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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直到两日后,施菀才听闻韦超死了。

    消息是从陆家下人口中听说的,但陆家的下人也说不清楚具体原因,据说是韦超外出替母亲寻药,深夜摔倒在路边晕了过去,最后冻死了。

    这说法疑点重重,一来韦超并不像孝顺的人,二来就算寻药,也不至于深夜出门,三来他出门去身边总得带几个随从,竟然就让他摔一跤冻死在外面,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韦家人自己这样说,也没人会去追究,施菀虽疑惑,却也觉得大约是天道轮回,他遭了报应吧。

    淑妃娘娘的事上,陆璘倒说对了,没多久,淑妃娘娘又派人来召她进宫。

    这次倒不是淑妃有什么不适,而是拿了张方子出来,说是宫女献上的美容养颜方,淑妃信不过,让她看看这方子有没有问题。

    施菀看了看,回道:“方子倒没什么问题,大约是从名方《玉红膏》演变而来,能润肤养颜,只是里面放了足量的阿胶和白蜜,娘娘原本就在喝补气血的药膏,再将这药方喝下去,恐怕会比现在丰腴。”

    “意思是会长胖?”淑妃惊道:“那便不要了,自产下皇子,我这腰本就粗了!”

    施菀轻笑道:“娘娘如今姿态窈窕,骨肉均匀,恰是正好,若不想再丰腴,将阿胶减至适量,白蜜除去就好了,这方子倒真是好方。”

    “算了,还是不喝了。”淑妃无奈道,又摸了摸自己的腰。

    施菀没见过淑妃以前的样子,但一般生完孩子是会胖一些,便安慰道:“养颜方还是可以喝的,娘娘不必太过忧心,待气血补上来,再恢复一段时间,人自然就轻盈如初了。”

    “那怎么可以快一些恢复呢?”淑妃问。

    施菀想了想:“娘娘如果有空,可以每日练几曲舞,娘娘身份尊贵,不用劳作,但久坐也伤身,偶尔练练舞,对身体有益,也会日渐轻盈的。”

    淑妃笑道:“你这话说的在理,我还听说胖了容易得消渴病,改日让人来教教我。”

    “娘娘身形曼妙,离那消渴病还远得很。”施菀说。

    宫女拿来了纸笔,施菀将之前的美容方重新写了一遍,只略改动了药材份量,再交与宫女。

    淑妃问她:“前几日听人说,陆子微陆大人在去年的时候,差点就和安宁郡侯家的六姑娘说定了亲事,后面却又没成,听说是陆大人不同意,这次好像也是陆大人去外地接的你,我原本觉得你们是不是会复和,可上次你又说会回家乡。”

    施菀立刻道:“娘娘误会了,我与陆大人早已没有关系,绝不会复和。”

    “那当初你们是为什么而和离的?”淑妃又问。

    施菀回答:“他们家是高门,我不过一个乡下丫头,还是孤女,不和离才是稀奇吧。”

    话说到这里,却见淑妃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坐着,脸上露出几分落寞。

    施菀这才想起陆璘说过淑妃出身不好,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上前去跪下道:“娘娘恕罪,当初和离更多是因为陆大人不喜欢民女,民女绝没有其他意思,娘娘风姿绰约,秀外慧中,是以皇上宠爱娘娘,如珠似宝,娘娘与皇上必定长长久久,永结连理。”

    淑妃道:“你起来,我不会因这个生气。”

    施菀这才松一口气,坐了回去。

    淑妃说道:“外面许多人说皇上的不是,说我的不是,他们是真觉得皇上糊涂,觉得我不配,但我知道你说这话只是怅然,是辛酸。

    “谁愿意放着好好的路不走,要去做一个和离的女人,还不是因为别无选择。有时我怜惜你,有时我又羡慕你。不管怎样,你如今不用仰人鼻息、担惊受怕了,没人会在后面议论你出身低微,不配如今的身份。”

    施菀道:“娘娘何等尊贵,无论容貌气度或是天命都是独一无二,怎能与民女这个普通人相比。”

    淑妃:“但人心是相通的啊,我和你一样是贫民出身、是孤女,甚至比你还差一些,我是个寡妇。进王府时要被人说道,做王府侧妃时要被人说道,封淑妃时也要被人说道……没有娘家,没有依靠,只有皇上的宠爱,但皇上身边又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我陪在皇上身边整整四年才得这个皇子,从前那些时光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不知是替淑妃心酸,还是也想到了自己,施菀湿了眼眶,忍不住拉了淑妃的手道:“娘娘,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娘娘有了皇子,便什么都不怕了。娘娘又是盛宠,以后还会有许多的皇子、公主,以及还有皇上……这些都是娘娘的家人,是娘娘的依靠。”

    淑妃脸上露了一抹笑,朝她点点头:“待你从歧黄班学成了,可以考个太医,虽不进宫做太医,但我让皇上给你发个特制的太医局令牌,这样你拿回家乡去行医,便算太医局出来的人,也是个金字招牌,以后凭医术多赚些钱也是好的。”

    施菀明白这是淑妃对她惺惺相惜,心中感动,再次跪地拜谢。

    没几日,是腊月二十四,过小年。

    这一日京中人祭百神、祭社,歧黄班也放了假,施菀在家休息。

    没想到下午时,宫中竟来了人,说是有宫中娘娘的赏,让施菀接令。

    不只是施菀,陆家其他人也立刻到了前院接令,原来是淑妃娘娘感念施菀医术精湛,特在小年时节赏宫廷御酒两坛,祈福果子糕点数盘,及猪头肉一只。

    都是小年时祭灶的东西,并不值钱,但宫中娘娘所赐,却是意义非凡,连大少夫人萧惠贞都多看了她几眼。

    施菀明白,淑妃娘娘今日此举,就是故意的。

    故意当着陆家的面,故意送这些表示亲厚的东西,就是为了给她撑撑脸面。

    虽说她现在不需要了,也并不想和陆家比个什么,但还是感谢淑妃此举。

    她接了赏,与陆夫人说自己住在陆家,这些东西后面也带不走,就让陆家分了好了。

    陆夫人倒很热情,收了这些,当日就让人分了。

    当日晚上,却发生了一件事:乔姨娘胎停了。

    乔芝在找施菀诊过脉后不久就怀孕了,到现在正好两个多月,当夜乔芝房里的丫鬟来找施菀,说是有见红,施菀听说此事,披了衣服便出门去看,到乔芝房中替她诊过脉,确定是胎停。

    乔芝脸色煞白,抓了她手急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施菀摇头道:“胎停的原因有很多,也许是胎儿一开始就不好,活不过十月怀胎;也许是身体出了问题……”

    “那会不会是被人下药?或是吃错了东西?”乔芝立刻问。

    施菀为难道:“这个……也有可能,但胎停的原因就是有很——”

    没等她说完,乔芝就跑了出去。

    “我知道是她,就是她!”

    “她不会让我好,不会让我平安生下孩子!”

    “什么贤惠,什么宽厚,全是她装的!”

    乔芝疯了一样跑出去,施菀与丫鬟们急忙追出去,她却已经不管不顾,大冬天只着单衣往萧惠贞房中而去。

    “完了,这可怎么办,赶紧都去追!”丫鬟们念着,急忙提了灯笼去追。

    施菀想起来乔芝是穿着里屋的单衣出去的,连忙回屋拿了一件她的斗篷也跟了过去。

    路上黑,她走得慢,等到时,乔芝已在萧惠贞院中哭骂。

    “萧惠贞,你好毒的心,竟朝孩子下手,你怎么不把我一同毒死算了!”

    “我从不敢惹你,也不敢争宠,可你就是容不下我!”

    “人在做,天在看,你自己也有孩子,你就不怕你那一双儿女遭报应!”

    ……

    乔芝还要冲进屋中去,却被后面追上来的丫鬟拦住了,萧惠贞此时也从房中出来,站在门槛上盯着她道:“你胡说些什么,这样出来,叫什么样子!”

    “我没胡说,我孩子没了,定是你害的!”

    萧惠贞一愣,立刻道:“我都没碰过你,你何出此言!”

    乔芝一边哭一边骂:“你是没碰我,可你给我安排的都是些什么人,一个陈妈妈,是你的眼线,一个文心,是你找来刻薄讽刺我的,还有个锦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表面假仁假义,却故意不让我怀孕,现在我怀孕了,你就下这样的毒手,萧惠贞,我咒你不得好死,咒你那儿女也和我孩儿一样,咒你再给夫君收十个八个偏房,气死你!”

    萧惠贞身边的妈妈走下来,一巴掌挥在乔芝脸上,将她半边脸打得通红,随后厉声道:“都死哪里去了,快将姨娘带走!”

    丫鬟们连忙去拉人,乔芝却还在挣扎,还在对萧惠贞痛骂,这时焦妈妈从院外进来,问一声:“这儿是怎么了?”

    萧惠贞连忙下来,同焦妈妈道:“惭愧,竟惊扰了妈妈,乔姨娘似乎是胎儿出了什么问题,受了刺激,跑到这儿来大喊,得赶紧让大夫瞧瞧。”

    乔芝也听到了这话,立刻道:“你想说我疯了,我才没疯,你害了我的孩子,害了我的孩子!焦妈妈……我孩子没了,就是她害的……”

    乔芝这样哭喊,恐怕传到左邻右舍去,焦妈妈立刻道:“有什么事,夫人自会查明,也会给你作主,此时大喊大叫对你也没好处!”说着吩咐丫鬟:“快将姨娘带回去休息!”

    听了焦妈妈这话,乔芝暂且被安抚住了,只是哭,不再叫喊,丫鬟也赶紧拉了她往院外而去,后面的施菀这时道:“等一等,姨娘穿得单薄,先披上这个。”

    说着将手上斗篷给乔芝披上,替她系上系带。

    乔芝拉着她哭道:“施大夫,你要替我作证,一定要替我作证,是她害的我……”

    施菀没回话,乔芝被丫鬟和妈妈带走了,焦妈妈却还在,萧惠贞身边的丫鬟碧桃过来朝施菀道:“施大夫,你在陆家,我们好好招待你,你竟屡次在乔姨娘面前挑拨,污蔑我家少夫人,你是安的什么心?”

    施菀一怔,竟没想到这丫鬟会这样来质问自己,随后道:“我来陆家,是你们陆家人重金求我来治病的,若你们不要大夫,结钱我走人便是。

    “另外我没有在你们家姨娘面前挑拨,只是她来找我看诊,我告诉她不怀孕是因为同房日子不对,今夜也只是告诉她,胎停的原因有很多,或是先天不良,或是吃错食物或药,并没有说别的。”

    碧桃一时语拙,随后很快道:“你看诊本就应该多想想再说,你这样说,不是存心让她误会吗?”

    陆璘这时正好走到院外,便站在门口道:“施大夫是我请来给母亲看病的大夫,也由得你来质问?我倒意外,大夫只是实言相告,乔姨娘却为什么要怀疑到你们,你们又为什么这么紧张?”

    他只站在门口,没看向嫂子,但这一声“你们”却分明是指着萧惠贞的鼻子在骂,萧惠贞急了,立刻道:“碧桃,住嘴!”

    焦妈妈也说道:“大少夫人先回去休息吧,这事待我去禀明夫人再说。”

    说完,转向施菀:“施大夫,实在抱歉,下人口不择言,委屈大夫了,老身代她赔不是。天不早了,今夜的事打扰到大夫,大夫先回去休息吧。”

    施菀回道:“乔姨娘找我看诊的经过,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乔姨娘会怀疑他人、会来质问,也是我没预料到的,我无心引起贵府纷争,今日这通质问也让我意外与委屈,如今夫人病也大致都好了,再悉心调理便是,我便不在府上叨扰了,之前说好的医药费,稍后就有劳陆大人给我结清吧。”说完,朝焦妈妈点点头,转身朝院外而去。

    第112章

    “施大夫——”陆璘唤了一声,施菀却没听,径直往外而去,陆璘连忙追上。

    “今夜的事,我会让母亲处置,也会让那丫鬟和大嫂亲自向你道歉,你别生气。”追到院中,他朝她解释道。

    施菀没回话,仍往前走,他又追了几步,脚程快地拦到了她身前:“菀菀你别走,是她们对你不敬,你要如何求公道都可以,求你别走。”

    施菀看向他:“陆大人,我不需要什么公道,我又不在这里过。此事之后,我留在这里必然不舒心,不走,难道要加入你们的家务官司吗?”

    那对她除了无尽的议论与烦恼,又有什么?

    陆璘不说话了,没再拦她,让她去往沉香院。

    他唤来不远处一个丫鬟道:“去替施大夫掌着灯。”

    那丫鬟去了,他站立片刻,回了清舒阁。

    待施菀与拿着包裹出来,沉香院的丫鬟已等在外面,连声留她道:“施大夫,别生气,都是下人们不懂事,夫人一定会重罚的,大夫别和她们一般见识。”

    “是啊施大夫,都半夜了,又是这么冷的天。”

    施菀回答:“不管怎么样,我确实已不必守在夫人身边了,还住在这里不合适。”

    丫鬟道:“合适合适,怎么不合适?夫人的命是您救的,如今还喝着汤药调理着,哪能没有您在旁边看着?这马上就要过年了,说好了要在陆家过的。”

    施菀不回话了,只往前走,丫鬟将她拉住:“大夫您可行行好,别走,焦妈妈去叫夫人了,夫人正起身呢,今晚的事夫人那里自有评判。”

    “松手,放她走。”面前传来一道声音。

    丫鬟抬头,见到陆璘。

    “二公子……”

    “你们退下,这里交给我。”陆璘道。

    丫鬟再不敢说其它,道了声“是”,低头便退下了。

    陆璘走上前来,将两张交子交给她:“本来有现银,但怕你拿着不方便,这交子是汇通钱庄的,到了江陵府可以兑换,更方便一些。”

    施菀将交子收下,陆璘又道:“我让人备了车马,送你们出去,今晚先住客栈怎么样?就去禄安客栈,在虹桥附近,客栈干净,也稳妥一些。”

    施菀看向他,竟不知说什么,最后接受了他的安排:“好。”

    陆璘于是带着两人出去,送她们上了马车,自己骑着马领她们一路到禄安客栈门前。

    能将铺面开在虹桥上,本就是数一数二的大东家,这禄安客栈更是气派,这么繁华的地段,它有八间大的门面。

    待施菀与枇杷下了马车,陆璘便到了柜台前开房。

    掌柜的恭敬道:“一间上房是998文钱,押金是二两。”

    陆璘已经将钱拿出来,施菀却先他一步将三两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陆璘看她一会儿,终究是什么也没说,将钱收了回去。

    掌柜的收了钱,拿了钥匙让店小二带几人上去。

    上楼时,陆璘和施菀解释道:“你们是住店,所以只给你们订了一间房,让你们有个照应,里面床很大,也有榻,倒不会挤。热水、吃食,随时都有,有需要就叫店小二。”

    施菀点点头,面前店小二已开了门锁

    “二位小娘子等等,小的去里面点灯。”说着店小二进去了,不一会儿便将屋内一座八盏连枝铜灯点了起来,八只蜡烛顿时将屋内照得明晃晃的,这还不算,他又到里面一点,点燃了另两只罩灯。

    里面陈设也是奢华,竟不比陆府差,枇杷惊呆了,心想难怪要998文钱,这屋内陈设也是真好。

    “好了,二娘小娘子可以进去了,稍候小的给二位上茶来,要什么叫一声就行。”小二说着麻利地离开了,施菀看向陆璘:“谢过陆大人,陆大夫先回去吧。”

    “你们早些休息,明日我让马车来门前接你去国子监。”

    “不必了,我知道马车档口在哪里,去那里找车夫就行。”施菀说。

    陆璘便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施菀与枇杷进屋去了,关上门。

    陆璘看看眼前的门,颓然下楼去,到柜台前拿出一锭三十两的银子来。

    “记在那两位娘子的账上,她们住一天便扣一天,若不住了,就将钱退给她们。”

