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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杨钊从吉庆楼出来,到旁边乘了辆马车回家。

    知府找自己,不是因为其他什么事,他松了一口气,但知府如此关心陆璘,也给他提了个醒。

    堂堂知府,陆璘的上级,为了这么点小事,还专门来找他这个小县丞打听,这说明什么,说明赵知府非常重视陆璘,包括之前支持陆璘查徐家,也是知府先起的头。

    看这样子,赵知府已经抱紧了陆璘这尊大佛,准备攀上陆璘、攀上陆家的关系,从此成为陆尚书的人。

    而他自己呢?明明天天和陆璘待在一起,却丝毫不珍惜机会,之前还因为徐家的事说不定都得罪了陆璘。

    陆璘是陆尚书的儿子,在这小县城里无论怎么折腾,都不会有性命之忧,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那么,会不会升迁呢?

    会吧,人家这家世,这科举名次,早先就是四品京官了,这次做县令很可能就是一次历练而已,将来有机会,轻轻松松就回京了。

    退一万步,就算不升迁,他还有个做尚书的爹,有个才升迁的大哥,还有其他族亲、同窗同僚,他有的,是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的。

    所以,为什么他没和陆璘搞好关系呢?

    杨钊想了半天,也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蠢。他应该好好侍候陆璘才是,以期将来陆璘回到京里、升了高官,还能记得自己。

    糊涂啊糊涂,杨钊拍了拍脑袋,暗悔自己浪费了以前的许多机会。

    就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下来。

    杨钊问:“这么快到了?”一撩车帘,发现没到,是前面停着辆马车。

    路本来就没多宽,前面那辆马车颇为宽大华丽,挡在路中间,后面的马车就过不了。

    车夫回头朝杨钊道:“这马车上不会是哪位官老爷吧?”

    因为看着马车不寻常,所以车夫也没敢叫人让路。

    杨钊想了想,这安陆县最大的官也就是赵知府了,但赵知府刚刚还和他一起喝茶呢!

    至于陆大人,他向来低调清俭,马车也是平常马车。

    城里的富户,等级却不够,用不了这么华丽的装饰。

    就在他疑惑时,从前面车板上下来个人,那人到杨钊马车前道:“这位老爷,敢问安陆县衙怎么走?”

    这人不过十多岁模样,穿着一身灰色短褐,看着是仆从打扮,但衣料却比安陆县一般的富户都要好,且操着京城口音,又问的是安陆县衙,杨钊心里本就在想着陆璘的事,这时一见这马车、这仆从,便意识到这会不会是来找陆璘的人。

    没等车夫回话,他马上抢着回答:“县衙我是再熟悉不过,不过你们到县衙是……”

    这时从前面马车内探出一人道:“我们去县衙找人,这位老爷可是认识路?”

    杨钊一看,惊觉这人眉眼竟与陆璘有几分相似。

    而且同样是京城口音,穿着锦衣,头上戴着金冠,分明就是位贵公子!

    他不会就是陆璘的兄弟吧?

    杨钊恨不得下马车去参拜一番,但想着对方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便客气道:“我便是此县县丞,自然认得路,不知道这位公子是要找谁?”

    “你是此地县丞?”那公子一喜,立刻道:“我找知县,陆璘,我是他弟弟,从京城过来看看他。”

    杨钊这时就从马车上下来,往前几步,站在对方马车下隆重道:“哎呀,眼拙眼拙,在下只知公子气度不凡,却没想到竟是陆三公子,方才多有怠慢,实在得罪。”

    陆跃笑道:“大人客气了,我是正逢公门中无事,便受父母之命,休了假过来看看兄长,不是公干,大人不必客气。”

    他本来就是靠父荫在卫尉寺任个闲职,别说告假十天半个月,就是半年不去,也不影响什么,只是当着不知情的外人,不会轻易露底而已。

    杨钊很快道:“陆公子不知道县衙在哪里,正好我今日轮休,闲着无事,要不然我送陆公子去县衙吧?”

    陆跃自恃身份尊贵,也知道杨钊是为巴结自己,倒是很寻常道:“如此,那便多谢大人了,还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杨钊连忙答:“下官姓杨,单名一个钊。”随后道:“我这便上马车,就劳烦陆公子跟在我后面走,约摸两刻就到县衙了。”

    陆跃却说:“这去县衙的路上,有没有什么药铺?我一路南下,颇有些暑热难耐,身体不适,想顺便去拿几副药。”

    “城中最大的药铺倒是就在附近,名馨济堂,我这就带陆公子去。”杨钊说。他向来信得过施菀的医术,馨济堂也的确是城中最大的药铺,下意识就说了馨济堂。

    直到陆跃道过谢,杨钊重新上马车带着陆跃的马车往前走,他才想起一件事:如果施菀是陆璘前任妻子,那这位陆三公子不就是施菀小叔子了?

    他该不会不知道前任嫂子在馨济堂做大夫吧?如果见了面,会不会有些尴尬?

    杨钊颇有些后悔,怕自己无意中办坏事,想了想,探头和车夫轻声商量道:“别去馨济堂了,要不然去百草堂吧。”

    “那不是得调头?”车夫说?

    “不调头,要是绕路呢?”杨钊说。

    “绕路……那得绕很长一条街呢。”车夫有些疑惑,又问杨钊:“馨济堂都要到了,绕路去百草堂,再到县衙,可得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就半个时辰。”杨钊说。

    谁知此时后面马车上的小厮却道:“是前面的馨济堂么?”

    杨钊这才意识到,因为在讨论路线,车夫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不由自主就停下了马车,导致后面马车以为到了,也停下,而这小厮偏偏还识字,一眼看到前面馨济堂挂出的幡子。

    杨钊无奈答道:“是,就是这馨济堂。”

    事已至此,他只能硬着头皮假装什么事都没有,朝车夫道:“行了,走吧,就去馨济堂。”

    车夫又赶着车前行了几步,在馨济堂门前停下。

    杨钊下马车,陆跃也下了马车,杨钊到他身旁道:“这馨济堂还有个女大夫,医术十分了得。”

    “是吗?还有女大夫?”陆跃十分新奇,看了看馨济堂的牌匾就往里面而去。

    药铺确实不小,在入口最显眼的位置,是一名四十上下的男大夫,正埋头写药方,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道女声。

    “这方子回去煎服两剂就好了,天气热,以后坏了的剩菜再多肉都别再吃了,馊了的肉更伤身。”

    陆跃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一抬眼,便在男大夫身旁靠里的位置看到了杨钊口中那女大夫。

    这不是……

    他愣在原地,定定看着坐诊的人,正好那边后面问诊的是个妇人,说是胸口疼,女大夫便带着妇人去了里间,拉上了中间的推门。

    这时一名药铺伙计看着陆跃道:“这位公子,看诊么?这边。”说着将他指向男大夫那里。

    陆跃看着女大夫所在的房间:“那位大夫……”

    “哦,施大夫……”伙计看看一旁的男大夫,说道:“施大夫多是看女科,公子到外边看更合适。”

    “施大夫……”女大夫姓施?陆跃心中大惊。

    就在这时,里面门被拉开了,女大夫和病人一起出来。

    陆跃当即立断,转身就出了馨济堂,头也不回往马车走去。

    侯在外面的杨钊正忐忑着,见他这么快出来,问:“陆公子看了吗?”

    “算了,不看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有些吃不下饭,说不定是赶路累到了,去床上躺两天就好了。”陆跃说。随后就拉了杨钊到旁边:“大人说的这里面的女大夫,她叫什么?”

    杨钊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来了,随后清了清嗓子,回道:“叫……施菀。”

    陆跃不由张大了嘴巴。

    杨钊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装着不解道:“陆公子怎么了?”

    陆跃回答:“她怎么看着像我二嫂?哦,以前的二嫂,和我二哥和离了,连名字都一样,该不会真是吧?”

    杨钊发现这位陆三公子城府倒没陆璘那么深,竟然一来就说出了真相。

    但他还是作出大吃一惊的样子问:“什么?这……没听说呀,公子说的二哥是……”

    “不就是在你们这儿做知县的我二哥,他没和你说?”陆跃比他还吃惊。

    杨钊露出一脸迷茫的样子,摇摇头。

    陆跃仍处在震惊中,嘴巴都还没合上,不知是问杨钊还是自语道:“没说?难道只是长得像?名字一样?那位之前说是哪里人来着?云梦泽……安陆不就是云梦泽吗?”

    说完又问杨钊:“我二哥见过这女大夫吧?”

    杨钊点头:“自然是见过的,还见过很多次呢,前不久施大夫遇到纷争,陆大人还替她主持过公道。”

    陆跃转头看看馨济堂,再次自语:“真是二嫂吗?她怎么会做了大夫呢?不行,我要去问问二哥。”说着又上了马车。

    杨钊现在已经忘了带陆三公子来馨济堂是个失误,他内心竟也开始振奋起来,和陆三公子一样好奇陆大人和施大夫是怎么和离,又是怎么在和离后又心平气和相处的;以及陆大人又是怎么做到,和谁都不说的——没和身边同僚说,也没和家里人说,还真是心思深啊!

    没一会儿,两辆马车到了县衙。

    杨钊亲自带陆跃去县廨中见陆璘,陆跃一副急切的样子,才到县衙就大步往里走,比杨钊动作还快。

    县衙是轮休,今日杨钊休假,但陆璘却还在县衙办公,陆跃去时,他正在书案后翻看什么卷册。

    陆跃急步到陆璘面前道:“二哥!”

    陆璘抬起头来,见到陆跃,脸上不无意外,先是吃惊,随后笑道:“致沉,你怎么来了?”

    “还不是奉了父亲母亲的嘱托过来。”陆跃说着就忍不住问:“二哥,二嫂也在安陆吗?你怎么没说?她是在那什么堂做大夫?我刚看见了她!”

    第62章

    陆璘很快看向杨钊,杨钊立刻道:“那个,既然陆三公子已经送到,那陆大人,我就先回去了。”

    陆璘点头:“有劳杨大人。”

    杨钊离开房间,却忍不住悄悄站在了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这时陆璘问:“你怎么去了馨济堂?”

    “我觉着我中暑了,想去开点药,结果就看到了她,不过她没看见我,我提前出来了。”

    “这事别到处张扬,你和刚才的杨大人说了?”

    “说……了,这,不能说吗?”陆跃问。

    外面杨钊颇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此时吏员自外面路过,他赶紧无事般捋了捋胡子,往外去了。

    屋内,陆跃已经忍不住问:“你见过她了吧?她怎么会在安陆呢?怎么做了大夫?”

    “她是安陆人,为什么不能在安陆?”陆璘再次交待:“详情我回去再和你说,你别再这儿提这事了,我得有一个时辰才能放衙,要不然你先回家中去休息,等我回去?”

    “你就提前一个时辰走,还能有人说你不成?”陆跃道。

    陆璘又回了桌后,继续翻看起卷册:“在其位,谋其政,若我这一县长官玩忽职守,整个县衙只会上行下效,最后上下官员便成一团散沙。”

    “好好好,你到点再走吧,那我在这里坐坐总成吧?”陆跃说着就问他:“二嫂她怎么做大夫了?她再嫁了吧?嫁的什么人,人家能答应她做大夫?”

    陆璘没回话,他又道:“我就那么瞥了一眼,觉得她好像和以前一样,又好像不一样,她有没有找过你?”

    陆璘叹了口气,看向他正色道:“我说了,别在这儿提这些事。”说完看了看周围。

    县廨内官员与吏员来来往往,不定什么时候就听见了,陆跃明白他意思,无奈闭上了嘴。这儿转转那儿看看,打发时间。

    好不容易等陆璘散了衙,两人一同回住处,陆跃看着院子皱眉:“二哥你也不用这么委屈自己吧,瞧这院子,真寒酸。”

    陆璘只是问他:“你怎么就亲自过来了?卫尉寺里没事?父亲同意吗?”

    “那儿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也没我的事,其实主要是母亲,你知道,你就是她捧在手里的金疙瘩,她听说你有了心上人,非得让人亲自来问问情况,我正好在京城闷得慌,想出来走走,就自告奋勇来了。”陆跃说。

    陆璘正给陆跃倒茶,听他说话,手不由停了一下,随后才将茶倒满,送到他面前。

    陆跃问:“所以你看中的是哪家闺秀?安陆的?安陆这小地方还能遇到好姑娘?”

    陆璘没说话,只问他:“家里怎么样?母亲身体可还好?”

    “好着好着都好着,你快说是哪家姑娘,长什么样,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这是我这趟出来母亲给我的差使,办不好都没法交差。”陆跃急不可耐。

    陆璘喝了一口茶,缓缓道:“没这姑娘,我瞎说的。”

    “啊?”陆跃半晌没回过神:“你在逗我吧二哥?怎么会没有呢,你那信我也看了,石全转述的话我也听到了,你之前说的清清楚楚,有想娶的姑娘了啊,所以母亲都把看好的那家给你推了,怎么现在又说是瞎说的?你可不是说瞎话的人。”

    陆璘只沉默着不说话,陆跃无奈看向旁边站着的长喜:“长喜?这怎么回事,你说呢?”

    长喜看看他又看看陆璘,也不知道怎么回,抓了抓脑袋,为难道:“这个,我也不知道,公子没和我说过。”

    “那安陆有哪家和二哥走得近?二哥来安陆了又认识了哪家姑娘,这你总知道吧?”陆跃问。

    长喜摇头:“好像……都没有……”

    他没办法说,唯一有来往的姑娘就是前少夫人。这也是他猜测公子是不是喜欢少夫人的原因,但证据太少,公子又什么都不说,他也不好妄断。

    陆跃无奈看看他,又看向陆璘,凑近道:“二哥你骗母亲啊?为什么呢?母亲看中那位姑娘我听说挺好的,你这不是错过了吗?”

    陆璘问:“母亲说的那亲事,真的推了?”

    陆跃点头:“是啊,你信上说得那么急,还让石全快马加鞭赶回去,母亲当然就给你推了,不怕耽误你事么?”

    陆璘点点头:“就这样吧,说亲的事让母亲别着急,等我回去再说。”

    “这怎么行呢,你说不着急就不着急吗?母亲可是越来越急了,她要知道你骗他,说不定立马给你再说一门亲事。”

    “那我就不回去了,或者你回去和母亲说,我在安陆已经订亲了,叫她别忙。”

    听他这样说,陆跃一脸不解,最后凑近他道:“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想法,或是难言之隐?你之前不和二嫂同房,是不想,还是不能?”

    陆璘先是疑惑,随后明白他的意思,露出一脸苦笑,最后沉默良久,回道:“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你回去和母亲说不要管我吧,她若真给我订了亲我就不回去了。”

    “所以你真是……不能?”陆跃低声问。

    陆璘喃喃道:“我倒希望是不能。”

    因为不想,更让他难以面对。

    陆跃弄不明白他,最近道:“还有一件事,是父亲托我给你带话。”

    说到这个,他语气也认真起来,陆璘静静看着他,便听他道:“你是不是在这儿办了一个什么案子,要查御史台一个徐姓御史的老家?”

    “嗯。”陆璘淡声应着,他早知道徐家会给京城送信,这事会传到京城去。

    陆跃说:“父亲让你好好的,就安安稳稳在这知县位置上坐个一年半载,他就能找机会给你调回京城,你到这儿查这大户,又还有京城的关系,盘根错结,一个弄不好就被弹劾了,到时候升迁就有麻烦。反正也就是做做样子,何必铤而走险去得罪御史台的人?”

    “徐仕在安陆非法兼并土地,上下打通关节,也并非没有他弟弟徐茂的功劳,但我只查到徐仕,其余人等,一律不牵扯,已是放他一马,他若有怨,可去府衙上诉。”陆璘说。

    陆跃叹气:“反正父亲的话你都不会听,我说的话你更不会听了,我只管带话就是了。”

    陆璘回答:“你带到了,我也知道了,只是我有我的考量。当然,日后我会尽量保全自己,让父亲不必担心。”

    “你回头把你要说的写封信我带去京城吧,省得父亲怪我没好好劝你。”陆跃说。

    将家中交待的事说了一遍,陆跃便道:“安陆有什么好的去处或乐子么?好不容易出来,又没人管,我想好好玩几天。”

    陆璘想了想,说:“莲蓬,鱼汤,甜酒?”

