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先生对这位皇帝的点评,顾昔媗其实很能明白先生的意思。
若论燕放亲政两年所颁布的政令,权衡考量之后,称得上一句利大于弊,假如徐徐图之、缓而推进,也的确能给大昭带来繁荣昌盛的景象。然而以新政颁布的速度便可看出,燕放对自己的决定太过自负,全然不顾百姓是否能足够安稳地全盘接纳他的这些举措。
最终没有考虑到推行后随之牵动的变局,以至天下民愤四起时,燕放犹然沉浸在自己设想的昌荣版图之中。他太过想要成为一名贤明的君王,却不懂何为过犹不及。
就连国都应梁,这天子脚下,便有百姓当街称之“暴君”、评之“暴.政”,可见燕放是多么的不得人心。
但是重活一世的顾昔媗见此情此景,却觉颇为讽刺。
此时于心口处怨念过“暴君”之人,有多少在燕放死后、大昭兵燹遍地的乱象中,开始怀念起燕放治下平稳祥和的大昭。岁月向来美化人们的记忆,彼时他们再不曾记得,被他们怀念的短命帝王,曾经也是他们口诛笔伐过的“暴君”。
故而他们将燕放的死尽数归因于顾昔媗,故而他们将顾昔媗推上祭台,以她的命祭祀上天。
顾昔媗怀里抱着书籍,一边走着一边沉思。余光瞥见两名大汉摇摇晃晃地似要向自己撞来,她急忙向一旁避让。但是对方依然撞到了自己,怀里的书籍散了一地。
顾昔媗蹲下身去捡拾,随侍的两名丫鬟文藻和兰芳也一同帮忙。
她并未当回事,准备拾起便离开。但那两名大汉却有些不依不饶:“喂!你是瞎了吗,走路不长眼睛?!”
说话间似是要推搡顾昔媗,好在文藻与兰芳反应迅速,及时地拦在了自家大小姐的面前。
“两位大哥,分明是你们摇摇晃晃地撞到我家小姐,怎么还反过来指责别人!”文藻欲要理论。
其中一人打量了一眼文藻,然后便要推开她:“一个小丫鬟也敢与大爷说话,让你家小姐来给我道歉!”
文藻自是不依,虽力气不及对方,仍要强行挡在顾昔媗面前。
顾昔媗轻轻拍了拍文藻的肩,劝退对方:“文藻、兰芳,你们退到我身后吧。”
两个小丫鬟满含怒气看着无礼之人,听从自家小姐的话退后。
“给两位大哥造成不快,我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不知我与我的丫鬟是否可以离开了?”顾昔媗神色平静地与对方道着歉,袖中藏着的手却已经警惕地捏住了唐赋师兄先前赠送给她用来防身的药粉,若对方依然不依不饶,便怪不得她行无礼之举了。
——但显然,那两位大汉并不是好相与之人。
他们笑嘻嘻地看着顾昔媗,说道:“一句赔不是就算了?世上哪有这么简单的事情,你把大爷的胳膊撞痛了,怎么着也得给大爷按按舒服了才能离开。”
若是此时顾昔媗再不能确定对方是来故意找茬的,那便真是愚笨了。
果然,她刚起了这个念头,从不远处便传来十分矫揉造作的一道声音:“光天化日之下,你们竟当街为难一位姑娘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
顾昔媗甚至不用转头看向来人,便已然知晓对方是谁。这样令人作呕、听之难忘的,除了宋修桓,再无第二个人选。
那两位大汉,显然也是他花钱找来演戏的,戏份推演至高潮之处,他这位“救美”的英雄便要登场,收割一颗芳心。这是宋修桓惯用的伎俩。
而彼时在药王谷长大、接触的都是单纯纯粹之人的顾昔媗,初回应梁城时,也曾被他外表展现的假相欺骗过。
宋修桓自娱自乐地在顾昔媗眼前演了一场好戏,紧接着没一会儿那两名大汉便被他斥责走了。
在宋修桓表演到斥责大汉时,顾昔媗便说道:“文藻、兰芳,我们走吧。”
另一边唱完独角戏的宋修桓摇着着折扇,正自信满满地准备以翩翩佳公子的形象转身找顾昔媗时,却发现对方已经转身准备离开了。
宋修桓险些没有崩住面上神色,他立即快步走上前拦住顾昔媗:“姑娘无恙乎,方才闹剧没有惊扰到佳人吧?”
顾昔媗顿足,抬眼冷冷地看向宋修桓,便要说话时,一旁的墙头上有声音传来:“宋修桓,你不会看不出这位姑娘不想与你说话,不会吧不会吧?!”