    “好好好,郎君等着,我给郎君开收据。”说着掌柜的便填好了账单和收据,将单子交给他。

    陆璘接了收据,又拿出二两银子来交给他:“这是给你的,不必入账,替我照看着两位娘子,不可怠慢,更不可让她们遇到危险。”

    掌柜大喜,连忙道:“郎君放心,二位娘子必定在这儿住得欢喜舒适,一根头发丝儿都不会少。”

    “有劳掌柜。”陆璘这才离开客栈。

    陆府中,萧惠贞在陆夫人面前又是哭诉又是自证,半夜才离去。

    而后又有丫鬟来禀报,施菀连夜走了。

    陆夫人气得连声咳嗽起来。

    她大病初愈,身体本就虚,容易犯病,今日似乎又有些风寒的症状。

    焦妈妈连忙端了润喉茶来给她,一边看她喝着,一边劝慰道:“夫人别太着急了,这都是急不来的事。”

    陆夫人叹声道:“这一桩桩都算什么,让人知道可怎么笑话咱们家……”

    “大少夫人应该没那样的胆,施大夫那里也说了,胎停说不定就是孩子本来就不好,这样的事,我以前也听说过。”焦妈妈说。

    陆夫人回答:“就算这件事是死无对证,但她安排日子是巧合谁也不信,她安排过去的下人,当眼线的当眼线,刁钻的刁钻,自然要惹得那乔芝怀疑,弄到乔芝跑到她屋前破口大骂的地步,便是大大的不该。”

    焦妈妈一时无话。

    “弄出这么大的事,这家暂时是不能让她当了。”陆夫人说。

    焦妈妈问:“可夫人的身子是再操心不得了,这能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只能让老三媳妇顶上了,那也是个不省事的,这时候想必已经沾沾自喜,等着这边的消息了。”

    焦妈妈又是无话。

    之前大少夫人怀孕、生产,便让三少夫人代管着内院,闹出了不少事,那是个性格泼辣霸道又眼皮子浅的人,比大少夫人一半都比不了,如今若是顶上,实在让人不乐观。

    “说到底,老大媳妇做事还是出挑的,就是心差了些,老三媳妇就算当家,也是当不长久的。”陆夫人说。

    这的确是两难,焦妈妈不由道:“若是二公子的亲事定了就好了,以二公子的人品,什么样的好媳妇找不到。”

    陆夫人不由想起了施菀。

    自她病后,全由施菀一人替她诊治到现在,从除脓到上药到针灸推拿,话不多,做事却认真、细致,每每看见,总让她想起很久以前,这姑娘就这么在自己身旁陪着自己,那个时候她最看不上这个儿媳,可回想起来,她却没做过一件让她生气的事。

    今日乔芝胎停,便疯了一样闹到了萧惠贞面前,传得满府的人都知道了,而当初施菀为老二打掉那个孩子,却是沉默的,忍耐的。

    哪个女人不珍视自己的孩子,那是自己的血脉,是夫家的认同,是自己的未来,是一切的希望。乔芝要发疯,其实施菀在心里也要发疯吧,只是她没发疯,选择了和离。

    但这么多年后,她还愿意来给自己看病,三个儿媳里,她大概是心地最好的那个。

    如果她没走,自己对她稍加教导,说不定她做当家人不比老大媳妇差。

    陆夫人又叹息一声,揉了揉额头:“只觉得头疼,明日让施大夫……”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

    本想说让施大夫给扎个针,却想起她已经搬出去了。

    “这子微,也不知他怎么想的,怎么会让施菀走,等他回来,我要让他好好说说这事。”

    焦妈妈劝:“夫人还是早些睡吧,这些事都明日再说。”

    陆夫人拖着身子去躺下了,但想必今夜这觉是睡不安稳的。

    隔日一早,陆庸先到了陆夫人房中。

    昨夜的事他也听到了动静,早上便听说乔姨娘胎停了,又扯到大儿媳,所以来问问。

    陆夫人将事情告诉他,道歉道:“是我的错,让这后院里闹出这么大的事。”说着哭起来。

    陆庸拍着她背道:“你这几个月都在病中,哪能管得了这么多。这后面打算怎么做?”

    陆夫人道:“胎停的事,我还是相信老大媳妇的,应该不是人为;昨夜乔芝不对,但她也没了孩子,要再惩处,人只怕要真疯了,就安抚安抚,让她好好休息吧。只是老大媳妇也确实动了许多手脚,她手上的事,暂且让老三媳妇代管。”

    “老三媳妇,那行吗?”显然陆庸也对田绯雯没信心,陆夫人无奈:“没办法,我在旁边看着吧,每到这时便想,要是子微这孩子把婚事定了就好了,也不知哪家姑娘才入得了他的眼。”

    陆庸哼了哼:“你还没看出来?”

    陆夫人:“什么?”

    “将军的女儿又如何,郡王的女儿又如何,他只想娶施大夫。”

    陆夫人自然看出陆璘对施菀不同,却疑惑:“但施大夫不是要回安陆的吗?”

    “所以他和你说,真想要孙子,他去过继一个,你当他是玩笑?他什么时候开过玩笑?”

    陆夫人惊了,怔怔看向陆庸。

    继而她想到了郡王府那桩被推掉的婚事,又想到前不久萧惠贞说的那桩婚事,全都是因陆璘不同意,而且是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知道两家有意议亲,他不只在家里说不愿意,还跑到郡王府世交的家里说自己无心成亲,这分明是让人家去传话,最后郡王府果真就不理这茬了。

    陆夫人问:“你的意思,他是非她不娶?”

    陆庸道:“他同我这样说过。”

    “这孩子怎么能这样,好端端的,怎么就……我替他操的心还不够多么?”陆夫人说着又有些咳,陆庸拍着她背,劝道:“他是这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拗不过他,只能顺了他。”

    陆夫人看向陆庸,明白了丈夫的意思。

    她心里有些乱,不知怎么决定。

    陆庸还要去办公,待陆庸离开,直到傍晚陆璘从外面回来,陆夫人便早早将他叫到了沉香院。

    “今日一早让人去请回施菀,她拒绝了,你怎么就放她走了,这传出去叫别人怎么说我们,又让宫里的淑妃娘娘怎么想我们?还道是我们忘恩负义,大老远将她请来,非得过年前将人赶出去!”陆夫人道。

    陆璘坐在她下首,回答:“她不愿住在陆家,自然只能放她走。”

    “只是丫鬟口不择言,昨夜就罚了。”陆夫人说。

    陆璘看向她:“丫鬟会那么说,不过是主子平日的想法,丫鬟是替主子出气而已;主子是陆家的人,自然代表着陆家,陆家这样说她,她为什么要留在陆家?”

    第113章

    陆夫人没话了,半晌才道:“你大嫂这次确实做得不对,不知怎么就如此糊涂。”

    “她大概不是糊涂,是习惯了。”陆璘道:“如果是外面的大夫,以大嫂的待客之道绝不会那样去怪罪,但那人是施菀,在当下,在那个事件里,她不由自主将施菀当成了曾经的弟妹,所以才有那样的怀疑和诘问。”

    这意思便是说,从前萧惠贞就不将施菀看在眼里。

    陆夫人默然不语,隔了一会儿,问:“眼下你看,怎么才能将她再请回来?”

    陆璘问答:“母亲可以去请,但我想她不会回来。”

    陆夫人好一阵沉默,“你父亲和我说,让我顺了你。你是真的非她不娶?开年你就三十整了,再捱下去你侄女绵儿都要出阁了。”

    陆璘不出声。

    陆夫人道:“若你实在是认定了她,再要娶她进门,我也不是一定反对,我与你父亲都老了,也没有精力和你犟了。”

    陆璘看向她:“母亲,不是我想不想娶她,也不是您同不同意,而是她不会进我们家门,她……不可能再嫁我。”

    “她是带着怨呢,主要是怨我吧。”陆夫人无奈道。

    “又岂只是一个‘怨’字能说清。”陆璘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母亲身体还未痊愈,还是少烦忧吧,最后几天,工部有许多账务要忙,我在假前就不回来了。”

    “你要住在值房去?那怎么住得了?”陆夫人惊。

    “没什么住不了的,母亲早些休息,我先回去了。”陆璘说着离开了。

    陆夫人看着他远去,突然觉得,如果没有妻儿,他是不是从此一心政务,动不动就不回来了?

    下午枇杷从外面回来,一副唉声叹气模样。

    禄安客栈掌柜问:“小娘子怎么了?有不顺心的事?”

    枇杷走到柜台前:“这京城的房子,怎么都是一年起租,还那么贵,今日找了好几个牙人,都说至少半年。”

    掌柜的问:“这么说小娘子是要租房,怎么,客栈住得不好么?”

    枇杷瞪大眼睛:“998文一晚,我在这儿住得觉都睡不着!”

    掌柜的笑起来:“一分钱一分货嘛,我们房里的茶水都是上好的龙井呢!”

    “我们才没那个命,便宜的客栈吧,又鱼龙混杂的,不敢去住,住在这儿吧,一天一两,想起来就心肝儿疼。”枇杷说。

    掌柜的想了想,“说起来,我有个好友,长年带着家小在京城做生意,儿子在老家订了亲,早半个月前婆娘和孩子都回去置办婚事了,他也这几日走,不知他那房子空出来多久,要是愿意租出来,倒也还能赚几个钱,兴许他愿意。”

    “真的?”枇杷大喜,“那劳烦您替我去问问,他愿不愿意出租三个月,我们不到三个月就要走了。”

    “这样吧,我到傍晚交班,待我交完班,帮你去问问。”掌柜的说。

    枇杷连忙道:“好好好,多谢您!”

    到第二天,那掌柜的一早就告诉枇杷,那好友正好要回去好几个月,愿意出租三个月,想要租的话,一个月二两银子,并二两银子的押金。只是他明日便要动身回老家,如果决定了,就赶紧,今日就交钱。”

    正好掌柜的交班还有半个时辰,便带枇杷去看。

    在路上,与枇杷道:“小娘子,先说好了,若是看中了,给我个500文的跑腿费,你看怎么样?”

    “500文?”枇杷心想这都够半天的房费了。

    掌柜的停了脚步:“小娘子要好好想想也行。”这意思便是,你要不愿意,我就不带你去了。

    枇杷想着找牙人也是得出钱,咬咬牙,点头道:“行,500就500。”

    掌柜的脚程快,枇杷跟得吃力,走了两条街,枇杷问:“还有多远?”

    “就快了!”掌柜的说着,拐过一道弯,进了条巷子,到一座屋前拍响门:“老吴,开门,我来了。”

    人生地不熟,枇杷原本还有些怕,但这街道繁华中透着静谧,不远处还有家卖字画的,有两个书生模样的人在字画摊前,她便觉得安了心。

    院门被打开,出来个圆脸的中年男人,掌柜的说:“就这位姑娘,和她师父,看着像姐姐,都是行医的,你就当是姐妹二人吧。”

    那男人看了眼枇杷,点头:“那行,姑娘家的爱惜家具物什,我这院子可打扫得干干净净。”说着领二人进去,枇杷一眼就相中,她以为二两银子的价格在京城怎么也是个破烂小屋,却没想到还是个周正的院子,虽不大,但真是干净,里面有棵腊梅,正开着嫩黄的花,别提多好看。

    中年男人领她看里面,三间正房,两张床,后面有个小厨房。虽小,却整洁,在京城这种地方已经算很好的住处了。

    中年男人道:“旁边就是丽山书院,那可是京城最好的书院,在里面读书的都是中了举人秀才的,屋前屋后,要么是书肆,要么是字画铺、笔墨纸砚铺,晚上打更的更夫要走两遍,城防的官兵要走两遍,一年上头也见不着一个贼,晚上开着门睡觉都行。

    “但有一点,第一,你们不能把这里面东西弄坏了,要赔的;第二,我明年清明后就回来了,你们必须搬走。”

    枇杷太喜欢这房子,他提的条件也都能接受,连忙道:“我们肯定不会弄坏东西的,明年三月前我们就走了。”

    “那说好了,到时我让掌柜的来收房,屋子得是原样。”中年男人说。

    枇杷连连说好。

    中年男人第二天就要走,事情谈讨,当即就由掌柜的作保,签了书契,枇杷按了手印付了租金便与掌柜的一起回去了,钥匙由中年男人住最后一夜后明日送到客栈去。

    晚上枇杷和施菀报备这事,三间的房子,在丽山书院旁边,二两一个月。

    施菀吃惊:“这么快?”

    她要去歧黄班,便只能将找房的事交给枇杷,本来觉得这事太难,最后说不定要去找个便宜的小客栈将就,谁知枇杷竟真找到了。

    枇杷也道:“我也不敢相信,可这不是掌柜的介绍的吗,他在这么大客栈里做掌柜,不至于做骗子吧,而且他还收了我500文的跑腿费呢!”

    施菀道:“丽山书院好像离国子监也不远,那里倒真是书香之地,往来大概都是读书人和教书先生,这样的地方,能二两银子租到,也太幸运了。”

    “大概他只空出来几个月,又不想租给来路不明的人,所以才便宜些?他还和我交待了好多事呢,把里面器具还都说了个价,说是损坏了要造价赔偿。”枇杷说。

    施菀又想了想:“不过是掌柜的介绍的,你又看了他的房契,应该不会有问题。”

    “对呀,反正这禄安客栈跑不了,掌柜的也跑不了,明天我们就能住过去了!”枇杷道。

    此时掌柜的换了班,正在禄安客栈旁边的暗道里同陆璘报备:“书契今日签了,那小娘子没有怀疑,我找她要了500文跑腿费,在这里。”说着将钱交给陆璘。

    陆璘回道:“这钱你拿着吧,后面她们退房,这些事便与你无关了。”

    掌柜的收下了钱:“谢过郎君。”

    陆璘抬头看一眼客栈二楼,沉默着离去了。

    掌柜的拿着手上500文钱,抛了抛,笑道:“还没见过这样有意思的痴男怨女。”

    除夕,歧黄班放五天假。

    除夕前一日,陆璘却敲响了小院的门,枇杷来开的门,见了陆璘,一愣,很快就回去叫施菀。

    施菀出来了,陆璘犹豫半晌,开口道:“之前得知你们不在客栈了,找客栈的掌柜打听,知道你们搬来了这里。”

    施菀问:“陆大人有事?”

    这时焦妈妈从一旁出现,朝施菀道:“施大夫。”

    焦妈妈是陆夫人身边的老人,身份尊贵,为人也算厚道,施菀向来尊重她,此时后退两步道:“妈妈怎么来了?是否进来坐一会儿?”

    焦妈妈进院中去,陆璘也进了院中,施菀领二人去房里坐。

    看着院子,焦妈妈道:“这儿倒是清静,离国子监也不远,租来的?”