    陆跃一脸不屑:“这些京城难道没有吗?我说的是……乐子。”

    陆璘看他一眼:“我不知道,明后日我还要去县衙,你可以问问长喜,或是让长喜替你去打听打听。”

    陆跃叹了声气:“我就知道问你也是白问。”

    后两天,陆璘照常去县衙,留陆跃在家中,等他沐休,陆跃告诉他,自己已经包了艘船,从安陆县城出发,途经云梦县,在此地最大的红叶湖内游玩一天。

    云梦泽由无数大小湖泊组成,山清水秀,不得不说,陆跃比他这个东道主安排得好,游湖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陆璘陪他一起从安陆城南的渡口上船。

    结果待走到渡口边,陆璘才发现这游船足能承载十多人,上面是雕花红漆栏杆和系着彩绸的黄顶,里面除了船夫,还坐了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

    他不习惯叫青楼女子作陪,但陆跃自京城远道而来,兴致冲冲来玩乐,他不想扫兴,便什么都没说,上了游船。

    那两位青楼姑娘,一个名叫蔷薇,一个名叫海棠,蔷薇是陆跃自己看上的,所以安安份份陪在陆跃身旁,给陆跃斟酒逗趣,海棠自然就该陪陆璘。

    她见陆璘竟是品貌非凡,仙人一般,不由看得脸红心悸,要上前斟酒,陆璘却将她挡开,淡声道:“不必了。”

    说完,让长喜坐在了自己身旁。

    陆跃知道自家二哥向来对女色没兴致,现在还隐隐怀疑他是不是有隐疾,便也不强求,让海棠在一边待着,自己搂过蔷薇,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她的腰。

    他在家中被管得紧,父亲要维持清正的门风,妻子是个跋扈的母老虎,现在好不容易出来了,便尤其贪恋这美酒与美人,可惜二哥在一旁端正坐着,气氛不对,他也只能搂搂腰罢了。

    船在湖中行,波光粼粼、凉风送爽,湖光山色尽收眼底,陆跃提议道:“要不然我们来行酒令吧,输的罚酒怎么样?”

    “好啊,行酒令我最会了。”蔷薇说。

    海棠看向陆璘:“陆大人才学高,一定是个中高手,可得让让我们,要不然我们估计得喝得找不着家呢!”

    “喝醉了又如何,我保证把你们安稳送回去。”陆跃说。

    “送回去,送哪里去?”蔷薇娇笑道。

    陆跃回道:“你说呢?”

    陆璘这时说道:“你们来吧,我去船头坐坐。”说完,起身去了船头,背朝几人而坐,静静看着外面的水色。

    长喜怕陆跃多想,解释道:“公子最近就这样,闷闷不乐的,怕是没心情,三公子就和二位姑娘玩吧。”

    陆跃问:“二哥是怎么了?”不用长喜解释,他也感觉出来陆璘并不开心。

    长喜回道:“小的也不知道,但之前端午那时候还挺好的,就是石全过来那会儿,后来就这样了。”

    陆跃回想一番,也说道:“是的,石全回去说二哥一切都好来着,那次二哥的信也写得比以往长一些,详细一些,所以我们都相信他找到个喜欢的姑娘要完成终身大事了,哪知道等我过来,就成了这样,他竟说他是瞎说的。”

    这时蔷薇道:“这还不简单,和那姑娘吹了呗!”

    陆跃立刻看向蔷薇,长喜也看向蔷薇,蔷薇见他们竟不懂,立刻解释道:“这男欢女爱,最能熬人了,两情相悦时,便喜笑颜开,做什么都有劲,做梦都能笑出来;吵架了,或是闹掰了,那便是失魂落魄,做什么都没意思,女的卧床不起,哭上个十天半个月,男的借酒浇愁,闷闷不乐,这都是好的,还有人去寻死呢!”

    经她这一说,陆跃和长喜颇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特别是长喜,大约觉得就是这样了,而且正好和他疑心的对象重合了,因为自那之后,公子很少去找施大夫了,施大夫也没来找过公子。

    所以公子之前想娶的是施大夫,现在又说没有想娶的人,是和施大夫闹掰了?

    那么,是谁掰了谁?

    看公子这么落寞,总不能是施大夫掰了公子……吧?

    这时海棠说:“如陆大人这般容貌人品,不知是什么样的神妃仙子能舍得拒绝陆大人,让大人这样落寞呢!”

    她这样说,一旁的长喜越发觉得是施大夫了,因为从前施大夫就能和公子和离,现在说是拒绝他,也不算太意外。

    船一路前行,几人在船内说笑玩乐,荤话都说了一箩筐,只有陆璘一人坐在船头,不声不响看着湖面,仿佛与身后的欢乐隔离,自成一世界。

    等到下午,船绕着绕着,绕到了陈家村后面,陆跃看到了岸边不远处的山峰,以及山峰上那一道小小的瀑布。

    “那是什么山?”陆跃问。

    蔷薇回道:“云归山呀,上面还有段破镜重圆的佳话呢,公子想去看看?”

    “是吗?”陆跃在船上坐了大半天,腰都要坐疼,转而问陆璘:“二哥,要不要上岸去登山,然后直接回去?”

    陆璘抬眼看向那云归山飞流直下的瀑布,水似乎比之前更急了一些,秀丽中多了几分凌厉。

    “不去了,你去吧。”他回。

    陆跃问两个姑娘:“你们随我去?”

    海棠看一眼蔷薇,笑道:“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懒得爬。”

    她本是来陪陆璘的,陆璘不要她陪,她也不好去抢姐妹的客人,倒不如不动弹,省些力气,守在这里,也算是对陆璘的尊重。

    于是陆跃便带着蔷薇上岸去了,留海棠等人在船上。

    陆璘无所谓船动不动,船夫就将船系在了岸边,自己休息一下,海棠也懒懒在船上打盹,陆璘仍是看着山水,不言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岸上隐隐传来一阵争吵声。

    田野间四面开阔,声音传得远,长喜听了一阵,问陆璘:“公子,小的怎么听着好像是三公子的声音?”

    陆璘也张耳听了一阵,觉得确实是陆跃的声音。

    陆跃在京城还算老实,毕竟有父亲管着,但到了安陆,自己就觉得是逃脱了牢笼,游个湖还找了两个青楼姑娘相陪,行事颇有些嚣张,不可一世,陆璘担心他闹出事,便说道:“我下船去看看。”

    海棠在船上待着也是待着,也说道:“我也去看看。”

    长喜自然也跟下了船。

    等他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了段路,便能远远看见陆跃和一个农汉在吵着什么,几人赶紧靠过去,正好见到双方争吵间,农汉身旁的一条大黑狗冲到陆跃面前,狠狠朝他腿上咬了一口。

    农汉赶紧叫住大黑狗,大黑狗倒是退回来了,陆璘心急,连忙上前去扶住陆跃,朝他道:“别动,我看看。”

    说着就蹲下身去看他腿上。

    陆跃被咬了一口,早已大惊失色,声音都有些发抖,指着农汉怒声道:“二哥,快让人将他抓起来,投入大狱!这土匪……这刁民,他连他的狗,杀了也不为过!”

    说到最后,他因又怕又怒,一张脸惨白中又透着红,陆家所在的那条街以前就有人被狗咬伤后得瘪咬病死去的人,所以陆跃也知道被狗咬是有可能致命的,如今被狗咬这么一口,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担心就此一命呜呼。

    农汉在对面道:“你们才是狗男女……不要脸!在我家祖坟旁做那龌龊事……有爹生没娘教!”

    他似乎是个不擅长骂人的性子,虽是看得出来的愤怒,但骂起人来磕磕绊绊的。

    陆跃立刻道:“你还敢骂我爹娘,老东西你知道我爹娘是谁我是谁么?我告诉你,回头你得跪在地上爬着求我!”说着他就看向陆璘:“二哥,你看到没,是不是要抓他,是不是?”

    陆璘已经看了陆跃的腿,并没受伤,此时已放下心来,只问他:“你在人家祖坟旁做了什么事?”

    陆跃怒道:“他祖坟在那里,我在这里,我做什么轮得到他来管!”

    陆璘往那边看去,隔了上十步距离的地方,果然有几座坟,其中一座最新的坟墓碑最大,上面隐隐似乎刻着“施”字,陆璘上前几步看一眼,赫然发现那上面刻着“显考施公柏仁墓”,墓碑旁边写了子孙的名字,他不由再上前几步,在那一堆子孙名字里一眼就看到了施菀的名字。

    在这个坟旁边,另有几座小一些的坟,其中一个坟是合葬墓,墓碑上写了两行字,一行是“爱子施有为”,一行是“孝媳吴秀娘”,最下面的中间是“之墓”。

    这合葬墓的墓碑上面因为后人写得少,施菀的名字就排在最前面。

    所以,这是施家的祖坟,这两块墓碑,就是她爷爷、父母的碑,也算是他岳祖父、岳父岳母的碑。但他从未来祭拜过,第一次来,却是来同施家人吵架。

    他也明白过来,身后那个农汉,大概就是她三叔吧。

    身后传来陆跃的声音:“二哥,你去那边做什么,赶紧让长喜去叫人来,将他抓起来!”

    农汉见他这气势,有些怕,却还是辩解道:“我家的狗牙都被钳了,咬不伤你,你……你凭什么抓我!”

    第63章

    “你说没咬伤就没咬伤,谁知道有没有伤,就算没伤,就这畜生吓我这一下,你也跑不掉!”陆跃恨恨道。

    陆璘上前去朝他低斥:“行了,是你有错在先,既没伤你纠缠什么,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陆跃不敢相信他竟斥责自己,立刻解释道:“二哥,我怎么就有错在先了,我离那坟那么远,而且我又没做什么,我就只是……”

    因为这儿的争吵声,已有远处田间忙活的农人过来,问施重贵是怎么回事。

    施重贵犹如遇到救星,立刻指着陆跃道:“这两人,这对男女,在这儿干那龌龊事,你们说要不要脸,这两分田,可都是我家祖坟,脏了我家祖坟,坏了我家风水,这是天打雷劈的罪!”

    蔷薇喊道:“你个老东西别瞎说,我们干什么了?不就在这儿坐了坐?这地是你的,坐都不让人坐了?”

    “你……你……”施重贵说不出话来,这时一个农妇从下面坡地冲上来道:“你一个婊子,带着个嫖客,还能做什么?不就是干那档子事么,光天化日的还真是不挑地方,你们不怕遭雷劈,我还怕我们家祖宗污了眼!”

    这农妇明显比之前的农汉口齿利索一些,旁边围观的几人看陆跃与蔷薇两人眼神都带着戏谑,蔷薇受不住,立刻怒道:“老娘做婊子也轮不到你个老腌臜来骂,老娘是婊子,你又是个什么?”说着她就要冲上前去打人,海棠及时拉住她,劝道:“别去,你怎能打得过她!”

    她们虽是烟花之地混出来的人精,比普通弱女子强一些,但到底从不干重活,论力气肯定比不过人家干农活的农妇,蔷薇被海棠这么一拉,也回过神来,一把拉过陆跃哭道:“公子你听他们说的这话,可太难听了!我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陆跃本就愤慨,此时更是怒不可遏,指着对面两人道:“告诉你们,今日的账小爷一定给你们算清楚,一个两个,谁都逃不掉!”

    他话音未落,对面农妇突然道:“等等——”

    说着上前两步道:“我怎么看着你有点眼熟?”随后又看向一旁偏着头的陆璘,大惊道:“你是陆家那个二公子,陆璘?”

    陆璘在马兰香刚过来时就认出她是自己曾见过的三婶,旁边有外人,此时的场面又是尴尬,他不想被认出来,却又避无可避,只能扭开头去,果然也是无济于事。

    七年前马兰香只见过陆跃一两面,他当时也还年少,一时没认出来,只觉得有些眼熟,但陆璘她却是认得的,待吵完架,将视线投到陆璘身上,便一眼认了出来。

    陆璘低声道:“三婶。”

    这一声“三婶”,让陆跃也想了起来,自己也曾见过这农妇,还是七年前,和二嫂一起进的陆家,在那里待过两个月,到二嫂与二哥成婚,她便回乡了。

    就在这时,之前坡下又传来一阵疑细微的声音,却是施菀从坡下上来。

    “三婶。”她喊过马兰香,一转眼,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陆璘和陆跃、长喜,还有其他两位……明显是烟花女子的姑娘。

    最先开口的是马兰香,她指着陆璘道:“好啊,我道是什么人能做出这种下作事,原来是你们陆家,这倒还算正常了,你们一家子,没良心的没良心,没脸皮的没脸皮,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没一个好东西!”

    陆璘想解释,还没开口,陆跃便还嘴道:“我道是什么人能这么不讲道理呢,原来是你们施家,什么叫没良心没脸皮,再没脸有你们没脸?什么身份,就敢找到京城去让我二哥迎娶?你看看你侄女,再看看我二哥,那能配得上么?”

    “致沉!”陆璘厉声一呵,要制止陆跃,陆跃却是终于找到了这番骂战的突破口,不管不顾地继续道:“你再去京城打听打听,像我二哥这样的条件配的是什么人家,除了我们陆家,还有谁家能信守八百年前的诺言娶你侄女进门?哪怕到现在,给我二哥说亲的照样是丞相的女儿,将军的妹妹,你们就是不识好歹!”

    马兰香怒道:“我呸,我早知道你们是这样的人家,这陆璘是这样的人,我才不送菀丫头去京城呢,我们随便在安陆找个人嫁了,也比嫁你们家强!”

    “那怎么还是嫁我们家了呢?”陆跃讽刺着,看向旁边围看的几人道:“和你们说,他们当初巴巴的嫁到我们家,我二哥连洞房都没进,三年都和这二嫂分房睡,她还不是死皮赖脸赖在我们……”

    “陆跃,你给我住嘴!滚!”陆璘大吼一声,向来温润有礼的他几乎是发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脾气。

    陆跃愣住了,瞪着他一时忘了骂战。

    陆璘朝长喜道:“将他带走!”

    长喜从没见主子这样,知道他是震怒了,立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拽了陆跃就往坡下走。

    陆跃有些茫然,但自己也觉得今天丢了人,在这儿讨不到好,由着长喜拉走了,蔷薇看他走,也跟着走了,独留下海棠不知是跟着走,还是陪在陆璘身旁。

    陆璘看向施菀,又看向马兰香,正欲开口,施菀拉了马兰香道:“三婶,别说了,我们走吧。”

    马兰香之前是听村里人说这儿发生的事,过来帮丈夫的忙,来之后见是陆家人,便怒从中来,骂了那一顿,但冷静下来想,对方是什么身份,他们这种平民老百姓凭什么和人家争执?更何况菀丫头的这种私事,也不该当着外人说出来,那陆璘又不是本地人,到最后还是菀丫头受人议论。

    想到这些,她也就不再开口了,也拽了拽一头雾水的施重贵,转身就离开了这坟地,几人绕过一丛竹林,就不见了身影。

    陆璘久久站在原地,旁边海棠道:“大人,我们也走吧?”

    陆璘回过神来,看见她,只觉上天是故意捉弄自己。

    他从来不曾狎妓,就算是官场应酬,也一直行得端坐得正,可今日偏偏让她看见自己带着个青楼姑娘。

    又偏偏是这样尴尬又无地自容的场面,让她看见他,让她爷爷与父母看见他。

    回去船上,陆跃还在愤愤不平:“这要不是认识,我非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哪有这样的,我还忘了看我的腿,要是伤了,我定还要回来!”

    说着他便挽起裤腿去看小腿,找了一圈,没见着伤。

    陆璘问:“你说,你在那里做什么?”说完没等他回话,随后又道:“若有人在陆家祖坟旁做苟且之事,你觉得看祖坟的管事会将那人怎么样?”

