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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他闭上眼,咽下唇腔中的苦涩,然后睁开,静静盯着面前的槐树。

    再多的悔恨,也是于事无补,原来他惶惑、他无助、面对她完全不知该怎么办,但现在他清醒了。

    他要沉住气,步步为营,挽回她的心,让她重新爱上自己。

    她原本就是喜欢他的,他也是爱她的,他们两情相悦,本是最般配的,不该如此错过。从前是他不懂,但如今,他会一点一点让她回心转意。

    当马兰香端着碗水过来时,陆璘正静静站在窗边,负手看着外面,似乎已经好了很多。

    她道:“他爹在家也没生火,来不及烧水,我就舀了碗井水来,是刚打上来的,清凉,大人要不然喝几口?”

    陆璘回过头来,朝她露出温和地一笑,伸出双手来接碗,道谢道:“多谢三婶了,正好有些渴。”

    不知怎地,马兰香觉得这一刻的他似乎比之前还要温和一些,那种贵公子的疏离感也少了很多。

    将碗递到他手中那一刻,她发现碗边有一点黑黑的不知是什么没洗干净。

    他可是尚书府的公子,她见过他们用的碗,那种瓷细得跟玉似的,白白净净,一尘不染,而乡下则是粗瓷碗,本就扎人,没想到还没洗干净,她都怕他当场将碗递回来。

    陆璘很快捧着碗仰头喝水,喝了有大半碗才停下,惊道:“这水倒是清冽甘甜,是三婶自家的井吗?”

    马兰香松一口气,笑着摇头道:“不是,我们村就两家有井,一个就是张大发他们家,一个是东边的施大石家,他和我们是同一个房头,我们都去他家打水。”

    “那不是还要走些远?”陆璘问。

    马兰香回道:“不算远,一会儿就挑回来了。”

    眼看时候正是下午,出于乡下人的礼节,马兰香顺口问道:“大人要不要去我们家坐一坐,吃顿饭再回县城?”

    乡下人家里可没什么好吃的,陆璘一向就是那种客气却冷淡的人,料也不会去吃,没想到他却温声道:“是吗?我倒一直想去三婶家看看,只是今日走得急,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

    马兰香一愣,却很快道:“要带什么,知县大人帮我们这么大忙,我们登门道谢还来不及,哪里敢要大人的东西。”

    说罢,两人一道出门去,马兰香锁了门,和陆璘道:“我们家在前面,离得不远,就是简陋了些,大人别嫌弃。”

    陆璘说:“三婶知道,我在家排行老二,三婶叫我陆二就好。”

    “那……怎么像话,大人毕竟是知县。”马兰香说。

    陆璘回道:“从前是我不懂事,一直没来看过三婶,如今虽是菀菀生我的气,分开了,但亲戚的情分总还在,只要三婶不怨恨我,就当后辈叫我就是。”

    马兰香只是个地道的农村妇人,嫁了施重贵,因为施家祖上没落,人丁凋敝,因此在村里也就平平常常,没什么人正眼相待,如今陆璘这样和善和她说话,说和她是亲戚,她不由有一种被尊重的喜悦与自豪感,心里真热了起来,答应道:“那我以后就叫你二郎吧。”

    两人到家中,施重贵愣了,但见陆璘温和客气,也露出了几分腼腆的笑意,施重贵家的两个儿子都去做泥瓦工了,不在家,大媳妇不好意思见年轻男子,去厨房帮忙做饭,陆璘和施重贵说着话,又主动去逗弄院里玩着的小孙子壮壮。

    壮壮胆小,并不理他,他一靠近就跑屋里躲着去了,隔了一会儿,外面有走街串巷的货郎经过,陆璘叫住货郎,在货郎手上买了两块麦芽糖。

    然后看着壮壮道:“你过来,我给糖你。”

    壮壮便过来了,陆璘问:“你刚刚蹲在墙角做什么?”

    壮壮不说话,他道:“和我说了,我就把糖给你。”

    壮壮说:“我在看蚂蚁打架,两伙蚂蚁,打了老半天。”

    陆璘忍不住笑起来,将糖给他,然后道:“蚂蚁怎么打架?我还从来没见过,要不然你带我去看看?”

    壮壮欢喜拿着麦芽糖,带他去墙角,却见那儿只有最后几只蚂蚁,失落道:“现在蚂蚁都走了,刚才这么多,这儿,这儿,都是。”

    “这么多蚂蚁打架,得多有意思。”陆璘叹声道。

    壮壮说:“你想看吗?我知道怎么让它们打架!”

    说着它从麦芽糖的小纸包里捡出一小粒糖来放到地上,说道:“你等着看。”

    两人蹲在地上等着,没一会儿,一只蚂蚁过来,触到糖粒,很快就回去了,壮壮便在这时将糖粒拿走,在隔壁换了个地方。

    又有蚂蚁来,触到那粒糖,又走了,壮壮便将糖拿走。

    这时有一行蚂蚁过来,在最初放糖粒的地方转来转去,却没找到糖。

    壮壮“咯咯”笑起来,陆璘也忍不住笑。

    后来蚂蚁越来越多,都在那地方转圈,转来转去,始终找不到糖,就在着急时,另一窝蚂蚁出动了,来同样的地方找糖。

    转着转着,两窝蚂蚁碰到一起,然后就打了起来。

    陆璘自然见过蚂蚁,也知道蚂蚁搬家,但从来没见过蚂蚁打架,还是打群架。

    壮壮开心道:“看,它们要打好久!”

    陆璘笑道:“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我和你说,一个窝的蚂蚁不怎么打架,得两个窝的蚂蚁才能打起来。”

    ……

    屋内壮壮的娘曾氏在门口悄悄看了一会儿,回厨房和婆婆道:“那县太老爷倒真有耐心,和壮壮一起玩去了,看着好随和,不像身份那么高的人。”

    马兰香说道:“兴许是年纪大了一些吧,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和我们说话都淡淡的,这回倒热情了许多。”

    “也兴许是,他想让娘在菀妹面前说些好话。”曾氏说。

    她们都明白,人家一个知县,无缘无故怎么会对她们好呢,只有施菀这层原因。

    马兰香叹声道:“菀丫头总这么一个人,也不是个事,要这陆璘以后真能好好对她,他们真能和好,倒也是桩好事。”

    “自然是好事,菀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

    等到日头西落,饭做好了。因有陆璘在,马兰香特地拿出了去年冬天腌的腊肉,切姜片炒了满满一盘,又炖了一只鸡,香飘满屋,另有鸡蛋、新摘的茄子,豆角等等,几乎把家中能端上桌的最好的菜都端上桌了。

    陆璘与他们一家人同席而坐,虽吃得慢条斯理,却也吃了一大碗饭,每样菜都吃了不少,让马兰香尤其欢喜,觉得自己这顿饭做得十分不错。

    吃完饭,陆璘与一家人告别,壮壮此时不怕他了,和他说:“陆叔,你下次来,我弄两个蚱蜢打架给你看。”

    陆璘笑道:“好,我下次来给你带冰糖葫芦,比麦芽糖好吃。”

    等他离去,施重贵问马兰香:“这买房子的事,什么时候和菀丫头说?”

    马兰香回答:“就这两天去县城和她说吧,捉只鸡去,帮她把梳妆桌拖过去。”

    施重贵点头应着,马兰香说:“记得二郎交待的话,不要和菀丫头说是他托人说和的。”

    施重贵却道:“说起来,他怎么劝的周铁根?我听说周铁根看中了省城一套宅子,要好几十两,他等着老家这宅子凑钱,才死活不松口,怎么陆璘一去他就松口了?”

    “人家可是当官的。”马兰香回答,“你管他怎么说的,反正现在房契在我们手上就好了,等过两天,我们去找那张婶娘,让她帮着张罗张罗,附近有没有合适的姑娘,给老二把婚事订了。”

    施重贵不说话了。

    其实马兰香又何尝不怀疑,不知道陆璘是不是用官威威胁了周铁根,或是用了其他方法,但她想不来那么多,又实在太想要这宅子,最好就是假装不知道,心安理得将这宅子收了。

    第二天,施重贵就和马兰香一起,冒着烈日拿板车拖着梳妆桌,带着一只鸡,绕了十几里的河堤,来到了施菀家。

    施菀从馨济堂回家,不知所以,给两人倒茶,问起来才知道两人将爷爷以前那宅子买回去了。

    她知道三婶家一直想将那宅子买回去,但周家要价十八两,三婶实在拿不出来,便耿耿于怀,哪里想到现在不声不响地,就买回去了。

    她问:“多少钱买的?周家同意降价了?”

    施重贵低着头喝茶不说话,马兰香回答:“同意了,他看中了省城的一套宅子,急着要买,又缺钱,村里的宅子又没有别人出价,他就答应了,十两。”

    “他答应了?”施菀十分意外。

    那宅子的确是周铁根花十两买回去的,但这并不代表,它就值十两。

    哪怕现在过了几年,旧了些,也还是能值一二十两的,若单论价值,周铁根开价十八两并不过分。

    所以她怎么也不觉得,周铁根会同意降到十两。

    她忍不住问:“立字据了吗?签契约了吗?有没有靠得住的中人保人?”

    她担心里面有什么陷阱,马兰香却是肯定地点头:“都签了,也有中人保人,你放心,我们在城里找人看过了,没事,那屋的钥匙都在我们手上了。”

    “下次有机会,我看看那房契。”施菀说。

    马兰香一边应着,一边道:“你放心,是真的,都是同一个村的,他其他房头的兄弟都在村里,跑不掉,不会拿这个骗人的。”

    施菀想想也是,这才放下心来:“那你们这一回倒真是走运,我都好久没去那房子里看过了,下次去看看。”

    马兰香连声道:“你去看,我回头去就打扫,把屋里收拾一下,前面的草都割了。”

    这时施菀问:“我听说张万又被关进监牢了,为在村里占别人家地的事?”

    这会儿施重贵回道:“就后面那片山坡,还有胡进宝家的地,还不是打了施三水吗?知县说……”

    他话未完,马兰香就抢道:“半个村的人都告他,县衙一起审的案,就把他关起来了,抢了别人的,占了别人的,都要还。”

    施菀没再继续问,张家霸凌施家村已久,以前里长不管,县衙也不管,大伙儿只能由他们欺压着,现在县衙开始管辖地大小纷争,倒是村民们的幸事。

    她还有事,施重贵与马兰香也没待多久就走了,她才回药铺,却见有县衙的衙差等在那里。

    见了她,衙差道:“施大夫,还是上次那桩案子,黄县尉让您再过去一趟。”

    官府相邀,又是命案,施菀也挂心着这案子,便随衙差去了。

    路上她问衙差:“这案子查出来了吗?那丫鬟的死是人为的吗?”

    衙差摇头:“不知道,上面没说公布之前都是保密的,我就知道仵作今天奔丧回来了,在验尸房待了大半天。”

    “仵作今天才过来?”施菀愣了一下,这有四五天了吧,那尸体怕是早就……

    衙差解释:“那丫鬟啊,运气不好,本来我们是派了人去应山县请仵作的,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问才知道那仵作是个酒鬼,竟然犯事了,酒后打了人,自己都在闹官司,我们派去的人在那边等了一天,等不到结果,只好回来。这一来一回一耽误,就到今天了,咱们自己的仵作已经回来了。”

    “那尸体……”

    “尸体倒还好,前面是不行,那死者爹娘又反悔说不告了,要将人要回去安葬,陆知县劝说他们,然后由县衙出钱买了好几车冰回来,弄了个子母棺冰着,好歹到今天还没烂。”

    施菀松了一口气,暗叹县衙还是用心的。

    只是尸体陈放这么多天,又是高温,又是冰镇,形态上一定会有许多变化,仵作查验起来只怕更难了。

    如此想着,人已到了县衙,衙差领她去验尸房,陆璘已经在门外等着她。

    见她到来,陆璘上前几步道:“实在抱歉,要再次劳烦施大夫,只是因县衙的疏忽,仵作今天才验上尸,时间着实有些长了,有许多不确定之处,要请施大夫一同探讨。”

    他神情严肃,语气认真,说的又尽是公事,施菀便也正色回道:“陆大人不必客气,我也想查清死者死亡真相,只要能帮到的,我定不推辞。”

    第72章

    “多谢施大夫。”陆璘说着,引她进去。

    才要开验尸房的门,陆璘道:“等一等。”

    说着拿出一块布巾来:“将这个戴上。”一边递,一边自己也从衙差手中拿过一块布巾。

    施菀想起来,这么多天过去,尸体再怎么样也有气味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到这种场合,心里犯着忐忑,便乖乖将布巾接了过来,蒙在鼻前。

    两人进验尸房,有淡淡的异样气味透过面巾袭过来。

    施菀的脚步不由就些迟疑,陆璘在一旁道:“你说过,你是来听她说最后的话的,不必怕。”

    施菀点点头,这才与他一起往里面走。

    仵作在里面,问候过,便说道:“大夫写的笔记我之前看过了,上面说死者面色有些泛紫红,可有肿胀之态?”

    施菀不是仵作,不知道一个尸体特征可能要对照其他特征来看,看了看尸体,回想一会儿,说道:“似乎有一些,我当时以为是躺着的缘故,不确定就没写。”

    仵作又问:“可有嘴角流涎?”

    施菀摇头:“没有。”

    “那颈上的紫红色具体是怎样的?大小,形状,位置?”

    施菀又靠近尸体一些,凭着记忆和他指认位置细节。

    说到最后,迟疑道:“还有一个,我当时脱了她衣服,查看隐秘之处时……总觉得有些溺尿之后的气息,而且……贴身亵裤非常干净。”

    这是她之前没有写在记录上的,也是极为隐私的东西。

    女子的亵裤,总会有一些痕迹,但死者的亵裤却非常干净,她当时便觉得有些奇怪。

    在场有仵作,有黄县尉,又有陆璘,还有另一名小吏,全是男人,她是唯一的女子,说这话时有些犹豫,但犹豫之后还是说了出来。

    也许只是无用信息,但万一有用呢?

    没想到这一说,仵作很快道:“这样就对了,她的衣服被人换过!”

    “因为衣服上有被杀的证据?”陆璘问。

    仵作回答:“我猜,是死者在被杀过程中失禁了,弄脏了衣裤,所以他们给换了。死者面色发红发紫,又有失禁,这是窒息而死的特征,但她颈上没有勒痕掐痕之类,所以只有一个可能,是用东西捂死的。”

    死因确定之后,陆璘问施菀:“施大夫觉得死者大概怀孕多久?”

    施菀上次是没说这些的,因为觉得肯定不准确,怕误导人,此时听他问起,才回道:“大概,两个月到三个半月之间。”

    “仵作的判断也是不到四个月。”陆璘说。

    仵作去写验尸单,陆璘送施菀出去。

    到验尸房外,见陆璘解了脸上布巾,施菀也才想起来,将布巾解下,陆璘伸出手来替她接过。

    “多谢施大夫能说出那些细节,其实仵作之前也有怀疑是被闷死,但仅凭面色紫红这一项,又不敢贸然断定,尸体过了这几日,其他气息也被掩盖了。”陆璘说。

    施菀如今也庆幸自己说了,能依此断定那女子的死亡原因,也算向前迈了一大步。

    她问:“若查出是被捂死的,是不是很快能找到凶手了?”

    陆璘回道:“之前知道死者怀孕,我就审问过他们,如今已将死者腹中胎儿生父确定在二人之间,但不管怎样,可让死者亲人先将死者安葬了。”

    施菀点点头,朝他道:“大人留步,我自己回去就好。”

    陆璘停下步来,客气道:“那施大夫慢走。”

    施菀转身往外而去,陆璘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缓缓浮出一丝微笑。

    从现在起,他已会克制,只要他克制,她就能正常与他往来交谈,他不会再给机会她厌烦他、和他划清界线。

    ……

    乞巧节来时,天气晴好,荷风送香。

    到傍晚时分,施菀与两个徒弟一起去了丰氏绸缎前。

    别家店铺也有搭仙楼,卖小货,比如灯笼铺的灯谜,糕点铺的蒸糕比赛,但他们与丰子奕相熟,自然要去给他捧场。

    绸缎铺的刺绣比赛已经开始,数十名绣工好的女子依次上台去按规定表演穿针走线,丰子奕在边上看着,保证秩序。

    看见他们,丰子奕过来,一人递了一幅手帕给他们。

    手帕是细布,上面简单绣了朵小花,倒算简洁也好看。施菀问:“这是什么?”

