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气转瞬即逝,海中月恢复如常,宾客热络。
凤南歌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犹疑着拉开椅子,坐回原处。
“你打算解释吗?”凤南歌问他。
衍羲和就像完全没察觉她的异常般自顾自地斟了杯茶:“解释什么?”
还能解释什么,人有人法,鬼有鬼规,厉鬼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凡间,除非忍不住。
凤南歌提醒他:“我在仙界的司命部门实习。”
衍羲和点头:“你下山那会儿讲过。”
凤南歌:“我工作内容主要是,核实地府鬼魂的处置名单。”
衍羲和:“这个你方才也说了。”
凤南歌:“所以我要经常出差,要下地府,亲自与地府的鬼魂打交道。”
衍羲和温和地笑了下:“你做事细心,不止地府鬼魂,公职人员也肯定喜欢同你相与。”
这倒是事实,她每次带着文书去——
等一下,不行,不能顺着他的话讲,不然话题又要被他带走了,得抛直球。
凤南歌:“刚才那道红光我认得出来,我在地府见得多了。”
衍羲和饶有兴味地捧起茶杯:“这也是你在仙界学府学到的内容?讲讲看?”
凤南歌:“厉鬼印记。并非烙于肉身,而是烙于灵魂,宿主不死,印记不灭。”
衍羲和抚掌赞叹:“不愧是凤族宗家的独女,学识渊博。”
凤南歌:“与其奉承我,倒不如跟我说实话,厉鬼印记哪里来的?”
衍羲和不答只笑:“还以为你会怀疑我是厉鬼本身呢。”
凤南歌:“不,仙人身上有仙气,厉鬼身上有煞气,你是前者。”
衍羲和先是眼前一亮,复又装出失落的模样,说:“好呀,你早知我不是你那只翠鸟化人,还偏要我演给你看,你害我装得好苦,还被迫多戴一天点翠发冠。”
凤南歌没听懂:“……什么?”
衍羲和眸光潋滟:“今日是休沐日,休沐日该戴琥珀金丝缨的。”
凤南歌眉心依旧皱着,嘴角却勾起来一点:“别闹了,你若是不想说——”
衍羲和:“——你待怎么办?”
凤南歌把勾起来的嘴角放下去,面无表情道:“我便把我在地府的朋友叫来,说你与厉鬼有染,把你抓到地府去,审你七天七夜。”
衍羲和扑哧一下笑出声,显然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正要揶揄几句强抢民男之类的闲话,头顶却有闪电骤明。
二人同时神色一凛。
紧接而来的是隆隆雷声,在天际轰然炸开,天色说变就变,滚滚乌云席卷而来,飞速遮住正午烈日,乌乌沉沉压住海面。
海中月众人纷纷发出惊呼:“变天了?”“怎么回事?”“今日有雨?”
衍羲和臂上红光再现,又被他立刻用手捂住,只隐约透出一点,地板被撕开无数个细小的口子,滚滚煞气喷涌而出,像是被衍羲和胳膊上的红光吸引那般,煞气即刻奔涌过来,徘徊在衍羲和近旁,呈五行八卦之势飞速结阵,不过转眼之间,阵法初成,凤南歌几乎已经无法看清衍羲和的脸。
她想也没想,径直扑进去。
*
凤南歌跌在煞气凝聚而成的坚硬地面上,顺势就地打滚卸去冲力,然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向旁边摸索。
那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煞气翻滚,黑暗中满是如潮暴雨的水声,稀里哗啦,零落满地。
这是教科书上厉鬼最常见的攻击手法之一:将人困进空间扭曲的黑煞阵,用大量煞气先行消耗受害者的先天元气,然后再觑机杀人。
“衍羲和?”凤南歌轻唤。
“这儿呢。”衍羲和的声音响起。
布料声窸窸窣窣,很快有一小丛光芒在不远处亮起来,是个夜明珠,照亮衍羲和弧度清晰的下颌。
就像前夜那般,男人湿漉漉的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于黑煞阵中准而又准地捕捉到她的身影。
哗哗雨声不止,衍羲和摸到她身边坐下,神情还算放松:“与厉鬼有染的分明是我,你怎么也跟进来了,这么舍不得我?”
凤南歌没心情跟他开玩笑,手掐法诀,试图调动内力驱除煞气:“想太多了。师父教过,无论情势有多骇人,都要保护无关群众。”
衍羲和指了指自己,瞪大了眼睛:“我?无关群众?”
——不行,刚涅槃完丹田空空,没有法力,得想个别的法子。法宝呢?乾坤袋中有什么用得上的法宝么?
凤南歌看他一眼,探入乾坤袋:“有关。所以你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有关?”
衍羲和把嘴巴闭上了,又很快张开,诚恳道:“我小的时候比较贪玩,凡是没去过的地方,我都想去看看。有一次我不小心游进一个溶洞,外面涨潮了,我出不去,正巧溶洞里有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精——”
“编,接着编。”凤南歌打断他的话,手指继续在乾坤袋中摸索,“第一,狐狸本性怕水,绝无可能于海中溶洞修行;第二,精怪修行千年,要么已然位列仙班,要么已然成为各大修仙门派的刀下亡魂。漏洞百出,你以为我听不出你在编故事骗人?”