宋修桓转头向上看去,咬牙切齿道:“林策雪,这里有你什么事?!”
那身着劲装的小少爷,腰间挂了把环首刀,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则提着一壶酒搭在肩上,一个跃步跳下墙头,然后步伐轻灵却稳健地向顾昔媗与宋修桓的方向走来。
林策雪看着宋修桓,笑嘻嘻地说道:“是没小爷什么事,但小爷我就是看不惯你欺骗姑娘家的感情。你就说说,应梁城里的姑娘有多少被你这肮脏的手段骗过,你自己数得清吗?亏你也是个世家子弟,天天不去做正经事儿,尽动这些歪心思!”
宋修桓犹然狡辩:“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只是路过好心替这位姑娘解围,什么肮脏手段,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听不懂就赶紧滚蛋!小爷的身手比你好了一万倍,有小爷在,就算要替人解围也轮不上你!”林策雪边说话,边作势抬脚要踢宋修桓。
宋修桓急忙离开,临走还不忘挑衅对方:“我告诉你林策雪,你也就仗着你爹你爷爷不在应梁才如此嚣张,看他们回来不教训你!”
“我呸,小爷长这么大吃的刀剑比你走的路都多,还怕你这点威胁!”林策雪狠狠地呸了一口。
待到宋修桓走得没影了,林策雪才转过身来看向顾昔媗:“这位姑娘,你没事吧?”
顾昔媗抬头看向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林小爷,露出一个真挚的笑容说道:“多谢林小公爷,我无碍。”
先前林策雪全部心思都在对付宋修桓身上,并未注意到顾昔媗,此时见到她的容貌与笑脸,只觉得心脏砰砰乱跳,明明还没喝酒,脸上却一片涨红。
他正要说话,却觉得自己如此形貌太过不雅,拎着酒壶的手从肩上放下,搭在刀柄上的手也垂直贴在身侧,乖顺得像是见了自家山大王林志海似的,用十分温软的语气回答道:“不必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小……呃……是在下应该做的。”
“义助也是应该得到当事人感谢的,否则便是在消磨热心。所以还是要再次谢过林小公爷。”顾昔媗说道。
林策雪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那我就接过姑娘的谢意了,还有……姑娘也不要一直叫我林小公爷了,怪不好意思的。姑娘方才应该也听到了,我叫林策雪,家住在天枢街庸国公府。我爹和我祖父如今都在戍边,因此家中只有我和我祖母……”
对方紧张着紧张着,一个没注意就快把庸国公府里的情况都给囫囵说出来了。兰芳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就连顾昔媗神色中也带了笑意。
见佳人含笑,林策雪的脸涨得更加红了,连忙道歉:“抱歉、抱歉,是我唐突了,说了太多话……”
顾昔媗摇摇头:“林小公爷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并无不妥之处。不过小公爷如此说出自己的情况,倒是太过轻信于人,若对方心存歹念却是不好了。”
林策雪瞧了一眼她,小声说道:“像姑娘……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歹人呢……”
“既然我知晓了小公爷的名姓,便做个交换吧。我叫顾昔媗。”顾昔媗这样说着。
“顾昔媗……顾昔媗……顾小姐……”林策雪喃喃。
顾昔媗微微福身行礼:“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林小公爷,有缘再见。”
“我送送你!”林策雪立即说道。但被顾昔媗摇头拒绝,他只好停留原地。
林策雪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顾昔媗离开后才喃喃地又念了几声她的名字,然后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继续拎着酒挎着刀回家去了。
另一边,顾昔媗领着文藻兰芳也向着信国公府归去。
今日所见令两个小丫鬟难得多了些倾诉欲,文藻说道:“想不到林小公爷是这样的性子。”
兰芳附和:“谁说不是呢,往日里常听人说,林小公爷是个混不吝的小霸王,天不怕地不怕的。结果在大小姐面前竟然害羞得整张脸都通红了!”
顾昔媗没有应和她们的闲谈。
她只是在想,重生以来又有与以前不同的事情发生了。
她在回到应梁的第三天便见到了宋修桓以及他的真面目,也在这一天见到了前世未曾见过的林策雪。
前世顾昔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说林策雪的名字,是在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边关军报之中。
那封对边城战事描述的文书里,提及林策雪的只有短短一句话:长禄元年九月十九,林策雪携三千精兵绕后突袭,未果,全军覆没。
那年的林策雪,也不过是弱冠之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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