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膳众人是在松铭院内食用的,果如顾长同所言,这一餐甚是丰盛,令唐赋又是大惊小怪地赞叹了一番。


    对此,江引衣已经麻木了,不愿再去纠正他“没见识”的举止,况且就餐途中做些与用膳无关的动作,同样是失礼的表现。


    顾昔媗向来不喜欢那些繁复的礼节,因此用膳时顾长同与他们一同就坐。四人用完午膳,江唐二人只稍稍休息了片刻,便要离开了。


    临走前,顾昔媗见江引衣似乎有话要对自己说,便连顾长同在内一起遣退离开了屋内。同样的,唐赋也没有被江引衣允许听他们的谈话,只剩她们两人。


    “引衣师姐,现在只有你我,有什么话你便说吧。”顾昔媗说道。


    江引衣记得清楚,那一日顾昔媗褪去高烧时,用万般恳求的语气希望自己能带她回药王谷。再加上今日所见所感,顾昔媗第一日归家,她的父亲、母亲、妹妹,竟没有一个亲人在家等她回来。


    她开始犹疑,所谓信国公府的“掌上明珠”,在时隔十一年后,顾昔媗回到这个依然陌生的家,还能接受到来自亲人的爱与关怀吗?


    “昔媗……那日,你央求我带你回药王谷,是不是知道了什么?”虽然她与顾昔媗相处了十一年,但到底只是她的一个师姐,论起亲疏关系,她只能称得上外人而已。江引衣斟酌片刻,只能如此迂回地发问。


    顾昔媗笑了笑,引衣师姐还是这样敏锐。


    她想想,前世的顾昔媗是怎么做的呢?


    那时的她刚回到国公府,并不知晓家人对自己的态度究竟如何。回来的第一天,拉着顾长同问了许久关于父母和妹妹今日不在家中的缘故。


    又因刚回到国公府,各处都不熟悉,便求着江引衣和唐赋小住几日陪陪自己,顺便等家人回来后,向他们介绍自己在药王谷的师兄师姐。


    前世的顾昔媗留着满肚子的话等着与自己的家人分享,却始终等不来那一个自己想象中的机会。


    顾昔媗以为的慈爱的父母、可爱的妹妹,仅仅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现实却是——


    父亲因皇帝中毒一事忙于政务,整日不着家,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也只会对自己说,多与母亲妹妹相处,久而久之便熟悉了,亲人之间总归没有隔阂;母亲见她时,永远都是神色淡淡的,看自己不像是看亲生的女儿,倒像是看一个寄居在国公府中的亲戚家的小孩儿;妹妹则觉得她的回家是为了与她争夺父母的关怀与爱意,行事总是带着或多或少的敌意。


    即使是如今的顾昔媗,依然没有完全弄明白其中缘由。古人常说的血浓于水,看起来根本抵不过岁月无情。


    只不过,如今的顾昔媗不会再那般钻牛角尖了,想不明白的、强求不来的事情,她便不去想、不再求。


    她神色平常地对江引衣说道:“这没有什么的,师姐。既然是家人,当然不会在意这些。你看愁生师兄常常出谷巡诊,他每次回来我们不也没有大张旗鼓地欢迎他么?”


    “可是……”江引衣想要反驳,毕竟这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两件事。


    但是顾昔媗并不想让对方为自己担忧,“师姐放心吧,不管怎么样,我都已经不再是那个需要你们照顾的病恹恹的小姑娘了,既然回到自己家里,怎么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吧!”


    顾昔媗如此说,江引衣也不好反驳什么:“好吧……那……就没事?”


    她点点头:“嗯嗯!引衣师姐和唐赋师兄安心地去游历巡诊吧,师父定下起始日是昨天,你们为了送我回家已经迟了一天了,不能再因为我被师父扣除表现分数啦!”


    “好,那我与唐赋这便离开了?”江引衣说道。


    顾昔媗挽着江引衣,“我送你们到府门口。”


    顾昔媗将江唐二人送至国公府门口,江引衣和唐赋又多叮嘱了几句,才不舍地驾着马车离开。


    她向着两人离去的马车挥了挥手,直到再也看不到马车的踪影,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


    顾长同一直在一旁安静地看着顾昔媗,没有出声打扰她。此时见她有回去的意思,才走一步迎上前说道:“大小姐在药王谷待了十一年,与这些江湖里的侠士产生深厚的情谊,一时分别,难免会有不舍。不过江湖人嘛,总归是自由自在的,等到江少侠、唐少侠什么时候得空了,大小姐写封书信,再叫他们来国公府小聚几日,也是可以的。”


    顾昔媗知道顾长同是在安慰自己,抬起头扯了一个笑容,“顾爷爷说得对,以后与师姐师兄见面的机会多得是,我应该看得开一点。”


