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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两天后,陆璘就收到了丰子奕的请帖,邀他至吉庆楼赴宴。

    陆璘回绝了,没想到第二天散衙,与李由一同刚出县衙,就遇到守在那里的丰子奕。

    丰子奕上前道:“陆大人,丰某在此恭候多时了。”

    陆璘知道他是为打张大发的事,但这件事他本觉得是自己和施菀的事,丰子奕插手了,他没有办法,却也并不愿意被丰子奕感谢。

    便回道:“我做的事是份内之事,丰公子无须多礼。”说罢就继续往前走,似乎也不太想多说的样子。

    丰子奕跟着他道:“陆大人自是高风亮节,但我也只是聊表感激之情,还望陆大人赏光。”

    陆璘没回话,他继续道:“其实施大夫也是十分感激大人的,只是她向来腼腆一些,所以便让我代她一起答谢大人。”

    陆璘这时停下步子道:“施大夫客气了,其实,施大夫去过京城,我与她也算故旧,她又是我治下子民,护她理所应当。”

    “既算故旧,那更应该坐下来一起喝一杯,陆大人……”

    “丰公子,抱歉,我眼下的确还有事,抽不出空,他日若有机会,我再宴请丰公子。”顿了顿,陆璘继续道:“若丰公子愿意的话。”

    这话让丰子奕纳闷了,却也看出他是真有事,只好道:“那我手上有一幅李白的真迹,我也不会赏析,改日让人送去府上,让陆大人看看?”

    “真的不必,我先走了,丰公子留步。”陆璘说着,已到了马车下。

    丰子奕立刻道:“那陆大人慢走,改日陆大人不忙了,一定要一起喝一杯。”

    陆璘点点头,上了马车。待马车走远,丰子奕问身旁小厮:“刚才他是不是说,他日若有机会要宴请我?如果我愿意的话?”

    小厮点头:“是这样说的,我也听到了。”

    丰子奕更纳闷了:“为什么他要宴请我?为什么说,如果我愿意?他是不是口误,说错了?”

    小厮不了解:“兴许是?真的太忙,脑子忙乱了?”

    丰子奕笑了笑:“他不是榜眼吗,脑子应该清醒得很,这么容易乱?”

    “算了,兴许人家真是个高风亮节、不收贿赂的好官,也算是安陆百姓之福。”丰子奕不再纠结这事,离开了县衙大门。

    马车上,李由问陆璘:“这丰家是安陆富户,商行总把头,丰公子也是丰家未来的当家人,大人理该和他家打好关系,怎么却一再回绝?”

    陆璘淡声回道:“因为我与他,一定不会有太深的交情。”

    “为什么?”李由十分不解:“我看这丰公子,算是个爽朗之人,倒也值得一交。”

    陆璘没回话了,沉默一会儿,问:“徐家的田亩账册,还有多久能算清?”

    “快了,在端午前能清。”李由回。

    “端午?”陆璘一愣,撩起车帘看向外面,果然看见集市上多了许多卖艾酒、各色果子的摊子,原来是要到端午了。

    这时李由说:“说起来,那日我给陈家村的村民核对田亩,他们说今年端午老村长作主,全村人要大摆酒席,好好庆祝庆祝,问大人有没有时间,去陈家村吃个酒席,看热闹呢!”

    陆璘还没说话,李由继续道:“这端午起源便在云梦泽这一带,因是屈子投江之地,所以这一片过端午比其它地方更热闹,大人在京城想必极少看见赛龙舟,但这陈家村的赛龙舟却是出名的技艺高,个个都是水中好手,陆大人还真可以去看看。”

    陆璘知道,云梦泽大地,为千湖之境,所以这里的人都在水边长大,施菀也曾得意地说自己水性好,想必她也曾看过赛龙舟。

    陈家村正是许珍娘那个村,如果他们去邀请施菀,她说不定愿意去。

    “好,听你说得热闹,我到时去看看。”陆璘回答。

    没两天,馨济堂也进了个陈家村村民,正是阿英,来拿药,也顺便请施菀去陈家村看龙舟赛,吃酒席。

    陈家村显然是庆祝马上要重新拿回田地了,端午当天药铺也没什么事,施菀为之高兴,当即同意下来。

    安陆人都看重端午,到这几日,家人团聚,出嫁女回娘家,连药铺的学徒都放假回家了,施菀以往会去一次三婶家,然后就在家中过,这一次便在正端午的时候乘船去陈家村。

    谁知在渡口,却遇到了陆璘,而且他还是一个人,连长喜都没带。

    施菀觉得意外,疑惑道:“陆大人?”

    陆璘说道:“我去陈家村,施大夫去哪里?”

    施菀这才明白,陈家村想必最感激陆璘,所以也邀请了他。

    她回道:“我也去陈家村,阿英到药铺来找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村子里看龙舟赛,或者再有空,帮陈有田去看看腿,我正好也没事,就同意了。”

    陆璘说:“安陆的端午果真热闹,家家户户团圆去了,我却算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既有人愿意我去,我自然要去凑这份热闹。”

    施菀轻笑:“陆大人比刚来安陆时爽朗了许多,最初我也能看出陆大人不太习惯这里。”

    “是么?”陆璘回答:“我现在觉得安陆一切都好。”

    没一会儿,船家来了,要过河的就他们两人,两人上船,各坐了一边。

    陆璘看着外面的水景,在水的另一边长满了荷叶,此时正开着荷花,洁白无瑕,亭亭玉立。

    “这里的荷花,多是白色。”他说。

    施菀也看了看外面,回道:“这样的荷花没有粉色荷花好看,但莲蓬和莲藕都长得好,所以这里大多种这种,主要是为了收成。”

    陆璘看向她:“我还记得你撑船载我去摘莲蓬。”

    施菀笑了笑,没回话。

    隔了一会儿,陆璘又问:“莲藕是什么时候出来?”

    施菀回答:“大概在秋末吧,最冷的时候。”

    “那还有五六个月,我倒想尝尝安陆炖莲藕的味道。”陆璘缓声道:“那时你说我爷爷喜欢云梦的炖莲藕,我才想起来,小时候他让厨房做过一道排骨莲藕汤,却嫌那莲藕太硬,厨子特地解释,京城的莲藕与云梦的不同。”

    也许是因为触景生情,让陆璘想起以前她撑过竹筏,特地提起他爷爷,可他却不知,那是她想尽办法要接近他,要让他觉得两人很近而已,如今时过境迁,她却并不愿去想起,因为显得很可笑。

    半晌她才说:“每年秋冬安陆最好的藕都送去了吉庆楼,大人可在那时去吉庆楼尝尝。”

    “好。”陆璘柔声回。

    船将靠岸,渡口旁有几个小孩在玩水,有两个小孩在近湖心的地方突然从水里钻出头来,“咯咯”地笑,似乎在比谁游得快,一个是光着上身、就穿一条裤子的男孩,还有一个穿着衣服裤子的女孩。

    船家朝那边喊:“小崽子们游这么远,快回岸上去,当心你们家大人抽你们!”

    陆璘看着那一群小孩,觉得有趣,问施菀:“你以前也同他们这样玩?”

    施菀静静看着外面那一群在水里钻来钻去的小孩,不知想起了什么,隔了许久才喃喃回道:“不记得了,我很久没下水了。”

    陆璘看出她不太想说话,便没再开口了。

    他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好让她喜欢听一些,这个时候,他竟羡慕起丰子奕的能说会道来。

    等船靠岸时,船家说道:“今日我女儿女婿过来,下午太阳刚偏西时我就来撑一次船,再晚就没船了。”

    陆璘看向施菀道:“那我们早一些回来?”

    施菀点点头。

    他先上岸,想伸手拉一拉她,她却笑回道:“不用。”说着就跳上了岸。

    他笑了笑,“你们水边的人,果然不怕船也不怕水。”

    施菀这时心情好了一些,回道:“那也不一定,比如我三叔家的小孙子,他就晕船,从小就晕。”

    “是么?”陆璘指了指前方一个村庄:“那是你们村么?”

    施菀点点头:“是啊,和陈家村倒是不远。”

    “叫施家村?”陆璘问。

    “是的,我们这边的村子,一般都是这名字。”

    “那等一会儿你要回村里看看你三婶么?”

    施菀想了想:“大概不会吧,原本打算去的,但如果船家晚一些不来,就很难赶上船了。”

    陆璘明了,说:“下次再来。”这时看着她身上的医箱,问她:“要不然,这医箱我替你拿着?”

    施菀连忙摇头:“不用,我背惯了,也不重。”

    “但陈家村我去过,还有段路要走,再不重也是个箱子,就给我拿着吧。”陆璘坚持。

    施菀仍是拒绝:“我真的拿得了,实在不用劳烦大人。”

    陆璘无奈将伸出的手放下,心想若是丰子奕,她一定会给他的。

    往前走着,他时不时看看她,走了一会儿,她便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换了边肩膀背,果然走远了是累的。

    又走一段,不远处有座山,隐隐能看到一角凉亭。

    陆璘问:“那是什么山?我之前同长喜看见过,但我们两人都不知道。”

    施菀回答:“云归山,上面的凉亭叫拾玉亭。”

    陆璘意外,看着那山峰道:“没想到竟是这么风雅的名字,有什么来历么?”

    施菀想起那拾玉亭的来历,觉得说出来有些不好,便只说起云归山:“好像是因为这山是附近最高的山,看着与云齐高,所以叫云归山。”

    “不知什么时候有空上去看看……你上去过么?”他问。

    施菀点头:“上去过,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去过,我还记得那里面有个道观。”

    正说着,远处就看到一片湖,湖边围满了人,湖里摆着十来条扎彩带的长船,显然那就是赛龙舟的地方了。

    第52章

    “快到了。”施菀说。

    两人一同往陈家村而去。

    他们还在来的路上,村里的人就看到了,纷纷到村头来看,阿英和老村长远远走过来迎接。

    老村长去核对田亩时见过陆璘,一见他便跪拜下来,恳切道:“叩见县太爷——”

    陆璘连忙上前将人扶起:“老村长,我今日就是来讨杯节气的喜酒喝,只算个客人,不是做官的,您别客气。”

    老村长朝他竖大拇指:“好官,陆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几年前,那徐家的老爷来过,坐着轿子,敲着锣,带了乌泱泱几十号人,那排场,跟皇帝一样。”

    施菀在一旁轻笑,陆璘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道:“我实在称不上青天大老爷,这都是我该做的。”

    陆璘要扶一扶老村长,老村长却固执道:“县太爷往这边走,我给您带路。”

    陆璘跟在他身后,转头看一眼阿英。

    阿英看向施菀,拉了她道:“施大夫,走吧,今天有两场龙舟赛,上午是我们自己村的,下午是附近几个村的,上午的快开始了,我们给你和知县大人安排好了位置。”

    施菀说:“我先去珍娘家看看。”

    “好,我带你过去。”阿英说。

    这时陆璘回头看向她们:“我也一同去看看。”

    几人到陈家村,见过了村中大部分人,陆璘让老村长先去忙,自己和施菀、阿英一起去了许珍娘家。

    陈有田躺在床上,许珍娘在洗衣服。

    施菀看过陈有田的腿,说道:“右腿全断了,已没有知觉,治不了,但左腿可以试试。”说着转头看向许珍娘:“端午之后,你带他去一趟馨济堂,我们将他腿骨复位,服药膏让腿长一段时间,但就算能长得好,也不能用重力,顶多是拄拐走一段,腿也会有些弯。”

    陈有田问:“那得多少钱?”

    施菀算了算,说:“大概一两多。”

    陈有田眉目深沉,许珍娘说:“也不算贵,我手上有,端午之后我们就去吧。”

    “你那是……”陈有田说不出来话,脸上既痛苦,又愤恨。

    他后半边的话是:你那是卖身钱。

    这让他屈辱,但又无可奈何。

    这时陆璘说:“你们家的田有三亩多,等田回来,到时候若种不了,可以租出去一些,然后……”

    他顿了顿,沉声道:“待黄正鸿黄正甫伏法之后,会退还你们一部分钱,这些钱你们收着,若能换回一条腿和以后的生计,也值得。”

    他的话就是对陈有田说的,陈有田点点头。

    这时陆璘问他:“你知道这钱是怎么来的,是不是?”

    陈有田面带屈辱,又不解地看着陆璘,他不知道陆璘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要来这样刺伤他。

    陆璘认真道:“这是你妻子用她身为女子,在这世间的立身之本和尊严换来的,她把它用来给你治腿,其实她是害怕你知道后休弃她的,你今天当着本官的面说,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将来会以此为由侮辱她,轻视她,或是抛弃她吗?”

    许珍娘在一旁掩面哭起来,甚至没往下听,就跑了出去。

    普通的农家人,都对当官的有一种景仰与敬畏,就如同面对神衹一样,他们不敢随意欺骗、糊弄。

    陈有田说道:“我是有些过不去,可是想想,我这腿断了,我也过不去,又能怎样呢?我女人去陪人睡,她男人却连床都下不了,嫌弃她,先不说我良心上受不受得住,就说我一个瘫子,凭什么去嫌弃她?