    “是,租到清明之前。”施菀说。

    进了屋,施菀给两人倒热水:“只是暂住,没买茶,妈妈和陆大人喝点热水。”

    “使不得,我自己来。”焦妈妈连忙上前去接过她的水杯,随后坐下说明来意:“明日是除夕,夫人交待,让我过来请施大夫和枇杷姑娘去陆家吃个年夜饭,你们远道而来,在京城也没有亲故,倒不如去陆家过这个年,也让我们向二位道个谢。”

    “妈妈客气了,我本是大夫,诊病就是份内之事,谈不上要道谢。”施菀说。

    焦妈妈连连摇头:“你是大夫,却不是所有的大夫都如你一样医术好又用心,你对我们家夫人有救命之恩,夫人这次一再叮嘱,让我务必将你请过去,要是得不到你点头,我只怕要守在这儿到明天了,哪里有脸回去。”

    “年夜饭本是家人团聚的饭,我与陆家非亲非故,哪里有去陆家过年的道理?就与枇杷两人作伴倒也挺好。”施菀说。

    陆璘在一旁沉默,焦妈妈又劝道:“不说以前的事,就说你从安陆过来治好了夫人,我们也没有让你除夕自己过年的道理,乔姨娘那桩事,确实是我们不对,如今碧桃被降了等,也不在大少夫人身旁侍候了,大少夫人暂且削了掌管后院的职,夫人在病中,还狠狠训斥了大少夫人,万望施大夫给我们个道歉的机会。”

    施菀不是个心硬的人,之前她搬去客栈,陆家就派人来道过歉,又接她回去,她没理睬,现在焦妈妈作为陆夫人身边的人,亲自来道歉、来邀请,她有些受不住。

    她也明白,她连夜从陆家离开,是会让人对陆家说闲话的。

    别人会觉得陆家薄情,才好了病,就赶走了大夫,之前进宫去,淑妃娘娘就问过她这事。

    她无意让陆家难看,陆家三番四次派人来请,已是十足的诚意。

    犹豫间,她不由自主看向了陆璘。

    陆璘本就一直看着她,此时说道:“只是吃顿饭,明日我来接你,饭后你要回来,我便送你回来。”

    施菀终于点头:“那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贵府这番盛情。”

    焦妈妈笑道:“那才好,我回去呀,也好交差了。”

    陆璘脸色也明显舒朗了几分,朝她道:“那明日傍晚我来接你。”

    施菀回他:“多谢陆大人”。

    第114章

    除夕,下午陆璘将施菀和枇杷接去了陆家。

    国丧刚过去,虽是年节,陆家却没办得太过张扬,但除了没大肆张灯结彩,欢乐是有的,陆夫人大病痊愈,陆璘直上青云,这一年对陆家来说全是喜事。

    陆璘领二人去了沉香院,陆夫人与绵儿在那里,见了她,陆夫人热情道:“施大夫可算来了,快来坐,外面冷吧,好像又要下雪了。”

    房中燃着足量的碳火,犹如暖春,施菀将斗篷解了下来,焦妈妈上前来接了。

    施菀问:“夫人药还在喝么?这几日觉得怎么样了?”

    陆夫人回道:“还在喝,现在也好了许多,就是伤口偶尔还痒,还疼,人也没以往灵活。”

    “是躺久了,等开春会好一些的。”施菀说。

    一双目光一直看着自己,是十岁的绵儿,施菀看过去,朝她道:“大姑娘。”

    绵儿看了陆夫人一眼,朝她道:“施大夫好。”

    以往施菀在沉香院时都是给陆夫人治病,老人家觉得房里有病气,给孩子看见那场景也不好,所以从没让绵儿在旁边,在陆府那几个月,还没真正见过绵儿。

    绵儿应该是早就忘记了她,此时见她喊施大夫,大概是陆夫人特地交待的。

    这时丫鬟来问陆夫人:“夫人,祭祀都好了,是不是现在准备年夜饭?”

    “好,准备吧。”陆夫人道。

    年夜饭就在沉香院,沉香院的饭厅里此时已摆好了好几张长桌,陆夫人领施菀过去,上首是一张小一些的桌子,显然是陆夫人和陆庸的位置,左右两侧各有两张长桌,一桌足能容纳四五个人,这是给三个儿子的,加上施菀和枇杷,正好四张桌子。

    “施大夫与徒弟坐这里来,我们好说说话。”陆夫人说着,牵她往左边桌子去坐。

    施菀连忙道:“不可,我是白身,怎么能坐上首,我与枇杷就去末座坐就好了。”

    “你是客人,是恩人,怎么就不能坐上首?”陆夫人笑着将她按在了凳子上:“今日只有长幼大小,可不管官职。”

    施菀不再说什么。

    没一会儿,其他人都来了,大哥陆恒一家坐在施菀对面,陆璘坐在施菀旁边的长桌上,对面是三弟陆跃一家。

    陆恒如今有三个孩子,加上夫妇二人,哪怕没有姨娘过来,也有五人,陆跃两个孩子,加上夫妇二人,是四人,都将桌子坐满,而他们对面的两桌一桌是施菀与枇杷,另一桌只有陆璘一人,显得格外冷清。

    陆夫人说道:“今日的酒,还是上次淑妃娘娘赏给施大夫,施大夫赠与我们的,你们尝尝。”

    丫鬟们已经替桌上人斟了酒。

    菜也一道道上来,施菀脸上平静,枇杷已两眼放光。

    萧惠贞道:“七八月时,母亲那番光景,真让人着急……”说着她擦了擦湿了的眼眶,继续道:“没成想如今恢复如初了,是祖宗的庇佑,也是施大夫的恩德,若没有你,就没有陆家今日的团聚,这杯酒我敬你。”说着举杯站起来。

    施菀也端起酒杯起身:“大少夫人客气了,医者本就为治病救人,是我份内之事,夫人能痊愈,也是积善成德,这才有神明照应。”

    “那施大夫便是神明派下来的,我更要敬你了。”萧惠贞说。

    施菀知道,萧惠贞最是聪明懂陆夫人心思的,她见陆夫人请自己来入席,又引为上宾,所以才倍加尊敬礼遇,也好哄陆夫人高兴。

    两人喝了酒,一同坐下。

    三少夫人田绯雯也不甘示弱,也来敬施菀,施菀只好应下。

    陆夫人见了,朝她笑道:“别拘谨,你受得起,在你来之前,我连后事都交待好了,哪里还能想到有今天。京城喜欢炖菜,口味也偏酸,怕你们吃不惯,我特地让厨子做了许多江南小炒,米饭也是荆湖北路那边最好的米做的,你们尝尝。”

    施菀回道:“我与枇杷都是粗食淡饭的普通人,什么菜我们都不挑的,夫人太客气了。”

    一顿饭吃起来,酒过三巡,正在欢乐间,陆恒家的廷哥儿打碎了一个盘子,那白色的细瓷盘子掉在地上,碎成了两半。

    萧惠贞连忙道:“碎碎平安,去旧迎亲,明年比今年更好。”

    这种时候,没有人会说不好的话,事情圆过就好了,萧惠贞赶紧将盘子捡了起来,这时陆夫人倒开口道:“我在娘家时,府上请人来说书,听过一个故事,今日这盘子倒让我想了起来。”

    陆跃立刻道:“那母亲快和我们讲讲。”

    陆夫人说:“话说南北朝末、隋初时,南方有个小国,叫陈,这陈朝皇帝名陈叔宝,是个昏君,隋朝大兵压镜,他还整日寻欢作乐,不理政事。

    “这陈叔宝有个妹妹,为乐昌公主,乐昌公主的驸马名徐德言,二人夫妻情深。徐驸马预感国家将要灭亡,而公主貌美,必定会落入帝王宫中或富贵权宦家中,两人将会分离。

    “他取出一面圆形铜镜,破为两半,一半给了公主,一半自己留下,与公主约定,若两人都活着,便在下个元宵日,于长安街头最热闹时,在街头假装出售镜子,寻访对方。

    “后来陈果然就被隋灭了,夫妻二人在战乱中离散。

    “到第二年元宵,徐驸马历尽千辛,到了长安城,果然在长安街头看见个老仆叫卖一半铜镜,叫价奇高,无人问津。徐驸马禁不住涕泪俱下,拿出自己身上的半枚铜镜与那一半铜镜相合,果然严丝合缝,正是同一面铜镜。

    “那老仆才告诉他,公主遭俘后,被赐给了隋朝大臣杨素为侍妾,虽难忘驸马,却不得相见。

    “徐驸马听闻,给公主写一首《破镜诗》:镜与人俱去,镜归人未归。无复嫦娥影,空留明月辉。

    “老仆将这诗带去给公主,公主见后以泪洗面,不吃不睡,竟像要自绝一样,杨素见了,问明事情原委,心中同情这对患难夫妻,便召来那徐驸马,将公主还给了他,夫妻二人重聚,这故事便叫破镜重圆。”

    萧惠贞道:“我故事真好,我倒是第一次听。”

    陆庸也笑道:“夫人身体果真是好了,还能在除夕夜给孩子们讲故事。”

    陆夫人回道:“我在娘家时过得可有趣,听过许多故事,到元宵还能再讲。”说完,转眼看向施菀,陆璘此时也看向施菀,捏着酒杯的手不由紧了紧。

    她垂着眼没说话,也没表情。

    陆庸道:“说起来,施家爷爷救过我们家爷爷的命,如今施大夫又救了夫人的命,两世恩情,实在难报,施家是我们家恩人,也是我们家福星。”

    施菀回答:“陆尚书客气了,这就是行医者该做的事,贵府能找上我们,我与爷爷也要感谢贵府的信任。”

    这时萧惠贞当然已经明白陆家二老的意思,便自己开口道:“想当初施大夫进陆家,合八字是我与母亲一同找人去合的,那大师说施大夫与二叔的八字是佳偶天成,美满良缘,我到现在还记得。”

    陆璘听了这话脸色又凝重几分,再次看向施菀。

    施菀没看他,只是笑道:“所以这种话,自然是信不得。”

    萧惠贞有些无措,这口风似乎是拒绝的。

    她没想到施菀会拒绝,转头看向陆夫人。

    若是听口风,话提到这里,也该停了,但陆夫人今日的目的就是替陆璘定下婚事,好歹她也琢磨了几日几夜,一切就这么着也罢了,不想再生周折。

    她看着施菀道:“从前的事,有误会,也有无奈,不管怎么样,子微这孩子是念着你的,他一直没娶,你也未再嫁,若再聚首,不也是段破镜重圆的佳话吗?”

    施菀回道:“陆夫人,佳话之所以是佳话,便是因为难得,大多数人,散了便是散了,是没有佳话的。”

    “可……”

    陆夫人还要再说什么,陆璘劝道:“母亲,不必再说了。”

    所有人都看着这边。

    陆夫人也有片刻迟疑,随后又看着施菀道:“你是怨我,还是怨子微?不管怎样,我今日这番心意是真的,子微一直念着你,我作为母亲,代他提亲,只望你能允了这婚事,嫁娶事宜,一切都好说。”

    “我谁也不怨,陆夫人,开年清明前后我就回家乡了,就算我要嫁人,也是在家乡挑人,所谓齐大非偶,无论陆家门庭还是陆子微大人,对我来说都是高攀,实在没有必要。”

    这番拒绝,清楚直接。

    齐大非偶只是托辞,分明就是哪怕回安陆嫁人,也不会嫁进陆家。

    陆夫人没话了,脸色有些尴尬难看,场上一片寂静。

    直到陆庸说:“既然如此,那便不好强求了,也愿施大夫回家乡后前程远大,杏林春暖。”

    “谢陆尚书。”施菀说。

    萧惠贞悄悄拉了拉旁边的绵儿,给她耳语了几句,绵儿起身道:“祖母,今夜除夕,我给祖母敬酒,祝祖母岁岁安康,福寿绵长。”

    陆夫人总算挤出一丝笑来:“绵儿真乖。”

    “我也祝祖父祖母。”陆跃家的两个儿子也站起身来敬酒。

    几个孙儿的圆场打得纵使刻意,但终归是圆场,好歹有了个台阶,大家又说起辞旧迎新的话。

    这年夜饭最后又吃了两刻,该散了,施菀起身与陆夫人辞行。

    陆夫人留了两句,最后客气道:“施大夫执意要走,那我便不留了,我让人安排个车送你们回去。”

    “不必,母亲,我送她们回去吧。”陆璘起身说。

    陆家其他人都看向这边,刚才施菀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陆璘,没想到陆璘还心平气和送她回去。

    大概也有话要说吧。

    陆夫人点点头,让他们路上小心。

    陆璘送施菀出门乘上马车,自己与来时一样骑马跟在一旁,两人一路无话,连一向多话的枇杷都一声不吭。

    走到小院前,陆璘下了马,施菀与枇杷从马车上下来,陆璘朝她道:“能同你说几句话么?”

    施菀轻点头,两人一同走到了远处墙根下。

    “对不起,我只知母亲今晚要请你,同你道谢,也算是道歉,但不知道她其他的安排。”他道歉道。

    施菀静默半晌,说道:“陆璘,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陆璘一怔。

    她继续道:“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陆夫人和旁人觉得我一定会答应,所以闹出了今天下不来台的局面,大概是我和陆家走太近,所以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吧,以免误会。”

    第115章

    “没有下不来台,也没别的……”陆璘有些着急道:“今日的事,是我们家太想当然,太自以为是,这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并不影响……”

    “但我还是觉得不见面的好,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她从身上拿出一只钱袋来递给他:“安客栈退的钱。租这院子,我总觉得也许有你的帮忙吧,但院子已经租了,我不知怎么还钱你,这个恩我便受了,多谢。”

    陆璘很快道:“这院子和我没关系,我只是问了掌柜的才知道这里。这钱也只是一些零碎,当初说好住陆家的,不管怎样,你在京城的食宿费用该我付。”

    施菀却还是伸着手,要将钱袋给他。

    “菀菀……”陆璘语气里几乎带着乞求。

    施菀认真道:“当初说好的,我来就是为陆夫人治病,现在陆夫人好了,所以……陆璘,就此别过吧。”

    陆璘无言以对,最后道:“不管怎样,钱是我该付的,算你后面在京城的费用,不必还我。后面我不会刻意找你,你若有事,就来找我,和门房说一声就行,我会交待下去。”

    施菀仍是递着那钱袋,陆璘仍是没接,两人如此僵持一会儿,最后施菀认了输,收回了钱袋。

    “多谢,我先进去了。”她说了一句,也没抬眼看他,转身去往小院门前。

    枇杷就在门前等着她,待她过去,与她一起进了院子。

    陆璘远远看着她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在原地伫立很久,才颓然往回走。

    去年除夕,他满怀欣喜与憧憬,今年除夕,她要与他成为陌路。

    又怎会成为陌路呢,他这一辈子,都不能割舍掉她。

    除夕之后,很快到元宵,歧黄班又放假三天。

    元宵晚上,施菀与枇杷出去看灯,京城的繁华远非安陆可比,各种各样的彩灯数不胜数,各大商家的花灯游街闹得像比赛一样,更有皇上出现在畅春园,与万民同乐,可惜人实在太多,她们两人都挤不进去,只见到把守在一旁的侍卫。

    施菀与枇杷在人山人海中看了半夜热闹,买了些许小吃,又一人买了一只灯笼,趁街上人还多时回家去。

    枇杷欢喜得不得了,一边看着手上灯笼,一边往回走,和她道:“师父,京城的元宵可真热闹,听说他们清明也热闹,许多人都会出来踏青,京城那些园子各种各样的花都开了,可惜到时候我们就要走了。”

    施菀回道:“京城热闹,但市场的灯笼也贵啊,就这两个灯笼,够我在安陆坐半天诊呢!”

    “那倒是,京城什么都贵,不是做高官、开大铺子,一辈子也买不起房。”枇杷说。

    “所以,他们才是适合京城的人吧。”施菀说。

    枇杷也叹息一声,没说话,转眼间看到了个坐在墙根下要饭的乞丐。

    俗话说“乞丐也有三天年”,意思是过年期间,就算是乞丐也会穿身整洁的衣服吃几天好吃的,不会出来行乞,却没想到元宵节当日,还有人在街边乞讨。

    见枇杷一直看着自己,那乞讨连忙道:“二位娘子行行好,赏点吃的……”

    这时施菀也看到了那边,元宵依然很冷,可他却坐在路口,大约是因为这边经过的人多,他能多要点钱,而他坐的那个姿势,似乎腿有点问题。

    这时前面一人扔了半个饼过去,却没扔到他面前的碗里,而是扔上前了一点,那乞丐拿两只手“走”过去捡那半块饼,后面两条腿是拖着的。

    难怪这人看着还年轻,却做了乞丐,没想到是残腿。

    既亲眼看见,又是元宵节,施菀从身上拿出两枚铜钱来,走近了些,准备放到他碗里。

    那乞丐连忙道:“谢谢娘子,谢谢娘子!”

