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羲和没有挣扎。


    厉鬼确是在太虚镜前游移了好一阵子,没有五官的脸仔细打量太虚镜后闪烁着星光的虚无。


    不多时,似是判断出此处并无被厉鬼印记标记之人,厉鬼转了个方向,拖着步子向深处慢慢寻去。


    凤南歌暗暗松了口气,捂住衍羲和口鼻的那只手也向下挪了些许,只遮住嘴巴,不遮住鼻子,意思是给他呼吸的余地,却又不想他发声。


    衍羲和冰雪聪明,立刻领悟她的意思,就算憋得难受,却也只是在不发出声音的前提下尽量吸气,又慢慢呼出。


    热乎乎的气息便喷在她的指跟。


    与凤南歌的预计大差不离,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黑煞阵果然颤了一颤,在边缘处撕开条口子,现出外面熹微的日头。


    乌云要散了,黑煞阵崩毁不过时间问题。


    那无处不在的暴雨声也缓了缓,只剩下淅淅沥沥的小雨,与此同时,太虚镜也恰到好处地吸饱了最后一点凤凰血,漫天星光猛地向内一收。


    “哔——!!!”


    厉鬼嘶鸣!


    糟糕!被发现了!


    凤南歌马上切换到战斗状态,左手水火鞭,右手掐剑指,扎了个马步,眼望前方厉鬼背影。


    然而煞气袭来的方向竟是左侧!凤南歌凭借本能就地打滚,躲过这一击,还不忘推衍羲和一把,将惊愕的男人推倒在地,躲开厉鬼尖锐的指甲。


    凤南歌高声呵斥:“你到底招惹了多少厉鬼!”一只厉鬼索命已非寻常,居然还有第二只在。


    衍羲和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神色一凛,上半身猛地后仰,勉强躲过厉鬼的二次抓挠。那漆黑的指甲刺啦一声,将他胸口的衣服划成三道破破烂烂的布条。


    衍羲和臂上红光更甚,激得厉鬼血性暴涨,衍羲和频频后退,一手捂住右臂,明亮双眼飞速逡巡黑煞阵各处,然后向光亮处一指。


    衍羲和:“那边有路!”


    凤南歌也看到了黑煞阵西侧的薄弱之处,外头乌云已经彻底散了,有熟悉的地府气息自外向内散发开来,支援很快就到,她现在没有内力,没必要跟两只厉鬼斡旋。


    凤南歌从摸出一次性法宝荆棘藤蔓,用力攥了下,用血唤醒法宝,往两只厉鬼脚下一丢。


    “快走!”凤南歌喝道。


    眼见被他标记的人要逃出阵法,厉鬼心中怒火更甚,却被荆棘藤蔓阻住脚步,只能尖啸一声,将阵内煞气凝结成团,拼命阻住二人去路。他奔波跋涉多年,好不容易才捉住衍羲和的尾巴,怎么可能让他跑了!


    可惜凤南歌手中水火鞭并非凡品,而是天阶的法宝,水火鞭所到之处,团状煞气不过一个照面便散为了虚无。


    光亮近了!更近了!


    凤南歌一脚踏空。


    黑煞阵扭曲时空,阵外出口竟是海中月二楼露台之外的半空,凤南歌腰身使力,在半空中翻转身形,背对着大海坠落下去,只见身后衍羲和比她落后半步,正要向外一扑,脚踝却突然被煞气缠住。


    厉鬼哀嚎,那声音又凄厉又绝望,衍羲和不由自主地侧过头瞥向厉鬼,身形猛然顿住,神色游移。


    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挣脱藤蔓的厉鬼卷着滚滚煞气扑上前来,漆黑锋利的指甲眼看就要将衍羲和捅个对穿。


    凤南歌毫不犹疑,鲜血淋漓的手指攥紧水火鞭,抽出去,鞭尖准而又准地缠住衍羲和的脚踝,然后用力一拽。


    地府阴兵森罗网铺开,黑煞阵破溃开来,厉鬼的咆哮声顿时低了下去,被困囿在黑煞阵里,哀嚎转为呜咽。


    凤南歌噗通一声落水,衍羲和紧随其后,顷刻间万千声音远去,气泡卷着无边浪潮滚滚上行,将男人眼中晦暗不明的情绪切割得支离破碎。


    凤凰属火,落进海中虽不致命,却也极为不舒服,凤南歌茫然地睁着眼,看到衍羲和越凑越近,在水中抱住她的身体,然后一个鲤鱼打挺,带着她游回海上。


    二人狼狈出水,衍羲和突然笑了声。


    “你笑什么。”凤南歌问他。


    衍羲和看她一眼,眼里带着笑意:“想你若是真身入水,现在想必是只落汤鸟了。”


    不知好歹!凤南歌气得拧他腰间软肉:“我救了你一命知不知道?!你就是这么待你救命恩人的?”