    “县太爷,我这个家还像个家样,就靠她撑着,我要是嫌弃她,就该天打雷劈。我没了她,只怕活得还不如狗,她没了我,只能继续去做那勾当,我们是瘫子配婊子,这辈子,也就我们两个互不嫌弃,一起把日子过下去。”

    说着他看向施菀:“如果我腿真能好一些,能走动,我也就还能护住她们娘俩一些,我脾气暴,别人轻易不敢惹我。”

    半晌,陆璘点头道:“你妻子是个坚韧的人,你是个有骨气的人,好好教你们的女儿,她会好好长大,然后嫁个好人家的。”

    陈有田因他这话而露出一个笑,对于他们这种一生都已注定的人来说,有孩子便有希望。

    从陈有田家出来,许珍娘拦住两人道:“谢谢县太爷,他当着你的面说了今天的话,我就不担心了。”

    说着她将手上篮子递给施菀:“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刚刚树上摘的几朵桅子花,你拿回去戴。”

    桅子花不用肥,弄根枝条插地里就能活,长大了就能开花,一棵老树一天便开一大盆花,许多人家都有种,倒确实是农村人家不费钱,又好看的东西。

    施菀收了这一篮子花:“真好看,正好我家里没有。那这篮子……”

    “篮子你就提回去,我到时候去药铺时再拿。”

    许珍娘说完看向陆璘:“县太爷身份尊贵,我实在没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所以就……之前不在家,家里的鸡没吃的,也没下蛋。”

    陆璘看着施菀手中那一篮花,笑道:“不必给我什么,我们做官的就要个好名声,你们说我是好官,我就满足了。”

    施菀朝许珍娘笑道:“你和他说,如果他后面好好干,让你们日子越过越好,你们就给他送个万民伞,或是立个碑什么的,要是没好好干,那就算了。”

    许珍娘知道她是玩笑,一边笑一边连忙道:“那……那可不敢……”

    陆璘看向施菀:“你这样让我忐忑起来了,比朝廷给的政绩考核还让人紧张。”

    施菀抿唇笑得有些得意,随后朝许珍娘道:“那我就先走了,若是方便,你带你男人出去看看热闹。”

    许珍娘应下,施菀拿着花篮走了。

    陆璘趁机上前道:“把医箱给我吧。”

    两人到了这里,被这里的热闹氛围所感染,都没那么局促了,施菀确实背得累了,又拿着花篮,便将医箱给了陆璘。

    陆璘接过来,背在了自己身上,看着拿花篮的她,脸上再次浮起一抹轻笑。

    到湖边,正好锣鼓喧天,龙舟赛要开始了。

    两人被村里安排好了正当中的位置,还给搬了一排凳子,陆璘也没要,就与旁人站在一起看。

    上午开始的,一共八条船,划手们都穿着短打,扎着腰带,一声令下,便各自上船,排好位置。

    划手都是青壮年,从十几岁到四十几岁,最前面站着一位鼓手,年纪大一些。

    龙舟那边还在准备的时候,身旁一阵嘈杂声,陆璘正要去看是怎么回事,便听一个声音道:“你看!”

    他转头看过去,却见着一条细长的黑棕带花纹的蛇,三角形的脑袋正往上抬。

    他不由大惊失色,立刻道:“小心!”说着就拉着施菀往后退了一步。

    提着蛇尾的男孩大笑起来,施菀也低笑不语,紧接着便有个农家大汉从龙舟上跳下来,一把夺过那蛇甩到了水中,然后拧住男孩耳朵骂道:“小兔崽子,这是县太爷,还不赶紧跪下赔罪!”

    男孩蔫了下来,由着父亲拉在了地上,那农家大汉也要跪,陆璘连忙道:“不不不,不用,他只是开个玩笑,是我自己见识少,被吓到了。”

    到这时,他自然也明白这大概是当地经常能见到的蛇,大概也是没毒,所以连施菀都不怕。

    农家大汉实在惭愧,又连声道歉,最后陆璘说别误了比赛,才又回到了龙舟上。

    陆璘转头看看施菀,又见她笑了一下,不由有些不好意思,半天才道:“京城……没见过这样的蛇。”

    施菀一边笑一边解释:“这蛇就生活在水边,我们叫它水蛇,没毒,还有人会捉来吃,若是夏天去田里一天,说不定一天内能看到两三条,但像那孩子那样敢去捉的,也属最皮的孩子。”

    陆璘轻咳两声,“你别再笑了。”

    施菀便忍住不笑了,陆璘看着水面几只队伍,朝施菀道:“中间那一队大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我猜是他们会赢吧。”

    施菀回答:“我猜最边上那队会赢。”

    陆璘看了看,有些不信:“那鼓手都有六十了吧?胡须都白了。”

    这也是龙舟队里最大年轻的一位,陆璘猜测是因他身份尊贵才在里面,比如辈分高之类的。

    这时岸上提锣的老村长喊:“今年的奖,是第一名的,每人半斤猪肉,大家伙儿加把劲啊!除了第一名,别的名次都没有。”

    “才半斤。”船上有人说。

    老村长回:“半斤就不错了,明年有田了争取弄个三斤肉!”

    施菀突然朝陆璘说:“要不然我们打个赌吧,赌注就三十文钱,谁看中的队输了谁就出三十文,拿来给胜的队伍当彩头,他们一船是十五个人,一人两文。”

    两文不多,但对于一年见不到几个钱的庄稼人来说却比拿猪肉还欢喜。

    陆璘说:“你输了只用出三十文,我输了出一两,就按你说的,给他们当彩头。”

    施菀凑近他小声道:“一两太多了,人家本来开心划个龙舟,你突然要给这么多钱,怕闹得他们起争执,不高兴。”

    因为怕周围人听到,她离他近了一些,花篮里浓郁的桅子花香裹挟着她身上淡淡的体香,萦绕到他鼻间,让他不由心跳快了一些,竟差点忘了回她的话。

    待她说完一会儿,他才轻声回:“那我出六十文可以么?”

    “好,那我去和村长说了,先说好只比我们看的两队的输赢,不一定他们得第一。”

    “好。”

    陆璘回答完,心里已然明白自己肯定被施菀糊弄了,她是本地人,当然比他更了解龙舟赛一些,如此笃定地打赌,八成是心里已经确定哪一队会赢。

    但是没关系,她愿意这样糊弄他,他不知多高兴。

    果然,等老村长宣布今日胜出者除了半斤猪肉,还另有几文钱的奖励时,龙舟上的人沸腾欢呼起来,而周围百姓则是叹声道:“那还用说,一定是水叔他们能赢了。”

    “早些年水叔就没输过。”

    “几文钱,是多少文?倒也不少了。”

    ……

    这水叔,明显说的就是那胡须花白敲鼓的人。

    随后,等一声锣响后,龙舟赛正式开始,他就看出她那一队的不同来,那最前面的鼓手虽然年纪大了,却十分矍铄,鼓点打起来,也比别的队有气势,他那一队明显更整齐有技巧一些,才一出发就领了先。

    陆璘看向施菀,施菀脸上露出心机得逞的笑容来,和他解释:“我小时候就听过水叔的名号,他是赛龙舟的老把式,方圆几里都出名,他们那一房头还常在端午前训练,只要有他在的队,多半都会赢。”

    陆璘回道:“原来你是有备而来。”

    龙舟往前边去,人群也不由得往前边移,移了几步,发现到后面时,水叔那一队开始落后了,倒是陆璘看中的那一队体力最好,仍不减速度,慢慢领了先。

    施菀脸上的笑消失了,一瞬不瞬看着湖面,陆璘此时笑道:“后生可畏啊!”

    鼓声敲得越发激烈,龙舟快到终点了,施菀又往前走几步,正好看到陆璘押中的龙舟第一个冲到终点。

    围观的人一阵喝彩,施菀叹了口气,回道:“愿赌服输。”说着去身上拿钱袋。

    陆璘却拦了拦她胳膊,从自己身上拿出一吊钱来:“我来给吧。”

    施菀坚持自己拿:“说好了的,只是三十文,我有。”

    “我在京城,一顿早点也不只三十文。”陆璘说。

    他如此炫富,施菀想想确实如此,也就不和他争了,收回了钱袋。

    陆璘去老村长那里,拿出六十文来交给他。

    那一支赢了的龙舟队里一人能拿四文钱,都是十几二十多的年轻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旁边人看着那么多钱,多少有些羡慕。

    陆璘说道:“明年你们若收成好,再办龙舟赛,我再来看,给赢的添彩头。”

    这一说,大家又高兴了,纷纷赌咒发誓明年一定拿第一。

    赛完龙舟,已是中午,村里的酒宴准备好了,划手们连同其他人要吃了酒席,再准备下午和别村的比赛。

    陆璘被请到上座,那一桌有老村长、各家房头辈分高的当家人等等,村里能干的妇人都在厨房帮忙,施菀被安排在一桌年轻媳妇里面,她却没和她们一起坐,跑去和阿英许珍娘一桌。

    她也看了出来,村里也是有高低之分的,会去杨柳店的人,都是本来家里就穷的,在村里也没多少地位,又因为去了杨柳店,就更加没地位了,而这一桌,多半都是她在杨柳店认识的女人。

    这一桌女人,因为她来,既意外,又感激。

    她是县城里的大夫,身份上是让她们仰视的,更何况,她还和陆璘这个知县一起过来,算是贵客,这样的贵客,却愿意和她们坐一桌。

    施菀看出她们的感激和局促来,在举起第一杯酒时朝她们道:“县太爷说你们是比男人还坚韧的人,会越来越好的。”

    阿英问:“坚韧是什么意思?”

    施菀想了想,说:“就是遇到再难熬的事都能熬,眼看着活不下去了,也还是能咬咬牙,活下去。”

    阿英眼里有些微湿,却笑了起来:“这个词听着真苦,但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个词,真好。”她仰头将酒喝下。陈家村没什么钱,这次大办龙舟赛每家凑了点,一桌能有一两个荤,其他都是地里种的菜,倒是新鲜,掌厨的手艺也好,味道不错,施菀与一桌女人吃吃聊聊,倒十分开心。

    而陆璘那一桌,显然就是喝酒,最好的酒最好的菜都在那一桌,施菀远远看着,见陆璘与一口乡音的庄稼汉说话喝酒,只觉得他与之前相比也变了许多。

    后来女人的桌子都吃完了,男人桌子上还在喝酒聊天。

    施菀要下桌时,听阿英说:“施大夫,你之前是施家村的吗?等一下施家村的划手也会来呢!”

    施菀一愣:“施家村?”

    “是啊,我刚看见那边田梗上有一群人往这边过来,就想起这事了,说不定他们要早点来先练一练。”

    施菀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就看到一群人从施家村方向往这边来。

    她离开酒桌,又往前走几步去看,男男女女都有,其中两人看着还特别像她三叔三婶。

    再走近一些,像三叔的那人将一个小男孩顶上肩头,那小男孩扎着个小辫,分明就是三叔家的孙子!

    施菀吓了一跳,回头看向还在酒桌上的陆璘。

    当初去京城,是三婶送她去的,三婶是去过陆府、见过陆璘的,虽然过了七年,但三婶再见到陆璘一定能第一眼认出来!

    然后呢?三婶一定会当场指出来,并指责陆璘,随后陈家村的人都知道了,然后施家村的人也知道了,再然后也会传到县城去。

    很快她就决定决不能让三婶看到陆璘。

    但如果现在离开陈家村,要去渡口也是走村头那条路,正好和三婶他们撞上,除非去别的地方。

    此时陆璘那一桌正好也下席了,陆璘正和老村长说话,施菀立刻跑上前去,拉了他道:“陆璘——”

    急切间,她直接叫了他的名字,却也顾不得这么多,很快道:“你想去云归山吗?要不然,我们下午不看赛龙舟了,去看看云归山?”

    陆璘一阵讶异:“我们吗?”

    施菀点头:“是,我想起陈家村后面就有条路去云归山,就突然……想去看看,正好……可以带大人过去。”

    陆璘一笑,点点头:“好。”

    他如今倒是很好说话,施菀放下心来。

    第53章

    陆璘告别了老村长,与施菀一同绕到陈家村后面的小路,往云归山而去。

    两岸稻苗茫茫一片绿,随风起伏;不时经过一片荷塘,惊起一只白鹭,那白鹭扑腾着翅膀从水中飞起来,直去天边;又路过一片野花,一群黄色或白色的蝴蝶在上面飞舞。

    没多久就到山脚下,施菀在地上捡了两根树枝,将一只递给陆璘:“这山有点高,有的地方还陡,可以拿树枝撑着一些,而且路上说不定会碰到蛇。”

    “那我走前面。”陆璘接过树枝,走在了前面。

    施菀在后面道:“我小时候常上山,大人还是在我后面吧。”

    陆璘却已经往前走:“你不要觉得我考了个榜眼就觉得我是文弱书生,我骑射也很厉害的,你应该见过?”

    施菀没回话,只淡淡笑了笑。

    他骑射的确不错,她也的确见过,那些记忆埋藏多时,今日突然又被挖起来。

    陆璘朝她伸手:“要不然,把你手上的篮子也给我?”

