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顾昔媗收拾结束自己的卧房,连日奔波以及沉积心头的往事所带来的疲累才在无人之时席卷她的周身。


    晚膳顾昔媗没什么食欲,就让东厨随意做两道清淡的小食,用后洗漱完便去休憩了。


    待到卧于床榻之上,寂然夜色中,顾昔媗毫无睡意。纷乱的思绪与割不断的过去,幕幕如戏显现在她的眼前。


    此时她才恍然,原来之前那旬日时间,并未因旧事扰乱心神,一则是因有故友在侧陪伴,二则是行路困顿无暇思索。


    等到顾昔媗好不容易安然入眠,那些往事却依然不放过她,肆意嚣张地横亘在顾昔媗的梦境之中。


    在梦里,她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很多人很多事,可当她从梦中惊醒后,旧影却了无痕迹,只留下令人不快的情绪缠绕心头。


    被搅扰好眠的顾昔媗知晓自己一时也难以再度入眠,便索性起了身,去到院内随意走走,兴许走累了,也能快些睡着。


    经过正堂时,顾昔媗瞧了一眼桌案上的刻漏,此时才将将子时初刻。


    守夜的两个小丫鬟见自家大小姐起夜,立即亦步亦趋地跟在顾昔媗身后,下一瞬便被她温声遣退。


    总算又只剩自己一人,顾昔媗踩着小径上的鹅卵石,步伐舒缓地随意走动着。


    六月初的夜风依然夹带着丝丝暑气,吹在脸上并不那么凉爽,正如此时顾昔媗努力平静却难以平静的心。


    上弦月安静地悬挂半空,黯淡的月光连惆怅客的影子都很难映出。好在松铭院内的庭灯还算明澈,不至令顾昔媗看不清前路。


    顾昔媗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院门处忽的有道黑色身影向内走来。她正好抬头瞧见来人,却因相隔甚远,庭灯难以照亮,昏沉夜色中并不能分辨出来人是谁。


    等对方逐渐走近时,顾昔媗才瞧清楚,原是自己的父亲、信国公顾鸿渊。


    对方显然并未想到这个时辰,顾昔媗还没有入睡,他面露诧异,思索着时隔十一年未见的父女,久别重逢应该以怎样的神色才妥帖。


    并未思考太久,顾鸿渊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轻声问道:“怎么如此晚还没入睡,是松铭院布置得不够称心,还是刚回来里认生睡不着?”


    这样的一场父女会面,显然又是顾昔媗重生以来的变数。


    她记得前世回来的当晚,自己困倦得一夜好眠到天明,根本不晓得晚间松铭院是否有夜客悄悄来过。


    顾昔媗想,前世的这一晚,顾鸿渊是否也如此,忙碌了一天的政务,携带满身疲惫归来,踏着月色来看一眼久归的女儿。


    顾昔媗垂眸,纷乱的思绪此刻好像被搅扰得更乱。她上前一步,对自己的父亲行礼,叫道:“父亲。”


    顾鸿渊扶住了她,“媗儿不必多礼。”


    “松铭院一切都很妥帖,昔媗只是夜来多梦,被梦惊醒睡不着便起身随便走走。”顾昔媗回答对方刚才的问题。


    顾鸿渊点点头,“那还是有些认生。今日回来匆忙,想必还未来得及让你长同爷爷带你多熟悉熟悉府里,等到熟悉了,想来也能睡个好觉。”


    “父亲说得是。”


    “你……”顾鸿渊看着已然长大的大女儿,似是有话想说。


    顾昔媗想了想,说道:“父亲有话想与昔媗聊?不如我们入内稍坐吧。”


    “如此甚好。”顾鸿渊点头应答。


    入了正堂,顾昔媗吩咐守夜的丫鬟去沏一壶清茶,然后父女二人隔案对坐。


    顾鸿渊甚是欣慰地注视着顾昔媗,说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媗儿都成大姑娘了。在爹爹的记忆里,媗儿还是个爱哭的小丫头。”


    “是师父和师兄师姐们照顾得好,才治好了我的顽疾,还让我顺遂无虞的长大。”顾昔媗应道。


    顾鸿渊点头:“药王谷医者仁心,风骨卓绝。实是我们顾家的恩人。”


    “你今日……”顾鸿渊见顾昔媗似是话很少,便又问,“可见了你母亲和你妹妹?”


    顾昔媗抬眼看了看自己的父亲,依然沉默不语。


    顾鸿渊微不可查地无声叹了口气,对自己的大女儿解释道:“早前你娘和你妹妹接了一封请柬,商定好今日要去人家里赴宴。实在是难以推脱,只能前往。没能在家等你回来,媗儿不要怪你娘和你妹妹。”


    她摇摇头:“无事,既是家人,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若非顾昔媗经历过一世,学会了察言观色,如何能看出顾鸿渊话中的有所隐瞒,如何能看出他神色中的欲言又止。


    事情并不如顾鸿渊解释的那样单纯,她的父亲知道,她的母亲知道,她的妹妹知道,唯她顾昔媗不知道。


    顾鸿渊尚且想要在刚刚归家的大女儿面前维持着一副家中和睦的表象,唯恐令顾昔媗心生疑窦与伤楚。


    此时时辰到底太晚,顾鸿渊亦瞧出顾昔媗并非健谈的性子,两人又稍稍聊了两句,喝了杯茶,他便起身离开了。


    “爹爹今日是散值回来,偶然兴至想起来这儿看你一眼,想不到还能与媗儿闲聊片刻。希望媗儿不要觉得爹爹聒噪。”顾鸿渊说道。


    顾昔媗摇头:“父亲客气了,之后父亲想找昔媗闲聊,女儿也自当奉陪。”