    施菀正要放下钱,却觉得这人看着有些眼熟,抬眼又看了他一下,手上的灯笼照得他脸上明晃晃的。

    那乞丐也在灯笼的光亮下看见了她,瞬时神色大变,明显他也认识她。

    看见这乞丐的神色,施菀这时想了起来,这是韦超身边的小厮。

    很久以前见过一面,那时韦超在街边拦下她又见过一面,当时这小厮没动手,却在边上得意地笑。

    施菀收回了手,准备离开。

    那小厮道:“求求娘子可怜可怜我,我家公子做的事和我没关系,他是主子,我总拗不过他,而且他挨了陆大人一顿打,又得报应死了,我这腿也被打断了……娘子行行好,给口饭吃……”

    施菀问:“陆子微大人打过他?”

    小厮回答:“不是在飞星楼么,将我家公子打得满头满脸的血,就为上次街上那事,公子说和你睡过,那就是嘴硬,我还劝过公子讨嘴上的便宜没意思……”

    施菀有一回在国子监听里面学生在议论谁谁在飞星楼打架,见她来了却马上闭口不言,她当时觉得可能是什么不好被女人听到的事,并没想到是和自己有关,现在听这小厮提起,便觉得也许当时他们议论的就是陆璘打韦超。

    他打韦超是为上次街头的事?还是……韦超说那种话的事?她怎么从没听陆璘提过?

    她看看这小厮的腿,问:“你腿是被谁打断的?”

    小厮回道:“自然是我家老爷夫人……他们怪我带公子去寻欢,怪我摔到捕兽陷阱里,害公子被冻死,可那是公子要求的,我不照做,他能扒掉我一层皮。

    “公子酒量好得很,那天骂我还怪清醒的,我哪知道他摔一跤就爬不起来了,那我掉陷阱里不也差点被冻死么……”

    施菀不想关注韦超的事,不管他怎么死的,这种人都是死有余辜,但此时却又忍不住问:“所以那天是你和你家公子出去寻欢,你摔到了捕兽陷阱里,他喝多了酒,然后就被冻死了?”

    小厮点头:“要不是车陷进坑里,我也不会回去求救,留公子一个人在那里。也是公子命不好,以前喝酒了还能打人骂人,那天喝醉了摔个跤就昏迷了,那么冷的天,那么大的雪,找到时都冻成冰坨子了。”

    施菀又看了他一会儿,将两枚铜钱放在他碗里,起身离开。

    枇杷没见过这人,问她:“师父,他说的那些话……”

    施菀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没什么,你别放在心里,他家主子姓韦,是当朝国舅的儿子,腊月初一冻死的,也许你听人说起过。那不是个好人,大概是做了坏事被天收。”

    枇杷“哦”了一声,又看看施菀,欲言又止,终归是憋不住话的人,又问她:“他刚才说睡觉……是什么……”

    施菀回答:“这人之前有过这样的企图,被我逃过了,大概他觉得没面子,所以瞎说吧。”

    “当陆大人的面这样说啊?”枇杷不敢置信道。

    施菀看向她,意识到她们两人好像都是这样理解的。

    那小厮说得并不清楚,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竟不敢细问,但心底拼凑着他的话,觉得他的意思就是陆璘因为上次街上的事在飞星楼打了韦超,韦超那样的身份,自然不服,所以说他和她睡觉这种话。

    说的大概是清雪庵那回事?

    陆璘会信吧,理所当然会信,可他却从未在她面前表露过,甚至比以前还平静,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的事。

    她总觉得这其中有许多的东西,让她下意识想逃避,不敢往里面细想。

    枇杷还疑惑着这事,她轻描淡写道:“随便他当着谁说,反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他也死了,我们和陆家也没关系了,再过两个月也要离开了。”

    枇杷明显还有许多话想问,她就是个爱凑热闹听故事的人,但看她没有多说的意思,只好放弃。

    施菀拿着手里的灯笼,心里却蒙上一层阴影。

    这天晚上回去,她意外做了个梦。

    她梦见陆璘在雪地里打韦超,将他打得满脸的血,然后又按了他在地上,拿出一瓶麻醉药将韦超麻醉了,最后将他扔进了棺材里。

    梦中的景象诡异又可怕,让她一下子惊喜,看见明亮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满半个房间。

    心悸中,她起床点亮了灯。

    梦里的可怕散了一些,但里面细节却还记得,比如雪地,比如麻药。

    这时她才明白在见过韦超那小厮回来时,自己为什么那么不安。

    因为她将陆璘和韦超的死联系起来了,因为陆璘找她要过麻药,以及韦超死的那一晚正是腊月初一,陆璘正好一整夜没回来。

    那天她一直紧张淑妃娘娘的事,总想快点见到陆璘,好问个清楚、落个心安,可石全明明答应过她,只等陆璘一回来他就会和陆璘说这事,但直到第二天一早陆璘才来找她。

    那天晚上他去了哪里?他要止血药倒能理解,怕平时有个伤痛,但他要麻药做什么?而且他还问过她如果过一夜,能不能看出来中过麻药……

    对,这又是一个奇怪的地方,以及小厮说的韦超醉酒之后还能打人骂人,独独那天却摔一跤就爬不起来……

    会不会陆璘要麻药是真,止血药只是幌子?

    会不会韦超不是酒醉后爬不起来,而是被麻药迷晕了,这才在腊月初一的雪夜冻死?

    如果还在陆家,施菀说不定就去找陆璘问个明白了,但她不在,而且半个月前就已和他认真说过,从此再不相见。

    罢了,说好的事就不要改了吧,而且也许一切只是她胡思乱想……

    她在灯火中坐了半个多时辰,坐得实在冷了,这才吹了油灯,再次睡下。

    最终她也没去找陆璘,只是劝自己,大概都是自己多想。

    第116章

    转眼便到二月末,歧黄班会在二月二十八考试。

    主考老师是太医局院使傅太医,提前数天,陆璘找到傅太医,问歧黄班考试的情况。

    原本歧黄班的招生是没有男女之规的,并没有条例说不收女学生,但向来就没有女学生报名,也没收过女学生,因为没有先例,又没有事先投家状、请医官作保,所以施菀临时进歧黄班是陆璘找的傅太医。

    傅太医并不亲自教岐黄班,但也曾听闻过施菀在里面的情况。

    大凡学技艺者,有四种,一是有天赋而散漫;二是无天赋而勤奋,三是既无天赋也不勤奋,四是有天赋又勤奋。

    能进歧黄班的,几乎没有第三种,全是余下几种,而施菀就属于那个最得老师喜欢的,既有天赋又勤奋。

    这也让傅太医安了心,当初是他送陆璘人情同意施菀进了歧黄班,虽是考核过,但也担心这事让自己承受非议,可事实证明,施菀并没给他丢人,反而给他涨脸,特别是淑妃娘娘犹爱施菀。

    如今陆璘关心起施菀,傅太医便夸赞道:“施大夫虽是女子,但志向与奋发之心却不输男子,在歧黄班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陆大人放心,我看这考试她绝不会有差池的。”

    陆璘道:“我并不担心她有差池,只是惟恐她女子的身份影响她的成绩,我知道这些日子必定有许多人找上傅太医,要给人行方便,但通过考试的人数却是限定的,名额紧缺。”

    傅太医懂他的意思,连忙道:“陆大人放心,太医局考试必然公平公正,不管旁人怎样托关系,也不会有徇私,说起来——”

    傅太医拿出一只卷轴来:“这是我日前拟定的考试题目,陆大人是当年殿试的榜眼,可否以科举眼光来帮我看看是否合理,能否试出学生真实水平?”

    陆璘抬手拦住,认真道:“多谢傅太医的信任,但这题我却不能看,因为我与考生有私交。若我仗着傅太医的信任看了考题,又在不经意中透露给了施大夫,那如何对得起她在歧黄班的努力?”

    傅太医笑了笑,收回卷轴:“陆大夫与施大夫都是君子作风。”

    二月二十八,歧黄班大考。

    考试题目分三项,第一项为笔试,时间一个时辰;第二项为考官面试,问病例或是做医者的志向、初衷;每一轮成绩不佳者都会被淘汰,最后第三项则是诊治病患。

    前两项以专科为主,包含全科知识与必学药典,最后一项则是学生擅长的专科。

    施菀顺利闯过了前两项,与十多名考生一起进入第三项。

    意外的是,年愈古稀又德高望重、只给皇上诊病的程院正却来了,他之前从未出现,现在突然到来让一众考官也吃一惊,连忙加椅子,让他上座。

    他绷着脸,一言不发,与众太医一起位列第三项考试的考官。

    原本主考官是傅院使,但如今程老来了,主考官显然就成了他。

    施菀听别的考生议论,才知这位就是院正,这院正不像别人写过医书,但施菀也曾听过他的名号,医术高明,却是个十分倔强执拗的人,考生们自然也听过,一时间倒紧张起来。

    相对来说,施菀比他们放松一些,因为他们都志在入太医局,而施菀只想通过考试,并不影响前途。

    太医局倒十分公正,因施菀主攻的是女科,所以给她的病人是个多年无子、同时又身染菜花疮、觉浅难眠的女人。

    施菀给开了汤剂药方,另又附加一条药方:夫妻二人同治菜花疮后,每日晚戌时于父母面前侍候尽孝,至父母睡下,丈夫再去祖宗牌位前跪拜忏悔半个时辰,待到亥时才能入睡,如此在祖宗保佑下,身体能好,也会得子。

    考官一共有八位,傅太医不教课,但最清楚她和陆璘的关系;其他考官也多少都知道一些,又因为授过课,所以多半都对这女学生叹服喜欢,不管是真心,还是为给陆璘面子,他们都会让施菀通过。

    但程老就不一定了,程老最讨厌那些巫医方士之流,而施菀开的汤剂药方没问题,后面又是在父母面前尽孝,又是去祖宗面前跪拜,虽是好事,却实在是有巫医之嫌,这施菀危矣。

    果然,程院正看着药方,眉目沉了下来,问:“这戌时服侍父母、父母睡后跪拜祖宗牌位,治的是什么病?”

    施菀在开方时就犹豫了很久。

    其实她只开药方是最稳妥的,没有人能说她的不是,但如果是真正坐诊,她就是会开后面的“药方”。

    这是她犹豫之后作出的决策,她就是要将自己诊病的思路与方法完全呈现在他人眼前,这没什么丢人的,哪怕影响自己的成绩。

    她回答:“回考官,依那女子言行看,她是个普通的良家妇女,而她丈夫却爱流连青楼,所以她的菜花疮是由其丈夫所传。她无子是因血瘀气滞与情志不畅、肝气郁结所致,觉浅难眠,也是因情志不畅。血瘀气滞好治,但后者却难治。

    “她多年无子,想必丈夫与公婆都有所怨言,这越发加重她病情。我得知她丈夫虽风流成性,却还算良善孝顺,让他侍候父母和跪拜祖先,他父母会觉得是儿子失德才会让祖先发怒,致使家中无后,便不会太将无子这事怪在儿媳头上,她情绪会稍好一些。

    “但最重要是,烟花之地最热闹是在戌时之后,这个时候他丈夫要在家侍候父母,又要跪拜祖先,心中多少会有愧疚,愧疚之后,时间又太晚了,他兴许就不会再去烟花之地了,会陪在妻子身旁,长此以往,待女子身体调理好,又有了孩子,她一切病症都会好起来。”

    程院正多看了她两眼,点点头,随后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来:“汤剂是为治标,后面的药方才是治本,你不只开了草药,也开了心药,诸位看见了没,这才是悬壶济世的医者仁心。我判定,过。”

    其它考官纷纷举牌通过。

    在国子监举行的这一场考试一直进行到了夜幕降临时。

    施菀从国子监出来,枇杷在外等着她。待她一出来,立刻问:“师父,怎么样?过了没?我听他们说后面来了个很严的老太医,是院正,许多人开的药方他都不满意。”

    施菀笑道:“他才不严格,他很好呀,第一个让我过的。”

    枇杷高兴道:“师父好厉害,都能做太医了!”

    旁边有垂头丧气的考生经过,为免刺激到同窗,施菀“嘘”一声,枇杷将欢喜收敛起来,问她:“那有之前淑妃娘娘说的那个金牌吗?”

    “其他通过考试了的考生也要过两天才能拿到喜报、进太医局,我也要等两天,牌子还要制呢!”

    枇杷道:“师父我们去吃点好吃的吧,就那个烤乳猪,庆祝一下。”

    “你就是嘴馋,尽想着吃。”施菀笑:“吃什么猪肉,师父带你去吃羊肉。”

    “真的?师父没开玩笑吧?”

    “我像开玩笑吗?正好那边有马车租赁档口,我们去打听一下回去的马车。”

    “哦,那倒是,晚一些房子的东家该回来了。等师父带着太医局金牌回去安陆,当是安陆医药行会真真正正的头把交椅了!”枇杷一边挽着施菀,一边兴高采烈往虹桥那边走去。

    陆璘从国子监旁出来,出神地看着两人背影,见她们高兴,自己也露出一丝笑来。

    作为女大夫,她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随后那笑又慢慢落下来:她们已经在筹备着回去了,从此,再不会到京城来。

    在国子监前伫足良久,他才缓步愁绪满怀地回到陆府。

    回去不久,他叫来了周铁旺的妻子张氏。

    施菀如今不愿见他,如果他派陆家马车去送她,恐怕她拒绝,但如果是让上次送她回安陆的车夫送她,她多半会同意。

    他知道,上次送施菀的是张氏的哥哥张五父女。

    张氏没在外院,也没在清舒阁和沉香院侍候过,和陆璘极少见面,此时见他,便是一副战战兢兢模样,头也不敢抬一下。

    陆璘直接问:“上次送二少夫人回去,是你哥哥,名叫张五?”

    张氏立刻跪了下来,颤抖道:“是……是……”

    陆璘的话停了下来,之前在安陆他曾升过不少次堂,审了不少案犯,这张氏的状态实在太不对劲,她在怕什么?

    于是他有意将语气冷漠下来,徐徐问:“他送二少夫人那一程,做事本分吗?可有做什么不敬客人的事?”

    “我……他……”张氏早已吓得冷汗直流,脸色一片惨白。

    陆璘厉声道:“照实说!”

    “我没参与——”张氏连忙道:“我只是后来问侄女儿才知道他们拿了二少夫人的钱,为了让我瞒着,他们要给我八十两,我只敢收了五十两,我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二少夫人之前回陆家,我便怕得要死,夜夜做噩梦,都不敢撞见她……”

    陆璘没想到竟真诈出东西来,又顺着她的话问:“所以那钱当真是你们拿了?”

    张氏点头,坦白道:“其实我哥哥他们也不是有意的,当年他们送二少夫人回来,我嫂子就害了病,儿子要娶媳妇,女儿要嫁人,手上本来就没几个钱,急得没办法,才想起二少夫人扔的那个箱子。

    “他们当时都没想过里面会是钱,只觉得大户人家出来的,一点破烂旧物说不定也能值点钱,所以就下河去捞了,哪想到捞出来一箱子钱……

    “我后来才知道那钱是二公子给二少夫人的,也不知道二少夫人为什么要扔了,但等我知道时他们也把钱用了,又说分我一些,我也就收了……”

    张氏哭起来,是怕的。

    陆璘一言不发,却不是她以为的发怒,而是震惊,是恍然大悟。

    他一直不知道她的钱哪里去了,却从来没想到过,是她扔了。

    “你哥哥现在在哪里,报出地址,我让人去找他过来。”陆璘道。

    张氏害怕之极,不知道会不会被主子送去见官,支支吾吾说出了张五现在的住址。

    从张氏口中,陆璘又知道张五用那五百两发家,如今开了个马车租赁档口,名下有二十来辆马车,自己已经不亲自驾车了,只用抽佣金就行,他女儿也嫁去了富贵商家。

    张五虽发了家,但还算是老实人,突然被陆家人传见,他心便慌了起来,又在门口见到面如土色的妹妹,进来再见到一脸威肃的陆璘,心里早已知道大事不好,猜测一定是当年那事被知道了。

    如果在路上捡到几文钱,那没什么,可在水里捞出明知失主的500两现银,那是不是就算偷盗?