    丰子奕回道:“参加了比赛,又排不上名次的能领块手帕,这有多的,就送你们了。”

    严峻猜测这一定是他的诡计,分明不是多的,而是他特地留下来要给师父的,为了怕师父不要,才连他们一起给,他将手帕递出去道:“我不要,这是女人的手帕,我用不着。”

    丰子奕回道:“你这年纪,也要说亲了,等你订亲了送你未过门的妻子也是一样的。”

    “我没有要说亲。”严峻满脸拒绝。

    施菀笑道:“行了,你接着吧,给你妹妹给你娘也可以。”

    严峻只好不情不愿地收下。

    几人在仙楼下看了一会儿比赛,天色渐渐暗下来,丰子奕和施菀道:“没意思,要不然我带你去街上逛逛?”

    “去后面的街吧,我想看看彩灯。”施菀说。

    丰子奕便带着她往后面的街道走,严峻要跟着,被枇杷拉住了:“你去做什么?杵在那儿不碍事么?”

    严峻停下了,却还是不屑道:“师父又不喜欢他。”

    “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很不喜欢丰公子?”枇杷疑惑地问。

    严峻一阵轻哼:“他哪里讨人喜欢吗?我为什么要喜欢他?”说着将手上的手帕扔给枇杷:“这东西我不要,给你了。”说完便自个儿走了。

    夜色越来越浓,寂静中,欢声笑语远远就从街心传来,陆璘终究是在家中待得无趣,从后门出来。

    往雨衫巷走,路过施菀家门前,她院门上挂着锁,想是不在家了。

    她此时必然在街头热闹处,也必然……和丰子奕在一起。

    他一个人往街头走,没一会儿,就看到热市的七夕街市,卖小玩意的,卖小吃食的,头花,绣品,杂耍,应有尽有。

    而逛街市的,多是年轻的少男少女,也有夫妻,但着实多数都是成双成对,一个人倒显得孤伶。

    走到一半,看到猜灯谜的,猜到灯谜便能直接将灯拿走,店主再放上新的,但好猜的都是普通灯笼,但凡好看些的,周围人都是猜好久也猜不出来。

    场上最好看的是一只鱼灯,用红纸糊的,胖胖的红鲤鱼,格外喜庆有趣,灯谜就亮在外面,许多人试图去猜却将唯一一次机会用掉,最后被告知没猜中。

    陆璘看了谜面就能知道是什么,他做惯了文字相关的东西,这些不过是小意思而已,但这灯笼显然是姑娘家喜欢的东西,他一个男人,拿了灯笼也没什么用,放在手上倒显得滑稽,并没有去猜灯谜的理由。

    最后他在灯谜旁看了一会儿,一直没人猜中,他也就离去了。

    四年前的七夕夜,她去京城的街头,看到别人的热闹,别人的成双入对,会是什么心情呢?

    那时他们是夫妻,他也是她喜欢的人,她的心里是否也是想着他的、期盼他能陪她看看京城的繁华?

    走几步,是一个卖人偶的摊子。

    七夕一直都是各种人偶、泥娃娃最畅销的时候,从六月中旬开始街上就在卖了。

    陆璘看着其中一个木制小人偶,问摊主:“有带机关的人偶吗?”

    摊主看上去不懂,他解释道:“比如,一个钓鱼的老渔翁,会捋胡须。”

    摊主立刻摇头:“哪有那样的机关,你问破天去也没有。”

    陆璘又去前面几家摊子看了,依然没找到一个带机关的人偶,到了最后一个摊,摊主说:“这种高级东西我们这儿可没有,我就在省城看见过,就算弄回来了也卖不出去的,一个最普通的小东西都要好几十文钱,就那些富贵人家才买得起,县城的人哪里舍得。”

    听见这话,陆璘心中猛然一怔。

    当时她怎么说的?她说……是卖人偶的老伯卖不出去,非要便宜塞给她的。

    可是,那样的东西整个安陆县城都没有,江陵府省城也只能见到最简陋的,甚至他自己在京城那么多年都没见过,怎么可能是普通的东西?

    那一定是一个,很难制出来,制出来了,也会非常贵的东西。

    哪里会那么巧,别人随意塞给她的,给他就喜欢,明明是她知道那东西新巧,他一定会喜欢,所以才特地出高价买回来的……

    而他,竟真的信了她的话。

    他苦笑一声,转身踉跄着往前走去。

    半月慢慢升上天。

    丰子奕看看天,和身旁施菀道:“快放焰火了,我知道个绝好的位置,也不挤,带你去看怎么样?”

    没有哪一个女子不爱看焰火,施菀期待地点头,和他道:“那快走。”

    丰子奕便往前走,让她跟上。到后面一条安静的街,丰子奕直接拿出钥匙来,开门进去。

    施菀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就来了?”

    丰子奕说:“是我家一个仓库,现在闲置了,没人。”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等等。”

    待两人进去,他迅速搬来一把梯子,招呼她:“我帮你扶着梯子,你上去。”

    施菀怔怔看着前面的房子,讶异道:“上……屋顶?”

    “是的,相信我,这屋顶结实得很,你上去就知道了。”丰子奕已经扶好了梯子。

    话音落,远处传来“砰”的一声,焰火开始。

    施菀试探着将脚踏上梯子,一步一步爬上去。

    屋顶还真有一条道,直通屋脊,她小心沿着那道走到屋脊处,这才觉得稳下来。

    丰子奕却已经爬着梯子上来了,快步走到她身旁,拉她一起坐下。

    焰火在不远处一朵接一朵在天空中迸溅开,夜被照亮,绚烂的颜色洒满半个夜幕。

    这样的壮丽与浪漫下,两人都静默无语,静静看着夜空。

    不知过了多久,焰火渐渐凋零,到最后两朵小焰花绽开,便停歇了,一切归于平静。

    施菀轻声道:“丰子奕,谢谢你。”

    丰子奕问:“谢我什么?”

    施菀笑了笑:“谢你带我看这么好看的焰火,谢你今晚陪我,谢你这两年都陪着我。”

    “可你却不想我年年都陪你。”丰子奕说。

    施菀久久没出声。

    丰子奕担心道:“你生气了?对不起,我就是嘴快,不是那意思……”

    他只想打动她,可不想逼她,让她再一次清晰明确地推开他。

    施菀却摇摇头,说道:“我只是想起四年前的七夕夜,我在京城的街头,觉得好孤单……京城的夜那么繁华,那么富贵,而我是里面那么格格不入的一个人,我融不进去,无论在那里多久,我仍然是安陆乡下一个野村姑。”

    “你就该早些回来。”丰子奕说。

    施菀问他:“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我之前嫁的就是陆家,那个人是陆璘。”

    第73章

    丰子奕闷声道:“知道,早知道是他,我之前便不会对他那么客气了,你也不早和我说。”

    他语气里透出几分委屈来,施菀轻轻一笑,说道:“怎么和你说呢,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我当时就想不和他碰面最好,结果这样那样的事,还是碰到了,弄到最后,县城里的人还都知道了。”

    “你放心,都知道了也是说他,不会说你。”丰子奕。

    施菀回道:“其实都没有错。我之前,很鬼迷心窍地喜欢过他……”

    丰子奕心中一紧,他之前很想知道她和陆璘的过去,但她从来没提起过,如今愿意和他说起来,却是这样的开头。

    原来她之前是喜欢陆璘的。

    施菀缓缓说道:“他是温润如玉的名门公子,年轻俊朗,又是在京城里, 第一个对我和颜悦色的人,我喜欢上了他,但也只敢默默喜欢。

    “后来我们就按他爷爷的安排成婚了,成婚后我才知道,其实他不喜欢我,不愿意这桩婚事,当时他有个心照不宣的未来的妻子,只因为我的到来,就这样错过,而且我的身份与见识,也让他颜面无光……

    “总之就是,我在那里格格不入了三年,而他也厌恶了我三年,后来那位与他门当户对、本该做他妻子的姑娘出事,他为了照顾她,于是要娶她做平妻……我那时才醒悟,自己的执着有多可笑。

    “我们便是这样和离的,我在那时候提了和离,他同意了,我就回来了。这就是我和他的所有,其实也没多少情分,我们两家这样大的差距,当初的婚约就不该有,我去京城,也该避了祸就回来。”

    丰子奕小心问:“那你现在呢?还喜欢他吗?”

    施菀沉默了一会儿:“我不想喜欢任何人了,只想用余生做个好大夫。”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他,你不能因为他对你不好,就再不碰所有的男人。”丰子奕不甘心道。

    施菀幽幽回道:“但我,就是没有力气再去儿女情长了,也不再想迎合婆家、接受婆家的审视,更何况你们家对我来说也是高攀是不是?丰子奕,我怎么会再嫁呢,我依然出身普通,没有娘家,还是个成过婚的人,同样的路,我真的不会再走了。”

    丰子奕半晌无言,他想用什么理由来说服她,想来想去,却说不出来。

    许久他才问:“现在他还总来纠缠你,你呢?会想和他复合吗?”

    施菀回答:“他没有总来纠缠我,之前来找我几次,大概是因为……怜悯吧,他那时的确厌恶我,但他也是个好人,见我孤身一人,至今未嫁,他会觉得是他害了我终身,理所当然会觉得抱歉和同情,若我嫁了人,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那你还不嫁人,犯得着让人家来同情你……”丰子奕嘀咕。

    施菀一笑:“我总不能为了让他不同情我,就跑去嫁人吧,嫁人哪有那么儿戏。”

    “那你会不会受他哄骗,和他复合?”丰子奕问。

    施菀认真回答:“第一,他也不会来哄骗我,他对我只是一时同情心泛滥,没有那样的耐心的;第二,我自然不会和他复合,那时的痛,我大概会记一辈子吧,再也不会了。”

    丰子奕想了想,她不嫁自己,是因为从前受伤太深,那她应该也不会再嫁陆璘,因为伤她的就是陆璘。

    这样想来,他倒还有机会。

    夜近三更,施菀才在丰子奕的陪送下回来,施菀在院门前回头道:“好了,你快回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去点货么?”

    “你先进去,你进去了我再回去。”丰子奕说。

    施菀便笑笑,开门进去,在门后和他道:“行了,你快走吧。”

    “上元节我再陪你看焰火。”丰子奕说完,这才转身。

    施菀的院门已经关上了,他一人就着月色往家中走去,却总觉得周围有双眼睛在看着自己。

    此时七夕夜的热闹早已过去,巷子内静得出奇,他不由想起之前近距离见过的县衙验尸房的尸体,加快脚步往前走。

    在他离去后,陆璘才从墙角处出来,看看远去的丰子奕,又看看施菀的院门。

    他们果然在一起,还一起看焰火了。

    他也看了,那样的时候,会对身旁的人涌现出难以抑制的感情来,他亲眼看见周围的少男少女在焰火的照耀下牵起手,也看见有妻子依偎到丈夫的肩头。

    他们不会……已经在今晚定情了吧?

    陆璘相信只要自己去努力,一定能挽回她的心,可他就怕她不会给他足够的时间。万一她在此之前嫁给丰子奕了呢?

    不,应该不会,他们刚才道别的样子虽然温情,却并没有恋人间那种难舍难分的模样,应该还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告诫自己沉住气,不能胡思乱想、自乱阵脚。

    隔天一早,施菀开门出来,却见陆璘正好经过自己门前,垂着头,眉头深锁,似乎在想着什么难题。

    听见动静,他才意外抬起头来,见了她,回过神道:“施大夫早。”

    施菀奇怪地问:“陆大人没去县衙?”

    “是去的。”陆璘说完,又解释道:“有个问题没想明白,所以今日没有乘车,特地要一边走着,一边好好想一想,这条路僻静,正合适。”

    施菀点点头,往药铺而去。

    陆璘却叫住她:“施大夫,你说一个女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杀人?”

    施菀停了脚步,他继续道:“就是之前那丫鬟凤儿的案子,按死因和死亡时间,我们找到凶手了,不是那家主母,却是一个之前从未露过面的姨娘,她说她亲眼看见家中老爷与丫鬟调情,暗恨丫鬟勾引老爷,所以一气之下杀了那丫鬟,但她并不知道丫鬟怀孕了,我总觉得她在说谎。”

    “她认罪了?”施菀问。

    陆璘点头:“是,认罪了。”

    “那她为什么说谎呢?”

    “这正是我们想不明白的地方。”陆璘说道:“只是这老爷向来好渔色,将丫鬟收入房中也不是第一次,连他夫人对此也只能忍气吞声,她一个姨娘,说因忌恨而去杀人,总觉得过于牵强。”

    施菀想了想,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她连罪都认了,再说谎似乎有些多余……那胎儿的生父,确定了吗?”

    陆璘说:“他们府上的人都觉得自然是那老爷的,因为老爷曾将凤儿留在房中,但老爷却没认,说是并没有得手,也不知是真是假。

    “府上还有个四少爷,有人说他在凤儿生病时给她送过药,我之前也怀疑他就是孩子生父,但这四少爷性情纯善,年龄也还小,也从来没有好女色的传闻,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也不好确认。不过他是那姨娘的独子。”

    施菀这时抬起头,目光慢慢空洞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抿抿唇,说道:“要不然,去审问一下那四少爷,到姨娘这个年纪,最在意的应该是孩子,而不是丈夫,说不定……凤儿腹中的胎儿是四少爷的,姨娘发现四少爷和老爷抢丫鬟,那丫鬟还怀了少爷的孩子,此事必然惹得老爷不满,也影响日后婚事,为了四少爷的前程,她便铤而走险,去杀人了。”

    “但如果是这样,凤儿腹中的胎儿是她的亲孙子,她真能狠得下心?”陆璘疑惑道。

    施菀沉默一会儿,低落地回答:“和儿子比起来,一个未成形的孙子不算什么的,再说只要儿子好好的,再要多少孙子都可以。”

    陆璘看着她,觉得说出这句话的她显得尤其冷漠。

    其实他本就会将那家人抓起来一个一个审,姨娘嘴硬,但其他人不是,诸多证词和细枝末节比对,总能找到真相,他今日在这里,只是找个理由见她而已。

    但他没想到,她真能说出其中一个可能,而且是他觉得非常有逻辑的可能。

    他意外的是,这样的可能会从她嘴里说出来,这样阴暗的人性,她也曾听说或见到过么?

    “那……你觉得,那四少爷有参与这件事吗?他是否知道他母亲的行动?”他问。

    施菀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似乎也不重要……这取决于,他母亲愿不愿意让他知道,有没有提前和他谋划。”

    陆璘还在想着她的话,她却突然道:“陆大人——”

    他抬眸看向她,只见她脸上透着一种苍凉与悲戚,语气带了几分凉薄,说道:“我急着去药铺,先走了,今日的话我就是随口一说,大人后面慢慢再去查,失陪了。”说完,她未等他说话,头也不回往药铺而去。

    陆璘总觉得自己这步棋走错了,他的确找理由和她说上了话,但她最后却并不见得是高兴的。

    他到底是哪里说错了?

    她对这案子的结果分明是关心的,他也的确是在和她说案子,并没有扯其他的。

    可是,好像他的话勾起了她什么不好的情绪。

    有心将她叫住,问自己是哪里说得让她不悦,却又怕弄巧成拙,更让她厌烦。

    他只好忍住,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进药铺,施菀深吸一口气,将心底那番苦涩暂时压下,进了前堂。

    正逢周继过来,叫她道:“施大夫来,正好说个事。”

    施菀看向他,其他学徒与伙计也都停了手中的事围过来。

    周继说道:“过两天,有个双喜镇的肖大夫过来,一起坐诊,肖大夫可是医学世家,也擅治女科,正好能与施大夫相互学习。”

    “又有大夫要来了,咱们这馨济堂越来越红火了!”有人说。

    施菀没出声,只是轻轻笑了笑道:“原来是肖大夫,确实早有耳闻。”

    这肖大夫的医术据说是还不错,但他却有个比他医术还出名的事,便是他在行医中,与一个女病人有染,被女病人丈夫发现,将他打了一顿。

    这种事,于医者来说,比医术不精更让人鄙视。

    周继明显知道她话里的不屑,却还是假装没听出来,转而说起别的。

    等到下午,枇杷提议去外面吃肉丝米粉,拉了严峻与施菀一起出去。一等到米粉店,抓到机会枇杷便道:“师父,真是奇怪,照说咱们药铺要请也是请个擅接骨的大夫来啊,师父力气小一些,周大夫对接骨没那么擅长,怎么再请个擅长女科的?谁还能有师父擅长?”