    “哎,是了,大小姐回来,毕竟喜大于忧。等过几日,老爷和夫人闲下来,再为小姐大办一场更热闹的接风宴!”顾长同说道。


    两人回了松铭院,顾长同将院中支遣来服侍顾昔媗的丫鬟仆役全都叫齐,让他们先行礼见过小主人,接着又为自家大小姐详细介绍了每一位仆役的差事为何。


    因为担忧顾昔媗多年未曾在应梁城生活,吃不惯这儿的口味,于是松铭院内单独为顾昔媗开设了一个东厨,她若是有任何想吃的菜肴,只需遣人吩咐一声厨子即可。


    如果仅论待遇、衣食住行这些方面,在信国公府内生活的这段时间,不管对比在药王谷中的时光,还是后来充满痛苦的那三年,都是非常充裕无忧的日子。


    可人往往不只依靠这些存活,亲情、友谊、爱意,同样是人活下去所亟需的东西。


    当顾昔媗明明住在自己家中,却得不到家人应该带给她的温暖时,即使处处皆有父母吩咐、老管家叮嘱得来的优厚待遇,这份待遇也会变成一份格格不入的负担。时时刻刻提醒着顾昔媗无法融入进本该属于她的家这个现实,故此陡然而生一种异样的、寄人篱下的拘束感。


    这份拘束感一如玄铁锻铸成的丝网,狠狠勒在她的心上,日子越久,勒得越深。


    在顾长同为自己一一介绍那些仆役时,顾昔媗便在旁默默听着。


    等到顾长同不得不为府中其他事务操烦而离开后,她便遣散丫鬟仆役们各行其是,自己则独自一人关在主屋内,收拾着那些离开药王谷时带回来的东西。


    先前仆役们将顾昔媗的行李搬进屋内时,她特意叮嘱过他们只需摆放在地面上即可,留着给她自己收拾。


    顾昔媗看着这些从药王谷中带回来的物品,即使距离前世她亲手整理这些东西已经时隔三年多,但顾昔媗对那时自己的心情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她记得在确定离开药王谷的日子后,自己提前了半个月便开始收拾回家要带的行李。


    顾昔媗收拾了很多书籍和纸张,它们记录着她在药王谷中写字读书的每一个脚步。


    从识字不多到能通读生涩孤僻的文章,从写字歪歪扭扭到能写得一手好字。


    年岁还小的那几年,信国公府若是有书信寄来谷中,都是师父或者师兄师姐念给顾昔媗听。到后来顾昔媗渐渐长大,识的字多了,便开始自己拆读那些书信。


    有时候谷里发生了有趣的事情,顾昔媗也会在回信中提上几句。


    这些从信国公府寄出的书信和各种礼物,是顾昔媗在药王谷中一直用心珍藏的物品。她将这些回忆也一并带回了应梁。


    她想告诉自己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他们对顾昔媗的爱意,她一直妥帖保管,她依然像幼年离家时那样爱他们。即使相隔两地,顾昔媗也无时无刻不想念他们,无时无刻不想回到自己的家。


    顾昔媗还带回了自己学琴时用的第一张七弦琴,虽然它小小一个,用的并非昂贵名木制成且琴身已经裂开,但那是一段属于自己的幼年回忆。


    收拾它时,顾昔媗想,父母最想做的一定是陪着孩子顺遂长大。而自己缺失父母在侧陪伴的十一年时光,他们一定很想听她讲述那段生活在药王谷的记忆。


    那么她便能从这张琴讲起,讲她怎么学琴,讲她怎么被琴弦磨出茧,讲她怎么从病恹恹变得能活蹦乱跳,讲她从一个瘦弱小个子长成亭亭而立的大姑娘。


    ……


    顾昔媗想了多少,收拾出来的物品便有多少。到最后,这些代表回忆与亲情的物品,装满了沉沉的整一大箱。


    而现在,顾昔媗费了点儿力气,将那个大箱子随意地推到靠墙的角落里摆放,没有再想开启它的打算。


    若是问顾昔媗心中怨怼过吗、不解过吗,自然是有的。


    甚至在宣她入宫为药引的诏令下达后,母亲以“信国公府对她只有生恩、无有养恩,不必因信国公之缘故折入宫中”为由劝她离去时,顾昔媗心中的怨怼与不解,翻腾如浪。


    但是在哀帝身故,信国公府男丁问斩、女眷发配为奴之后,取代这些怨怼与不解的则是更深沉如海的悔恨与自责。


    如今前尘倒转,回忆犹然残存痕迹。


    顾昔媗不会再心存幻想。她只是明白了,既强求不得,便不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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