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顾昔媗果然因前夜休息不足而眼下一片青黑。
上午辰时,太医令如常地来到偃戈殿为皇帝配制解毒的药方并煎药。今日前来的只有太医令及随行太医两人,不见太后与司天监监正。
沈念雅虽关注皇帝的解毒情况,但此时朝野之事才是最消耗她心神的,故而她也并没有空闲每日来偃戈殿盯着皇帝问诊喝药。
顾昔媗看着太医令按照昨日的房子直接抓了药开始煎熬,等到汤药盛入碗中时,她很自觉地伸出手腕,等待对方用匕首取血。
然而那位虽年迈却严肃的太医令只瞧了一眼顾昔媗,然后说道:“听闻顾姑娘自小长在药王谷,那么所谓‘药引’之说的真伪,想必姑娘心里清楚。”
顾昔媗怔愣,未曾想过对方直接点出这件事。是啊,她虽没有在药王谷中跟着师兄师姐们正式地学习药理医术,可很多东西,时日久之地看着,总归是会懂个十之七八的。她当然清楚自己的血到底能不能入药。
顾昔媗还未说什么,随行的太医倒是大惊失色:“师父——这儿可是皇帝的寝宫,您老人家慎言!慎言!”
太医令“哼”了一声,倒是不再大放惊人之语。他将药碗递给自己徒弟:“去,你去喂药。”
小太医哆嗦得手都拿不稳,却还强撑着怕把刚熬好的汤药摔了,“师父……我不行……”
“有什么不行?快去!”太医令斥道。
顾昔媗瞧着太医令,原来这皇宫里也不是没有清醒的人。
太医令不再看自家小徒弟那边,倒是将目光移向顾昔媗,“顾姑娘,我瞧着你神色萎靡不振,想来昨日没休息好?不如让老夫给你把把脉?”
“那便多谢大人了。”顾昔媗点点头,说道。
太医令取出脉枕,待顾昔媗手腕摆上后,以丝帕覆之,替她诊脉。
他略略沉吟,而后说道:“顾姑娘心中忧思太重,此时尚且没有什么影响,可若长久下去,便会成为心病,到那时便麻烦了。”
“是,昔媗明白。”
“这日子,笑一天也是过,捱一天也是过。如今人既然已经进了皇宫,总归要把心放宽些。否则只会越来越觉得煎熬。顾姑娘尽可对老夫的医术放心,老夫是大夫,不是政客,只管对自己的病患负责。你也不用担心哪天自己失血过多而死。”太医令说道。
顾昔媗神色动容,“我自是相信太医令大人,多谢大人善言以劝,昔媗会努力放宽心的。”
“这才好,年轻人嘛!”太医令笑了笑,“不过顾姑娘倒是比我想的还要坚韧,骤然遭此横祸,还能保持冷静,可造之材,可造之材!”
“大人谬赞了。”顾昔媗说道。
这时,一旁的小太医叫着太医令:“师父,我喂完了……”
“好好,那我们回去吧。”说着,师徒二人收拾好药箱,与顾昔媗道完别便离开了偃戈殿。
接下来的每一日,太医令都雷打不动地带着小徒弟来到偃戈殿。
除了那日,太医令许是瞧着顾昔媗神色萎靡才多说了两句,此后每次前来皆是少言寡语,给皇帝喂了药便离开。
如是持续了半个月。
顾昔媗也瞧过太医令给燕放配制的解读药方,药方本身并无问题,确实解毒的方子。只是给皇帝解毒,不同于普通百姓,在用药分寸上皆是慎之又慎,药材选取上也是越温和越好。
这种做法并无过错,只是谨慎过了头,药方的见效期也便拉得更长了。顾昔媗无从评价这一做法,毕竟这应当是太医院服务皇室多年来一贯的风格。
顾昔媗觉得不妥的是另一件事情。
从她进入偃戈殿半个月来,有太医给皇帝喂药,有宫人给皇帝喂三餐、沐浴清洗。但唯独没有人帮皇帝按摩四肢。
毫无行动能力之人,整日整日地十二个时辰平躺于床榻上,时日久之四肢肌肉萎缩,即使将来皇帝解了毒醒过来,只怕也有一定的可能变成行动不便之人。
这件事,竟然没有一人察觉不对。
当顾昔媗意识到这一点时,她的目光便盯着帷幔后的燕放。
她的心中正激烈地天人交战,不知自己该不该去做这件事。恐惧叫她离燕放越远越好,良知叫她伸出援助之手。
顾昔媗如是煎熬了半天,最终瞧了瞧偃戈殿正殿门,确认门外守卫不会发现自己擅自接近皇帝、并认为自己欲对皇帝行大不敬之举措而把自己抓起来,然后才踩着极轻的步伐,穿过层层帷幔,走到了龙榻前。
顾昔媗眼神飘忽,并不落在燕放身上。
初入宫那晚的噩梦造成的阴影还在,她怕自己低头便要看到一张凶神恶煞的脸。
待到顾昔媗深呼了几口气,努力平复心情后,才缓缓移动脑袋向下看去。
只见龙榻上的皇帝,一副劲瘦的身躯静静地平躺着。
从身形可以看出,那曾是个健硕有力的男子,只因一朝中毒,病弱卸去了他全身的力量。