    施菀的擅长,除了是医术上的擅长,还有性别上的优势,同样是大夫,同样医术精湛,城内外女子自然更愿意找女大夫治,施菀也比其他大夫看过的女病人多得多,更有经验,再请个大夫来,不是坐冷板凳么?

    严峻说道:“我倒是想,药铺平时似乎也没忙到那份上,怎么还要再请一个大夫?满县城里,也没有哪家药铺有三个坐诊大夫的。”

    施菀说道:“他没准备要三个坐诊大夫,他是准备我识趣自己走的,等新大夫来了,工钱一定会往高了给,又要以年龄排尊卑,我要屈居新大夫之下,里子面子都没有,我自然待不下去了。”

    枇杷吃了一惊:“周大夫他,竟然打的是这个主意?他为什么要逼师父走?”

    严峻却比她看得明白,带着几分鄙夷道:“自然是觉得师父挡了他的财路,他和师父一同坐诊,师父仁心仁德,相比之下,他自然就显得唯利是图,毫无医德,与那奸商没有区别。”

    “小周大夫确实心黑了些,上次有个寡妇,本就是艰难讨生活的人,卖了家里的耕牛来给孩子治病,明明是三剂汤药能治好的,他非得减小药量给人开七剂,还加了人参须,那寡妇捏着手里的钱,差点哭出来。”枇杷说。

    严峻看着施菀:“那师父怎么办?你真的不考虑去江陵府吗?”

    “江陵府那么远,你少撺掇师父了,师父医术口碑这么好,别的药铺抢都来不及。”

    严峻却是沉声道:“可是我怕,馨济堂是城内最大的药铺,又是医药行会会长,别的医馆有顾忌怎么办?”

    枇杷凑近施菀道:“师父,要不你去我家乡的镇上行医怎么样?我们那镇上的大夫连个滑脉都断不出来,正好缺个厉害的大夫。”

    “小地方的人,更习惯去熟人那里治病,师父真过去肯定很长时间都没人来看。”严峻打击她,很明显,两人都不希望施菀跟着对方走。

    施菀回道:“你们别□□的心了,还有两天,我再想想,粉再不吃要糊了。”

    几人低下头来吃米粉,却吃得忧心忡忡,并不开心。

    到第二天,施菀还在坐诊,丰子奕却来了,将她叫了出去。

    施菀跟他出去,到药铺外的僻静处,不知他有什么事,正要问话,就听他着急道:“你们那小周大夫,真又请了个大夫过来,还是擅长女科的?”

    施菀更意外:“你知道了?”

    这消息着实有些快。

    丰子奕回道:“你竟不和我说,这还是百草堂的掌柜和我说的,我还不信呢!”

    施菀温声道:“小周大夫也是才在药铺里说,再说,这是我的事,我和你说了也没什么用。”

    丰子奕叹息,这才无奈道:“百草堂的掌柜要请你去坐诊,一个月这个数,问你去不去?”

    她看了看丰子奕比的手势,确实不少,却是细心地问:“你怎么还和百草堂的掌柜认识了?”

    “本来不认识,他来找的我。”丰子奕说着往馨济堂方向看了看:“那周继实在太翻脸无情了些,气死我了!我和你说,他就是忌妒你,之前他爹在世时都说过,他行医天赋不如你,勤奋也不如你,就这话,倒把他给气着了,这不明摆着的吗?他爹不说,人家自然看得明白!”

    “行了,你别说太大声。”施菀制止他。然后问:“百草堂这样和你说,是他们听到了这边的消息?还是你先知道了,故意去给人套的近乎?”

    丰子奕不满道:“请大夫这种事,就是酒楼请厨子,关系到人家一个铺子的生死,你觉得这是套个近乎能决定的吗?他若看不上你,我给他磕头他也不会同意。”

    施菀笑了起来:“好了,我知道了,你和人家说的什么时候给回音?”

    “就这两天。”

    “那你暂时别回他,我再想想。”

    丰子奕好奇:“你是哪里不满意?这百草堂也就比馨济堂小那么一点点,给价也高,你是嫌离你住的远?”

    “那倒不是,只是多走几步的问题。”施菀有些犹豫:“我就是……太突然,和那掌柜也不熟,还要再想想。”

    丰子奕不再催她,答应道:“好,那你再想想,有什么想不明白的马上和我说。”

    施菀点点头:“我回药铺去了。”

    两人道别,她转身回了药铺。

    到下午回家,施菀关好了门,便从厨房抱出一只旧坛子来,从里面倒出这几年的积蓄,仔细数了一遍。

    其实从周继流露出对她的排斥与防范开始,她便有隐隐的想法,想自己开个药铺。

    可是……一个药铺要的钱太多了,就算是个存药很少的小医馆,铺面加药材也要不少钱,她将所有积蓄拿出来也不够,除非把现在住的宅子卖了。

    就租一个小铺面,吃住都搬到那里面去,只卖简单的药……却不知能不能收支相抵。

    馨济堂的招牌是从老周大夫开始挂起来的,又在热闹的街道,那么大的铺面,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名气能起来,大半是馨济堂带起来的。

    没了馨济堂,她是女子,人又年轻,加上一个偏僻的小铺面,境况一定好不到哪儿去。

    第二天她没去药铺,先去了自己之前看中的商铺,问过价格,比自己预估的还要高一些,又去牙人处,询问宅子出售的价格。

    牙人是个精瘦矮小的男子,听她说要卖宅子,当即就要去看看,她便带着去了,看过之后,牙人在院中问:“夫人想卖多少?”

    施菀想了想,迟疑道:“八十……两。”

    原本要报八十八两的,但话出口,又忍不住将那八两抹掉了。

    牙人说道:“这价不算高,但也不算低,能卖出去,却要碰运气,正好遇到买家,正好买家又喜欢,我就替夫人留意着,遇到有人问起,我就来找夫人。”

    施菀点点头,她听说有的牙人会两边蒙骗,赚差价,总觉得自己太实在了,似乎应该报高些,等牙人自己觉得高了给压下来,却又担心是自己多想了。

    这买卖的事,她还是不懂啊……或许哪天,还是要问一下丰子奕。

    她不由叹了声气。

    第74章

    待牙人拐过弯,走到大通街,五儿将人喊住:“这位大哥,可是牙人行买卖房屋的?”

    牙人打量他一眼,回:“是啊,这位小兄弟有事?”

    五儿问:“刚刚巷子内那娘子,找大哥是做什么呢?”

    牙人看出他是要打探消息,笑笑只不说话,五儿连忙道:“大哥等等。”

    说着进屋去,端了碗凉井水过来:“大哥喝口水。”

    牙人受用地端过水,仰头喝下,将碗递出去,这才慢慢说道:“小弟不才,传做房屋、商铺、田产生意,刚才那夫人要卖宅子,找我介绍,怎么,你要买?”

    五儿连忙摇头:“不要不要,我就是问问。”说完想起什么来,问:“那她家宅子卖多少?”

    这宅子和施菀的宅子也就隔了半条街,这家真要买,直接去问就行了,根本用不上牙人,牙人也不愿和他废话,只随口道:“你去问她不就行了嘛,怎么?你家也要卖房?”

    五儿觉得该打听的都打听了,见这牙人一副精明好算计的样子,不想再奉陪,只回道:“那倒不用。”说着就拿了碗回屋去了。

    等下午陆璘回来,五儿便立刻将这消息禀告上去。

    陆璘吃了一惊,没料到施菀竟要卖房。

    她要做什么呢?

    就算馨济堂那小周大夫容不下她,以她在安陆的名声,应当是所有的药铺都愿意请她,她是断断不用卖宅子的。

    除非……她不想再进别的药铺,受制于东家,而想自己另立门户,按自己的想法来治病救人。

    对,这样就说得通了,她要开药铺,所以缺钱。

    “她那宅子能卖多少钱?”陆璘问。

    五儿摇头:“那牙人还不肯说,但我问过隔壁的人,就那条巷子,差不多就是八十两到九十两。”

    陆璘此时已隐隐觉得,她并不是带着五百两银子回来的,要不然不至于开个药铺还要去卖房。

    他要如何帮她?

    委托旁人高价替她将房买了?

    但这样容易露破绽,若被她发现,只怕会生气,她说过,不要他怜悯她。

    或是……他出钱盘下一个商铺,再假称急用钱,委托旁人低价卖给她?

    但这样也要找信得过的人,他在安陆也只有那么几个相熟的人,施菀也认识他们,她不是她三叔三婶,要办成实在太不容易。

    要让她相信,就不能太像天上掉馅饼。

    隔天,陆璘找上了杨钊。

    寥寥数语,杨钊明白了,陆璘要自己出钱,让他夫人放印子钱,放给施菀,以年为期,取百中之十为利,利给他们夫妇二人,陆璘只回收本金即可,至于贷多少,只看施菀的意思。

    如今官府有交子行,需有田产房屋为抵押才能贷款,利钱也是取百中之五十,若是头年借十两,第二年便要还十五两,利息不算低,但若是民间的私贷,则是翻倍,也就是头年借十两,第二年要还二十两。

    陆璘则是借十两,来年只用还十一两,他这样放印子钱,对做生意的来说简单是慈善。

    但施菀却不一定会怀疑,因为民间放印子钱违法,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官身,所以他们放印子钱不求暴利,只求稳妥,自然不会与外面私贷一样。

    所以,如果借钱的人稳妥,不当放印子钱,就当普通借款,收取少量利钱,他们是愿意的。

    现在的情况是,这利钱是他们白得的,而且还帮了陆璘。

    杨钊当即便答应下来,打包票保证将此事做好。

    陆璘认真道:“此事,我只有一个要求,万不能让施大夫知道我的存在,若知道了,此事也做不成了。”

    杨钊连忙点头:“大人放心,我与我夫人定是守口如瓶,决不让第四个人知道!”

    ……

    此时的施菀正找上丰子奕。

    她没回他百草堂坐诊的事,却问他,如果开药铺,开在不那么热闹的松子街,一百来两,能维持多久。

    丰子奕听她这样问,才意识到她想要自己开药铺。

    这着实出乎他意料,不由问:“开药铺可不比做大夫,我以为你只想安心做个大夫呢?”

    施菀解释道:“以前是这样想,但后来就觉得太难……你看,比如现在,小周大夫就觉得我不能为药铺挣更多的钱,更愿意要肖大夫。而我也不打算改,我做不到一边行医,一边还要想方设法多赚些钱,我只想开一个,我认为能尽快将病人治好的方子,而不想开一个能让药铺赚更多钱的方子。”

    “也不是所有东家都如这小周大夫一样心黑。”丰子奕说。

    “但我的确,与大部分人想的不同。”

    施菀缓声道:“以前大周大夫还在世时,那一年时疫,县城各大药铺人满为患,也有人因寻医不及时而丧命,我们当时有个能制成药丸的配方,若在症状不重时服下,是能很好的缓解病情的,药材也是平常药材,不贵,我想将药丸制出来,便宜些卖出去,不用问诊,病人对症服药,但大周大夫不同意,认为如此有损“一人一方,对症下药”的传承,也怕影响问诊的生意,便没如此做,但其实我还是想试试。”

    丰子奕看着她满面欣赏,动容道:“你想做的我都支持,你别去松子街找铺面了,去信义坊吧,我们家在那里有铺面,你就租我们家的!”

    施菀立刻摇头:“我不要。”

    “怎么不要?”丰子奕急道:“要不这样,你租我家铺子,我在你药铺里占股,这样不就好了,明买明卖是不是,我不管药铺经营,你赚钱了给我分红,没赚钱算我俩一起亏的。”

    施菀知道丰家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县城里的酒楼他们便有占股,这并不算给她的特例。

    但仍然算丰子奕给她送人情,她一来不想无功受碌,二来也不想让他占股。

    她心里非常清楚,她不会嫁他,而他绝不会一辈子不成亲,终有一日,他认清了,会和某个女子成婚,从此和她划清界线,她不希望到那时候,他们还有个药铺的牵连。

    见她不说话,丰子奕继续道:“你不要觉得是我要帮你,其实不是,我是真的觉得有利可图,你想,县城就你一个女大夫,你也擅女科,也在县城有了名声,那么多的女人看病第一想到的就是你,你绝不会没病人,但你就是缺开药铺的钱,而我手上的钱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投给你拿分红,我并不亏。”

    他催促着,施菀无奈道:“我再想想。”

    “想什么?我们就白纸黑字签契约,你还顾忌什么?”丰子奕问。

    施菀知道,如果她将想法说出来,丰子奕一定会说,第一,他不会娶别人,第二,就算真有那一天,他也不会和她因药铺的事闹纠纷,无论什么时候,他将药铺送她都行。

    但她哪怕还是按原来的想法卖掉宅子,再去交子行借一点钱,也不想这样。最后她还是问:“你先和我说,以松子街的铺面大小和位置,你觉得开药铺能行吗?”

    丰子奕叹息一声,却还是和她道:“不好说,我毕竟没做过药铺生意,但肯定不会太好。

    “你想,那里的铺面都小,只有一间,不到两丈宽,且一半为居民,一半是脚店或便宜的面饼铺面,你做得再好,也只能做那一小片生意,在医药行也没地位,话语权在他们那些老家伙手上。虽说你有医术,但大夫这行又不像别的,人总要生病了才会去看病,看完病也就好了,不会继续花钱,若要凭口碑将铺面做大,八年十年,二十年都有可能。”

    施菀一会儿想,如此也可以,她是大夫,只要能有个地方安心诊病就好,但又想,她要在医术上深耕,便要见识足够的病例,也要有足够的名气,能与其他医术精湛的名医一同学习探讨,但若只为这一个小药铺的生计发愁,最终也会在小巷里消磨掉志气与光阴。

    这一夜,终是半宿没睡着。

    第二天,肖大夫到馨济堂了,施菀也就与周继客气道别了一番,离开了这个待了四年的地方。

    没想到隔了两天,杨夫人却派人到她家中请她,等到杨府,杨夫人和她提起钱的事,竟猜出她想开药铺,主动要放印子钱给她。

    施菀倒不意外杨夫人放印子钱,却意外杨夫人猜出她要开药铺,毕竟她这想法实在有些离经叛道,没多少人觉得一个女人能开药铺。

    杨夫人给她开价,一年为准,抽百之十为利,若第二年依然还不上,则增长至百之十二。

    不管怎样,这也是非常诱人的价格了,连官府承办的交子行,也是百中取五十为利息,而且杨夫人是官夫人,不是那些赚黑钱的地痞流氓之类,不用担心里面有陷阱。

    要不是她从没借过这种钱,只怕当即就拍板了。

    只因为从没借过,她也不知道要借多少,所以并未马上同意,只是说好了,若最后决定借,她就来找杨夫人。

    施菀这头从杨府大门离开,杨钊那头就派人去将进展告诉陆璘:施大夫看上去很动心,但因为谨慎,还暂时没作决定,约好了若决定好就来找杨夫人。

    陆璘提前让长喜去省城将银子取出来。

    他到安陆,虽带了足够的钱,但为免路途险恶,只带的钱庄飞钱,在安陆因没什么花销,也用不着钱,一直没去取,如今怕杨家那边随时来消息,他便提前将钱备好。

    结果等了两天,杨家却还没来消息,这明显是施菀没去找他们,陆璘心中又着急,怕施菀最后选择卖宅子,或是被丰子奕捷足先登。

    这一晚,他又在月色下踱步去雨衫巷,她院门关着,看不见屋内是不是有灯光。

    他在她院外驻足一会儿,却听身旁传来一阵什么动静,一转头,便见到一双微微透着绿光的眼睛。

    “汪汪汪——”那狗对着他狂吠起来,听着便是她院中那只大黄狗的声音。

    这狗他知道,平常总外往跑,性子野,好打架,但回来时又懒洋洋的,今日他不知是触动了它哪条神经,竟让它朝他吠起来。

    没一会儿里面传来施菀的声音:“如意,叫什么?”