衍羲和低笑,那声音近乎可以与温柔画上等号,小声抱怨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凤南歌:“我怎么?”你骗我还是我的错了?
衍羲和:“旁的人就算明知我编故事,也会顺势附和,最多只是觉得我这人不诚实,之后离我远点;你不一样,你非要把话挑明了说,你非要追根究底不可。”
做人要堂堂正正,哪有那么多秘而不宣的潜规则,借着夜明珠微弱的光亮,凤南歌睨了他一眼,决定先不跟他计较,先把眼前的困境解决了再说。
很好,找到了。
凤南歌从乾坤袋中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
光滑的镜面空无一物,照不出任何人的倒影,镜边刻满梵文,代表术法回路的流光于梵文中流转。
衍羲和好奇道:“这是什么?”
凤南歌:“太虚镜,一种能隐蔽气息的法宝,理应用内力驭使。”但她现在没有内力,“眼下只能先用别的凑合一下。”
煞气愈发浓烈,凤南歌不再犹豫,当即咬破中指,蕴含着涅槃之力的凤凰鲜血涂在镜面上,梵文嗡地一声响,倏然荡开,散作漫天星光,如一层薄纱,将两个人的身影笼在这处角落。
*
与此同时,楼外乌云密布,海上电闪如刀,浪潮翻涌。
厉鬼凭空现界,散发着煞气的身体从无形的门缝中强挤出来,赤脚落地,在海中月竹制的地板上留下一个满是黑气的脚印。
皎家小舅在看到厉鬼现身的瞬间拍开水镜联络地府,通知那边凡间有厉鬼出没的消息。
“……对,暂时没有脸,五官混沌,不可交流。”
厉鬼身法极快,闻言横窜过来,一巴掌糊在皎家小舅的水镜上,将其拍碎。
“哔——”
厉鬼仰天长啸,无数声波震颤,那声音刺耳极了,像尖利的指甲挠过镜面。
皎家小舅却半点不怵,撑开护身法宝抵御煞气,一向温吞的脸上满是冷意:“……你待如何?我鲛人一族,可不怕你!”
“哔——”
冒着红光的印记对于厉鬼而言,就就像是夜海上的照明灯塔,通体漆黑的厉鬼绕着皎家小舅转了一圈,又仰望半空中的黑煞阵。
印记忽明忽暗,却是在内不在外,皎家小舅并非他要找的人。
厉鬼并不耽搁时间,只一跃而起,攀附在海中月的墙面上,跳向皎家小舅的头顶。
护身法宝当一声阻住厉鬼动作,厉鬼借力使力,轻飘飘跃上半空,扑进海中月半空中的黑煞阵。
*
彼端,太虚镜正餮足地吸收着凤南歌的血液,法器灵力四溢,将二人的存在尽可能地压制到最低。
“厉鬼虽凶,出现的却不是时候。”凤南歌用恰好被雨声盖过的声音轻声解释,“白天阳气重,纵使唤来乌云,也只能抵挡一小阵子,只要我们能拖到乌云散了,煞气敌不过日头,黑煞阵自然会解除。”
衍羲和笑:“记得这么扎实,该不会是你们仙界学府的考试题吧?”
凤南歌挑起眉毛:“不,我的实践课结业考试题是厉鬼印记。”
衍羲和不说话了。
凤南歌:“我只见过那印记三次,在十八层地狱。书上说,厉鬼只有一种方式能在他人身上留下这种类型的印记,那就是受印者心甘情愿,承认他确实欠了厉鬼一条命。”
她说这话其实不是为了从衍羲和那里诈出什么东西,谁都有自己不想提及的过去,包括凤南歌自己也不例外,所以她能理解衍羲和为什么会闭口不谈。
她只是想提醒一下衍羲和,这些知识我都知道,沉默也好,别的也罢,不要再撒谎了。
厉鬼找上门的速度比乌云散去的速度更快,漆黑的煞气迷雾中猛然现出厉鬼混沌五官,凤南歌即刻屏息,一把抢走衍羲和手中的夜明珠收进乾坤袋。
黑暗降临,暴雨如潮。
撕拉——撕拉——
厉鬼指甲扫过煞气楼梯的声音极为难听,凤南歌敛眉肃目,默念清心诀,勉强抑制住心性。
她能忍得住,她身边的衍羲和却有些忍不了了,太虚镜防小人不防君子,只能屏蔽生者气息,不能屏蔽听觉,若是衍羲和真在此处发出声响,那两个人必将同时完蛋!
凤南歌当机立断,凭借着脑海中的稀薄记忆,在黑暗中一把捂住衍羲和的口鼻。
于是那微凉的薄唇便严丝合缝地贴进她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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