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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施菀从药铺回家,才要开门,隔壁霍大娘就从家里出来,朝她喊道:“施大夫,你等等。”

    施菀停了一下,没一会儿,霍大娘从家里端出一碗泡萝卜来给她:“这个上个月泡的,我尝了味道还不错,你拿回去吃。”

    施菀忙推拒:“这么大一碗,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了,大娘辛苦做的,全给我了你们吃什么。”

    “让你拿着就拿着,上次我孙子指甲都摔掉了,多亏你,一文钱没要就给治好了。”

    “那是他自己长好的,我也就是放了些药粉而已。”

    “别说了,拿着!”霍大娘不由分说,将碗塞到她怀中。

    施菀没办法,只好接下:“那便多谢大娘了,我去寻个东西装起来,把碗还您。”

    等她拿着洗干净的空碗出来时,霍大娘和她道:“拐角过去,大通街那边新搬来了一户人家,就陈秀才那个院子,听说是租出去了。”

    “是吗?”施菀回道:“那倒是个好院子。”

    “可不是,我看置了很多新家具,还有个像是书柜的,好像也是个读书人,看样子很有些钱,那东西都是好的,也不知是哪里搬来的。”

    施菀笑起来:“以后就知道是什么人了。”

    小县城,离得这么近,住久了总会认识。

    霍大娘又与她闲话两句,便回去了,施菀自己进屋里去专门做吃的喂狗。

    就在这时,院门却被敲响。

    有些意外,这个时候,倒是很少有人会找她。

    她将院门打开一道口子看向外面,却发现陆璘站在门后。

    “陆大人?”她不无讶异。

    陆璘回道:“上次说换个住处,长喜找的宅子,今日搬过来,开后门看到这几棵杏花,才知道和你离得近,所以过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主要是想起与杨柳店那些女子联系的事,想来知会你一声,若和她们说好了,直接到我家中找我便可,拐角过去就是。”

    施菀这才知道新搬来的人家就是他。

    “好,我知道了,等联系好她们就去找大人说。”说完正准备与他道别关上院门,陆璘看看她身上的粗布围裙,问道:“你从药铺回来还要做饭么?”

    施菀摇头:“不是,药铺有学徒,会一起安排晚饭,我不是养了条黄狗么,回来做点汤炖粗粮给他。”

    “那……倒也有些辛苦。”陆璘说。

    施菀轻笑:“也还好,并不费事。”

    她没有多的话要说,也一直半开着院门,并没有请他入内的意思,陆璘再无话可说,只好道:“那我便先走了。”

    “陆大人慢走。”施菀说着,待他转身就轻轻关上了门。

    待身后门关上,陆璘又回过头来,看着紧掩的门,站了半晌,终究还是离去。

    本以为过几日她就会来告诉他同那些女子见面的消息,没想到几日后的确有消息了,却不是她告诉他的,而是长喜告诉他的。

    “施大夫说和四五个女子说好了,怕让黄三爷他们知道,就把地方定在了惠来酒楼,就在杨柳店不远,三日后一早过去。”

    陆璘问:“她来过了?”

    长喜回答:“下午来的。”

    陆璘有些后悔散衙后在衙门还待了那么久,但再一想,早一些也赶不上。

    她知道他到傍晚才能回来,是正好那个时间有空,还是明知他不在,而故意让长喜带话的?

    陆璘不确定,只好又问:“为什么只有四五个女子?”

    “施大夫说了,她们村以前有人报过官,那黄知县状子都没接就把人轰出来了,有人还领了板子,所以没人愿意见官。”

    陆璘自然知道徐家这样有恃无恐,一定是因为早已将官府打点好,杨钊是个胆小怕事混日子的,前任黄知县也是个庸碌之辈,所以安陆一县,全在徐仕掌控中。

    “施大夫还有说什么吗?”他问。

    长喜回答:“没了,我问她要不要喝杯茶,她说不用,就走了。”

    陆璘点头,正要回房间,却突然又回头问:“你没和她说到时我与她如何见面?”

    长喜抓了抓头:“要……要提前说吗?”想了想,他又赶紧道:“要不然,到时候公子直接早点去接她,省得施大夫还得走那么大老远的。”

    陆璘轻笑:“你说的对。”

    三日后一早,陆璘看着长喜给自己准备的灰色布袍,问他:“我若是穿那件白色的云纹绸袍,会不会好一些?”

    “可公子出去不是都穿布袍吗?一来不显眼,二来也让人觉得您是个大清官不是?”长喜说。

    “但……”陆璘看着灰色布袍道:“这衣服也太暗沉了些,我记得父亲倒有一件相似的。”

    “小的是这样想的,公子人年轻,穿这件暗沉的不就显得老成吗?这老成了,也就……”

    长喜突然停了下来,看他半晌,试探性问:“公子是觉得这布袍丑了?”

    陆璘斜眼看向他,顿了顿,回答:“是,既老且丑,布袍也行,换上那件浅蓝的吧。”

    如此,便算定了。

    长喜笑道:“公子向来不在意容貌的,莫不是因为今日要去见的都是女人?嘿,那些女人,只认钱不认人的。”

    陆璘瞪他一眼:“闭嘴,去拿衣服。”

    长喜不知他怎么就犯了恼,立刻就闭嘴去拿衣服了。

    换上衣服,陆璘坐着,长喜给他梳头。

    屋里有张梳妆台,也有镜子,是一面小小的铜镜。

    陆璘看着镜子道:“改日换面镜子,这镜子太小了,也不清晰。”

    “前几天公子还说不必要梳妆台呢!”

    陆璘没回话,长喜觉得自己今日总说错话,便不说了。

    等他梳完发髻,眼见主子一副不满的样子,便连忙认错道:“似乎太往后了些,只怪我手笨,昨天我托付了牙人,让找两个手巧伶俐的姑娘来做丫鬟,那牙人答应了尽快送来。”

    陆璘只是摸了摸发髻,不再挑剔。

    长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公子来安陆这么久,怎么今日突然就有了打扮的心思。

    陆璘如长喜所说,准备好便乘了马车来到施菀院子前。

    长喜去敲门,待施菀出来,便恭敬道:“施大夫,我家公子顺道来接你一趟,都要去惠来酒楼,就同乘马车算了。”

    施菀看向门口的马车,陆璘自马车上撩起车帘,正色道:“施大夫,一起吧。”

    施菀略作考虑,点头道:“那大人等我一下。”

    说完便转身回屋去,只稍稍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身上多了个医箱。

    她上马车来,坐在了他对侧坐板的另一端,也就是与他对角的位置。

    他问:“今日也要替她们看病么?”

    施菀摇头:“不是,只是习惯带着,里面有止血药,棉布,针灸针这些,虽然少,但偶尔也会正好需要。”

    陆璘坐得端正,又问她:“你出来要找药铺告假吗?”

    施菀点头。

    “那会扣工钱?”他记得她上次还特地早回来拿工钱。

    施菀笑道:“扣一些,不多。”

    陆璘见她身上仍是之前常看见的浅绿裙子,洗得有些泛旧了,头上也只是木钗。

    就算是在安陆,她的打扮也是算得上清俭的。

    但照理说,她应该不会太穷,她是县城有名的大夫,诊金不会少挣,又只有自己一人,没有老小要养活,更何况,当初她是拿了五百两现银回家乡的。

    莫非是,不愿露富?让人知道她一个独身女子,却有数百两银子,的确不太好。

    如此想着,他便明了过来,只觉得这些年她一个人在安陆极为不易。

    “要不然,稍后我补几两银子给你,算作你今日扣工钱的补偿。”陆璘说。

    施菀微愣,随后道:“那倒不用,我是为那些女子,不是为大人,要补也是她们补给我,但显然她们舍不得钱,也不会补,我也不差这些,就算了。”

    陆璘再不好说什么,他总想对她好一些,却又总记起她说让他不要觉得她可怜,只是他的弃妇。

    但他,确实怜惜她,如今这怜惜里,已清清楚楚又加了怜爱。

    他只好不再纠缠这些,换了话题道:“长喜说今日只有四五个女子愿意见我?”

    施菀转过头来,点头道:“是,我说大人是新任知县,她们也不愿来,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当官的都一样’,最后我一再保证,几乎求她们,才让她们有四个人愿意过来,还有一个有些犹豫,不知会不会来。”

    陆璘回道:“安陆县衙尸位素餐已久,所以不得百姓信任,若把这件事办成,便有人愿意相信官府了。”

    没一会儿,马车到惠来酒楼门前。

    施菀说道:“要不然,大人先去酒楼等着,我去杨柳店接她们?若我不去接,怕她们又不来了。”

    陆璘立刻道:“那你坐马车去,就用这马车一并将她们带来。”

    施菀点头。

    到酒楼前,陆璘先下了马车,然后目送施菀离去。

    陆璘在酒楼订了雅间,但苦等了半个多时辰才将施菀等来,可见她此行并不顺利,大概是又和那些女子说了不少保证的话。

    最后却只来了三个女子,其中便有当日带女儿的那个。

    见到她们,陆璘拿出了自己的官印、朝廷的官凭,然后道:“本官为新任知县,与安陆县官民都不认识,而且曾为京城四品官,家父为当朝吏部尚书,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所以本官到安陆来不怕恶绅、不怕贪官,你们若不信我,便再没有机会昭雪冤屈。”

    施菀也坐在一旁。

    听到这话,她心中泛起微微和讶异。

    她记得陆璘一向不愿提及自己的家世的,从不会和人说自己是当朝副相的儿子。

    当然,照他的习惯,也不会说自己曾在京中做高官,那时他甚至当升官是耻辱。

    大概是四年过去,他多少也变了一些吧。

    第42章

    几名女子一时都不说话,陆璘看向那带孩子的妇人道:“许珍娘,你丈夫为何会与徐家家丁打起来?”

    许珍娘立刻要跪下,陆璘道:“不必跪,你从头如实道来便好。”

    许珍娘沉默半晌才说道:“那家丁的爹,是我们庄子上的管家,前两年我生病,半年下不了地,地里就我男人一个人忙活,收成不好,那管家却还要收与往年一样的租,加上官府还有身丁钱欠着,我们实在交不出来。

    “我男人脾气不好,那时就和他吵起来,说他欺负人,要和他拼命,我知道要是由着他这性子,肯定要出事的,这时候管家说只要我陪他睡一晚上,他就放了我们,我答应了。后来这事被我男人知道,和他们打起来,就被他四个儿子围在一起,生生打断了两条腿,如今就算废了。

    “阿英说这里能挣钱,我想着她是大姑娘都来了,我都嫁过人了,也不清白了,还怕什么,就也来了。”

    陆璘又问:“庄子是徐家的?”

    “是。”许珍娘回答。

    “你们种地一年,要向徐家交多少租?”

    “算下来多半是七成,但年成不好的时候太少了他们不高兴,就可能到八成。”

    陆璘问:“抽成如此高,为何不转租别人家的地种?”

    许珍娘说道:“当年村里的田被徐家断水,收不了粮食……”

    “村里的田?”陆璘打断她:“详细说这件事。”

    许珍娘便从头道:“就是我们村的地,正好在徐家祖坟旁边,都是良田,徐家那会儿要修祖坟,说要买我们整个村的地,我们自然是不卖。正好那年天干不下雨,他们承包着全村的水塘,便吩咐他们家下人,把所有水塘都守着,不让我们汲水,就这样田里干了两个月,地都裂开了……”

    庄稼人最惜地,前面许珍娘尚且平静,说到这里,便湿了眼眶:“他们说越早卖地价钱越高,越拖价钱越低,几家在庄稼要死时就同意了,我们多熬了几个月,到年底粮食不够吃,眼看要饿死,也就卖了,之后家里就没地了,做了他们家佃户,我们村的田都是他家的,如果去别人那里种,还得跑三个村子,而且别家也跟着他家学,也没好到哪儿去。”

    陆璘沉默不语,施菀想起来一件事,和他道:“陆大人,珍娘村的阿英说,他们家没钱看病时,是庄子上管家的娘子劝她到杨柳店的,那第一个客人,也是常虎给她找的,而且……”

    她声音小了下来,面色露出些许不自然道:“常虎和他身边那些地痞,也常去欺负她们。”

    “他们也找过我陪,我不同意,挨了他们的打,打得现在都还有印子,就强迫我接他们的客。”一名女子接过她的话说。

    陆璘倏地抬眼,目光幽冷决绝,几乎让那女子吓到。

    随后他才道:“这不叫接客,这叫奸□□女。”

    那女子先是一怔,随后渐渐动容,似乎自己回到了还没做妓女的时候。

    “你们也将如何到杨柳店的过程说来,不管是自愿想挣钱,还是被人劝说逼迫,以及和徐家有没有关系。”他缓声道,神色又恢复之前那般平静肃然。

    三个女子,都是原先家中有地的,除许珍娘村子是被强行断水卖地,另两家则是在前年水灾中受灾,又没拿到官府赈灾粮款,不得已贱价卖地才能苟活,成为佃户后生存却更艰难,然后再在人介绍或是引诱中来到杨柳店。

    可就算做到一步,也并没有让家中过上好日子,杨柳店在黄三爷管控下,并不比徐家好多少。

    但黄家与徐家却是姻亲。

    所以这成了一条线,几方联合,将一个正经的农户变成佃户,再变成娼妓,将田地力气甚至身体与尊严依次出卖,却仍只能苟活。而官府呢,或者为虎作伥,或者不作为。

    三名女子要离开时,许珍娘拿出一串钱来给施菀:“施大夫,你的钱我还是不要了,实在过意不去。”

    “这是说好了的,没关系……”施菀话未说完,许珍娘便将钱塞到她手中,自己同另两名女子一同出去了。

    施菀抬头,便对上陆璘的目光。

    陆璘问她:“你为求她和你一起过来,还给钱她了?”

    施菀无奈笑笑:“没办法,好不容易答应下来,临走她又变了,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官府会帮穷人,我看两个人太少了,就给了她一些钱让她过来。”

    陆璘看着她,良久未言,最后道:“你放心,我会帮她们讨回公道的。”

    “可是……”施菀担心道:“你们说的徐家,是不是那个有爵位的徐家?徐仕徐大爷?”

    “是。”

    “他家前两年办丧事,连德安府知府也来过,我也听过他们家祖上风光,又有徐二爷在京中做官,只怕就算查也不好查。”施菀说。

    陆璘回道:“这便是他能一直在安陆鱼肉乡邻的原因,因为不只知县不敢碰,知府也不敢碰,所以,不就只能我去碰了么,再怎么样,我是京里来的。”

    施菀明了地颔首,两人一道出了雅间的门。

    外面飘来阵阵饭菜香味,不知不觉竟正好是午饭时间。

    陆璘看向身旁正要往楼下去的施菀,犹豫片刻道:“施大夫等一会儿还有事么?”

    “有点事。”施菀回答,说着话,已经下了楼梯。

    陆璘在她身后问:“或者你去之前,要不要先……”

    话音未落,却听施菀看着外面惊讶道:“丰子奕?”

    丰子奕就站在酒楼外,笑吟吟看着她,随后才看向陆璘,上前一步道:“见过陆大人。”

    陆璘收回之前脸上的试探与柔情,正色道:“丰公子。”

    施菀问他:“不是让你在药铺等么,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等得多无趣,我受不住,我见那几个姑娘下来了,就知道你们也快了。”丰子奕说着又看向陆璘:“陆大人,城东开了家新酒楼,我去过,那里的鸡汤炖得特别好,陆大人要不要与我们一起去尝尝?我做东,那酒楼东家我叫叔叔。”

    见他这样,陆璘再迟钝也能猜到他是专门来接施菀去酒楼用饭的。

    他心中有些失落与烦躁,却不可能凑上去和他们一起,只好回道:“不必,你们去便好。”

    丰子奕说道:“那下次有机会,我另请陆大人。听闻陆大人新迁了宅院,正好在馨济堂附近,我今日还路过了,陆大人果然是清廉,明明身份尊贵,却只住那样朴素的小院。”

    陆璘回道:“并不算朴素了,我就一个人住,院子并不小。”

    “这么说陆大人没打算接夫人过来?”丰子奕说着笑道:“想来也是,陆夫人必然是金枝玉叶,贵气非凡,受不得我们这小县城的苦。”

    陆璘以余光瞟一眼施菀,缓声回道:“让丰公子见笑了,我虽将至而立,却还是孑然一身,就算我要接夫人过来,也没有夫人让我接。”

    说完,他又去看施菀的神色。

    施菀仍站在丰子奕身旁,没露出什么多的表情来,倒是丰子奕吃了一惊:“陆大人这样的品行外貌,竟还没成婚?”

    “这个……”陆璘还在想怎么说,施菀便道:“这是陆大人的私事,你就别问了。”说着看向陆璘道:“那陆大人去忙,我们先走了。”

    陆璘看着她,有些失神地点点头。

    施菀与丰子奕一同乘了马车离去。

    等远离了惠来酒楼,丰子奕同施菀道:“这可真是奇怪,他为什么还没成婚呢?难不成也和我一样,求而不得?”

