挟刃落花(十四)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程彻和易微结束了对曲府的问询之后,也追随着沈忘和柳七的脚步向着名曰宁芳的小小县城赶来。
“沈兄,你怎么就能确定小德子会回来呢?”柳七翻身下马, 动作干净利落。
“只能说是一种感觉。当时小德子提及自己家乡宁芳的桂花树时, 满眼的神往与思恋,不似作伪。再加上,小德子犯下杀人大罪,便如受伤的小兽一般,定要寻个静谧处舔舐伤口。他自小就入了宫, 除了这里,他还能再去哪儿呢?”
这次为了赶路,沈忘难得地弃驴骑马,一路奔驰, 双腿之间早就被马背磨得酸痛难耐, 下马的时候直接一个趔趄, 差点儿跪倒在地, 柳七赶紧扶了他一把, 两人摇摇晃晃半晌方才站稳身形。
一声女子的嗤笑自不远处的房檐下传来, 沈忘脸色微赧, 向着笑声发出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一位打扮寻常的农妇正倚靠在屋檐下编筐, 那背后的小屋乃是北方常见的土胚房,门歪窗斜, 看上去岌岌可危,而那戴着草帽的农妇却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地编着手中的竹筐。
“这位大嫂, 请问您可识得卢有德,年岁不大, 应是最近方才回来的外乡人。”沈忘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拱手施礼道。
“你说得是小德子吧?我认得。”那妇人也不抬头,手中动作不停,白皙修长的十指腾挪如飞,显然对于手中的活计极为熟稔。“他家就在村东头的桂花树下,你们顺着这条路便找得到。”
沈忘和柳七心中一喜,哪敢再做停留,直奔村东头的桂花树而去。复行数十步,便见一顶巨大的树冠冲天而起,满树花开,密密匝匝,簇成一朵浅金色的祥云,馨香扑鼻。那金桂树四人合抱粗细,树下的褐色土地已经被零落的花瓣铺满,如同嵌着金丝精心织就的地毯。正如那位农妇所言,金桂树下矗立着一间小小的民居,民居旁还有一口长满青苔的水井。
二人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向着小屋走去。那间小屋孤零零地歪在树下,从外表看上去已经相当的破旧,木门开着一道缝,如同掉光了牙齿的老妪张开的嘴。沈忘动作谨慎地推开木门,探头朝屋内看去。
房屋虽然破旧,可房间里面却是异常得干净,似乎前不久才被人精心洒扫过。空空荡荡的木桌正中,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个小小的箱箧,枣木的箱箧外缘被摩挲得发亮,可见是人贴身携带之物。这小屋一眼就能看到头,也并没有任何能藏人的家具,细细打量了一番,沈忘叹了口气,将脑袋缩了回来,正准备和柳七说些什么,却发现一直站在身后的少女不见了。沈忘心下一跳,赶紧四下寻找,却发现柳七正站在屋畔的水井外,垂首向井中看着什么。
见此情景,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沈忘的心已经凉了半截,缓步走到柳七身边向井中一看,果不其然,已经泡得发白的小德子正微微仰着头飘在水面上。许是因为泡得时间长了,小德子簪着的发髻披散开来,在水面氤氲成一汪浓重的墨色。而那墨色之中镶嵌着灵动的莹黄,格外显眼,竟是无数飘落井中的金桂花瓣。小德子安详地闭着眼睛,唇角似乎还带着隐隐的笑意,他的表情那般从容自然,就仿佛坐在井中凝望着那一片被桂花熏香的天空。
“先把人拉上来。”沈忘的脸色比死去多时的小德子好不到哪里去,苍白得吓人。
柳七点了点头,正欲去寻村民们来帮忙,却见远处尘土飞扬,竟是有两人两马疾奔而来,正是一路追随而来的程彻和易微。程彻和易微一个是江湖儿女,一个是行伍出身,御马之术比沈忘和柳七高出许多,是以完成了沈忘交代给他们的任务之后便直奔宁芳而来,竟是和沈柳二人前后脚到达。
“若不是问了村口那妇人,这地儿还不好找呢!”那时,指点过柳七和沈忘的编筐妇人正欲起身离去,恰巧被后赶到的易微和程彻撞了正着,倒将四人引到了一处。易微一边说一边嘻嘻哈哈地栓好了马凑上前来,“妈呀!无支祁!”易微哪里知晓井中竟是有小德子泡发的尸体,还以为是形若猿猴的水中凶神无支祁,吓得一蹦三尺高,直接撞进了程彻的怀里。
程彻也正看得入神,冷不防被易微毛茸茸的脑袋狠狠磕在下巴上,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一边温声安慰着易微,嘴里一叠声地说着“吓不着吓不着”,一边担忧地看向沈忘和柳七苍白的脸色。
“无忧,这人是……”
沈忘长叹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道:“说来话长,只是证据到此又彻底断绝了。你们那边怎么样?”
