者便也耸耸肩,继续钻研手中书籍,很快对她这个‘先生的颜如玉’失了兴趣。
……还好还好。凤南歌松了口气。
在仙界的学府里,先生总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而衍羲和却截然不同,没有任何上位者的架子,拖着另一个蒲团,拖到书生坐席的正中盘腿坐下,与其说是先生授业,倒不如说是像朋友之间的闲聊。
“大丈夫生而为用——”衍羲和开启了今日清谈的主题,手中麈尾点了点书生乙,问他,“数你最博古通今,你来说说,是也不是?”
“回先生的话,学生以为,这要从两个方面说起……”
书生乙确实学识渊博,先提仲尼,后提云长,引经据典,坐在蒲团上侃侃而谈,吸引了诸位书生的目光。
衍羲和纤长白皙的十指彼此交扣,也摆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模样。
可凤南歌却看怎么觉得衍羲和深邃的目光不大寻常,与其说是侧耳细听,倒不如说——
——好呀,学生们在认真辩论,你身为先生,居然在这里走神呢。
凤南歌看着那双眼,想笑又不敢笑。
湿漉漉的眼睛眨了眨,又眨了眨,最终缓缓在她脸上聚焦,眉毛挑起来,显然是意识到她发现了他的小秘密,眼里有狡黠神色一闪而过。
糟糕。
凤南歌顿时心道不好。
她之所以能成为学府里有问必答的好学生,那是因为家里人教她,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所以每次上课之前都要提前把当日的内容预习好几番。
可这次她却对清谈的内容半点准备都没有,只慌乱垂下头,心脏砰砰跳。
“我那颜如玉——”衍羲和温润嗓音叫她。
凤南歌咬紧牙关。
“——前面的黄三,到你了。”
你这坏心眼!
凤南歌猛地抬起头,试图用眼睛瞪死衍羲和,正中央的男人却只当看不见,深情地望着黄三,嘴角噙着一抹笑。
*
授业结束,书生们纷纷铺开宣纸,记下今日清谈的点睛之处。
衍羲和四下走动观瞧,夸这人分析能力细腻,夸那人记忆力惊人,前前后后将所有今日未曾赞美过的书生都赞美一遍,最后才来到凤南歌桌前。
“感觉如何?”衍羲和殷勤地看着她,“若是之前没有你的陪伴,我定然走不到今天。我平日不曾带人过来——”
衍羲和的声音不算小,前排好事的书生甲闻言顿时回头,清了清嗓子,揶揄道:“是是,先生不曾带人过来,上上次没有路人旁听,上次没有至交旁听,这次也没有颜如玉旁听,下次先生准备不带谁旁听?黄金屋吗?”
书生们各自哂笑。
前一秒刚说完不曾带人过来,后一秒就被书生拆台,看来衍羲和这先生当得还是有可取之处的,至少学生们愿意与他玩笑。
毕竟与其敬畏传授知识的那个人,倒不如敬畏知识本身。
衍羲和被拆台了也不恼,只晃晃脑袋,辩解道:“上上次是偶然,我与那路人相识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上次的至交是他自封,跟进书院亦是他个人的行为,我可从未承认;这次不一样,这次是我第一次主动带人,非是外人,而是内人。”
内人。
彼时日头暖融融地晒下来,凤南歌只觉得被这人头顶点翠发冠的反光迷了眼,心脏一瞬间漏跳了半拍。
“噢——”书生甲作恍然大悟状,“内人,明白了,明白了。”
衍羲和斜睨他一眼:“幸亏你明白得早,今日就不罚你抄书了,不过扫院子的活计归你,其他人替我看着他点啊。”
众书生纷纷笑着称是。
书生甲未得惩罚,眼珠转了转,还嫌皮痒,又嬉笑着问了句:“先生还未回答学生刚刚的问题呢,这次是内人的话,下次带谁啊?”
凤南歌虽然很想澄清前面‘内人’的那句话,说她不是他的谁,不过还是先行闭上了嘴巴,她更想听听衍羲和的答案。
“嗯——下次带谁?不知道啊。”衍羲和摸了摸下颌。
书生甲:“哦?这世上还有连先生也不知道的问题吗?”
衍羲和只盯着凤南歌看,眸光灼灼:“那是自然。因为这问题的答案其实并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她。”
取决于她,取决于她什么?
先是路人,然后是至交,现在是她。
下一个是谁?和她有什么关系?
衍羲和却不肯再多说,只高深莫测地笑笑,湿漉漉的眼底似有虹霞飞过。
*
出了书院,衍羲和把进书院前摘下来的名贵首饰逐一戴好。
——凤南歌这才反应过来,书院是清净之地,书生又多半穷困潦倒,出入这种地方显然不适合穿得像只花蝴蝶,自然要把扳指和项链摘了,和田玉佩倒是无所谓,毕竟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这人虽然满口瞎话不假,却又在细微之处洞察力惊人。
除此之外呢?