    更何况那钱还是陆府的……人家这是什么人家?岂容他去捡他们家的500两巨款?

    果然,陆璘见了他,直接问:“500两银子的事,我不一定向你问罪,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要答什么,如实向我道来。”

    张五一听真是此事,一时间不知是惊还是惶恐,连忙道:“是,是……”

    陆璘问:“我夫人当时是当着你的面将银子扔掉的?扔在了哪里?”

    张五回道:“城门外的流金河,就在那拱桥桥头。”

    “她怎么扔的,可有说过什么?”

    那一幕太过震惊,张五至今还记得:“当时马车出了城门,夫人问是这是什么地方,小的就回答是流金河,夫人就让小的在桥头停下。

    “小的停了,这时夫人就从马车上下来,开始搬那个箱子,我见那个箱子漆着红漆,还雕着花,看着怪沉的,就上去帮忙,问夫人要把箱子搬去哪里,夫人说搬到桥边,小的心里奇怪,但还是照做了。

    “没想到箱子才搬过去,夫人就看了那箱子一下,突然将箱子推到桥下去了,小的和女儿都大吃一惊,问夫人为什么扔行李,夫人说只是一些用不上的旧物。

    “当时小的便觉得,就算是旧物,用这么好的箱子装,肯定不是什么差的旧物吧,再说哪怕这箱子也怪好的,说不定去当还能当几个钱。但那是夫人的,小的当然不能说什么,夫人后面就上马车要走,小的就走了。”

    陆璘一直沉默着没说话,静静看着他,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沉默让张五紧张,连忙道:“其实那五百两,小的也只敢用了二百两,小的现在就能把钱还给大人,还有里面的宝石小的也没敢当,都收着,都能还给大人。”

    陆璘这时立刻问:“什么宝石?”随后道:“你现在便去把东西拿过来。”

    他派了人随张五一同回去,张五心里害怕,直接将原来那个箱子拿车拖了过来。

    没一会儿,那箱子就被搬到了陆璘面前,箱子泡过水,又过了好几年,写满了陈旧,早已不复当初精美的模样。

    张五连忙将箱子打开,以示自己真的将500两还回来了,里面有个小布包,他将小布包呈上:“这个,就是和银子一起放在箱子里的,都在这里。”

    陆璘接过了布包,缓缓将布包打开。

    一只黄色宝石,一幅……似乎是手帕的东西,还有一叠泡烂又被晒干的纸,上面字迹早已看不清,纸张已成一整坨,分也分不开。

    他将那纸看了很久,见有一页可以揭开,便试着揭了一半,看那纸张的厚薄,他突然想了起来,这好像是他当年书房常用的信阳纸。

    她那里,为什么会有他书房用的纸?

    然后他就记起,他曾教过她写字,随意的几笔而已,都不成字,她却说要拿回去看看,那时他还意外她如此好学,更没想到她会将那纸收起来。

    如今他知道,她并没有很喜欢书法,她真正喜欢的、想钻研的是医术,她当初苦心练字,收下他的笔画,恐怕只是……因为他。

    于是他终于想起旁边那手帕是什么了,那是他曾用过的手帕,他给她的,他隐约记得她说那手帕脏了,洗不掉了,还了他一幅新手帕,但她给他的那手帕呢?

    他怎么想也想不出放在了哪里,可是明明当时他是收下了的……不,他没收,那手帕她是给他了,放在了他桌上,但他好像没有去收起来,后来呢?

    手帕哪里去了呢?

    他不知道,他竟不知道。

    她收藏了他所有的东西,可收来收去,竟然只有这么几样,然后在离开那一日,与500两银子一起投入了流金河。

    一道气血上涌,陆璘“呕”地一下吐出大口的血来。

    门外长喜见了,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屋来,扶了他道:“公子,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血?”

    说着朝外面喊:“来人,来人,快去叫大夫——”

    陆璘伸出手来拦他,示意他不要叫大夫,却久久说不出话来。

    张五吓得又跪在了地上,低着头,身体抖似筛糠。

    陆璘拿出身上手帕来拭去了唇边的血,朝张五道:“你回去吧,这钱就当是我夫人赠你了,布包里面的东西我收回。”

    张五目瞪口呆,半晌也不敢相信他的话。

    他道:“好了,你拿着钱走吧。”

    张五这才确定真是让他拿钱,他犹豫半晌,硬下心道:“小的不敢,这钱还是还给大人,物归原主!”

    长喜急道:“哎,公子让你拿走你就拿走,下去吧。”

    张五茫然看向他,这才连声道“是”,搬了钱箱离开。

    陆璘悲怆地看着门外。

    他知道她曾喜欢过他,是因为喜欢他才嫁给他的,却从来不知道,她如此深深爱过他。

    所谓要500两银子,不过是她的借口,从那一刻起,她决定不再爱他,决定永远埋藏曾爱过他这件事。

    他只觉得口中有一股腥甜味,似乎又要吐出一口血来。

    此时的血,是他欠她的情,而他欠她的,这一世也还不清。

    ……

    两日后,施菀拿到了太医局发放的金牌,也租好了马车,找禄安客栈掌柜退房离开。

    才与掌柜说完话,转过头,却见石全骑马伫立在马车旁。

    此时石全朝车夫拿出一块腰牌来,开口道:“我乃当朝工部侍郎陆子微大人的护卫,我家大人命我此行随你们一起保护那两位娘子,我有令牌和驿符在身,路上若遇到什么事,也有个照应。”

    那车夫愣了一下,先怔怔看着骑了高头大马的他,又转眼看看施菀和枇杷,顿时惶恐道:“好好好,小人一定好好驾车,把两位娘子平安送到安陆。”

    施菀往这边走来,石全立刻下马,朝她道:“施大夫,枇杷姑娘。”

    施菀开口:“不必你送,我们自己能回去。”

    石全连忙回:“施大夫,这是公子给我下的死命令,我怎么能抗命。”说话间,他往施菀身后抬眼看了一下。

    施菀突然有所感应,转身一看,果然在远处见到了陆璘的身影。

    只是远远能看见,他没有靠近,她也就不能和他说她不要见他。

    这一刻,她又不由自主想起了韦超的事。

    真是他做的吗?韦家会不会觉察到蛛丝马迹,然后怀疑到他头上?那可是真正的皇亲国戚。

    陆璘见她一直看向他这边,忍不住策马向前来,似乎还有话想要和她说。

    可她却突然生起魄力来,立刻转头上了马车,也不去管石全,只待枇杷上马车后就朝车夫道:“快走吧。”

    车夫挥一挥缰绳,驶动了马车。

    陆璘追来这边时,她的马车已经离去。

    “公子……”石全喊。

    陆璘看着远方的马车,苍凉道:“你去吧,护好她。”

    “是,公子。”石全策马朝马车追去。

    马车与石全的马渐行渐远,消失在视线中。

    陆璘突然间不知往哪里去。

    看着茫茫天地,怅然若失,好似身体已被割掉了一半。

    他骑在马上,信马由缰,踽踽独行,一步步晃到了接近南城门的大街。

    远处传来热闹的锣鼓声,没多久,一只送亲队伍出现在街上。彩色的花船,热闹的唢呐锣鼓队,满街洒的喜糖,围观的人比以往都要多,那满眼喜庆的大红更让人感伤。

    陆璘退到了街边。

    他也曾为新郎官,亲娘还是她,可他……却不曾好好感受过那一刻。

    心口只觉再次发痛。

    送亲队伍渐渐靠近,他却看到了奇怪的一幕,前面是骑马戴红花的新郎官,后面却不是大红花轿,而是口扎着红绸带、由十六人所抬的棺材!

    红白事竟在同一场,这是何等的诡异,难怪这么多人围观!

    这时他马下有人问出了同样的问题:“这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抬着口棺材,这么吓人,这是办丧事还是办喜事?”

    她旁边提菜篮的中年妇人道:“你没听说啊,就前两天的事,这是东边那茶肆家的儿子,与他同街开棋社家的女儿,两人打小要好,一起长大,早早就订了婚,谁知姑娘的父亲前些年没了,她哥哥嫂子非要将她嫁给南宝街开赌坊的那金老板,姑娘不愿意,拿着未婚夫的信物一头撞死了,到死那手都掰不开。

    “这茶肆家儿子也是个痴的,知道了这事,非要照办喜事,娶这姑娘进门,说要埋在他家祖坟里,这不就迎了口棺材回去了,说是到家了先拜堂,拜完堂了就去埋的。”

    问的妇人听得潸然泪下,感伤道:“多好的一对人,竟有这样混账的兄嫂,老天爷也是没眼。”

    “老天爷什么时候睁眼过?她兄嫂眼红那金老板的钱呗,开个小茶肆能赚几个钱,赌坊又能挣多少钱!”

    送嫁队伍从陆璘面前慢慢过去,那喜服的红,那棺材的黑,是如此刺眼,又如此无奈。

    谁也争不过天意,生死两隔是谁也过不去的天堑。

    那他和施菀呢?

    纵使他交待了石全,纵使他早已在安陆托付了所有能托付的人,可他终究是见不到她。

    如果有一天,生老病死将他们永远隔开,他又如何去向她诉说心中的衷肠,如何保留那一丝“也许两人还能再见面”的企盼?

    如果两人真的再也见不了,他又该怎么办?又会有多少遗憾?

    还有什么是比死亡更无望的分离吗?

    他真的要如此认命?

    他明白他的心里,分明是不想的。

    “驾——”他突然策马,风一般往城门而去——他曾自以为是地满怀希望,他曾后悔莫及地颓丧失落,他曾想,如果她真的不再想见他,也许放她自由是对她最好的。

    但如今他觉得不是如此,他曾伤她,所以该由他将她伤口抚平;她曾因爱他而绝望,所以该他来偿还她的爱,让她对他重拾信心;无论是她空付的痴情,还是他们失去的孩子,还是陆家或韦超给她的伤害,这其中痛苦他既然懂,就不该让她继续痛苦。

    他不想放手,而想强求。

    第117章

    身后传来“达达”的马蹄声,石全回头去看,竟见一骑从城门奔袭而来,是公子!

    他“吁”一声,不由放慢了速度,此时施菀也往外看了看,却又收起了帘子。

    马车继续在往前走。

    陆璘骑的是波斯马,其慓悍矫健,远非普通马可比,一会儿就追上石全,从石全身旁掠过,又追上了马车。

    “菀菀——”

    马车夫听见声音,将马缓缓停了下来。

    马车还在路上缓行着,陆璘在马车旁边道:“菀菀,你下车,我有话和你说。”

    施菀在车内撩起了帘子,淡声道:“陆大人,我想我们没什么好说的。”

    “你没有,但我有。”他回。

    施菀朝车夫道:“许师傅,不用停,走吧。”

    车夫还没回应,陆璘道:“我见过了张五,他捞起了你扔在流金河的箱子,我明白了一切;接下来,我要说说前年除夕的事——”

    “陆璘!”施菀不由叫住他,而他在马车外平静看着她。

    两人这么对视着,最后施菀从马车下来,陆璘也下马,随后将缰绳扔到了石全手中,往旁边草地上走去。

    施菀跟上。

    走到声音传不到马车那边去,施菀才道:“陆大人,不管你明白了什么,都与我无关,我说过不要再见,你这样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很明显,我要你爱我,我要娶你。”他看着她说。

    施菀顿时被他堵得没了话,半天才道:“这些话我们说过许多次了,没有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陆璘道:“你曾爱我,证明我是一个会让你动心的人,我深爱你,既然相爱,为什么不相守?人生苦短又无常,我不想虚耗。”

    施菀回答:“我不爱你,为什么要和你相守?陆大人的话真好笑。”

    他立刻道:“爱哪有那么容易消逝,如果容易,你就不需要扔掉500两银子。你不是不爱,你只是不想重蹈覆辙,但今日的我并不是昨日的我,我不是那条覆辙之路。”

    “但既曾‘覆辙’,有别的路走,我为什么还要去走它?”

    “是有别的路走,可你没走,你只是待在原地未动。”

    施菀急道:“我就乐意待在原地不动,只想做个大夫,不想谈情说爱,不想嫁人。”

    “不,人生来就有情、有爱,只要是人,就不能断情。”陆璘沉声道:“菀菀,如果你如今已嫁人生子、生活如意,我会藏起我的感情,不会来打扰你,可你没有,你既没有丈夫,我为什么不能求娶你?”

    施菀不想说了,转身欲走,他一把将她拉住。

    “韦超的事,不知你是否放下,他如今已死,你不必再将他放在心上,我怕你因此事而留伤痛。”

    施菀看他一会儿,突然问:“他的死和你有关?”

    陆璘反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你担心我?”

    “我不担心,只是觉得你自以为是而已。”

    “什么自以为是?”

    他问,她却又不答了。

    “自以为是,因为韦超挑衅的话而去干杀人的事。”她在心里想。

    陆璘看着她道:“我知晓你曾经的感情和悲痛,我去过清雪庵,去过你曾住过的那个房间,我怜惜你,也欣赏你,更爱你。我想娶你,不会让你难过,不会让你委屈,只要我能承担的,我都会去承担。若你愿嫁我,我的私产,我的俸禄都归你管,我不酗酒,也不狎妓,身边没有通房,以后也不会有,更不会纳妾,一生都是如此。身上以前受过一处伤,是你看的,你说已恢复好,后面没有影响,除此之外,没有其他隐疾。

    “性情你想必也大致了解了,以前或许有些自负傲慢,现在我已努力去改了,我真心喜欢你,想娶你,可以吗?”

    “不可以,我不喜欢你,不想嫁,行了吗?”她说。

    陆璘早知是这样的回答,却也不着急,只是缓声道:“既然如此,那我后面抽空再去找你,也许是端午,也许是立秋日,就看什么时候能得空,年号初换,朝中事务许多变动,难以走开。”

    施菀要走,他从身上拿出一锭银子来交到她手中:“当初说好由陆家派车送你回去,如今你自己叫的马车,这钱总要补给你。”

    这一锭银子快上一百两了,已经够请好几次马车。

    施菀回道:“陆大人现在是爱好送钱吗?不必了,我不要。”

    陆璘立刻道:“我确实比你有钱,既是你应得的,你为什么不要,以贫济富?”他将银子塞到她手中,捏住她的手,不让她还回来。

    两人已在这里拉扯很久了,远处虽然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却能看到他们在干什么。

    施菀不再和钱过不去,捏着那锭银子转身往马车上去。

    陆璘在她后面走着,看着她上马车,看着她让车夫走,随后他朝石全道:“一路小心,待她安顿好再回来。”

    “是。”石全将手上的缰绳还给陆璘,策马追上马车。

    枇杷在马车上问:“陆大人追过来就是要给师父银子?怎么这么多?”