    施菀看他一眼,无奈道:“丰子奕,丰公子——”

    “好,我不说,我不说了,你别说不吃饭的话。”丰子奕及时叫停,他求了她那么久,还让周大夫相劝,才让她答应和他一起出去,万不能再惹她不高兴。

    但想了想,他却突然警惕道:“这陆大人既没成婚,他和你住这么近,又特地找你帮她办事,他会不会对你有企图?”

    施菀抬眼看他,问:“什么企图呢?”

    “你说什么企图,说不定他也想娶你。”

    施菀苦笑一下:“他可是尚书府的公子,是哪里想不通,要来安陆娶个夫人?”

    丰子奕仔细想了想:“那倒也是……但万一他在京城没见过像你这样又美貌又年轻心地又好还医术精湛的女大夫,就是看上了你呢?所以你是注意些。”

    “你……”施菀想说什么,最后却咽了下去。

    如果让人知道陆璘和她曾经的关系,除了让人大吃一惊、满城非议,也没有别的好处。

    只是她也会忍不住诧异,陆璘竟说他是孑然一身。

    他不应该一早就和王姑娘成婚了吗?他们当初便是被她所阻,好不容易有情人终成眷属,应该相亲相爱儿女成双才是。

    这种事上,他要么不多说,要说了就不会说谎,所以他是真没有夫人。

    是没和王姑娘成婚,还是成婚了但出了什么意外?

    想到这里,她便告诫自己别乱想,好像平白诅咒别人似的。反正无论他与王姑娘之间发生了什么,他的婚事怎么样,都与她无关了。

    陆璘的马车上,刘老二轻声问长喜:“大人还没成婚啊?”

    刚才陆璘与丰子奕说话,他也听见了。

    这似乎是陆大人第一次和人提起家中夫人的事,却没想到竟是没成婚。刘老二是真奇怪,像安陆这么大年纪还没娶妻的那都是老光棍,要么穷要么丑要么又穷又丑还懒。似知县大人这样,还真和老光棍挨不到半点边。

    长喜听他问起这个,不知怎么回,也不好说和离的事,便随意“嗯”了一声,说道:“是啊。”

    刘老二咋舌:“我想到了,定是大人条件好,太挑剔。”

    这时里面的陆璘突然道:“刘二——”

    “诶,大人?”刘老二立刻回。

    陆璘问:“丰子奕如今多大年纪了?”

    “丰公子啊,这个我倒不知道。”刘老二说着努力回想:“不过我听馨济堂的那小枇杷说过,丰公子比施大夫正好大一岁,但施大夫多大年纪呢?”

    刘老二再努力回想,发现真想不出来,施大夫毕竟是女人,年龄这样的事不会到处招摇。

    但这个问题,陆璘却是知道的。

    她十六岁去的京城,到如今正好是二十三岁了,那丰子奕便是二十四。

    两人算得上年龄相当。

    而他自己,已经二十七了。

    心中不由郁郁,让他深深吸了口气。

    第43章

    回县衙陆璘便继续查看有关徐家的卷册档案,将用得上的书册全整理出来。

    等忙完手上的事,一转神,早已是日薄西山,他按了按额头,从县衙离开。

    回家时,他同刘老二交待道:“从雨衫巷走吧,那里清静。”

    “诶,好,我知道大人喜欢看那儿的杏花呢!”刘老二很有些自得地说。

    陆璘没出声。

    后来马车经过雨衫巷,远远便能看见杏花比以前稀疏了些。

    刘老二叹声道:“杏花确实怪好看的,就是掉得太快了,也就那么半个月一个月的时间,天一热就没了,倒不如种些李子,李子比杏子好吃。”

    陆璘撩开车帘看向外面,马车从她院门前经过,能清楚地看到上面挂着锁。

    院门竟还锁着,所以……她还没回来?

    怎么还没回来呢?这个时候药铺早就停诊了,莫非她与丰子奕出去了就一直没回来?

    他们做什么去了呢?

    他有些烦躁,却又毫无办法,只能劝慰自己,兴许只是有别的事顺便出去了,不一定是和丰子奕在一起。

    回到家中,他便坐在了房内处理公务,屋后就是大通街,依稀能听见街上的马车声,但从日落到深夜,没过去一辆马车。

    从城东回雨衫巷不一定要走这边,她回来也不一定是乘马车,他都明白,但就是想等到那声音。

    这一晚,睡得也不好。

    一早醒来,陆璘披上衣服起了身,长喜却还没来。

    直到他自行穿好了衣服,外面才有小厮端着水进来,见了他,连忙道:“公子,喜管家一早起来发烧了,浑身无力,难受得厉害,又怕给大人传了病气,便让小的来侍候了。”

    这是新招来的小厮,叫五儿。

    陆璘听闻长喜发烧,愣了一下,回道:“我去看看。”说着往长喜房中而去。

    长喜的房子在西边的厢房内,他去时,长喜还躺在床上,眼闭着,脸上一片高烧的潮红。

    陆璘去探了探他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这时长喜睁开了眼,无力道:“公子,我好像是染了风寒,公子没事吧?”

    陆璘摇头:“你安心躺着,我没事。”

    长喜说:“今日我就不去县衙了……”

    “自然不去了,家里还有药么,你让人煎了服一些。”陆璘关心道。

    长喜摇摇头:“我没那么金贵,躺两天就好了。”说着,却咳了两声,人本就无力,再一咳,更难受。

    陆璘见他这样,转头朝后面的五儿道:“拿了钱去抓一副药吧,按喜管家的症状说给大夫听,就在……”

    说到一半,他却停下来,然后道:“你就在这儿照顾着,我去抓药。”

    长喜连忙道:“公子,抓个药的事……那馨济堂不就在边上么,让他去就行了,你不必去。”

    “我顺道去一趟也无妨。”陆璘说着要出门去,长喜却说:“公子你忘了今日说要找主薄谈事的……还要去物色个师爷来着,哪有那么多时间。再说馨济堂一早人多着,说不定还要一个一个排,大人去县衙吧,让五儿去就行。”

    陆璘无奈停下,顿了片刻,点点头:“那让他去吧。”

    长喜安心下来,却又想起什么,问:“可以去馨济堂吧?”

    毕竟最开始,陆璘是特地交待他不要去馨济堂抓药的,但现在长喜觉得公子好像和施大夫相处也挺融洽。

    陆璘此时却是看他一眼,淡声道:“随你意。”说完就转身出门去了。

    五儿在床边看着长喜道:“喜管家,公子真器重你,不只亲自来看你,还要去给你抓药。”

    长喜得意道:“那是,我可是十五岁就跟在公子身边。说完又想起来,公子的确还从没说亲自给他抓药呢,果真是主仆两人来这小县城,相依为命,公子念着他的好,感情也更深了些。

    五儿的确去馨济堂抓的药,但施菀却并不认识他,听他说是替别人抓药,施菀开了药方,说道:“若服药两日后症状没有缓解,就还是将他带过来,或者我去看看。”

    五儿“诶”了一声,拿了药方去取药。

    到下午药铺病人便少一些,两名大夫也轻松一些。

    施菀昨晚出了夜诊,守了那老婆婆半夜,到午间有些累,趴到桌子上想睡一会儿,杨家一个丫鬟却来了,让她去看看小公子。

    杨夫人向来信任她,从怀孕到临盆,再到小公子有什么不舒服都是找她,她一听这事,便立刻拿了医箱出去。

    严峻又要跟着,施菀让他留在药铺,只和枇杷两人过去。

    到杨府,施菀替杨家小公子看了满身的痱子和吐奶的棉巾,说道:“夫人,小公子没有大碍,就是穿得太多了,如今天气转暖,再不用像之前那样裹得严严实实,而且这房里还烧着碳,着实不用了,大人穿多少,就给孩子穿多少,捂多了会生病的。”

    杨夫人这才看着孩子心疼道:“怪我,奶娘是说不必烧碳了,我想着他大哥小时候受了凉体弱,总担心他也受凉。”

    施菀一边写着药方,一边说道:“稍稍凉一凉,倒没什么,但若是热得狠了,倒更难治一些。”说着将药方给她:“这药不是服的,就煮水了给小公子擦一擦,再停了碳,穿少一些便好了。”

    杨夫人将药方给丫鬟道:“快去抓药吧。”

    说着和施菀道:“下午药铺应该不忙吧,施大夫坐一坐再走,我前两日得了盒新茶,味道很好,给大夫尝尝。”

    施菀见她说得高兴,似是十分期待,便没有推拒。

    没一会儿,丫鬟将茶端上来,施菀喝了一口,说道:“这是……明前西湖龙井?”

    杨夫人大惊道:“施大夫到底是厉害,竟能尝出这是明前茶,我之前都不知除了雨前茶还有明前茶!”

    施菀低笑道:“我对茶也喝不出个好坏来,只是这茶确实鲜爽甘醇,色泽,香气,味道,都和平时喝的茶不同,所以就随口猜是明前的龙井。”

    杨夫人看着她道:“我知道,你这都是谦辞,毕竟是京城大户人家里待过的,什么好东西都见识过,我就是问问你,依你看,这茶是真好么?价值大概多少?这是别人送的,我是想看看我再拿去送礼,送不送得出手。”

    施菀没多理会她前面关于京城大户人家的话,只说道:“我只知道,就算在京城,这样鲜的茶也是很少的,这证明是真正的今年的明前茶,只要是真明前,价值便不会低了,送给谁都能送得出手。”

    杨夫人高兴道:“有你这话,那我便放心了。”说着抬手捋了捋鬓角的头发。

    她一抬手,袖子从胳膊上落下来,便露出了胳膊上戴着的一只尤为显眼的金镯子,施菀看着那镯子道:“这只镯子倒是精巧,这样的掐丝手艺,工钱都比得过金价了。”

    杨夫人似乎早等着这句话,很快便将另一只胳膊也拿出来道:“是一对的,我也道这镯子不算粗,但手艺是真不错。”

    施菀看着那一对镯子夸道:“哪里只是不错,算得上是巧夺天工,秀气又华贵,配夫人也是正好。”

    杨夫人得意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镯子,然后吩咐丫鬟道:“去把我那首饰盒拿过来。”

    丫鬟将首饰盒拿来,杨夫人打开里面抽屉,似乎在找着什么。

    到第三层抽屉打开,露出一只烧蓝衔珠凤钗。

    施菀适时开口道:“这只凤钗真好看。”

    杨夫人带着喜色将那凤钗拿出来道:“你也觉得好看么?”

    施菀点头道:“自然,这样华贵的首饰,怕是整个安陆县也寻不到第二只吧。”

    杨夫人摇头道:“这便是你不知道了,别看这安陆小,有钱人可多着,像我们家大人这种穷官,或是担着富贵名辛苦做生意的丰家,都算不得什么,最有钱的,就是那些有着万亩良田的,而且呀,说是一万多亩,有可能实际却有两万亩,再逃一些税,简直就是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谁家能有那么多地,以前我们村最有钱的,也就五十多亩。”施菀说。

    杨夫人笑着叹声:“你呀,当然是不懂,我以前也是不懂,现在才懂。”说着问施菀:“他们说,这个叫烧蓝?”

    施菀回道:“是的,这样的首饰,贵在手艺,这上面的颜色要点了釉色再烧,烧了再点,如此反复好几次才能将颜色烧到这样鲜亮好看,错了一点点,整个料便毁了,要重新点蓝烧蓝,这每一样首饰,都是烧毁了两三个一样的,才能得一只,所以才价值千金。”

    杨夫人不由吃惊:“我只知道手艺难,却不知道这么难,这得多浪费呀!”说着看着那凤钗,心疼又爱不释手。

    施菀看着那只凤钗,问道:“莫不是杨大人要升官了,所以才有人孝敬来这么多贵重东西?”

    “哪是升官,差点就丢官,就那新来的知县……”杨夫人看她一眼,又改口道:“哎呀,说了你也是不懂,其实我也不懂,反正就我们家那不灵光的脑袋,这辈子是别想升官了。”

    说着将凤钗放了回去,又打开旁边一只小抽屉,将里面的一只银簪拿了出来。

    “这簪子是我以前打的,便送你了,当今日的诊金,也是我感激你次次替我们看病,尽心尽力,一点小心意。”杨夫人说。

    施菀连忙推拒道:“夫人言重了,我的诊金哪有这么贵,就是我师父来了也没这么贵呀。”

    “要是你师父我才不给他东西呢,他也不会轻轻松松就把我们这病给治好了,你当我不知道为医的门道呢!”杨夫人道:“给你你就拿着,你看你,年纪轻轻,又长得好看,平时别总记着看病,也打扮打扮。”

    施菀无奈道:“夫人一番心意,那我便受了,我在城里没有亲故,又是个女人,年纪轻,多承夫人看重才有口饭吃,是我欠夫人的情。”

    “你这孩子,这都是你自己用医术医德挣来的!”杨夫人拉着她手道。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施菀拿了医箱从杨府离开。

    到杨府外,她拿出那只银簪,端详许久。

    枇杷之前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说道:“师父,这杨夫人虽然是官夫人,为人却真好!”

    施菀看她一眼,没说什么,只回道:“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先回药铺吧。”

    枇杷问:“师父你要去哪里?”

    没等施菀说,她便笑道:“你不会是要去找丰公子吧,所以才要一个人去?”

    “是啊,我要去找丰公子。”施菀说着便往前去,枇杷在后面道:“师父承认得这么快,难道不是去找丰公子?”

    施菀回道:“行了,你先回去。”

    与枇杷分开,施菀绕着路,去了陆璘家中。

    她给杨夫人看病这么久,知道杨夫人夫妇家中大概是什么条件。

    不算穷,但也不算大富大贵,杨县丞不是绝对的清官,却也不是那种想方设法大贪特贪的人,至少他们家中从没出现过这么贵重的东西。

    杨夫人今天在她面前露出这些,其实是兴奋,她新得了这些好东西,想给人看,但普通的人怕是看不懂,所以她要给懂的人看,今日她又出诊,就正好给她看了。

    单是给她看的这几样东西,确实是大富大贵人家才有的,杨夫人却又提到了安陆的有钱人。

    除了当官的,除了像丰家一样做生意的,剩下的当然就是种田大户,比如拥有良田万亩的徐家。

    她怀疑是徐家送了这些东西给杨夫人。

    敲开陆璘家的门,却只见着个不认识的小厮。

    那小厮听她说要见陆璘,回说陆璘还没回来,她犹豫一会儿,说进去等陆璘回来,小厮便说他回去禀报喜管家。

    施菀想了想才明白喜管家就是长喜。

    过了一会儿,小厮过来了,让她去厅中等着。

    施菀回道:“我就在院中等着便好。”

    院里放了张石桌和几个石凳,她就在那石凳上坐了下来。

    小厮想了想,说道:“那……行,那您就先在这儿等着。”说完他便去忙了。

    坐了一会儿,长喜却出来了,走路有些无力,慢腾腾的,到院中,见施菀就坐在石凳上,连忙喊五儿:“你这小崽子,怎么就让施大夫坐在外面?”

    施菀回道:“不要怪他,是我要坐在外面的。”

    长喜便又朝五儿说:“那茶呢,上茶啊!”

    五儿见他一副生气的样子,立刻往厨房跑:“我这就去烧水!”

    施菀只得朝长喜道:“真的不必,我就是有事找你家大人,说完就走,也不渴。”

    “施大夫这……”长喜不好意思道:“这五儿新来的,什么也不懂,大夫不要见怪。”

    施菀以前毕竟是主子,哪怕现在已经不是了,但长喜觉得也不能对人太无礼,特别是连公子都对前少夫人挺客气的。

    就在这时,外面又有人叫门。

    长喜还有些头疼,按着头道:“谁呀!”

    “老爷,给您送丫鬟来相看了。”外面一个妇人的声音道。

    长喜喊五儿去开门,五儿忙去开门,院里一下进来六七个人。

    为首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后面带着六个姑娘,都是十几岁,眉清目秀,容貌标致。

    妇人说:“老爷看,你说要年轻好看、乖巧伶俐的,我这都给你叫来了,要几个你随便挑。”

    五儿从没一次见这么多好看的姑娘,脸都红了,却还眼也不眨盯着人看,长喜仔细看了看,却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选。

    “要不然庄婶你带她们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家公子马上就回来了,让他亲自选,到时候主要也是侍候他。”长喜说。

    叫庄婶的看一眼后面坐着的施菀,问:“这不是你们夫人?不能作主?”

    长喜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不不不,不是,是我们公子来挑。”

    “哦,不是你作主啊。”庄婶道,显然是怕自己张罗半天,最后却碰到个作不了主的人,新来个更大的主子,又说不要了。这样的她可见多了,就是穷折腾人。

    长喜也看出了她的心思,一时有些不高兴,怕丢了颜面,便立刻指着其中一个姑娘道:“这姑娘长得好,可以留下,剩下的等我们家公子来挑。”

    “是么?”庄婶高兴道:“花儿,听见没,这位老爷选中你了,到时候好好侍候他们家公子。”

    那姑娘“嗯”了一声。

    姑娘声音清脆,施菀抬眼看向她,发现她竟有几分绿绮的样子。

    她不由轻轻笑了笑:长喜果真是了解他家公子的。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陆璘回来了。

    第44章

    “公子回来了!”五儿立刻道。

    长喜刚退烧,人还难受着,见了陆璘没五儿反应那么快,隔会儿才说:“公子,正好牙人送丫鬟来了,你看看留哪几个。”

    陆璘看向他身后,惊讶道:“施大夫?”