    衍羲和忙道不敢不敢,又牵她的手看伤势。有海水一冲,上面的血迹已然洗干净了,手指白嫩光滑,半点荆棘留下的痕迹也看不到。


    凤南歌抽回手——没抽出来,只能用另一只手不自然地捋了把湿透的头发:“无碍,涅槃之力尚未代谢完毕,仍在涤荡经脉,伤口会好得很快。”


    衍羲和睫毛颤了颤,又恢复了原本的深情模样,道:“好得快不代表不会痛,”说罢吹了下她掌心,“好啦,吹一吹就不痛啦。”


    潮湿的掌心比平日更加敏感,气流撩过,撩得凤南歌心尖一痒。


    “……伢子!”皎家小舅匆匆跑过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没事吧?受伤没有?”


    凤南歌抽回手——这次顺利地抽回来了,背在身后攥成拳头。


    凤南歌:“我没事小舅,多谢您知会地府,给您添麻烦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皎家小舅紧锁着眉头,上下打量凤南歌一番,小声道,“……湿衣服要尽快换,不然落下病根。走,跟小舅回海中月。”


    *


    海中月毕竟是三清山最大的酒楼,内里空房间多得很,有女鲛人将凤南歌安置在其中一间,又拿毛巾又抬热水又拿新衣服,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她放出来。


    出来就看到衍羲和换了套墨绿色的广袖罩衫,正倚着露台的栏杆吹海风,点翠发冠摘了,披散着头发。


    凤南歌回想这人说的什么休沐日就该戴琥珀金丝缨发冠,不由得有点想笑。


    “掌柜的意思是,大小姐方才涅槃,不宜劳心劳力,”身旁女鲛人小声跟她说,“还请大小姐在三楼稍候片刻,掌柜的正在下面与地府人员交涉。”


    鲛人族亦已位列仙班良久,有厉鬼入侵鲛人族的产业是大事,酒楼上下的客人早已被遣散,只剩下一楼大堂几名地府公务员在清除厉鬼留下的脚印。


    凤南歌点了头,来到衍羲和身边。


    凤南歌问他:“你右臂上的——”


    “你说我是束着发好看,还是现在披散着头发好看?”衍羲和打断她的话,手指上还卷着一绺头发。


    凤南歌:“啊?”


    凤南歌定睛看过去——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实在过于特别,让人看了便挪不开目光,以至于其他的部分便常常被人下意识地忽略——垂下的额发恰到好处地修饰了那双过于惹人注目的眼睛,凤南歌这才注意到,原来他高挺的鼻梁正中居然长了一颗颜色极淡的小痣。


    凤南歌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现在好看吧。”


    衍羲和立刻露出个喜悦的神色,将那绺头发别到耳后:“真的吗?我也这么觉得。”


    凤南歌又问:“所以你——”


    衍羲和:“你下盘功夫真稳,是我低估你了。”


    凤南歌没跟上他的脑回路:“什么?”


    衍羲和:“若我仍是你那只化人的翠鸟,我大概会说,我看你小时候扎马步,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疼在你腿上,却疼在我心里罢。”


    凤南歌已经有点火了:“衍羲和,我有话要问你,你不要总是岔开话题。”


    衍羲和垂下眼,轻轻哼了声:“你又来。”


    凤南歌:“又来什么?”


    衍羲和:“旁的人听我打岔两次,便知我不想说,就不会再问下去了。”


    *


    ……搞不懂这人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之前的什么颜如玉,什么内人,还可以说是这人是为了套近乎说出的玩笑话,听过也就算了;但方才厉鬼袭来的时候,她确实实打实地救了他两次,就算不是朋友关系,好歹也是救命恩人关系,结果这人非但一句感激的话不说,还在那里顾左右而言他,不仅什么都不肯跟她说,还反过来质问她,嫌她管得太多。


    凤南歌直视衍羲和的双眼,不肯再被他的深情骗到。


    “旁的人是旁的人,我是我;旁的人没救你一命,我救了。”所以旁的人不对你追根究底,可你得对我说。


    她后半句没说出口,指望冰雪聪明的衍羲和懂她的意思。


    衍羲和眯起眼,唇边笑容近乎凉薄:“小凤凰,你若是能答我一个问题,我就给你讲我的事情。”


    凤南歌马上道:“成交。你要问什么?”