    “什么苟且,我没苟且,我就是……”陆跃略有些心虚地辩解:“我们就是走累了,正好那里有棵大梧桐树,就坐下休息一会儿,那坟没砌砖,还隔着一丛玉米地,我都没看到,谁知那人就从旁边地里蹿出来开始骂我。”

    听他这样说,陆璘大约知道了始末。

    之前在船上,陆跃便与两个姑娘调情,搂着蔷薇的手就没放下来过,他们两人去了岸上,又是四下无人,怎会老实?说是坐着休息,定然比船上还过分,施家三叔在旁边田地里做事,他们没看到,但施家三叔一定是早就看到他们了。

    蔷薇也在一旁委屈道:“陆大人不是知县吗,怎么能由他们这般辱骂欺负,就该把他们都抓起来,打顿板子!”

    陆璘朝她扫一眼,目光严厉而冷峻,她立刻吓得闭了嘴,陆璘则看向陆跃道:“你们不在坟边苟且,也在行猥亵之事,若在京城,被主人家张扬出去,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陆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人家只是骂了你几句,狗也没咬伤你,你竟还觉得自己委屈,哪里委屈了?”

    “没咬伤我也吓了我一大跳,而且他那样说,那旁边还有人,人家指不定以为我在那儿做什么呢,那不是污蔑我……”

    “那是人家祖坟,他就算真上前打你一顿、放狗咬你又怎么了?”陆璘打断他。

    “你只是觉得这是乡野之地,主人家无权无势,所以就该敬着你这京城来的贵人;见你在那里行止猥琐,就该非礼勿视,假装没看到,他却不只不藏起来,还敢站出来骂你,便是胆大包天,折了你的面子,你要用强权惩治他,也是他活该。”陆璘看着他说。

    陆跃被说得哑口无言,撇开脸去。

    他的确没伤什么,伤得最多的就是面子,那么气愤,也就是为了找回面子。

    陆璘此时说:“你要我将人家抓起来,是要我身为知县,却以官威欺压百姓,他日你看中了一个农户家的姑娘,是不是要强抢民女?再或无意与人结了仇,是不是要找家丁去将那人打伤打死?致沉,等走到这一步,你便是为恶乡邻的恶霸了,身为陆三公子,这是你想要的?”

    “我……”

    “更何况你知道的,那是我岳家的坟。”

    陆跃小声嘀咕道:“现在不是了,已经和离了……”

    本以为二哥要再训斥他一顿,毕竟他心里也明白,虽是和离了,但总是姻亲一场,该有的尊重要有,刚才的确是他冲动了,可他说这句话后,却迟迟没听到陆璘的声音。

    抬眼看过去,只见陆璘神色黯然,不知想着什么,下一刻,他就起身又去了船头。

    回到家中,日头已开始偏西。陆璘在书房中踱步,看着天色,想着施菀从施家村回来的时辰。

    她回来是坐那每日早晚往来的渡船,算上脚程,还有一会儿才到。

    今日的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向她道歉。他也想,如果她与她三叔同意,就带上陆跃去施爷爷坟前赔礼道歉。

    但是,陆跃说的那些话,他不知如何解释。

    他说了那些话,他们的关系也当着周围几个人暴露,会不会很快这消息就传到县城来?

    其实他自然是无所谓,他是知县,没有人敢议论他,就算议论也妨碍不了他什么,可她却不同……要让她不被流言飞语所伤,只能将责任推在他身上,无论是刻薄寡恩还是宠妾灭妻,甚至是有隐疾都行,因为他的种种不是,所以她才主动和离。

    她想要怎么向人解释,都由她,他会主动配合。

    还有那青楼姑娘的事,他不知道怎么提起来向她解释,告诉她那是陆跃找的,自己没那意思,也没和她们说过一句话。

    他还没完全想好怎么说,太阳就要落山,是她到家的时候了。

    心里开始着急,但再一想,此时人多眼杂,也许还有人从巷子里路过,说不定她不愿意他去找她。

    于是他又等了一会儿,到傍晚来临,天又还没全黑,才从后门出去,一步一步走向雨衫巷。

    到她门前,巷子里同样是以往那般静谧。她门前的三棵杏树已经开始泛黄,就快要成熟,一颗一颗挂在枝头。

    今夜是月头,弯钩似的一线弦月早早出来,伴着湛亮的金星挂在天边,街旁砖缝草虫里,已有阵阵虫鸣,一只萤火虫带着光亮自墙边飞来,在她门前盘旋。

    这一夜似乎是很宁静美好的夏夜。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敲响了她的院门。

    没一会儿,她的脚步声传来,在门后问:“是谁?”

    陆璘来不及清嗓子,有些涩哑地开口:“是我。”

    门后没了声音,他赶紧道:“我为白天的事而来,致沉的事,我替他向你和三叔道歉。”

    门开了,施菀站在门口,问他:“他腿上没伤吧?”

    陆璘摇头,“没有。”

    施菀说道:“三叔家的狗有些凶,爱咬人,所以很早就给他把四颗尖牙钳断了,它咬人也咬不伤。”

    陆璘说道:“我代他道歉,他说他其实没看见墓地,是无意的,那样凶狠也只是觉得丢了面子而已,所以才嚣张跋扈,口不择言,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一时气话,你别放在心上,若是可以,你和你三叔说了,我带他去爷爷坟前磕头赔罪。”

    施菀轻轻一笑:“不必了,陆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爷爷是什么人,怎么受得起二位去磕头?”

    陆璘听出她语气中的讽刺,很快道:“我是真心的,再说我也曾是他孙女婿,却从未去祭拜过,无论为不为这件事,我都要去祭拜。”

    “真的不用,既然已经没关系了,也没必要了。”施菀说。

    陆璘顿了顿,无奈道:“那……我去向你三叔道歉?今日致沉的得罪之处,还有他口出狂言说的那些话……其实不是那样的,以前是我不好,我……”

    “陆大人——”施菀打断了他:“你如果真如你所说,有些歉意,就不要再来找我,不要再提起我们曾经那段关系,我当初的确是鬼迷心窍不自量力找上了你们家,可那信物是你们给的,也没有人和我说其实你们不想娶我进门,我不知道你们问我愿不愿嫁只是客气,不知道你们想要我主动说不嫁,更不知道你还有个王姑娘等着……”

    说到这里,她不由湿了眼眶,红着眼看他道:“我只是个乡下来的、没见识的小姑娘,人又蠢笨,不知道察言观色,直到很久之后才发现你好像不喜欢我,才发现自己阻挠了别人的姻缘、降低了别人的门庭,这么多年,我也得到了苦果,我成了京城的笑话,失去了……”

    她哽咽一声,继续道:“我失去一切,才回到家乡,我只想好好做个大夫,平静度完余生,从没想过要和你、和你们家再见面,可你却来了……

    “陆璘,曾经是我恬不知耻,现在我改过自新了,算我求求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不要再提起以前那些事,我不想和你、和你们扯上一点点的关系,我们各走各路,井水不犯河水,待你升迁便安稳离开这个穷酸地方,我盼你步步高升,娇妻美眷,平安顺遂,从此我们就能永不相见,好吗?”

    第64章

    陆璘回家时,陆跃就在后门口等着,见他回来,立刻拉着他问:“我听长喜说二嫂就住这后面?你刚是去找她了?”

    陆璘没回话,他继续道:“她真的没再嫁吗?怎么会没嫁呢?就做大夫啊,女人怎么还做大夫?”

    “照说她年纪轻轻的应该好嫁才是,她怎么会去做大夫呢?真有人找她看病?”

    陆璘陡然回过头来,冷声答道:“为什么没人找她看病?她不只是大夫,还是城里医术与口碑最好的大夫。”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陆跃在他身后嘀咕:“做大夫就做大夫呗,你那么凶做什么?二哥,我当时忘了你和她关系别人都不知道的事,这个……后面不会传到县城来吧?会不会对你官声有影响?”

    陆璘站在了屋前台阶上,看向他:“致沉,这种事,对女人的影响永远比男人大,你该想的是,对你二嫂会有什么影响。身为女子,靠自己在这城中立足已属不易,却还要因这种事而遭受非议,你不觉得这才是你该歉疚的么?”

    陆跃微微垂下头,声音小了些:“那我当然……第一反应是关心你,你以前都没在意她,现在倒这么替她说话了,不是和离了吗?”

    陆璘抬眼看向天边,天边那轮弦月仍是弯细如钩,却更亮了些。

    他想着刚才那一幕,她在他面前垂泪。

    上一次施菀哭,是在张家人逼上家门时,气势汹汹骂她是淫妇。

    这一次是三弟大庭广众那样说她。

    其实,那就是三弟的真心话。三弟怎么敢呢?因为他觉得可以。

    没有人替她撑腰过,没有人维护过她,所以三弟一边叫着他二嫂,一边那样肆无忌惮讥讽她。

    所有人都是如此吧,三弟如此,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他也是如此,他就是那让所有人看轻她的第一人。

    温善如她,只是说不想见到他而已。

    他怎么会有勇气,去让她再嫁自己一次呢?

    陆璘泛出一丝苦笑。

    许久,他沉声道:“关于当年,我娶你二嫂的事,有人说我们‘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我那时觉得无法接受,想反驳,现在却觉得还真是这样。”

    陆跃立刻道:“什么真是这样,这是什么道理!谁说的,凭什么这样说?”

    他一脸愤慨,陆璘却是平静而失落,缓声回答:“至少也算欺世盗名,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明明不愿意,却还要迎她进府,作出一番信守诺言的样子,然后又对她不好,不拿她当真正的妻子或家人对待。所谓诗礼之家,清正门庭,不过是做出来的样子罢了。”

    “这……”陆跃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道:“但我们家也没有对她不好吧……说和离不是她自己要和离的吗?又不是二哥休的。”

    “京城人觉得是我休的,是因为不相信一个孤身女子会主动和离,换言之,当年的确是她自己走的,却是被我们逼走的。”

    陆璘看向陆跃:“致沉,我们那时按婚约与平头百姓结亲,传遍京城,名声高涨,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之后和离,对我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对她却不是,她失去的是半生、是得到一段正常婚姻的可能。

    “我们在富贵之家太久了,久到忘了低头去看,自认为天之骄子,自认为高人一等,嘴上还说着‘天下为公’,实际却从心里瞧不起普通人。这样的想法平时被我们隐藏得很好,但在娶你二嫂这件事上,人人都显露出了真实想法。”

    “但是……”陆跃辩解道:“人不是本来就有尊卑大小的吗?那件事换了别人,就京城任何一家,肯定是直接将她们赶走,不会认这件事,我们认了,倒反而成了欺世盗名了?”

    他满脸不悦道:“我不认同,而且我觉得二哥你这次特别为她说话,好像我们做了天大的错事一样,你们不是都和离了吗?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你说的那种人家叫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如我们这种,便叫虚伪。不管我和她是不是和离了,但当初确实是我们错。”陆璘说。

    陆跃还想辩解,却不知怎么辩,他也不在意,最后问:“那你去找她说了什么?不会真让我去磕头吧……那得丢多大的人?”

    陆璘面无表情道:“不用了,没有人要你去磕头,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覆水难收,破镜不会重圆,他知道了她厌恶他,在她的泪水与诉求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狼狈地答应她,再也不会去打扰她。

    心底空空的,似乎被剜去了一块,透着风。

    他也失去了那种可能,那种……还能和她有所牵绊的可能。

    他以为他到安陆来是他们真正的开始,其实他们在四年前就已结束。

    陆跃不知他心底痛楚,只在一旁松了口气:“不要我去磕头就好,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反正你们也和离了,我后面也不会和她碰面了。”

    许久他才道:“你这两天就回京去吧,这儿没什么好玩的,我也有许多事要做,没空陪你游山玩水。”

    陆跃回道:“回去就回去,我还没兴致在这儿玩呢!”

    今天的事让他丧气,也没了精力,说完看向他:“那父亲那里你给他回信,母亲那里你怎么说?到底有没有你说的那个姑娘?你让我回去怎么交差?”

    陆璘只看着天边不说话,陆跃想了想,突然问:“该不会……你说的就是二嫂吧?你这样为她,除了是你喜欢她,我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不管我说的是谁,我都不会同意母亲为我订亲,你只须带我的话回去:就算她为我订了亲我也不会娶。信我也会给你。”陆璘说完,进了屋中。

    三天后,师爷李由和陆璘交待完公事,看着四下无人,便凑近他道:“大人,听说……你和馨济堂的施大夫以前是夫妻?”

    陆璘从卷册中抬起头来,问他:“此事你在何处听说?”

    李由赶忙笑了笑,一副随意的样子,避重就轻道:“就是无意中听人说起而已,觉得匪夷所思,所以来问问。”

    “怎样无意?听谁说起?”陆璘问他。

    见李由一时不回话,陆璘又道:“这事是真的,但我不想这事传出去,所以我只是想看看城里有多少人知道。”

    李由放下心来,回答:“我有个多年前的同窗路过安陆,我请他到吉庆楼喝酒,听那里的姑娘说的。”

    陆璘这时明白,消息大约是从陆跃那天带的那两个姑娘嘴里说出去的。

    不只她们,施家村的村民也会传。李由向来算是消息灵通的人,所以是第一批知道,下一批便是县城里的普通人了。

    前不久还发生了张家的事,这两桩事加在一起,都会让施菀站到风口浪尖。

    只要是与男女之事有关,不管那女子有没有错,最后都会有错,而对男子来说,不过是一件艳谈而已。

    他不能让这件事成为城中百姓的饭后谈资,施菀就该是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该被人谈起的是她的医德医术,而不是和这个男人那个男人的名字混在一起,被人在男女之事上评头论足。

    陆璘沉默许久,突然道:“明天,贴出告示,将徐仕与黄正鸿、黄正甫审查结果公之于众,需归还的田亩也附上,以及,连续三天,游街示众。”

    李由意外,问他:“游街示众吗?但按律法,死刑犯行刑之时才游街示众,他们三人就徐仕是死罪,那也得送到朝廷,由朝廷复审后再到秋后处决,现在游街,只怕不合规矩,会受弹劾。”

    “以儆效尤而已,就算受弹劾,也不过是受训或罚俸,算不得大事。”陆璘说。

    李由忍不住再确定一遍:“真要这样?其实游街示众只是热闹而已,对大人政绩着实没好处,还得担风险,大人要不要再……”

    “我知道,就这样。明日就将他们三人游街的告示张贴出去,同时让衙役大街小巷锣鼓告知,再过三天,待城中都知道这消息了便开始游街,也是连游三天。”

    陆璘说得果决,李由只好应下,不再劝,叹声道:“那这几天可算热闹了,贴告示,游街,还有后面的抄家,还田,我看过年也就这样了。”

    陆璘回道:“是要热闹,游街也是,交待下去,办得越热闹越好。”

    李由本不明白陆璘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但“热闹”二字,突然让李由有了灵感。

    发生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热闹,红红火火演上半个月,那谁还有空去谈施大夫和陆大人的那点事?

    等游街结束,这消息早成了旧消息了,大家伙儿也懒得去议论了。

    所以这便是大人的用意吧?但是……他又不是本地人,还是个当官的,就这么怕被人议论?

    有陆璘亲自下的令,李由督办,第二天告示果真贴了出去。

    徐仕身上有人命案,还有无数桩强占民田的罪状,被县衙判了死罪,徐家被判抄家;黄正鸿与黄正甫在杨柳店官商勾结,欺压百姓,被判徒刑和流放,同时两家须罚没巨款。

    三人于三日后游街示众。

    告示贴得满城都是,十多名衙役分着小队敲锣打鼓,与当初让村民去告案一样,走街串巷的喊话,果然全城沸沸洋洋,都等着看游街示众。

    馨济堂内,因为暑热而上药铺的人多了起来。

    有的是吃坏了肚子,有的是中暑,还有的是风热病。施菀看病到下午,一名施家村婶娘带着儿媳妇进来。

    因为是认识的,施菀主动唤了人,问过病情,给那年轻媳妇把脉。

    这时那婶娘凑近她问:“菀丫头,那新来的知县,真是你……”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婶娘立刻转头去看,看敲锣的人还没到,就走出药铺大门去张望,便见到一队衙差举着幡子,敲着锣打着鼓,从街头过来。

    她不认识那幡子上面的字,张起耳朵听了一下,听到衙差喊着什么“游街示众”,便回头道:“这是什么,他们说什么呢,谁游街示众?”