没有了。
他的确是为她展示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不假,可书院里的书生却也只以为衍羲和是书院聘用的凡人先生,对作为乐师的衍羲和一无所知。
像个十八面玲珑的骰子,摇一摇,扔下来,贴着地的只有一面,剩下的仍然都是谜团。
衍羲和显然没注意到凤南歌这点不清不楚的小心思,伸了个巨大的懒腰,双手豪气地向两边一分,介绍道:“当年你族于三清山顶举族成仙,天边霞光万道,自然吸引了不少附近凡人瞩目,见你族得道升天,便也跟着搬来此处定居,蹭蹭仙气。时间久了,三清山脚已经发展成了个完整的集落。以我面前这条路为分界线,左手边是永宁坊区,右手边是市井区,永宁坊口菜码新鲜水嫩,市井区小吃摊贩众多。”
凤南歌走到小路正中,左右环顾,眼看着黄发垂髫自得其乐,便又望回衍羲和。衍羲和湿漉漉的眼睛里满是等待夸奖的自得神色,好像真有那么点守护这方土地的山神意味了:“如何?是买了菜回山顶等我这翠鸟先生做饭给你吃,还是想尝尝三清山脚的凡间特色?”
凤南歌不由得露出个小小的微笑:“我突然想到一句谚语。”
衍羲和眨眨眼:“什么谚语?”
凤南歌:“要叫马儿跑,得先叫马儿吃饱。食材容后再买吧,我先请你吃顿好的。”
衍羲和满眼谴责地看着她,似乎很不满意自己被比喻成一匹马,凤南歌也学衍羲和,率先走在前面,只当看不到。
*
近五百年过去了,三清山脚早已沧海桑田,这次是凤南歌引路,目的地相当显眼——旁的建筑建在陆地上,唯独这座酒楼立于海上,用竹桥连了条通路过来,头顶不少纯白色的海鸥正打着旋儿的飞翔,再走近些,偌大牌匾现于眼前,上书三个大字:海中月。
这酒楼海中月的主人姓皎,性格温吞,也是鲛人,是皎姣他们家一个旁支的亲戚。小时候凤南歌没少跟皎姣来这里捉迷藏,皎姣叫海中月的主人小舅,凤南歌便也跟着小舅小舅的叫,虽说后来捉迷藏这种‘不够得体’的行为被母后严令禁止,落在她身上的修行也日渐严苛,可在闲暇时分,凤南歌仍喜欢下山去海中月坐坐,吹吹海风,眺望一下无边无际的大海。
走过长长的竹桥,凤南歌踏进海中月,先笑着叫人:“小舅。”
门口掌柜正拈着夜明珠算账,闻声从账本中抬起头,眼前一亮,矜持地弯起嘴角:“……伢子过来了。”
衍羲和显然对这称呼饶有兴味,学了个‘伢子’的口型,凤南歌笑着寒暄:“小舅好久不见。”然后才充满警告意味地瞪了衍羲和一眼。
衍羲和当没看到,也跟着叫:“小舅。”
皎家小舅露出个腼腆的笑容,从柜台后面出来:“方才挂了皎姣的水镜,那丫头说你可能会来,小舅还当她诓我。……坐,快坐吧,小舅给你端鱼糕。”
凤南歌连忙客套,说不劳小舅费心,这次是带人随便吃个简餐,没把小舅当外人,小舅也不用把我当外人伺候云云。好说歹说,才把皎家小舅劝回门口继续算账,只叫了小二跟着。
衍羲和上楼的时候抚着竹制的扶手,赞叹道:“刚才过桥的时候我便想说,这处酒楼是真的不错。”
凤南歌问他:“哪里不错?”
衍羲和:“哪里都不错,比如这扶手,这楼梯,当有千年的寿命了罢,居然未曾腐朽半分,只染上少许岁月的色泽。”
凤南歌还没开口,倒是小二小二先乐了:“客官您谬赞,咱们这酒楼呢,也才建了不到七百年,至于未曾腐朽的原因——您是大小姐的朋友,咱们也不瞒您,这竹子是用了我们鲛人一族特制的凝脂泡过,所以腐朽的速度极为缓慢,再撑上七百年也不在话下呢。”
上至三层露台落座,许是小二对衍羲和无形的夸奖相当受用的原因,上鱼糕的速度不同往日,几乎是眨眼间便被端到了桌上,还是好大一盘。
凤南歌莫名有种‘分明是自己请对方吃饭,结果风头却都被对方抢走’的不爽感。
不过善于奉承是天赋,强求不来,凤南歌很快与自己达成和解。
“客官您先吃鱼糕垫垫肚子,菜肴羹汤后厨正做着,好了马上就给您上上来——”小二说。
衍羲和满眼深情地谢过店小二,只倒茶,却不吃鱼糕,而是问店小二额外讨要一张空盘子和一张牛皮纸。
看二人这厢眉来眼去,凤南歌莫名有些不爽,也确实有些口渴了,给自己倒了一大碗茶,喝完才开口:“翠花,我想起一件事。”
那深情的目光落回她身上:“你说。”
凤南歌满意了。“你不是说,你是三清山的山神么,怎么好像从未来过海中月的样子?”