“你不是让我们跑一趟曲府吗?曲府里的人说,一日前便有人将书信和银钱送到了,送东西的人是个长相清秀的公公。该不会就是他吧?”易微心有余悸地又探头探脑地向水井中看去。
“正是他。”沈忘颔首道。
“啧……”易微砸吧了一下嘴,有些懊恼地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咱们两组掉个个儿,我和大个子来寻他,你和柳姐姐去曲府,说不定还能赶得及。”
柳七缓缓摇了摇头:“从尸体的涨发程度来看,除非你们能再快上半日,否则还会扑个空。”
易微叹了口气不说话了,虽然沈忘极力遮掩,但她还是看懂了那张平静温和的面容之下颓然的神情,她努力想要说些什么以示安慰,可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如同小犬般地呜咽声。沈忘看了她一眼,不由地抿唇笑了:“无妨,至少咱们还找到了尸体不是?”一边这样说着,沈忘一边对程彻使了个眼色,二人动手开始将小德子的尸首向着井口拉扯,虽然有井沿上搭的绳子用以捆绑,可小德子的尸首泡了水格外沉重,再加上青苔滑腻,尸首上的皮肤也变得绵软浮囊,沈忘和程彻折腾了半天才将小德子的尸首拉了上来。
二人将小德子的尸首平放在地面上,虽然已经选择了背风的区域,可还是不断有飘落的金桂如同栖枝的蝴蝶一般扑簌簌地降在他的脸上、身上,仿佛这棵金桂树也舍不得这位它自小看大的少年,妄图用漫天的桂花温暖他冰冷的尸身。
沈忘垂首看着面目安详的小德子,心中也是不忍。虽然相处的时间不多,可这位板上钉钉的杀人凶手依旧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见柳七已经着手开始对尸体进行初验,沈忘便抬脚向那间孤零零的小屋走去。
小屋之中并没有什么值得搜索的证物,唯有那摆在桌面上的箱箧,似乎还在静静地等待着主人将它开启。沈忘垫着一副锦帕,轻轻打开箱箧的盖子。箱箧没有上锁,因为年代久远,随着箱盖的掀开发出喑哑地吱呀声,如同一声冗长的叹息。
箱箧中只有两件物什,其一是一封略有些厚重的信件,其二则是一本沈忘极其眼熟的书——《沈郎探幽录》。拉开桌旁陈旧的木椅,沈忘将书放在一旁,打开了那封并没有封印火漆的信件,也展开了太监小德子短暂而悲苦的一生。
挟刃落花(十五)
太监小德子——也就是宁芳县的卢有德, 乃是卢家的长子,而在他之后,卢有德的母亲又断断续续地生下了六个孩子, 其中两个孩子在三岁之前便夭亡了。而那位受苦受难的女人, 也随着她的第六个孩子一起,离开了这熔炉般难熬的人世。卢有德的父亲是个赌棍,自是不会在意这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的死活,一家子的重担便落在了卢有德的身上。
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日,年仅十一岁的卢有德挤在宫门前攒动的人群中, 高高举起了自己的手。那是这一年最后一次甄选宫人的机会,而数十人争抢的无非是一个倒净桶的名额。卢有德知道,如果这一次他都选不中,只怕全家人都会死在这个残酷的冬天。
为了养家, 卢有德东拼西凑了十两银子, 在京城的一个太监们口口相传的胡同里净了身。只在破门板上躺了一个星期, 他便一瘸一拐地加入了竞聘宫中太监的行列, 可他个头不高, 身子又单薄, 始终入不得来筛选的太监的法眼。
带来的盘缠已然见底, 若是再选不上, 他便会成为流落在京城的“无名白”,和乞丐、流氓混迹一团。所谓“无名白”, 便是对那些净了身却没有机会入宫的可怜人的称呼。每一次饥荒过境,京城就会多出近万“无名白”的身影,对于这些人来说, 别说是养家糊口了,就连身为人的尊严都被踩在脚底, 只能在街头巷尾死乞活要,比之寻常乞丐尚且不如。
然而这一次,上天给了走投无路的卢有德一个机会。
因为名额抢得激烈,数十人互相推挤拉扯,竟是将个头矮小的卢有德扒拉到了队伍的前列。恰在此时,负责主持挑选的公公突然尖声叫了一嗓子,不知哪个不长眼地光顾着举手叫喊,竟是狠狠一脚踩在了公公的皂靴上。这一声把众人都骇了一跳,皆瑟瑟发抖着垂下头去,唯有卢有德想也没想就趴下身子,用自己的袖口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公公的靴面,一边嘴里叨念着:“罪过,罪过,神仙饶命,神仙饶命!”