    药铺内伙计自然早知道了消息,很快回道:“不就前不久抓起来的那徐老爷,还有县城杨柳店的两兄弟,判了,过两天游街示众呢,您要喜欢热闹,过两天赶早来看。”

    “判了?死罪啊?那不是还能看杀头?”婶娘兴奋道。

    伙计摇头:“不杀头,就游街,那徐老爷好像是杀头的罪,但听说这种罪都要交到京城皇帝手上给审批,再杀头,杀头也是秋后杀,不是现在,现在就游行。”

    “嘿,现在还兴这个,不杀头就游行,我看就游得对,这种杀千刀的坏人,是该让大家都看看!”婶娘恨声道。

    这边婶娘家的儿媳妇看完了病,也跑大门口去看了,与婆婆说着徐家的案子和游街的事,说自己娘家有亲戚就真的还了田。

    施菀看着她们围在门口的身影,松了一口气。

    经上次坟上那么一闹,几乎整个村就传遍了,知道她当初嫁的就是新来知县,也从陆跃的只言片语中开始议论她在京城怎么了。

    眼看消息就要从施家村传到京城来,县衙却出了告示,让审了数月的徐家案落下帷幕,还游街。

    她那点流言飞语,便被这消息冲散了,没什么人议论。

    她不知道这事是陆璘有意为之还是碰巧,但陆家人向来在意名声,兴许是为了官声。但不管是为什么,也不是她该去猜想的。

    趁着那婶娘婆媳俩在讨论游街的事,她起身去了后院,正好避开她们。

    第65章

    徐仕三人的游街示众,让县城热闹了好多天,不知是哪里以讹传讹,说三人游街后要砍头,还惹得乡邻都赶去菜市场看,守了几天,见确实没有砍头,才慢慢相信是谣言。

    这场热闹持续了半个月才落下帷幕,县城又重新回归平静。

    这一日,天正热时,一名妇人着急抱着个幼童到了药铺,才进门就喊道:“大夫,快看看我家孩子,她指甲全破了!”

    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药铺内打盹的人都惊醒了。

    施菀坐在里间,正写着手上的行医手扎,听见声音不由抬起头来,就见前面的周继正替那孩子看着。

    孩子是个两岁的小女孩,长得白白净净,一边哭着,一边由抱着她的妇人拿着手给大夫看,急道:“她自己在玩,摔了一跤,不知怎么就把两只手指甲都摔破了,我看了,就一点点还粘着肉,这还是个女娃,没了指甲可怎么办……”

    周继看了看那女娃的指甲,叹声道:“伤得太严重,将她放这边床上来,我替她将指甲拔了上药。”

    妇人连忙抱着孩子去一旁的小床上,才放上去,后面又追来一个男人,问妇人:“大夫怎么说?”

    妇人几乎哭了起来,回道:“得先把指甲拔了上药,孩子得有多疼,就怪你,把那凳子放路中间,让她摔倒了……”

    男人回道:“怎么会要拔指甲,你忘了上次隔壁的春婶,被石头砸破了脚,洒了些药,养几天就好了。”

    说完他往里面看了看,看到施菀,立刻就抱着孩子往她这里来:“施大夫,你给看看,这怎么办?”

    施菀看看那孩子的手,又抬眼看看周继,犹豫一会儿,回道:“若不想拔也可以,我试试给她上些药,若是慢慢在长好,就没有大碍。”

    “是吗?”妇人问,“真可以?”

    施菀点点头。

    然后拿了棉布浸了药汁,替女娃将快要剥落的两枚指甲敷了敷,交待道:“回去看着她,别碰水,别再摔跤,指甲……也别碰,会长好的,不会影响手的样子。”

    男人松了一口气,问:“这该给多少钱?”

    施菀回答:“就一文钱吧。”

    没有施针拔火罐,也没有开药,一文钱只是那一点点绵布和药汁的钱。

    两人给了钱,对施菀再三道谢后离开了。施菀看一眼前面的周继,他还是端正坐在诊台前,从背后看不出什么神情来。

    施菀明白,周大夫是不高兴的,但她做不到和那对夫妻说,前面大夫说的没错,就是要拔掉指甲清洗上药,每日换药,持续五六天。

    那样自然是能好,还能多赚些药钱,但那么小的女娃,却要多受好几天的罪。

    幼儿指甲脆弱,的确容易脱落,但女娃的指甲还生在皮肤上,对伤口便是天然的防护,反而不易恶化,也不用遭那样大的罪生生被剥掉指甲。

    她在内心叹了口气。

    这就是她对这伤口的判断和自己的救治方法,也是她作为大夫想尽心治病救人的准则,周大夫不高兴就不高兴吧。

    傍晚歇诊,施菀从后门回家去,枇杷说要跟着一起去拿些金银花泡茶喝,便和她一起出去。

    等离开药铺,枇杷就凑在她耳边悄声道:“师父,昨天结工钱,你拿了多少?”

    施菀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枇杷回道:“我见到你那钱袋了,没多少,看着好像就一吊钱的样子,但我看你以前都是发银子的,铜钱都数不过来。”

    施菀笑她道:“不好好学医,尽操些没用的心。”

    “你就说拿了多少嘛!”枇杷拉着她问。

    施菀无奈回答:“行了,你猜对了,就是一吊。”

    枇杷吃了一惊:“才一吊,师父你知道药铺这个月挣了多少吗?”她用手比出一个数,施菀回道:“我知道,我在药铺这么多年,看生意就知道药铺能挣多少。”

    “那你竟然能忍住不和小周大夫吵!叫我才忍不住,这里面有多少人是直接奔着你去的?不是我夸张,全城的女人有大半都是找你看吧?你外出看诊,钱也都交回来了,药铺挣的那些钱,除开药钱、伙计什么的,怎么也得有上百两是你帮忙挣的吧,就说算工钱,拿个七八两也不为过,以前生意没现在好,还有个三四两,现在竟然只有一两,也太过分了!”

    施菀回道:“我上个月好几天都不在药铺,也要扣除的。”

    “那也还是过分!”枇杷说:“这一定是小周大夫吩咐的,要不然师父去和大周大夫说?”

    施菀摇摇头:“师父现在都不管药铺的事了,哪里敢去让他劳这个心,算了吧,反正我钱多钱少都是那么过,周家对我有恩,少一些就少一些。”

    “他们对你有恩,你不也对他们有恩吗?老周大夫不在了,人家都信不过小周大夫的,还不都是冲着师父去。”

    此时两人进了院子,枇杷又小声道:“今天的事小周大夫肯定放在心里了,师父应该和小周大夫同一个说法的,毕竟他是东家是不是?”

    施菀回道:“我明白,但我不想做这样的大夫,我学医是为救人,不是为从商赚钱。”

    “那下个月账房估计还是给一吊钱师父。”枇杷说。

    施菀回:“一吊就一吊吧,倒是你——”她看着枇杷道:“什么时候能从账房也领钱出来,而不是交食宿费?”

    枇杷嘿嘿笑,转移话题:“师父快给我拿金银花吧!”

    施菀无奈,不再说她,转身去屋里拿干金银花。

    她本就是温婉的性子,就算是徒弟,也做不到严厉,至于枇杷,一来她生性活泼散漫,二来她家中有些积蓄,没有什么人和事逼着她要她快些出师,所以她便继续散漫着,相对来说,严峻作为男子比她更刻苦一些。

    施菀没想到,就在她们提起老周大夫的当夜,老周大夫过世了。

    他本就年迈体虚,身上有些旧疾,所以将药铺生意都交给了儿子周继与施菀两人,自己不再出诊,想的是轻松些安度个晚年,结果夜里摔了一跤,正好摔到头,到第二天有伙计起床来才发现,身体已经凉了。

    馨济堂暂时关门了,门前挂上了白布和白灯笼,专心给老神医办丧事。

    时值盛夏,周家倒有心多守几天夜,但尸体不能久放,哪怕周家专程去买了冰来陈放尸体,也只堪堪坚持了三天,便不得不送葬了。

    葬礼当日,周继请了道师,法师,唢呐队,锣鼓队等等许多人来,又因老周大夫半辈子行医,许多人都来吊唁,这葬礼可谓是风光无限。

    到要抬棺送葬时,后人便都依亲疏换上丧服。

    周继是长子,穿的是生麻布做的斩衰,衣摆与袖口都只有缺缺漏漏的半截,拿哭丧棒,这便是孝子的地位,也是家族继承者的象征。

    周老大夫还有次子,一名未嫁女,三名孙子,都是斩衰。

    施菀是周老大夫行过拜师礼的徒弟,若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之言,她便也是服斩衰,但葬礼之事都是周继在安排,之前见他们准备丧服时,施菀与他提过,他却说此事族长会统一安排,让她不用挂心。

    此时待斩衰麻衣已经发完,施菀便明白,周继并不想她以女儿或大徒弟身份送老周大夫。

    本以为会给孝轻一些的齐衰给她,谁知也没有,直到最后,她与所有伙计、学徒一样,被安排在袖子上系一条麻布巾。

    这只是安陆当地,普通的远亲好友服丧之礼,以示对逝者的尊重。

    伙计与其他学徒都无所谓,因为他们只是帮工,没拜周老大夫为师,而且出师了也不一定会在馨济堂坐诊,但施菀却是当药铺是自己半个家的,也当师父是自己的恩人,她有服丧之心,只是显然周继并不这样想。

    心里有些落寞,但也不好反对或质疑,她与枇杷一起接了那麻布巾,在袖口绑好。

    没一会儿,丧夫抬棺出门,纸钱洒得漫天飞舞,浩大的送葬队伍在家眷们的哭泣声中出发。

    陆璘站在街边,与城中其他人一起看着这葬礼。

    他是在刘老二口中得到的这消息,当时他便想,施菀与老周大夫是师徒,又有老一辈的恩情,加之周老大夫为人不错,所以施菀在馨济堂是很安稳的。

    但如今老大夫去了,小周大夫成为新的东家,哪怕是药铺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他不知施菀和这小周大夫的情分怎么样,今后会不会有什么龃龉。

    当时只是想想,到今日这葬礼他便看出来,这小周大夫是想让施菀与老周大夫的关系与恩情降到最小,换言之,他要告诉众人,他是周家药铺的继任者,也是周家医术唯一的传承。

    施菀原先在药铺中,因师承周老大夫,医术也好,所以和小周大夫可以平起平坐,但现在小周大夫成了周家医术的传承者,又是东家,他与施菀便是上下级的关系了,他是个如此心胸狭窄的人,到时候施菀的日子必定会难过一些。

    施菀此时与两名徒弟一起站在送葬队伍里靠后的地方,脸上哀婉而落寞,安静得似一朵莲花。

    他想,这一切她都是能明白的,只是无可奈何。

    师父的葬礼,自己却被剔除在外,她此时也是难受的吧。

    就在他如此想时,一个人从街边队伍里蹿进了送葬队伍中,站在施菀身旁,拿出一把折扇来给她扇风。

    那是丰子奕。

    施菀侧过头,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将扇子收起来了,却依然挤在送葬队伍中陪着她。

    他想起,她到京城时,也是她爷爷新丧不久。

    他没给她爷爷服过丧,也没有问过她一句,是否想家,是否想爷爷。

    她那时在陆家唯一能说话的人就是她三婶,后来她三婶回家乡了,她还有谁能说话吗?

    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心中一痛,看着丰子奕与她说话,他神色黯然收回目光,隔了一会儿,却又看向那方。

    他还是忍不住想多看一看她,哪怕她身旁还有另一人。

    第66章

    送葬队伍离开后,陆璘也回了县衙。

    李由见他回来,告诉他已经派人盯着张家人了,但暂时还没什么动静。

    这原本是陆璘之前的吩咐,但此时他却兴趣缺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

    李由问:“大人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高兴?”

    陆璘只是失神坐着,久久不说话。李由知道他平时不爱多说,更不愿意和人提起心事,正准备离去,陆璘突然开口问:“若有一件事,求不得,该怎么办?”

    李由问:“什么样的事?”

    陆璘却又不说话了。

    他只好想了想,回道:“那就放下?”

    求不得,可不就得放下么?凭李由三十多年的人生经验,他觉得这个答案是完美的。

    但陆璘却回道:“放过,但放不下。”

    李由回道:“那如果换个方式求呢?或者换个放式放?就看大人是更愿意求,还是更愿意放,选择一个,竭尽全力。”

    陆璘又是沉默许久,说道:“但我怕她厌烦我。”

    这便是要选择求了。李由问:“是为人?一个女子?”

    明显,陆璘不会回答。

    但李由却猜出来了,城里的施大夫。

    陆大人在安陆只和这一个女子有交集,而且桩桩件件,只要与施大夫扯上关系大人就不正常。

    李由很好奇他们当初因何而和离,和离后陆大人为何又念念不忘,但他能判断,陆大人的希望可太渺茫了。

    施大夫能成为全安陆,或说他所见的唯一一个女大夫,证明她是个不被世道或他人意志所裹挟的女子,她有自己的风骨和想法;而拒绝丰子奕的求娶,则代表她无心嫁人,或是对所嫁之人要求极高。

    连丰子奕这样一个出身富贵,又对自己痴心不改的男人都不嫁,她为什么要嫁一个已经离开过一次的男人呢?

    和离一次,证明心灰意冷;陆大人和离四年都没来安陆,现在偶然来安陆做官,说要回心转意,但凡有点脾气的人都不会同意吧?而且陆大人看上去都没丰子奕痴情。

    李由回答:“怕人家厌烦,那就换个不让人厌烦的方式去求嘛,然后在她的求娶者中胜出,那么当她想嫁人时,也许就会择中大人呢?”

    “是吗?”陆璘喃喃问。但他总觉得施菀还是怪他的,她不讨厌丰子奕的靠近,但就是讨厌他。

    李由却没有给他肯定的回复,而是说道:“但我还是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陆大人无论在江陵府,还是在京城,都能不费吹灰之力找到各式各样的家世好品貌好的千金小姐,何必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陆璘知道这的确是理智的做法。

    但他不想娶别人,不想过那种一眼能看到一辈子的日子,见到她之前可以,见到她之后却无法接受,如果要那样,他宁愿不要。

    “天涯的确处处是芳草,但我这辈子,怕是只能遇到一个她了,而且我曾经离她那么近,只是我不知道。”

    为什么他当时没有好好看看她呢?为什么就走到和离那一步呢?

    陆璘回想,他的确没好好看过她。

    那时他自马车上下来,见到一个农妇和一个姑娘在与家中门房纠缠,问过之后,得知她们要给爷爷送信物,是一枚玉佩,声称家中祖父与爷爷为故交,而门房觉得陆家从没有这样的故交,不愿传话。

    他让施菀将玉佩交给他,进门将玉佩给爷爷,替她们带了话,没想到爷爷倒真想起来是十多年前结识的人,让人领她们进来。

    后面她们进来与爷爷说了什么话他就不知道了,只知道爷爷收留她们在家中住了下来,后来有几次他曾见到她们,也在发现她鞋子破旧时让绿绮给她送去了新鞋和衣服。

    其实他都没记住她的长相,也不觉得,那会是和自己有什么交集的人。

    他那时候才中榜眼,名满京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用他自小就学会的谦恭温润待人接物,但其实目无下尘,骄矜自傲。

    直到偶然听说那乡下姑娘可能要嫁给三弟,他也只是微微意外,并不在意。

    但后来从爷爷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与那姑娘订亲的人不是三弟,而是自己,他才震惊、不解,甚至有些生气。

    自己并未在意、但温和相待的人竟是冲着自己来的,目的是要嫁给自己,他理所当然觉得她是那种肤浅无知,却又带着市侩心机的女子。

    对她人格的判定只在一瞬间,他不会去找她求证对质,因为不屑。

    娶她与她无关,只是爷爷的命令、君子重诺而已,那时爷爷已是病中,又关系着陆家的名声,他不好去反对。

    然后那婚事便办了,他什么也没关心过,自有父母亲替他料理好一切,只有什么拜堂、喝交杯酒是要他亲自做的。

    自然还有洞房。

    但他没去。

    正好那日在爷爷因在喜宴上多喝了两杯凉酒,夜里病发,陷入昏迷,他也理所当然没去洞房。

    后半夜,大夫找来了,药也喝了,家里人多,自有人守着爷爷,旁人劝他去新房,他也坚持守在病床边并不过去。

    其实守爷爷是一半,厌恶那洞房,也是一半。

    过了这一夜,爷爷醒来了,虽是身体情况差了很多,但其实并不影响他陪新婚的妻子。

    他不是大夫,侍候人汤药也比不过爷爷身旁的仆人,爷爷又是缠绵病榻许久,连父亲与母亲都已安心一边照顾老人爷一边做自己的事,又有哪里让他走不开呢?