    陆璘怕施菀开门出来撞见他,连忙往巷尾而去,那狗追着他又吠了几声,这才回去。

    到家中,陆璘叫来长喜:“明日一早,去弄一只网来,再去早市上买几根骨头。”

    “公子这是要……”长喜有些不明白。

    陆璘说道:“捉一条狗,你会吗?”

    长喜摇头:“我没捉过,但想着应该不太难,前面老有条野狗逛荡来逛荡去,公子是不是要把它给捉了?”

    “或许比那野狗好捉。”陆璘说。

    ……

    长喜万万想不到,主子要捉的是施大夫家的狗。

    正当中午,天热得要冒火,大街小巷的不见一个人,他和五儿两人揣着骨头、大网兜和麻布袋,做贼似的靠近施菀家院子,去看那条大黄狗在哪儿。

    陆璘甚至还和他们交待了,如果被人发现,就说是两人馋狗肉,但主子不许吃狗,所以才瞒着主子悄悄出来偷条狗回去炖了吃。

    这理由长喜想想就丢人,哪怕是为了面子,他也不能被人抓到。

    但他还不知道公子想捉这狗做什么,总不会真是为了吃狗肉吧?一来公子不好这口,二来找家有狗肉的馆子不就行了?

    不明就里,他带着五儿,由五儿望风,他将一根肉骨头放在了狗洞门口。

    这大黄狗在施菀家里好吃好喝,没上过当、受过苦,见了肉骨头便从狗洞出来啃那肉骨头,守在一旁的长喜将大网兜往狗身上一罩,没等它叫唤便将它提了起来,连肉骨头一起塞进了麻布袋里。

    “快走!”长喜道。

    五儿瞧着左右无人,立刻与长喜一同到巷内,将狗扔进停在巷中的马车内,架了马车便走。

    两人没直接回家中,而是一路驾着马车到和雨衫巷子又隔了两条小巷的一处荒凉沟渠旁,陆璘正等在那里。

    两人将狗从马车上提下来,陆璘打开麻布袋,提起大网兜,一把就将大黄狗扔进了那足有一人多高的沟渠。

    沟渠下面是齐脚踝的水和淤泥,淹不死人,也淹不死狗,但狗掉进去了却是爬不起来的,特别是这狗还待在大网兜内,根本跑不了。

    “呜呜——”

    “呜——”

    大黄狗在沟渠内挣扎,试图爬出网兜,也试图爬上岸,但都是徒劳,晶亮的狗眼里满是无辜和惶恐,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陆璘就在岸边静静看着,手里扶着网兜的长木柄。

    长喜和五儿候在一旁,不知自家主子抽的哪门子风。

    公子向来正经,以前也没看出他有这逗弄畜生的癖好。

    而且这还是施大夫家的狗,是不是有些……丧心病狂?

    这时陆璘朝五儿道:“你回雨衫巷去,悄悄盯着,若见施大夫回来了,就来告诉我。”

    “诶,好。”五儿走了,就留陆璘和长喜在沟渠旁,长喜见太阳着实有些大,马上跑去马车上拿了把油伞来,替陆璘遮住。

    如意仍然在沟渠内挣扎着,“呜呜”地叫,歇一阵,又爬一阵,最后可怜兮兮地看着岸边等着的陆璘。

    陆璘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一丝不忍或是什么别的情绪。

    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五儿喘着气跑回来了,朝陆璘道:“公子,施大夫回来了。”

    陆璘便将网兜内的狗放出来,朝五儿道:“你将这网和麻布袋扔去前边树林里,就等在那边,别出来,除非这狗有什么意外。”

    五儿马上去扔这两样作案工具,而这边,陆璘已乘上马车,吩咐长喜驾车去雨衫巷。

    长喜驾车并不熟练,但没办法,今天这事做得见不得人,可不能让刘老二来,只能是自己人。

    到雨衫巷,马车停下,陆璘吩咐长喜:“去叫施大夫,就说我们去办事回来,在后面看见一条狗,像是她家的,看她家的狗在不在院中。”

    长喜莫名其妙,却还是昧着良心,作出一副好心的样子去敲开门,待施菀开门,便朝她道:“施大夫,你家狗在么?我今日陪大人去办事回来,路上遇到一条狗掉在大沟渠里,有些像你们家的。”

    施菀看看院中道:“倒确实没见它,你说的那沟渠在哪里?”

    “就这条巷子过去,再一条巷子……”长喜似乎说不明白,转头看向马车。

    陆璘这才撩开马车帘子,缓缓探出头来,淡声道:“要不然,我们载你去吧。”

    这时他的样子那样矜贵疏离,仿佛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丝毫看不出刚才他还在沟渠边,倒让长喜觉得刚才那一切是不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施菀还没回话,陆璘缓声解释道:“长喜说要将那狗捞起来,我当时急着回来,没让他下去,回头想想才觉得有些像你家的,倒是我的疏忽。”

    他的样子有些“愿不愿意去随便你”的样子,施菀也担心如意,便朝他道:“好,我随你们去,多谢大人。”

    陆璘只淡淡一点头,放下了车帘。

    然后施菀锁了院门,就与长喜一道坐在了前面车板上,没进马车厢,车厢内的陆璘什么话也没说,让长喜驾车。

    马车很快到那沟渠旁,施菀立刻从马车上下去,到沟边去看,果然就见到了滚在淤泥里的如意。

    “呜呜——”看见她,如意立刻叫唤起来,但出口的声音都是虚弱的。

    施菀看了看那沟渠,足有一人多高,不怕脏的话倒是能跳下去,但不好爬上来。

    她四处看了看,也没找到合适下去的地方。

    陆璘与长喜也过来了,在旁边看了看,说道:“长喜,你下去帮施大夫将狗弄上来吧。”

    长喜一愣,这才明白:原来公子在这儿等着呢!

    所以到头来,是要他下去救狗吗?

    长喜认命地假模假样在边上看了眼,说道:“这么深,施大夫下不去的,我下去吧。”

    “那,麻烦你了……”施菀感激道。

    “不麻烦,小事一桩。”长喜说着脱下鞋子,挽起裤腿,扶着沟边跳下去了。

    男人果然是身手敏捷一些,长喜下了沟,便将狗提溜起来,施菀要去接,长喜道:“施大夫让开,我直接将它扔上去,省得把你衣服弄脏了。”

    施菀便让开,长喜举起手将如意往上一送,如意便滚在了岸上,随后立刻站起身来,欢快地转了两圈,回头却突然看向陆璘,“汪汪”叫了起来。

    施菀立刻喝道:“如意!”

    如意委屈地“呜咽”一声,不再叫了。

    施菀朝陆璘道:“对不住陆大人,是它恩将仇报了。”

    陆璘不在意道:“无妨。”

    如意在边上草地上撒欢,长喜到一旁去找地方洗脚了,陆璘站了片刻,问她:“听说你没在馨济堂坐诊了?”

    第75章

    施菀回说:“是。”

    她不多说,但陆璘又问:“那你后面打算怎么办?”

    施菀回答:“只能再说了,具体的打算还没想好。”

    “那……你可有考虑自己开药铺?”问完,陆璘又觉得自己用意太明确,很快接着道:“或是找别家药铺坐诊?”

    施菀客气地回:“倒是还没想好。”

    陆璘看着她,竟想不出话来说,只觉得心口一阵难耐地苦涩。

    她态度和善,但分明是……什么话都没和他说,也什么都不愿和他说。

    但他知道,她此时正是为难的时候。

    见他再没开口,她说道:“今日实在多谢大人和长喜,我先带如意回去了。”

    “要不然……还是乘马车走,快一些。”他忘了之前的故作轻淡,隐隐用了几分渴求的语气道。

    施菀不知有没有听出来,只是摇摇头:“不必了,再不好麻烦大人,也没有几步。”

    说完已转身,陆璘连忙道:“上次那个案子——”

    施菀回过头,他镇住心神,缓声道:“上次那个案子,多谢你,真相查出来了,死者腹中的胎儿的确是那四少爷的,他姨娘的确是因为他才向死者下手,那四少爷事前不知情,但事后知道了,也蓄意替姨娘隐瞒。姨娘应该会判死罪,四少爷也会因包庇凶手而施杖刑惩戒。”

    施菀停了一会儿,平静道:“嗯,谢谢大人告知。”说完朝他点点头,再次转身往雨衫巷方向而去。

    陆璘启唇还想说什么,待要出口,她已经转身走出好几步。

    长喜洗完了脚,从水坑里回来,看看远处施菀的身影,再看看一直望着远处的陆璘,诧异道:“施大夫走了吗?”

    陆璘没回话。

    长喜现在也明白了,公子就是为了和施大夫说上几句话才整了这么大一出,可费这半天劲,有说五句话吗?

    长喜真替自己不值,看他和五儿将事办得多漂亮,可惜公子自己没本事。

    回去路上,陆璘一句话也没说。

    她不愿向他透露,他便使不上力,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等。

    七月底,丰子奕姐姐丰子梅幼子周岁宴,在家中办喜酒。

    丰子梅嫁的也是商家,夫家姓洪,算是门当户对,夫妻也和睦,然而婚后五年流产三次,第三次小产后人便病倒,月事绵延不止,丰子梅也日渐抑郁,不用说再得子嗣,就连命也只剩半条。

    当时两家也起了龃龉,丰家认为洪家必定苛待女儿,以致女儿每每停胎小产,洪家则认为丰子梅身子不好,成婚五年也不能为家中开枝散叶,几乎要到翻脸的地步。

    后来洪家托人打听到施菀,请施菀去给丰子梅诊治,施菀去了,用三个月时间替丰子梅治病,又用三个月时间替丰子梅调养,随后丰子梅便再次有孕了,期间也是施菀安胎,怀孕十月后,平安诞下一名男婴。

    如今这孩子已满周岁,所以这周岁宴洪家也请了施菀,算是对她感谢。

    施菀如今是大闲人一个,又有丰子奕的关系,欢喜地去吃周岁喜宴了。

    洪家老爷是个喜好风雅的人,又是做石料生意的,便在自家院子里布置了很多奇石景观,配着流水、小池,假山,锦鲤,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施菀本是个无心交际的人,与主人家见过,同认识的人打过招呼,便自己去了个养着锦鲤的假山旁,听着流水,乘着旁边的树荫,倒是静谧安逸。

    就在她坐着看池里的锦鲤发呆打发时间时,几粒什么东西被洒到了水里,锦鲤纷纷游过来争吃。

    施菀回过头,却见是丰老爷,便连忙起身道:“丰伯伯。”

    丰永年在她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将手上盛满鱼饲料的盘子递给她:“要不要喂着试试?”

    那里面放的似乎是豆饼,麦麸之类,施菀伸手拈起一些,扔进水里。

    鱼果然立刻过来觅食,一会儿就将鱼料抢了。

    丰永年说道:“喂鱼就得大把大把的喂。”说着将一大把鱼料扔了下去。

    施菀说道:“我听说,鱼也不能吃多。”

    “嗯,容易撑死,但它们跳起来吃东西的样子太好看了!”丰永年说着将手里剩下的满满一大盘鱼料一齐倒了下去。

    池中锦鲤果然疯了,几乎全池的鱼都跳起来抢着吃。

    这场面着实壮观,施菀也看呆了,丰永年乐呵乐呵地笑,随后道:“这池锦鲤是我赔给洪家的,上次我来,一高兴,喂了十盘下去,许多给撑死了。”

    施菀张口结舌,随后笑起来:原来这就是大富商的快乐,虽然死了一池锦鲤,但下次依然这样。

    这时丰永年问:“听说我们家那傻儿子要和你合作开药铺,这不是挺好的事么,你怎么没同意?”

    施菀早知道丰永年是专程过来找她的,却没想到他来找自己是要和自己说这事。

    当着丰永年的面,她如实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因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娶妻的。我不想有一天,他妻子说‘你竟然和那个姓施的女人合开药铺,当我是什么?三日之内,必须拆伙!’”

    她说得生动,丰永年也忍不住笑起来。

    然后问:“你真没想嫁他吗?你要是嫁他,这事不就解决了?”

    这话问得委婉,但也能表明他这个做父亲的立场,是赞同这桩婚事的。

    施菀摇摇头,十分干脆地回答:“没想过。”然后她看向丰永年道:“我想做大夫,做一辈子,永远不会放弃。真和他谈婚论嫁,那必然是要放弃行医看诊,回到后宅的,就算偶尔看病,也只是给家人看,给妇人看,而不会堂堂正正坐在药铺里当一个大夫,丰伯伯说是么?”

    丰永年脸上那和蔼的笑缓缓消失,换上认真的神情,而后几乎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施菀说道:“所以,我确实不是丰子奕合适的妻子,也因为我和他的关系,让我有顾忌,不想和他合作。”

    丰永年问:“那和我合作呢?或者说,和丰氏商铺合作。”

    施菀怔怔看向他,他缓声道:“我儿子的眼光不错,你确实是个好姑娘,我是真喜欢,甚至是欣赏。”

    施菀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由红了脸。

    却听丰永年继续道:“但你说的也有道理,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这世道,我喜欢你,却也不得不接受,你做不了我儿媳。

    “但我看好你,你的医术是我亲眼见识过的,你的医德我也叹服,我想看看你能走多远;我想看看一个真正为治病救人的药铺,是不是能比安陆其他那几家药铺更红火;我想让世人知道,丰氏绸缎不只将铺子开到了省城,赚了很多钱,还扶出了一位扬名安陆,甚至是江陵府的女神医。”

    丰永年行商数十年,见过独自支撑一家小铺子的慓悍老板娘,也见过将家业做得比丰氏还大的女掌柜,大概因为商人地位本就低微,所以他见到她们,心中不是轻视,而是叹服。

    没有人天生愿意被人骂奸商,也没有人天生要去被人指点,不过是为了生存,想与这天争一争。

    可能他不愿自己的儿媳行医,但他却敬重一个行医的女子。想较起来,他倒没有施菀胸怀坦荡。

    施菀却是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会听到丰永年这一番话。

    她早知道那些传言,说丰夫人并不赞同她进门,而她其实并不在意,不管丰夫人,还是丰家老家,他们心里怎么想,她都不在意,反正她也没打算嫁入丰家。

    但今日听丰永年赞扬她,她却无比高兴。

    这一刻,他不是丰子奕的爹,而是安陆县城的首富,一手做下丰氏商行的丰大掌柜。

    她抑制不住地回答:“我自然愿意同丰大掌柜合作,只是不知丰大掌柜想怎样合作。”

    丰永年说道:“和我儿子说的类似,我给你投钱,占你的股,你愿投钱就投钱,不愿就不投,但我要占至少一半的股。而且我不想小打小闹,我要开安陆县城最大的药铺、做口碑最好的药铺,请什么伙计,招什么大夫,进什么药材,都由你来安排,需要我支持的,我也会支持,除非药铺迟迟不见营利,我才会过来干涉,要不然只要有分红,我都不会管药铺的事。”

    施菀喜笑颜开,这一会儿也忘了要犹豫、要谨慎,而是直接道:“好,我愿意。”

    两人当即约好改日约时间谈具体占股数额,以及其他具体细节。

    还没说完,丰永年就见丰子奕快步朝这边走来。

    那样子,就像这边出了什么事一样。

    看着他急切的样子,丰永年问施菀:“施大夫真的看不上我儿子么?为什么?”

    施菀也看到了丰子奕,低低道:“因为他晚出现了几年,如果在我未嫁时遇到他,他又正好看上我,我一定会欢喜,与他两情相悦的。”

    可他看上的,偏偏又是从京城回来的她。

    丰永年没回话,丰子奕已经过来了,立刻问:“爹,你在和施大夫说什么呢?”