那太监垂首看着这个瘦弱的少年跟擦拭一块儿金砖般擦拭着自己的靴面,口中还念念有词,倒是觉得有趣,便开口问道:“小乞丐,你说什么呢?”
卢有德仰起头,露出一张清秀干净满是崇敬的脸:“小人说公公是天上的神仙,也不知谁踩了公公的脚,那不就是得罪了神仙吗?小人正替他向公公告饶呢!”
那公公以袖掩口,噗嗤一声乐了:“瞧这机灵劲儿的,就你了!”
就这样,卢有德便作为一名倒净桶的小太监入了宫。因为长相乖巧,机灵嘴甜,再加上任劳任怨,手脚干净麻利,小德子一路被拔擢,竟是从最低贱的倒净桶的活计干到了文华殿的洒扫小太监,挤到了还是太子的朱翊钧的身边。
说来也巧,朱翊钧和小德子甚是投缘,甚至睁一眼闭一只眼默许小德子自学识字,而小德子也投桃报李,经常利用出宫的时机给朱翊钧带些集市上买到的小玩意儿和张首辅不许天子阅读的闲书杂书,长年累月的相处下来,二人感情日笃。
及至后来,朱翊钧做了天子,小德子也跟着水涨船高,被调入殿中伺候。然而,小德子的时来运转引起了其他小太监深深地妒忌,尤以其中两名职位颇高的小太监为最。这两人是冯保的养子,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又如何能容忍小德子飞上高枝?是以,这两人趁着月黑风高,小德子单独回房的时机将小德子狠狠揍了一顿。
小德子鼻青脸肿的在床上病了两日,许久没见好友的朱翊钧却是急了。小皇帝问明了事情的经过之后,连个借口也不想,将那两个小太监彻底整治了一番,打发到浣衣局去了。这件事情被闹到了冯保的耳朵里,冯保便一状告到了李太后面前。
李太后闻言大怒,不问青红皂白,只觉小皇帝年纪这般轻就敢擅作主张,当下就做主要召集内阁废了朱翊钧,另择明君!这下,朱翊钧也不得不服了软,跪在地上哭得双眼红肿,诚心悔过,方才求得了李太后的原谅。可即便如此,朱翊钧也从未说出背后的实情,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了好友小德子。
“只有圣上将小德子当人,而小德子却不能日日伺候身畔,多活一日,便多折磨一时。为今之计,小德子唯有恳请沈大人,将此书面呈圣上,这也是小德子最后能为圣上做的事了。”
轻轻掩上书信,沈忘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这字字句句尽是思念,却没有一句讲明自己杀害曲青青的动机,也没有一条涉及案情的证据,线索追踪到这里便彻底断绝。
“沈兄。”正自思量,门外响起柳七的声音,沈忘转过身,见少女盈盈立在屋外明净的天光里。
“可查出了什么?”