    顾鸿渊哈哈一笑:“好,今日天色已晚,爹爹就不打扰你休息,先回去了。”


    顾昔媗起身想要相送,顾鸿渊抬手阻拦:“且莫相送,你说为父客气,媗儿又何必多礼,我自一人离开便可。”


    见对方如此说,顾昔媗便不再相送。


    顾鸿渊离开后,她也回了卧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随侍丫鬟入内伺候顾昔媗更衣洗漱时,说到二小姐在正堂中等候。


    顾昔媗怔愣片刻,收拾结束便踏出卧房,向正堂走去。


    甫一踏入门,顾昔媗便见顾婉婉百无聊赖地坐在正中的席位上,面露嫌弃地抿了一口手中的清茶,而后重重放置案上再不看一眼。


    顾婉婉抬头瞧见正堂门口背光站着的顾昔媗,立即起身走到她身侧,说道:“你怎么这么慢,本小姐都等了你三盏茶的功夫了。走吧,爹爹让我来叫你一起用早膳。”


    久违见到对方这一副被宠得无法无天的嚣张模样,顾昔媗嘴角勾了点笑,回答道:“好的,婉婉小姐。”


    刚踏出去没几步的顾婉婉听到顾昔媗这样称呼自己,立即顿足,眼含嫌弃地看着顾昔媗:“谁让你这么称呼我了?恶心吧啦的!”


    “那……婉婉?”顾昔媗偏头看向对方。


    顾婉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地继续向前走去。


    顾昔媗笑了笑,跟着她去向春泽轩。


    若论起前世,顾婉婉对自己莫名而来的敌意,顾昔媗自己又何尝不是分外羡慕顾婉婉的这份明显是被父母宠出来的无忧无虑?


    每当看到顾婉婉时,她总是会想,若自己不是顽疾深重不得不离家,自己是不是也会像她这样张扬地活在父母的爱里。


    只是相比此时顾婉婉的张扬模样,顾昔媗反而对遭逢大难后的顾婉婉更为熟悉。


    命运向来不会只摆弄一个人,那时候的顾婉婉一朝自云端跌落泥里,所感受的痛苦与折磨,也是格外深沉煎熬。


    顾昔媗不喜欢苦难带给人的转变。与其期许因为经历磋磨才稍稍靠近的姐妹之情,她更愿意对方一直活在这样的快乐肆意之中,即使顾婉婉依然觉得自己是回来与她争夺父母的关爱。


    顾昔媗与顾婉婉来到春泽轩,顾鸿渊与谢云晴已经在桌案边等候了。


    顾鸿渊朝着顾昔媗招了招手,她行了礼走到对方身侧。


    “媗儿,快坐下。”


    “多谢父亲。”


    顾婉婉则径直走到谢云晴旁的位置落坐。


    谢云晴笑着拍拍顾鸿渊的手,对顾婉婉说道:“你爹爹连着忙碌了两日不见人影,今日难得下了早朝抽空回来陪我们母女用顿早膳。”


    顾鸿渊则顺势拉住谢云晴,对顾昔媗说道:“媗儿昨日才刚刚回家,今儿是媗儿回家的第一顿早膳,也是咱们一家四口时隔十一年难得的齐坐一桌,我这个当父亲的说什么也得抽抽空回来一趟。”


    谢云晴目光扫过顾昔媗,一句话也没说。


    顾昔媗不甚在意,笑了笑:“父亲有心。”


    “爹爹!你别说话了,早膳都要凉了!”顾婉婉提醒道。


    “婉婉说得是,吃饭,吃饭。”顾鸿渊笑道。


    顾昔媗拿起汤匙,小口喝着粥,偶尔拾起筷子夹些小菜吃吃。她的口腹之欲向来浅淡,没过多久便觉饱腹。


    她放下筷子时,其他三人仍在用膳。


    虽然信国公位列三公,但其实府内却很少见一些世家的繁文缛节。


    便见这餐桌上的礼仪,并不讲究食不语。倒像是寻常人家的便饭,顾婉婉在向顾鸿渊说着昨日宴会上见到的新奇事物,谢云晴偶尔在一旁聊作补充。顾鸿渊听到语焉不详之处,便出声询问一二。


    饶是顾昔媗在一旁看着,也能感受到其中凤协鸾和、和气致祥、其乐融融。


    ——若她不也姓顾,不也是这家中一员的话,这样的场景或许更好。


    顾昔媗想了想,其实很能理解前世的自己为何绞尽脑汁地想要在母亲面前表现自己,希望得到他们的认可,被他们接纳。


    毕竟明明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自己只不过因为治病离家十一年便成了迟来的那一个,便得不到应有的关注。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趣事,顾昔媗却与他们没有共同话语。只要她试图开口加入他们的闲谈,结果必定是冷场。


    这对抱着无限期待归家的顾昔媗来说,不啻为悬天之差。


    如今已经想开的顾昔媗,再见到如此情形,却不会再勾起那些令她痛苦的情绪了。


    她现在只是在想,他们的话题何时结束,好让她能说句话,提前离席。


    顾昔媗思绪随意地飘着,不意与顾婉婉对上了视线。


    对方瞧了瞧她已经摆下的碗筷与汤匙,嫌弃地问道:“你就吃这么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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