    施菀连忙摇头:“不,大人已经帮我拿医箱了,这个我能自己拿。”

    陆璘看了她一会儿,回头继续往前走。

    山路的确不算平缓,走了一会儿,就不时有略为陡峭的地方,施菀爬了一会儿,竟渐渐有些体力不支。

    男子终究是男子,陆璘替她背着医箱,倒还一点儿也看不出费力。

    后来走到一段陡坡,她将花篮挂在了胳膊上,一手扶了一旁的树,爬了一下却没爬上去,想另一只手也扶着什么,却没找到东西。

    这时陆璘在上面朝她伸出手来:“我拉你。”

    施菀犹豫一会儿,用极短的时间来思考要不要拒绝。

    但他们已经单独来登山了,陆璘显然是心思坦荡只为拉她,她如果计较太多,倒显得小气,徒增尴尬。

    于是片刻过后,她将手放在了陆璘掌中。

    陆璘拉住她,轻而易举将她拽了上去。

    她急忙将手收回来。

    “前面有块石头,要不然,我们去歇息一下?”陆璘说。声音和缓而轻柔,像山间的清泉。

    施菀的确是累了,再爬下去也要跟不上,便点点头,同意了,两人一起去前面休息。

    那一块石头并不算大,平坦的地方正好能坐两个人,施菀小心坐在边沿,刚好不至与他挨到。

    山上林木葱郁,遮天蔽日,端午时节已有些热,在这山间,却比外面凉快了许多,周围不见人影,只有鸟鸣,是十分清雅惬意的时候。

    陆璘微微转过头去看她,见她静静坐着,将花篮搁在脚边,拿了一只浓香的栀子,随意在手上把玩。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紫的半臂襦裙,在这郁郁葱葱的山林里,更显得娴静柔婉,若他从山下爬上来看到坐在石头上的她,一定觉得这是林间的仙子。

    但他是与她一同上来,又一同坐在这里。

    这一刻,心里好似开春的湖水,被杨柳风推开层层的波浪。恨不得此时此刻,永远停留。

    “走吧,我可以继续往上爬了。”施菀说。

    陆璘怎样都由她,起身道:“那走吧。”

    于是两人再次往上爬。

    再走一段,听到了潺潺的泉水声。

    地上的路有些湿润起来,转过一道弯,就看见一道细流从山壁石缝里流下来,汇聚到一块凹陷处,再流往山下。

    两人到这里捧了些水喝,随后施菀叫他等等,将竹篮里的栀子花倒出来,在旁边地上捧了些松针放进去,再将松针用水浇透,然后小心将栀子花一朵一朵摆上去。

    栀子花离树这些时间,已渐渐没有最初的鲜活,用湿松针这样埋着,能保存得更久一些。

    其实如果她直接拿了花回县城,泡上水,倒可以在家里放两日,但带着这些花爬山却有些不值当,陆璘见她如此认真,问她:“你很喜欢栀子花?”

    施菀回答:“还好,谈不上很喜欢或是不喜欢。”

    她明白陆璘的意思,解释道:“是珍娘一番心意,我不想眼睁睁看着它们几个时辰就蔫了。”

    陆璘在这一刻,看到了自己骨子里的自负与傲慢。至少在刚刚,他以为她是因为很喜欢栀子花才这样,并没想过这是许珍娘送给她的。

    她与她们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不是一时的同情,而是真的怜悯与尊重,并不嫌弃。

    “和她们一起,你不怕……影响你名声么?”他问。

    施菀将花摆好,又洒了些水在上面,提起篮子轻笑道:“我的名声也没有很好。”

    在往上行的路上,陆璘一直在想她的话。

    她嫁过人,又抛头露面行医,所以在某些人眼里的确不算好名声的人,比如丰子奕的母亲。

    县城人偶尔提起她与丰子奕,都会流露出几分惋惜来,大概是觉得一桩好姻缘就在她身上差了那么一点点。

    这还是她已然成为城中名医的情况下,在最初呢?

    一个和离的单身女子行医,该有多不容易才走到今天?

    她不该被丰家人嫌弃,不该让人挑挑拣拣,他们不配。

    她嫁人嫁的是他,以女子之身行医是他倾慕的地方,他也有自信能作主自己的姻缘,所以单与丰子奕来比较,显然他是更合适的那一个。

    到山顶时,太阳已经有些偏西。

    两人先去了道观,道观不算小,但格外冷清,只有一个老道在里面,再到离道观不远处,就见到之前看到的亭子。

    亭子旁边有道瀑布,不大,但也是飞流直下,秀美翩跹,如白练般飘然落下。

    陆璘抬眼,就看见亭子上面写着“拾玉亭”三个字。

    正准备问施菀知不知道这亭子是什么人所建,就看见亭子旁边的石壁上写着字,他便走过去看起来。

    上面所书,就是这拾玉亭的来历。

    八十多年前,中原大地还在战乱中,任河东路的一名御武校尉周毅因城门失守,与妻子一路南逃至云梦泽一带,却走散了,多年都不知对方音信。

    后来天下一统,他能回家乡了,却依然逗留云梦泽,只盼能在此处寻到妻子下落,时隔八年,他几乎已经放弃,只是偶然间到这云归山游览,竟捡到一枚玉佩,正是他妻子的旧物。

    他便在附近村子、县城内打听,又历经一年多,终于打听到妻子下落。夫妻相见,泣涕如雨,两人离开安陆前,在这山上修了座亭子,取名“拾玉亭”,用来感恩这让两人重逢的云归山。

    这是一个夫妻再聚、破镜重圆的故事。

    陆璘抚着上面的字,转头看施菀,却见她并不在凉亭中,而是随着石阶去了下面的水潭边,太阳正好行到山峰后,水潭边一片阴凉,她在那里洗过手,又往花篮里浇了些水,然后坐在了水潭边。

    他也走过去,就着清凉的潭水洗了手,和她一起坐在水潭边。

    “我看了那拾玉亭来历,倒是段佳话。”陆璘说。

    施菀笑了笑:“说不定是杜撰的,大人看那道观里,后殿供着月老,在我小时候这道观比现在红火一些,有很多求姻缘的人过来,就因为这凉亭的传说,说不定这凉亭就是他们自己建的,上面的故事也是他们自己编的。”

    陆璘回说:“兴许是杜撰,也兴许不是,但我是愿意相信的。”

    施菀没回话,看了看被山峰挡住的太阳的方向,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点下山回去吧,晚一些就没船了。”

    陆璘看向她:“但我想,可能现在已经没船了,船家说他女儿女婿过来,太阳刚偏西他就撑最后一趟。”

    施菀满脸惊愕,她才想起这回事。

    所以……就算现在飞下山去,也赶不上了。

    愣神半晌,她才忍不住问陆璘:“大人既然知道,怎么没有提醒我,我们上山路上该快一点的……”

    不,他们就不该上山来,但她忘了。

    陆璘也沉默一下,随后才回答:“我也是刚刚才想起来。”

    于是两人沉默了许久。

    陆璘看着施菀,施菀看看天空,又看看下山的方向,显然有些着急。

    陈家村的人一定也有人家有船,就算没有普通船也有龙舟,真要回去,找他们帮忙撑船回去也行,但就是太麻烦人了,而且三婶说不定还没回去,她不敢冒这个险。

    “等一下我们下山,去找陈家村的人借宿?”她又想了想,问陆璘的意思。

    陆璘回答:“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他们?”

    施菀就是这样一问,其实她也觉得太麻烦。

    首先她就不知道找谁借宿,陆璘这个身份就更不知道找谁了。庄稼人不像城里的大户人家,他们从来就没有客房,也很少有多余的房间,甚至可能连多的铺盖都没有,两人真去了,人家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让他们睡,但他们自己肯定是睡不好的,说不定就要去睡地上。

    这时陆璘说:“我刚看这道观后面倒像是有厢房的样子,要不然去问问能不能出些钱借宿?当然,如果你……信得过我的话。”

    他问着,定定看向她。

    施菀连忙回答:“大人说的哪里的话,我对大人哪有什么信得过信不过的话……”

    说完她才意识到,难道她就同意这样了吗?

    孤男寡女,留宿人家只有一个老道的道观?

    这事让她和任何人都不可能,但偏偏这个人是陆璘,还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他们是曾经的夫妻,这种男女大防,似乎在意也行,不在意也行,而显然,他大概是不在意的,他不在意,她在意,竟显得自作多情。

    她还是想下山去,但下了山也不知道去哪里。

    就在她心里百转千回时,陆璘已经往凉亭上面走去:“我去道观里问问。”

    说完他就已经走了。

    施菀看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就弄成了这样。

    为什么她就忘了下午没船回去的事呢?

    因为当时远远看到三婶,太心慌,太着急了。

    但就算当时记得又怎么样?还有别的办法能让陆璘躲开三婶吗?与其往那个方向发展,还不如像现在这样,和陆璘在山上过一夜。

    她颓丧地叹了口气。

    没一会儿,陆璘回来了,很快和她道:“道长答应了,后面有房间,平时也会有修行的居士来这里暂住,所以床和被褥都有,只是他说有些旧,但我想这没关系,晚上还可以让我们和他一起喝粥,就山上他自己种的菜,我给他钱,他也不肯要。”

    “哦……那……”施菀不知道说什么。

    陆璘却似乎很轻松,对这结果也满意,和她道:“这下放心了,山上清幽,就在这里坐到明天也无妨。”

    第54章

    施菀轻轻“嗯”了一声,坐了下来,撩着水潭里的凉水,在心底叹息。

    就这样吧,或许,让陆璘来到安陆做知县,让她如此心平气和和陆璘登上山来,歇息在这道观,也是老天爷特地的安排,安排她与京城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和解。

    想到这儿,她抬眼看向天空,释然地笑了笑,然后和陆璘道:“是我考虑不周,害得陆大人要在此委屈一晚上,还望陆大夫见谅。”

    陆璘脸上倒流露出几分愉悦与期许来:“我到安陆来还没去哪里游玩过,今日这云归山便是第一次,我是求之不得。”

    在水潭边待了一会儿,日薄西山,两人去道观里吃过粥,就各自收拾了自己的房间。

    收拾好房间,天也渐渐暗下来。

    在床上躺了半天,施菀睡不着,便开门出来,一个人到了凉亭内,看天上的星光。

    看了一会儿,她进屋去将那一篮栀子花拿了出来,到水潭边,将里面的花一朵朵放进水潭里。

    正放着,岸上传来脚步声,她抬头,见是陆璘过来了。

    “是我进去出来吵到大人了么?”她问。

    他们的房间就在隔壁,她进去虽是轻手轻脚,但难免会发出声音。

    陆璘却是回答:“没有,我平常也没有这么早睡。”

    他到她身边坐下来,看着她将栀子花放入水潭中。

    施菀说:“这花放到明天应该蔫了,就让它养在这里,随水漂走吧。”

    半蔫的栀子花,花香更浓郁,萦绕在水潭周围,让这星天月夜多了份芬芳。

    “菀菀……”他突然出声。

    施菀愣了一下,他这样称她,似乎他们不是现在陆知县与县城大夫的关系,而是……以前的夫妻关系。

    静夜中,他说:“以前,对不起。”

    施菀缓声道:“但我觉得,大人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自然有。其实你很好,只是我那时……”

    他顿顿,继续道:“我自小就是众星捧月,万众瞩目,所以我虽表面知道要谦恭、要心虚,但其实骨子里,仍是不可一世的,自命不凡,觉得自己与旁人生来就有所不同。

    “我十岁拜王相公为老师,他也器重我,待我如己出,而他的独女卿若,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都在人之上。

    “我们从小一起学习,走得近了一些,两家的母亲自然会想让我们长大后共结连理,我那时一心都在学业与抱负上,没想过男女□□,只觉得这桩姻缘不错。

    “你到京城时,是我最得意的时候。金榜题名,全城瞩目,也知道这之后两家就会议婚,我会迎娶恩师的女儿,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但爷爷却说,我已有婚约,是一个我不了解的姑娘,一个我连说话都不知道和她说什么的姑娘,一个……我觉得她必然无知又市侩的姑娘,所以我……对你不好。”

    “但我确实是个无知的,没有见识的姑娘,你和我确实说不上话。”施菀回道:“人哪里能逼自己的心呢?做不到就是做不到,你不喜欢我,又怎么能强迫自己去喜欢我?我的出现,的确阻碍了你的姻缘,我站在你身旁也的确丢了你的脸面,我做的那些事,也的确让人厌恶……”

    他明白她说的事是什么事,立刻道:“没有让人厌恶。你没有错,是我的错,我不愿意,就该去反抗我爷爷,而不该答应了我爷爷的安排,却去冷淡你。你从异乡过去,举目无亲,唯一的依靠就是我,而我却没有成为你的依靠,菀菀……

    他认真看向她:“也许我现在的道歉有些晚,但……不说的话,我会过不去,以往种种,都是我不对,其实你很好。”

    施菀弯了弯唇:“我们当时也年轻啊,你是个才从书本里抬起头的年轻公子,我是才从乡下去京城的十几岁的姑娘,我们什么都没经历过,哪里懂得了那么多,有的人不懂,却没遇到什么大事,仍可以平平常常过下去,我们却偏偏在不懂的时候要作出重大的抉择,选错了,当然情有可原。”

    “这么说,你愿意原谅我吗?”他问。

    施菀回道:“我本来也没有怪过你,只希望,你也不要怪我。”

    “我自然没有怪你的地方,若你不怪我,那……”他犹豫起来,不知怎么开口。

    她见他没开口,忍不住问:“我有点意外,你真的没有和王姑娘成婚吗?为什么不呢?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意外?”