柳七摇了摇头:“小德子的确是自溺而亡,死前并无挣扎呼救,颇为安详。”
* * *
同日的下午,同样的对话也响彻在静寂空旷的文华殿中。小皇帝朱翊钧直挺挺地坐在御座上,堂下,从宁芳县赶回来的沈忘长身玉立。
“所以,小德子没有受苦……是吗?”朱翊钧胖乎乎的小手用力一抓,倒是把放在膝上的信纸弄皱了,他赶紧用力擦蹭了两把,可那信纸却仿佛跟他作对一般,越抚越皱。朱翊钧停了手,紧咬着下唇,怔怔地看着被手上的汗水湮湿的信纸。
“回圣上,小德子的表情很安详。”沈忘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酸不已,轻手轻脚地将手中的那本《沈郎探幽录》呈递了上去,“这是小德子最后留给圣上的。”
朱翊钧没有接,只是任由一旁的小太监将书本放在案几上,他蹙着眉,极力忍着眼眶中转来转去的泪水,恨恨道:“人都不在了,还要书有什么用!”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可朱翊钧还是下意识地翻动着书页,轻声道:“还是最新一版的呢……有沈先生在济南府办的纵火案,朕一直都没有机会看……”
翻了一阵儿,朱翊钧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正对上沈忘关切的眼神,朱翊钧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儿夺眶而出。“沈先生”,小皇帝的声音已然彻底哑了,“你对朕说过,小德子的死和宫中的行刺案有脱不开的关系,你也对朕说过,那架阁库的大火也与之隐隐相连。那么,你能答应朕吗?”
“无论是谁,无论这背后藏着什么,都给朕抓出来!”
“臣——定不辱命。”
朱翊钧看着沈忘,半是委屈半是失落道:“沈先生,你退下吧,朕……朕想自己呆会儿。”
有那么一瞬,沈忘想走上前去将这虎头虎脑的小皇帝揽进怀里,可毕竟君臣有别,他攥了攥拳,打消了自己荒唐的想法,拱手拜道:“是,臣告退。”
他倒退着走了数步,方才转身迈过大殿高高的门槛,在此过程中他始终感到朱翊钧的目光黏着在自己的身上,仿佛担心沈忘也会和小德子一样消失不见一般。
才踏出门,沈忘便听到身后响起朱翊钧爆发般地怒吼:“你是聋了吗!滚呐!”下一秒,刚刚还在殿中伺候的小太监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来。沈忘叹了口气,脚步却是迈不动了,他静静地立在大殿外,和殿中孤独的帝王隔着一道门的距离。
过不多时,压抑的哭泣声便响彻了整个秋日的殿堂。
挟刃落花(十六)
蔡年时的家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热闹, 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安静,古旧的圆桌旁,沈忘、柳七、程彻、易微环绕而坐, 桌上摆放着自查案伊始至现在搜集来的各种证物。四人皆沉默地盯着桌上的证物, 一言不发。在一旁忙不迭倒茶的蔡年时只觉得自己汗都要下来了,轻手轻脚地把茶杯往众人面前推了推,小声道:“喝茶……一边喝一边想嘛……”
“年时,你也别忙活了,帮我们一起想一想。”沈忘轻轻扯了一下蔡年时的衣袖, 闻言,蔡年时激动地有些打磕巴:“我……我也行吗无忧兄?”