    说完立刻走上前来:“你怎么来了?”

    施菀起身回道:“我是有些事,但……”想着此时也是人多眼杂,她继续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着急,大人先把院里的事忙完再说。”

    长喜道:“公子你看她——”

    说着指向那个叫“花儿”的姑娘:“你看她像谁,我刚刚已经挑了她了。”

    陆璘看一眼,自然能看出她身形和眉眼都和绿绮都几分相似,这本来没什么,的确有几分熟悉感,但转而想起当初的事来,立刻转头看向施菀。

    施菀已经坐了下去,一手撑着石桌,没发现他的目光,只静静看着那叫花儿的姑娘。

    绿绮当初是母亲选到他身边的,很长时间,都是给他准备的未来的姨娘。

    他不知道施菀当初如何看绿绮,现在又如何看这个和绿绮有几分相似的姑娘,但想来不会是很欢喜的态度。

    “不必看容貌,本分勤快就好,先签一年契约,做一年工后,去留随意。”他转头回答,随后吩咐长喜:“你细问她们品行,多选几个也无妨。”

    “那这姑娘……”长喜有些拿不准了,他本来一眼就相中她的,但公子说不必看容貌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不要太好看的?这姑娘因为长得像绿绮,倒确实算长相标致。

    陆璘看一眼那叫花儿的姑娘,说道:“年龄小了点,选稳重些的吧。”

    说完就转而到施菀面前道:“施大夫,有什么事,进去说吧。”

    “那这里……”

    “这里交给他们就好。”陆璘立刻说,有些急于表示自己不在意这个的样子。

    施菀挂念着杨府的事,点点头,站起身来,与他一同往屋内而去。

    到了屋中,院中声音依稀传来,陆璘让她先坐,随后看着施菀神色,将门关上,坐到她对面,随后问:“怎么了?”

    施菀将在杨家的事说出来,然后分析道:“杨夫人还提到了大人,我总觉得她那些东西是徐家人送的,徐家人送这么重的礼,是为什么呢?会不会杨大人已经被他们买通了?那大人在县衙中如何做事?又怎么去查徐家?”

    陆璘沉眉思索片刻:“你猜的是对的,徐家应该还没意识到我想查他们,他们突然给杨家送礼,大概是杨钊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一是谢礼,二是贿赂。”

    “通风报信?”施菀吃了一惊:“这杨大人……他是站在徐家那一边的?那……”

    她不知道官场的事,但也能猜到杨钊与徐家勾结,陆璘只是个知县,又是从京城来的,对此地不熟悉,怕是很难去对徐家怎么样。

    陆璘却是沉声道:“杨钊既给徐家通风报信,徐仕想必已经在做准备,所以我也不必再等,马上着手查他。”

    施菀忍不住问:“所以,就算杨大人同流合污,大人也是一定要查徐家的?”

    “要不然呢?”陆璘反问,“徐家如今已是一方恶霸,将安陆地方官员买通,就算有立志为百姓请命的知县到此,也拿他们无可奈何,但我却不一样,我不是寒门出身,我有个做副相的爹,人人都说我仰仗我父亲的保护,而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就算我输了,也可以留得性命、留得官职,我当然也是清查徐家的最佳人选。”

    施菀微愣,随后明了地笑了笑:“大人的为人,我清楚,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也是在所不辞,毕竟我是安陆人。”

    陆璘突然觉得一种振奋从心底涌出,当他说出心中想法时,他在乎的人说的是“我清楚”,还说“在所不辞”,而不是反驳、斥责,说他书生意气,不懂为官之道。

    父亲,母亲,兄长,所有人都要他听从家中的安排,步步为营,做上宰辅之列,巩固陆氏家族的荣耀,却从不问他是不是愿意做这样的宰辅。

    陆家是书香门第,是名门望族,但陆家的存在,却只是为了荣耀吗?

    “我倒的确有事还要劳烦你。”他敛下情绪,说道。

    施菀问:“什么事,大人请说。”

    陆璘说:“我改变了主意,想迅速清查徐家,所以需要有苦主来告徐家,两天后就是放告日,我想在那天收到状告徐家的诉状,我自己帮他们写一封诉状,你替我誊抄,别让县衙看出是我的字迹。”

    施菀很快道:“但看那些女子那天的样子,她们并不会去状告徐家,她们不觉得能将徐家告倒,而且还要吐露自己在杨柳店卖身的事,想来也确实为难。”

    “所以我想,让许珍娘的丈夫来告,他是个桀骜而有胆气的人,若让他知道有这样状告徐家的机会,又知道他妻子已在杨柳店卖身,他一定会答应。”陆璘说。

    施菀却犹豫起来,担忧道:“大人的意思是,背着珍娘,将她卖身的事告诉她丈夫?这不就是……出卖她?她肯定不想这样的。”

    当时许珍娘还交待过,不要将她在杨柳店的事张扬出去。

    听她这话,陆璘却是肯定道:“她们想的便是继续在杨柳店这么做下去,但这是长久之计么?她丈夫也不是傻子,迟早要知道,我宁愿背叛她的信任,也要按这条路去试一试。她丈夫是被徐家庄子上的管家打断腿的,至少以强权欺凌良家妇女,和故意伤人这两条罪名是成立的,我可以直接将那管家和他儿子收监,如此受徐家欺负的人便知道,恶人是真有可能被关押,他们也会愿意来县衙一试,到那时便能对徐家进行大清查,这件事就迈出了第一步。”

    施菀明白过来,这就是书上说的:做大事不拘小节吧。

    珍娘不愿意,那就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要能开始查徐家……这是不是,为官者冷漠果决的一面?

    施菀沉默着,陆璘静静看着她,等她回复。

    过一会儿,她点头道:“我明白了。”

    陆璘不放心道:“你真的明白吗?还是觉得我罔顾她的意思,不择手段?”

    施菀摇摇头:“我想的是,珍娘之前做出了许多决定,但因为别无选择,也因为自身力量太弱小,她选择的路并不好,一步一步,让自己沦落至此,大人是他们的父母官,再怎么样,眼界和力量也比他们强一些,以为他们好的心态,替他们选择一次,似乎也是正当的。”

    陆璘笑了起来:“你这声‘父母官’,让我觉得这事不能说试一试,只能说,要像为子女一样倾尽一切来为他们请命。”

    说着便立刻道:“那我去写诉状,你稍后帮我誊抄,明日我让人去找许珍娘丈夫,让他来告状。”

    施菀点头。

    陆璘看一看东次间的书房,说道:“那,你在此等等我。”

    “好,大人去吧。”施菀说。

    陆璘去了书房,与她就隔着一层薄窗。

    诉状要从最初徐家强买村中田地不成,强行断水写起,一直写到管家利用职权胁迫珍娘,珍娘丈夫讨公道被打断腿,再到珍娘走投无路后到杨柳店,又被杨柳店黄三爷欺压,最后写了满满三页纸。

    待他写完出来,却见施菀趴在外间的桌上睡着了。

    他不由放轻了脚步,将手上的纸悄无声息放在了桌上,也不忍叫醒她,就在她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她的睡颜。

    她是那种,美,但美得并不张扬的女子,瓜子脸,柳叶眉,清澈的双眸,小小的鼻唇,有一种清丽秀雅,就像她门前那几株杏花,与牡丹芍药放在一起,并不显眼,但自有一番无法言说的吸引力。

    他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她似乎怕冷,不知这样睡着会不会冻着。

    于是站起身来,找了件自己的衣服,轻轻披在了她身上。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山去,屋内光线暗下来,他在桌上点了灯,然后回到对面的座位上,微靠向里侧,就着烛光,静静看她的脸,看得放肆,看得贪婪。

    烛光昏黄,在她脸上笼罩一层橘色的光芒,柔美又梦幻。

    他觉得他能在此看一整夜。

    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想必是来叫他的,他立刻起身去,提前将门打开,朝外面的五儿比了手势,让他安静。

    五儿不知情况,小声道:“大人,该用饭了。”

    “先放着,我不叫人,不要进来。”陆璘说。

    他怕惊醒了她。

    待五儿离开,他又回到了桌旁,施菀还安静睡着。

    结果没过多久,厨房却传来一阵锅碗摔落地上的声音,让他不由皱眉,再看施菀,果然被惊醒。

    陆璘立刻坐在椅子上,低头看自己刚写的诉状。

    施菀缓缓从桌上起身,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看到了对面的陆璘,才清醒过来,连忙道:“我竟睡着了。”

    “施大夫是昨晚累了吧?”陆璘看着状纸问。

    “嗯。”施菀回道:“昨晚快歇诊时,有人找到药铺来,说家中母亲突然晕厥,让我们赶紧去看一趟,小周大夫不愿跑那么远,我便去了,在那边待到了三更天那老大娘醒过来我才回来。”

    陆璘眉目一阵舒缓,轻笑道:“原来是这样。”

    这时施菀坐直身体,不经意却将背后的衣服掉了下来,她认出那是陆璘的衣服,连忙捡起来,微有歉疚道:“多谢陆大人。”

    陆璘随口回答:“不必谢。”说着将诉状放到了桌上:“写好了,有些长,誊抄起来兴许有些累,要不然你在此用了晚饭再说?”

    施菀摇摇头:“不必了,我这就写。”

    陆璘无奈,便与她一同到书房。

    施菀拿了笔开始誊抄,陆璘伸了手想替她磨墨,却发现砚台里有之前磨好的墨,足够了。

    他放下手,只在旁边看着,倒有些隐隐的失落。

    施菀很认真地誊抄着诉状。因为长期写药方与行医笔记,她写字也比以前快了许多,花了两刻,将诉状誊抄完了,和陆璘道:“可以吗?还有没有别的要我做的?”

    陆璘摇头:“没有了,这诉状劳烦你了。”

    施菀从书桌后起身,轻笑:“有大人这样的好官,任何安陆百姓都会愿意做这些事的。”说着去明间拿医箱。

    陆璘再次说:“你不是常在药铺吃饭么,这么晚,药铺都没有饭了吧,要不然你就在这里吃?”

    施菀摇头:“不了,我家中有须面备着,还有米粉,随便怎么吃都行。”说话间,已拿了医箱出门去。

    陆璘只好道:“天已经黑了,我送送你。”说完又立刻道:“我见后街常有狗叫,怕是有野狗。”

    施菀也常听见外面的狗叫,毕竟是怕野狗,没有马上拒绝,想说要不然叫其他下人送自己,却见陆璘已经走出了屋子,只好作罢。

    两人从后门出去,步入大通街。

    外面天色已暗,不见人影,半圆的月亮挂在天边,明亮皎洁如玉盘,树枝迎着夜风沙沙作响,偶有几声惊鹊,竟是很惬意的夜色。

    陆璘悄悄偏头去看施菀,只见她低着头,只沉默着往前面走。

    思虑片刻,他说道:“绿绮早就嫁了人,没想到长喜还记得。”

    “嗯?”施菀转过头来,快速看了他一眼。

    陆璘继续道:“是外面的人,似乎是个做手艺的,她家中爹娘帮她相中的人家,就在你离开后的半年出嫁,如今想必已是做娘的人了。”

    施菀半晌才说:“绿绮姑娘长得好,性情也好,想必嫁的也是良人。”

    陆璘回道:“我也不知,但听说是不错的人,兴许……长喜还比我更了解一些。”

    施菀没再回话。

    路并没有很远,施菀也走得快,竟很快就到了雨衫巷,能隐隐看见那几株杏花。

    陆璘正想再说些什么,施菀道:“这路上没见到狗,大人快回去用饭吧,我再走几步就到了。”

    “我,再送你一段。”陆璘立刻道。

    施菀没再说话,又继续往家中走,陆璘才想着再说些什么,迎面却来了个打着酒嗝哼着小曲的人,他只好沉默下来。

    再走几步,却已经到了,施菀拿出了钥匙去开锁,一边道:“好了,大人快回去吧,再晚家中准备的饭菜该凉了。”

    陆璘没说话,看着她开门,然后进院中。

    在她将要关门时,他终究忍不住道:“其实当初,我对绿绮并没有别的想法,只有些主仆情谊,那些安排都是我母亲的意思,我从来没太在意。”

    施菀在院中抬起头来,朝他一笑:“我知道的,也都过去了,天不早了,大人快回去吧。”说完,关上了院门。

    第45章

    陆璘看着眼前的木门,觉得似有满腔的话被关在外面没能说出口,站了半天,心底渐渐升起落寞,无奈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五儿正将饭菜往房中端,一边催促道:“公子赶紧用饭吧,这么晚了,别饿坏了。”

    陆璘看看雨衫巷的方向,想着她此时兴许还在煮面,沉默着回了房中。

    五儿放下饭菜,要去拿椅子上的衣服,陆璘立刻开口:“等等。”说完,到他面前,将那件衣服接在了手中,看了看,自己放回了里间。

    五儿想了想,低头看看自己的手:真该死,他竟然忘了,公子的衣服何等金贵,自己这手粗糙,说不定还沾了油,怎么能去拿衣服呢,下次要注意。

    两天后,县衙升堂审案。

    诉状是陆璘新请的师爷送到珍娘丈夫陈有田手上,并劝说一番,承诺一番,让他答应来告官的。

    但陈有田如今已不能自如走路,若要从村里到县城,还要让人用板车拖过来,种种困难,陆璘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定会来。

    上午将之前排好的案子审完,到了中午休息时间,甚至连那收到牌票的丁管家都来了,陈有田还没来。

    陆璘在后堂问师爷李由:“陈有田今日会来么?你同他如何说的?”

    李由是安陆府学的廪生,再往下考,却是屡考屡败,到三十多也仍只是个秀才,这两年终于死了心,不继续考了,给人写个信、作个担保,或是去县学讲课维持生计。

    陆璘选中他做师爷是因为他还存有读书人的气节,以及虽屡试不第,却还能在安陆过得不错,熟谙本地风俗人情,以及对县衙、徐家乃至德安府都有了解。

    听他发问,李由回道:“我和他说大人是新官上任,及需三把火,而这徐家的走狗丁管家就是第一把火,只要他敢来,丁管家一定会被收监。还给了他十文钱,和他说若腿脚不方便来,便拿这十文钱去找个人送他来。”

    话音落,他突然道:“坏了,我不该给他钱。”

    陆璘没见过陈有田,但从许珍娘口中对他也有几分了解,说道:“他现在缺的不是钱,而是信心,他从有田到无田,到身残,一定想过走官府这条路,可却还是这样,证明并没有走通,他兴许会怀疑我们用心叵测,要不然为什么要给他钱让他来告状?”

    李由叹声道:“倒是我没想到这点,当时只担心他拖着两条断腿想来也来不了。”

    陆璘回道:“这也不怪你,没有那十文钱,兴许他还真来不了。”

    陆璘想起之前断过的几桩案子,也有人意图贿赂,但他从未收过,全是禀公执法,也得了些百姓的夸赞,说他是青天大老爷,不知这些名声有没有一点传到陈有田耳中,给他一些信心。

    正说着,杨钊过来道:“陆大人,徐仕派了家中的管家来,说咱们县学的教舍年久失修,总漏雨,他愿捐赠善款一百两,用来修葺教舍。”

    李由看向陆璘,陆璘回道:“徐仕有此善心我自然欣慰,等我将下午的案子审结了,便与徐府管家详谈。”

    杨钊佯装不知地问:“上午审了那么些,还有案子没审结么?”

    陆璘淡声回:“排在第五的,陈家村村民陈有田状告丁文孝一案,挂了号,还没审。”

    杨钊一副惊讶的样子:“可那人不是没来么,既然没来,难不成还等着他?”

    “村里离县城远,而且看诉状上,这陈有田还被丁文孝打断了腿,想来是行动不便,晚一些也是能体谅的。”陆璘说。

    杨钊心里知道,这位新知县是铁了心要从这丁管家开刀清查徐家了,他再劝也是无济于事,倒不如提早和黄盛等人合计一番,怎么把自己择出去。

    等到下午,今日的所有案件都审结,眼看都快到放衙时间了,陈有田终于来了。

    他年龄只有三十四,是正当壮年的男人,此时却瘦骨嶙峋,全身邋遢,垂着乱发,用手支着地瘫在公堂上。

    他沉声道:“草民有冤,求大人作主。”

    陆璘第一次看着陈有田,也是第一次面对一个普通百姓的苦难。

    这个人,不再是一个名字、一个讲述出来的冤屈故事,而是切切实实的一个人。他们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那个“水”,是全国赋税的来源,是一个国家正常运行的国本,但在京城、在朝堂上,却从不会有他们的声音。

    他们存在于政事堂那些奏疏卷册的数字中:某某县,农户两万一千八百二十二户,壮丁五万四千六百七十五;或是某某年,某某县水灾,三千余人卒。

    徐家的案子,就算上报,也只是一个霸占民田、压榨佃户、以强权欺压百姓而已,陈有田这个人都不会被上面所知道。

    静静听陈有田陈述完案情,陆璘便问一旁的丁文孝:“陈有田所指的这些,丁文孝你认吗?”