而那张脸,也比顾昔媗先前噩梦中所见要俊朗许多。单看眼前的这个燕放,若顾昔媗入宫前不曾听闻百姓对他的谴责与怨愤,只怕根本想象不出这个人就是大昭的“暴君”。
顾昔媗对燕放并无任何尊敬之意,她坐到龙榻上,心中默默地说道:我不是大不敬,我是在帮你,望你醒后莫要刁难与我。
说完,她便回忆着在药王谷见过的师兄师姐们学习按摩瘫痪之人的手法,并在燕放的身上进行按压。
只是顾昔媗心中的惶恐终究不是一时能克服的,她按压了一会儿便要抬头瞧一眼燕放,生怕在自己不注意时,对方便突然睁开了眼。
——即使她心里清楚,他根本不可能睁开眼。
许是白日里做了点儿体力活,这一晚顾昔媗倒是很快便入眠,难得睡了个好觉。
翌日辰时,顾昔媗端坐,等待着太医令如常来到偃戈殿替皇帝解毒。谁知她等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太医令前来。
正当她疑惑时,偃戈殿正殿门“吱呀”响声,被人推开。
她抬头看去,两个身着太医院官服之人背着药箱走进了偃戈殿。但那是两张生面孔,并非太医令师徒中的任何一个。
紧接着,司天监监正第二次地来到了偃戈殿。
顾昔媗站起身来,心底的不安如浪翻涌,强烈的预感告诉她——太医令师徒只怕出事了。
果然,只见司天监监正上前一步,对着新来的那两位太医、也是对着顾昔媗说着话:“我司天监观天象测国运,天象说明了顾小姐是我大昭国运所系,也说明了顾小姐是救治陛下的不可替代的‘药引’。既不拿我司天监的话当回事,便是不拿大昭的国运、皇帝的龙脉当回事,这便是叛臣!是要被凌迟处死,枭首示众的!”
监正目光扫过两位太医,慢条斯理地说道:“你们二位大人想必不会做那等蠢事吧?”
两位太医点头哈腰:“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好,那二位便调配今儿皇帝解毒的药方吧。记住,药引才是最重要的。”司天监监正强调道。
那太医新写了一张方子,然后抓药、煎药。
待汤药成了,其中一人拿着刻有刻度的杯子与匕首走到顾昔媗身侧,结结巴巴地说道:“顾……顾小姐……请、请伸出手来……”
顾昔媗伸出左手,对方手中的匕首颤巍巍地划在她的手腕上,鲜血滴滴答答地落足了两刻度。
紧接着,对方端着杯子将鲜血倒入汤药里,再给皇帝喂下。
只可惜这新来的太医医术不精,一碗汤药有半碗洒进了皇帝的衣领里。
顾昔媗抿着唇,看着眼前的闹剧。
眼看着两位太医便要跟着司天监监正离开,顾昔媗叫住了对方:“不知大人可否留些许纱布于我包扎伤口?”
两人面面相觑,而后看向监正大人。
监正觑了一眼顾昔媗,说道:“给她吧。”
于是其中一名太医又打开药箱,翻找出一卷纱布以及止血药递给顾昔媗。
“多谢。”顾昔媗说道。
“不……不客气。”对方眼神闪躲,脚步踉跄地离开了偃戈殿。
“吱呀”一声,正殿门关闭,殿内又只剩了顾昔媗与燕放。
她坐在一旁,伤口上撒了药粉包扎好纱布,再用牙齿咬断纱布。
顾昔媗想着今日之前的半个月,太医令师徒两个活生生的人还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今却被人以一句寥寥数字的描述告知了他们二人的死讯。
她甚至连他们姓甚名谁都不知晓。
这不堪的世道、这权欲熏心的肮脏。那冷漠麻木的黑手,在肆意摆弄别人的人生、在随性篡改他人的性命……
顾昔媗惶恐、不安、战栗,可这些都难以掩盖心底深处的愤怒。
她一步一步踏过偃戈殿,日光透过窗棂,照射出一道走向龙榻的路。
顾昔媗蹲在榻前,看着燕放。已经干涸的药渍将对方雪白的中衣衣领染成了褐色。
她攥住燕放的衣袖,双眸泛红:“你不是暴君吗?”
“你不是皇帝吗?”
“你不是大昭的主人吗?”
“你就看着那狐假虎威之辈在你面前耀武扬威?”
“你为什么不睁开眼?你站起来啊!”
“……你站起来……燕放……”
谁来救救这个难堪的世道,谁来拨开天际压城的乌云……
顾昔媗颤抖着身躯,眼泪滚落在燕放的衣袖上。
是谁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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