    陆璘很快回答:“倒也不算什么意外。那个时候,你走了,京城有人说是我休了你,就为了给卿若腾位置,卿若也觉得是这样,她像我老师,有傲气,也很倔,她不想担这个名声,也不想在王家落魄时靠我们家救济,所以最后嫁给了她舅父家的一位家世一般,没有功名的表兄,在第二年就成婚,离开京城去了苏南,只在前年听说他们得了千金,大概也过得平安顺遂吧。”

    施菀有些落寞:“如此说来,还是我误了你,如果不是我,你们也不会错过。”

    “不,不是你说的这样,你没有误我。”陆璘立刻说。

    随后他解释道:“其实我对卿若,更多是习惯与欣赏,不管她是什么模样、什么品性,只要她是老师的女儿,就自然是知书达礼的性子,也是我尊重的女子,她的身份,就注定我不会讨厌她。既然不讨厌又尊重,娶她,自然我也不会有异议。

    “如果当年我们顺利成婚,也许会举案齐眉,夫妻和睦,甚至会是别人眼里的恩爱夫妻,但我知道,我们永远都只是夫妻和睦,相敬如宾,年长日久,也就是亲人,最普通的夫妻的样子,而不是……”

    不是像他在安陆重逢她。会因她的一颦一笑而魂牵梦萦;会觉得哪怕回家路上看一眼她的院子都觉得安心;会在最沉郁难熬的日子里,在心底开出绚烂的花,原来喜欢一个人,能让人激奋,让人充盈,让人心中有光,独木桥也能当康庄大道走。

    原来这样,才叫良缘。

    “总之,我和她谈不上错过,她远嫁后,我母亲给我议过几回亲……当然,还有绿绮,上次和你说过,她也嫁人了,比卿若还要早。母亲着急给我议亲,但并不顺利,一是我没有这样的心思,二是确实没有合适的人选,就这么磋磨,然后我就到安陆来了。”

    “那你母亲,一定为你着急了。”施菀说。

    毕竟陆夫人那么疼他在意他,却要眼睁睁看他拖到现在的年纪。

    陆璘没回答,只是看向她:“你呢,没有再嫁,是觉得丰子奕不合适么?”

    “没什么好嫁的,我就这么帮人看病,力所能及救一些人,就好了,也没有心思想别的。”她说。

    人的勇气与力量,大概是有限的,她在十六岁时,是真的爱过他,不顾一切,用尽全力,最后才发现是飞蛾扑火。然后,她就失去了再爱一个人的能力,不管是丰子奕,或是以前别人给她说合的男子。

    更何况,她嫁过人,也伤过身,哪怕只为了后半生的依靠去嫁人,也注定会凄惨结局,倒不如把所有生命都扑在治病救人上,这是她唯一的依靠,也是她唯一的寄托。

    陆璘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将表露心思的话忍住。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说,怕自己说不好。

    而且他以后总要回京城,不知道她愿不愿意放下安陆的一切再随他去京城,也不知道等她和他成婚后,行医的事怎么办。

    她大概是不愿意放弃行医的,他也不想让她放弃,但母亲那里大概不能接受,他还要和母亲说好这件事。

    不管怎样,此情此夜,都让人安心眷恋。

    水潭中的栀子花随着水流往下漂浮而去,星辰倒映在水面,周围仍萦绕着花香。

    他用手掬了一朵栀子花起来,看着那浮在水面白色的花瓣,问她:“所以,我们今日都将话说清,以后便将往日的误会与怨怪都抵消,就可以……重新认识,是么?”

    施菀默然一会儿,“嗯”了一声,回答:“说清了。”

    陆璘看着她,眼底流动着星光,微微扬了唇角。

    施菀没抬头,只是低头看着夜色下的潭水。

    她觉得,其实自己早就接受了那个选择最后的结果,没有去怪任何人。

    只是偶尔,她会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

    刚才那一瞬,也有冲动想要告诉他,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但她那时不知道怎么办,没有任何力量来留住他,然后他没了。

    可是告诉了又能怎么样?

    让他内疚自责,再和她说对不起,让他去和他母亲吵架,怪他母亲太独断?

    这不是她要的结果,那个孩子没了就是没了,就像她已经死去的少女心思和对未来的向往,再也回不来。

    她最后仍选择和以前做的那样,将那段只属于她的记忆深深埋藏,不去想,不去惦念,然后作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假装从未发生过。

    她发现她其实还是有怨怪的,只是不想去和他说而已。

    第55章

    隔天一早,两人告别老道,从道观出来。

    水潭里还漂浮着几朵白色栀子花,泡了一夜水,竟比之前还鲜活了。

    陆璘仍替施菀拿着医箱,施菀只拿着空竹篮,往山下走。

    清晨的山上,轻风拂面,透着凉意,鸟语阵阵,周身萦绕着树木湿润的气息。

    陆璘仍走在前面,脚程比施菀快一些,时不时回头看她,很有耐心地只快她那么几步。

    直到日头高升,他们才乘船回到县城。

    陆璘将施菀送到家门,自己才往前,敲响自家后门。

    隔了许久五儿才来开门,一边抽着门栓,一边没好气道:“谁啊?”

    话音落,一开门却见着陆璘。

    他连忙道:“公,公子……你怎么走后门……”

    陆璘笑了笑,反问:“我不能走后门么?后门近啊。”说着脚步轻快往院里去,一边吩咐道:“去备水我沐浴。”

    五儿原本还担心刚才语气冲的那一声惹主子生气,但看他神清气爽的模样,似乎丝毫也没受影响,便上前道:“公子昨天去哪里了,夜里都没回来,喜管家还急得怕你遇到什么事。”

    “我没事,他人呢?”陆璘一边问着,一边进屋脱下了外袍,昨夜那道观实在有些破旧,也没条件洗一洗,让他难受。这难受的感觉,之前在山上都没觉得,现在回来了才感觉到。

    五儿回答:“今天一早往渡口那边去了,说去看看公子什么时候回来。”

    “他不会去陈家村了吧?”陆璘想着只要长喜遇到渡口船家便能知道他回来了,便不再管这事,让五儿去备水沐浴。

    待沐浴完,重新换上衣服,还在穿鞋,就听见长喜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公子,公子,京城来信了!”

    长喜一边说着,一边几乎是跑着进院来。

    陆璘穿上鞋,平静走出卧室,就见长喜从外面进来,手上没有拿信,却领着京城家中的一个小厮,名石全,长得精壮,有些身手。

    石全带着个大包裹,将马交给五儿,上前道:“二公子。”

    陆璘意外问他:“你是骑马过来的?可是家中有什么急事?”

    以前京里送信来,一般会在京中发公文或是邸报时顺便与家书一同送来,每个官员都有一两封私信的名额可以走驿站,又没有什么急事,陆家的信就从驿站送来。

    这专门派人快马加鞭送来,还是第一次,陆璘难免担心家中出了什么事。

    石全却回道:“不是,是夫人的急信,嘱托我亲自送到公子手上。”说着打开包裹,从里面拿出信件来,将信交给陆璘。

    陆璘接了信,正拆信封,石全就带着笑脸道:“夫人这回是给公子相中一门好亲事,所以急着让小的来告诉公子一声呢!”

    陆璘一听这话,脸色陡变,立刻将信打开。

    里面果然说的就是给他说亲的事,说是妹妹陆瑶给介绍的,母亲见过那家姑娘,温柔娴淑又识大体,出身也好,还是未出阁的姑娘,母亲几乎是一眼就相中,对方也看中陆璘的品貌与才气,所以母亲想迅速议定婚事,年底找机会让他回京成婚。

    在他看信时,长喜让石全进屋入座,并吩咐丫鬟看茶。

    石全和长喜说这院子太简陋了些,怎么没找个好点的房子,却听陆璘在一旁道:“长喜,快让人备干粮点心和水,再加几两银子,让石全稍作歇息。我现在去写信,等信写好,你即刻快马加鞭替我送回京城。”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石全说的。

    石全意外道:“是……立刻回京?”

    他本以为至少能歇息一两日。

    但陆璘却是认真道:“对,立刻回京,五日内赶到京城,如果觉得赶不到了,可以换马,总之,五日内将信送到我母亲手上,并和她说,不要给我议亲,就算这亲事订好我也不会同意,让她务必回绝这亲事。”

    “这……”石全有些为难,不由问:“看夫人的样子这次是真欢喜,公子为什么要拒绝,这……早日成婚不挺好的么?”

    大公子三公子家的娃娃都好几个了,二公子还什么也没见着,夫人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着急,二公子竟然还不愿成婚?

    石全觉得自己这趟回去,要是按公子的意思去复命,他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陆璘回答:“你和我母亲说,我会成婚的,只是我自己已有人选,且非她不可,让母亲不要替我作主,务必推了京城的事。”说完他就进里间去写信。

    外面的石全愣了一会儿,转头问长喜:“公子有未来少夫人的人选了吗?谁?莫非是在安陆认识的?”

    长喜摸不着头脑,然后和五儿面面相觑。

    “谁?有吗?”长喜十分意外,转而看向里间的陆璘。

    眼看着陆璘下笔如飞,迅速写着信,长喜想起来,立刻就去给石全备干粮和水,又连忙吩咐五儿:“快去看看马有没有在喂着,没喂赶紧去喂”。

    没一会儿,陆璘就写好了信,将信封好,交给石全:“拿去京城,务必将我的话带到夫人面前。”

    石全一边往嘴里塞着点心,一边回答:“好。”

    陆璘随后说:“此事紧急,唯恐出现变故,所以你吃完后稍作歇息便马上出发,这一趟辛苦,多的盘缠都算你的赏钱。”

    石全连连答应:“好好,不辛苦,小的一定谨记公子的吩咐。”

    说完,又想起什么来,将之前背着的包袱打开:“这是夫人在京城让小的带过来的东西,本来还要带些端午果子来,可路上难走,怕巅坏了,就只带了些小玩意儿。”

    陆璘将里面东西拿了起来,是两只端午香囊,一只辟邪的五彩绳,一件轻柔的丝袍,一些香料,一双鞋。

    看着这些物件,一股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在这里,最牵挂最担心的总是母亲,明明他身边什么都有,却还大老远地让人带这些东西来。

    他将东西收下,朝石全道:“和夫人说,我在安陆一切都好,对今后也有了打算,让她放心。”

    石全将他的话认真记下,再吃了些点心、喝了两口茶水,便又带好干粮骑马离去。

    陆璘目送他离开,又回到屋中,看着包袱里那两只香囊和五彩绳。

    这是京城里端午习惯送的东西,而他看了安陆,似乎更喜欢在门口挂艾叶,然后是吃粽子,却没见到人送香囊。

    不对,会不会只是他没送,别人送了他不知道?也有县衙的官员给他送东西过来,送的都是粽子,艾条之类,并没有这些精巧的东西。

    他想起,别人都去过端午了,施菀也是一个人,他是不是也能送她香囊和五彩绳?

    他以前没试过送这些东西给人,更没试过送女人,所以不知道是不是合适,但想来,端午这些东西都是用来防病辟邪的,就算送了也没什么。

    他在家中思虑一番,反正是节假沐休日,闲着也是闲着,便去了街上。

    端午的街头,满是雄黄酒、艾叶酒的味道,他转了两圈,进了两三家绣坊也没见到喜欢的香囊,又见到个大一些的,正要进,却发现是丰氏绸缎,便又不想进了。

    对于丰子奕,他心里多少是有些防备和敌意的。

    后来偶然见到一家杂货店,取名琳琅铺,装潢倒算气派,看上去似乎是卖精巧小玩意的地方。

    他进店去,见里面有香粉盒,胭脂盒,香炉,手帕,头绳,也有香囊,做工都细致,倒是个挑小东西的地方。

    香囊成色都不错,但里面包的香料有些单调,大部分都是艾叶,陆璘看了片刻,还是拿了只浅蓝色绣兰花的香囊,准备去香料店将里面香料换了。

    挑了香囊再往前看,却看到几只头簪。

    没有金簪,但有做得独具匠心的木簪,陆璘一眼看过去,在最前面看到一只放在木盒里的白玉簪。

    店小二见他看着那玉簪,问:“公子要不要再看看这玉簪?原本咱们这店只卖小杂货的,这玉簪是东家偶然看见,实在喜欢,就拿了货回来,也就一只,算是小店最贵重的东西,公子实在好眼力。”

    陆璘只是看着,没说话,店小二又问:“公子是送给家中夫人?”

    陆璘这时抬起头来,脸上浮起笑意,回答:“拿出来我看看。”

    店小二便连忙将玉簪拿出来。

    他看出这公子衣饰谈吐不凡,买东西也干脆,便觉得只要他看中,一定能将这玉簪买下。

    陆璘正将玉簪拿在手中看着,外面却又进了一个人,问:“我上次订的香扇,好了吧?”

    这声音,竟是丰子奕的。

    陆璘回过头,正好与丰子奕的目光对上。

    丰子奕意外道:“陆大人竟然也在这里?”

    这时店小二回:“是丰公子,那香扇早到了,就等着公子来拿呢!”说着从里面拿出一只小黑匣子,打开,和丰子奕道:“公子验一下货。”

    丰子奕将里面的竹片雕花小折扇拿出来,小心打开,前后看了眼,再摇了摇,一股混合着艾叶和竹子气息的清香传来。

    “不错,轻,香味适中,拿着也顺手。”丰子奕评价。

    店小二立刻说:“那是,公子千叮万嘱的,这都是东家亲自去办的。”

    丰子奕数了钱,放在柜台:“好了,余款给你。”

    说完,他转头来看向陆璘:“陆大人也来买东西?”

    陆璘回答:“随便看看。”说着看向他手上的香扇:“丰公子这是……”

    丰子奕一笑:“自然是送给菀菀的,别的东西她不会收,这个嘛,算是端午香扇,我就说是用来辟邪的,她可能就会收了。正好去江陵府天热,能扇扇风,她更没理由拒绝。”

    陆璘越发意外,问:“江陵府?”随即状似无意地问:“施大夫要去江陵府?竟有那么远的病人么?”

    丰子奕摇头:“不是,是我和她约了去的,我爹不是在江陵府么,今年端午也没空回来,我就去看看他,正好带上菀菀给他看看,我爹和善,一定会喜欢菀菀的,到时候……”

    他笑着,没将话说完。

    陆璘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娘亲不太同意他和施菀,如果他爹同意了,那胜算就更大。

    可是施菀愿意了吗?她为什么同意和丰子奕一起去江陵府?

    江陵府在省城,路上就算乘马车也得走一两天,到了江陵府至少也是一两天,再回程,这样前后他们至少有六七天在一起。

    陆璘心里堵得厉害,他不愿那样。

    他淡声问:“施大夫同意和丰公子一起去江陵府了?”