    施菀看看手上那锭银子,她一只手捏不住这一大锭银子,所以她上马车时,一眼就能看到她手里拿着什么。

    她想起,之前她们去找马车、谈价钱、上马车时,都十分小心,不敢轻易表露身份,不敢露出钱财,假装和京城的亲戚说好了乘谁的马车走,枇杷还在身上藏了只匕首。

    纵使是仔细挑选的车夫,但只有两个女人,长途跋涉,她们还是怕。

    可刚才她拿着钱上马车,却忘了这一点。大概因为有石全跟着,有陆璘这个做大官的送她,车夫绝不敢心生歹意,让她无意识就放松下来,不再紧张。

    快出城门时,她也看到了那支触目惊心的送亲队伍,车夫许师傅也和她讲了那新郎和棺材里的新娘的事。

    世事多变,命运无常,你以为的来日方长,可能随时被老天爷收走。

    ……

    一路顺利,三月中旬时,两人到达安陆。

    石全回去复命了,走之前去了一趟陆璘之前租住的宅子,嘱咐了五儿几句;枇杷她爹终于忍不了了,一定要替她将亲事订下来,枇杷本不愿意,后来见过那小伙子,却又扭扭捏捏同意了,两人迅速定了婚期;而施菀重新到杏林馆坐诊,那一块太医局的金牌拿出来,让她在安陆名望飞涨。

    今天的汛期来得特别早。

    原本五月入汛,但四月中,一场雨又一场雨就下了起来,各江各湖水位都明显上涨。

    云梦泽为千湖之地,汉水、沔水、都为长江支流,境内也遍布着各种湖泊,虽是鱼水之乡,从来不缺水,但却是水灾频发之地。

    四月底三婶家小儿子成亲,施菀提前一日去了,晚上与三婶一家说着办喜事的事,一边也听三叔谈起汛期,今年雨太多了,三叔担心地里的庄稼。

    施菀想起,她爹娘被大水冲走的那一年,汛期也来得特别早,也如今年一样,没到五月就开始一场雨接一场雨,等到六月,沔水决堤,淹没了整个村子。

    岂止是庄稼,人都不知死了多少。

    好在眼下雨已经停了好几天,外面明月高照,预示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第二日风和日丽,三婶家办了个热闹的喜事。

    但四月过去,五月到来,雨又开始下起来,还下得更大了。

    新知县开始征调民夫去巡防护堤,又有消息说朝廷将要治水,安陆百姓这才松了一口气。

    五月底,又下一场大雨。

    这场雨绵延十来天,从五月下到六月,药铺都怕药材受潮,开始放生石灰在房里防潮。

    这日雨才小一点,县丞杨钊府上来了人,让施菀去看一下小公子。

    枇杷回去备嫁,施菀便自己拿着药箱去了杨府。

    小公子如今已有两岁,小孩生病一般就是发烧咳嗽,小孩喝不下去药,施菀给孩子稍作推拿,开了个药食两用的方子。

    正在房中交待着事,有丫鬟来问杨夫人:“厢房里放着的几床新棉被要带着吗?”

    杨夫人不由瞟了施菀一眼,回道:“别带了吧,裹上油布,放在高处。”

    丫鬟离开了,施菀问她:“夫人要出门么?”

    杨夫人含糊道:“是啊,得出一趟门。”

    施菀交待:“小公子还在病中,不能见风,如今又下雨,若是淋了雨,吹了风,怕病情会加重。”

    杨夫人叹了口气,忧心道:“那他几天能好?”

    施菀回道:“大概三天吧,明后天我再过来。”

    杨夫人点头:“若是不行,给他开药也好,我给他灌下去。”

    施菀回答:“喝药倒不急,许多药小孩的肠胃受不住,明天看恢复的情况再说。”

    如此说着,她心里却有些疑惑,杨夫人人到中年得的这个小儿子,宝贝得不得了,平时孩子稍哭一阵就心疼,现在却说要给他灌药?

    她很急着出门么?

    这时杨夫人看向她,忍不住提醒道:“如今这大雨见天这么下着,许多人说要发洪水闹灾荒,施大夫担心么?没想过去哪里躲躲?”

    施菀笑道:“我家在这里,往哪里躲啊。”

    杨夫人回:“江陵府地势比我们这里高一些,丰老板不是在那里么?”

    这句话,让施菀听出了些言外之意,问她:“夫人出行,是怕发洪水?”

    “那当然,前几年不就淹了几个镇么,那都是淹的田,今年可比那时候的汛期来得还早。”

    施菀:“可是知县已经在派人巡防固堤了,若是有情况,官府会通知的吧?”

    杨夫人不屑地冷哼一声:“河堤上都是乱的,贿赂差役的,浑水摸鱼的,就没人好好做事。实话告诉你,知县早就把值钱的家当悄悄搬走了,随时准备跑的,你当是以前的陆知县呢,瘟疫都敢留下来。我们家老爷让我带孩子和细软先回娘家,就说带孩子见见外婆,回头知县跑了,他马上就走,一个人便利一些。”

    说完她劝道:“这事我谁也没说,是心疼你才告诉你,你回去就悄悄和身边说了提前躲躲,反正你也不是没地儿躲。”

    从杨府出来,施菀忧虑满怀。

    她也担心洪涝,一心寄希望于官府,谁知官府竟打算偷偷跑。杨县丞虽庸碌,但陆璘做知县时他还做了许多事,如今碰到个要跑的知县,也准备着跑了。

    那安陆的百姓呢?她的确可以逃,等洪水过去依然是大夫,但像三婶他们这样的普通百姓,最值钱的安当就是住着的房和田里的庄稼,他们没地方逃,逃了又吃什么?

    回到药铺,施菀先与彭掌柜说这事,让彭掌柜派人去问丰家的意思,施菀自己则冒雨去了一趟施家村,和三婶一家说这事。

    马兰香前年买了新房,今年接了儿媳,一切都是满怀希望,听说这事,顿时嚎啕大哭。

    三叔则在一旁道:“不会那么严重的,前几年就分洪淹了几个镇,也不是我们这儿,后来官府不是也赈粮了吗?”

    施菀没说话,她知道三叔这只是在自我安慰,因为分洪的事她知道,后续她也知道,陈家村就是在分洪之后没拿到赈灾粮款,不得已卖地成为佃农,再卖身成为□□。

    往往灾年,便是官商勾结的好时候。

    可纵使知道又能怎么办呢?她现在还没有能力带着三叔一家逃到外乡,养他们一家。

    最后她也只是送到了这消息,又无计可施地回去了。

    彭掌柜的信送得很快,第三天丰家就来了消息,让他们先将贵重药材存放好,每日收拾钱财账本,后面若雨势不减,情势不对,就暂且先搬到江陵府去。

    就在收到信的第二天,又一场暴雨下了下来。

    这一次暴雨比以往还大,城中有消息,说是秭归、汉阳等处已有多处决口,安陆段河堤也岌岌可危,城中富户都开始收拾东西往外乡逃。如云归山这种高地,早已有人避了上去。

    杏林馆实在熬不下去了,于六月二十在倾盆暴雨中关了门,收拾好了东西,准备第二日先去江陵府,施菀与彭掌柜一家一道走。

    谁知天才黑,杏林馆的门被拍得震天响,施菀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决堤了,水淹过来了!”

    她立刻去开门,却见外面正是彭掌柜。彭掌柜蓑衣也没穿,朝她道:“你快些拿东西,现在就随我走,我刚看见知县乘马车往县城外去了,一定是河堤守不住,这狗官连夜跑了!”

    施菀不及思考,转身就拿了包裹,急匆匆带了些东西出来。

    给杏林馆上锁时她手颤抖着,都忍不住哭了出来。连日大雨,就算运走了贵重药材,其它那么多药材呢?还有里面的药柜,里面的桌椅器具……这杏林馆可是才新修的……

    彭掌柜也在脸上擦了把,不知是擦雨水还是泪水,朝施菀道:“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施菀按下了锁,与彭掌柜一起步入雨中。

    她披了蓑衣,但在这样大的暴风雨中也是徒劳,雨水随风打过来,直往身上洒,鞋也是出门就被浇湿了,踩到路上如蹚河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从街头传来,两人回头看去,只见一只队伍如黑云般在雨中朝这边袭来,约摸有十来人左右,那样的阵势明显是官府的官兵。

    那队人渐渐靠近,为首是两个骑马的,后面跟着七八个跑步的,让施菀和彭掌柜震惊的是,其中两名官差押着一个人,正是他们安陆县的知县!

    那骑马的两人到他们面前,停了马,问道:“什么人?”

    彭掌柜回道:“回官爷,我只是这杏林馆的大夫,这是我女儿,给人治病回去晚了。”

    那骑马的人死死盯着施菀怀中的包裹,随后道:“我们乃江陵府指挥史司武官,朝廷所派安抚使已到江陵府,统管河道事宜,安抚使有令,若有为官者弃堤而逃,无论官职大小,一律斩首!”

    施菀连忙问:“这么说河堤会有人管了?若是决堤,官府会提前通告吗?”

    骑马的人回道:“这要我等检查过河堤再说。”说完,带着人走了。

    彭掌柜问:“安抚使是什么官?”

    施菀毕竟在京城待过,回道:“若是京城大官临时到下面州府处理大事,就会任命安抚使。”随后猜测道:“既然是京城来的官,朝廷一定是知道要汛情紧急,所以派了人来。”

    彭掌柜喃喃道:“刚才他们说,若做官的弃堤而逃,一律斩首?这么说……是不是官府会想办法挡住这洪水?”

    彭掌柜一家老小都在安陆,还有个年愈八十,走不了路的老母,他比施菀更不想逃。

    两人在雨中站了片刻,眼见之前的队伍越走越远,往县衙而去。

    施菀道:“我听人说路上并不好走,有的地方垮山,有的地方有地痞集结为匪,抢人钱财,要不然我们等明天的音信?”

    彭掌柜正有此意,点头道:“好。”

    两人分开,彭掌柜回去了,她又开了杏林馆的锁,重新进屋去。

    关门那一刻,不由得笑了笑,看来,她和三叔也有同样的执拗,不愿离开。

    只是不知道从京城来的安抚使是谁,能否将这险情救下来。

    这一夜的雨一直下到凌晨,施菀好不容易睡着还做了个梦,梦见决堤了,安陆县城变成一片汪洋,她不知从那里找了只竹筏,撑着想要回施家村看看父母和爷爷的坟,一回头,却见陆璘站在竹伐上。

    第二天,她在晨光中醒来,发现自己仍然活着,药铺没被淹,雨还停了。

    这才恍然惊觉,原来她一整夜都在害怕自己睡着了就直接死在大水中或是房屋倒塌中。

    药铺的药材都收了起来,伙计也都各回各家了,她接不了诊,便索性锁了门,去往县衙前。

    昨夜知县逃了,又被江陵府的兵给抓了回来,此后一定有新的消息,也许会有新的布告。

    果然县衙前的布告栏上已围满了人,她挤到前面去看,见上面新贴了好几张新的布告。

    第一张告知全县城,朝廷派工部侍郎陆璘为安抚使,统管荆湖北路河道防汛、以及秋后治水修堤事宜。

    第二张,汛情险要,衙门暂缓狱讼、课税等等事务,三班衙役都上河堤防汛固堤。

    第三张,全县上至知县,下至胥吏衙役,若无上级命令,不许逃离县城,自布告发布之日起,凡逃离者,官员处斩,胥吏衙役停职。另有安陆知县昨夜预备趁夜逃离,被江陵府指挥史司的人抓回,暂且收监,县城事务由县丞杨钊代理。

    第五张,全县按户征调民夫,与官府共同护堤,官民同心,共同抗灾。

    有人道:“看见了吗,陆璘,这不是以前的陆知县吗?是他回来了,咱们这儿不会被淹了!”

    “是他,他来了,怎么没看见他?”

    那人回道:“人家管整个荆湖北路呢,现在一定在江陵府,哪里有空来这里来?”

    “他不来啊,那还是要决堤……”

    施菀从人群里离开,心里说不出的安心,似乎阴沉沉、湿漉漉的天地里终于透出一丝阳光,照到了她心里。

    第三天,江陵府又派了大量兵士来,一来就上了安陆段的几处河堤,与民夫一起护堤。

    第四天,听闻已在沔水下游的汉阳掘堤泄洪,安陆的汛情压力小了许多。

    第五天,天晴了。

    七日后,已至七月,雨又下了起来。

    因为有人护堤,施菀和彭掌柜都决定留下来,于是杏林馆重开了,管它下雨还是天晴,施菀仍是坐诊看自己的病人。

    七夕乞巧节,这一日仍是大雨,百姓无心过节,也没有商家筹备大的节目,街上气氛也淡淡的。

    但一早便听说安抚使终于到安陆了。

    可是只是这样的传言,并没有人真看见安抚使的人马。

    直到下午,大雨变成了细雨,纷纷而下,杏林馆内等着看病的一人道:“你们快看,那不是陆青天吗?”

    里面人都跑出去看,施菀面前正要说病情的病人也出去了,她在凳子上坐了一会儿,也走出药铺大门去。

    其他人都往街东头走,想离得更近一些,她没往前走,就站在了药铺下的路边,静静看着那边人马。

    他骑着马,带着八名随从,其中就有石全,一点点朝这边移来。

    街边人朝他喊:“陆知县,陆青天——”

    可他神色严峻,没有驻足,也没有去理,只是急着策马往前奔袭。

    直到靠近杏林馆,他才偏头看向这边,然后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竟有些想缩回去,假装自己从未出来过,却又没能挪动脚步,仍是看着他。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来,伸手到怀中,掏出个什么东西来扔向她。

    那东西正好落入她怀中,她下意识就伸手去接住,低头一看,是一只香囊。

    路旁所有人都朝这边看来,而陆璘的马早已远去。

    施菀:……

    第118章

    旁边有人知道她和陆璘的关系,都露出促狭的笑容来。

    施菀满脸尴尬与窘迫,揣着那香囊进药铺去了。

    直到临近傍晚,药铺没人,她才将那香囊拿出来,打开,里面有香料,还有一瓶粉色琉璃瓶装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她将塞子抽开,轻轻去闻,一股浓烈的花香扑入鼻中。

    她明白了,这是蔷薇露。

    蔷薇露是大食国贡品,稀少而贵重,一般京城的富贵人家才能拿到一点,据说这东西哪怕滴几点在身上,都会留存一整天的香味。

    她只是个大夫,每日就给人看看病,又不参加什么夫人小姐的宴会,不知道他送自己这个做什么。

    施菀又将蔷薇露塞进了香囊中。

    陆璘就这么在安陆出现了一次,又没他的消息了。

    过几天,天晴了,安陆街头有人卖起了莲蓬。

    安陆与施家村相隔的那个湖如今也满是荷叶莲蓬,只是因为涨水,湖水都没过了原来的渡口和小路,要坐船还要挽起裤腿蹚一段路。

    施菀一旬休息一天,这一日她没去药铺,就待在雨衫巷的家中。

    等到下午,外面有人敲门,她去开门,见是五儿。

    五儿急道:“施大夫,过去给我们家大人看看病吧,他很不好。”

    施菀一愣:“他回来了?”

    五儿回道:“才回来,说是本来要回江陵府,结果在路上病了,就先在安陆养两天病。”

    施菀拿了医箱随五儿去陆璘那宅子。

    那天跟在他身后的八名随从此时都守在院子里,见她进来,石全急步过来道:“施大夫,公子在里面。”

    施菀进屋去,陆璘躺在床上,脸上一脸疲态,又带着不正常的红,显然劳累,还发着烧。

    在她靠近床边时,他睁了眼,看着她。

    施菀问:“哪里不舒服?”

    旁边石全回道:“今日中午突然就倒下了,后来缓过来就开始发烧,到现在没退过。”

    施菀看了看他脉象,直截了当道:“是风寒,吃两三剂药能好转,但要休息,不能过于劳累,太累了病情会加重。”

    石全叹声道:“汛情紧急,处处溃口,处处受灾,公子从京城出发至今,整整一个多月,就没好好休息过。”

    施菀自然是能想到的,心里隐隐担心,却没在脸上表露出来,只是沉默一会儿,问:“有纸笔吗?我写个药方。”

    “有。”石全要去拿,陆璘道:“可有药丸?我带药丸在身上,吃药丸就好,明日一早赶去江陵,没时间煎药。”

    石全惊道:“施大夫都说了要多休息,至少在这里休息两天吧?”

    陆璘摇头:“江陵还有事等着,躺今晚一夜就好了。”

    施菀说道:“能制药丸,但要在药铺制,我等一下过去,让他们连夜替你制好,明日你让人去拿。但今晚和明早,你还是可以喝一剂药,好得快一些。”

    “嗯。”陆璘回。

    施菀替他写下药方,交给石全。

    床上的陆璘道:“你先去抓药吧。”

    石全回过神来,连忙应着,又看一眼施菀,出门时贴心地把房门给带上了。

    施菀见他竟关上了门,拿了医箱道:“那我也先走了。”

    陆璘叫住她:“这么着急?我明日就走,就不能陪我说两句话,让我看看你么?”