    明显他们两人没什么好聊的,丰子奕就怕父亲在和施菀说两人感情上的事,怕说话不好听,让施菀生气。

    但走近来,却两人神色如常,甚至带着喜色,便觉得应该没说什么难听的话,不由又松了一口气。

    丰永年看着儿子脸上神色的变化,将他心思猜得透透的,知道他心里怎样转了几道弯。

    但如今,自己和施菀的生意谈成了,儿子和施菀的婚事却永远不可能了,从今以后,施菀也许会成为县城里首屈一指的大夫,却不会成为儿子的妻子。

    他伸手拍了拍丰子奕的肩,回道:“没说什么,好,和施大夫也说了这么久,我该走了,走,去同我见见几位叔伯吧。”

    “丰伯伯慢走。”施菀说。

    丰子奕看着她,只见她脸上仍带着笑,是那种真正的开心的笑,不知道父亲到底和她说了什么,想问个究竟,却又不明就里被丰永年拉走。

    第76章

    洪家的周岁宴后,丰永年与施菀迅速签订了契约。

    丰永年赚够了钱,这一次多是为名,而不是为利;施菀本就只是想有个自由作主的药铺,对赚钱没有太大的追求,双方都拿出了最大的诚意,所以最后丰氏商行占股一半,施菀占股一半,钱由丰氏出,施菀只全全管理医馆就好,但同时丰家也给施菀找了个经验丰富的老掌柜,诸如怎么进货,怎么管理伙计,怎么与官府打交道这些她不懂的,全由掌柜来协助处理。

    她算是药铺的东家,而丰氏只在药铺经营不善时才会出面干涉,也随时可以拿回一半的股。

    丰氏掌握着县城大量优质商铺,当即便选定一家商铺,重新整修成医馆。同时也要开始招人,进药材等等,施菀也忙起来,便从雨衫巷的宅子搬去了商铺后院住,省得往来麻烦。

    新商铺的牌匾挂起来时,众人才知最红火的街道上即将开一家新药铺,名杏林馆。

    原本陆璘在杨钊那里等不来消息,便猜测施菀多半不会选印子钱了,到后来没见牙人再去雨衫巷,便知道她也没卖宅子,所以就只有最后的选择,找丰子奕帮忙。

    果然,长喜很快就打听到,新挂匾的药铺是丰家的商铺,常去里面的掌柜,也是曾经在丰氏绸缎铺里坐镇的彭掌柜。

    不难猜测,这药铺是施菀和丰家合开的,从此,只要这药铺不倒,他们便永远绑在一起。

    那这是不是证明,施菀决定接受丰子奕?

    陆璘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更何况他觉得,施菀一直没答应,这时候突然答应,一定是丰子奕在她为难时伸出援手,她感激之下同意了。

    是他大意了,他该想到她不会有那样的胆子去借印子钱,他该想别的办法……

    但有什么办法呢?

    总不能让她走着走着,突然捡到一箱银子。

    他在暗处,他不能让她发现,那时他没有别的办法。

    杏林馆整修如火如荼地进行,门前早早就贴出告示:中秋节后,八月十六开业,开业三天免诊金。

    施菀再没回雨衫巷了,连同那条狗也没在,她那院子空荡荡的,他再不能和她“偶遇”,就算刻意绕路往后门走,也只能见着院门前挂着的锁。

    如果他们已郎情妾意、新婚在即,他不知还能怎么办。

    这一刻,巨大的挫败感油然而生,好像之前都不是彻底的失败,这一次却真的是。

    有心想找她或丰家人问一问,却知道这样过于急躁,不合适。

    一日他刻意去那条街上,坐在对面茶馆里看了一天,只见着她两三面,一次是和掌柜一起出来接货,一次是帮工匠扶木条,还一次是丰子奕来了,她出门来接。

    她过得很好,未来也会越来越好。

    那一刻他觉得,她并不需要他,他对她的执着真的只是一种纠缠与打扰。

    消沉的几日里,他照常去县衙办公,照常升堂,照常处理各顶政务,心死了一半,却还要全力支撑着自己。

    直到有一日,施菀的三婶马兰香来了,又到县衙来找他。

    听说是为私事,陆璘觉得意外,带马兰香去了自己家中,叫下人倒水,上瓜果,让她休息一会儿细细道来。

    知道马兰香喝不惯茶,他吩咐丫鬟小菊:“倒一杯糖水来。”

    乡下人一年也难见到几次糖,接到温热的红糖水,马兰香又是惊讶,又是不好意思,喝一口,只觉得又甜又解渴,全身都舒服起来。

    喝下几口糖水,马兰香说起正事:“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就是有点奇怪,昨天晚上,大概是傍晚的时候,有两个外乡人进了村,他们一声不响就去了张家,好像知道他们家在哪儿似的,可他们又不是张家的亲戚,我从没见过。

    “我特地去找胡进宝家婶娘聊天,等到那两人出来时,胡进宝从外面牵牛回来,那牛正好拉了粪在张家门前,张家骂胡家,两家关系本来就不好,就对骂起来,那两个外乡人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和张家人说‘少惹事。’就这么短短的三个字,但我就听了出来,他们那口音和大人说话时一模一样,方方正正,不是安陆这边的口音。”

    “是京城口音?”陆璘说着按她的叙述模仿当时那两人的语气重复了一句:“少惹事。”

    马兰香立刻道:“对,就是这样说的,一模一样,只是大人的嗓声干净一些,他们的嗓音低沉一些。”

    “两人什么年龄?”

    “一个三十上下,一个三十多不超过四十。”马兰香说。

    陆璘思索起来,京城来的人,而且三十多,是一个又有力气,又不缺老练的年纪,一定是两个得力的人。

    张家不可能认识京城的人。

    那么是什么人,不远千里,到安陆来找一个农户呢?

    在他思考时,马兰香说道:“那张万不是被大人关起来了么?他儿子张豹前几天在村里和人喝酒,就在酒桌上说,迟早有一天,他找到机会,就要大人您好看。”

    “是吗?”陆璘淡声道:“他原话怎么说的?”

    马兰香有些难以开口,陆璘说:“三婶说吧,没事。”

    马兰香便说:“迟早有一天,等老子找到机会,就把那姓陆的头给剁了!”

    怕他不信,她又说道:“当时许多人都听见了,这话是好几个人传给我听的。这张豹也是个横的,他爹在德安府做捕头,有些身手,他从小就跟着学武,打架闹事从来就没有输的,一直在街上混,也不知做什么营生,但很有钱。

    “前两年,他糟蹋了德安府那边一个姑娘,那姑娘的爹也就是个瞎眼拉二胡的,没办法,就把女儿嫁给他了,三天两头,他喝完酒了就要踢上几脚,揍上几拳,后来那姑娘就投井自尽了。”

    陆璘大惊道:“有这样的事,你们当时怎么没说?”

    马兰香小声回道:“当时不是主要查张万的事么……再说,那姑娘嫁到我们村也就半年,成天也不出门,我是说起来才想起这事,都快忘了。听说她那瞎眼老爹也就和她前后脚死的。”

    陆璘问出口也才想起,那姑娘已死,又是自尽,这告不了张豹,就算告奸污之事,两人已成婚,哪怕那姑娘要告也告不成,加上这事早已没有苦主,就算刨出来,也无济于事。

    他不由沉下眉。

    “总之,这张豹横得很,那京城来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请来的,我瞧着这两件事都让人担心,正好给菀丫头送东西,就来告诉大人一声。”马兰香说。

    陆璘问:“三婶没和菀菀说吧?”

    马兰香摇头:“没有,她拖人给我送了袋月饼,我就给她送了些园子里的瓜果来,听说她换了新地方,竟然要做东家了,就去那里看了看,还见到那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姓丰的那……”

    她说到一半,意识到什么,不说了。

    陆璘低声问:“丰子奕也在新铺子里?”

    “是……两人一起在安排药铺里的布置。”冯兰香说。

    以前她就听说城里有个有钱人家的公子喜欢侄女,现在才是见那公子第一面,丰公子对她还真是热情周到,她十分喜欢,但同时,这陆大人其实也不错,还是侄女的原配丈夫,她觉得是最合适的,如今不小心提起那丰公子,倒有些不好意思。

    好在陆璘没在这上面纠结,而是很快道:“这些事,多谢三婶告诉我,张家再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你也尽快来告诉我,但不要在他们面前表露出来。”

    马兰香点点头。

    送她走时,陆璘道:“家里糖多,一时吃不完,三婶带一包糖走吧。”

    说完,丫鬟便将一大包糖放到了马兰香手上。马兰香连连推拒,但陆璘却是真心相送,马兰香无奈只好拿在了手上。

    到出大门,捧着手里的糖包,觉得高兴,又觉得为难。拿了别人的东西,她就觉得应该帮人做事,但菀丫头的事得她自己决定,自己可不敢乱来,到时候过得不好自己也担不起这个罪过。

    想着这些,又看看手上的糖包,她不由叹息一声。

    说起来,这菀丫头的好运是来了吧,这一个富家公子,一个当官的,随便选哪个也不错……当然,前提是这陆璘真的改好了。

    ……

    陆璘想了很久,确定这两个京城来的人自己不能大意。

    父亲早就在信中提醒过他,兹事体大,徐家不会善罢甘休,徐家那位御史,说不定真会有动静。

    但京城来的人,到底是哪一方的人,目的是什么,为什么会找到张家?找张家又是做什么?

    京城应该不知道张家才对,张家也不会有那个本事去结识京城的人。

    就在他疑惑不解时,陆家送来了家书。

    又是石全亲自送来,家书中没有像以往一样说别的家常,只有一件事:赵相悄悄派了人来安陆。

    父亲陆庸在京城是个老好人,长得一脸胸无大志的温和模样、看履历也似乎碌碌无为,四平八稳,深谙“不做不错”的道理,平衡之术玩得极好,每一派人都不会特别讨厌他。

    但如果他真是表面那么无用,就不会一路坐上副相了。

    赵相秘密派人来安陆,他能知道,可见他在京中耳目之广。

    陆璘将李由叫了过来,一同探讨此事。

    陆璘查了徐家,奏章递到京城,也的确如他所想,拥护皇帝的清流党抓住机会,大力弹劾徐茂,以及整个御史台。

    赵相因此吃了亏,所以派人到安陆来查探情况。

    两人都觉得,他们来安陆第一步,一定是找徐家。

    京城人对安陆人生地不熟,当然要找徐家道明原因,让徐家帮他们了解情况。

    那么,徐家会将所有矛头都指向他,细数他怎样不顾徐御史和赵相面子,就这样将徐家一惩到底。

    赵相派人到安陆,一是了解情况,二如果能惩戒他一番,自然豪不手软。

    李由说道:“我明白了,是徐家给那两个京城人指的路,让他们去找张家,张家对大人恨之入骨,他们要找张家一对对付大人。”

    陆璘看着他,缓声道:“民告官?”

    “对。”李由说道:“我朝不禁民告官,而且往往民告官者,若证据确凿,多半能告成。

    “张大发之死……”陆璘沉吟道。

    “我想的也是这件事。”李由立刻说:“这是条人命官司,又是被人打死,最后打人者什么事都没有,被打者忍气吞声,加上那说不清的张家和施家的婚事,最好大作文章,让张家告大人一个徇私乱法!”

    陆璘没出声,但显然是默认了他的话。

    李由又道:“当初德安府赵知府是与大人联名上奏的,也大力支持大人查徐家,我想他们不会去德安府告,而会去……”

    “江陵府。”陆璘说,“江陵府知府,是赵相的学生。”

    江陵府为荆湖北路首府,那里的知府衙门也统管治下所有政务。

    知道这关系,李由急道:“这可怎么办?这他们去告,九成能成功!”

    说完他不知想起什么,又缓了缓心神:“不过,如果大人在京城没人,那还难说,但大人是陆府的公子,又是前王相公的学生,就算是赵相也不敢下手太狠,又是这么一桩小案,所以大人顶多是降级,或是在这安陆任上多待两年,倒不会有什么大事。”

    李由松了口气,陆璘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李由见他这样,问:“怎么了,不是这样吗?”

    “是这样。但……”

    陆璘缓缓道:“两方相争,讲究妥协与平衡,大家要达到一个并不那么满意,但也不算太差,也只能如此的结果,京城的政事堂也是如此。

    “赵相没准备置我于死地,但他总要得到点什么,不管是我父亲,还是清流党,都不能接受我为此事受死罪或是其他极刑,但也必须付出点别的。

    “这个案子一定会被翻来覆去查,但其实真相不重要,结果早已预订,最终多方权衡下,对我会略作惩戒,罚俸降级或是记录在册,影响升迁,但他们会让丰子奕死,让施菀受刑罚或是进大狱,因为在京城,没人替他们说话。”

    李由一听之下静默良久。

    他忘了,这虽是一个案子,但牵连的人却不是一样的,陆璘说得很对,事情的发展就是这样,张家告状,江陵府接下案子,赵相一党推波助澜,陆相与清流党人替陆璘辩解,最终的平衡就在其他人那里达成。

    李由也明白,陆大人惦念施大夫,他此时的凝重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担心施大夫。

    想着想着,他突然道:“大人,我有一条妙计!”

    “你说。”陆璘立刻道。

    李由道:“大人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施大夫,甚至可以夸张结果,然后劝施大夫重新嫁给大人,就地办下婚事,这样不会有人再扯张家与施大夫的婚事,更不会有人想动大人的结发妻子,大人替施大夫惩戒张家也是合情合理,而且,大人还成功娶到了施大夫。”

    陆璘一时有些怔然。

    不得不说,他这还真是条妙计,竟就这样轻而易举救了她,也娶了她。

    “那丰子奕呢?”他问。

    李由预测不到这样的变数下,丰子奕的结果,试探道:“但大人能做的只有这样了……不是大人不救丰公子,而是自身难保,无能为力。”

    陆璘懂他的言外之意:丰子奕是他的对手、他的情敌,就算最终的结果是死,也不用太自责。

    但陆璘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那个晚上,丰子奕保护了施菀,他很感激;丰子奕打死了张大发,既替施菀报仇雪恨,又绝了后患,他也很感激。

    换了他,也会忍不住打死张大发。

    他的确不喜欢丰子奕、因丰子奕的存在而生起忌恨,但这并不代表,他要平静地、甚至带着几分乐见其成看着丰子奕死。

    而且他很确定,施菀也不会同意的。

    她那样善良的一个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安然无恙,让替她出头的丰子奕承担罪责?

    陆璘想,这件事只有自己才能承受。

    该保护施菀的是他,该出面解决张大发的是他,所以后面引起的一系列事情,也该由他来应对承担。

    他是官身,他还有人在京城,比他们力量强得多。

    “还有别的办法吗?”他问。

    李由觉得前一个已经是自己能想到的最精妙的办法了,甚至是唯一一石多鸟的办法,哪里还有办法比它更好?

    他想了许久,才道:“让施家村人上万民书,讲清真相,再送去京城,由陆相直达天听?”

    “赵相若是说,对张家就是杀一儆百,所以安陆百姓尽在我掌控之中呢?”陆璘问。

    李由没话了,陆璘继续道:“而且,等到案子开审这一步,就晚了。”

    那样,案子就要在省城审理,施菀丰子奕他们会被带到省城,案子会被再次提起,甚至有可能进牢房,这对一个女子来说,要承担的太多了。

    他不要案子开审,或者说,他不要张家人能成功去告状。

    “莫不是……大人想杀人?”李由大吃一惊,惶恐道。

    陆璘看向他,并不言语。

    不得不说,如果走投无路,这还真是个办法。

    他杀了张家人,那张家不能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抓到了他的把柄,不必再大费周章,就在江陵府将此事一上报,他估计就要被押解进京了。

    但说到杀人,他想到另一个办法。

    “我突然想起来,张万的儿子扬言要杀我。”他说。

    李由很快提醒道:“那大人可要注意,最近不要独自出去了,或是直接将他抓起来,如此对父母官大放厥词,关进大狱也不为过。”

    “所以,他这样说,很有可能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有这想法对不对?”陆璘问。

    李由不明所以,但还是回道:“不管他有没有这心,小心总是好的,而且他确实恨大人,也确实是个恶霸,这种人将头系在脖子上,冲动之下做点什么都不稀奇。”

    陆璘看着他问:“如果他根本不去告我,而是直接杀了我报仇呢?”