易微正自想得脑子疼,瞪了蔡年时一眼,蔡年时哪还敢再说话, 赶紧挪了椅子坐下, 可怜巴巴地挤在程彻身旁。
沈忘环顾众人, 温声道:“那现在我来给大家梳理一下案情——首先, 此案自凶犯张绰平行刺圣上开始, 张绰平行刺失败, 被关入诏狱。诏狱之中, 他极言主使之人乃是张首辅与冯公公, 重刑加身却绝不改口。而从现场的金桂树上的剑痕可以看出,张绰平似乎并不想伤害圣上, 这是矛盾之一。”
“其后,我们通过张绰平手指上的老茧推断出他定然是行伍出身,擅使鸟铳。又因为他与之前的王大臣案犯案手法和过程极为类似, 而将二人建立了联系,并因此得知了王大臣案背后的秘辛。王大臣最初也是嚷着主使之人乃是前任首辅高拱高大人, 可当他欲改换证词之时,却被灌下毒酒,有口难言,最终身死,案子便也不了了之了,这是矛盾之二。”
沈忘将杯中的茶水倾倒于桌面,以指作笔,在桌面上勾勒出如同蛛网般的线索图。而众人的目光也随着他指尖的移动,在桌面上下游移。
“当我们在年时的帮助下,前往架阁库寻找张绰平的信息时,得到了曲管勾的暗示,欲将另一份兵册交予我们,并约我与柳仵作第二日日落时分相见,可待到第二日前去,我们只得到了曲管勾烧焦的尸体和陷入大火的架阁库,这是矛盾之三。”
“在火场中,我们见到了欲逃走送信的小德子,逼问之下得到了‘所谓的’曲管勾的遗书,遗书中曲管勾承认自己害怕清勾之事败露,畏罪自戕并焚毁了架阁库,并委托小德子将自己攒下的银钱送还曲家。”
“可惜……”沈忘悠悠叹道:“经过尸体的勘验,我们发现小德子所言皆虚,曲管勾正是被他所害,又靠着一把大火毁尸灭迹,其后小德子在送还了银钱之后也自溺而死,这是矛盾之四。”
众人看着桌面上被沈忘勾勒出的线索图,如同夜空中爆开的烟花,从一点勃发而出,却终究无法联动成网,只是各自消散了。易微懊恼地盯着桌面,气冲冲道:“线索是不少,可却是没有一个能追踪下去的。”
“是啊”,程彻应和着挠了挠头,“曲管勾死了,小德子也死了,怎么查谁死谁呢?”
“这样一来,小德子杀死曲管勾的动机也无从知晓了。”柳七道。
沈忘的指尖轻轻在桌面上敲击着,突然他眸光一亮,顺着桌面上小德子的线索向着初始的起点指了过去:“可是,如果我们倒着来推呢?小德子为什么自杀,是为了隐藏一个秘密或者是为了保护知晓秘密的人,因为他知道如果我们顺着他这条线索查下去,定然会有所得,那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切断这条线索。”
苍白的指尖略作迟滞,继而又向着原点移动:“而在这之前,他杀死了曲管勾。曲管勾曾经想要将一份隐藏的兵册交予我们,而在那之中极有可能记录着与张绰平相关的信息。所以小德子想杀地并非是曲管勾,而是隐瞒张绰平有可能暴露的信息。”
柳七赞许地点头补充道:“确是如此,就从小德子将银钱分文不动地送还曲家人这件事,就可以得知他对曲管勾并无什么仇怨,相反,他应该对自己的杀戮心怀愧疚。”
沈忘用手在张绰平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圈:“所以,张绰平的信息有什么不能为人知的呢?”
“或者说,一个鸟铳兵的信息有什么必须要隐藏的呢?”易微赶紧有模有样地接了一句。
这时,一直在一旁安静聆听的蔡年时突然惊呼出声,他慌乱地指着张绰平的名字,急得结结巴巴:“鸟铳兵!?会不会……会不会想刺杀圣上的,就是这个人的上官啊!?”
“可刚才大狐狸不是说了,张绰平明显就不想行刺啊?”
“那如果说,他的上官拿他的家人相威胁,逼着他去行刺呢?他既不能拒绝,又不能逃走,只能将剑刺向那棵金桂树——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蔡年时越分析越觉得有理,不由得拍着大腿大喊起来。
“那也不对啊,那小德子为什么要帮助张绰平隐藏呢?他和小皇帝可是好朋友啊!就像咱们这样的好朋友!你会为了什么原因来杀我吗?怎么想怎么都不合理……”易微嘟嘟囔囔地摇着头,蔡年时赶紧改了口,一叠声地保证道:“若是像咱们这般的好友那定是不可能,我方才说的都是胡说的,的确不合理。”
见耿直的蔡年时被易微问得哑口无言,大家面上的表情也难得地松弛了下来,沈忘微微一笑,轻声道:“总之,现在留在咱们面前的线索只剩下一个,就是诏狱中的张绰平。”
“可是,那家伙咬死了,一句话都不说啊……”程彻想到张绰平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脸,有些头疼地挠了挠后脑勺。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能诈出些什么来。”沈忘悠悠道,“更何况,我现在有了一个更合乎情理的联想。”
第二日。
几乎是一夜之间,京城的黄叶便落了一大半,剩下的枯叶苟延残喘地扒在枝头,时不时随着秋风发出哗哗地呜咽声,天地已入深秋,沈忘诸人踏着满地金黄向诏狱的方向走去。易微捧着手炉,紧紧跟在柳七的身后,她本来想要赖个床,可沈忘却说什么都要带着她一起去。见沈忘对自己的能力颇为重视,易微也不得不卖了对方一个面子,一路打着哈欠坚持着。
在诏狱中,众人见到了多日未见的张绰平。因为沈忘提前打了招呼,张绰平这次的面色要比之前正常许多,身上的伤口也敷了药,逐渐开始愈合,这让他脸上混不吝的笑容更显得生动起来。
“这狱中无聊得紧,我日日巴望着沈大人来审我呢!”张绰平呲着牙笑道。
易微翻了个白眼,砸吧着嘴道:“我看还是锦衣卫打你打得少了,嘴碎得很。”
张绰平也不恼,看着易微只是笑。易微被他看得头皮发麻,冲着程彻小声道:“我看啊,问了也是白问,这人脑子坏了。”
挟刃落花(十七)
程彻点点头, 也学着易微的样子压低声音道:“无忧心眼儿好,从来不用刑,只怕撬开这张绰平的嘴更是难上加难。”
这二人缩在柳七的背后叽叽咕咕, 状态亲密, 引得张绰平也抻长了脖子看过去:“小丫头,这是你的相好的吗?”