    施菀转过头来,还是忍不住交待:“若明天没退烧,你最好不要动身,风寒是小事,但严重起来也会要人性命。”

    “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他说。

    施菀没回话。

    他继续道:“那蔷薇露喜欢吗?走的时候时间紧急,不知道给你带点什么,就随意拿的这个,我见京城的女人都喜欢。”

    “我不是京城的女人,我只是安陆的乡野大夫,用不了那个,下次我来将东西还给大人。”她回答。

    陆璘笑了笑,颇带着几分委屈道:“眼见我生病,也不说点好听的。我在江陵府听说丰子奕要订亲了,怎么样,要不然你也嫁给我吧,缠了你那么久的首富公子娶别人了,人家会议论你的,你就嫁给我,面子里子都有了。”

    施菀轻哼一声:“陆大人那样的门庭我可高攀不起,我这辈子都会行医坐诊,不是做官夫人的命,与大人不是一路人。”

    陆璘怔了一下,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么说,如果和我成婚了你还是能行医坐诊,就可以了?”

    施菀竟被他问住。

    刚才的话就是脱口而出,她没有多想,而在他这里就是,这是她的顾虑,如果把这顾虑打消了,那就没问题了。

    施菀连忙道:“我没这样说。”

    “但你的话就是这个意思!”陆璘振奋道,“我要告诉你,我会在这里待好几年。待洪涝过后,还有赈灾事宜要处理,以及朝廷已经定下治水大策,等秋后枯水期便会开工,河道疏通、重修堤坝,许多的事,可能需要好几年工期,而我一直要待到这些事完成。当初一听这差使,我立刻就毛遂自荐了,又是走我父亲的后门,又是亲自求皇上,可算把这差使弄到了。

    “你嫁给我,我在这儿陪你,衙署在江陵府,我骑快马,当日就能走一个来回。平时你身边需要男人的时候就有个我,你还在杏林馆行医,但有个做官的丈夫,你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再不济,你若发现嫁给我后过得不好,待我回京时你不跟去就行了,如此算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你……”施菀无言以对,半晌才驳斥道:“婚姻大事,岂是你说的这样儿戏!”

    陆璘很快道:“婚姻大事那是相对于旁人,我们一个旷夫,一个怨女,和离一次与和离两次有什么分别?无本万利,倒不如试一试。”

    说是试一试,他当然是想将她骗到手再说。

    施菀被他说得没法招架了,索性道:“你尽是一派胡言,好好养病吧,我走了。”说着就拿了医箱夺路而逃。

    看着她的身影,陆璘只觉得身体瞬间好了大半。

    她是无措的、是慌乱的,那证明她的态度有所松动,可惜明日的确要出发回江陵府,要不然他一定要趁热打铁,赖上她。

    施菀匆匆出了他院子,发现自己竟紧张得心悸不已。

    他竟然要在这里待好几年……明明已经进政事堂了,怎么又回了这里?

    如果他天天这么来找她,她实在是……

    她惊觉自己的确害怕那样,因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每一次都坚定回绝。

    无意识走得都快到家,才想起还要去药铺写药方制药丸,她便又转道去药铺。

    才进药铺,一名新学徒便惊喜道:“师父来了!”说着上前朝她小声道:“师父,刘大叔来了,我不敢下针,您来吧。”

    施菀纳闷:“他是肩膀疼吧,就那几个穴位,你不是练熟了?”

    学徒抓抓头:“上次扎出血了,我怕……师父就帮我这一次吧,刘大叔还等着,待会儿他该发脾气了。”

    施菀只好过去,让学徒在一旁看着,自己替刘老二扎了针,然后吩咐学徒去拿纸笔来,自己写好药方,令他们制成药丸。

    一边写着,她一边说道:“扎出血并不可怕,再不敢扎针了才可怕,难道你以后就不碰针了?”

    学徒低着头不说话。

    “再说,你本就只是学徒,谁都知道你是新手,你自己也知道,扎错了也只是再一次证实自己是新手,也没有损失;换言之,像你这样的学徒才有资格扎出血来,像我这样的大夫那才是一步也不能错,若是扎出了血,医名就毁了。”施菀说。

    学徒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师父说的有道理,我又没有医名,输得起,扎错了我还是学徒,师父,明天我再试试。”

    “知道就好。”施菀说着将药方交给他:“这是以前的知县、现在的安抚使陆大人要的,明天他要赶回江陵,务必在明早之前制成药丸。”

    “陆大人啊……”学徒说着笑了起来,那笑分明是有暧昧和意味深长的感觉,拿着药方就走了。

    施菀便明白,有以前的关系,她又去过京城,加上七夕节陆璘将那香囊那么一抛,估计所有安陆人都不觉得她和陆璘清白。

    她和陆璘清白吗?好像也确实不清白。

    她突然在想,自己在坚持什么呢?

    怕影响名声?似乎不是;是已看破了红尘,无情无爱,只想行医?似乎也没有。她的确会因他的话而动摇,当他再一次出现在安陆时,她有安陆得救的振奋,也有自豪。

    她怕的是重蹈覆辙,怕的是再一次惨败。

    可现在的她不再是以前的她,就算嫁错一次,她也输得起,嫁错人不影响她的医名,至于清白名声,好像也不影响,在旁人眼里,她就是和陆璘纠缠在一起的。

    第二天一早,五儿又来找她,她正要去药铺,就被他接到了陆璘家中,说是陆璘又严重了。

    施菀怎么想也不知怎么又严重了,如果他真有好好休息好好喝药应该不会的,除非他没听话,又劳累了一夜。

    到陆璘房中时,陆璘已经起身了,正在喝药。

    五儿说:“施大夫,是大人让我去叫你的。”说着就慌不迭退了出去。

    陆璘脸上的潮红已经退去了,人恢复了大半,丝毫看不出昨日还在高烧。

    她明白过来,五儿的意思是,是大人让我骗你的,不关我的事。

    喝完药,石全对施菀点点头,端着药碗出去了。

    施菀还没开口,陆璘就到她面前道:“确实骗了你,但看在我马上要走的份上,就宽容宽容,怎么样?”

    施菀指指桌边:“坐过去。”

    陆璘乖乖坐了过去,她在对面坐下,替他把脉。

    到底是年轻,休息一夜,病况就好了很多。

    “虽是不烧了,但还是要注意,这两天尽量早些睡,药丸拿了也要记得吃。”她说。

    他问:“怎么样?有好好想想我的提议吗?不要你侍候我,我有空就来侍候你,你想让我换个大宅子我就换个大宅子,你不要,就住你那里也行,你要允许我进你房我就进你房,要不允许我们就做个挂名夫妻,绝不勉强,怎么样?”

    施菀看向他。

    “你家里人会同意吗?”

    陆璘立刻就抓住机会回答道:“当然!他们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儿子都要打光棍了!我母亲用她的办法没办成,还得罪了你,现在我自己就办成了,他们高兴还来不及!”

    施菀不说话,他立刻道:“你要不信,我给他们写信,他们定然同意!”

    她又沉默一阵,说道:“有件事,我要和你说清楚。”

    陆璘此时紧紧看着她,心中激动又惊喜,却又不敢表露得太过,怕希望转瞬即逝,所以将这激动与惊喜压抑着,但从双眸的光亮里能看得清晰明白。

    她压低声音问:“韦超是你杀的吗?”

    陆璘没想到她问的竟是这个,眸中那光亮一暗,回道:“这事和你没关系,你总关心它做什么?”

    施菀道:“我后来见到了他身边的下人,知道了一些你和他在飞星楼的事,也许他和你扯过一些胡话,但那是没有的事。我在清雪庵时,的确落了单,他也的确进来了,我当时害怕,提前躲进了后院,它们后面有几棵松树,还有个小池子,我当时就躲进了那池子里,他没找到我就被人喊走了。

    “但我虽没遭他的害,却在堕胎后受了凉,虽然后来有调理,但身体总归是不如以前,我不知道如果说我和你……我是说如果,如果成婚,会不会有孕。”

    陆璘走过来一把抱住她,将她紧紧扣在怀里:“不要说这些,我只想要你,什么韦超,什么有孕,我都不在意,我只想余生数十年,你还愿意陪在我身旁。”

    “那……我先去药铺了。”她说,有些不适应,又有种想快点逃离的想法。

    陆璘连忙拉住她:“这么说,你是同意了?”

    “没有……”她深吸一口气,随后道:“我再想想。”

    听这意思,竟是又反复起来。

    陆璘看着她笑了笑,默认她是已经同意了:“好,如今处处洪涝,我没时间,下次来不知是什么时候,要等洪涝过去才会得空一些,一有空我马上过来。”

    “也不必,救灾要紧,这么多人的身家性命都担在你身上,你不可大意。”施菀说着,推开他,转身就走了。

    陆璘追到门口:“等我回来!”

    施菀看他一眼,往后门离去了。

    步入雨衫巷,她步子才慢了下来,停下脚步,抬头看向天空。

    仿佛又要下雨,天空带着一层灰,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落下暴雨来。

    十六岁作出那个决定时,她懵懂无知,却义无反顾;如今已过去将近十年,她二十六岁,再一次作出这个决定,这一次大概算得上是深思熟虑,作好了最坏的打算,结果难预料,但她想她输得起。

    二十六岁,再次去爱一个人。就这样决定吧,她仰头对着天空,深吸了一口气。

    第119章

    陆璘赶回江陵了,施菀在药铺过着如以往一样平常的每一天,只是每到下雨,她一颗心便提了起来。

    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去?怎么一下起来就是大雨暴雨?各处的大堤还守得住吗?

    陆璘那里没有消息,但七月底,听闻应山县将要分洪,半县的百姓离开家乡暂时住进了安陆县附近的安置草棚。

    没几天,杨县丞找到施菀,让她去安置点诊病,不知是什么原因,安置点的百姓生了拉肚子的病,还会传人,这儿都知道施菀在之前大疫中立功,便找到她,希望她去看看。

    施菀很快带了几名伙计去了,一片空地上,大片的草棚,老人咳嗽,婴儿啼哭,征调的民夫和妇人正在给人打粥,每个人的脸上都露着愁容。

    只是拉肚子,所以并没有将病人隔离开,施菀亲自到草棚内给人诊断。

    第三个草棚,生病的是个老人,施菀要把脉,他却不让。

    他儿子在旁边劝了很久,他也执拗道:“看什么大夫,吃什么药,让我死了算了……”

    他儿媳劝道:“爹,刚才的衙差说大夫看诊不收钱,您就给大夫看看吧。”

    “看了是饿死,不看是病死,倒不如让我病死。”老人道。

    这一说,儿媳也低头抹起泪来,儿子也是沉默着不说话。

    施菀问:“为什么会饿死?官府不是会施粥吗?我看了,那粥还挺稠的。”

    老人闭着眼不开口,儿媳说道:“他们把堤给炸了,我们的房子和地都淹了,还能吃什么,可怜我们那地里的粮食,都能收了……”

    “炸堤是为分洪,若不分洪,决口之后淹得更厉害。你们放心,分洪到应山县是江陵府的决策,既然是为救整个荆湖北路,官府一定不会置你们于不顾的。”施菀安慰道。

    儿媳仍是哭,老人冷哼一声:“向来只有种田的养活当官的,哪有当官的管种田的。女娃,你不用管我了,让我就这么去,我这辈子饿够了。”说完,闭上了眼睛,一副对任何事不理不睬的样子。

    “爹,你别这样,只要我活着,总会给你挣一口吃的。”儿子说。

    施菀眼见他们如此,连忙道:“以前的官府我不敢保证,但这次管荆湖北路防汛和赈灾的是朝廷从京城派下来的,他是我们安陆县以前的知县,名陆璘,我能确定只要他在,就绝不会不管你们,你们的房子会赔给你们,你们明年收粮前的粮食也会分发给你们。

    “前年安陆大疫想必你们也听说过,他是朝廷命官,也冒着染上瘟疫的风险留在安陆县城,带百姓一起度过劫难,这一次,他同样会这样。”

    这时儿媳道:“这个我听说过,他们说的朝廷来的大官是他吗?”

    施菀点头:“正是。”说完看向老人:“你们看这草棚虽简陋,却还是能挡风雨;粥菜也简单,但分量是够的,能吃饱;我来看病也不收诊金,到时开了药,也是用大锅熬了分发给你们,都不要钱。官府知道你们的牺牲,艰难之际,在尽全力照顾你们,等洪灾过去,一定会给你们补偿的。”

    老人此时已睁了眼看向她,施菀道:“来,我给您看看吧,早些看了,好早些熬药。”

    老人没说话,却是依言将胳膊伸了过来。

    诊完病,施菀开好药方交给杨钊,并说道:“稍后大人派人和我一起到杏林馆去,先送第一批药来,我们药铺以成本价把药给您。”

    杨钊摇头:“上面交待了,药材都由官府拨款,哪敢让施大夫白忙活,就按平常药价算就行了。只是要先记在账上,待日后一起结算。”

    “如此,也好。”施菀回。

    说完这些杨钊就去忙别的了,施菀转身看向安置点的一座座草棚,虽拥挤嘈杂,却也有条不紊,疲惫中透着安宁。

    这是她想象中洪灾来临的样子,如果那天晚上安陆知县没被抓回来,如果陆璘没来到江陵,安陆县以及其它地方想必都已是一片汪洋吧。

    八月初,施菀听到消息,说是陆璘会去一趟安陆段的沔水河堤,然后再去一次应山县百姓的安置点探望百姓。

    这种情况,身旁自然有大量官员跟随,不会有时间空出来。

    没想到下午才过,五儿却来了,从药铺内将她叫了出去。

    “石全大哥说,陆大人不在安陆久留,下午就直接走了,要在离安陆县城三十里外的驿馆内歇一会儿,他派了马车过来,接施大夫去驿馆与大人见一面。”

    施菀问他:“现在?”

    “是,现在,马车在大人宅子后面等着。”

    施菀犹豫一会儿,点点头:“好。”

    她放下药铺里的事,到陆璘家门后,上了马车,由石全陪着。

    三十里路要不了多久就到了,石全拿驿符先带她进去,才进房间,外面便传来响动,是陆璘的队伍到了。

    “施大夫稍候,我去看看。”石全说着出去了。

    没一会儿便有脚步声传来,随后陆璘开门来,见到她,唇角微扬,转身将门关上,走进来几步,站到她面前。

    施菀就坐在外间的椅子上,此时见他,竟不知道说什么,不由将头低了下去。

    他坐到她身旁,温声道:“在安陆实在走不开,就没去找你,我还怕你不过来。”

    施菀自然知道轻重,他是安抚使,担负着抗洪的大计,若是让安陆的官员和百姓知道他先去大堤,再去安置点,最后去找了个女人,那别人怎么看他?又怎么看朝廷?

    她问:“官府不会不管安置点的百姓吧?”

    陆璘立刻回:“当然不会,后面会赈粮,也会还他们房子的。”

    施菀放下心来,又问:“现在八月了,雨量好像少了一些,最危险的时候是不是过去了?”

    “算是,但要到九月才算洪峰真正过去。”

    她又问:“所以,安陆应该不会决堤了?”

    “不会。”陆璘一一回答,随后看着她问:“你愿意来见我,只是关心汛情是不是?都不关心关心我吗?”

    施菀被他问住,有些不好意思:“我看你……挺好的。”

    其实面对他,她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两人现在的关系应该说些什么话。

    陆璘伸手过来要拉她,才碰到她指尖便被她避开了,将手握起来,收在了袖中。

    陆璘只好作罢,轻咳了一声,和她道:“其实上次也路过安陆,本想抽空和你见一面,怕你觉得我救险不用心,也就作罢了。要写信,每次动笔写几个字就被打断,下次都不记得要说什么了,最后一封也没写。”

    施菀说道:“你不必过来,也不必给我写信,去忙你自己的事,真有空就多休息。”

    “反正写信你也不会看是不是?”他笑着反问。

    施菀看他一眼,没说话,他突然凑过来,趁她没回过神就亲了一下她的唇。

    她惊了一下,随后就立刻偏过头去,与他移开了些距离。

    这时石全在外面喊:“公子,用饭了。”

    陆璘站起身来,朝外正色道:“进来。”

    门被推开,随从将四菜一汤端了起来。

    施菀问:“你没吃饭?”