    丁文孝立刻道:“当然不认,大人,草民冤枉!那佃户的租子是一早说好了的,他要不认他别租地啊,认了不就得交租么?再说地也不是我的,我替主人家收租混口饭吃而已;那许珍娘自己想免租,跑来勾引我,我只是一时没把控住而已,毕竟那娘们儿风骚……听说现在还去杨柳店当婊子卖去了……”

    “你闭嘴,分明是你们逼的!”陈有田在一旁怒吼,几乎要爬过去打他,丁文孝朝陆璘道:“大人你看这瘫子,这得算一个咆哮公堂吧?”

    陆璘看向一旁李由,李由站上前道:“丁文孝,知县大人让你陈述案情,不是让你诋毁他人,你再这样谩骂污辱原告,可是要挨板子的。”

    丁文孝立刻道:“好好好,我忘了,那我说那许珍娘是做□□去了行吧?所以啊,这女人天生就是个淫荡下贱的,这她跑来勾搭我,我又早些年就死了婆娘,当时实在是忍不住是不是?结果这陈有田知道了,竟拿着锄头来我家要杀我……”

    馨济堂内已没了病人,施菀收了东西似要出去。

    枇杷问:“师父今天怎么走这么早?”

    施菀回:“我去看看县衙是不是还在审案。”

    “就是刚才刘老二说的那个瘫子告状的案子?我也去看看,一听就有冤情,不知这次这知县大人能不能查清案情,帮他讨回公道。”枇杷最爱看热闹,出门比施菀还积极。

    施菀是既想知道案情怎样了,又担心事情进展不顺利,想着等消息还不如去看个明白,所以与枇杷一同往县衙而去。

    到县衙时,外面早已围了好几圈人。

    公堂上,李由朝着丁文孝道:“朝廷有法令,田主与佃户,收租比例不得超过六成,而你当年对陈有田收的租子已到了八成——”

    丁文孝要说话,李由接着道:“我知道你要收的按额度是七成,但对他们家当年的收成来说就是八成,而且你还扬言陈有田对你不敬,迟早你要废了他、让他记得,然后你再去逼迫许珍娘,证据就是有人看见你在田梗上拦住许珍娘去路不让她走。

    “所以我有理由怀疑,你之所以一定要收八成租,就是冲着许珍娘去的,你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许珍娘这样一个柔弱又心疼丈夫的女子,一定会受你的胁迫。牺牲自己,全家尚有口粮,不牺牲自己,则是家人饿死。丁文孝,你威逼、胁迫许珍娘委身于你,也是强奸!

    “试问,一个恶霸对一个女人说,你若不从我,我就杀了你丈夫和孩子,从了我,我就放他们活路,女人走投无路而从了,难道叫存心勾引?”

    丁文孝大喊道:“我没逼她,是她主动勾引我,她去杨柳店做妓女就能证明!”

    “她去杨柳店,那是黄正鸿的案子,与你无关。”李由说,然后继续道:“按我朝律法,丈夫撞见妻子被人强奸,是可以当场将人打死而不受刑罚的,陈有田得知你欺侮自己妻子后,气盛之下拿锄头去你家,也属人之常情,然而直到此时你也丝毫不知悔改,竟让四个儿子一拥而上围殴苦主,若不是下死手,也不能将人双腿都打断,所以你这是蓄意重伤,以上种种,就算判不了死罪,也足够杖一百,流放三千里了。”

    这时陆璘抬眼,看到了堂下人群中站着的施菀。

    丁文孝一翻慷慨陈词,让堂下围观的人纷纷喊着要将丁文孝正法,丁文孝却仍然嚣张大喊道:“我不是强奸,分明是许珍娘勾引,她去杨柳店卖也是人逼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嫖过她的男人不都要判成强奸了?就她那样的下贱货,我才不会去……”

    陆璘知道施菀之前就担心许珍娘会不愿意告状,如今丁文孝在此污辱许珍娘名誉,对她更是刺伤,便立刻打断丁文孝道:“罪证已明,将丁文孝与其四子收监候刑,退堂!”

    衙役立刻来押丁文孝入监牢,丁文孝略压低了声音朝陆璘道:“知县大人,你等着,我们东家一定会来找你的!”

    陆璘不为所动地朝他道:“一百杖刑你恐怕受不了,若你知道他人犯下的罪行愿意供出,或许还能抵些罪,免几板子。”

    丁文孝愣愣看着他,想不明白为什么搬出东家来他竟不怕。

    而且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他供谁?难不成还真会打他一百杖?就他这年纪,八十杖都受不了吧……

    案犯被带下去,外面看热闹的人便纷纷散去,陆璘看着施菀也在人群中离去。

    这时陈有田问他:“丁文孝真能判杖一百和流放吗?”

    陆璘看着他的目光,沉默半晌,肯定道:“能。”

    这一刻他决定,无论后面徐家有怎样的后招,他都不会放丁文孝。

    他要让安陆的百姓明白,这县衙真的是明镜高悬、沉冤昭雪的地方。

    陈有田似乎从他的眼神里得到了信心,目光微微激动起来,趴在地上朝他磕了两个头,随后送他来的人走上前,艰难地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陆璘朝边上衙役吩咐道:“帮忙扶他出去。”

    衙役立刻上前帮忙,此时外面人影一晃,陆璘抬眼,就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妇人快步往旁边而去。

    那妇人戴着黑纱垂至腰间的帷帽,根本看不清面容,但陆璘却觉得她有些熟悉,而且安陆这样的县城不比京城,其实很少有贵妇人戴垂纱帷帽,毕竟不方便,就算戴了,也是乘车轿出行,不会是走路。

    下一刻陆璘便想起来,这是许珍娘。

    她知道了陈有田今天来告状,不愿上公堂,却又偷偷来了,而现在,她没进来看她丈夫,又会去哪里?

    “大人,丁文孝不愿在供状上画押,我看是等着徐家来救他。”李由过来和他说道。

    陆璘从许珍娘身上回过神来,不屑道:“无妨,等不到,他也就死心了。”说完吩咐:“你亲自去监牢中盯着,交待衙役将他们好好看押,任何人不得探监。”

    “是。”李由道。

    陆璘回到县廨内,问里面官员:“丁文孝还没有认罪,稍后我进狱中审问他,谁愿做陪审?”

    按律法,审问犯人不能只有一个官员,还须有陪审,这陪审,自然最好是县丞,但除了县丞,其他主薄、县尉,或是各房典史,只要在编官吏都行。

    杨钊此时回道:“陆大人,我今日下午便觉得头眼昏花,半边身子发麻,怕是有中风之兆,我得赶紧去找个大夫瞧瞧,就先回去了。”

    说着没等他回答,就收了东西慌不迭离开,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对了,那徐府的管家刚刚大概是等不了,已经走了。”

    县尉黄盛也立刻说:“刚刚有衙役来报,说之前那个杨湾盗窃杀人案的嫌犯似乎回村里来祭祖了,此人潜逃外地五年,我赶紧带人去看看。”说着也慌不迭离去。

    陆璘看向其他人,之前被他单独谈过话的典史低着头不吭声,陆璘正欲说话,脑中却突然想起来什么。

    他知道许珍娘去做什么,她去追施菀了!

    她不愿陈有田来告状,不愿在公堂上提起自己去了杨柳店的事,但今日,这些她不愿意发生的都发生了,她会怪施菀!

    陆璘知道乡下的百姓纯朴起来尤其纯朴,但愤怒起来也不会客气,至少他在安陆就断过无数起因为几棵菜、一把镰刀而争执、打架,乃至全家人械斗的案子。

    许珍娘若对施菀动手,施菀完全不是她对手。

    他不再叫人去做陪审,转身就往县衙外走去,上了马车,立刻往雨衫巷赶。

    到雨衫巷,他从马车上下来,才走近院门,就听见里面许珍娘的声音。

    “你之前是怎么保证的,说不会和别人讲,说会帮我,这就是你的帮?”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被丁文孝糟蹋了,所有人都知道我在杨柳店做□□、做婊子,我男人也知道了!”

    “我以为你是好人,结果你是要逼我去死是不是?”

    ……

    陆璘立刻进院门,果然就见许珍娘摘了帷帽,正指着施菀大骂。

    施菀站在院中,插不上话,也不知该怎么办。

    他上前道:“她不是逼你,她是在帮你,难不成你能瞒着你丈夫一辈子?”

    施菀此时也解释道:“我知道是我不对,说话没算数,只是知县大人要查徐家,不能无凭无据,要有苦主去告,所以我们才……”

    “金水镇罗平镇那么多苦主,怎么就只挑中我们家,就因为你认识我吗?我就不该相信你!”许珍娘说着,突然冲过来猛地将施菀往后推去。

    眼看施菀要被推得摔倒在地,陆璘立刻过来一把扶住她,人也被重力击得倒退了两步,随后他将施菀护在身后道:“这事是本官和你丈夫说的,也是本官让他去告官的,你要发怒,只管冲着本官来!”

    外面的刘老二听到里面声音也冲了进来,看着许珍娘道:“什么人,敢动县太爷,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抓去打板子?”

    许珍娘看看双目圆瞪的刘老二,又看看陆璘身上的官服,刚才对着施菀的气焰立刻就熄了大半,再也没动手,低下头嘤嘤哭起来。

    陆璘朝刘老二道:“你先出去。”

    刘老二只是个赶车的,刚刚却仗着陆璘的势呈了威风,觉得很有些意思,此时被陆璘赶出去有些不舍,只好看看许珍娘,出了院子。

    陆璘这时上前道:“此事我的确没经过你允许,但只有这样,才有机会让徐家伏法。”

    “他伏法了,那我呢?我男人会休了我,会连同我和女儿一起赶出去的……”许珍娘哭道。

    陆璘反问:“他为什么要休你?作为男人,是他没保护好你,没让你过安稳的日子,要不是他个性冲动易怒,也不会弄得瘫痪,让你无以为继,要去赚卖身钱。”

    许珍娘看着面前的知县发愣,她在杨柳店受了太多白眼,知道自己下贱、自己不堪,再也配不上丈夫了,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会有人说是她丈夫的不对,才让她走上这条路。

    似乎……她也是委屈的。

    而这个人,还是个当官的,是堂堂县太爷。

    她不禁又哭了起来。

    陆璘继续道:“他日若查清此案,我可以特批你们这些在杨柳店讨生活的女人迁居去别的镇,另分田地给你们,也能将你们贱卖给徐家的田地拿回来给你们,但前提是真的让徐家罪证确凿。

    “我知道你的顾忌,可不去告、不去碰这件事就好吗?你要继续在杨柳店做到什么时候?到你女儿长大了,和你忍受同样的屈辱?”

    许珍娘这时抬眼问:“真有可能将我们的田拿回来吗?”

    陆璘认真道:“我会用我的官职、我的身份,去努力做这件事,徐家尚且不知,但丁文孝已经关在监牢中了,无论如何,我会将他的罪名定下来。”

    许珍娘沉默许久,最后道:“如果他不认,我可以……去指认他,和他对质,就是他逼我的,他那时说我不同意他还要向我们家收九成租,我没有主动去勾引他。”

    陆璘回道:“好,此案的确需要你的证词,稍后两天我会送牌票去你家中让你来写供状,你先与你丈夫一同回家去吧,这段时间别去杨柳店了。”

    许珍娘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了。

    待她离开,陆璘转头看向施菀,道歉道:“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她会来找你,你没事吧?”

    施菀摇摇头。

    再看他,却发现他左侧胳膊上的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口子。

    “大人,你衣服……”说话间,又看到了他里衣上的血迹,这才惊觉他胳膊受了伤。

    “你受伤了?”施菀说着立刻去看刚才他扶自己的地方,那里有一棵银杏树,上面为晾衣服而系了圈铁丝,铁丝的接头上面隐隐有血迹,陆璘就是被这铁丝划伤的。

    陆璘看了看自己胳膊:“只是小伤,之前都没有感觉。”

    施菀又过来,揭开他被划伤的衣料看了看他胳膊上的伤,说道:“伤不大,但这铁丝上有锈,怕会造成破伤风,大人随我进屋,我给大人上药。”

    陆璘便随她进屋。

    “大人在这儿坐一会儿。”施菀一边说着,一边去开医箱配药,陆璘坐在了屋中的凳子上,看看她,又看看这屋里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进这院子。

    院中简洁也干净,从院门口处铺了一条青砖路到屋门口,两边都没有再铺,院子的左边只种了一棵银杏树,此时正长着新嫩的叶子;右边种了一簇金银花,枝繁叶茂,已经能见到花苞,在这簇金银花前方,还有一畦矮矮的,长着绿叶的植物。

    施菀拿了药过来,陆璘问她:“你院中种的那是什么?”

    施菀转头看了眼,说道:“是薄荷。”

    “薄荷?”

    施菀继续道:“当初院子里空着,不知种什么好,我平日很少做饭,种菜也吃不了,种娇贵的花草又没时间照料,所以就随手种了株金银花和薄荷,都不用管,可以入药,也可以当茶泡来喝。”

    她说完,看着陆璘伤口,犹豫一会儿,说道:“要不然,大人将外面的官服脱下来?”

    随后似乎怕他误会,又很快解释道:“我怕不好上药,也怕把药弄到官服上不好洗,这破伤风不是小事,若严重起来是有可能……”

    陆璘已然解了腰带,将官服脱了下来,又很快将里衣的袖子捋起来,露出胳膊。

    第46章

    施菀拿棉布打湿了水,给他清理伤口上的血迹。

    并不是很深的口子,只是一条浅浅的划痕,流血不算多。

    将血迹清理后,就用药粉一点点酒在伤口上。

    陆璘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替自己清理伤口,然后微微抬眼,去看她。她的样子很认真,也很熟练,一步一步,有条不紊,有一种大夫面对伤病的沉稳在里面。

    她的手是隔着他胳膊上衣料的,但偶尔,也会碰到他,让他感知到她手上的肌肤。

    很细很软,但有些微凉。

    他好似记得,她的手没这么凉的。

    他也曾……握过她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握着那手,自上而下地亲吻她,而她会很乖地将手躺在他手上,闭着眼,柔顺地任他做那些事。

    “伤口不深,我便不包扎了。”施菀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陆璘惊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刚刚竟当着她的面,在想那些……

    他立刻回神,强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她放下药瓶,继续道:“大人先不要将衣服放下来,待血干了再说。明天一早让人去药铺,我给大人开两剂药拿回去煎服。”

    “好。”陆璘说。

    施菀将棉布,药瓶都收拾好,再回头,就看到了陆璘放在一旁凳子上的官服。

    那是件绿色绸袍,胳膊上的口子正好朝上,她将那袖子拿起来看了眼,足有一指长的口子,非常显眼,只能修补好了再穿。

    他因救她而划破这官服,也不知好不好再新制,她有些歉疚道:“大人家中的丫鬟应该会针线活吧?回去补一补,应该可以,若没有这样颜色的线的话,我这里有,应该是同色。”

    说着她放下了衣服,去拿出房中的针线笸箩来,将两样绿色线比了比,拿出其中一只与官服颜色更相似的来。

    陆璘这时说:“她们都是附近村里的姑娘,大概不会太细致的针线。”

    施菀听了出来,他不觉得家里的丫鬟能将这官服补好。

    她之前在京城倒是学了很久的针线,花也能绣得不错,修补这一道口子的话,应该有把握能修好。

    沉默一会儿,她问:“要不然,大人在此等一等,我试试?”

    “好,麻烦你了。”陆璘很快回答。

    施菀将他官服拿到了自己这边,又端了张小几过来,放上针线笸箩,然后坐下,将官服放在腿上,穿针引线,开始补那道口子。

    陆璘在一旁看着她。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让他恍惚觉得他们还是夫妻,她陪他到了这安陆县城,替他缝衣服。

    过了一会儿,她微微抬头,他立刻别开眼,去看这间屋子。

    屋里除了最普通的桌凳,一点别的东西都没有。里间的卧房只隐隐能看见一角,空空荡荡,放着一张梳妆的旧桌,一只置物的木箱。

    再看她,也是布裙,头上只有一只木钗。

    “这里,是你买的是租住的?”他问。

    施菀低头看着眼前的针线,回道:“之前是租,租了两年,就凑钱买下来了。”

    陆璘想,不知这房价是多少,她手上那五百两买了房子,又还剩多少。她如此节省,大概是担心后面没有着落吧。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的声音传来,陆璘转头看向外面,正好与一条灰溜溜浑身带着泥浆的狗四目相对。

    “汪——”那狗看见他,警醒地叫起来。

    施菀喊道:“如意——”轻呵了一声,她却愣住了,问那狗道:“你在哪里滚的这一身泥?”

    如意不再管陆璘,摇头摆尾进屋来,施菀立刻道:“你别进来,等下把屋里都弄脏了。”

    她抬头将狗往外赶了一下,狗倒明白过来,没有进屋,在外跑了两圈,抖抖身上的泥,去狗盆里找吃的。

    陆璘问:“它叫如意?”