    但他就可以半年都不和新婚妻子圆房。

    她家世本就比陆家差,高嫁难免要受到轻视嘲笑,更何况丈夫半年都没碰她。

    这是怎样的屈辱与煎熬?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她给他下了药。

    那时他勃然大怒,他对她口出恶言,鄙夷到了极点,却没想过这本应是半年前就该有的事,而她是他的新婚的妻子,他们前一夜才圆房,才有了最亲密的一夜,她才刚将自己纯洁的身体交付给他,她期待的,应该是他的怜爱与温存。

    洞房昨夜停红烛,

    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

    画眉深浅入时无。

    他曾经与这美好的场面离得很近,但他却是一日温情都没有给她。

    他们为何不能走向和离,他们从成婚那一日起,就注定走向和离。

    下午从县衙回家,陆璘独自往雨衫巷去了好几次。

    他不知道怎么去“不让她厌烦地求”,只是想看看她,怕她伤心,怕她难过,但好几次她院门都锁着,而馨济堂后院中还是人语嘈杂,明显她还没回来。

    直到入夜,他再次在她门前驻足时,馨济堂后门一声响,有人从里面出来了。

    陆璘回头看,正好在黑夜中看到她的身影,便往旁边看了看,躲到霍大娘家与她家交汇的墙角处。

    施菀从馨济堂后门出来,还有一人陪着她,是她那个男徒弟,严峻。

    两人走到施菀院门前,施菀说道:“好了,你回去吧。”

    严峻说:“师父,他们都在议论,小周大夫今天是故意不让你服丧的,他不想让你的名号超过他。”

    “我知道,他们议论让他们议论,你和枇杷是我亲自教的徒弟,你们听听就好,不要议论了。”施菀说。

    “但我听枇杷说这个月小周大夫只给师父一吊钱,我觉得这样太不公。师父有想过一直这样下去怎么办吗?”

    施菀没回话,严峻继续道:“我有个姑父在江陵府,说那里有个医馆缺大夫,东家和他认识,他准备介绍我过去,师父要不要……也一起过去?”

    施菀笑了笑:“你要出师去那边做大夫,许多东西都要赶紧学知道吗?至于我,再看看吧,我暂时不想离开安陆。”

    “那师父如果有其他打算,一定和我说,我不认小周大夫,只认师父。”

    “你这份心我知道了,只要你和枇杷日后能成为真正的独当一面的大夫,我就安心了。”

    两人说完,施菀进了院中,严峻看她关门,离开几步,又盯着院门看了许久,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往回走。

    路过霍大娘那墙角时,正好月亮从云后露出光芒来,严峻隐约觉得那墙角有个人影。

    他一惊,想到之前张家人就夜闯师父家门,不由鼓起勇气壮着胆子道:“什么人?”

    陆璘从墙角走出来,站到月光下,静静看着他。

    严峻认出了他,先是下意识要拜见,随后想起来什么,便直直盯着他,半晌没开口。

    陆璘也没开口。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许久,严峻问:“陆大人在这里是有事吗?”

    陆璘无视他的话,起步往大通街而去,走了几步,突然道:“她是你师父,你知道师父的含义么?”

    严峻被戳中心事,少年人毕竟脸皮薄,立刻便涨红了脸,随后不甘心地带着几分怒意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爱她敬她,但我看陆大人却不知道和离的含义,和离就是‘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当初将师父逼走,现在就不要再来纠缠!”

    陆璘转眼看向他。

    他长严峻有十岁,又是官身,这一眼看过去,严峻不由有些被震慑,身形缩了缩,却是热血方刚,脚步仍定定站在原地,也一动不动盯向他。

    陆璘回道:“既然你知道我与她和离,就该知道我是她曾经的丈夫,也是她唯一有过的丈夫。”说完,他转头离去。

    身后传来少年郎气急败坏地重息。

    陆璘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个十多岁的少年争风吃醋,口出恶言斗嘴。

    这是多无聊的事,他还要用“曾经的丈夫”这个并不光鲜的身份来挑衅人家。

    那不过是个孩子,当然斗不过他。

    可是……他可以送施菀回家,可以藏住私心邀请她一起去江陵府,可以得到她的笑颜。

    丰子奕也可以。

    就他不可以。

    第67章

    下午枇杷扶一位老夫人离开馨济堂,待老夫人离开,正要转身,便听到外面一阵口哨声。

    她意外侧头去看,只见着站在墙根的丰子奕,看那样子,是要她过去。

    她到墙根下,问他:“丰公子,你怎么在这里,找师父?”

    丰子奕朝她“嘘”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晚上想上吉庆楼吃冰糖肘子么?”

    枇杷将头点得似小鸡吃米,连忙道:“想!”

    丰子奕说:“叫上严峻,晚上药铺歇业了到街头拐角来找我,我用马车载你们去吉庆楼,但是,别让你们师父知道。”

    丰子奕以前为接近施菀,也用各种手段贿赂过枇杷,所以枇杷轻车熟路,很快就保证道:“放心,我肯定叫上严峻,不会让师父知道的!”

    “好,进去吧。”丰子奕说。

    枇杷脸带笑意哼着小曲儿回了药铺。

    待下午药铺人少,严峻去洗拔火罐的罐子时,枇杷到他身旁将丰子奕的邀请告诉他。

    严峻闷声道:“我不去。”

    “你为什么不去,我都答应他了!”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严峻不悦道:“不就是要出卖师父么?”

    “什么出卖师父,那丰公子也不会对师父不好啊!”枇杷辩解说。

    严峻不说话,她气道:“你不去那我去了!”

    严峻想了想,自己不去,枇杷也会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给丰子奕听,还不如他也去。于是答道:“我去。”

    枇杷回道:“这不就好了,丰公子又不是坏人。”

    到晚上,两人找了理由一同到街口,果然丰家的马车在等着他们,将他们载到吉庆楼。

    吉庆楼是大酒楼,两人来这儿的机会少之又少,严峻只是静静打量,枇杷则是兴奋不已,在小二引领下到了雅间内。

    上了桌,菜都已经点好了,中间是一只大大的冰糖肘子,旁边还有八宝鸭,红烧黄鱼,火腿冬笋,比过年还丰盛。

    枇杷已馋得直流口水,严峻心里却想: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丰子奕说:“你们饿了吧,先吃。”

    枇杷很快就动筷,严峻有些警惕地问:“丰公子要我们做什么?我想先知道。”

    丰子奕看他一眼,自己倒有些忍不住了,索性问他:“你告诉我,有人说陆知县就是你们师父在京城那个前夫,是这样吗?”

    严峻瞥开目光没说话,吃着冰糖肘子的枇杷则看一眼严峻,又看一眼丰子奕。

    丰子奕继续道:“这消息也不是什么秘密了,还有什么不能透露的吗?”

    枇杷只好说:“差不多……是这样,其实我们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就徐仕那几人搞游街那会儿。”

    丰子奕深吸了一口气:“果然是这样,真是没想到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原来是他!原来这陆知县是这么个玩意儿!”

    枇杷立刻道:“就是说呢,看他样子,长得好看,又是温温和和的样子,哪里想到就是师父以前嫁的那个人呢?”

    “简直就是个卑鄙小人,那么久都不说,而且我还找他打听过那个人,他都没说是他,亏我还以为是他照顾菀菀,没想到……”

    丰子奕说到一半,疑惑道:“对,他为什么看上去很照顾菀菀呢?菀菀不是在京城过不下去,被他们逼回安陆的么?”

    “心虚呗!”枇杷说道。

    严峻回道:“我想,可能是因为他还想纠缠师父。”

    此话一出,丰子奕和枇杷都看向他。

    严峻昨晚被陆璘气得半宿没睡着,他就没见过这么可恨的人。

    可他没有办法,他甚至连挑衅陆璘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是师父的徒弟。

    没想到今天丰子奕来问陆璘的事,他觉得不管怎样,让讨厌的敌人多一个敌人也是好的。

    他便说道:“昨天葬礼结束,师父回家已经很晚了,是我送她的,等师父进门,我往回走时,却看到了陆大人。

    “我吃了一惊,问他怎么在这里,他没回我话就走了。大半夜的,他躲在师父家门外不知是存了什么心思,而且之前还总往师父那儿跑,送师父东西,和师父一起去陈家村,实在是居心叵测。”

    丰子奕一想,觉得就是这样。

    之前陆璘说什么,他还没夫人,四年没再娶,来了安陆后就总向菀菀示好,之前还隐藏身份向他探听消息,这分明就是别有用心。

    他该不会,又想和菀菀复合吧?

    想到这个可能,丰子奕心中顿时警惕起来。

    他明白,施菀一次二次和他说无心嫁人,就是因为在京城伤透了心。

    那这个让她伤心的解铃人,会不会就是陆璘呢?先不说他确实有个好家世、好皮囊、还他妈会读几本书,就说他和她做了三年夫妻,这其中恩情就不是一般人可比的。

    他问严峻:“那你觉得,你们师父对这陆璘态度怎么样?”

    严峻回答:“不怎么样。”

    丰子奕来了兴致,忙问:“怎么说?”

    严峻说道:“前不久,陆璘的弟弟来了安陆,兄弟二人携妓游湖,游到施家村的湖岸边,陆璘的弟弟和师父的三叔吵了一架。”

    “是吗?”丰子奕吃了一惊:“为什么吵架?”

    严峻这时看向枇杷,似乎是觉得这话当着一个姑娘的面不太好开口,哪想到枇杷接过话头道:“就是陆知县的弟弟和那□□在师父家祖坟边做些下流事,被师父堂叔看到,觉得他侮辱施家祖先,就和他吵了起来,就这么吵了一架。”

    丰子奕一拍桌子,气道:“我的天,京城来的贵公子就这玩意儿呢?咱安陆的泥腿子也不这样啊!”

    严峻道:“富贵也不代表品行端正。”

    丰子奕又生气,又有些开心,如果那陆璘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纨绔子弟,那他就决不用担心施菀会和他复合了,这是好事,但他又觉得,陆璘看着不像这种人。

    兴许是,那弟弟有些富贵人家的纨绔习性,但陆璘不这样?

    “迟早有一天,我要给点颜色他瞧瞧。”最后丰子奕道。

    施菀不说,他能理解,是因为难堪,但这陆璘瞒骗他这么久,他咽不下这口气。

    严峻听他这样说,第一次觉得丰子奕这人还不错。丰子奕只是执着了点,但那陆知县却是真正的可恨。

    陆璘在县廨内看书吏交上来的状纸,满满一大摞,倒比之前几个月还多。

    这是好事,这证明因为前面的案子,安陆百姓相信县衙能禀公执法、惩奸除恶,所以便将以往无处申诉的冤情递了上来。

    他一一查看,看到中间,意外看到张施家村村民的状纸,而且告的还是张万。

    这张万便是张大发的侄子,上次仗责二十,关了几天大狱,自此便再没有动静。而这状纸上所告,则是张万家的邻居胡进宝状告张万三年前强占自家五尺宽宅地,两年前两人因宅地之事吵起来,张万与其兄弟、子侄四人将胡进宝打至骨折,养了数月才好。

    以及张万还强占村□□有的一片山地,将山上竹林据为己有,谁要上山砍伐还要出钱,村人不服,但因张万、张大发等人为人豪横,兄弟又多,村人敢怒不敢言。

    陆璘知道,大凡村中人丁旺盛的都气焰嚣张,若这家族的人再蛮横一些,便会成为村中霸主。显然,张家这两条都符合,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将施家爷爷逼得气绝,让施菀背井离乡逃去京城。

    他将这状纸来回看了几遍,问身旁李由道:“我三日后是不是轮休?”

    李由回:“是。”

    陆璘说道:“那就用这一天休息,我和你去施家村看看,你将这状纸过目一遍,有相关的施家村过往卷册也一并找出来。”

    李由应着,接了那状纸。

    另一旁在书案后办公务的杨钊不动声色往这边看了眼。

    施家村啊……这些状纸他也有过目,并不记得是什么大案,好像就是个什么宅地、山地的村民纠纷而已,只是那纠纷的对象正好有张家人。

    就这事,派个差役去看看就好了,陆大人却要亲自跑一趟。

    杨钊有个感觉,陆大人又想惩治张家人了,他亲自去,就能抓住一切罪证往死里办,但如果只派个差役过去,那差役拿点张家人的好处,说不定就会帮他蒙混过关。

    所以陆大人这又是对施大夫上心了。

    三天后,陆璘与李由穿一身常服,乘渡船到了施家村。

    陆璘除了想亲自看看张家人在施家村如何横行霸道,还想看看施菀曾生活的地方。

    施家村有许多竹子,下渡船后走一段田梗,便能看到一丛竹林,一弯小溪,然后便是村里第一户人家。

    李由从县志上找到过施家村的记载,这村原本并不大,全是施姓人居住,后来因一次大的洪灾,有他县流民逃荒至此,在此安家,所以这施家村便成了大村,但有许多别姓混居。

    张万这一姓、胡进宝这一姓,都是外姓,外姓多了,倒显得施姓人少起来,而这所有的姓氏里,就张氏家族最兴旺,为人又不讲理,所以渐渐成了村中霸主。

    村子一共三排,房屋高低错落,有大一些的五间房,也有小一些的小茅屋,村中宁静详和,就算遇到农家人养的狗,那狗也只是懒洋洋看一眼两人。

    远远有人见两个异乡人进村,往这边看着,却只是看着,并不说什么。

    这村子,就是最最普通平常的村子,村民也是最淳朴实在的农家人。

    直到后来,又有人从屋里出来看见两人,李由问他们胡进宝家怎么走。

    村民问:“你们找胡进宝做什么?”

    李由对安陆乡音更熟悉一些,回道:“胡进宝去县衙递了状纸,我们是县衙的差役,过来看看是怎么回事。”

    这时有人在旁边轻声议论:“一定是为他们家宅地的事。”

    “还有胡进宝被打的事,当时骨头都被打断了。”

    这边村民给他们指路:“往前面走,到中间有条路,去后面,他们家在第二排第五家。”

    李由道过谢,与陆璘起一起往前走,村民也跟着他们往胡进宝家走。

    然后陆璘听见人身后有人议论道:“我见过他,他不是……施家丫头那个……”

    后面半句压得很低,再后面就没说了。

    另一人说:“是吗?那天你在?”

    “我在,绝不会认错,他们城里人样子就不同,我记得。”

    “他们不是说他是新来的知县吗?这两个说是当差的。”

    “这我不知道了,但肯定是他。”

    他们大概觉得,他听不懂安陆话?但陆璘来这么久,也刻意去学习,如今虽不会说,却也听得懂了。

    他不由微微垂下了头,隔一会儿,又挺直了背脊。

    那天的事,实在无颜,但此时他又不愿表现得太狼狈的样子,就好像,他第一次走岳家,也想让人看看这个女婿的风采并不差。

    等他们到胡进宝家时,身后已跟了一群人。

    胡进宝万没想到出了几文钱找人写状纸,一纸诉状递上去,还真有衙差来查看,于是赶紧带两人到与张家相邻的宅地处,让两人看张家占了他们家多少地。

    这时张家人也出来了,他们认识陆璘,知道他是知县,并不是什么差役,一时吓得不敢说话,但当听到胡进宝说占了他多少地时,还是忍不住出来驳斥。

    几句之下,几乎又要打起来。

    陆璘听他们吵完,回道:“这宅地的问题不由你们自己说,最初是怎样的,我们自会查证。”说完看向胡进宝:“那片山地呢?”

    胡进宝立刻道:“在后面!”