    丰子奕满脸憧憬与欢喜:“当然,端午前就说好了,不过我姐这两天我家,等她走了我们就动身。”

    陆璘没再问,丰子奕拿好扇子,与他道别,然后出门。

    陆璘回头去看他背影,店小二问:“公子要这玉簪吗?”

    他回过神,低下头来看一眼手上的玉簪,直接问:“多少钱?”

    “这个……二两。”店小二说出一个颇有些心虚的价格。

    玉这种东西,价格就没有底,除非遇到用惯了玉的行家,要不然价钱高低一般人也看不出来。他便将价格稍稍抬了些。

    本以为还有一番拉扯,没想到客人拿出钱来放在柜台上,拿了玉簪和香囊就走了。店小二一看,发现玉簪的钱、香囊的钱都给他了。

    早知客人这么阔气,他就说是三两了!

    回去路上,陆璘有些心不在焉。

    施菀和丰子奕去江陵府,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为什么她会同意和丰子奕一起去?难道她动摇了,觉得丰子奕不错,想去见见丰子奕他爹?

    也许,她并不知道要去见丰子奕他爹,丰子奕是商人,当然会有许多法子让施菀和他一起,就比如那扇子,也是让她不好拒绝的理由。

    但不管她知不知道,他都难以接受她和丰子奕一起去江陵府、一起待那么多天。

    整个下午他都在想这件事,到晚上,也是半夜无眠,当三更鼓声敲响时,他无比清醒地从床上坐起来,作出决定。

    他要将她留下,他要去和她说,别和丰子奕一起。

    其实他并不觉得时机成熟,也没有成竹在胸,云归山上那一夜对他来说只是开始,他打算多用些时日去筹备,但现在却发现,他并没有那么多时间。

    见到丰子奕往她跟前凑,见到她和丰子奕走得那么近,连遇到张大发那样的事都找丰子奕,他太难受,太不想继续再承受。

    他要去……好好地,明明白白地,和她道明心意,并求她不要和丰子奕一起出去。

    如此决定后,他觉得一切都有了方向,又觉得也许所有烦恼都会迎刃而解。

    第56章

    当黎明天边第一缕微光照到窗边时,陆璘就已起身。

    一边怕时候太早,一边又担心她已随丰子奕去江陵府。如此熬到天大亮,他出门去找她。

    最开始他没拿玉簪,只拿了端午放了艾叶和菖蒲的香囊,走出门,思量再三,却又回去放下香囊,拿了玉簪。

    雨衫巷仍是那么安静,晨光从东边投射过来,将他影子拉得长了些。他看着地上自己的身影,忍不住去扶了扶头上的发冠,心中泛起紧张,似乎见皇帝也没有如此。

    她门前的杏树已是绿叶满盖,长着青色的杏子,走进院门,里面的黄狗似乎听到动静,传来懒懒的一声狗叫。

    然后她便说了句什么话,似乎是对狗说的,声音太小,没听清。

    只是听到她声音,他心里便涌起一股暖流,但紧张却又加了一分。

    他抬起手,敲响了前面的院门。

    没一会儿院门被打开,施菀看着他,露出几分意外:“陆大人?”

    陆璘藏在袖中的手不由自主攥紧,“施大夫。”

    “陆大人是……”

    陆璘没说话,施菀将院门再打开一些,后退了两步,示意他进来,随后问:“陆大人可是有事?”

    陆璘进院中,院里的大黄狗朝他叫了一声。

    施菀转头轻斥道:“如意,别叫。”

    陆璘也朝那边看过去,发现她院子里用凳子搁了摆着簸箕,再旁边还有一笼蒸好的什么东西,似乎是金银花,还散发着香味。

    他问:“这是金银花?”

    “是啊,闲着也是闲着,我见花太多了,就摘下来洗干净蒸了,晒干后就能拿来泡茶了。”施菀说着,见如意往蒸笼旁边去溜达,便转身去将那蒸笼端起来,慢慢将里面蒸好的金银花倒在簸箕里。

    陆璘问:“听说,你准备和丰公子一起去江陵府?”

    “是的,陆大人怎么知道?”她问。

    “你……”陆璘顿了顿,继续道:“你能别去么?”

    施菀转眼看他:“陆大人的意思是……”

    陆璘说:“菀菀,我……我想,我们重新开始,好么?”

    施菀看着他没说话,脸上带着一种不解的神情。陆璘继续道:“自你走后这些年,母亲每每和我提及婚事,我都提不起兴致,我不知道我要成婚做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娶什么样的女子,直到来了安陆,见到你。有一天我就明白,我找到了……我想与之度过一生的人。我在心里不只一次庆幸当初没有随随便便由母亲安排婚事。

    “我知道,以前我有许多不对的地方,我将对婚事的不满发泄在你身上,我对你冷漠,还曾误会你……但这一切,我都会改,我想你,日后随我回京城,嫁给我,好吗?”

    当第一句话说出口,后面的话便不再那么艰难,他定定看着她,期待她能答应。

    施菀脸上仍是之前那样的意外,隔了许久才问:“陆大人……是在和我开玩笑么?”

    “自然不是。”陆璘立刻道:“我是真心爱慕你,想求娶你。”

    施菀又没话了,她静静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低头用筷子将簸箕上的金银花铺平。

    然后露出一抹似乎无奈又自嘲的笑意来:“可是,陆大人高门贵胄,我们身份悬殊,不合适的。”

    陆璘回答:“没有人规定我必须娶官宦人家的女儿,你放心,我家里我自会说好,绝不让你受委屈。”

    施菀没说话,他连忙道:“你从前就是我妻子,我想……我父母都不会反对,而且不管怎样,我会去交涉,只望你信我,所谓身份和家世,绝不是问题。”

    “我知道,你想做的事,总会去努力做到的。”她说。就像当初所有人反对,他也将他老师救出来了。

    隔了一会儿,她回答:“但我……只想待在安陆,没有想过要再回京城,也没想过要嫁你。”

    陆璘整个人都僵住,脑中有种变得空白的感觉,隔了许久才有些艰难地问:“那你……是选择了丰子奕?”

    “我也没有选择丰子奕,我谁也没有选。”施菀看着他说:“我的确会和他一起去江陵府,但同去的还有我师父大周大夫,我们去江陵府见一位归乡的老御医,只是跟着丰家的马车顺道有个照应而已。”

    陆璘这才发现自己最担心的事是个误会,可是,他已经没有了高兴的能力。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问:“你是不想去京城,还是……”

    还是不想和他去京城。

    施菀想了想,回答:“不想去京城也是有的,但更重要的是,我不太想和大人有什么其他关系,更不会想要嫁给大人,我只当大人是安陆的父母官。”

    顿了顿,她又说:“大人出身名门,又是才貌双全,自然当配那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陆璘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只是他明确了一件事,施菀,她不喜欢他。

    他从她院中出来,忘了自己是不是有记得礼数和她道别。

    仔细想想,这个结果似乎也并不意外。

    重逢以来,她都对他保持着距离,从没有露出要提起往日关系的意思。他是因为知道丰子奕要带她出去,着急心慌才过来表露心意,但表露心意,本就不会改变结果。

    只是这是他当时,唯一能做的事。

    用了很多步,他才回了自己在安陆暂时租住的宅子,在这一刻之前,他还觉得这是家,但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这只是暂时落脚的地方。

    那种初来安陆的孤寂感,再次席卷而来。

    所有的期许都落空,所有的梦都已破碎,盘旋在心底数月的欢欣,在这一刻消失怠尽。

    然后,是一种渐渐蔓延的痛楚,如墨滴落水中,在周身扩散,抽去他所有的力气。

    这时长喜从外面进来,提来一篮栀子花。

    “公子,我刚刚出去,对面那家的老夫人送的,有了这个,香也不用点了。”长喜将那一篮栀子花都搁在了房中的小几上。

    栀子花浓郁的气息袭至鼻端,一如那一晚的芬芳。

    陆璘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有一种清晰的钝痛感。

    端午沐休之后回县衙,杨钊几人发现一件稀奇的事:上衙最早、散衙最晚、一门心思忙政务,丝毫不休息的陆知县告假了。

    他们很高兴,觉得这端午假日似乎延长了一天。

    第一天浑浑噩噩也就磨过去了,打算第二天好好办积压的事务,却发现知县还没来。

    几人觉得不对劲,惟恐陆璘是不是生了严重的病,正想着约好了一道去看看,没想到在第三天,他却来了。

    没有生病的模样,但话比以前更少了,整个人消沉得不似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杨钊问他:“陆大人是怎么了?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陆璘摇头,并不言语,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但隔一会儿,杨钊见他看着窗外一丛野的金银花出神。

    杨钊想,陆大人一定是遇到了事,而且是不小的事,但愿不是徐家的案子出了岔子才好。

    下午,陆璘在县衙待到傍晚才乘马车回去。

    太阳已落山,天已是暮色,刘老二照旧从雨衫巷绕道走。

    这是陆璘最初交待的,让他走这条道。那时候他知道陆璘是喜欢看施大夫门前那几棵杏花树,后来杏花凋谢,但陆璘没让他改道,他也就没改,一直往这边走。

    那几棵杏树早已结了果,还是绿的,沉甸甸挂在树上。

    前方传来狗打架的声音。

    陆璘本没有在意,但却隐约觉得有些像那如意的声音,便撩起车帘来看向外面,才知正好路过她家门口,如意正在路旁和另一只体型稍小的狗撕咬打架。

    她的院门紧掩,也没有人出来看护狗,所以……她是走了吧,和丰子奕去了江陵府。

    他放下车帘,只觉内心被压下去的苦涩又泛滥起来。

    “以后,走前门吧。”他朝外面道。

    刘老二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好,明天就走祥宁街。”

    前门就是祥宁街,走前门,便不会经过雨衫巷了。

    陆璘想让自己接受。

    他没有这样为一个女子失意过,但也读过许多诗、看过许多文章,知道那是一种漫长而难以承受的痛苦,只能任记忆自己忘却,任时间将那痛苦消逝。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她也许已经从江陵府回来了,已在馨济堂正常坐诊,他不知道,因为不往雨衫巷走、也没有刻意去接近他,便没有了那么多的交集。

    这样好像还不错。

    他忙着徐家的案子,废寝忘食,沉浸在繁忙的事务里,似乎已经对那一天的事慢慢淡忘。

    直到许多天后,陆璘在与德安府知府赵襄谈徐家案子,赵襄随口提起了施菀。

    他问陆璘,“听说县城内有个女大夫,姓施?”

    陆璘听他提起话头,想起之前丰子奕打张大发的事,便猜到张家果真找到知府面前了。

    他状似不在意地回道:“是,正好我与她住同一条街。”

    赵襄继续道:“是这样?我这衙门里,有个捕快,之前我出行马受惊,他倒是救过我一次,他和我说他有个亲叔叔,因为和这施氏往日有些恩怨,这施氏竟伙同姘夫将他叔叔打成重伤,如今卧病在床,眼看着是不行了,他有心去县衙告状,却担心这姘夫是商贾之人,擅长诡辩,又会托关系拉人情,不知这冤屈能不能申。”

    陆璘默然片刻,回道:“原本,知府大人特地同我说此事,我是该无论如何对这张家人照拂一二,可偏偏这桩案子,我万不能放过张家。”

    赵知府没想到他将话说得这么重,一时意外地看向他。

    他认真回道:“因为知府大人口中的施氏,是我故旧,所谓姘夫,是县城丰氏绸缎的公子,他对施大夫有意,一心想娶她,但施大夫并未同意,只说有些男女□□上的恩怨,说姘夫便是有意毁人清誉。”

    赵知府略微有些讶异。

    陆璘说他与那施氏是故旧?一个安陆县城里的大夫,和京城来的尚书府公子,会有什么故旧?

    陆璘这时说:“我与施大夫有些往日的旧缘,这桩案子我也知晓内情,那张家叔侄是施家村人,为人霸道蛮横,曾欲强娶施大夫而将她祖父逼死,这次也是他意欲欺侮在先,他对赵大人所言,只是颠倒事非黑白而已。”

    赵知府并不明白陆璘和施菀怎么会成为故旧,但听陆璘这话,也很快放下,因为他不可能去追究陆璘和那施氏是不是故旧。

    不管是不是,陆璘既然说是,那就是,一个能让他如此明白维护的人,谁会犯傻去质疑?

    赵襄很快道:“我竟不知这内中详情,教那小捕快给蒙蔽了,是我唐突,还请陆大人不要见怪,这等作奸犯科之人,陆大人尽管重惩,也算为民除害!”

    陆璘沉声道:“多谢赵大人能理解。”

    第57章

    从赵知府处回来,陆璘在犹豫,要不要看看施菀在不在家,若是在,就顺便和她说说张大发的事。

    还没犹豫出结果,马车就已到了家,他才想起来,如今他不会再经过雨衫巷了。

    于是,那种浅浅的期待又蛰伏了下去,被越来越强烈的落寞覆盖。

    其实本就没什么好说的,赵襄那里不会再管张家,张家到县衙来他自会知道,去到省城,也要先来他这里。

    官府这条路张家是走不通的,除非他们使什么阴招。

    陆璘将长喜叫来,吩咐道:“上次让你们多盯着雨衫巷,还记得吗?”