易微登时红透了脸,跟只炸了毛的小猞猁一般蹦着高怒道:“关你屁事!”
张绰平笑得更开心了,亮亮的眸子里是不带丝毫恶意的涟漪:“眼光蛮好的。”
见此情景,沈忘侧跨一步, 将张牙舞爪的易微挡在身后,对张绰平温声道:“我们今天来不是让你打趣儿的,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问询于你。”
见易微被挡了个严实,已然躲入了自己的视线之外, 张绰平的眉毛向下一垮, 如同一只失了毛线团的猫:“没意思, 沈无忧你还没有放弃啊?我本来以为你比那些寻常官吏能有趣些, 没想到你同他们一般无聊。”
话音刚落, 程彻突然发难, 大踏步地向着张绰平走了过去, 一拳击在他左脸旁的墙壁上。“砰”地一声巨响, 墙面崩裂,飞溅的碎屑在张绰平的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红痕:“没完了是吧!”程彻强压怒气低吼道。
张绰平夸张地缩了缩脖子, 嬉笑道:“好好好——你们问便是了,何必这么大火气。”
沈忘走上前,安抚地拍了拍程彻紧绷的肩膀, 看向张绰平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严肃凌然:“你可知因你的案子已经死了几个人了吗!”
张绰平眸光一暗,罕见地敛了笑意:“这天地如炉, 谁又不是在苦苦煎熬,死了倒也是解脱。”
沈忘迈进一步,认真地看向张绰平的眼睛:“所以——王大臣也是这样吗?”
张绰平的眼珠儿转了转,默然无声地垂头看向地面,看他的样子又是打定注意不开口了。
沈忘也不着急,声音缓和而平静:“张绰平,对别人的性命你不放在心上,对于王大臣你倒是颇为动容,你们二人的感情该当是很好的吧?”他微微歪着头,阅读着张绰平事不关己的冷漠面具下细微的表情:“也对,毕竟是一个营的兄弟,同生共死过,感情又如何能不深厚呢?”
闻言,张绰平猛地抬起头,眸中竟隐隐有了愤怒之色:“沈无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
沈忘笑了:“是啊,接下来你应该会说,你也没有入过军营,更没有摸过鸟铳。”
张绰平死死盯着面前悠然而立的男子,半晌方冷笑道:“随你怎么说,反正无论审问出什么结果,你大笔一挥,是非黑白自由你来定,你还追着我问作甚!”