    “带我们去看看。”陆璘说。

    胡进宝一边带他们往后面的山地去,一边还在说宅地的事,走着走着,到第二排房子的边上,胡进宝指着一座房子道:“差爷你们看,这户人家以前是村里一个老大夫的,那可是个大好人,带着个孙女,就这张家,他叔叔张大发要逼那十多岁的孙女嫁给他,把老大夫给逼死了,孙女只好连夜贱买了房和地逃了,这房子当时才卖十两,如今没人住,都要荒了。”

    陆璘整个人一震,愣愣看向那房子。

    是个三间的粘土砖房,大门锁着,带着无人照料的荒凉,屋前种着两棵槐树,两棵枳树,如今皆是一片翠绿,可以想见春天的时候是如何花开满树,阵阵清香,不知当年是什么模样,但如今除了这几棵树,便是半人高的杂草。

    “这屋子现在的主人呢?”陆璘哑声问。

    胡进宝回道:“当年这房子卖得急,是我们村里周铁根家买了,后来他们家做生意发达了,便搬去了省城,这屋子就放在这儿了。”

    第68章

    陆璘在那屋前驻足良久,到胡进宝都有些疑惑,才动步继续往前走。

    走到最后面的一片山坡,胡进宝指道:“就是这儿了,这片山地原来是村里的,竹子是最开始自己长的,没几年就连成一片,结果前几年,张万在这儿盖了个院子,然后就说后面这山坡是他家的,别人家里要根晾衣篙都不许人去砍。”

    这件事倒是村里人都踊跃开口,七嘴八舌说起来,总结起来就一条:这山坡和竹林确实是村里的,大家一起的,张家却自个儿占了。

    陆璘问:“此事胡进宝将张万告上了县衙,有人能上公堂作证么?或者要一同状告的?”

    村民们互相看看,其中一人上前道:“我,我作证,告状,都行。”

    “我也作证。”

    “我作证。”

    ……

    因为关切到自身利益,又好像是稳赢不败,村民纷纷站出来表示愿意作证。

    在这声音里,另有人说道:“我还作证张家确实占了胡进宝家五丈地,以前张家祖宅比现在大。”

    “我要告状张万儿子砸了我家抽水的水车!”一人说。

    陆璘看向他:“你去县城找会写状纸的,替你写好状纸上交到县衙去,县衙自会处理。”

    这时张万从田间回来,跑步冲道陆璘面前道:“你都已经把我们打了板子,下了大狱,还要怎么样?这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我都知道了,你是那施菀的男人,你就是因为以前的事故意找我们家的茬!”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陆璘。

    陆璘看着张万,冷声一笑,随后缓缓道:“不错,她是我妻子,我就是要为她出气、为她报仇怎么样?只要你有事,我就要查,查到能将你关个十年八年,能将你流放,有本事,你便行得端坐得正,别让我找到把柄。”

    “你……”张万脸色又是铁青,又是惨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陆璘则看向周围村民道:“你们有其他受过张家欺负的,尽管到县衙来告,只要证据确凿,本府自然还你们公道,赔钱的赔钱,物归原主的物归原主。”

    村民议论纷纷,有人问:“你不是官差,你是知县?”

    陆璘正色回道:“是,我自京城而来,姓陆,是安陆县新任知县,你们若有冤屈,无论是不是和张家有关,都可以到县衙告状。”

    “我就说,那天我见过他,在施重贵家坟地上。”其中一人道。

    “真是他啊,施家不是说和他和离了吗?”

    “那我也要告状,就告张万,他打伤我家耕牛!”

    陆璘假装没听见其他那些声音,看向声称要告状的人温声回答:“好,耕牛于农家是贵重财物,若你能提供人证物证证明确有此事,张万有责任赔偿你。”

    那人高兴起来,连忙说着有人证,一旁张万气极败坏看着陆璘,却不敢动弹分毫。

    人群最外面,施家三婶马兰香牵着小孙子围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一幕。

    在坡地旁待了一会儿,陆璘和李由就在村民的跪拜中离去了,今日是现场查实,等开堂日,胡进宝的案子才会真正判决。

    到下午,施重贵从田间回来,马兰香将村里发生的事说给施重贵听。

    施重贵从鼻间哼出一口气:“那姓陆的能安什么好心。”

    “不管他安的什么心,他能把张万拉去打板子,那就是好心。”马兰香说。

    施重贵冷着脸不想搭理。

    马兰香又说:“我想去告状。”

    这下施重贵愣了,问:“告什么状?”

    “大伯那个房子,当时卖周铁根家才卖了十两,现在找他买竟然还要十八两,这不是坐地起价吗?当时这房子就让他讨了便宜,我要去把房子告回来,就让我十两买回来。”马兰香说。

    施重贵回答:“就算当时便宜卖了,那也是菀丫头卖的,房子也是菀丫头的,你凭什么去告?”

    “我们也姓施呀!”马兰香说,随后叹声:“菀丫头是个姑娘家,她在县城也买了房,这村里的房肯定不会要了,现在也没人住,不是白白便宜那周家了?等两年老二就说亲了,还让他睡厨房?他肯人家姑娘也不会肯,要是把大伯家那房买下来,他到时候也好说亲是不是?”

    施重贵皱着眉,沉默很久,最后道:“不是说攒几年钱去打砖么,这房子和你也没关系,你告的哪门子的状?”

    “但今天那陆璘明明白白说了,他就是要替菀丫头出气,要找张家的茬,让全村人有状都去告,我就告这房子当初只卖了十两,告他们家逼死大伯!

    “你说打砖,打砖的钱都得好几两,还要买梁,买瓦,买块地,要打家具,你算算得多少钱,大伯那房子多好!”马兰香说。

    施重贵无言以对,妻子说的事都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难题,但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和张家扯不上关系,那房子卖十两还是十八两和他们也没关系。

    但他不懂法,讲不出道理,最后道:“你想去告状,和菀丫头商量过么?我看她就不会想告。”

    这下轮到马兰香没话了。

    她明白侄女是个心善的人,也不喜欢为了几两银子去打官司,之前她偶然和侄女提过想从周家手中买房,周家竟然开价十八两,侄女就说,人家现在不是急卖,自然是想开多少开多少,看着一点都不生气的样子。

    所以她要为这房子去告状,侄女肯定不会同意。

    可她就想试试,那陆璘今天的话让她觉得可能有希望,或许是他说菀丫头是他妻子,或许是他说要替菀丫头出气。

    反正明天村里好几个人要去县城找人写状纸,她和他们一起去,写个状纸也不费几个钱。

    第二天,马兰香独自一人去了县城。

    找人写了状纸,便到县衙递了上去。他们这些状纸收上去后还得去审核,如果县衙受理,就会排号,然后等到放告日来审理。

    几天后,马兰香又到县衙,与她一同来的人都拿到了号牌,就她拿到的仍是自己那张状纸,上面写了几个红色的字,她也不懂是什么意思。

    问旁边书吏,书吏看了一眼,不耐烦回道:“驳回,不用告了,县衙不受理。”

    马兰香忙问:“为什么不受理?”

    书吏正想斥责她离开,却见师爷李由从外面进来,知道知县不许官员与胥吏对百姓敷衍了事,便耐住性子回道:“不受理可能是案子不归县衙管,也可能是没道理,或者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就是审不了。”

    马兰香喃喃道:“这是知县回的?其实我认识你们知县,我和你们知县是亲戚。”

    书吏忍不住笑起来:“你和知县是亲戚我还和知县是兄弟呢!是亲戚你自个儿给他说啊,跑来递什么状纸!”

    马兰香知道他是讽刺自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书吏将状纸递给她,倒也接着说道:“这也不是知县回的,是我们专门审核状纸的验查使回的,你再去找外面写状纸的人,或是找个讼师帮你看看。”

    马兰香接了状纸,丧气道:“谢谢官爷。”然后失落地退到了一旁。

    的确是试一试,并没抱太大希望,但真白花几文钱被驳回来,仍是难受。

    二儿子到时候怎么成家呢?眼看一年等不得一年了。

    想了想,她又上前问那书吏:“那怎么才能让你们知县看见这状纸呢?我能去见见你们知县么?”

    书吏忍不住斥责道:“行了你,知县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么,做梦呢你!”

    “我侄女是他夫人……”马兰香说完,又有些心虚地轻声补充:“以前的。”

    但书吏却没听见她后面的补充,听见前面的话就大笑起来:“那让你侄女去给知县吹吹枕边风嘛!”

    这时连带旁边几人也笑了起来,马兰香又难为情起来,正要转头离开县衙,前面走来一个人。

    李由看着她问:“什么以前的夫人?”

    马兰香记起他来,之前就是他和陆璘一起去的施家村,但她不知道他是什么官。

    前面书吏倒是恭敬道:“李师爷。”

    马兰香这才知道他是师爷,但这个官是大是小她也不知道。

    这时李由伸出手,示意马兰香将状纸给他。

    马兰香立刻递出去,他接过看了眼,问:“你是代你侄女告状?”

    “是,代我侄女告状。”这时她低声道:“我就是施家村的,上次在村里知县大人还提起过她,她以前和知县做过夫妻。”

    李由微微一惊,问:“你可认识城里的施大夫?”

    马兰香立刻道:“对,就是她,她就是我侄女!”

    李由温和一笑,说道:“你要想见知县,我带你去见?”

    马兰香大喜:“真的?”

    李由点头:“真的。”

    一旁书吏怔怔看着这一幕,不知道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世道错了。

    普普通通一个农妇过来,说和知县是亲戚,然后……

    他娘的真是亲戚!

    这是什么诡异的事!

    马兰香跟在李由身后往县衙走,心里紧张又忐忑。

    前些日子她还骂过陆璘呢,现在又跑来见他,是不是有点……

    但想到那房子,她又觉得一切都值得,反正试试也不花钱,他是知县,她不能说他是知县就有冤都不来告状是不是?

    见到马兰香出现在县廨,陆璘吃了一惊。

    带她进来的李由一副平常模样道:“大人,这施家村村民的状纸被驳回了,她不明白,所以想来见见大人。”

    马兰香原本还不知道见了陆璘怎么说话,没想到这师爷已经帮她说了,她还挺满意,觉得这师爷人真不错。

    陆璘却在最初的意外后开口道:“三婶,您有事那天怎么没直接同我说?是告什么状?”

    之前在坟前吵架,马兰香还不觉得,这时候在这县衙内,听他叫自己这声“三婶”,马兰香立刻觉得心里熨帖起来,恨不能让刚才那官爷来看看,她真和知县是亲戚!

    “这是婶娘被驳回的状纸。”李由将状纸递过去。

    陆璘接了状纸迅速看一眼,才知是为施爷爷那座房子。

    他抬眼道:“三婶,您到后面来坐下说吧。”说完吩咐李由:“上茶来。”

    李由退下了,陆璘带马兰香去了隔壁一间僻静的房间,让她先坐,自己也坐下来,认真看起状纸。

    马兰香在漆光锃亮的红漆圈椅上坐下,不由想起多年前曾在陆府长过的见识,过过的两个月富贵时光。

    没一会儿,李由端来两杯茶,是新嫩的绿茶,碧色的茶水,冒着茶香。

    李由又出去了,马兰香没去喝茶,静静等着陆璘。

    陆璘将状纸看完,问马兰香:“三婶是代菀菀告状?”

    “是……”马兰香回答。

    陆璘又问:“那她知道吗?”

    马兰香迟疑一会儿,终究是说了实话:“还……不知道。”随后又很快道:“只是没来得及和她说,后面肯定会说的。”

    陆璘这时说道:“说起来,上次的事实在是抱歉。我原本要带我弟弟去爷爷坟上赔罪,或是向您和三叔登门赔罪,菀菀不同意,不得已才没去。不敢求您和三叔原谅,只是我自知理该向您道歉。”

    马兰香发现这陆璘比七年前还和气,那时候他眉眼总是淡淡的,看着温和有礼,其实是不太愿意搭理她们,但这次却不同,他的神态虽然仍有一种做官的贵气,但那种客气的感觉就像他是晚辈,是她的侄女婿一样。

    上次的事都互相骂过了,也没有实实在在的损失,马兰香很快道:“那个没事的,他也是不知道,也没做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不妨事。”

    “是他胡作非为,不讲道理,三婶能原谅他,是三婶大度,我代他也替自己谢过三婶。”

    双方说好后,陆璘就说起状纸上的事:“三婶是之前问过周家,他们说要十八两才肯卖房?”

    “是,一分也不肯少。”马兰香生气道:“这不是不讲道理么,当初他从菀丫头手里就是十两买的,这过了几年,房子都旧了,反倒还要涨到十八两,分明就是欺负人!

    “当年那是什么情况,其实他们当初就是看见咱们遭难,故意狠心压价,那么好的房子,说出去都没人信!现在竟然一口气要涨那么多!”

    陆璘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下面的吏员驳回状纸也是按章办事,三婶告周家,要原价拿回房子是不可能的。

    不管当时他们是不是趁火打劫故意压价,那也是双方同意的,白字黑字自愿签好的契约,现在他要卖,也可以想卖多少就卖多少,这是他的自由。

    的确不厚道,但并不违背买卖律法。

    “这个房子县衙也没有权力判他十两银子卖给您,但他们开这么高的价,无非是觉得这房子值这价,这买卖的事,就看双方的想法和意愿。

    “三婶说的对,这房子如今旧了,长期无人看顾,也会越来越荒败,我手下有些能说会道的人,我可以派人去劝劝这周家人,如果顺利,兴许他们愿意便宜一些卖。”陆璘说。

    马兰香失落:“是这样啊……那,他能听劝么?”

    陆璘道:“不妨一试,而且这事确实是他们做得不厚道,三婶最多想出多少钱买?”

    马兰香见他还问这个,便觉得可能有希望,回道:“十……二两?或十两。”

    陆璘点点头:“好,我有机会派人去劝劝,若是成了,也算我对三婶的致歉。”

    “这……那个事都过去了,而且也不是你的错……”马兰香连忙道。

    陆璘又说:“三婶来找我这事就不要给菀菀说了,她并不喜欢我,我怕她生气,反而影响这买卖。”

    马兰香立刻点头:“好,我先不和她说。”

    陆璘又宽慰嘱咐她几句,才送她离开。

    从县衙大门出去,马兰香又欢喜,又为难,一是这事好像真的有希望,看陆璘的样子似乎能办成,这样她就能用十两或是十二两银子买回大伯家的房子,二是她找了陆璘办这事,还瞒着菀丫头。

    这欠陆璘的,可是个大人情。

    瞒着菀丫头,也着实不该。

    但那么多银子的诱惑,让她忍不住继续朝着这个方向走……本来十两银子就要花上他们家所有的积蓄,还要借,而十八两,则是卖了他们也拿不到。

    和实实在在的房子比起来、和未来的日子比起来,其他骨气亲情什么的,都算不得什么,暂时该放下就放下吧,陆璘他是对不起菀菀,这帮他们一点,也好像是应该的?

    如此一劝自己,马兰香便放心起来,对她来说,只要能拿回那房子,其他的事她都愿去承受。

    第69章

    陆璘将三婶的状纸拿在手上,再一次去看上面的文字。

    说的是买卖房屋的过程,读出的却是一个少女的孤弱无助。他想拿回那房子,就算她不要了,他也想让那房子回到施家人手中,让她若想看,随时能去看看。

    这事他并没有委托别人,而是隔两天自己乘马车去了省城,找到周铁根。

    周铁根随岳父一起从商,在省城开了一家打铁铺子,虽然累,但比在施家村做农活好一些。

    他们一家人吃住也在铺子里,最大的愿望便是在省城买座宅子,但省城的宅子卖得极贵,这些年的积蓄全搭上都不够,除非借一点,再加上施家村那个旧宅卖个好价钱。

    他不愿降价,是因为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陆璘进他铺中,直接将八两银子给他。

    “这八两是给你的,你再将房子以十两银子卖给施重贵。就说,你感念当时买那房子确实占了便宜,如今房子也旧了,你也急需用钱买新宅,老房还是原价卖他们,以求个善德。”

    周铁根震惊得说不出话,连沉甸甸的银子捧在手里都觉得像在做梦,但那银子实在太晃眼,他捧住便不想撒手。

    陆璘又将一两银子放在他手中:“这钱,买你守口如瓶,不要将我找你的事说给任何人听,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这房子卖的是十八两,而不是十两。”

    周铁根懵懂一会儿,随后很快道:“我保证,决不让任何人知道,说出去就天打五雷轰!”