    长喜立刻道:“记得,我们一直盯着,只是没见着什么意外。”

    陆璘点头道:“继续盯着。”

    长喜应着,心里疑惑,想问却又不敢问。

    之前五儿和他说,公子是不是喜欢施大夫,他那时一口否定,但现在,连他也有这样的猜测。

    上次石全过来,公子说已有了想娶的人,但却并没有说是谁。

    长喜将整个安陆县城想遍,都想不出一个和公子来往密切的女人,唯一有点可能的就是施大夫。可是……公子明明是不喜欢她的啊!

    但种种迹象又让他不得不猜测,公子说看中的那个人就是施大夫。

    可惜,公子如今神色总是郁郁,越发寡言少语,严肃沉静,他下意识就觉得公子不会喜欢他问那些问题,也不会回答。

    得了吩咐,长喜又去叫来家中丫鬟小厮,将陆璘的嘱咐重申一遍。

    待别人离开,五儿便凑过来问:“喜管家,公子真的不会看上施大夫吗?我怎么觉得就是呢?”

    长喜回答:“你问我,我问谁?要不然你去问问公子?”

    五儿立刻摇头,“我不去,公子最近不太好说话。”

    长喜无奈叹了声气。

    自从端午那几日后,公子就沉郁了很多,他问过,却问不出来。

    公子没有什么特别亲近的人,一直都是,所以遇到不顺的事了,总是一个人坐着,他常常想,如果公子有个感情深的夫人,会不会好一些?

    ……

    因为有陆璘与长喜的再三吩咐,家中下人如果从后门进出,倒真会刻意看一眼雨衫巷,但那街道向来都静悄悄的,看次数多了也没什么意思,便又慢慢懈怠下来。

    谁知有一日,到中午,那里竟传来锣钹声和哭嚎声,五儿首当其冲开后门去看,却看到乌泱泱十几号人围在施菀门前,敲着锣,拍着钹,身穿孝衣绑着草绳,哭嚎不止。

    五儿往前去看,才发现这群人竟抬了具尸体在施菀院门前!

    他吓了一跳,赶紧往回跑,到了院中,立刻找长喜。

    “喜管家,你快去看,有人拖了具尸体到施大夫门前了!”

    他这样说,不只长喜,其他下人也从后门跑出去看,等他们到施菀门前时,那里已围了好几个邻居,都是来看热闹的。

    一名身穿麻衣的老妇人哭道:“这院里的淫妇,和她姘夫将我儿打死,可怜我儿,连个后人都没有就这样去了,大家替我作个证,求个公道……”

    另一个男人喊道:“淫妇,你再不出来我就踹门进去住进你家了,出来,杀人偿命,你别想赖!”

    长喜连忙吩咐五儿:“快去县衙找大人,和他说这里的情况。”

    五儿立刻往县衙跑去,长喜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便上前问那男人:“你说的那个人,还有什么姘夫,他们为什么打死你们家人?难不成你们家人是她丈夫?”

    这时一个围观的大婶道:“那不是,这不是馨济堂里施大夫的家吗,她以前听说是有个男人,和离了,现在没有,我就住附近,她搬来几年我都知道,没男人。”

    长喜便立刻道:“那死的是这家什么人?为什么挨打?”

    那人被问得没有话,一旁的老妇人立刻大声道:“她怎么没男人,我儿早就和她订亲了,是她趁我们不注意,自个儿逃婚逃走了,又嫁了人,结果被夫家赶出来了,却还不改淫荡,又和野男人勾搭,我儿要她回去成亲,她就让姘夫将我儿打死了……”

    说完,老妇人又哭起来,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围观的人便再次议论起来,而几个男人则将长喜一推,不许他再问,继续将锣钹敲起来,又是“淫妇姘夫”的喊。

    长喜看看自己身后不过几个丫鬟,实在拼不过人家那么多青壮男人,便只好退开。

    他在人群里找了找,没找到施菀。

    也不知她在哪里,但不管在哪里,可千万别出来。撞到他们这些人面前,有理说不清,说不定人都要被他们强掳走。

    随着他们哭喊吆喝,雨衫巷内的人越来越多,又是尸体,又是淫妇,又是姘夫,小巷的人八百年没见过这种热闹,来的人不愿走,没来的人纷纷往这边跑,很快将巷子都挤满。

    披麻戴孝的人在那里捶着门,喊着淫妇快出来。

    这别说一个弱女子,但凡家族里人少一些都应付不了这样的场面。

    长喜怕出事,一直就和看热闹的人一起守在巷子里,但他也只能这样守着,真到对方这么多人有什么行动,他也奈何不了。

    却不知公子什么时候能来。

    就在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多,那家人义愤填膺要砸门时,一人大喝道:“姓张的,你们倒是恶人先告状!”

    说话的正是丰子奕,他也带了十几人过来,冲到张家人面前:“人是我打的,你们怎么不把人抬到我家门前去,抬到这里是觉得施大夫一个弱女子好欺负是不是?”

    这时那敲锣的男人喊:“这就是那姘夫,大家快看,这就是里面淫妇的姘夫,就是他打死我叔叔的!”

    那老妇人则立刻扑到丰子奕面前,哭嚎道:“是你,是你这个杀千刀的杀了我儿,你们奸夫淫妇不得好死!”

    “你胡说!谁他妈是奸夫淫妇,你这老太婆……”丰子奕怒不可遏,要将老妇人推开,但那老妇人死死抓着他衣服不放,他又不敢用全力去推,只好看向身边带来的伙计,伙计们要上前帮忙,但又有好几个年轻妇人涌上前来将丰子奕围住,一边哭一面嚎,要他偿命。

    丰子奕这会儿也知道他们的伎俩了,偏偏他只带了男人来,打架行,但总不能去和女人拉扯,到时又成为富不仁、欺负妇道人家了。

    就在这里乱作一团时,后面传来一阵鸣锣声。

    那锣声与普通的锣声不同,有节奏地急敲了七下,分明就是官员出行的鸣锣。

    很快就有人喊:“县太爷来了,县太爷来了!”

    官员出行,百姓须得噤声回避,巷子内的人群立刻避往道路两边。

    长喜心中松了一口气,逆着人群往官差来的方向去,果然见着不远处的一大队衙差,最前是举着对伞与对牌的仪仗,随后是知县的轿子,最后是两排衙差,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几十号人。

    加上那衙差皆是身穿差服,手提长刀,看着便是威势赫赫,巷内百姓退到两旁噤若寒蝉,之前嚣张的张家人也熄了气焰,哑声往路边让了让。

    轿子在杏树前停下,陆璘从轿中出来,一身青色绸缎官服,乌纱所制的长翅帽,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鸦雀无声。

    陆璘环视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群披麻戴孝的人身上,随后一个眼神,师爷李由便让人将堵在施菀门前的那一群张家人围住。

    陆璘缓声道:“听闻这里有人要申冤,本府既然知道了,就不能让治下有这等闻者泣泪的惨事,谁是苦主?今日我不要你的状纸,也不必等放告日,便直接在此审理,若有冤屈,本府定还你公道。”

    旁边乡邻听了这话,不由称赞:“果然是青天大老爷!”

    随后又有人朝张家人道:“县太爷都来了,你们有冤情快说吧!”

    之前带头诉冤斗狠的那人与哭嚎的老妇人相互看了看,斗狠的那人低下头往后退了退,老妇人脸上一阵愤郁,最后一咬牙,上前来跪在了陆璘面前,痛声道:“我有冤要诉!”

    这时李由拿来椅子,放在陆璘身后,陆璘坐下,问老妇人:“你报上姓名来,再说死者又是你何人?”

    老妇人回答:“我叫曾桂芳,死的是我儿,他被那姓施的淫妇找姘夫给打死了!”

    陆璘沉声道:“曾桂芳,曾氏,死的是你儿子,你口中所说的姓施的淫妇是谁?”

    “叫施菀,以前是我们施家村人,她爷爷叫施柏仁,那施柏仁之前就医死了我孙子。”

    周围又开始议论起来,陆璘再问:“医死了你孙子?有证据吗?当时可有报官?”

    “这个……”老妇人很快道:“今天不说这个,她爷爷已经死了,这个我不找她,我就找她害死我儿。”

    陆璘回答:“你的意思是,关于被告爷爷医死你孙子的事,其实是死无对证,你也并不想报官,只是随口一说?”

    老妇人一时没了话,支吾半天,最后点了点头。

    陆璘又问:“好,这事你不报官,便算了,接下来本府问你,你为何说这施氏是淫妇?”

    “她和一个男的相好,不……大半夜的,她屋里有好几个男人,这不是淫妇是什么?”老妇人愤声道。

    陆璘问:“你怎么知道她屋里有好几个男人?”

    “我……”老妇人回头看向之前带头吆喝的男人。陆璘也看向他,见他额上有道结痂的伤口,猜测他就是张大发的侄儿。

    老妇人回道:“反正她就是淫妇,她让人打死了我儿,该千刀万剐!”

    陆璘厉声道:“曾氏,好好回答本府的话,不要肆意毁谤他人,若是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本府也能治你的罪!”

    曾氏被吓了一跳,陆璘再次问:“说,你怎么知道她屋里有好几个男人?又为什么说是她找人打死你儿子的,有证据便拿证据出来,没有证据本府也帮不了你们,只能将你们按寻衅滋事关入大牢!”

    曾氏这才支支吾吾,回头喊刚才那男人道:“四儿,你快过来,你来说!”

    张大发的侄儿过来了,报上姓名,叫张万。

    陆璘问:“本府刚才问的问题,你听到了?”

    “听,听到了。”张万有些心虚道。

    陆璘定定看着他:“那你说说,你们为什么称施氏是淫妇?所谓屋里有好几个男人,又是什么意思?”

    张万又是半天不开口

    陆璘冷了颜色,直接问:“说不出因由来,所以这话就是你们胡乱诌的?你们可知这样说一个女子,她会承受什么后果?”

    第58章

    这时旁边一人道:“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天晚上闯进师父院子里的人,我还要问你们,你们夜半三更偷摸进我师父家中做什么?”

    说话的正是严峻,陆璘有意问他:“你是知情者?”

    严峻连忙上前道:“大人,他所说的好几个男人里,应该就有我一个。

    “那天师父的邻居说有人鬼鬼祟祟在师父院子外面看,师父吓到了,就和我们药铺的人说了,正好师父的院门那天又坏了,我们担心师父,就多叫了几个人一起守着师父。

    “结果到半夜,果然有两个人拨开门栓进屋来,我们想着不是盗贼就是淫贼,就将那两人打了一顿,当时黑灯瞎火的没看清,现在我看其中一人就是他!”

    当初怕张家要告状,他们提前串过口供,也按陆璘的说法,隐瞒了故意拆掉院门诱导张家人进来的事,严峻对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记得清清楚楚。

    果然此时他一说话,旁边围观的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看着张万道:“两个大男人,夜半三更拨门栓闯到人家家里,不是为非作歹是要做什么?别说打一顿,就是杀了也是天经地义!”

    张万立刻回:“我们不是有意的,我们只是喝多了走错路!”

    陆璘问:“你们在哪里喝的酒,可有人证?”

    张万半晌道:“忘……忘了,时间太久……”

    “如果是真错路,你们原本是要去哪里?回家还是访友?”陆璘打断他。

    张万又支吾着回答不出来,陆璘厉声呵斥:“说!”

    张万被这么一吓,连忙道:“回家……”

    “你家在施家村,要过河,你在县城里回什么家?怎么偏偏走错到一个弱女子家中,却没走错到本府家中来?”

    张万低着头,彻底没了话。

    倒是一旁老妇人曾氏回道:“那施菀她本来就是我儿媳,婚事订下,她跑了,就算我儿去找她,也是该的!”

    陆璘问:“本府想起来了,几个月前,有个瘸了腿,年龄已愈四十的人,拿了张错漏百出的契约书来,说是有个老大夫,几年前将孙女许配给了他,本府问,那老大夫在何处,他却说已经不在世了,本府问是否有证人,他却拿了八两银子来贿赂本府,最后被本府轰出了公堂。

    “谁知你们竟还有后招。”

    他环视周围百姓一圈,再看向张万与曾氏,冷声道:“是什么让你们觉得,凭一张死无对证的所谓契书,就能决定一个女子的婚事?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抬一具尸体,就能去别人家哭丧,污人清白、为所欲为?

    “是你们觉得对方是个孤身女子,就能任意欺辱,还是你们觉得官府是瞎的,只拿俸禄不做事,眼睁睁看着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将人逼上绝路?”

    说到这里,他静默片刻,盯着张家人道:“今日闹事的所有人,一律收监,去县衙细细录口供定罪名!”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纷纷叫好。

    到现在他们也大概知道了来龙去脉,县太爷说的对,这家人无非就是欺负人势单力薄而已,百姓中的大多数都没有张家这样大的家族,也没有这么霸道无耻,他们也曾被人多的家族欺负,如果势弱就要挨欺负,那是多么可怕的世道!

    此时那披麻戴孝的人里立刻出来一名妇人道:“大人行行好,我不想出来的,我只是他爷爷辈的堂弟媳,是他们一次二次去我家找,我才来的。”

    另一人也出来道:“我也不想来,实在是他们都来我才来的。”

    陆璘回道:“不是主要的谋划者,可以出来几个人将尸体运回去,就不用去县衙受审。”

    张家人先是一愣,待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有人出来:“我运,我运尸体!”一个年轻人道。

    之前声称被逼迫的两名妇人也出来,说要运尸体。

    顷刻间除了这两名妇人,又有其他几人站出来,甚至已经有人往张大发尸体旁边跑。

    尸体是被板车拖来的,陆璘看了看,道:“只要五个人。”

    最先跑到尸体旁边的迅速抓住了车辕,一副占了位置死也不肯撒手的模样。

    依次又跑过去好几个人,李由喝道:“行了行了,只要五个,其余人都去县衙受审。”

    有一对男女似乎是夫妻,男人抱着车辕抱到了一个名额,妻子过来斥责,要男人将位置让给儿子,别让儿子进县衙,若是关个十天半个月,影响了名声不好说媳妇。

    “天杀的,这是不让人活啊!”眼看张家人起了内讧,张大发母亲曾氏哀嚎一声,冲上前一头朝陆璘扑来,陆璘立刻后退一步,厉声道:“胆敢冲撞本府,毁坏本府官服者,杀无赦!”