    衍羲和:“涅槃之处本当灵气充沛,你为何会从凤鸣山谷逃出来,来到这灵气稀薄的三清山?”


    凤南歌语塞。


    这一句话问得太到位了,像一把刀子,恰到好处地豁开凤南歌唯一的痛处。


    衍羲和眼中似有笑意,好像在说,看吧,这就是被人窥探隐私的滋味,你有你不想说的东西,我也有我不想讲的事情。


    可她想知道。


    凤南歌偏开眼,做了个稍等一下的手势,勉力将母上的暴怒表情从脑海中摘出去,然后才逼迫自己开口。


    “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凤凰宗家血统纯正的独女,所以我的人生从来都不属于我自己。我——我是任由父母炫耀摆弄的傀儡,也是凤族在仙界站稳脚跟的工具……我必须是。凤凰涅槃不过刹那,涤荡经脉的痛楚却要积累七天七夜,在我七日前于凤鸣山谷打坐的时候,我看到前来探望的母上手里捏着一叠婚书,与好友闲聊:她说我将在一百三十天后成为一个好妻子,七百零六天后成为一个好母亲。时日精准,绝对不止说说而已。所以我找到机会就跑了,跑到这里。”


    衍羲和定定看着她,显然没想到她居然真会把不想说的说出口,神色复杂。


    衍羲和:“……所以你其实——”


    凤南歌反驳:“我没有逃婚!母上说婚期未定,人选亦未定。”


    等她情绪平复,衍羲和才接着刚才的话说:“我想说的是,所以你其实已经累坏了吧,默默承受这一切,五百年那么久呢。”


    一滴水落下,在心湖上晕开一层不轻不重的涟漪。


    凤南歌望着那双湿漉漉的眼。


    有些话凤南歌憋得太久了,可在她宗族的那个环境下,她什么都说不出来——我不想别人规划摆布我的人生,我不想活成别人要我活成的模样。这些话在她心里不知滚过了多少个圈,可却只能缄口不言。这是凤凰一族世世代代的传承,才让凤族禽鸟走兽爬到仙界,她凭什么超脱家族,凭什么不知感恩?


    然而衍羲和却并未像她想象的那般质问或取笑,而是站在她的这边,问她是不是累坏了。


    所以你才那么特别。


    凤南歌心想。


    衍羲和在乾坤袋里掏了掏,摸出一方绣着鸳鸯戏水的手帕,塞进她手里。


    “我没哭。”凤南歌说。


    衍羲和点头:“我知道,但现在轮到我讲故事了,你可能用得上。”


    凤南歌有点想笑,微微垂下眼。


    衍羲和:“被人窥探隐私的滋味不好受。所以作为交换,我也可以对你坦诚一点:教书先生只是兼职,我的本职是个乐师。当年我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凭借我对乐理的理解,考入仙界司乐,成为一个和你差不多的公职人员,专为仙宴谱曲。但代价是,从此以后只能为仙宴谱曲。我不肯,所以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我流落凡间,写曲子唱给凡人。”


    凤南歌攥着那方手帕,想到地府老兵鬼魂在炼狱赎罪三十年,却仍记得《金缕歌》的曲调:“凡人寿命比仙人短,不过曲子却能一代一代口口相传,永远唱下去。”


    衍羲和下颌微扬,露出个清浅的笑来:“对,而且还有一点,仙宴几十年才举行一次,要我几十年只奏一次曲,其他时间忍着,我怕是得憋死。”


    凤南歌也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这就跟老兵鬼魂说的人完全对上了,衍羲和,游走于凡间的仙人乐师,有过去有现在,更拥有全然未知的未来,才不是什么翠鸟雕塑化人。


    纵使这人口中谎言那么那么多,凤南歌也愿意相信,衍羲和此时此刻终于对她坦诚了一点。


    哪怕只有一点点。


    “满意了?”衍羲和捋了把头发,睨着她,“还是更失望了?知道我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翠花。”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表情极为嫌恶。


    凤南歌笑出声。


    翠花这名字怎么你了!叫这名字的人多着呢!


    “……伢子,下来罢!”楼下大堂正中,皎家小舅略微提高声音道,“地府的人走了。”


    *


    于是那点若有若无的暧昧气氛便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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