    施菀继续缝衣服,回道:“是的,丰子奕取的,他们做生意惯了,喜欢讨个吉祥,说要叫旺财,我让他换个,就换成了如意。”

    陆璘没再说话,无声看着那狗。

    没一会儿,施菀剪了线,将袖子翻过来看正面的口子,修补的痕迹倒不太明显。

    她将衣服递给陆璘:“好了,大人就先将就穿着吧。”

    陆璘接了衣服来穿,施菀便去了院子里,看着狗吃东西,然后道:“你这一下午去做什么了,掉哪里了?这天也冷,也不能给你洗,你就这么脏几天吧。”

    说完,起身去舀水浇起了院里的薄荷。

    陆璘不知道她是正好要去浇水,还是特地避开让他穿上衣服。

    其实他们也曾亲密过不是么?

    等他穿好衣服从屋内出来,施菀拿着水瓢从水桶边直起身来,朝他道:“大人胳膊上的伤虽然小,但这两天最好也别碰水,能好得快一些,明天记得让人去药铺拿药。”

    这是在送客了,陆璘点点头。

    随后他说:“若那许珍娘再来为难你,你马上去我家叫人。”

    施菀顿了顿,有些落寞道:“她怪我,理所应当,我只求她牺牲这些,能有一个好结果。”

    陆璘明白她的意思,深深看着她,承诺道:“我会尽一切努力的。”

    施菀回答:“多谢大人。”

    陆璘从小院中出去,回头看了看那半掩的院门,然后抬手,轻轻抚了抚左袖上那缝合的口子,才乘上马车。

    查徐仕一事,在县衙中举步维艰,但有她在,他却满怀信心与力量。

    陆璘回县衙时,县衙中官员早已离去,一人不留。

    他想了想,换下了官服,出县衙朝刘老二道:“去杨府。”

    杨钊知道陆璘来,已经躺到了床上,声称自己半边身子动不了,怕是真有中风之兆,并在床上一边呻吟着,一边向他告假,说这几天都去不了县衙。

    陆璘在床边看着他道:“杨大人这病来得真是时候。”

    杨钊叹声道:“谁知道呢……县衙这几日……就劳烦陆大人多担着了。”

    他的样子看着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的,但这样明着装病,又有些无所畏惧的架势,似乎想讨好陆璘,但真得罪了,也量着陆璘不敢把他怎么样。

    的确就算杨钊不配合,陆璘也不能将他怎么样,他收受贿赂,陆璘也要先将徐家正法了才能用徐家来咬出杨钊,既然在徐家这一步陆璘都无可奈何,那更谈不上对付杨钊了。

    陆璘直言道:“杨大人不去查徐家,甚至给徐家通风报信,是因为早已与徐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杨钊见他直接挑明,先愣了一下,随后躺在床上一副虚弱的样子断断续续道:“陆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徐家是安陆县的大户,下官是安陆县的官员,理所当然算作一家……甚至连同德安府也是一家。

    “德安府门口那座桥,便是徐家出资修的……还有每年的赋税,也是徐家顶了大半,官府只要随便收一收……就,就能交差了;前年水灾,要不是徐家组织人善后,开仓放粮食救济灾民……安陆县只怕没这么太平。”

    “是吗?既然是救济,那应该灾民得了好处,徐家损失了钱粮,怎么灾民的田都没了,越来越穷,徐家却坐拥大片良田,到第二年粮食更多了?”陆璘反问。

    两人都明白,徐家所谓开仓放粮不过是趁灾年上下打点,截住官府的救济钱粮,然后用粮食贱价购买百姓手中的田。

    杨钊回道:“但不管怎样,安陆县还安稳着不是么?陆大人出身不凡,京中有着那么大的靠山,您在此处,只用安安稳稳待上一两年,挣些资历,尚书大人自然会想办法将大人调回去,下官着实不明白陆大人为什么要这样折腾,到时候犯了错,受了弹劾,影响的可是大人您自己的仕途。”

    陆璘看着他没说话,杨钊想起刚才说话时忘了装病,却也不在乎了,又接着道:“抓一个丁文孝也就罢了,大人如果还要查徐家,下官看还是要和德安府知会一声,毕竟他家有爵位在身上。”

    杨钊一再暗示,陆璘当然明白,德安府和徐家也牵连极深。除非他能以一己之力撬动整个德安府,要不然就别想动徐家。

    陆璘看着床上的杨钊,说道:“杨大人想好了,过了今日,就不一定有陪审的机会了。”

    这的确是个大案,若成功查处了占地万亩的徐家,将是能上朝堂的政绩,主审官员是头功一件,可杨钊觉得陆璘太过天真,也把自己想得太蠢,就眼前的情形,显然是动不了徐家的,到时候他陆璘兴许还能保住官职,自己却肯定要成为那个担责的,他才没那么傻。

    杨钊连喘了几声气,有气无力道:“我倒是……倒是想,只是大人看我这样子……我家里人已经去请大夫,不知今年还熬不熬得过去……”

    陆璘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杨钊连忙在床上喊:“快送送陆大人。”

    隔天,德安府知府赵襄遣人来送请帖,邀陆璘去赵家一叙。

    陆璘心知肚明,赵襄为什么请自己。

    显然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关了徐家田庄管家的事,兴许也知道了自己想查徐仕的事,他要一探究竟。

    如果不是顾及着他的身份,赵襄作为他的上级,只怕现在已经因徐家之事质问他了。

    陆璘穿了身丝绸的锦袍,打扮得如在京中时一样矜贵,换了马车,改乘轿子,往赵府而去。

    德安府府衙就在安陆县内,赵府也离府衙不远,只是与县衙分属县城两端。

    到赵府,赵府下人见他如此气度,惊了一刹,立刻去院内通传。

    很快陆璘被请进府中,过了大门,赵襄从后院出来,热情道:“陆大人上次一见,都过了快两个月了,不知你在安陆还待得惯么?”

    陆璘轻笑着回答:“习惯,安陆是个安宁静谧的好地方。”

    赵襄回:“习惯就好啊,陆大人一定意外我为何叫你过来吧?”未等他回话,赵襄便笑着继续道:“我最近得了个好东西,看来看去,只有陆大人会品鉴。”

    说着带陆璘一道去了书房。

    “陆大人坐。”

    赵襄请他坐下,随后去博古架上拿下来一只红漆雕花的盒子,放于陆璘身边的茶几上,朝他道:“陆大人看这是什么?”

    陆璘打开盒上的盖子,发现里面躺着只白釉瓷葫芦型水注,质地细腻,造型精巧,称得上是水注中的上品,更重要的是,这水注似乎是老师的东西。

    文人雅士不只爱笔墨纸砚,也爱文房其他用具,比如笔架、镇纸,或是这用来加水磨墨的水注,而老师就尤为喜欢精巧的水注,最爱的就是自己出图,找民间大窑烧制,并在水注上题自作的诗。

    他记得这只水注就是老师的爱物之一,但有一年去江南却丢失了,叹息了许久,却原来到了安陆。

    他将那水注拿起来看,果然在底下看到了青州窑三个字,以及老师的题诗。

    这的确是老师的那只水注。

    赵襄这时说道:“这水注实在是做得精妙,前几天旁人赠与我此物时我还只是赞叹这做工,后来发现竟是王相公生前所有,一时不敢唐突,想来想去,也只有送给陆大人才合适,毕竟陆大人文采为天下之最,又是王相公的高徒,最有资格处置。”

    陆璘的确喜欢这水注,因为是老师的遗物。

    这水注虽然是上品,但不是古物,若拿去卖,也只比它本身价值多一点点,并不算贵重。

    赵襄送这东西给他,送的是情,而不是钱,且恰到好处。

    赵襄静看着陆璘,陆璘将水注放入木盒中,说道:“的确是老师旧物,让我一见便心有触动,这水注我收下了,多谢赵大人这番挂念。”

    赵襄见他坦然收下,便捋着胡子笑道:“陆大人喜欢就好,到陆大人手中,倒也算这水注的福气。”

    随后他又与陆璘聊了几句王仲怀,然后似乎顺口提道:“听说陆大人最近在审一桩案子,还牵连到安陆的大户徐家?”

    陆璘早知道他是为此事而见自己,回道:“是。”

    赵襄笑问:“怎么,陆大人才上任就办这一桩大案,可是成竹在胸?”

    陆璘摇摇头:“其实大人不找下官,下官也要来找大人,徐家虽称霸一方、鱼肉乡邻,却着实在安陆扎根已久,不好动,凭我这七品小官怕是奈何不了,所以下官想请赵知府出面监察,与我县衙衙门一同审理此案,到时由赵知府领衔联名上书,清查徐家。”

    赵襄吃了一惊。

    其实徐家的好处,他自然没少拿,他想陆璘一定知道,所以当陆璘要查徐家,他便开始不安,想着这到底是陆璘自己的意思,还是京里的意思。

    安陆与京城,千里之遥,京中的形势与境况也许事情都过了半年风声才传到安陆来,他不知道如今京里到底是怎样了。

    但显然陆璘能最快知道,因为他有个在中枢的爹,还有无数仍在京城的同僚旧友,这远不是他们这些地方官能比的。

    如果是陆璘自己的意思,他还能放手一斗,陆璘一个知县不可能在安陆翻天;如果是京里的意思,他就惶恐了,不知道接下来会是什么。

    但没想到,陆璘却要让他一起查徐家,不管陆璘是什么意思,但至少能肯定一点,陆璘不准备查到他身上。

    赵襄一脸沉重道:“徐家之事,我之前早有所耳闻,也想过查办,奈何徐家实在是……陆大人知道,徐家有爵位在身,京里又还有人。”

    陆璘不屑地笑道:“他京里有人,我们京里就没人么?”

    赵襄内心猛地一惊:查办徐家,真的是京里的意思?是陆尚书的意思?京里为什么要办徐家?

    陆璘这时道:“赵大人可知朝中如今是谁作主?”

    赵襄回答:“那自然是皇上和太后。”

    “不,是太后和赵相。”陆璘回答。

    赵襄见他如此直接,叹声道:“是啊,政事堂的议案都是先经过赵相,再送到太后宫中,这些年岁末,也是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竟还有人上书让太后仿武后之举,登九五之尊,可笑!”

    他这样说,也是讨好陆璘,因为清楚陆璘便是上书反对太后代皇帝受百官朝拜而被贬的。

    陆璘听他提起这事,倒没露出遗憾愤恨的神情来,只是轻笑道:“这上书不过是谄媚之臣讨太后欢心而已,其实太后虽干政却并没有武后的狠辣野心,太后与皇上也是母子情深,绝不会有武周乱唐之事发生,只是眼下暂且还是太后主政而已,但赵大人想想,皇上今年已经二十了。”

    皇上今年已经二十,母子不会反目,赵襄瞳孔一缩,他突然明白了陆璘的意思!

    皇上已经二十了,最迟不过两三年,再怎么说都要亲政了,到时候,朝中就要变天了!

    现在奉承太后与赵相的人会遭贬斥,支持皇上的则会受重用,比如……他面前的陆璘。

    陆璘继续道:“去年末,朝中贬黜了好几名官员,我就是其中一个,然后是钦天监段大人,礼部的周大人,这周大人可是曾经太子府的人,弹劾他的,正是御史台,赵相便是御史台出身,这御史台也不知是谁家的御史台。”

    赵襄努力分析着他的话。

    赵相出自御史台,所以御史台显然会听命于赵相,赵相想要他们弹劾谁,他们就弹劾谁,他们弹劾的,当然就是赵相不喜欢的。

    这些人里,陆璘是反对太后继续把持朝政的,周大人是以前太子府的人,那就是说,这一批人是支持皇上的人。

    这是两派在斗法,如今陆璘查徐家,只要成功,就能顺带着将徐家在御史台那位拉下马,皇帝党也就占了上风。

    而且,这分明也是一件大功绩,陆尚书再要将儿子调回京城,便是名正言顺。

    想明白这些,赵襄陡然兴奋起来:如果他与陆璘一起清查了徐家,岂不是拜了陆尚书的码头,同时又坐上了皇帝党的马车,将来皇帝亲政、陆璘得势,自己岂不是能青云直上?

    第47章

    赵襄自己是进士出身,但家境只是普通读书人家,他父亲是个秀才,祖上也就只做过知县而已。

    他为官以来,大的错没犯过,也不敢犯,一路老老实实的,在利州做了十多年知县,正好遇到这德安府知府的缺,算是仕途顺遂了一回,在四十多的年纪升作了知府。

    这辈子他就在金榜题名时与其他进士一起远远见过皇帝,就在进京考试那一年踏过京城的土地,从此与那贵气的地方再无缘分。

    多么不容易,副相的公子到了他治下,又是多么不容易,这公子给了他这站队的机会。

    赵襄决定赌一把,反正他这辈子也许只有这一次入赌局的机会,而且赌局赢面又如此大。

    拿定主意,他回道:“陆大人的话我明白了,徐家本受皇恩,却在安陆作威作福,以诸多不齿行径强占百姓田地,将人逼入绝境,只叹我从前胆小,慑于徐家威势,不敢查办,如今有陆大人执法在前,我这德安知府自然会全力支持。

    “大人要文书卷册、要吏员要兵马,我让德安府全全配合,只是此事是县衙开堂审案,又是陆大人忙前忙后,我哪里敢贪这头功,领衔上书,就由陆大人领衔,我府衙在后面配合着就是。”

    赵襄再傻,也不至于去抢陆璘的功劳,到时候陆尚书是给自己儿子升官,还是给他升官?但只要全全配合了,皇帝党、陆尚书、陆璘,自然会记得他。

    果然,陆璘也没有多谦让,随意推辞了几句,便接下了这主审和领衔上书的事。

    谈妥之后,赵襄定于明日一早前去安陆县衙,与陆璘一起审问丁文孝和杨柳店的黄正甫、常虎等人,最后查办徐家。

    从赵府出来,外面正是艳阳高照,碧空万里。

    陆璘望着那碧空,澄澈不见一朵云彩,辽阔得没有边际。

    京城的确有一心奉承太后或赵相的太后党,也有拥护皇帝的皇帝党,皇帝党这批人以从前的改革派为主,而陆璘是改革派领导者王仲怀的学生,所以大多数人都觉得他是皇帝党。

    但他的父亲陆庸是个稳坐如山、谁都不得罪的老好人,与赵相关系也不错,所以别人也觉得,他也许可以拉拢。

    但其实,他哪个党派都不是,也从没有拉帮结派祸乱朝纲的心。

    而今天,他假托皇帝党之名、父亲之威,以升官为诱饵,哄骗赵襄与他站到一起。

    他甚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收下赵襄的赠礼,也不去计较赵襄收了徐家多少贿赂。

    他变了,成为一个觉得自己一定会厌恶的人,但真到这一天,心里却一片清明。

    因为他知道,自己仍坚守着本心。

    施菀在药铺打烊后回家,步入雨衫巷,就看见前面的大通街。

    迟疑一会儿,她没进门,往大通街方向走去。

    今日又去了杨府看诊,奇怪的是不是杨夫人或是刚出生的小公子生病,而是杨钊。

    杨钊躺在床上,一副虚弱的样子,说自己头晕眼花,半边身子都是麻的,怕是中风。

    她赶紧给他看诊,听他说病情却是前言不搭后语,再看脉象,也并不像他说的病得那么严重的样子。杨钊最后说,不管怎样他总要卧床几天,杨夫人则委婉着让她诊断杨钊确实是中风,又让她给开些补身的药。

    施菀当然明白,这杨大人是在装病。

    她不知道他这装病的目的是什么,是不是和徐家的案子有关。

    觉得似乎要告诉陆璘一声,但总来找他,纵使她心中没有别的想法,总是不太好。

    如此犹豫着,到了陆璘家后门前,几次抬手,都没能将门敲开。

    要不然,明天带着严峻或是枇杷一起来吧,这样好一点。

    但万一杨钊装病这事很重要呢?会不会影响查徐家?

    站了好一会儿,她最后还是决定等明天带枇杷一起来造访。

    杨钊的确装病,但多半不为别的,只为躲避和推诿,倒不像十分紧急的事。

    如此想着,她转身正要离开,却听到一阵声音:“施大夫?”

    回过头,便见陆璘从轿子上下来,一身月白锦袍,玉冠革带,恍惚还是京城朗如日月的陆二公子。

    陆璘快步走到她面前,面露喜色道:“你来找我?”

    施菀倒是意外地问:“陆大人怎么从后门进?”