    陆璘坐到了桌边:“若是在安陆吃,想必是酒宴,又得耗费许多时间,直接走,也就省下那些时间了。”

    说完问她:“和我一起吃一些?”

    施菀摇头,只是起身坐到了他旁边。

    “现在已是申时了,你若是早上用的饭,到现在就太晚了,饥一顿饱一顿也会病的。”她说。

    陆璘放了筷子看她,眼带欢喜地回道:“今天是意外,我以后尽量定点用饭。”

    从这里能看到外面随从已经在准备启程了,施菀料到他肯定还要在天黑前赶去下一个地点,便说道:“好了,我走了,你自己好好用饭吧。”

    陆璘连忙问:“这么快就走?”

    “药铺里有事。”她说完就起身。

    “等一等——”陆璘叫住她,转身去屋内将随身包裹里一个木匣拿出来,送到她面前:“这个给你。”

    施菀看看他,疑惑地将木匣打开,发现里面是一朵枯萎的花。

    “这是有一日路过一处山地看见的,红色的花,开得尤其美,堪称娇艳,是我从没见过的花,我想你大概也没见过,想让你看看,就把它摘了,可惜,到现在已有四五天了,就这样了,但你闻,还挺香的。”陆璘说。

    施菀不知是好笑,还是无语,最后拿着那朵枯花打量半天,和他道:“你还不如让它开着,白白折掉一只生灵。”

    陆璘看着她道:“又没拔它的根,待后面有空,我带你去看。”

    施菀没回话,将枯花装入木匣,拿着木匣走了。

    傍晚,她回到了雨衫巷的院子,将之前放杂物的那只箱子打开,拿出里面的一大摞信,堆在那朵枯花旁,点了灯,坐到房中,一封一封拆开看起来。

    都是他那时在京城的一些琐事,看得她时而蹙眉,时而发笑,时而深思,大多都是发笑。

    到最后,她也想给他写点信,但提了笔,想到他,又觉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无奈将笔放下了。

    自从决定再试一次后,她好像对他陌生起来了,不知用什么身份、什么模样和他相处。

    一直到九月,五儿给她送来一封信。

    那是上午,她在药铺中,刚将病人送走,拿茶杯喝了口水,五儿便来了,将一封信交给她,笑道:“施大夫,给你的信。”

    他送来的信,当然是陆璘寄的。

    陆璘寄信有时是让身边人跑一趟,有时是加在公函里走驿站发到安陆来,都会让五儿代接,然后再转交到她手中,这样方便一些,不必她专门守着。

    她接了信,五儿又说:“施大夫要是回信,也交给我,我替您送到大人手上。”

    施菀礼貌地一笑:“暂时倒不要。”

    “好好,那施大夫看信。”五儿说完就退出去了。

    到中午的间隙,她才将信封打开,结果信封里却装着另一个叠起来的信封,看上面的字,竟是从京城送到他手上的。

    这是……他自己的家书?他把他的家书送给她做什么?

    她狐疑着将信打开,里面却是陆尚书的语气。

    信上说,来信家中已收到,他如今已年过三十,婚姻之事,自己想作主便由他作主,父母一切照准,并不反对。只是明年上半年他多半要回京述职,趁那时在京完婚最好,婚后他们要回江陵便回,一切随他的意。

    施菀看了出来,陆璘这是向她证明他家人的态度。

    但他这也太急了一些,现在回信就送到了安陆,推算下来,至少在八月初他就给京城写信了,说不定还是七月底。

    这可真是几头不误,一切来得这么突然,她竟莫妙心慌。

    九月一到,便是秋高气爽,雨不再下了,各江各湖水位也慢慢退下去,汛期过了,剩下的是赈灾。

    但粮价和往年一样,官府管制下,没有人敢囤积居奇,安置点的百姓也搬去了新地方,似乎那场洪灾过去了就过去了。

    然后是九月初八,重阳节前一天,陆璘突然回安陆了。

    那时施菀刚要歇诊,五儿来了,非要叫施菀出去一趟,一出去,她就看到了墙角的陆璘。

    她怔了一下,那种不熟悉、有些局促的感觉又来了,似乎有些手足无措,然后问他:“你怎么来了?是有公事?”

    “不是,私事,明日一起过重阳节?”他道。

    “你明日有空?”

    陆璘回答:“休息两天,就过来了,十日再回江陵。”

    施菀迟疑一下:“可是……我明日要去给一个老道长送重阳糕,顺便找他讨教几个药方。”

    第120章

    “那正好我陪你一起去。”陆璘说。

    施菀:“但那里路有些远,沿途也没什么好景致。”“那不是正好和你做伴吗?”陆璘说着问她:“还是你只是不想让我去?”

    “那……倒没有。”她低语。她只是觉得这是自己的事,让他陪着没道理,也过意不去。

    陆璘道:“那就说好了,明日一早我来找你,现在……和我一起去找个酒楼吃点东西?”

    她回头看看药铺:“药铺的饭已经做好了。”

    “那你把我带进去一起吃?”他问。

    “那自然不行。”她很快回答:“他们眼里,你就是江陵府的高官。”

    这意思,她都没在药铺里提起过他。

    犹豫一下,她只好答应:“去就酒楼吧,你等我一下,我回去交待一声。”说着回药铺去了。

    回去和药铺伙计交待好,正准备出去,临走时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发现只有几个铜子儿了,她便到彭掌柜那里,朝他道:“您身上带钱了么,借我一些,明早给您。”

    “多少?”彭掌柜问。

    施菀回答:“二……不,三两吧。”

    “三两?”彭掌柜吃了一惊,一边去拿钱,一边乍舌道:“带这么多钱,这是要去做什么,我这里只有二两。”

    最后施菀找彭掌柜拿了二两银子,找另一名罗大夫拿了一吊铜钱,有零有整,这才出去。

    陆璘在外面等她,两人没乘马车,一起往街头走。

    陆璘隔一会儿看看她,问:“想去哪一家吃?”

    “都行吧。”她说话也没看他。

    “那你有想吃的东西么?”他又问。

    施菀摇摇头:“我不挑的,就看你。”

    陆璘见问不出来,只好随便挑了一家生意不错、两人之前都没去过的馆子,要了几道小菜,两道点心。

    等上菜时,陆璘和她说:“过段时间,我找人去你家提亲怎么样?”

    施菀愕然看向他。

    他解释:“我见你好像还顾忌我们的关系,不让我进药铺,虽说明年才成亲,但可以先订亲,这样我们在一起,也算名正言顺。”

    施菀半晌才道:“什么时候说过明年成亲?”

    这下轮到陆璘愕然了,立刻道:“你不是答应了吗?我也给你看我父亲的回信了,他说的那个时间不是很好吗?”

    施菀没回话。

    他小心问:“你又想反悔了?”

    他问得认真,施菀又摇摇头,欲言又止,最后道:“我是觉得,会不会太快了一些。”

    “怎么快?快吗?”他问。

    “不管如何,先不要提亲吧,我……”施菀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态,的确是作好的决定,但真说到成亲、提亲这种事,又害怕,又犹豫。

    “再等等吧,反正离开年也还有时间。”她说。也许到那时就适应了。

    “那,好,到年底再说,不着急。”陆璘很快道。

    嘴上这样说,他自然着急,有一种拖下去总会夜长梦多的感觉。

    后来菜上了,她吃得安静,就算他开口说话,她也只是简单应答两句,这让他心中更加忐忑起来,愈发怕她突然有一日反悔。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马上就回京城成亲。

    吃饭到一半,店小二从旁经过时,施菀叫他道:“小二,再帮我做五份这个菊花糕,给我装好,我稍后带回去。”

    “好嘞!”店小二走了。

    等两人吃完饭,店小二便将纸袋包好的糕点放在了桌上。

    陆璘道:“结账。”

    “好,一共是三百二十文。”店小二说。

    陆璘数出铜钱来交给他。

    待店小二离去,施菀将正好三百二十文拿出来递向陆璘:“我来付吧,你到安陆,理该我请。”

    陆璘一愣:“我不也在安陆吗?而且我是男人。”

    “大部分是糕点的钱。”她说。

    陆璘半晌才道:“可我们不是要成亲的吗?为什么要分这么清楚?”

    施菀坚持地将那串钱放在他面前:“那是后话,现在我还是想自己付。”

    陆璘想继续争下去,却又怕争得她不高兴了,说不成亲了,他坐了半晌,默默收下了那串钱,然后拿了桌上的糕点袋子:“我替你拿总行吧?”

    施菀低了头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两人就这么出去,陆璘和她道:“这时瓦舍里应该正热闹,要不然我们一道去看看?”

    施菀摇头:“你去吧,我要先回去,这糕点是给药铺里的人带的,等一下就冷了。”

    “我给两枚铜钱店铺,让他们送就行了。”陆璘说。

    施菀仍是拒绝:“但明天的路有点远,要一早起来,我怕没时间玩太晚。”

    陆璘也不是太喜欢凑热闹的人,此时便很快道:“那就不去了,我送你回去。”

    施菀这时倒没拒绝。

    一直到回药铺,两人也没说几句话。施菀不让他被药铺的人看见,离药铺还有十多步就不让他再走了,自己拿了糕点进屋去。

    陆璘看着她身影,满面落寞。

    回到家,石全意外道:“公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好不容易赶回来一趟,还不让他跟着,他以为公子要和施大夫待到半夜。

    陆璘没回话,独自回到房中坐下,看着窗外凝思。

    一顿饭钱也不让他付,几份糕点钱也不落下,他还见她钱袋里似乎有不少钱,是特地带出来的吧?

    若他能一直待在安陆倒好,可以常常去看她,可现在一个月难见到一次,她又这样疏离冷淡,让他不知该怎么办,只怕下一次回来她就和他说后悔了。

    好在明天还有一天,他陪她去山里面找老道士,怎么说也能待一整天。

    怕第二天误了她的时辰,他也早早睡了,第二日鸡鸣就起身,等在了药铺外。

    施菀在天明时分出来了,见他在外面,愣了一下,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璘:“没一会儿。”

    “我进去拿了东西就出来。”她说。

    陆璘道:“水壶我带了三个,干粮也带了足够的,这些你都不用带。”

    施菀看他一眼,愣了愣才点头回屋去,拿了要送去老道长的重阳糕和茶饼,随他一起离去。陆璘又要替她拿手上的包裹,她没让他拿,回道:“很轻,我自己拿。”

    出安陆县城没多久就是小路,所幸天不太热,风和日丽,只是走的路长了些。

    走一会儿,太阳出来了,施菀看了看太阳,才想起来自己出门太早,忘了戴帽子。

    好在太阳也没夏日那么大。

    这时陆璘往后看了看,跑到一条小路上,找到个正挖沟放水的老农,与他说了几句什么,那老农便把背上背着的笠帽给他了,他回来,将笠帽给她戴上。

    施菀意外他竟看出自己是觉得晒,问他:“你怎么和他说的?”

    他回答:“还能怎么说,出五文钱买的。”

    施菀笑了笑:“我倒忘了。”随后问他:“你不戴?要不然再去买个?”

    陆璘摇头:“不必,我不怕晒。”

    施菀看他一眼:“这几个月想必晒得多,比之前黑了一些。”

    “我晒黑些好,太白了反倒有失官威。”陆璘说完想起来什么,问她:“你觉得黑了丑?”

    “那……也不会。”毕竟以他的容颜,怎么也不会和丑扯上关系。

    她说:“只是等你回了京城,陆夫人又该心疼你了。”

    陆璘看她:“你这是在讽刺我?”

    施菀:“你自己要这么想。”

    陆璘:“那你心疼我吗?”

    施菀没回答。

    他道:“我心疼你,要不然我给你请个婢女,以后你有需要,我又不在身旁,你可以让婢女去做,或者再找个力气大的妇人,比如出这么远的门,也好有个人陪着。”

    施菀摇头:“不用,我只是个大夫,又不是什么大身份的人,也习惯了自己做事。”

    “那你要有事,给我送口信?我知道了就回来。”

    “你手上那么多事,怎么能随便往我这边跑,当然不行。”

    “你就怎样都不行。”陆璘有些挫败,施菀也不说话了,他只好变了话题:“是要从这路转过去?是不是转远了,怎么不从旁边这林子穿过去?我见里面有小路。”

    施菀抬眼看了看,“好像是可以穿,但我不熟悉,没走过。”

    陆璘道:“那今日便走着试试,兴许能省不少时间。”

    有他陪着,施菀也没拒绝,就往树林的小路上走,倒是更阴凉一些。

    没想到小路上落了许多树枝,还有刺槐、枳树的陈年枯枝,虽然中间有条农人走的小路,但也偶尔能遇到这些,施菀穿着布鞋,怕被刺到,走得很小心。

    这时陆璘将前面一只刺槐树枝踢走,回头道:“路难走,我背你,我穿着革靴……”

    施菀有些迟疑:“这路背人会很累的。”

    “这能有多累,你那么瘦。”陆璘说着将背上包袱交给她,她只好接过。

    然后就这么不由分说,他背起了她。

    她还怕离他太近,一开始用胳膊挡在自己胸前,最后想着这样的姿势他会吃力,便又拿开胳膊伏在了他背上。

    陆璘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浮起笑容来,然后若无其事地道:“你果真太轻,比那包袱重不了多少。”

    “怎么可能,你瞎说。”她道。

    陆璘抬眼看前方:“你还说路上没什么景致,这条小路不就好看吗?”

    施菀也看向前方,两旁树林幽深,中间一条小道,通向光亮的前方,倒确实是很美的一条路,只是如果是她一个人,不会敢走这里。

    背了一会儿,路有缓缓上升的趋势,她问:“累吗?要不要我先下来?”

    “不,说了你轻,你就好好待着。”他继续背着她。

    她低下头,发现他正面看着修长如玉,背却宽阔,隔了一会儿,她头抬得累,只好将头搁在了他颈旁,手也搭在他肩上。

    又走一段,面前豁然一亮,从林子里出来了,外面仍是刚才他们走的那条路,果然是快了不少。

    在出口处,她从他身上下来了,连忙去看他,果然见他额上渗出了汗。

    她放下包袱,拿出手帕来递给他:“擦擦汗,休息一下吧?”

    陆璘看看那手帕,又看向她:“你不替我擦么?”

    施菀没回话,等着他接,他却不接,好似就想她替他擦。

    他确实背了她一路,她便到他面前,抬起手来,轻轻替他擦额上的汗。

    袖口从她手腕处落下来,露出半截白嫩的藕臂。他看着她道:“那蔷薇露我送错了,你别用,你身上的香才是说不出的幽香,那蔷薇露的香太俗气。”

    施菀露出几分窘态,“我身上哪有什么香……”

    说着停了擦汗的手,将手从他额上放了下来。

    他却突然凑近,碰了碰她的唇。

    她猝不及防,脸上一红,垂下头来,不敢去看他。

    而后他又亲了她一下。

    她也没推拒,只是仍没抬起头来。他见她似乎不像生气,于是一把抱住她,将她唇狠狠吻住。

    施菀错愕。

    来势汹汹,势如破竹,瞬间就大破关口,长驱直入,挑动着她的神经。

    在初时的发懵后,她才慢慢回过神,却也没有招架的余地,只能被动承受,直到一会儿之后呼吸不畅,不由自主推开他。

    他见她一下一下喘息,待她平复好气息,又要吻上去,她却连忙避开:“等一下有人来了。”说着拿了地上的东西往林子外的路上走去。

    他在后面看她,无奈也拿了东西跟上去。

    很快他就追上她,但她只是低头走着,也不看他,也不和他说话。

    所以她是不喜欢他碰她吗?是因为他操之过急,还是她本来就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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