    曾氏一下呆住,愣了半晌,终究是没扑过来,放低了声音痛哭。

    陆璘这时下令:“全带走,胡搅蛮缠违抗官差者,罪加一等!”

    李由也在旁边补充:“你们放心,如果真是被逼的、面子上过不去来的,没犯什么大错,去县衙坐一坐,说清楚画个押就行了,只要老实交待,今天就能回家,不会让你们坐牢的。”

    他这样说,张家人便放下心来,不再反抗,乖乖由衙差带着往县衙走,只有曾氏和张万还一副抗拒的样子,但孤掌难鸣,就他们两人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最后老老实实由衙差带走。

    张家人被带走了,衙差去押送了,尸体也被张家那五人迅速运走,巷子里的人少了大半,看热闹的人群散了一些,却还有一些意犹未尽。

    施菀隔壁的院门打开,陆璘似乎有所感应,立刻抬头看向那边,便见到施菀由霍大娘陪着出来。

    她步子迈得谨慎,看着外面的动静,有些犹豫,眼角带着红,显然刚才哭过。

    他看着她,心中一痛。

    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没见过。

    有事无事,他都没有找她,甚至刻意避开她家门前,他醉心于政务,慢慢地觉得好像也没什么,儿女情长之事,总有得意或失意,接受了,总会过去。

    而今看见她,才发现那只是他以为。

    他没有将她放下,哪怕听到她的消息,见到她一面,都能将曾经所有的喜悦与痛楚勾起来。

    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杏花开放的时候,期待与她见面,能与她笑谈,又恍惚间,她说过不想和他在一起的话犹在耳边,他的一切期望都破碎。

    这一刻,看见她这模样,他有种想要抱她的冲动,要告诉她,不必担心,不必怕,只要他在,绝不会让人这样欺辱她。

    她也见到了他,带着湿润的泪眼,如此柔弱,如此让人生怜,他几乎就要走过去。

    但丰子奕比他先开口:“菀菀?”

    说着他走到她面前,安慰道:“菀菀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施菀又点点头,又擦了擦眼泪,往陆璘这边走来。

    到他面前,她才顿了顿,说道:“谢谢陆大人……”

    很明显,她也想起两人上次见面的事,所以此时和他道这声谢,她不太自然,有些局促。毕竟她才拒绝他,转眼却又受了他的恩惠。

    陆璘回道:“不必道谢,这是我该做的,换了是别人,我也会还她公道。”

    丰子奕回道:“话是这么说,但陆大人亲自过来,当街把他们问得哑口无言,也维护了菀菀的名誉,我是无所谓,但他们那样泼菀菀脏水,若真有人信了,教菀菀以后怎么做人?这姓张的,被我打的却不敢找我,分明是欺软怕硬,可恶至极!”

    丰子奕随后看向陆璘,认真道:“陆大人,菀菀的确嫁过人,的确和离,我也的确追着她跑,想她嫁给我,但我敢对天发誓,我和她绝对清清白白,她连我一样东西都不会收,就连上次送她那扇子,她还要给钱才肯要,更不用说别的,那些话真就是张家人血口喷人,故意的。”

    陆璘沉声道:“我知道。”

    他说得简单,丰子奕怕他不信,还想解释,但又看他神情认真,语气肯定,便作罢,转而问:“陆大人,要不然,今晚我与菀菀在吉庆楼宴请大人,大人帮了我们这么多,却从不肯收受什么,也就一顿饭,权当感谢,还望大人务必答应。”

    施菀不太想这样,他们三人一起吃饭怪怪的,但又不好说什么,便沉默下来,她想着,陆璘多半不会应允。

    谁知陆璘却看看她,回道:“好。”

    施菀吃了一惊,丰子奕也意外,却是欣喜道:“好,那话说好,我与菀菀晚上到吉庆楼恭候大人!”

    陆璘点头,随后道:“我先回县衙处理张家那些人,晚上再会。”

    “好,张家之事,就劳烦大人了。”丰子奕说。

    陆璘再看一眼施菀,转身离开。

    为什么同意了呢?他也不知道,其实他都能想象,他们三人同席会是一个尴尬的场面。

    但就是同意了。

    想来想去,大概是……他想和她一起,想有这么个机会,哪怕旁边多了个丰子奕,哪怕他们是自己人,自己是外人。

    丰子奕是怎么做到的呢?被拒绝了,仍能不遗余力接近她。

    第59章

    晚上的吉庆楼,丰子奕与施菀先到,订了三楼的雅间,临街,可以看到大半的安陆县城和远处的田野。

    陆璘晚一些到,雅间的布置是分桌,陆璘被安排在上首的长桌,丰子奕与施菀于左右相对而坐,房间不大,距离也都不远。

    待坐下,他便朝施菀道:“张家那些人你应该都认识,除了张大发母亲,上下三个兄弟和几个侄儿关系密切,其他人都是族亲,族亲是被叫来的,也声称对这事不清楚,以后绝不会再闹,我将他们放了。其余人会在狱中待两天,张大发母亲和他侄儿是策划者,会判杖刑,也会多关几天。”

    施菀知道,他如此处置张家就是偏袒她,放了任何其他知县,顶多是将张家人驱逐,绝不会如此大费周张将人关进大狱,这一遭之后,张家人知道了怕,便不敢再来找她麻烦了。

    她认真道:“多谢陆大人。”

    丰子奕这时站起身来:“我代菀菀敬陆大人一杯。”

    陆璘没说什么,当丰子奕酒杯举起来时,他也举起酒杯,将满满一杯凉酒咽下。

    “实话说,我没想到大人是这样一心为民的好官,毕竟大人出身显耀,又一直在京城,我寻思这样的人,到了咱们这小县城还不知怎么嫌弃,见了我们这些穷山恶水的刁民,大概正眼也不看一下,却没想到大人能真做了那徐家的案子,还帮我们这么多,我替我自己,替安陆百姓,再敬大人一杯。”丰子奕说着,上前替陆璘倒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酒,举杯喝下。

    陆璘默默喝酒,想起自己最初到安陆,也是颓丧而迷茫的。

    他并不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县城的父母官,他只是游离在这个县城之外,按部就班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这种情绪,归根结底,就是觉得自己该是京官,该在中枢,看不上这样的小县城。

    后来他看到,这样的小县城里,竟然有京城都没有的女大夫。

    这样的小县城里,也有人全心全意治病救人,默默做着自己能做的事。

    世人有称赞大夫,“功同良相”,也有范文正公说“不为良相,则为良医”,那时她的样子,就如良相一般。

    他所追求的,有人早已在做,而且还是一个力量比他微弱的人。

    是她让他看到了方向与光亮,他想和她为伴,做心中想做的事。但她说她不愿意和他一起。

    他还是继续着自己的路,只是想起路上没有她,就觉得难受。

    早两年,母亲为他姻缘的事给他去相国寺算命,回来一边拭泪一边和他说,他命里姻缘坎坷,注定要蹉跎许多年。

    他那时不以为意,和母亲说,既然是命里如此,那也就不用替他担心了。

    那时他觉得,姻缘好或许顺遂一些,姻缘不好也不影响什么,顶多是孤单了些,他无所谓姻缘不姻缘。

    但到现在,他却想问安排这命理的人,为什么要让他姻缘坎坷呢?

    原来姻缘坎坷不只是孤单,而是爱不得。

    陆璘只喝酒,不说话,让丰子奕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常和人谈生意,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也不尴尬,继续和他东拉西扯,凭一己之力将酒宴气氛抬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依大人看,县城的人会议论菀菀么?如果有人听张家人污蔑,说三道四,那该怎么办?”

    一直沉默的施菀此时也抬起头来看向陆璘,陆璘看她一眼,回道:“议论大概会有,许多人喜欢说‘怎么旁人没遇到这事,就你遇到了,定是你去招惹了’,世人盲目,皆是如此,所以就算听到议论也不要太在意。”

    见施菀垂下头去,他很快又继续道:“这两天,可以让施大夫与两个徒弟一起办一次义诊,再由丰公子出面,免费赠药,譬如入夏的解暑药或是一些简单便宜又常用的药剂,如此办三天,途中也让人主动将张家之事来龙去脉讲清楚,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城中人又受了恩惠,便不会再出言中伤了。”

    丰子奕立刻道:“这办法好,所谓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短,他们绝不会再说什么,我们也有了解释的机会,到底是做官的,就是不同。”

    说着他看向施菀:“菀菀,你说呢?要不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办?”

    施菀看看陆璘,又看他,回答:“你能作主赠药么?”

    丰子奕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做生意的就喜欢这种机会呢,花多少钱我们心里有数,但能买人心啊,人家觉得你有善心,也就觉得你卖的东西实诚,自然就愿意来买东西了。”

    施菀便没话了,点点头:“我都可以,和药铺说一声就行。”

    “那我回去就准备。”丰子奕说。

    这时陆璘突然问:“有件事,我略有疑虑。”

    丰子奕道:“陆大人请讲。”

    陆璘看向他:“如丰公子所说,名声这回事,对男子无所谓,对女子却重要,丰公子如今与施大夫走得这么近,但我听说丰夫人并不同意这婚事,到时丰公子另娶他人,于施大夫的名声,会不会也有影响?”

    “这……”

    丰子奕快速看施菀一眼,随后道:“大人别听外面胡说,我娘怎么会不同意呢,没有的事。”

    “是么?”陆璘反问了一声。

    施菀想说自己和丰子奕不会有什么婚事,但又觉得似乎像在和陆璘解释,也不知他为什么要提起这些,想了想,索性起身道:“我见楼下有卖莲蓬的,我去买些来。”说着就出去了。

    待她离开,丰子奕朝陆璘道:“其实我娘的想法不重要,菀菀的想法才重要。我娘那里,我就这么拖着、熬着,熬成老光棍了,她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到时候别说菀菀,只要我能成亲,就算拖头母猪来她都乐意,但菀菀吧……”

    丰子奕叹了一声气。

    “她对你无意?”陆璘问。

    “不,她不是对我无意。”丰子奕立刻道:“其实我觉得她是喜欢我的,至少也不讨厌我,一切的一切,都要从她京城那个婆家说起,如果没有那桩事,她一定早就嫁我了。”

    陆璘这时抬眼:“丰公子为何这样说?”

    丰子奕回道:“馨济堂的周老大夫说,菀菀刚回安陆时,一片死灰模样,每日只是学医,因为她好看,当时就有许多媒人上门来要给她说亲,她统统拒绝了,说以后不会再嫁。而我,也就是在两年后遇到的她。

    “她不再嫁的原因,也就是对成亲这事死了心,正好我娘又在那儿当拦路虎,所以就闹成了这样。说起来,我倒还想问问大人——”

    丰子奕看向陆璘道:“我听说菀菀以前的那个婆家在京城地位挺高,陆大人家在京城地位也很高,你们会不会互相认识,能给我说说,菀菀那婆家,那前夫,是个什么样的么?”

    陆璘久久不语。

    他知道陆家是怎样的,自己是怎样的。

    但他不知道,在施菀眼里、在丰子奕的眼里,他们是怎样的。

    “他们……也就是普通人。”他回答。

    丰子奕问:“那他们对菀菀好吗?肯定是不好吧,她那前夫,是不是纳了很多妾?会打老婆么?”

    “那倒没有。”陆璘回答:“也没有纳妾。”

    末了又补充道:“据我所知是没有。”

    “是吗?”丰子奕有些不敢相信的样子,似乎在他眼里,施菀的前夫定是纳了很多妾,不将正妻放在眼里。

    而这时,陆璘却不由自主想起了王卿若。

    他从来没和她提起过卿若,但想必,她会从别人口中听到。

    别人提起他和卿若时会说什么?郎才女貌,还是有缘无分?他害怕真是这样。

    其实他去王家多半是见老师,与卿若也是以礼相待,他并没有那种没能与她成婚而意难平的心思。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和施菀说,要娶卿若为平妻。

    她那时心里是怎么想的呢?会不觉得觉得他果然对卿若难以放下?他不知道,也没问过。

    许久他说:“是没有,他们也是平常的人,只是……大约是没替施大夫想过,所以许多事,没做好。”陆璘说。

    丰子奕冷哼:“他们怎么会替菀菀想呢?菀菀只是他们标榜自己诚信重诺的工具,当娶她进门,得了这个名声后,就任意搓磨人,真是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什么玩意儿!”

    “你……”这话实在太难听,陆璘开了口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辩解。

    他问:“她和你说过在京城的事?”

    丰子奕摇头:“没说过,她从来不说,提都不提,所以我不知道她嫁的是什么人,日子过得怎样,又是为什么和离,要是知道,也就不必来问大人了。”

    “她不提,是觉得有伤心之处,不想提么?”

    “那是自然!”丰子奕立刻说:“要不然怎么会和离?”

    隔了一会儿他问:“他们应该没孩子吧?”