    陆璘回头看一眼来时的雨衫巷方向,笑道:“正好从德安府衙那边过来,也顺便……看看你门前的杏花,我总觉它们清雅秀丽,可惜已经谢了。”

    施菀点头道:“是的,桃杏李这些花儿好看,却都开不了多久。”

    随后很快道:“今日杨府又让我去看诊了,所以……”

    她看看陆璘身后的轿夫和五儿,陆璘很快道:“要不然进去说?”说着已经要去敲开后门。

    施菀立刻道:“不,只是简单的事,不必进屋。”

    陆璘回过头来看向她,见她仍然定定站在原处,一步也没往前走,便知她是打定了主意不进门去,只好朝身后几人道:“你们先进屋去。”

    待五儿与轿夫都进屋去,施菀才说道:“今日我去杨府给杨大人看诊,他好好的,却非要装中风,让我给开了些滋补的药,杨夫人还暗示我对外就称杨大人病了。我想着,他多半是因为徐家案子的事,怕影响大人查这案子,就过来说一声。除了这事,没别的了。”

    陆璘回道:“无妨,他装病就是为了置身事外,也让我没法查下去,但我已经说动了德安府的赵知府,他明日就会过来,待他过来,县衙这里就都会老实了。”

    说完,陆璘才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拿着赵襄送的那只白瓷水注,仍用红漆盒子装着,只是他毕竟爱惜,怕在路上被巅破了,所以一直拿在手上。

    此时怕施菀误会,他解释道:“是老师的旧物,赵知府特地将它送我,我明白他的意图,也知道他与徐家有往来,但我只是个知县,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所以和他说好了,他帮我一起查办徐家,我将案子只办到徐家,不牵扯其他人。”

    施菀温声回答:“查案与官场上的事我都不懂,陆大人按自己想的去做就好,大人向来在意王相公,得了他旧物也算是缘分。

    “那,我便先回去了。”

    说完她便欲离开。

    “施大夫——”陆璘叫住她。

    她抬头,他迟疑一会儿,说道:“要不然还是进去坐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施菀满脸认真地问:“大人有什么事?”如此问着,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

    陆璘再次迟疑,随后道:“我从十岁就被父亲送到了老师面前,是他一点一点教我,从文章,到为人,所以他对于我,算得上半个父亲,当年他病故得突然,我一时难以承受,想尽一切努力保护他的家人,所以……做许多决定没有考虑你的感受,你一定……有怪我吧?”

    施菀看他一会儿,最后笑了笑,摇摇头,“没有怪,我知道大人是怎样的人,也知道大人在意什么,大人只是做自己想做的罢了,再说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大人先去忙吧,我回去了。”

    说完,往雨衫巷而去。

    陆璘转身看着她背影,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他不明白她的想法,不知道她说“没有怪”是真的没有怪还是这样说说而已,也不知道她说“像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是用着怎样的心情,只是……她的样子莫名让他怅然。

    其实他还想说他对王卿若多半只是欣赏与熟识,因为她是老师的女儿,也想说她已经嫁人,和自己再没有往来,以及还有许多的话,许多的解释都没能说出口。

    什么时候,能有一个恰当的机会,让他将这一切说明白呢?

    第48章

    隔天,施菀又被杨家下人请到了家中。

    在药铺杨家下人说的是杨钊又犯头痛,到了杨家,杨夫人才说杨钊是昨晚喝过药后流鼻血,到今天睡了一晚起来,更是口干舌燥,嘴唇长泡,心悸无力,而且还真头疼了。

    施菀觉得奇怪,杨钊的症状像是滋补太过,她虽说是按杨夫人说的开了些滋补的药,但也不至于滋补成这样。便把了脉,问过喝药的情况,又问饮食,才知道杨钊昨天在家闲着,家里给炖了鸡汤,还加了只快放过时间的老山参。

    施菀说道:“杨大人正当壮年,并无体虚阳弱之症,吃些滋补药已经够了,再加山参老鸡汤,便会过于温补,不过杨大人也没有大碍,停了温补,再吃些清热下火的,过几天也就好了。”

    坐着的杨钊朝一旁杨夫人道:“就说你,眼看那山参生虫了,非要炖了让我吃,这不就吃出病来了?”

    杨夫人辩解道:“这哪能怪我,这得怪你自己,好好的要说自己中风,这哪是能乱说的,老天爷它就真让你生病。”

    他们争执起来,倒忘了施菀还在旁边,直言杨钊是装病。

    这时外面丫鬟进来道:“老爷,黄大人过来了,急着要见您。”

    杨夫人看看杨钊,轻问:“怎么办?”

    杨钊立刻躺到床上去:“让他进来吧,就说我在病中,就不能起身去迎了。”

    丫鬟离去,杨夫人又问施菀,要不要再给杨钊开些下火的药。

    施菀道开不开都行,杨夫人让她先开着,施菀便去旁边写药方。

    就在这时,黄盛进来了,大步往里走着,见了杨钊急急忙忙道:“你就别躺了,装什么装,和你说,赵知府到县衙来了!”

    杨钊最开始还想抵赖说自己没装,待听到后半句,就忘了前面的事,意外道:“赵知府到县衙来做什么?”

    黄盛冷笑道:“你猜也猜不到,来视察那个丁文孝案子的进展!并且受陆知县之邀,现在一起去监牢中审丁文孝了,关于他收七成租的事,还有他看管庄子的事,还带了书吏和府衙的三班衙役来,说是怕县衙人手不够,给陆知县任意调用,我这县尉都没事做了,监牢里守着的是知府衙门的人!”

    杨钊惊得病也忘记装了,立刻起身道:“这……什,什么意思,赵知府要和陆知县一起查徐家?”

    黄盛回答:“要不然呢?这到时候这么大一个案子办了,送上省城去,赵知府和陆知县是主理,咱们县衙的这些人算什么?那案卷文书签名都没一个,再大的功劳算下来,和咱们也没关系啊!”

    “可赵知府怎么会同意呢?我就不信他一点徐家的好处都……”杨钊说到一半,才想起旁边还有施菀,正好这时施菀也写完了药方,杨夫人向她道谢,领她一起去外面继续说杨钊的病情。

    但显然杨夫人是心不在蔫的,因为记挂着里面说话的两人,施菀心里明白他们要谈的事,便假装什么也没听到,再交待两句就走了。

    但到此时,她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来了。

    陆璘果然成功了,县衙的人开始慌了,有了德安府的支持,清查徐家的事便成了一半。

    杨府内,待黄盛走后,杨夫人从房间的角门处绕出来,问杨钊:“现在怎么办?这陆知县是什么意思?他是要绕开你们这些县衙的人,和知府衙门一起把这案子给办了?那到时候你怎么办?会不会……还办到你身上?”

    杨钊也头疼,他刚才和黄盛合计了半天,两人都心知肚明对方收过徐家好处,也都猜测赵知府收了,却想不明白赵知府为什么同意和陆璘一起办徐家的案子。

    他将这疑惑说出来,杨夫人倒很快道:“那还不简单,他给了赵知府更大的好处呗!反正他是尚书府的公子,真论起钱财来,也不一定比徐家穷。”

    “胡说八道,难不成他堂堂知县,为了办个案子,还去贿赂知府?”杨钊不屑道。

    杨夫人说:“怎么不可能呢,那你说赵知府为什么帮他呢,难不成突然良心发现,觉得徐家罪大恶极,要为民作主?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

    杨钊不得不承认,夫人说的这话是对的。

    他和赵知府没见过几次,但大约也明白赵知府是什么人,他哪有那决心和胆量查徐家?除非的确是有天大的好处。

    比如……陆璘答应他,只要办成了这案子,就和他爹说好话,然后给赵知府升个什么官?

    对,这太有可能了,陆璘可是有这条件的。

    更何况,既然他帮陆璘,那陆璘也可以投桃报李,但凡案件中有涉及到赵知府的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遮掩而过,赵知府又是何乐而不为?

    想明白这些,杨钊就觉得很有可能了,所以他又该怎么办?

    “把你收的徐夫人那些首饰都拿出来。”杨钊说。

    杨夫人一脸警惕地问:“拿出来做什么?”明显很宝贝那些东西。

    杨钊厉声道:“当然是去退了,能退的都退。”

    “这怎么就要退了,这……她送我,只说是与我亲近,又没让你帮忙做什么贪赃枉法的事……”

    “给他通风报信不算吗?”杨钊更严肃起来:“现在不退、不和他撇清关系,到时候他进了监牢,审问起来一通攀咬,说给了我多少好处,我给他办了多少事,我别说官了,命都可能丢,那点财物又算什么!”

    杨夫人百般不情愿,嘀咕道:“你之前也是这么说的,说帮着陆知县查徐家要丢官。”

    “那是因为当时我不知道陆知县有这么大能耐,能把赵知府搬来。人知府的眼界肯定比我高,消息也比我多,看得比我远,他都帮忙,我怎么能等着送死,你没看连黄盛也慌了。”

    杨钊一边说着一边又叹息:“是我错了,我错了,我怎么就没想到,陆知县是什么人,那可是尚书府的公子、王相公的学生,京城里来的四品官,人家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听过,还能比我这个八品芝麻官蠢?”

    越说他越觉得懊恼,已经自己动手去翻杨夫人的首饰。

    杨夫人看着心疼道:“这都是妇人家自己来往送的小玩意儿,你要送回去,就送你那里收的东西就行了吧。”

    “你放心,我那里收的我也一样都不会留着,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东西还回去,再和陆知县去说说情,帮着一起查徐家。幸好,我知道徐家一桩罪,他们家儿子逼死过一个老汉,我拿这个事去和陆知县说说好话,探探他的口风,能不能放我一把。”

    杨钊此时头也不晕了,嘴也不痛了,整个人都警醒精神起来。

    杨夫人看出这事的确紧急,终于是接受了,心疼地看着那些还没捂热的首饰被拿走。

    几天后,施菀在药铺给人开药,来人是个衙役,一边看着她写药方,一边道:“施大夫这字写得真好看,我要是你,我就去县衙门口摆摊写状纸了,现在帮人写状纸一份都能有十文钱,还写都写不完。”

    施菀好奇地抬起头来,枇杷早已开口问:“怎么写状纸能赚这么多钱?有这么多人告状吗?”

    那衙役问:“你们还不知道?”

    施菀问:“怎么了?”

    衙役说:“前天县衙门口张贴了告示,说县衙现在在查那徐家的老爷,徐仕,还有杨柳店的黄老爷,有与这两家有关,但从前投告无门的冤情,都可以去衙门递状纸告状,衙门查清后,会给苦主公道。

    “我听衙门里的兄弟说,知县大人说了,徐家的田多半是强占的,到时候都要还给原主,比如什么按七三或是八二收的租子,或是低于三两一亩买卖的田地,不管原主是不是自愿卖的,都属于强买强卖,统统无效,都能还给原主。

    “这不告状的就多了吗,所以就都要写状纸了,咱们县城才几个讼师,哪能够,所以现在只要能写字的都去帮人写状纸了,我看连算命的这几天都把幡子换成‘代写状纸’了,那字写的跟狗爬似的!”

    听衙役说完,在他身后排队看病的人便惊道:“真有这事?我有个姑母在金水镇,田正好是三两一亩贱卖给徐家的,还正好是收七成的租子,那日子过的,就差去要饭了,这不是正好可以告状么?”

    衙役回答:“千真万确,不信你去县衙门口看嘛,赶紧找人写状纸吧!”

    “上次我经过县衙,好多人在那儿围着看,我想着能有什么好看的,没去凑热闹,原来是这事!”药铺另一人道。

    大家纷纷为这事议论起来,施菀朝那衙役道:“你若看见县太爷了,不如给他提个建议,将告示满县城贴得多一些,再找人去下面村子里敲锣打鼓告知,这样应该不会有人不知道。”

    “这倒是,我去看看有机会见到县太爷了就献上这么一计。”衙役高兴道。

    施菀知道事情进展顺利,为之高兴,等下午歇了诊,也跑去县衙门口看了看,果然太阳都要落山了,还有人支着摊子在那儿代写状纸。

    她过去,那摊主问她是不是要告状,她摇摇头,去看布告栏。

    上面果真是写着,有冤情者,即日可到衙门递状纸,县衙会尽快一一审理核实,还百姓公道。

    看了一会儿,却见陆璘从县衙内出来。

    她只是来这里看看案情的进展,也没有别的事,想了想,便往布告栏后站了站,避开了他的视线。

    与他一起出来的还有杨钊。

    两人一边走着,一边在谈论着什么,到近了一些,便听到杨钊在问陆璘:“徐家隐瞒人口算下来有上百人,但登记人口还是三年前前任税使的事,他已经病故了,现在的税务司只是核查,这……要将他们都抓来审问么?”

    “不用吧,一个小小的税使,如何能担待得了整个县的法纪清明,将这事记在前任税使身上吧。”

    “还有,下面人说城里还是有人不知道可以来告状的事,不如将告示多贴几条街道,再去乡下村里敲锣打鼓告知,他们不进城,也不识字。”

    “这个提议不错,我整日尽快衙门的事,倒忘了这个,杨大人你将这事安排下去。”

    “好。”

    ……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县衙外走去,却不是各回各家,而往东边而去,好像不准备放衙,仍是去办公。

    施菀知道杨大人现在应该是乖乖被“招安”了,心里大约有些明白陆璘的做法,便是清算徐家,而对安陆整个官府则是能放就放,不受牵连。

    她心想这似乎也是最合理的处理方法,便放心地背了药箱,往雨衫巷而去。

    到家没一会儿,霍大娘家的小孙子狗儿却来找她,和她道:“菀姨,我今天看见有个人从你家门外往里面看,我问他,你是谁,他骂我死小孩,我说你是小偷,要偷东西的,我要去告诉我奶奶,结果回去我奶奶不在家,再出来他就走了。”

    施菀奇怪地问:“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像小偷吗?”

    狗儿回答:“一个男的,丑,长得有点像我大伯。”

    施菀忍不住笑道:“不能这样比喻,你大伯是好人,你是说他年龄和你大伯一样还是长得有点像?”

    “年龄像,长得也像,有点瘦,有点高,看着凶。”狗儿说。

    施菀奇怪道:“难道真是小偷?可我家也没养鸡。”

    县城里的小偷爱偷金银珠宝,但这是去有钱人家,去普通人家就是偷鸡,可她刚好没养鸡。

    她看了看院子里,发现如意又不在,这大黄狗最初用绳子系着它,就老实了几天,后来熟了,便天天不着家,只晚上回来吃顿饭,歇一夜,第二天又跑不见了。

    狗儿这时说:“我想起来了,他是个跛子,走路就这样——”

    说着他就开始学起来,一瘸一拐的。

    施菀被他学得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突然想起来一个人:张大发。

    她很久没见这个人了,但上次从三婶家回来,唐大娘和她说张大发和人打架自个儿把腿摔断了,会不会……这人就是他?

    施菀回忆张大发的样子,觉得他在身形上还的确和狗儿的大伯有些像。加上上次他去县衙告状的事,又扬言要去德安府找人,倒真有可能打听到她的住处,找过来。

    所以他在这儿是要做什么?难不成还要强闯进来不成?

    这一家人,是任何事都有可能做出来的,当年他们家便抬着他儿子的尸体在爷爷家门前哭嚎,一口一个“人在做,天在看”,“做人要有良心”,颠倒黑白,说得声泪俱下,指责爷爷医死他家儿子。

    第49章

    狗儿见她不说话,很快道:“菀姨,你记得把你们家值钱的东西藏好,我去玩了。”

    施菀回过神来,连忙道:“你去吧,今天谢谢你告诉我,等明天,我给你带根糖葫芦回来。”

    “真的?”狗儿兴奋道。

    施菀点头笑:“真的。”

    待狗儿离开,施菀便陷入隐忧中。

    到天空越来越暗,夜幕降临,她心里那份隐忧便渐渐放大,最后变成紧张与恐惧,让她睡不着觉。

    如意傍晚就回来了,被她挡住了狗洞,怕它晚上再跑出去,她也早早就落了栓,外面院子的门,里面屋子的门,还用桌凳抵了好几道。

    然后她便燃着灯,坐在床上,迟迟没办法闭上眼睛入睡。

    遥远的回忆闯入脑海中,她又想起那个清雪庵的夜晚,身边没有一个人,脚步声一点点靠近,她赤着脚,恐惧地躲在后院中。

    哪怕多年后想起来,都觉得冷。

    她在床头缩住了身体,用被子将自己裹住,然后又起身将家里的剪刀和菜刀放在了身边,再重新用被子裹住自己,坐在床头,一动不动看着房里的油灯。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更夫的打更声,这是二更了,亥时。

    这种声音让她心里安稳了一会儿,觉得这夜很平静,更夫在县城里走动,一切都好。

    可是当更夫的声音渐近,又渐渐远去,就没有声音了,夜又重新回归寂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熬得想睡,也曾试图躺下来睡觉,可一闭上眼,眼前就是那韦大人或是张大发的模样。

    这样的感觉太难受,她只好又爬起来,仍然看着油灯的光芒等着。

    然后,霍大娘家的鸡打鸣了,应该是要到三更了。

    这是最最夜深的时候,所有人都睡了,也是恶人歹徒出没的时候。

    她更加不敢闭眼,全身戒备地坐着,结果不一留神,却发现油灯的光芒越来越小,灯盏里竟没油了。

    怕这微弱的光芒灭掉,她立刻去拿了油罐加油,所幸在油灯灭掉前又加上了油,然后她放回油罐,继续上床去等着。

    这时就听到了更夫的声音,果然是三更了。

    三更了,下一更才是四更。

    这是最难熬的两个时辰,她也越发困倦,但稍稍有点睡意,又会马上惊醒。

    后来没办法,她索性到桐油灯前看起医书,用来打发些时间。

    医书其实早就看过了,但重看一遍,怎么也比坐着发呆好过一些,看着看着,偶尔也能忘记心中的恐惧。

    当一本书看完一半时,四更的更鼓总算响起来。

    施菀的心里稍稍有了些希望,因为四更来了,五更也就快了,五更时,天就快亮了,很多人也就起床了,譬如做早点的,或是准备出城门办事的,而霍大娘一般是五更一过就起来了。

    她继续看着书,继续等着,最后困得没办法,竟趴在桌子上睡起来,可才睡没一会儿,就被冻醒。

    毕竟还是春日,半夜里有些冷。

    她放下书去床上,试图睡着,却又清醒得睡不着。

    直到五更天,更夫响过更鼓,鸡鸣一阵一阵,她心里放松了,倒能睡着了。

    等到天亮,天光从窗外透进来几丝光芒时,她又按平时的时间醒来了,算下来睡了一个多时辰。

    本想再赖一下床,可药铺早上是最忙的时候,她没提前告假,直接不去实在不好,又想起油灯昨晚燃了一夜,不知多费油,便起来熄了灯,梳洗好后去了药铺。

    强打精神忙完一上午,总算清闲下来,施菀去了丰氏绸缎。

    丰家以做绸缎与细布起家,后来也开了丰氏胭脂与丰氏金铺,但做得最好的还是丰氏绸缎,在德安府和省城都开了分店,由丰子奕他爹在打理,而安陆的几家店则都是丰子奕照料。

    施菀只知他没事总会在几家铺子晃悠,所以第一个便到了绸缎铺。

    但绸缎铺却没见着她的人,店里掌柜也认识她,告诉她丰子奕今日和外地一个老板谈生意,去了附近酒楼。

    施菀便去那酒楼外面等,好在只等了两刻左右,便见丰子奕送一人出来,两人又客套好半天,到那人离去,丰子奕一回头,就见到等着酒楼外一棵梧桐树下,正看着自己的施菀。

    他惊了一下,立刻到她面前:“菀菀?你怎么在这里?”