    陆璘点头,随后道:“我回去给施重贵带话,若他们能筹到钱,这两日便签买卖房契。”

    “好好好。”周铁根一个劲儿答应。

    从省城回安陆,正是下午,途经一座茶馆时,陆璘却意外瞥见了馨济堂的东家周继。

    他正与另一个五十上下的灰须男子在喝茶,两人相对坐着,不知在说些什么。

    出于一种直觉,陆璘朝车夫刘老二道:“停一停。”

    刘老二急忙将马车停下,陆璘看向茶馆道:“与周大夫喝茶的那人是谁?”

    刘老二看了眼:“好像是双喜镇的肖起元,他们家也是世代行医的,我还以为他们这些大夫都是互相看不顺眼不往来的呢,没想到关系还挺好。”

    陆璘又看了那两人一会儿。

    那种样子,有几分轻松,又带着互相试探的意味,不像是闲聊,而像是谈事情。

    隔了好久,待两人似乎达成共识,相谈甚欢,陆璘才让刘老二继续驾车。

    到家中,才知县内出了一桩命案,城中某个富户家的丫鬟死了,说是暴毙,但丫鬟父母称富户家主母喜欢打骂仆从,认定女儿是被打死的,所以当日就将富户告上衙门,要衙门查清女儿死亡真相。

    听到消息,陆璘便回了县衙,县尉黄盛正和杨钊说查验尸身的事。

    县衙内有个仵作,前几天老父病故,回乡奔丧去了,这几日不在县衙,就算现在去请,来回也要一两天,如今天热,再等一两天,只怕死者尸身都要臭了,白白增加验尸难度。

    小县衙里,就那么一个仵作,黄盛便提议去其他县借一个仵作来。

    他们商量来商量去,前些年安陆县和云梦县因赋税的事闹过矛盾,两县关系并不好,怕云梦县不借,便决定去应山县借,但这一来回,也得一两天。

    最后黄盛道:“要不要,仵作也去借,我们先找个大夫来应应急,再怎么样,让大夫看个大概情况,到时候再和仵作一商量,差错兴许小一些。”

    杨钊立刻同意:“这样好,就请个大夫,有总比没有好。”

    黄盛便道:“那我现在差人去叫一个来。”

    杨钊连忙叫住他:“你要叫谁?”

    黄盛有些意外,随口道:“要不然就……百草堂那个老大夫?”

    杨钊瞥一眼陆璘,回道:“那丫鬟是个女的,我看你就请个女大夫。大夫毕竟不是仵作,讲究还是很多的,但要是个女大夫,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我觉得是不是就请馨济堂的施大夫更好?”

    一旁的陆璘听到这名字,心中不由一动。

    这边黄盛想着,杨钊说的的确有道理,比如要查是否有被奸污,是否有隐秘之处的伤,男大夫肯定顾忌,但女大夫就可以。

    他却又迟疑道:“这可不是看病,是看尸体,男大夫都不一定敢,那女大夫有这胆量么?”

    这倒问住杨钊了,他不由就看向陆璘:“陆大人觉得呢?”

    之前他只想着讨好一下陆璘,还真没意识到这个问题,忘了施大夫是个姑娘家,可能会害怕。

    陆璘沉默片刻,回道:“就叫她来吧,她也许会怕,但如果城里只有她最合适,她一定会来。”

    也只有她会努力去做好这件事,给那死去的丫鬟一个公道。

    黄盛便道:“那行,那我就差人去叫她。”说着已出去,陆璘却随他一起:“我去看看那尸首。”

    验尸房与县衙主体隔得远,在最后的角落,黄盛交待完差役去叫施菀,自己便与陆璘一道去验尸房。

    丫鬟名叫凤儿,不过十七岁,脸上描着细眉,涂着胭脂,还戴着一对珍珠耳环。

    陆璘看了看她的手,白皙细嫩,不像是做粗活的。

    黄盛说道:“这儿晦气,陆大人要不先去后堂内歇歇,我在这儿等着,有了结果再去通知大人。”

    陆璘摇头:“苦主家人还等着,又是大夫验尸,我在旁边看看。”

    黄盛知道他向来对县衙的事上心,便也陪在了一旁。

    没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跑步声,有衙役过来道:“二位大人,去请过了,施大夫说马上就到。”

    陆璘点点头,敛了神色,静静等着。

    他想,他在这里是为公事,就算不是她是别人,他也会在一旁看看,应该不算故意出现在她面前才是。

    又等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声音,依稀有女声。

    陆璘越发将神色严肃了些。

    几道脚步声越来越近,到临近验尸房时,一道声音传了进来:“我怎么还没进就觉得阴森森的,菀菀你真要去看?要不然还是等他们请来仵作吧?”

    竟是丰子奕的声音。

    随后就见衙差带着施菀进门来,施菀旁边果然就站着丰子奕。

    施菀看到里面的黄盛和陆璘,面色平静着,向两人行礼。

    丰子奕也向两人行礼,然后解释道:“衙差去的时候我正和菀菀在一起呢,寻思怕她害怕,就陪着她一起来了。”

    黄盛回道:“这一趟还要多谢施大夫,我们本来是想请个男大夫的,又觉得这死者是个女子,怕男大夫查验起来有顾忌,就请了施大夫。”

    施菀说道:“我明白,只是我对验尸了解不多,只能细细看一遍,猜个可能,到时再让仵作来详查。”

    黄盛道:“大夫请。”

    施菀便一步步走到尸体旁。

    丰子奕忍不住道:“你看她颈后,那一块紫色是什么?”

    施菀回道:“那好像是尸斑。”

    “什么是尸斑?”丰子奕有些颤抖地问。

    “就是人死了一段时间后,出现在身体上的痕迹,紫红色,是因为血液沉积所致。”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丰子奕问。

    施菀回答:“我之前闲着无聊,在书铺买过一本前朝验尸官写的《验尸集》,上面有说这个。”说完她看看缩在他背后的丰子奕:“你要是怕就去外面等着。”

    丰子奕立刻将背脊一挺:“谁说我怕,我才不怕,我是来给你壮胆的!”

    施菀平静道:“我之前看的那本《验尸集》,里面有句话,说验尸是听亡人语,那是死者最后说给世人听的话,他的冤屈、他的痛楚,而能听懂这些的人,就能解开他们死亡的真相,你不觉得,我们来这里只是努力听死者说话么?她不会怪罪,只会感谢的。”

    黄盛在一旁默默点头,陆璘不由将目光投到她身上,贪恋地看着她。

    丰子奕果真被安慰了不少,振作地往前走了两步,看着尸体道:“年纪轻轻就去世,真可惜,要是被害死的,那可得好好替她申冤,行,你查吧,我看着。”

    施菀这时却不好意思起来:“我当时也只当好玩看的,好多都忘了。”

    到尸体面前,看着那肤色怪异的尸身,她深吸一口气。

    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去碰尸体,又是另一回事。

    丰子奕看出她也是强作镇定,安慰道:“别怕,我想起来,我身上有道符,我把这符给你,邪祟不侵。”

    “你戴着吧,我不要。”施菀说。

    丰子奕却不由分说,硬是拉过她手,将身上一道用黄色锦袋装着的符纸交到她手上。

    “你……”施菀无奈,暂时将那香袋挂在了腰间。

    陆璘一瞬不瞬看着那装着符纸的吊坠,不由心中一痛,移开了眼。

    这种吊坠或是平安符,都是随身携带的小物件,它们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也只有情人间,才喜欢互赠这种东西。之后施菀要还给丰子奕,丰子奕肯定不会要了。然后说,她才验过尸,得多戴几天才好,避邪。

    施菀只好多戴几天,但天数多了,也不好再还给原主人,最后只能另求一个平安符还他,如此一来,两人就交换了挂饰。

    他明了丰子奕的把戏,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施菀认真看着尸体的面容,让一旁书吏写上,然后抬头看向黄盛道:“大人,我解开死者衣服,看看她身体。”

    黄盛回答:“你看。”

    丰子奕转过身去:“那我不看了,我要是不站你身旁,你会怕吗?”

    “你站外面去吧,我不怕,我看到个疑惑地方。”施菀说。

    “算了,我还在是这儿陪你。”丰子奕只是背过身去,没看尸体。

    陆璘也没去看尸体,施菀仔细将死者身上看过,然后将她衣服整理好,抬头看向黄盛道:“大人,这丫鬟只是丫鬟,没嫁人吗?也没有说……是通房丫鬟?”

    黄盛回想一下:“那人家倒没说这样的话……对,她爹娘还说正在家里帮她说亲呢!”

    施菀便回道:“我疑心她怀孕了,但我是以活人身上特征来看的,也把不了脉,具体是不是这样,还要等仵作来看。”

    黄盛看向陆璘:“怀孕的话,他们两方都没提过这事……”

    “这事待仵作过来便当作最重要的点查验。”陆璘说,然后看向施菀:“可能看出她是否有重病?身上是否有伤痕,以及……死前可有受过奸污?”

    施菀摇头:“暂时来看是没有重病的,伤痕也没有,更没有受奸污。但她脸上的胭脂,还有身上的耳环,好像都是要些钱的,不知她月钱有多少,是不是买得起。”

    陆璘回道:“这些我也注意到了,多谢施大夫。”

    丰子奕站在一旁满脸不屑地瞧着陆璘,一副要看他耍什么花招的样子,好在他还算老实,说了这些后就再没说别的。

    施菀将自己判断的依据一一告知书吏,让书吏写下,然后就朝黄盛与陆璘道:“二位大人,那我先走了。”

    这时丰子奕说:“我看县衙外面还守着什么人,是不是这丫鬟的家人,他们不会为难我们吧?”

    陆璘上前道:“我送二位出去。”

    待离开验尸房,他看向施菀:“有关尸体的细节,还望施大夫保密,若有人打听,就说没看出来,还是要让仵作验看。”

    施菀点头,丰子奕代她回答:“好,我们知道的,决不多说。”

    陆璘又说道:“等仵作过来,若有什么要问施大夫的,可能我们还会去打扰。”

    “我看就不要了吧,我们是大夫,也不是仵作,万一到时候案子出了差错,说是我们查验的,我们也不好辩解是不是?”他一边笑着一边替施菀拒绝,施菀顿了顿,只说道:“如果实在需要的话。”

    “那多谢施大夫。”陆璘说,也没去理丰子奕。

    没几步,几人就到县衙大门外。陆璘想着周继和那肖大夫相对喝茶的事,不知要不要和施菀说。

    他怕她对他厌烦,又怕她没有防备。

    犹豫片刻,他终究还是开口道:“今日我路经义顺茶馆,见到周大夫和一人在谈事,刘二说那人叫肖起元,也是个大夫。”

    施菀还没说话,身后传来一阵步辇抬动的吱呀声,几人回过头去,只见两个轿夫抬着个女子从另一头过来,旁边还跟着丫鬟,人未到,香风就已吹到。

    那女子在夏日穿得尤其清凉,轻薄的纱裙随风飘扬,隐隐能听见发间步摇晃动的声音。

    这样的打扮和排场,显然是青楼女子,陆璘只淡淡看了眼便收回目光,等着施菀的回话,没想到待那步辇靠近,一道娇媚的声音传来:“陆大人,最近怎么没去找我玩呀?”

    陆璘抬头,发现步辇中的女子竟是之前见过的那个海棠。

    她朝他掩唇一笑,一只手帕在手里挽了几下,突然娇笑着将手帕连同什么扔到了他怀中。

    他无意识就将那手帕接住,又是一股暧昧的胭脂香味,打开来,里面放着个李子。

    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这不过是个调情的小动作而已。

    海棠的步辇没作停留,已经走了,陆璘看看那李子,又看向施菀,心中又是怒,又是尴尬,还有几分不甘和委屈。

    他分明,和这女子没有半点交情。

    可此时此刻,再多的解释而否认都是多余。

    丰子奕这时道:“还是陆大人招人喜欢,才子配佳人,倒是一桩美事。”

    施菀只朝他点点头,然后同丰子奕道:“我们先走吧。”

    丰子奕倒热情满溢:“陆大人,再会。”说话间还带着几分戏谑的笑。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陆璘明白过来,这是丰子奕安排的。

    那海棠和他只是那天在船上见过,两人话也没说几句,而且她似乎是安分的性格,知道他不好这些,并不会故意纠缠,今日的行为十分不像她,所以她是拿了丰子奕的钱,替他办事。

    要不然,哪有这么巧?

    而丰子奕,很明显,他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他就是和施菀和离的丈夫,出于忌恨,他弄了这么一出。

    陆璘恼恨地将手中那手帕与李子扔在地上,转身进了县衙。

    被丰子奕这么摆一道,他十分不甘,但除了忍受,他也不能做什么。

    难道他也去整丰子奕一道么?他也不能靠近施菀,要是丰子奕再去找施菀告状,施菀心中还不知如何想他。

    丰子奕……着实是高看他了,他哪有什么资格和他争,他连情敌都够不上。

    第70章

    将至七夕,县城很多铺面都早早卖起了乞巧物,每至早上,半条街都是水泄不通,摆着的摊子,往来挑选货物的行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到中午才慢慢停歇。

    乞巧便是少女们乞求心灵手巧,所以最与之相关的,则是一些女子擅长的手艺活,比如剪纸,蒸糕,或是刺绣。丰氏绸缎为绸缎布料行会会长,这便是刺绣这一行,抓到这个节庆,每年的七夕都会大办特办,于铺子门前建高高的乞巧仙楼,主持乞巧大赛,放焰火等等,揽去半条街的热闹。

    但数年前,京城商铺办元夕灯会时,因有豪华的水上花灯,引数千人在桥上围观,最终导致桥被压塌,砸死、淹死、踩死数十人,所以后来朝廷颁布政令,地方若要举行大宴会或是节气活动,必须向当地官府申报,官府审查同意后才能办,且若是引发事故,当地官府也要追责。

    因此这一次七夕,县衙便接到了丰氏绸缎关于七夕乞巧大会的申报。这样的盛事,县衙当然会同意,只是等乞巧仙楼建成,陆璘也要亲自去看看那楼是什么样,周围地形如何,绸缎铺准备办些什么项目,会不会引发人流拥挤或是其它事故。

    丰氏绸缎的大当家人丰永年回来了,这次是丰永年亲自邀请。

    陆璘一早乘了轿子,到丰氏绸缎门前,还在轿中,便听见外面一干人跪地拜见。

    他从轿中出来,看着眼前的众人,温声道:“丰大掌柜请起,不必多礼。”

    丰永年起身,看上去只有四十多的年纪,正当壮年,留着短须,形貌上与丰子奕有几分相似,只是因为更胖一些,肚子与脸都是圆圆的,脸上带着和气温善的笑,却也不乏精明之态。

    丰子奕就站在丰永年身后,平日肆意的他遇到老爹,竟也是一副老实稳重的样子。

    想到上次县衙门前的事,陆璘多看了他一眼,他似乎感觉到目光,挑眼瞥他一下,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屑与挑衅。

    陆璘没说什么,只与丰永年说话,在他带领下看正在建的乞巧仙楼,听他介绍七夕当晚的筹备。

    “当日的比赛,就下午五点开始,有上交绣品,是参赛女子在家里绣好的,然后是当场比试穿针引线;还有描花样比赛,也是当场比试,按以往人数,大概有五六百人上交绣品,这是提前一天交的,我们会挑出里面佼佼者当场比试……奖品是一匹上好的绸缎……

    “这里到时候分出一条线,做个栏杆,进出分开,这样便有了条理,当日我会让我儿子全程守在旁边,不容出差错。”

    丰永年话音未落,丰子奕道:“爹,我可没答应,你派彭掌柜来也是一样的。”

    丰永年见他在知县面前和自己顶嘴,瞪起眼道:“彭掌柜来,你也来,这事马虎不得,可不能出半点差错。”

    “那我给你安排两个人就是了,保证不会出问题,只是我那天实在有事,你就让我闲一天行不行?”丰子奕说。

    丰永年不好当着外人和儿子吵,便压下火气回道:“要这样也行,不管派谁,都要提前交待好、提前演练,此事是重中之重。”

    他说这话,自然就是说给陆璘听的,怕陆璘对他们不放心。

    说完他便朝陆璘解释道:“这孩子是独子,被他娘宠得不叫样子,现在还没成亲,玩心大,八成是想着那天晚上去玩,不派他也好,我派两个年纪大些的掌柜倒比他放心。”

    丰永年的话,让陆璘想起了乞巧节另一个属性,便是少男少女携伴出游,谈情说爱。

    丰子奕拒绝他爹给他安排的事,莫非是……要和施菀一同过七夕?