    李由没回话,他继续道:“他这种人,头脑简单,可能会觉得官官相护,可能不想听人指使,可能一时喝多了,就做了,总之……他就是决定杀我,并付诸行动,让我死在了他手上,或差点死在他手上,那他就不会去告状了,京城来的人,也不会安排别人去告状了,因为不划算了。”

    第77章

    李由怔怔看着他,想着他的话。

    张豹杀大人?他要真这样,那可是杀头的罪,一个弄不好,他爹也要连坐。

    这样他不会去告状,同时也失去了告状的资格。

    当然也不会再有人告大人,甚至上面还要怀疑,真是张万儿子那么一个普通农户来刺杀大人吗?背后是不是有主使?徐家有没有牵连?是不是徐家或是赵相报复?

    “大人是想让张万儿子来刺杀大人?可他只是扬言要杀大人,吹牛说大话的人多了,他还真不一定有那个胆。”李由说。

    陆璘道:“只是让人觉得他来杀我,并不是真让他来杀我,我的命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为好。”

    李由知道,他主意已定,便没再说什么。

    但他内心还是觉得娶施大夫比较好,这是阳谋,对手知道也无可奈何,刺杀这种事则是阴谋,太不好把握了,出一点纰漏便功亏一篑。

    八月十五中秋夜,陆璘原本会在吉庆楼回请赵襄及德安府、安陆县众官员赴宴。

    八月十五的白天,监牢也会开放探监,张豹一定会过来探望张万,所以会过乘渡船来县城。而那晚县城各大青楼、酒楼、勾栏瓦舍全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张万一定不会回去。

    陆璘的计划便是让张万留在县城,同一时刻,一个打扮成张万模样的人会前往吉庆楼,当着所有官员的面刺杀陆璘。

    这个假扮者便是石全。一是石全身形与张豹相似,二是石全会武功。

    任务交给石全时,石全当即就回绝,“扑通”一声跪下,字字恳切:“公子,你放过我,这刀剑无眼,假刺杀这种事怎么能做?我敢伤公子一丝一毫,回去可怎么交差?”

    “你不做,在我这里就不能交差。”陆璘道。

    石全绝望地叩下头去:“公子干脆杀了我吧,我也不想交差了。”

    陆璘劝道:“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就留在安陆,我正好身边缺身手好的自己人,月银也会涨,与长喜一样。”

    这话还真让石全动心了。

    他是自小进陆家的,因为是习武的材料,所以现在进了护院班子里做护院,若混得好,以后便能做到队长。

    但这得是十年之后的事,可跟在二公子身边就不同了,那前程大了去了,二公子现在虽在安陆当小知县,但谁都知道他迟早会回京城、迟早会高官厚禄,自己成了二公子的亲信,那比普通的管事都要强。

    “怎么刺杀?是做做样子?”他问。

    陆璘回道:“做样子,但为了逼真,还是要见血,就用张豹身上常带的刀,扎我非致命处。”

    石全立刻拒绝:“这不行,说是不致命,但谁知道会怎么样,公子可不能冒这么大的险!”

    陆璘道:“我会在胸口放一个厚信封,你提前训练力道,确保见血,但伤口不会太深,如此便万无一失。”

    石全沉默了,半天才道:“真要这样吗?这让老爷夫人知道了……”

    非结果了他的命。

    “这里的事,他们不会知道。”陆璘肯定道:“既然是被刺杀,那就要做全套,传去京城岂不是节外生枝?所以他们一辈子也不会知道。”

    石全又是沉默,犹豫不决。

    陆璘道:“我希望我身边的人干脆果敢,若你连这点事也畏手畏脚,那就算了。但你已知道我的打算,今日就离开陆家吧。”

    “我……我愿意!”石全心中一急,不由自主道。

    陆璘直起身来,负手在后,看着他一锤定音:“那就如此定了。”

    这桩安排,石全的任务最重,需要将张豹弄晕,再到吉庆楼成功刺伤陆璘。好在时间还有,县城路线并不复杂,吉庆楼也能提前踩点,陆璘还能故意留下逃生路线给他,算是里应外合,并不是太难办成。

    到八月十五,张豹果真乘渡船来探监张万,甚至还在监狱内当着狱卒的面骂陆璘,差点和狱卒打起来,然后离开监牢,去了个小酒馆。

    吉庆楼的晚宴在晚上戌时开始,陆璘没叫陪酒的青楼女子,只叫了舞乐,他主动朝赵襄敬酒,赵襄好不高兴,与陆璘关系又亲近几分,俨然当自己是陆家自己人。

    张豹并没喝多少酒,带着微醺,往青楼而去。

    张家被人告了那么大一圈,家底早就空了,他爹张万没再做捕头,他也没能耐在街上混,手上自然没多少钱,要找乐子,只能去一些不上台面的青楼。

    其实以前那杨柳店还不错,不少年轻姑娘,现在杨柳店没了,只能去那胭脂楼,老的老,丑的丑,价格还贵那么多。

    这又是陆璘干的好事,将杨柳店查封了,他摸了摸身上的匕首,只恨没机会,要不然他真要结果了那狗官。

    胭脂楼和酒馆隔了些距离,要走一大段僻静小路。

    张豹摇摇晃晃,一边唱着“俏冤家,想杀我,今日方来到……喜孜孜,连衣儿搂抱着……”一边往前走。

    到黑暗处,前后无人,石全从背后过来,一把按住他腰间匕首,一把将一块浸了麻药的布帕捂住他口鼻。

    张豹醉酒之下反应不及,又是被偷袭,顿时便没挣开,待反应过来,麻药却已开始见效,使不上力,没一会儿,人便蔫了下去。

    石全又将他捂了一会儿,确认他倒下才松手,早已候在一旁的长喜与他一起,将人拖到了角落。

    很快石全从他身上翻出匕首,和长喜道:“我先走了。”说完,将这儿交给长喜,自己往吉庆楼而去。

    等到了灯火通明处,才能看清他贴了满脸的络缌胡,几乎将脸都快遮没了。

    他进吉庆楼,店小二问:“这位客官可是用饭?有桌吗?”

    他没回话,伸出手来,比了个一。

    店小二看见他右手手背上的“龍”字刺青,不由怵了怵,道:“那客官这边请。”说着领他前去空桌上坐下。

    中秋夜,吉庆楼几乎要满座,店小二招呼了一下又被别人叫走了,待回头,那手上带刺青的大胡子却不见了。

    石全按陆璘的安排潜进官员们进行酒宴的雅间外。

    从这里,能透过窗口清晰看到里面的二公子,他要从窗口迅速翻进去,在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时直冲到公子面前,将匕首扎入他左胸心脏偏上的地方。

    不会致命,而且公子提前在里面放了封家书,隔着三四张对折的纸,他之前也在家演练过无数次,甚至买了猪肉来训练,能确保匕首扎穿信封,再往身体里扎进一寸多到两寸的样子。

    这是公子给他吩咐的,但他觉得那太多了,准备到时力道再放轻一些,只扎一寸。

    深吸几口气,平稳好心情,就在舞曲进行到高潮、所有人都看向中间的舞女,而陆璘往窗户这边投来目光时,他小跑两步从窗口翻进去,飞快掠至陆璘身前,一刀刺向信封所在的位置。

    那儿特地做了标记,陆璘穿着一件飞鹤腾云纹圆领袍,信封就在那只飞鹤的位置,如果刺中飞鹤头部,那便是万无一失。

    石全身手不错,加上提前演练好几天,也一早作好了心理准备,这一刀并未犹豫,直接刺中陆璘衣袍上那只飞鹤眼睛处,可以说是最佳位置。

    但匕首刺进去那一刻,他即刻意识到不对,陡然看向陆璘,眼里尽是惊恐和不敢置信。

    不是训练时的感觉,这衣服里没有信封……匕首根本就没有任何阻隔地刺了进去,全刀没入,他的手竟碰到了公子的胸口,烫的鲜血涌到他手上。

    怎么……怎么会如此?

    石全还怔怔看着陆璘,陆璘已瞪向他,示意他快走。

    他这才回过神来,如果他在这儿被抓住,那便是前功尽弃,一切都完了。

    于是他立刻松了匕首,头也不回往陆璘身后的窗口冲去,在陆璘身旁人惊叫之前,从窗口蹿了出去。

    安陆这样的小县城,从未有过官员被刺的事,所以这儿的官员哪怕最大的知府也不会带护卫保镖,顶多就是一两个随从,以至于这吉庆楼内外都没有像样的护卫,陆璘遇刺,看见的人先是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随后才是惊慌失措,叫喊的叫喊,躲闪的躲闪,最后还是几位掌管刑狱的司法参军、县尉等大喊“抓刺客”,领着随从一起追了出去。

    五儿着急地去扶陆璘,只见陆璘脸色惨白,那一身鸦青色衣袍已经遍染鲜血。

    “大人……大人……叫大夫,对,叫大夫,叫大夫!”五儿颤抖着大喊。

    他之前并不知道陆璘的计划,此时骤然见到这情形,只觉大事不好,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才好。

    陆璘抓住他胳膊撑住身体,沉声道:“去请施大夫来……”

    赵襄等人早已抢了过来,急着扶住陆璘,查看他的情况,五儿和几位官员交待:“请还看着我家大人,我去找大夫!”说着便匆匆跑出去了。

    五儿知道施大夫在新开的那家杏林馆,但据他所知,杏林馆八月十六才开业,也不知现在去请大夫请不请得过来。

    他还是按陆璘的吩咐赶到杏林馆,却只在里面见到几个还在收拾的伙计和两名学徒,听他说找施大夫去看诊,那男学徒没好气道:“师父出去了。”末了又加一句:“和丰公子一起。”

    五儿没心思在意他言语中的冷淡,又问:“那药铺里还有大夫吗?”

    男学徒问:“你们家大人是什么事?”

    五儿回:“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什么?刺了一刀?”旁边女学徒吃了一惊。

    男学徒也一脸意外。

    五儿没时间同他们多说,只问:“这里到底有没有大夫?”

    男学徒这时才道:“师父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快去馨济堂请周大夫,他也能看。”

    五儿便不再多说,赶紧又往馨济堂跑去。

    等五儿将周继请到吉庆楼,陆璘早已被扶到了客房床上,旁边围着一众官员,知道大夫过来,连忙让开。

    周继即刻到床边,陆璘此时已将胸口的衣服全都染成暗色,躺在床上,额间尽是细汗,一声不出,只一下一下喘息。

    听说大夫已请到,他睁眼看了看,见是周继,只转眼看向五儿,眼中尽是询问。

    五儿一心记挂他的伤,见他这神情,才想起他特地交待要请施大夫的,便连忙解释:“施大夫没在药铺。”

    后面的,和丰公子出去了,他没说。

    他再傻也知道这时候说了,无疑是再往公子胸口扎一刀。

    陆璘没说话,一旁赵襄没听到五儿的话,只催促周继:“大夫赶紧救陆大人!”

    周继剪开陆璘衣服看了看,说道:“若刀未偏,当未伤脏器,但这刀刺得太深,一切皆不好说,小人也不好保证……”

    这话说了一半,他为难地看向赵襄。

    意思当然是,如果有意外,不要找他。

    但赵襄此时也惶恐,也作不了这个主,只又看向五儿。

    五儿更加不敢作主了,他只是个刚到陆璘身边的下人。

    “若有闪失,不怪大夫……是我的天命。”陆璘说着,看向赵襄:“赵大人,替我将这话带给……京城陆家,就说……儿不孝……令父母伤心,养育之恩,来世再报。”

    赵襄听他这话,一时被感染,难受得要落下泪来,忙宽慰道:“陆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陆璘又看向人群,低声道:“杨大人……”

    杨钊即刻从后面挤到床边,陆璘看着他交待:“若我有意外……徐家之案不要有变数,新知县到来前,还请……杨大人,按朝廷复审决议将收监人犯于秋后问斩……”

    陆璘在任数月内,做的最大的事便是查了徐家案,杨柳店之案,而这徐家案主犯徐仕是要秋后问斩的,他是怕自己死后这事出现意外,所以提前交待杨钊。

    杨钊没想到他在这时候还记挂着公务,不由心中一痛,动容道:“陆大人放心,下官会将此事督办到底的。”

    陆璘看向床边,发现再没有要说的事了。

    他是经过周密的计划才走这一步的,之前并不觉得自己会死去,所以才让五儿去请施菀,他想趁她给他治伤的机会,打探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但这一刻,匕首扎在胸口,冰冷而带着剧痛,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意识慢慢开始模糊,他开始觉得,也许自己真的就醒不过来了。

    似乎许多话想对施菀说,又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让别人厌烦,还是歉疚?

    就这样,他默默地被人刺死,她好好做她的大夫,成亲、生子、名扬天下……多好。

    他吐了一口气,将一切放下,朝周继道:“大夫开始吧。”

    然后留着仅剩的力气,再未开口。

    周继先将止血药沫和棉纱备在旁边,随后让人后退,又让五儿按住陆璘,握住刀柄,将刀柄正正拔了出来,鲜血喷溅,将米色床帐溅得点点殷红。

    ……

    丰子奕将施菀送到杏林馆,施菀从马车上下来,和他挥手再见。

    明日药铺开业,今日又是中秋,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所以丰永年、丰子奕、以及药铺内彭掌柜,她还有另一名大夫,一起吃了顿中秋夜宴,算是预祝药铺顺利开业。

    丰子奕道:“早点睡,明天我一早过来。”

    “明天你要是忙就别过来了。”

    “还有其它事能忙过这里?”丰子奕反问。

    施菀知道劝不住他,便没说了,然后交待:“你今日喝不少酒,明天多睡会儿,可以喝点醒酒汤。”

    “好,我知道的,进去吧。”丰子奕说。

    药铺内还燃着微弱的灯光,施菀转身进药铺,在门后朝外面道:“快走吧。”

    丰子奕吩咐车夫赶车,马车终于离开了。

    施菀这才关上门,去执灯。

    前堂不见一个人,显然他们都去睡了,这油灯是特意替她留的。

    可真浪费,施菀想,决定后面让他们别这样弄,毕竟她现在可是东家,一分一粒都要节省。

    以为严峻和枇杷都睡了,她执灯往里面去,才到后院,就见着严峻从房里出来,喊她道:“师父回来了?”

    施菀问:“你怎么还没睡?”

    严峻回答:“就去睡的。”然后道:“一个时辰前,那陆知县家的下人过来,说是请师父去诊病,我说师父不在,让他去馨济堂了。

    “当时一慌,也没想别的,只记得周大夫治外伤也不错,便让他去了。”

    “嗯,这是应该的。”施菀并不在意这些,随口问:“什么外伤,他家谁伤了吗?”

    严峻说道:“说是陆知县被人刺了一刀,性命攸关。”

    施菀一愣,许久没说话。

    第78章

    她想了起来,和丰子奕一起回来时路上遇到一队衙差,行色匆匆,见到他们,还要检查马车车厢,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

    半天她问:“怎么会被人刺?是什么刀?刺的哪里?”