    施菀回道:“我有事找你,去了你们绸缎铺,彭掌柜说你到了这里,我就来了这儿。”

    “等了多久?”丰子奕立刻拉她进酒楼去:“你让店小二给我带句话,我正好早点送走那扬州人,也不是多好的货,还啰里啰嗦的。”

    说完,他见施菀神色不好,脸上也没精神,便低声问:“怎么了?什么事?”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自己有些担心。”施菀回答。

    她明白,就算狗儿说的人是张大发,张大发也只是在她门口看了一下,也不见得会怎么样。

    她只是想起了那韦大人,想起了那清雪奄的往事,才心神不宁而已。

    丰子奕说道:“看你的样子就不像小事。”说着朝店小二道:“刚才上的菜再给我上一遍。”

    施菀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不用,你都吃过了,我没胃口。”

    “没事,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吃不完扔了。”丰子奕说。

    施菀还想再劝,店小二却已经进厨房报菜去了,她只好作罢,和丰子奕一起进了雅间。

    到房间内,施菀才说自己找他的原因。

    她说了张大发的事,然后道:“我昨晚一夜没睡,总怕会有人翻墙进来,想了一夜却也想不到办法,他没做什么,也不能报官,可我就是害怕,不知能找谁,才想来问问你……”

    怕丰子奕觉得她想太多,她又解释道:“我以前在京城遇到过一个……坏人,差一点逃不过,所以总会担心。”

    丰子奕极少听她提起在京城的事,不清楚她在那里过得怎样,但也知道她过得不好,却没想到还遇到过这样的好色之徒。

    那张大发也是他的心头恨,想到他竟真在她家附近鬼鬼祟祟,便更是气极,怒声道:“干脆,我去杨柳店找几个地痞,给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打他一顿,把双腿都给他废了,他也就老实了!”

    施菀连忙拦住他:“你别胡说,打人是好玩的么,万一出人命,万一那些人供出你来……”

    “那怎么办,你在明,他在暗,他好好的去你家附近做什么?当然是有歹心,你又是一个人住。”丰子奕说。

    施菀也不知能怎么办。

    这时丰子奕道:“要不然你暂时搬去我姐家住,正好我姐夫出远门谈生意去了,就我姐一人,你还能陪陪她。”

    施菀摇头道:“我也没遇着什么事,怎么能麻烦人,再说你姐家离药铺太远了。”

    “那至少今晚别回去了,难道你每晚都点着灯坐一夜么?”丰子奕问。

    施菀叹息:“今晚叫我坐一夜我也没力气了,我到现在头都是疼的。”

    “那今晚就去我姐家,或者去我家。”丰子奕说。

    施菀看他一眼,他连忙道:“我出来住,我去铺子住。”

    施菀想了想:“要不然我就在药铺住吧,严峻和另一个学徒在一起睡,那学徒正好这几天回家去了,我让严峻去我那里睡,我在他床上睡。”

    “然后第二天一早,左邻右舍看见你徒弟从你屋里出来?”丰子奕不乐意道:“有这好事怎么不找我呢?我去你家睡吧,你睡我床,我那床肯定比你徒弟的大。”

    施菀闭嘴了,丰子奕说的是对的,左邻右舍只会看见一个男人从她屋里出来,也不知道内情,到时候引起风言风雨就不好了。

    枇杷在药铺也是和药铺家的小丫鬟一起在睡,并没有多的位置。

    这时店小二上菜来,丰子奕给她舀了一碗鱼汤,说道:“扬州人吃得清淡,给他点的菜都是清淡的,正好也适合你,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吃饱了回去睡一觉。”

    施菀没胃口,但确实早上没怎么吃,现在也饿了,便老实喝起鱼汤来,喝了两口道:“我回去也不知能不能睡着。”

    丰子奕说道:“先换地方睡,这是第一步,不能冒险,但也不能一直躲着,得想办法。”说完又补充道:“你就先别想了,你先休息,我来想。”

    施菀一边吃着,一边说:“我也想不出办法,我唯一能想的办法就是找你看看有没有办法。”

    丰子奕看着她笑道:“这就对了,你遇到任何事都找我,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再受他欺负的。”

    他只可惜七年前他不认识她,如果认识,她也不至于孤立无援,要去京城找那个什么人,虽然他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人,但依然不妨碍他每日无事就将那人咒上一遍。

    如果不是他,菀菀不会心灰意冷回到安陆,如果不是他,她也不会一副断情绝爱的样子,正是因为那个人,才让她死了那份求姻缘的心,也让她死也不愿再嫁人。

    待施菀吃了一会儿,丰子奕说道:“我想了想,从你们村到县城,一定要坐渡船是不是,而且船家总是那个老人家,我就给些零钱他,让他如果见到张大发坐船来县城,就到铺里来告诉我一声,这样我们至少知道他是在县城还在是村里,等他下次再来,我们就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施菀觉得这个办法好,这样至少不用一直提心吊胆等着,白天就算知道他来了也没事,到了晚上,也能提前防着。

    “那我等一下就去找船家说好。”施菀说。

    丰子奕拦住她:“你都累成这样了,去什么去,我去找。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让人去盯一个老头,难免让人乱想,我去就好一些。”

    施菀想想的确是这样,便没说话,最后道:“我不是姑娘家。”

    丰子奕看着她笑:“那你怎么这么像小姑娘,最开始见你,我就想这姑娘二十不到吧,还会治病吗?一定是骗子,现在见你,就想十八岁的小医仙,也就我们安陆有。”

    施菀笑道:“你一天不耍嘴皮子就不习惯是不是?”

    丰子奕笑了一会儿,又和她说:“但我还是觉得,你就先住我姐那里,早上我派辆马车去接你,到药铺也要不了多久,这样至少你能心安,我也放心。”

    施菀最初自然是不愿麻烦别人,但来回想了几圈,实在没有地方能去,自己也确实怕一个人待家里,犹豫一会儿,答应下来。

    丰子奕高兴道:“那我等会儿带你去她家。”

    施菀说:“我先去备点礼,药铺里到了一批新鲜的冬蜜,我给她带两罐过去。”

    “不用那么麻烦,冬蜜多贵,我给她带点胭脂就行了,她喜欢这些。”丰子奕说。

    “你要送什么是你的事,我知道丰姐姐与她婆婆都喜欢吃蜜枣蜜糕,正好让她送一罐给婆婆。”

    丰子奕知道她向来倔强,便也不坚持了。

    如此说好,施菀暂且就住到了丰子奕出嫁的姐姐家,每日早些起来走到药铺去看诊。

    从船家那里得到的消息,张大发前一天下午就回去了,一直没坐船,本以为他那天只是一时兴起去偷看,结果又过了几日,船家来了消息,说他进县城了。

    听到消息,施菀并没有之前那么紧张,但也不知他来县城做什么,又不知要躲到什么时候去,终究不是事,没想到丰子奕却早已想到了办法。

    他要让张大发吃一次亏,所以想引蛇出洞,于是当天,把施菀家院门给拆了,就用个木板挡着。

    张大发如果再偷偷来看,就会发现施菀家门坏了,如果他有歹心,就一定会夜里再来,然后等他进来,丰子奕就让人将他打一顿。

    施菀不习惯用打人这种方法来解决问题,但想来想去,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最后就同意了。

    到了晚上,不只有丰子奕,还有丰子奕家中两个小厮,施菀药铺里两个徒弟严峻和枇杷都在,大黄狗如意也特地牵去了药铺,几个男人就趴在桌子上守着。

    施菀和枇杷被安排在里间,有床可以睡,枇杷心大,也不认床,一躺下就睡着了,施菀却不太睡得着,只睁眼躺着。

    两声更鼓后,又不知过了多久,霍大娘家的鸡开始打鸣了,竟已是三更。

    张大发是不会来了吗?

    如果他来,倒好一些,如果不来,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就在施菀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时,外面传来一丝动静。

    她立刻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

    是那种,一下一下的脚步声,和多年前一样,只是很明显一只脚轻,一只脚重,他真的来了。

    但下一刻,她又听到另一阵脚步声,是正常的。

    难不成还不止他一个人?

    施菀立刻紧张起来,连忙去推醒桌上趴着的人。

    黑夜里没点灯,没想到桌上那人正是丰子奕,知道等到了,便连忙去推醒另外几个人。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随后就是门栓被拨动的声音。

    丰子奕将施菀推到了里间,自己和其他人守在外面。

    拨门声一直在持续,这门栓其实是有插销的,以前都会插住,但今天是特意没有插。

    没一会儿,门被拨开了。

    丰子奕、严峻,还有两个小厮一拥而上,朝外面的人打去。

    施菀这才意识到屋内还黑灯瞎火,连忙去点灯。

    等她摸到灯,点燃,端到外间来,才发现四个男人早已将进来的两人打倒在门口,丰子奕与严峻都拿着凳子往那两人身上猛砸,地上的两人一动不动,竟不知是死是活。

    施菀连忙道:“你们停手,快停手,别弄出人命了!”

    直到她喊出这声,丰子奕还往地上一人的背上砸了一凳子。

    几人停了手,丰子奕问:“张大发?”

    地上没人回应,施菀生怕他们死了,好在有一人缓缓撑起了身子,抬眼看着面前的人。

    那人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丰子奕回:“什么人,你爷爷!”说着提起那人的头发看了一眼,发现不是张大发,又提起另一个的头发看,正是张大发,只是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几乎要认不出来。

    “说,进来做什么?”丰子奕问。

    张大发根本说不出话来,似乎已经被打得半死。

    另一人回答:“不,不做什么,就是喝多了,走错了路……”

    “走错了路?”丰子奕冷哼一声,又拿起凳子在他身上砸了一下,“爷爷让你走错路!”

    施菀连忙去拉丰子奕,示意他别打得太狠,她已经看见地上流了不少血,实在担心。

    严峻这时问:“要不要带他们去见官?”

    丰子奕看看施菀,摇摇头:“算了,报官也不能把他们怎么着,传出去不好。”

    的确,他们虽是偷摸着进来,却是什么都没做,反倒被打了一顿,报官了不会有任何惩处,反倒让人传得风言风语。施菀本就是个独居女人,惹上这样的事总是不好。

    丰子奕便对着地上两人道:“下次再来,别怪你爷爷不客气,现在给我滚!”

    张大发本就伤了一条腿,因为在前面,被打得更重,他旁边那人年轻一些,缓缓爬起来,然后扶了张大发,看了屋内几人一眼,踉踉跄跄往外走去。

    等他们离开,丰子奕拍拍严峻的肩道:“小伙子看不出啊,看着不爱说话,打架还挺狠。”

    严峻有些别扭地将肩膀躲开,不屑道:“他再敢打师父的主意,我杀了他都有可能。”

    丰子奕笑笑:“我量他是不敢了,这一下,估计半年都是爬不起来的。”

    说完看向施菀:“好了,这下没事了,你和枇杷再去睡会儿,我和他们等到天亮给你把院门给装上。”

    施菀回道:“这么闹一通,我哪里睡得着?你们饿了吧,我去厨房给你们煮点面吃。”

    几人熬了半夜,又打了一架,确实饿了,也没有睡意,就点灯在屋里说起话来。

    后来各自吃了一碗面,打了会儿盹,天便亮了,几人帮施菀把院门装上才回去,严峻和枇杷也去了药铺。

    施菀早在前一天告了假,回到床上睡了几个时辰,再次醒来,日已上三竿。

    她到门口,才发现黎明时看不清,现在再看,门口竟是一地的血。

    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在这种情况下,男人们打起架来是没有轻重的,虽说他们特地没拿利器,只拿了两根棍子,用凳子砸,但张大发与另一人到底被打得怎样,还并不知道。

    施菀也怀疑那另一人就是在知府衙门当衙役的那个,听说还是个捕快,也不知……

    她总有些心难安。

    特别是想到那人走之前还仔细看了丰子奕他们一眼,施菀总觉得他还有后招。

    万一他们就说是喝醉走错路呢?就可以被人打得半死?

    他们可以越过县衙,直接去府衙报官吗?如果是那样,知府会不会因为认识府衙的捕快而偏袒他们?

    想来想去,施菀还是决定去找一趟陆璘。

    丰子奕觉得没事,但她还是担心他们因为她而惹上官司。

    她知道最近陆璘还在忙着徐家案子的事,所以特地等日落才去他家,却从长喜口中得知陆璘今日去了德安府,不知什么时候回。

    她只好回去,和长喜说自己晚一些再来。

    等到傍晚,外面院门被敲响,她去开门,竟见陆璘主动来找她了。

    见了她,陆璘问:“最近我在忙县衙的事,倒是许久没见过你了,长喜说你找过我?”

    施菀忧心道:“是有一件事,陆大人要不然……进来说?”

    陆璘脸上露出一抹轻笑,点点头,依言进院门去。

    施菀这才说道:“陆大人,我想知道,如果有人擅闯民宅,被人打成重伤,这算谁的过错?”

    陆璘意外她会问这个,说道:“那人擅闯民宅是为什么呢?闯进来做了什么?”

    “就是……什么都没做。”施菀说着领他到屋子的门口,“大人看这里。”

    陆璘一眼就看到地上满满的暗红色痕迹,特别是门槛上,尤其清晰,连忙问:“怎么了?这是血?”说着又仔细看她身上,并没发现她身上有受伤的迹象,甚至连院里的黄狗都是好好的。

    施菀知道他是误会了,很快回答:“不是我的,是张大发的……”

    她将事情经过说了出来,解释道:“当时丰子奕说这办法时,我只觉得似乎可行,但没想到他们会将人打得那样重,实在是黑灯瞎火,心里又紧张……当然,其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两人伤得怎么样,我就是担心。

    “我们没报官,但如果他们去报官呢?说是什么喝醉了,走错路,或是其他什么事才进来,结果挨打,丰子奕严峻他们会不会因此而担上个打人致重伤的罪名?”

    陆璘看着施菀,心中情绪复杂,久久无言。

    他最近的确忙徐家的案子,没见过她,却没想到,她竟遇到了这样的事,那张大发竟真的胆敢来找她。

    而且,她遇到这事,第一个想的是丰子奕,由丰子奕安排住处,丰子奕替她想办法,然后是药铺里的徒弟……这样大的事,但从头至尾,都与他无关,哪怕他离她这么近。

    她说的那个不敢入睡的晚上,没来找他;第二天也没想找他求救,找的是丰子奕。

    直到现在,因为担心这件事违乱法纪,担心张大发报官牵连到丰子奕,才来找他。

    换言之,找他就是为了丰子奕。

    他因她遇险而心疼、怜惜,又因她将他剔除在外而意外、失落。

    第50章

    “莫非,这事真的很麻烦?”见陆璘神色凝重,施菀担心地问。

    陆璘连忙摇头:“不是,真到了公堂,是要问他们二人身份、与你有什么渊源的,那张大发以前就逼迫欺侮过你,之前还在你门前窥视,这有人证,然后大老远从村子里乘船来县城,显然也没证据证明喝过酒,所以若说醉酒,就是胡说八道,他们就是蓄意作恶而已,无法诡辩。”

    施菀放了一半的心,又问:“那如果他们伤太重呢?状告丰子奕,他会不会受影响?”