    他都还没和她过过七夕。

    他们那三年,第一年七夕,爷爷正在病中,第二年七夕他就与父亲一同去了祖籍守孝,第三年七夕……

    第三年他在的,那时候他们这些孙辈也没了孝期,但他牵挂老师的事,也没心情去外面赏玩……想起来,他们还谈过七夕,他没去,她自己去了,回来给绿绮带了糕点,给他带了个能动的机关人偶。

    那个人偶哪里去了?

    他想了想,似乎是在前两年,她已不在京城,绵儿偶然去他那里玩,觉得有意思就拿走了。

    再回京城,他想将那人偶要回来。

    不,回去后他写封信,让大哥将人偶放回他房中,他再给绵儿买其它玩意回去。

    所以,其实他有很多机会的,那个时候她对他还是很好的,只是他当时不知在想着什么,没有去在意,没有去珍惜。

    丰永年又和他说起防火安排,有多少人看守等等,陆璘强迫自己收回心神,认真听那晚的安排。

    但越听,他就越能想象那晚的热闹:乞巧比赛,花灯,满街的乞巧小玩意儿,还有那晚的焰火,都是女子喜欢的东西,而丰子奕陪在她身旁。

    他想,那一晚他是不会出来的,他不想看见这些。

    谈完七夕夜的安排,丰永年邀陆璘一起去吉庆楼共享晚宴。

    丰永年是安陆县首富,这是第一次见新知县,马上也要交上半年的商税,双方都想和和气气将事情办好,这顿酒宴也是增进了解的大好机会。

    到吉庆楼的雅间,挑的是里面最大的房间,房内早已布置妥当,五张雕花红木的分桌,一排花几,上面摆着各色应时鲜花,待就座,便有奏乐的歌舞伎上来。

    丰子奕却在这时一脸正经道:“爹,怎么没请几个有才情的姑娘陪陪陆大人?安陆确实小了些,但江陵府的姑娘也是能挑几个出来的。”

    这句话,倒把丰永年问住了。

    因为他也提前打听过,知道这新上任的知县不是个贪财好色的,平时作风极为清正,怕弄巧成拙,所以并没请陪酒的姑娘,儿子之前也没说什么,哪想到现在竟问了这么一句。

    但他也不慌,很快道:“倒是我疏忽了,想着安陆都是些庸脂俗粉,陆大人自京城而来,见惯了各样的环肥燕瘦,到时候不只没尽兴,倒影响了心情,所以没安排。却没想到从江陵府请几个来,实在是老糊涂了,陆大夫见谅。要不然,我让他们现在将楼里的姑娘叫上来,看有没有顺眼的?”

    说着就去唤店小二,正要吩咐,一旁陆璘几乎是咬着牙道:“不必了,这奏乐的也让她们下去吧,我更习惯安静一些。”

    他说得这么清楚,明显不是客气,而是实实在在不需要,丰永年便吩咐人退下。

    这时丰子奕问:“那想必陆大人是只喜欢那万花楼的海棠姑娘了,海棠姑娘的确不同凡响,陆大人着实是眼光好,用情还专一。”

    陆璘冷看他一眼,什么话也没说,丰子奕一副恭敬夸赞的样子,仿佛没看到他那一记冷眼。

    丰永年此时看了出来,他这顽劣儿子怕是和陆知县有什么罅隙,故意找茬挤兑陆知县。

    他头疼地抚了抚额,本以为儿子这些年将店铺打理得不错,长进了,哪想到还这么不知轻重。

    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侍候这顿饭,还担心儿子再作妖,结果算是儿子发了善心,后面一切都正常,那陆知县也没有借题发挥,对他仍是温和客气,只是对儿子有些冷淡。

    直到酒宴吃到一半,丰子奕将店小二叫到身边去,两人耳语了几句,丰子奕指着桌上几味糕点,又指了边上的甜酒。

    店小二点点头就出去了。

    陆璘没听到他说什么,但也能猜到,他在让店小二再给他做这几道糕点,以及上一壶甜酒。

    酒宴上的糕点自是足够的,每人桌上都没动几块,所以他加的糕点不是呈上桌的,而是拿去别处的。

    今日桌上的糕点味道都不错,尤其造型,有白中透粉的芙蓉糕,有山药蜂蜜与山楂做的红白相间的雪山梅,还有做成碧花黄蕊的绿豆糕,男子也许觉得甜腻,但女子一定是喜欢的。

    至于甜酒,他当然明白,这是施菀喜欢的。

    丰子奕,惯会这些小心思,想必是要送去给馨济堂,一边讨好施菀,一边贿赂她那徒弟。

    陆璘实在没胃口,也没兴致与他同在一桌酒宴。

    这时席间说起丰家在江陵府的生意,丰永年叹声道:“生意是做得比以前好了,但家人却也难见面,我这几年都在江陵府,顾不上家里,也愁得慌。看我这不肖儿子,如今已有二十四了,却还未成家,再等几年都称得上老光棍了,他娘管不住他,没办法。”

    丰子奕回道:“爹,你这就冤枉我了,我没有说不想成亲,我可是想成亲的,就看你们能不能助我一臂之力了。”

    丰永年无奈低笑,朝陆璘道:“咱们做父母的,万事也得想开,日子是他们自己过,儿孙喜欢也就足够了。”

    陆璘听出了他的话风,问:“这么说,丰大掌柜想开了?”

    丰永年说道:“我这儿子啊,他看上了一个姑娘,那姑娘端午时我见过,倒确实是不错,这小子娶了她也算是福气,若是今年能成婚,我便谢天谢地了。”

    他说着,让人给陆璘斟一杯酒,自己敬了陆璘一杯,脸上带着欣慰与憧憬,一副期待着含饴弄孙的模样。

    陆璘脸色却白了一大半,心中更是翻江倒海,不由自主捏紧了酒杯。

    这么说,丰永年是同意施菀进门的,看样子也答应了丰子奕,要帮忙撮合。

    丰子奕与施菀,差着两道阻挠,一是丰子奕的娘亲不太同意,二是施菀不愿意。

    如今丰永年都同意了,他是一家之主,加上丰子奕的执着,丰夫人多半不会再坚持,就只差施菀了。

    施菀她……不管她喜不喜欢丰子奕,至少是不讨厌的,要不然不会让丰子奕缠着自己。

    如今人家全家都乐意这件事,她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到底?极有可能,她就松口了……然后以丰子奕的年龄,也会马上就完婚。

    陆璘几乎无法再坐下去,只觉胸壑中血气翻涌,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他还是无法承受,没办法心平气和接受这样的结局,哪怕只是想象,都觉得痛苦万分。

    到这时,他甚至已经顾不上自己的风度与面子,无法控制地露出失落狼狈之态,勉强喝了最后几杯酒,便匆匆离席,无力地逃回了轿子上。

    他们要成亲了……施菀要嫁给丰子奕了……

    脑海中来回响着这话,仿佛一个幸灾乐祸的小人在不断提醒他这件事。

    可是他该怎么办呢?

    他不能怎么办,一个人她不喜欢自己,就是不喜欢,没有任何办法。

    回到家,已是明月高悬。

    他又忍不住到雨衫巷,忍不住看着她门前的杏树,看着她紧掩的院门。

    甚至有几分冲动,想去求求她,让她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想再向她解释,他没有什么王姑娘在等着,他知道了自己当初的傲慢与凉薄,三弟说的那些话他再向她道歉,保证决不让她再听到……他还是想,让她再看看他。

    但显然,理智告诉他,他不能做这些,这样做除了让她更厌烦,再没有别的。

    他又无奈走了回来,一个在孤寂的夜里踽踽独行,想再去问问李由:放下不,但也求不了,没有办法去求,该怎么办?

    而且他怕,怕自己已经没有时间去求了,她如果真的嫁给丰子奕该怎么办?

    第二天是放告日,施家村的一应案子,都放在一起审理。

    大大小小的案件加起来,数罪并罚,又将张万和他两个儿子一起投进了狱中,该归还的地,还赔偿的钱,也都按法令归还、折价赔偿。

    待这案子审结,陆璘便陪着马兰香与施重贵,还有周铁根一起签下房产买卖契约。

    马兰香与施重贵只花十两就买下了那宅子,周铁根卖这房实际得了十九两,还落了个仁德的名声,双方都格外欢喜,当着中人的面,干脆果决地按下了手印。

    拿了地契和老宅的钥匙,马兰香高兴的不得了,连连向陆璘道谢,陆璘却是忍不住,和她道:“稍后你们村,我与你们一同回去吧,我想去那宅子里看看。”

    施重贵对他还有些防备,没马上回话,马兰香是受了人恩惠,心自然软了起来,很快道:“好,我待会儿就去开门,大人尽管去看。”

    施重贵看她对陆璘热络的样子,脸上微微一暗,有些别扭。

    没一会儿,陆璘果真换上常服,和两人一同坐船回了施家村,施重贵回家去了,马兰香拿着钥匙去开门。

    “这屋子上次我来过,和周铁根他们家一起来的,他们倒看护得仔细,里面东西都没动,还是卖出去的样子。”

    马兰香一边说着,一边将大门打开,“只是这两年没人,下雨了没通风,屋里有些潮气。”

    堂屋当中,摆着一张长案,两把椅子,一张四方八仙桌,四条长凳,这些家具都打得结实板正,可见施爷爷是个用心的人。

    陆璘先到了左侧的房间,里面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箱子,便再没有别的,再到右边房间,有一张床,一只箱子,都是最古朴平实的样子,只有一只雕花涂红漆的梳妆台,带两个抽屉和镜架,成色新了许多,也精致许多。

    马兰香说道:“这是菀丫头十几岁……十二还是十三岁打的,当时大伯弄了根好木料,专门去县城找木匠,让给菀丫头打个梳妆台当嫁妆,他之前常去一些富贵人家看病,见到过别人家的梳妆台,觉得气派,就让木匠给做了一个,拖回来时我们村里人都去看呢,听说是给菀丫头准备的嫁妆,都打趣她,臊得她躲进屋半天没出来。

    “这梳妆台搬进来了就一直放着,后来房子卖得急,这些都没算价的,白白给了他们。那几年时间他们把这梳妆台给新媳妇在用,这回还说想把这梳妆台搬走,我好说歹说给我留下了。”

    陆璘伸出手来,抚向那桌角。

    马兰香马上道:“上面有灰,回头我好好擦擦。”

    陆璘似乎并不在意,又伸手抚向镜架。

    马兰香也看着这梳妆台,低声叹息道:“大伯一番心意准备的嫁妆,丫头也没用上,回头我让她三叔给她拖过去吧,她现在用的还没这个新。”

    “那就……不要说我来过了。”陆璘说。

    “诶。”马兰香应着,然后带着遗憾道:“这次的事,多亏了大人,大人也是个好人,可惜确实门庭高贵,咱们庄稼人攀不上,当初菀丫头嫁给你,我便怕有今天……可惜她那时候就是喜欢大人……”

    陆璘陡然一怔,侧脸看向她,目光慑人,沉声问:“你说,她那时候喜欢我?”

    马兰香有些奇怪,不知他反应怎么如此强烈,愣了一会儿才道:“那是自然的,她没同你说?”

    陆璘哑声回道:“她说……不管是不是嫁给我,就算是嫁给我三弟她也很愿意。”

    马兰香愣了愣,随后苦笑着摇头:“她是说气话吧,她才不喜欢你弟弟,她就是喜欢你,当初不是你给我们传的信物吗,你还给我们送了衣服,她呀,那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呢,一眼就看上你了,见你就脸红,头都不敢抬。倒是我,怕她嫁太高日子不好过,劝过她,她也没听,她看着柔弱,倔起来也挺倔的。

    “如今也挺倔,当初刚从京城回来,许多人上门,还有那没成过亲的小伙子,她都不愿意,偏要去做大夫,耽搁这么多年还是一个人,也不知道以后怎么办。”

    马兰香忍不住念叨起来,也细细观察着陆璘的动静。

    这些日子,她见陆璘帮他们这些忙,也时时流露出在意侄女的样子,便觉得这两人兴许是夫妻恩情没断。她又打听到他也没再娶,便觉得是不是还有些希望,如果两人能复合倒也不错,施菀一直没着落也不是回事。

    陆璘久久没说话,心中击起惊涛骇浪。

    一瞬间,他恍然大悟,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终于知道施菀为什么突然离去,为什么在这儿平静做了大夫,为什么讨厌他,恨他。

    因为她曾喜欢过他,她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的。

    可他没好好待她,他冷落她,错怪她,甚至说要娶平妻来伤她的心,让她对他失望了,所以走了。

    他那么傻,竟然还以为她是为富贵荣华,为钱。

    她一直就不是个重利的人,如今都是荆钗布裙,向来以医者仁心对病人,当初又怎么会为了富贵而嫁给他?

    她那天在他面前哭出来,和他说不要再见到他,分明就是当初被他伤得太深……若她是为富贵而嫁他,那她就不会和离,恰恰因为她是为喜欢他而嫁他,才会一次二次受伤。

    她是怀着期待和欢喜嫁给他的,可他却连洞房都没进,他没有关心过她,没有照顾过她,没有拒绝绿绮,没有向她解释王卿若的事,他甚至在和她圆房之后怪她,自己留她过夜,还要再怀疑她……

    廷哥儿洗三时、府中过重阳节时,她都不在,最初是代母亲在祈福,后来焦妈妈带话回来说她受了些风寒,要在庵中静养,所以就不回来了。

    独自一人,又在病中,她那时该有多孤单难过?

    他明明知道,却没有去看一眼,他理该接她回来,没道理将她一人留在庵中,就算不接回来,也该去陪她。

    可他就是没有……不是不知道,而是觉得,冷落也就冷落了,反正他已经娶她了,还要怎样?

    他娶了她,却并没有把她当妻子。

    若她不喜欢他,也许只是对他气恨,可她喜欢他,那这桩桩件件,便是利刀剜心。

    如今回忆起来,他不知道当她病愈后回来,他没关心她,却突然说要娶卿若为平妻,她是什么感受……

    一定是哀默大于心死,对他绝望到了极致吧……

    所以才会当场说要和离,才会故意找他要钱,让他觉得她果然是为这些,出了钱,从此两不相干。

    她那时,便已经不愿再喜欢他了。

    他只觉头晕目眩,血液倒流,一个踉跄,脚下险些站不稳,急急扶在了眼前的梳妆台上。

    到今日他才明白,那天晚上她眼底的泪光,她痛陈他那些话,里面含着怎样的悲伤与痛楚。

    他竟然……觉得只用和她道歉就好,觉得他如今爱上她,他们就可以轻飘飘重新开始。

    她不会,她当然不会……她想的,其实是这辈子再不要见到他。

    马兰香看他面色冷白样子,不由担心道:“大人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了?”

    陆璘摇摇头,艰难道:“我没事……”

    “那……我扶你去坐坐?我去我们家给你倒杯水来?”

    陆璘再次摇头。

    “不,我一个人静静就好,你去忙别的。”他说。

    马兰香又看他一会儿,不知该怎么办,最后从房里出去,想了想,赶忙往家里跑,准备给他端杯茶水来。

    陆璘在梳妆桌前站了很久,然后缓缓直起身,一步步走到屋前的小窗旁,看向外面的槐树。

    那是她曾在窗内看见过的景象。

    夫妻三年,天各一方四年,整整七年,他才知道真相,才真正看明白她。

    他竟然就放了她在那僻静的疏桐院等候他三年,竟然心安理得与她和离、放她离开,竟然让她带着一身伤痛孤身回安陆,而不闻不问。

    如果不是朝廷的调令,他永远不会来安陆,永远不会与她重逢,永远不会知道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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