    严峻知道他们的关系,料到师父总归是有几分担心的,却只能无奈地摇头:“不知道,我没问,他也来不及说就马上出去了,应该是去馨济堂找周大夫了。”

    施菀点点头,低低道:“周大夫治外伤……倒算擅长……”

    而且他是知县,周大夫一定会尽心救治,就是不知道是治得了的伤,还是……

    她蹙下眉来,再没说话。

    严峻说道:“这么大的事,明天街上应该就能听到消息的。”

    施菀点点头,随后抬眼道:“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就要起来。”

    “好,那师父也早点休息。”

    两人分别后,施菀也回了房间。

    心里还想着陆璘被刺的事。

    是什么人呢?寻仇吗?徐家?但徐家那样大的家族,只是抄家,问斩一人,又是罪有应得,应该不至于做这样的事。

    只能等明天才能得知真相。

    隔天一早,杏林馆开业。

    因为免诊金三天,许多人都来问诊,新馆一时人来人往,倒显得拥挤起来。

    新馆也另聘请了位年龄大的老大夫,能与施菀轮班,也正好弥补施菀太年轻这一点。

    老大夫在外面,施菀则特地在隔间里坐诊,有不便让人知道病情的女病人,可以私下和大夫说病症,更没有顾虑。

    直到下午,消息才传来药铺,严峻特地来告诉她,陆璘是在吉庆楼遇刺,馨济馆的周继去看的,暂时没听说毙命,大概是活下来了。

    到第二天,又有消息传来,行刺之人抓到了,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他一早就在施家村放话要杀了陆璘报仇,中秋当天就乘渡船来了县城,又在狱中对陆璘诅咒谩骂,陆璘遇刺时无人知道他在哪里,而且,好几个人看见那刺客贴着假络缌胡,右手手背有一个“龍”字刺青。

    张豹嫌“豹”字不够威风,两年前,在手背上刺了个“龍”字,施家村人人都知道。

    施菀万没想到,行刺陆璘的竟然是张家人。

    这张豹虽是施家村人,但她了解得不多,她当年离开京城时张豹才十岁出头,虽然人憎狗嫌,但总归是一些偷枣、偷瓜、翻院墙的小事,直到两年前三婶告诉她,张豹小小年纪,竟糟蹋了个姑娘,害得那姑娘毁了名节,忍气吞声嫁给他,他家还连聘礼彩礼都不愿意出,最后没几个月,那姑娘就投井自尽了。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张豹比张大发还可恶,没想到现在他竟这么大胆子,行刺陆璘这个知县。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璘就不会牵连进来,也不会因惩治张家而遭到报复……一时间,施菀既担心,又愧疚。

    直到下午,伙计将长喜带到她面前,说是长喜来了药铺要见她。

    见到长喜,施菀才要问陆璘怎么样了,长喜却先开口道:“施大夫,眼下有空么?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家公子?”

    施菀很快问:“他真的被刀刺了?现在怎么样了?”

    长喜回答:“按周大夫的意思,命应该是保住了,前夜昏迷了,昨天也昏睡了半天,今天好一些,清醒了,我想着还是更信得过施大夫一些,所以想请施大夫去看看。”

    施菀很快就拿了医箱,叫上严峻,一同和长喜出去。

    一边走着,长喜一边说道:“公子还在吉庆楼的客房内,得情况好一些才能回家去。”

    “没有伤到脏腑吧?”施菀问。

    “周大夫说是没有。”长喜回答。

    施菀心想那便好,陆璘年轻,应该能恢复得好。

    此时吉庆楼客房内,石全与李由正围在陆璘床边。

    石全心急如焚等了两天,终于等到那些官员离去,等到陆璘状态好一点,这才急不可耐地冲过来,守在床边问他:“公子为什么没在衣服里放信封,说好的,出门时我亲眼看见公子放了,是掉了吗?怎么公子没提醒我晚一点动手?”

    陆璘躺在床上,带着几分虚弱,平静回道:“刻意不放的,本来也没打算放。”

    一旁的李由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而石全则激动道:“为什么?为什么公子要这样?万一这刀偏一点,万一有什么意外……”

    “因为那样太假了……”陆璘积攒了一些体力才道:“既然以假乱真,自然要真的部分多一些,德安府那些官员也不都是傻子。”

    石全仍是不解道:“以公子的才名、老爷的身份,谁敢动公子,公子何至于这样!”

    说着满面痛心疾首:“这要是被老爷夫人知道……”

    他几乎不敢说下去,床上的陆璘缓声道:“所以,不要让他们知道就好了。”

    石全忐忑地想:的确不能让他们知道,要知道他就这么捅了公子一刀,只怕他以后都不能留在陆家了。

    陆璘继续道:“你就留在这里,我让人送一封……信,去京城就好。”

    石全连连点头,他可不敢这时候回去复命,他怕一不留神说漏嘴,或是太紧张而露出马脚,害了自己。

    这时李由说道:“这案子基本就定性了,昨日凌晨德安府衙役就抓到了张豹,将他带到了府衙,赵知府亲自审理,人证物证俱在,将张豹打入了大牢。”

    陆璘点点头。

    张豹自然会辩解,赵襄也许信,也许不信,也许会狐疑,但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将案子钉死。

    至于真相……

    陆璘神色肃然,他做事,全凭本心,就像施菀被逼婚的真相与情理到了京城讲不通、那个被奸污,最终投井自尽的姑娘永远无法申冤,这世间永远不可能事非黑白样样分明,法治也不能给所有人公平,那这就是他的人治,以及他的私心。

    张豹,便算是他以私心而杀的,他认了,至于对不对、是否有报应,自有老天来评判。

    这时五儿从外面进来,朝陆璘道:“公子,喜管家将施大夫请来了。”

    陆璘略微一惊。

    他前夜特地交待去请她,却没请来。

    这两日他都昏昏沉沉,因为失血太多、剧痛难耐而虚弱不堪,本已没再执着这件事,没想到长喜却还是将她叫来了。

    他缓缓吸一口气,神色中不由透出几分紧张。

    这时长喜带着施菀进来了,床前的石全见着个女人,先是一愣,多看了一眼,随后看到她面容,猛地一惊。

    这不是……前少夫人吗?怎么……

    “施大夫,这边。”长喜说着,将施菀和严峻请到床边,李由与石全同时让到一旁。

    施菀到床边,见了陆璘,便知道他确实没有性命之忧了,心里也松了口气,然后问:“大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陆璘静静看着她,回道:“还好。”

    施菀坐到床边,轻声道:“我给大人看看脉象。”说完,挽起他中衣袖口,将手指轻轻搭上他手腕。

    她的手指很细,很软,却带着几分凉。

    但这才中秋,天还带着最后的余热,并未完全转凉。

    再一看,她身上穿的秋香色短襦也是厚布所裁,但她身后严峻,以及长喜这些人,还是夏日薄衫。

    可见她的确比平常人更怕冷。

    他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她是不是身体弱了些?为什么呢?

    “我看看大人眼睛。”施菀的话打断了他的出神。

    说话间她松开他的手腕,抬到他脸庞上方,去看他眼睑。

    他闻到了她手上、衣袖上,有种淡淡的香味,一丝金银花气味,一丝皂荚水气味,还有一丝……是她身体的体香。

    久远的记忆浮上心头,他一时急火攻心,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施菀连忙扶住他,按抚地轻拍了拍他肩头。

    “大人怎么了?照说该没有风寒咳嗽才是。”她问,然后去看他伤口。

    所幸没有渗出血来,他摇摇头,回道:“没事。”

    施菀说道:“若没有其他不舒服,应该是没有大碍了,后面只须好好休息,静静疗养,待伤口愈合就好。”

    随后她看向边上的长喜:“帮忙将大人扶起来,我替他看看伤口,换药。”

    长喜与石全一同过来,将陆璘扶起,将他上衣解下来。

    施菀解开他胸前的棉纱,拿棉纱接着,一点一点清理旧药。

    李由朝石全做了个眼色,和他一起离了房间,反正这房里的人太多了。

    后来长喜也出来了,只留五儿候在一旁,当然,严峻也在。

    陆璘说:“听说你们昨日开业?”

    施菀点头:“是的。”

    “刚开业会忙么?”

    “有一些,但毕竟是新馆,伙计也足够,到下午也还好。”

    “是与丰家一起开的吧?”他问。

    施菀一边替他上着药,一边回道:“是,大部分钱都是丰家出的,掌柜也是他们请的信得过的。”

    所以,她和丰子奕到底怎么样了?

    他想问,却问不出口。这已经不是普通关系能问的问题了,问出了便是越界。

    可他真的想知道,他如今伤着,又是平平静静问她,她应该会回答吧……

    可是,伤着,和越界,有什么关系?

    如此犹豫许久,她替他绑完棉纱,又叫五儿来帮忙替他穿上衣服,再将他扶着躺下。

    直到再次躺下,陆璘也仍然没犹豫出结果。

    倒是她替他拉上了被子,认真道:“我听人说,刺杀大人的是张万的儿子张豹?”

    陆璘没说话,她继续问:“为什么?因为……之前的案子吗?他才对大人记恨?”

    陆璘缓声道:“不用想这些,不管是因为什么,那都是我作为父母官该做的,无论徐家,杨柳店,还是施家村的事。只是以后我出门需要注意一些,不能太大意,给人可趁之机。”

    一句话,将她的内疚与道歉堵了回去。

    施菀最终点点头,说道:“那大人平常在身边多带些随从,随时随地顾着安危,多做防范。”

    “嗯,我知道了。”陆璘说。

    “好了。”施菀从床边起身:“那我就先走了。”

    陆璘眼看着那严峻收拾东西,眼看着她已经要转身,不由开口道:“上次丰永年说让丰子奕年底完婚,你如今和丰家合作了,是不是……也将要办喜事了?”

    问完,他强忍住心中的忐忑与紧张,只一副平常闲聊的样子看着她。

    施菀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怎么会,不可能的事。再说他也要去江陵府了。”

    说完这话,她就带着严峻走了。

    陆璘将她最后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咀嚼。

    “怎么会,不可能的事”,这代表,她永远不会和丰子奕成亲。

    “他也要去江陵府了”,这是说丰子奕不是短时间去,而是和丰永年一样,可能多半时间都在江陵府。

    丰家的生意的确越做越大,小小一个安陆县城容不下那么大的生意,他们将会以省城江陵府为重心了,说不定以后会将家宅也迁去那里,那丰子奕这个丰家未来的继承人,当然也要早早去江陵府学习、熟悉。

    显然,施菀是会留在安陆的。

    所以,他们合作是合作,但人生的轨迹却已不同,说不定施菀不是和丰子奕合作,而是和丰氏绸缎合作,如此才能有这样大的手笔开下杏林馆。

    陆璘顿时振作起来,哪怕胸口带有未愈合的窟窿,也觉得自己仿佛有无尽的力气。

    他早该想到的,施菀两三年都没答应丰子奕,怎么会因为一个药铺就要嫁给他?她不答应,一定是决定好了,这辈子也不会答应。

    陆璘在床上不由就露出一丝笑,那笑容越来越难以抑制,最后蔓延成极其欣慰喜悦的模样。

    第79章

    门外,石全问长喜:“怎么回事?”

    长喜像没事人一样:“什么怎么回事?”

    “少……少夫人呀!她是大夫?她和公子这是……什么关系?”石全满脑门问号。

    长喜叹了声气:“说来话长……总之就是,少夫人现在是大夫,和公子……”他想了想,说道:“没关系。”

    “这……这到底怎么回事?”石全觉得他说了好像白说,又问:“怎么之前一点音都没听到呢?”

    长喜被逼急了才说:“少夫人的家乡就是安陆,祖上也是做大夫的,她离开京城后回家乡来做大夫行了。”

    “原来如此。”石全恍然大悟,想了想,却又很快道:“这你去请大夫,怎么不换个请,这县城里就没有别的大夫了?请她来……是不是有点尴尬?”

    长喜没好气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懂个屁!”

    一旁的李由一声不出,静静听着两人聊天。

    他只知道大人和施大夫以前是夫妻,却并不知道当初两人关系怎样,为什么而和离,大人又为什么在分离四年后突然对前妻情根深种,而施大夫又为什么完全不为所动……

    可惜,长喜也没多说,只和石全道:“总之你以后在安陆,要记得对施大夫好,听到什么关于施大夫的消息,要回来禀告,遇到什么能和施大夫扯上关系的事,就扯上去,比如有一天你病了,就去找她看病。”

    石全十分迷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回想一番道:“但我记得以前公子好像不太喜欢二少夫人的?”

    长喜“嗯哼”了一声:“这样的话就不要提了。”

    这时五儿领着施菀与严峻从屋里出来,长喜立刻上前道:“施大夫,这是诊金,劳烦您了,下次换药是什么时候,大夫再过来吧?”

    施菀看看他手中的银钱,回道:“不必这么多,一两就好。”

    长喜连忙交一两递上去,施菀接过,和他道:“大人暂时一切都好,这几日饮食清淡,我后日再来看看,也给大人开些膏方。”

    “好好好,公子说要回家里去,大夫你看这事行么,他能不能搬动?”长喜问。

    施菀略微迟疑,随后道:“若他能站起来,也可以,路上不要颠簸,不要摔着就好,在家里安静,也好照料一些。”

    “好,那我们估计明日就回去了,到时候大夫就直接去我们家里去,大夫知道的。”

    施菀点点头,带着严峻便走了。

    长喜一路相送到楼梯口,直到施菀回头让他留步,他才停下,让两人慢走。

    待他回来,石全惊讶地看着他,小声问:“怎么这安陆,对大夫都如此客气尊敬吗?”

    长喜还没说话,一旁李由倒忍不住笑了一声,直到石全目光看过来,他才敛下神色,若无其事进屋去了。

    几天后,丰子奕与丰永年一道前往江陵府。

    临行前一天,丰子奕特地去杏林馆见施菀。

    施菀领他到后院,说道:“你等等。”随后就进了屋。

    一会儿她出来,手上拿了个篮子,她将篮子递过来,给他看里面的东西。

    一只密封的陶罐,施菀说道:“这里面是川贝枇杷膏,我自己拿药材熬的,眼下正是秋日,易发咳嗽,你若有咳嗽或咽喉不适,便拿来喝。”

    另有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她又说道:“这是藿香正气丸,你到了那边,若是有水土不服之症,就服这个,一次两粒,一日两次。”

    “还有这个。”她拿出一只小木匣,“这里面是安息香,你过去要学的东西多,又要操劳新店,若是夜不安眠,就点这个,会好入睡一些。”

    丰子奕看着那香十分意外:“你还会制香?这可是金贵东西。”

    县城里极少人用昂贵的香料,就算是丰家这样的富户,也因为没这个习惯而不会去买,这种东西连丰子奕也只是知道,却并没用过。

    施菀有些无奈道:“很久以前学的,后来都没做过,因为手生,这质量大概是一般,你就将就着用。”

    丰子奕看着她,有一种想要抱她入怀的冲动,却是生生忍住了,接过篮子问:“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以前都没见你亲手给我做过东西。”说着弯腰凑近她,半认真,半玩笑道:“见我要走,舍不得了?”

    施菀听他这样说,便知丰永年还没和他挑明,多半只是说带他去江陵府做事,慢慢学着。

    其实他这一去,便很难被丰永年放回来了,丰永年带他熟悉省城生意是一则,另一则却是让他离开安陆,结识新的姑娘,或主动或被迫地,慢慢将她淡忘。

    她吸了一口气,缓声道:“你到了那里,好好跟你爹学,注意着名声,别提起我,若有不错的姑娘,便将亲事订了。”

    丰子奕直起身,将眉头皱起来,之前的感动与欣喜化作挫败与失落,不耐道:“行了,你别说了,你管你的药铺就行了,还管我订不订亲!”

    施菀知道他不高兴了,安抚道:“好了,我不说了,你快回去吧,多和你娘你姐待一待。”

    丰子奕提着篮子,看着她道:“菀菀,我走后,你不会喜欢上别人吧?”

    施菀笑了笑:“你在江陵府见到好的医书就帮我买了,或是别人说的很好的偏方,有大夫用的不常见的治病方法,也帮我记下来。”

    丰子奕心想,算了,她估计眼里心里都只有医术,哪里有那闲功夫去喜欢别人,是他多虑了。

    便轻松道:“好,我帮你留意,我爹说我这一趟过去至少要待几个月,说不定要到年底才能回来,正好元宵再陪你看焰火。”

    施菀只笑着,没回应,说道:“好了,快走吧,在路上小心点,别把罐子弄碎了。”

    丰子奕回道:“你放心,我把自己弄碎了都不会把它弄碎。”

    说完,他又看她一眼,才恋恋不舍,转身离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施菀心里涌起一股落寞。

    丰子奕……终究是要离开了,随着时光流逝,许多人都会离她而去,她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吧……无论她心里作了多少的准备,还是会感觉到无边的孤独与寂寞。

    丰子奕走后三天,长喜得到了消息,立刻回去将消息禀告给陆璘。

    陆璘如今已能起床慢慢走动,听到这消息,脸上没露出过多的神色,只是隔一会儿突然问:“这两天施大夫要过来吧?”