    陆璘说道:“那你就和他说,让出手的几个人一口咬定以为是江洋大盗,惧怕之下失手误伤,没想到将人打到重伤。”

    施菀明白,若说前面陆璘向她解惑还算合情合理,到现在就是在教他们说假话了,是确确实实的徇私,让他这个官员做这种事,她有些歉疚,认真看着陆璘道:“谢谢大人,这事是我们考虑不周,惹麻烦了。”

    陆璘眼中落寞,回道:“这不是你们惹麻烦。虽说是你们先下手为强,打了他们,但若不这样,你又能拿他怎么样?真要等到他成功闯进你屋子,做了什么欺负你的事,那痛苦的就是你了,所以与其那样,倒不如自己做一回恶人。”

    单是说起这事,他就难以想象那张大发闯进施菀屋中的情形,虽然那人瘸了一条腿,但哪怕如此,他有备而来,一个弱女子也不是他的对手,甚至他还叫了帮手,是准备□□她,还是准备强掳她?

    他不知道,但无论是什么,都让他觉得心惊胆寒。

    他对丰子奕的确有近乎情敌式的防备和不喜,但也感谢他能成功布下这个局,打到张大发的七寸。

    听了他的话,施菀点头道:“我明白了,之前的确有些不安,觉得他什么都没做,自己没道理。”

    现在才想通,若是自己有道理,那便晚了,与其这样,倒不如让自己做恶人,没道理就没道理吧。

    陆璘继续道:“他们真是报官你也不用害怕,报官也是来安陆县衙报,我会提前看到状纸,他若重伤,便让丰子奕他们咬定是失手,我判了他们无理也没事,顶多让丰子奕赔些医药钱。”

    施菀又问:“若他们去知府衙门告呢?我怀疑另一个人就是张大发的侄子,他在知府衙门做捕快,也许知府认识他,偏袒他们。”

    “他们去知府衙门告状,那算越级告状,必须先在县衙得到判决,觉得判决不公,才能再去知府衙门告,所以你放心,不管怎样,他都要先到县衙来。”陆璘说。

    施菀这下都明白了,松了一口气,衷心道:“我知道了,这事真的要谢谢大人,没想到大人到安陆来做官,我还麻烦了大人这么多,实在是无以为报。”

    “但我觉得,我有责任让你安稳无虞。”陆璘回道。他深深看着她,缓声道:“你没有其他的亲人,我觉得……我至少要算你半个亲人,张大发来找你,我理该替你将他解决,却因我的疏忽,让你只能求助他人。”

    施菀知道他是说,她没有亲人,而他是她以前的夫君,所以也算半个亲人。

    他这样对两人关系的定位,让她有些局促,想撇清说两人没关系,但自己又确实仗着两人的关系去找他了,真说他是和她不认识的知县大人,她是不可能这样去冒犯的,恐怕要备厚礼,找认识的人牵线,还不一定见得到。

    于是她只好回道:“我……也不是没有亲人,还有我三叔一家,只是他们在村里有些不便,也有药铺的人,并不是那么孤苦伶仃,张大发的事还是以前埋下的恩怨,和大人没有关系。”

    陆璘解释:“我知道你不想让人可怜你、同情你,但我不是,我只是……”

    他对她有亏欠,也想保护她,和她亲近一些……但这样的话,显然此时不适合说出来。

    最后两人沉默一顿,施菀道:“不管怎样,多谢陆大人了,若张大发去告状,就劳烦大人告诉我一声。”

    陆璘点头:“好。”

    两人道别,他出了她的院子。

    回到家中,陆璘便在房内翻箱倒柜找起来。

    长喜问:“大人你找什么呢?”

    陆璘反问他:“我那只袖箭呢?”

    “在箱子里好好收着呢。”长喜去将一只盒子拿了出来,递给他。

    陆璘打开盒子,便看到里面好好放着一只镀铜的小巧袖箭。那袖箭不过一掌半长,也不重,是六管的梅花袖箭,以机括控制,能连射六只小箭。

    长喜问:“公子找这个做什么?难不成遇到了什么事?”

    这袖箭是公子出京到安陆时大公子专门找工匠做了给他的,他不愿从家中带护卫过来,家中又担心他的危险,便给了他这么一只袖箭防身。

    但这一路还算太平,别人看他们衣着就知道是官身,走的又是十里一驿的官道,都不敢放肆,这袖箭连亮都没亮出来过。

    “没什么事。”陆璘匆匆扔下这一句,就又出门去了。

    他重新回到了施菀院内,将这袖箭交给她。

    施菀没见过这样的东西,陆璘拿了袖箭对准院中那树银杏,一拉上面开关,袖箭内便飞出一只小箭,倏地射入树干中,这么硬的树干,竟没入一半箭身,可知力道之大。

    陆璘将那小箭拔了出来,走到施菀面前,打开袖箭,将那小箭重新装入箭管中。

    “这里面有六只小箭,可以连续射六次,也不用太大的力气,要不然,你平时就将她放在医箱内,到了夜里回家就放在枕边,这样只要有所防备,一般的人伤不了你。”陆璘说。

    施菀吃了一惊:“这么贵重的东西,一定是大人用来防身的,我哪里能拿,也用不到。”

    陆璘立刻道:“你用得到,我才是用不到。我那里有人,也还有别的防身用具,我又是个男人,没人会来动我,这东西给我放着也是放着,就给你拿着。”

    施菀连连摇头:“不用,我也一向都安稳的,只是这次才碰到这样的事,而且我不一定会……”

    陆璘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将袖箭放到她手中:“你拿着。”说完,转身离去。

    “陆璘——”施菀在他后面叫了一声,他也没应。

    看着手中的袖箭,施菀有些茫然,她知道,这东西至少得要十两?或是二十两?或是更贵?她不知道,但肯定极其贵重,是在安陆买不到的东西。

    她怎么能收他这么贵重的东西呢?他又怎么能将这么贵重的东西给她呢?又是……为什么会这样呢?

    “师父!”就在这时,严峻和枇杷却一道过来了,枇杷跑到她面前兴奋道:“师父,我刚才怎么看见县太爷从你家出去了?看那背影,除了他没别人。”

    没等施菀回话,严峻却是看着她手中的袖箭问:“师父,这是什么?”

    施菀回答:“是袖箭,大约……算是一种暗器。”施菀说着看着前面那棵银杏道:“拉这个机关,能射出一只小箭。”

    严峻眼尖,看到了银杏上那只小洞,上前仔细看一眼,问:“这是被里面的箭射的?”

    施菀点头。

    男人都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特别是严峻这样的少年,便立刻过来道:“还有这样厉害的东西,师父给我看看。”

    施菀将袖箭交给他。

    他摸了摸这精巧的机关,问施菀:“这个……我能试试吗?”

    施菀说:“可以,射出的箭可以再装回去,你小心点。”

    严峻拿了袖箭,也对准那棵银杏树,拉上开关。

    小箭从箭筒内飞出去,却失了准头,没扎中银杏,只落到后面的院墙上,在院墙上扎了个浅浅的坑,掉在了地上。

    严峻立刻去将小箭捡起来,还想再试一次,施菀拦住他:“算了,这是人家的,到时候我还要还回去。”

    严峻很快问:“谁的?”

    枇杷却是猜道:“难道是县太爷的?”

    施菀点点头。

    严峻满面疑惑:“他为什么要给这个师父?”

    施菀回答:“昨晚的事,我总觉得有点后悔,就去问他如果张家报官会不会有事,他知道后就拿了这个过来。”

    其实他为什么拿过来,她也不知道。

    或许他真的手上有许多防身的东西吧,又或许,他就是觉得她可怜,是他亏欠了她。

    “这县太爷还真好,果然是京城来的人,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枇杷摸着袖箭夸道。

    严峻这时却认真地问:“他会不会也和那丰子奕一样看上了师父?”

    枇杷立刻睁大眼看向施菀:“真的,这么说,我也觉得他对师父还挺不一样的。”

    施菀笑了笑:“你们小孩子家的,别胡说了。”

    “怎么是胡说呢,这东西是镀铜的吧,这么厉害,肯定得不少钱,我在安陆都没见到过,而且是县太爷亲自来给师父的。”枇杷说。

    严峻也说:“县太爷也是个男人,男人对一个女人好,没别的理由。”说着冷了眉眼,很不开心的样子。

    施菀只好解释:“其实,我和他之前认识。”

    两人同时看向她,枇杷问:“怎么认识?”

    施菀回答:“在京城的时候,我听说过他,也……见过一两面,他有喜欢的姑娘,而且两人感情极好,只是阴差阳错才没能在一起。他送这东西给我,大概是觉得我孤身一人有些可怜吧,又是旧识,所以才给我。”

    说完,她看着枇杷道:“别看平时和人家一同说话,自如往来,便觉得可以相互喜欢,其实身份摆在那里就是隔阂。人家对你好,那是人家有修养、懂礼节,并不是觉得你怎么样,他喜欢的那个姑娘是前任宰相的独女,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大家闺秀,那和我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枇杷沉默地点点头,隔了一会儿才道:“师父我知道,我虽然觉得县太爷长得好看,但也只是看看而已,绝对没有其他想法,而且他平时对人也挺冷的,想来是和我们这种乡下人没什么好说的,这点自知之明我有。”

    施菀轻轻一笑:“你明白就好。将来你要嫁人,就还是找门当户对的,哪怕像同样出生在安陆的丰公子这样的人家,我们也是高攀,得到的好处,总会在其他地方还上的。”

    枇杷静静看着施菀,觉得自己好像明白师父不嫁丰公子的原因了。

    大约不只是因为师父不想嫁人,还是因为师父怕高攀吧。丰公子的娘亲从来没往药铺这边来过,全城都知道丰公子追着师父跑,但他家里没有动静、没有任何表示,这就是一种默然的拒绝。

    不只是家世,还有师父嫁过人,但丰公子却是初婚。

    “师父,我明白了,大概县太爷也是觉得你在京城那人家薄幸,才同情你,他们一定是认识的对不对?你娘家都没人了,那边还能让你回来,一般人都看不下去的。”枇杷说。

    施菀不知道她怎么就“明白”到这上面来了,一时哭笑不得,只好回答:“大概是吧,好了,不说他们了,你们又是来做什么?”

    枇杷说:“我来看看师父还怕不怕,怕的话,我今晚再陪师父一起睡。严峻嘛,他是跟屁虫,自己非要跟过来。”

    严峻不高兴道:“我来看看师父这里还需不需要帮忙不行吗?昨晚的桌椅板凳说不定坏了要修。”

    施菀回答:“不需要你陪,也没有东西要修,你们先回去吧,没事看看医书,练练针灸,都是要成年的人了,准备什么时候出师的?”

    说到医术,严峻和枇杷就不说话了,毕竟施菀作为师父,平时比他们还努力。

    严峻先说道:“那我先回去了,去练针灸。”

    枇杷玩心比他还大,见他先表了态,才懒懒道:“那我也回去看医书了。”

    两人将袖箭还给施菀,才悻悻离去。

    施菀送走他们,看着手中的袖箭发呆。

    安陆的所有人,包括徒弟枇杷,都觉得她是失婚的妇人,才不得进丰家门,得孤身一人没有归宿,理所当然,就觉得她有今天,都是被京城的前夫害的。

    大约,陆璘也是如此认为吧。

    当初她放他自由,他欣喜释然,并不代表他狠心冷漠,所以回过头来,他又同情她,想补偿她。

    但其实,她并不觉得自己现在不好,也不怪任何人。

    今天她告诫枇杷的,当初三婶也告诫过她。

    三婶陪她去了陆家,见了陆璘对她的态度,就和她说过,那公子看似有礼,却并不热络体贴,人家府上一个最次等的下人穿的都比她们好,她真嫁进去,一定是要受苦的,倒不如找他们拿些钱,回来再想办法过日子,比如找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嫁了,张大发也不能怎么样。

    是她拒绝了。

    她一头扎进少女的爱恋里,要抓住这个能嫁给心中神袛的机会,她要去赌,赌天长日久,他也会怜惜自己,赌自己不会后悔。

    她那时太年轻,没想过人家一个丰神俊朗的名门公子,为什么要等她成长?

    没想过她哪怕努力很多年,变得会写字,会写诗,会刺绣,懂富贵人家的礼仪,也比不上从小就会这些的相府小姐

    是她不懂事,一厢情愿而已,陆璘也没有错,他没道理要去喜欢一个自己看不上的人。

    这一切,不过是命运安排。

    陆璘回了家中,长喜见他拿着袖箭出去,回来手上却空空如也,便很快问:“公子的袖箭呢?”那东西可是宝贝,是大公子托关系在兵部军器监买的,丢了别说在安陆,在京城都买不到。

    陆璘没回话,长喜却想起他之前是去施菀那里了,不由问:“公子是把它借给……施大夫了?”

    陆璘回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五儿,交待道:“以后你们在家中顺带盯着些雨衫巷,若见到施大夫家附近有异常,尽快告知我。”说完就进屋去了。

    长喜在外面,不解地抓了抓脑袋,五儿悄声问他:“喜管家,咱们家公子,是不是看上了那施大夫啊?我见公子就对她最殷勤。”

    长喜被他说的一愣,随后想了想,摇头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上次那么多人在院里,公子第一个就看到施大夫,步子走得比什么时候都快;然后有事没事就往那边跑,你没见别的事都是吩咐我们去做,就那边的事是他亲自去,我看就是的。别说,施大夫年轻长得好看,性情又好,我看着也喜欢。”五儿说。

    长喜认真道:“说了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公子他……”

    他要是能喜欢施大夫,早那么多年就喜欢了,当初施大夫还是他们家少夫人时,是人都能看出公子不喜欢她。

    半晌长喜才说道:“施大夫以前的夫家就是京城的,和我们公子……有些渊源,公子大概是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遇到什么事都没有依靠,所以就热心了些,你别多想。小毛孩一个,还那么多弯弯心思,改天放假,让你娘给你说个媳妇吧!”

    五儿回道:“其实我挺喜欢小荷的,但我怕公子看她长得好看,哪天收她做妾,那我夹在中间反而弄得不好,工都做不成了。”

    长喜瞅了他半天,问:“你今年多大?”

    五儿回答:“十四。”

    长喜点点头:“有出息。你放心,公子不会收她做妾的,咱们京城府上的丫鬟个个都比她漂亮,公子不是这样的人,你喜欢谁就去追吧,真让小荷看上你,我和公子还给你们随个份子钱。”

    “真的?”五儿一高兴,也不关心别人的事了,眼都笑得眯起来。

    长喜却因他的话,又回头想了想陆璘和施菀的关系。

    想来想去,他都觉得五儿乱说,公子没有那心,只是因为偶然到安陆,发现施大夫一个人,忙来忙去给人看病,至今未再嫁,着实孤苦,才于心不忍,对她多有照顾。

    隔天,丰子奕又到了施菀家中。

    问她昨夜睡得怎么样,还要不要去他姐姐家中暂住,施菀让他安心,然后又告诉他自己已经找过知县陆璘,他承诺就算张家告状也不会有事,随后又将陆璘说过的话复述给他,如果有一天真到了公堂,不要说是存心打人的,就说是一时恐惧,没有轻重,才将人打成那样。

    丰子奕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然后道:“这也算陆知县帮了大忙,得给他送些礼,表示表示吧?”

    “这……”施菀轻声道:“应该不用吧?”

    丰子奕立刻反对:“怎么说不用呢,人家非亲非故的,为什么在公堂上帮咱们?”

    施菀不想说两人以前那份关系,只好道:“陆知县,他是个好官,知道是他们存歹心在前。”

    “好官也要送些礼,道个谢,就算他为官清廉不收礼,那也不会怪罪,总比让他觉得我们不懂事好。”

    “可是……”

    施菀话未话,丰子奕就看着她道:“菀菀,你这样就让我伤心了。”

    施菀不解:“什么?”

    丰子奕认真道:“之前我让你去住我姐姐家,你一定要自己花钱送两罐蜂蜜过去,我要给你派车,你也不愿,就要五更起床走那么远的路到药铺,我都依你了,觉得你就是这样的人,可现在呢,你找陆知县托关系帮忙,却又觉得不用送礼了,难不成你觉得你和他比和我、和我姐还要亲近?”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和他怎么会亲近,我……”施菀很无奈,不知怎么解释,最后只好说道:“真要送礼,我有什么送他呢,又是这么大的人情,我把家当卖了都不够。”

    丰子奕很快道:“这不关你的事,人是我打的,张家要告也是告我,当然该我去送礼,我想起来我家有副李白的亲笔诗,他们读书人喜欢这个,我再寻几方好一点的砚台或是毛笔一起送给他,收不收便是他的事了。”

    “你……你一定要送,那就去送吧。”施菀已经放弃挣扎。

    丰子奕问她:“你不一起?”

    施菀立刻摇头:“我不了,我……我不会这种场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我去。”丰子奕说。施菀一肚子话,最后忍住没说。许多人都知道丰子奕说要娶她的事,陆璘来安陆这么久,想必也是知道的。

    她总觉得让丰子奕去给陆璘送礼,请陆璘吃酒席怪怪的。

    但想必陆璘不觉得怎么样,他估计希望她早点嫁给丰子奕吧,这样他也就不必觉得亏欠她,不必觉得要对她照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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