衍羲和:“我确实没来过。因为我是山神,所以只管山上的事情,这处是海上,我管不了。”
这人!居然能把山神人设遍得合乎情理!
正觉不忿,牛皮纸和空盘子被小二送了上来,衍羲和道了声谢,然后用手垫着牛皮纸,小心翼翼地把巴掌大小的鱼糕掰成方便拿取的小块,装进空盘。
“喏,”盘子被推过来,“知你凤凰一族礼数繁多,不可粗鲁啃食,食物大小需以恰好入口为准,你小时还因为这个挨过打,我都记得呢。”
这人!居然也没忘了翠鸟化形的人设!
可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替她把鱼糕弄成小块的行为相当贴心。
一点点的好,足矣抵消一点点的恶。
鱼糕仍是旧时的甜咸味道,凤南歌接过盘子,慢慢吃了口。
露台有好处——此时日头正好,烘得大地是暖的,海风却很凉快,扑面而来,扫过鬓角,又撩起发梢,舒服极了;但露台也有露台的坏处,海鸟翱翔,有洁白的绒毛被风刮到衍羲和的点翠发冠上,摇摇欲坠,却又不落,挠得凤南歌心尖发痒,直想给摘下来。
好在下一阵海风够强,吹走了那根绒毛,凤南歌不由得心里暗叫一声可惜。
可惜?
可惜什么?
“吁——”
一声尖利鸟鸣打破了海中月的沉静。凤南歌皱起眉。不,这不是鸟鸣,更像是隼鸣,来源也并非海上,而是楼里。
衍羲和反应极快,一骨碌爬起来,等她做出反应的时候,衍羲和早已经扶着栏杆向楼下寻找声音的来源,凤南歌慢了半拍,只能顺着衍羲和的目光向下瞥。
酒楼二楼有人遥遥抱拳,向四周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周遭无数探寻的目光才纷纷收回去,各自继续自己的闲聊。
衍羲和的目光却迟迟未收,仍在二楼那人身上逗留,鲜红舌尖舔了舔嘴角,咕哝了声:“……我下去一趟。”说罢也不管凤南歌听没听到,匆匆跑下楼。
这倒是新奇。
衍羲和这人无论面对什么东西,都能演出一副感兴趣的深情模样,看鱼糕深情,看茶杯也深情,可凤南歌知道,什么都感兴趣,也就意味着什么都不感兴趣,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衍羲和露出深情之外的表情,就好像在听到隼鸣的那一秒,男人完全忘记了伪装深情这件事,以至于被她窥见了一丁点隐藏起来的真实。
衍羲和很快跑下楼,凤南歌的心思便也跟着他一起下去了,一直下到二楼那人身后落座,凤凰耳力惊人,她竖起耳朵,略带歉意地偷听起了楼下二人的闲聊。
那边讲的大概是某处的传说:说成亲当日,娇妻突然跑了,夫家遍寻不得,只得放出饲喂多年的隼,在天空开路,喜车在后面跟着接人。
觑到插话的空隙,衍羲和要那人再学一次隼鸣,那人便依了,又学了一次,然后才继续讲他的故事,说夫家足足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好不容易寻到那落跑的娘子,抱得美人归,然后便开始详述之后的洞房花烛夜,从掀起盖头开始,到怎么怎么喝合卺酒,怎么怎么衣衫尽褪。
凤南歌顿时听不下去了,捂住耳朵,双手揉搓发烫的耳根。
“不听了?”衍羲和在她对面问她。
凤南歌吓了一跳:“你怎么回来了?”
衍羲和表情无辜:“我只是下去听个隼鸣,听完自然就回来了,倒是没想到你对凡间话本的故事这么上心,听完喝合卺酒那段不说,还要听人家的闺房乐事。”
凤南歌脸上发烫,辩解道:“谁听别人家的闺房乐事了!那部分我没听!”
“没想到真有这部分内容啊,”衍羲和作恍然大悟状,“我只是随口一问而已,喝茶,喝茶。”
说罢自顾自地斟起茶来,就好像方才什么都没说。
凤南歌涨红了脸,只觉得眼前男人可恶极了,恨不得把他抓过来磨牙才肯罢休,衍羲和却还是那副无知无觉的模样,殷勤地给她的杯子里也续满茶水。
茶杯推过来,凤南歌已经决定不气了,她有自知之明,这人的圈套一环接着一环,稍有不慎便会被绕进去,得以不变应万变,再找到一个突破口。
比如问问他那隼鸣到底有什么好听的。
正准备开口,却突见衍羲和右臂上有红光一闪而过。
凤南歌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椅子刺啦在地上拖行一声,难听极了。
“客官?怎么了?”小二远远地问了句。
凤南歌呼吸急促。
工作原因,她对世人的气息极为敏感,在刚刚一瞬间,她居然在衍羲和身上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煞气。
来自十八层地狱的深渊。
来自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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