    陆璘低声道:“好像是没有。”

    丰子奕眉目沉了起来,好像在沉思这个问题,为什么没有。

    陆璘也想起了许多往日的事。

    爷爷在病床上和他说过当初订婚的经过。那时爷爷在失意中被施家爷爷所救,两人相谈甚欢,爷爷得知施家爷爷刚得了个孙女,便说自己家中也有个大她几岁的小孙子,不如结为亲家。施家爷爷觉得门庭不配,当时拒不肯受,好说歹说,接了信物。

    后来没多久,爷爷就得到调令升迁了,从此一路顺遂,再未来过云梦泽,也忙于仕途,不曾记挂这桩婚事。

    或者说,施爷爷当初本就不太愿意订这婚事,他爷爷后来一路做到宰辅,也觉得当初的话大约就算戏言了。

    所以当施菀找上门,爷爷吃惊,也惭愧,他一力促成这桩婚事,说到底还真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诚信重诺的人,陆家亦然。

    他呢?他是那个最需要付出代价的人,他并不心甘情愿,施菀去京城是走投无路,但他固执地认为,她是为钱财,为攀龙附凤。

    他们成婚了,他对她并不好。

    不,算不得不好,因为他并没有怎么“对”过她,因为厌恶,所以他在有意回避。

    如今想来,大嫂是名门闺秀,是母亲最看重的儿媳;弟妹性情泼辣跋扈,分毫不让,就是母亲也要顾忌三分,只有她,没有娘家的门庭撑腰,又是温顺的性子,日子必然不好过。

    而且,当时无论大嫂还是弟妹,都是进门就有孕了,顺利诞下子女,只有她是孤身一人。

    她走后,旁人都传她不是和离,而是被休。

    因为一个没有娘家的女子,是绝不可能自求和离的,那几乎会没有活路。

    他以前不知她为什么自求和离,现在却知道了,因为别无他法吧。

    没有子女,没有地位的她在陆家过得无望,而如果卿若进门,这种无望会更加强烈。

    他回忆着这些,丰子奕看出他神色有些别扭,猜想他是因为认识那一家人,所以没办法完全站自己这一边,便不再骂那一家,只说道:“我有时候恨她前夫,觉得就是因为他太不是人,所以才让菀菀对男人死了心,但又一想,如果他太好,那菀菀不是就不会回来了?我又觉得应该感谢他。”

    陆璘没说话。

    这时施菀回来了,丰子奕便不说了,直接朝她道:“给我两只。”

    施菀将手上莲蓬给了两只丰子奕,然后看向陆璘,有些犹豫,一旁丰子奕问:“这莲蓬还算鲜嫩,大人要拿回去尝尝么?”

    施菀便将两只莲蓬递给陆璘,陆璘接过,将莲蓬凝视半晌,朝她道:“多谢。”

    第60章

    施菀沉默着回了自己的桌后。

    陆璘的情绪看上去更低落了,大多数都是沉默不语,饶是丰子奕,也觉得这顿饭吃的挺累。

    所幸后来陆璘先行起身,道时候不早,他该回去了。

    丰子奕松了口气,连忙起身相送。

    待陆璘乘马车离去,丰子奕才朝施菀道:“陆大人吧,怪怪的,一副有心事的样子,同意来吃这顿饭,来了却又不高兴,真是猜不透。”

    施菀看着远行的马车,问他:“我走后,你们都说了什么?”

    丰子奕回答:“没说什么,外面的传言你别信,我娘没有不喜欢你。”

    “我无所谓信不信。”施菀说着轻轻叹了声气,抬眼看他道:“丰子奕,其实陆璘说的对,终有一天你会成亲的,而那个人肯定不是我,我不会再嫁人,无论是你,或是别人,都不会,你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浪费时间。”

    “我乐意。”丰子奕回道:“反正就耗着呗,除非你嫁人了,我估计就死心了,你不嫁人,我也不娶,你也管不着我。”

    施菀无奈,不说话了。

    两人也往马车那头走,丰子奕说道:“其实我向他打听你以前的夫家了。”

    施菀只看他一眼,仍没回什么。

    丰子奕自己说道:“我想看看你为什么不想再嫁人,不过找他也打听不出来,他啥也没说。”

    “不用找他打听,他……也不知道。”她说。

    丰子奕问:“他对那家不熟?”

    施菀半晌才说:“算了,别提他们了吧。总之,我还是想你早作打算,别误了青春,要不然我会愧疚。”

    “你别愧疚了,我的青春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和你没关系。”

    两人一同上马车,丰子奕送施菀回去,到雨衫巷,她从马车上下来。

    她在车下还忍不住道:“我说的话你放在心里。”

    “行了,你赶紧进去吧。”丰子奕也不搭她的话。

    她无奈,只好道:“好,你先走吧。”

    丰子奕放下车帘,马车往前而去。

    施菀转过头,拿钥匙去开门,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菀菀——”

    她惊了一下,回过头,却见夜色下,早该回家去的陆璘就站在她身后。

    “陆……大人。”施菀有些诧异。

    陆璘看着她,缓声道:“对不起,吓到你了。我只是想和你说几句话。”

    施菀没说话,等着他。

    隔了一会儿,他说:“我……”

    “以前的事,对不起……”很不容易,他才开口,然后继续道:“其实丰子奕说的对,我就是不可一世,自命不凡,所以才会在以前对你不好……你之前过得很不开心是不是?

    “母亲她有没有苛待你?大嫂弟妹她们有没有孤立你?还有府上的下人,他们有好好对你么?”

    听他如此问,施菀苦笑一声:“陆大人,我离开陆府,已经四年了。”

    陆璘怔然,他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涌起一阵悔恨与痛楚——她离开陆府已经四年了,而这些话,是她在陆府时他该问她的。

    他该问她,婆婆待她如何,一切是不是习惯,该听她埋怨妯娌如何争风、下人如何看人下菜碟、京城贵夫人们如何势利,该帮她在府中立足,但他什么都没做。

    他没做什么,但他最大的错就是什么都没做。

    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用一句话告诉他,现在说这些都太晚了。

    许久他才道:“我那时说起孩子,是真心的,我是真心打算和你生儿育女、做正常夫妻,只是当时有老师的事,我……”

    他因为不知怎么用辞而停了片刻,而施菀则在他停顿时先于他开口道:“陆大人,我不想知道这些,也不太想提以前的事,好吗?”

    陆璘哑然无声。

    他也想起来,其实和她做正常夫妻,和救不救老师,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两者并不冲突,而且他们当时已经成婚三年了。

    不是正常夫妻,只是因为他不想,娶了她却不愿碰她不愿和她生儿育女,这本就是一种轻视和侮辱。

    归根结底,他觉得娶她是对她的恩赐……至于其他,选择权在他,就看他愿不愿意继续恩赐。

    他闭上眼,这一刻,看到了自己内心的自负与傲慢。

    作为饱读圣贤书的人,他将这种自负与傲慢隐藏得很好,却在娶她那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时候不早,陆大人早些回去吧。”施菀说完,转身准备回屋。

    “等一等——”陆璘叫住她。

    她回过头来,他看着她,却又是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道:“我想过放下,今日才发现我放不下,我……

    “我想问你……如果我们没有从前那三年,没有成过婚,也没有过和离,我到安陆来是我们的初见,你有没有可能……会接受我?”

    施菀想了片刻才漠然道:“会吧,毕竟大人出身好,长相好,有才华又有前途,算是我够不上的人。

    “但在那之前,我也许已经嫁给丰子奕了。丰子奕是县城里首富家的公子,对我又好,我只是个没有任何见识的乡下姑娘,遇到这样一个人怎么能抵抗得住?可是如果我是当初的我,我也不可能医治好他的姐姐,他也不会对我有印象。

    “所以……这样的假设并不成立,没有任何意义。”她说。

    是没有意义,但他就是想问,想从中寻找一丝希望。

    他看着她问:“当初在京城,你嫁我,也是因为……觉得我好吗?你那时,有没有一点喜欢我?”

    这是他在此之前很想知道的,但这一刻看清自己后再问出来,却是如此羞愧。他太想要希望,只能用羞愧去换。

    施菀沉默许久。

    眼前这一幕,他的一句句话,恍惚在梦中。

    曾经很多次,她想让他知道她的心思,想以此求取他一丝垂怜,但他没给她这样的机会。现在,她又该怎么回答?

    她缓声道:“大人的确芝兰玉树、高不可攀,但我那时想得更多的,还是找个依靠。我后来知道母亲是想让三弟来做这个兑现诺言的许婚之人,让他来娶我的,只是爷爷不同意。或许真这样安排,我也会同意吧。”

    陆璘看着她,眼中露出一种莫大的失落与绝望,似乎坠崖的人用尽全身力气要抓住崖边的枯木,那枯木却无情断裂,任他坠入崖底。

    他站在她面前,有些手足无措,得到答案的那一刻,也证明他对她的执着,是一种打扰。

    他似乎该马上离开,却又站在原地不愿离去。

    最后施菀道:“今天的事真的多谢大人……但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多说无益。”

    陆璘垂下头,低低道:“对不起……”说完,后退两步,转过身去。

    施菀也转头开门回了院内。

    在她院门关上时,陆璘再次回头看过去,夜色中,那门暗黑一片,冰冷无情地阻隔在两人之间。

    他驻足良久,才再次转身离去。

    听到他远去的脚步声,院内的施菀无力地靠在了门后。

    那是她无比熟悉的脚步声,很多年前,她是那么盼着他靠近。

    后来,那个卑微爱着他的少女死去了,她亲手将她安葬,然后她成了施大夫……一个再也不会被男女情思所困扰、一心一意治病救人的大夫。

    这一天,在她做施大夫已经做得很好、好像再也记不起往昔时,他却来了,告诉她他想娶她,问她是否曾经喜欢过他。

    心中百转千回后,只留下一抹苦笑,泪水随着这苦笑涌了出来,为曾经苦苦挣扎的自己。

    有许多的话、许多的感慨、许多的怅然,但都已没有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擦了泪水,往屋内而去。

    ……

    吉庆楼内,杨钊忐忑地上二楼,进了雅间。

    等在那里的,是德安府知府赵襄。

    杨钊暂时将心中的惶惑按下,立刻上前向他行礼。

    他不知道知府找自己做什么。照理说,知府要过问安陆县内的事,自然是找陆璘,如今知府越过陆璘,悄悄给他府上递帖子邀他到此相见,实在是奇怪,他昨夜想了很久都没想到原因。

    赵襄对他态度还算客气,立刻让他起身,并道不必多礼。

    见知府大人如此态度,杨钊内心的忐忑与恐惧也就稍稍放下了一些,猜想大概不是什么要问责的事。

    待他坐下后,赵襄只是问一些客套的话,杨钊恭敬应着,心中越发疑虑。

    直到过一会儿,赵襄问:“听闻杨夫人生产,是由县城内一位女大夫接生的,这女大夫医术颇为了得,有人称其为‘小医仙’?”

    杨钊很快回道:“是,这施大夫师从馨济堂老神医周广祥,爷爷也是曾经在安陆颇有名气的老大夫,虽是女子,却一心救死扶伤,为人也是十分谦和有耐心,所有拙荆有个病痛总找她。”

    赵襄点点头,问:“听说她曾嫁去过京城?还是高官府上?”

    “是有这回事,听说是在京城与夫君和离之后才回来行医的。”杨钊说。

    赵襄问:“具体是什么人家,杨大人知道吗?”

    杨钊心中默默想,会不会这就是赵襄面见自己的原因:他要打听施大夫的夫家。

    杨钊陡然想起自己曾经的疑惑,夫人曾和他说,施大夫的夫家任尚书,而且姓陆。当时他左思右想,不知道是谁,怀疑过是不是陆大人家中,但见他们两人看着坦荡正常,没什么异样,便打消了这猜测。

    想着赵襄是进士出身,又是知府,对中枢的了解应该比他多,便说道:“具体是什么人家,下官也不得知,但听拙荆说,那人家好像姓陆,还是做尚书的,下官也不知道京城有几位姓陆的尚书,在是不是还在任,也怕是讹传,便没在意了。”

    赵襄眼中一亮,立刻问:“陆大人不曾和你提过?”

    杨钊摇头:“陆大人从没说过家中的事……哦,说过,说过他还没子女,下官当时还疑惑呢,陆大人这年纪,理该早成了家才是,但陆大人您知道,也不是多话的人,又是私事,下官也不好问。”

    这时赵襄道:“我倒听闻,陆大人曾有过一任夫人,后来和离了,那夫人据说不是什么高门大户,是小地方出来的,由祖辈订下的婚事,陆家门风清正,是以娶那乡下姑娘进了门。至于后面为何和离,我就不得而知了。”

    杨钊震惊地看着他,两人目光相对,一道沉默下来。

    一个,是乡下姑娘嫁去了京城陆姓尚书家,和离了。

    一个,是陆姓尚书府公子娶了乡下姑娘,和离了。

    所以,施大夫嫁的就是陆璘,他们和离了?

    “但是……似乎看不太出来……”杨钊疑惑道。

    “听说前些日子出了件事,有一伙人家抬着尸体去施大夫家闹事,被官差抓去了县衙,惩戒了一番?”

    “是,是有这回事。”杨钊说,隔了一会儿,又继续道:“是听见动静,陆大人亲自带人去抓的。”

    于是两人再一次沉默。

    这种事,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一般的知县不接到报案都不会管的,就算管,也只是派衙差去看看,绝不会亲自跑一趟。

    所以施大夫是陆大人的前妻?

    杨钊不知道赵襄的心思,但他自己是吃了一惊。如果真是这样,陆大人瞒着所有人也就罢了,施大夫也没透露过,还真是……

    这时赵襄说:“这位施大夫和陆大人是什么关系,我们暂且也只是猜测,不管怎样,杨大人平时还是照拂施大夫一二,这样陆大人也能安心。”

    杨钊连连点头:“是,多谢知府大人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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