    长喜回道:“是的,多半是明天。”

    陆璘看看天空,“这几天都阴云密布,怕是要下雨,你将我房里的窗板换好。”

    他房中是花窗,夏天用着窗纱,凉爽透气,冬天便换上窗板,挡风保暖,施菀怕冷,换了窗板到房里来好一些。

    托这伤的福,他现在时常能见到她,几次克制,倒也能和她如初见那样说几句平常的话。

    第二天果然下起了雨,好在是小雨,施菀来了,替他把过脉,看了他伤口恢复情况,和他道:“伤口恢复得不错,到九月中旬应该能行动无碍了,但只限于日常坐立行走,不要出力气、做伤力的动作,还要再养养。”

    “可以去县衙办公么?”他靠坐在床头,像一个普通病人一样问着平常的问题。

    施菀回道:“只办文书方面的事情可以,往来可以换成轿子,若是马车,怕路有颠簸,扯动伤口。”

    “好。”陆璘看上去乖乖的。

    “我再去开个膏方,将之前的几味药换一换,下午熬制,明日上午可以去取。”

    “嗯。”

    眼看例行看诊将要结束,陆璘想和她说说话,却是忍了又忍,耗费巨大的意志才将这冲动压回去。

    他见她已穿上了薄袄,很想问她,那时在庵中生的什么病。

    当时便觉她大变了模样,瘦骨嶙峋,不见生机,却没有好好去过问一句。

    当他得知她曾喜欢过他后,便能想到,自己现在问她这些,代表的不是关心,而是讽刺。

    她不会愿意说,也不会愿意听。

    以及,他记得在她和母亲一起去清雪庵之前,也有这么一个雨天,雨下得比今天要大得多,她到他房中找他,似乎是要说什么,但在他问她是否在香中下药后,她震惊而又脸色苍白地看了他很久,最后只有一句否认,便什么都不再说,转身走了。

    在安陆重遇她之后,当初的回忆一点一点往脑中侵袭,他记起许多以前不在意、已经忘记的事。

    他想起,其实她很少去找他的,除非是真的有事。

    也从没有冒雨去找他,那天的雨真的很大,她来找他时也很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

    可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在听到那句话后就不想说了?

    他总觉得自己想不明白的这许多,是他不懂她、她不愿再理他的症结所在,可他再想不起线索来,也没办法问她。

    所有他想问的,都是她不想再提的。

    最后他只说道:“外面雨大了,施大夫是否要在此等一等再走?”

    施菀摇摇头:“不了,这雨一刻也不会停,我乘马车来的,很快就到了。”说完已从凳子上起身。

    临行前,她想起来什么,又到床边正色道:“倒有件事要和大人说。”

    “什么事?”陆璘问。

    “最近药铺遇到好几例奇怪的病人,这些病症既像秋疫,又不那么像,我与药铺里的罗大夫都不能确定是什么病症,而且药铺诊治的几个人,家中也先后有同样的症状,我知道的便有三个老人三五日就断了气,这传染的力度倒比平常秋疫强不少,我总担心……”

    她迟疑一会儿,才缓缓道:“是医书上所说的瘟疫,而且是一种不为前人所知的新瘟疫。”

    陆璘一动不动看着她,问:“你有几分把握?”

    瘟疫这种东西,是所有人都怕的,上至皇帝宰辅,下至黎民百姓。

    若遇到可怕的瘟疫,多半是席卷整个村、整座城,毫无办法。最后一个个死去,直到让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死绝,瘟疫才随着尸体腐烂悄悄消失。

    施菀也不敢谣言惑众,想了想才说:“大概……六成把握。”

    事实她觉得应该是七成,要不然她也不会和他说。

    陆璘问:“你能来特地和我说,大概心里已有七成把握吧?”

    施菀没想到他能猜出来,只能点点头。随后又说:“但那三个老人本就有病在身,生病后也只有一个去寻医问药,所以我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他们都是因这新得的病而死。但这病能传染,倒是真的。”

    陆璘回道:“我明白了,明日我就去县衙核实这病症。”

    施菀心中有些欣慰,她担心这个,但也不敢随便说出口,怕引起县城百姓恐慌,更不敢和官府说,官府的人忌讳,一个不好她还要被抓起来。

    想来想去,她只能和病中的陆璘说,如今听他说会去核实这事,便放下心来。

    第二天,果然就有衙差到药铺来,说是知县大人的命令,要请一位大夫去县衙问话。

    杏林馆的罗老大夫听到县衙便吓住,不愿去,自然是施菀主动过去。

    那衙差说:“大夫快去吧,我还要去前面的百草堂。”

    施菀这才知道,县衙估计是要召集县城大部分的大夫,核实诊治病人的情况。

    等她到县衙,被请进一间茶室,便见到里面已经坐了几个熟悉的人,一个是馨济堂的周大夫,一个是百草堂的方掌柜,另有其他几位大夫。

    她最年轻,又是女子,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坐在一起,尤其惹眼。

    第80章

    这茶室在堂下摆了两把椅子,左右两边各有五把椅子,最后面还有两条长凳。

    堂下那两把椅子,自然是官府中人的,左右第一把椅子是给大夫的,也是医药行里最高地位的大夫。

    以前周老大夫是医药行行首,无论铺子还是医术还是资历,做行首都无可厚非,现在周老大夫不在了,剩了城中两名中流砥柱的小周大夫和百草堂的方掌柜,小周大夫医术上比起父亲来略差,而方掌柜虽有资历,但晚年则以经营药铺为主,坐诊全是请的大夫。

    所以两人都觉得自己才能做下一任行首,但都抻着,不说自己做想,可当有人提起由对方来做,便以公正严谨的态度提出反对。

    这两人都没坐到左右上首,而坐在第二排,施菀过去与几位大夫打完招呼,坐在了靠下的椅子上。

    她自认医术并不输周大夫与方掌柜,杏林馆也是大药铺,但资历毕竟浅,更何况作为女子,必须要比男子强得多才能让他们心服口服,所以她不愿去争先后位置。

    没一会儿,其他大夫都已到场,陆璘与李由也过来了。

    陆璘伤势未痊愈,走路不快,却是端庄挺拔,英英玉立,并不似有伤在身的样子。

    周继率先道:“知县大人重伤未愈,却已到县衙来理事,实在是一片丹心,为百姓而鞠躬尽瘁,教人景仰。”

    大夫们也纷纷关心他伤情,陆璘只回道:“劳烦诸位挂怀,我已好得差不多了。”

    随即便进入正题:“今日召集诸位杏林圣手前来,是因我听下面官员禀报,城中似乎出现一种病症,像秋疫,却又不完全像,但比平常秋疫还易传染人,且有可能会致死,是这样么?”

    他问出口,下面大夫静默一会儿,周继再次率先起身回道:“说来,倒确有此事,以往在秋疫盛行时,我馨济堂一日会接到四五名发烧咳嗽的人,但最近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每日都能接到十来名秋疫病症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也的确有人除了发烧咳嗽还会寒战、全身疼、恶心呕吐,却也不多。但说是致死,倒没看出来,反而大部分人回去服了药,都好转了。”

    方掌柜也不甘落后道:“我们百草堂也接到不少秋疫病人,且有的是夫妻一同染病,父子一同染病,也许这次的疫病是容易传染一些,但是不是容易致死,我倒不能确定,至少我这里没听过一例服了药还死去的。”

    其他大夫也有说,兴许是近来骤寒骤暖,这秋疫便比平常来得更凶,阴雨天也容易引发关节痛,发热也会引起恶心呕吐,所以大约只是传染性更强一些的秋疫,不必过于担心。

    周大夫与方掌柜又各自数起以往某些年秋疫肆虐时,药铺如何忙,又如何死人,言语中觉得这病不管是不是平常秋疫,也没那么可怕,病死的都是本就身体羸弱的老人和孩子,但凡身体强壮一些,都不必担心。

    说到最后,两人提起马上要召开的医药行大会,声称暂无行首,想请陆璘代为主持。

    似乎存着心想由官府出面将行首之位定下来。

    陆璘没做回应,看向一直沉默的施菀。

    他一直在伤病中,也因隔行如隔山,并不清楚城中病况,便想看看施菀对这些大夫的看法,有没有意见提出来。

    施菀看到他眼神,明了他想法,起身说道:“我日前正好读到一本书,是济州府名医上官纶的《疫论》,上面最后一句便是说,若有疫病苗头,切记及早防范,若待疫病完全蔓延开,便来不及了。

    “我想,不管这病是普通秋疫,还是一种新的疫病,还是提高警惕为好,我们各家药铺可以将疑似新疫病的病人或治疗情况记录在册,界时再来县衙同官府一起商讨,到于医药行大会,我想……可以延缓些时日也不迟。”

    周继这时笑道:“我知道,施大夫是最爱看医书的,对各种知名或不知名的医书是信手拈来,但光看书是不行的,你毕竟是年轻了些,我在小时候可是亲眼见过瘟疫,那瘟疫不是这样的。”

    “但瘟疫也有许多种,《疫论》上说……”

    “施大夫恐怕不知道,若有疫情,官府要上报,要查明原由,要封锁各个城门,不能出不能进,兴许还要设坛赶瘟神,眼下正是收粮纳税商家结款的日子,仅凭一本《疫论》,就让全城大动干戈,这引起的后果,难道由施大夫来承担?”周继打断了她。

    面对前师妹,周继的话过于严厉刻薄了。

    馨济堂本是县城最大的药铺,后来居上的杏林馆因为背靠大树,门面做得比馨济堂还大,又有施菀坐诊,一瞬间就引去了大量的女病人,让馨济堂这个前东家结实被打了两巴掌,周继心里便窝了一团火,这时候有意无意,就这么将不悦表现在了脸上。

    方掌柜等人心知肚明,只眼观鼻鼻观心,事不关己地看热闹。

    施菀不是喜欢出风头的性格,以前在馨济堂对周继也多有忍让,但如今她却知道,她不能再忍让,因为她不再是馨济堂一个坐诊大夫,而是代表着杏林馆。

    她看着周继道:“知县大人既然叫我们来,自然是要我们原原本本说出心里所思所想,让他好作判断,而不是遮遮掩掩,自吹自擂;也不是闲得无事,要去参加医药行大会。能让知县带伤出行的,自然是事关全城百姓安危的大事。”

    她说话轻柔,不如这些男人们中气十足、慷慨陈词,可字字在理,让周继一时无言以对。

    陆璘看向她,心中舒朗。

    这种时候他当然可以替她说话,却又万万不能替她说话,显露出私心。

    她用了那么大气力才可以与这些男大夫们平起平坐,如果他在此时表露出对她明显的偏袒,只会让人觉得她一切都是靠男人,那她的医术、她辛苦开下的杏林馆,又算什么?

    这时施菀看向他道:“知县大人,别家医馆也许情况好一些,但我们杏林馆,我自认都有仔细看诊、对症下药,但几乎没看到明显的缓解。

    “譬如若是普通秋疫,两剂药服下,一定能退烧,且不会再发烧,可这一次却不是,许多有寒战恶心的人服下药只是暂时退烧,随后又很快再烧,有一名六十岁老者便是如此反复五天之后离世,所以我怀疑这病不是秋疫,我按秋疫来治并不对症。”

    陆璘看向其他大夫:“今日探讨之后,县衙是否认定城中有新的疫病存在、作出什么应对,是衙门的事,与诸位大夫无关。但诸位大夫却也要告诉我实情,不能有意遮掩。”

    说完他看向方掌柜:“百草堂在治病中,有觉得对病患病症力不从心吗?有没有让大夫疑惑不解的地方?或是好转的和加重的病人相比,是否确实是好转的人更多?”

    方掌柜想了想,认真回道:“因为我没有亲自诊病,对具体病情知道得确实不多,但药铺中大夫一开始确实全都当秋疫来治的,直到后来有人的病症一直不缓解,才回想起来,这些人大多都有寒战、关节疼痛,恶心呕吐这些少见的症状,所以,若单把这些病人拎出来说,如果它不是秋疫,而是另一种疫病,我们药铺治好的成算便极低。

    “而且可怕之处在于,若不按秋疫治,那我们几乎不知道按什么病来治,又该给什么药,这岂不是……束手无策,只能让病患熬着,听天由命?”

    这时另一个大夫说道:“如果这是一种我们都没见过的病,不知怎么治,而十个里,又有两个会死,这病便是十分可怕的病了!”

    “是啊,如果这些病人统一算作秋疫,那确实不可怕,有治好的,也有没治好的,病死的也并不算多,但如果单独持拎出来当成一种新疫病,又正好病死的都是生的这种病,那这疫病便不可小视。”

    大夫们纷纷倒戈,倒让周继尴尬着急了。如果按这个思路,那他便错了,错也不打紧,因为方掌柜也错了,但陆知县第一个问方掌柜,方掌柜也马上改口倒戈,自己此时不加入这倒戈的队伍,到时候真出了问题怎么办?

    可陆知县又没问他话,他现在主动附和,不是打自己脸吗?

    就在他犹豫时,陆璘已经作出决断:“既如此,那就按施大夫所说,你们回去将病人情况记录在册,凡遇到疑似新病的情况便着重关注,若有病死的,立刻上报县衙。”

    大夫们一齐道:“是。”

    看着他们,陆璘心中涌起一隐忧,先看一眼施菀,随后朝众人道:“若此病能传染,又可能致死,诸位大夫一定要注意自身安危。”

    此话一出,大夫们皆是惊出一身冷汗。

    要真有新的疫病,那么多人来寻医问药,大夫岂不是最容易染上疫病的一部分人?

    众人带着凝重与忐忑离去,施菀也与一行人一同离去。

    短短五天,事情便急转直下,因为城中病死的人突然就增多了。

    连普通百姓都已感觉到不对劲,开始恐慌起来。

    直面病人的药铺则更心惊胆战,大夫已将那些发烧咳嗽之余会寒战、会全身骨头痛、以及恶心呕吐的人单独分出来诊治,最后发现这些人果然服药不见效,且大部分病情会迅速恶化,最后相继离世。

    县衙迅速将此事上报德安府,德安府又迅速禀报江陵府。

    与此同时,云梦县传来消息,云梦发现不明瘟疫,城中几乎有三成百姓染病,棺材铺的棺材都被买空,药铺关门不接诊,县衙官员闭门不出,几乎沦为疫城。

    等到江陵府回信说会派大夫与官员来安陆县查看时,安陆县情况已经愈发严重起来,大药铺馨济堂闭馆了,因为周大夫也病了。

    陆璘再次召集之前那多名大夫,问对应之策。

    周大夫没来,又因县城本就是人心惶惶,大夫们的样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个个安静坐着,屏气凝声,不知是怕说错话,还是怕别的。

    陆璘问:“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尽快找到良方,救治病人;第二件,是想到办法,怎么防止新的人被传染,诸位若有想法,可畅所欲言。”

    方掌柜很快道:“关于治病良方,我已和铺中大夫彻夜翻查医书,一定尽快找到答案;关于防止疫病蔓延,我想它和秋疫是一样的,会以口沫传染,所以要告诫城中百姓,勿与病人离太近,勿与病人同桌吃饭。”

    另一人说:“也可告诫百姓,不要去病人家中走动,而确认患病的,则要警告他们,须闭门不出。”

    “听说云梦县已是半座死城了,县城门口要设关卡,严禁云梦县人进城来。”

    ……

    李由将这些话一一记下。

    到后面,大部分人都说过,陆璘有意无意看向施菀,施菀缓声道:“我觉得……这病似乎不是马上就有病症的,而会安然度过五六天才开始发烧、咳嗽,我想……若有一个人看着是好的,但其实已染病,这种情况下,他会传染给别人么?”

    这话一出,一时间鸦雀无声。

    如果是这样,那可以说,在场所有人都有可能已经染病。

    如果他还能传染给别人……

    所有人都不敢说话了,仿佛一开口就会被传染。

    陆璘只是问:“还有吗?”

    片刻,没人说话,他便道:“以上这些,我会与县衙其他官员商讨,最后作出决策,以防止疫病蔓延。而同时我想征召几名大夫,专程研治药方,可有人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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