沈忘凑近张绰平的脸,经过这些时日的调养,曾经皮开肉绽的面皮儿逐渐愈合,翻出内里嫩红色的肉,衬着一道道棕褐色的血痂,如同刻意在脸上涂抹的油彩。
“你记住,我不是锦衣卫,而你——也不是王大臣。”沈忘缓缓直起身,拉远了自己与张绰平的距离,“无论你说还是不说,我都会找到真相。”
说完,沈忘再不踯躅,转身便走。柳七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张绰平,一言不发地跟在沈忘身后离开了。
“这……这就审完了?”易微怔愣地看着沈柳二人的背影,和程彻对视了一眼,二人眸中全是不解。“也好,反正呆在这儿也是生气。”易微自言自语地给沈忘找着台阶,拉着程彻也迈步走出了牢房。
牢房的气窗中透出一丝白亮亮的日光,打在垂首不语的张绰平的脸上,照得他新长好的伤口有些痒。张绰平有些怅然地抬起头,眯着眼睛打量着那方寸之间的日光,它那般脆弱,那般渺小,像极了一只雪地中冻毙的白蝶。
他的嘴唇微动,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复杂表情,竟是轻声哼唱了起来。那歌声悠扬绵长,带着温柔的颤音,如同来自远方的絮语。
程彻自然也听到了张绰平的歌声,但他性格粗豪,听不出这小调中隐含的感情,心中不免忿忿,只觉那张绰平油盐不进,竟还有心思哼歌。心里这般想着,程彻便想要同易微冷嘲热讽几句,一转头,却发现易微并没有跟上他的脚步,反倒是落在了后面。
只见少女呆呆地站在原地,微微张着嘴,满脸的讶然,似乎是沉湎于多年不曾想起的回忆之中。
“微儿?”程彻唤道。
易微打了个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来。
回程的路上,沈忘的脚步明显轻松了许多,柳七在眼里,心中也是一松:“沈兄,你是如何得知王大臣与张绰平有旧的?”
沈忘微微一笑,道:“这件事我可不敢居功,倒是年时兄给我的灵感。在大家讨论之时,年时兄曾经提出一个假设,也许是张绰平的上官威胁他刺杀圣上。可是依着张绰平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混不吝性格来说,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后,小狐狸又说小德子和圣上是好朋友,绝不可能致圣上于险境,那么我便油然而出一种假设——”
“如果张绰平和王大臣是好友,那此事便再合理不过了。为何张绰平刺王杀驾,却一剑刺中了金桂树?那是因为他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为何张绰平咬死了幕后主使之人是张首辅和冯公公?那是因为他心有怨恨,难以伸张;为何张绰平拼命遮掩自己真实的身份?那是因为一旦他的身份被揭穿,他和王大臣的关系便也随之大白于天下了。”
柳七眸子一亮,补充分析道:“也就是说,张绰平刺杀圣上的真实目的,是为冤死的王大臣鸣不平!”
“没错。”沈忘一手握拳,轻轻在另一只手掌上锤了一下,“之前那房总旗曾经对我们透露过一个细节,那便是王大臣想要翻案,却喝下了混了生漆的毒酒,至死都说不出话来。而这其中,冯公公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正是他指使钱百户去杀人灭口的啊!”
“那如果我们再想得深入一些”,沈忘蹙着眉,面上的表情喜忧参半,十分复杂,“为什么冯公公想让王大臣死呢?那是因为,王大臣本来信誓旦旦地说幕后主使者是高拱高大人。只要高大人彻底倒台,那得益者必是冯公公与张首辅,所以哪怕是毒哑王大臣,也不能允许他翻供啊……而这一次,张绰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咬死了自己是奉了张首辅和冯公公的命令来刺杀圣上,正是为自己死去的兄弟报仇啊!”
柳七点了点头,面色郑重道:“布衣之怒,血溅五步。张绰平的行为虽是不可取,可他舍生忘死的气度又着实让人折服。”
“可即便想明白了此间的环节,小德子这条线还是无法同张绰平的案件串联起来,我们需要解决的谜题还有很多啊……”沈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沈柳二人的身后,易微和程彻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往常叽叽喳喳的易微此刻倒变成了闷葫芦,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挟刃落花(十八)
回到蔡年时家中, 众人略作整顿,就开始帮着蔡年时切墩烧饭。蔡年时虽是京中为官,却并未娶亲, 到如今依旧是孑然一身, 是以沈忘诸人待在他的家里比别处更加自在,蔡年时也乐得热闹,每日里变着花样的买菜做饭,生怕亏了诸位友人的嘴。
蔡年时和沈忘挤在一处择菜,程彻将灶中的火烧得正旺, 柳七将菜品一一搭配收拾好,等蔡年时最终下锅翻炒。四人配合默契,各有分工,小小的灶房里挤得满满当当, 却不显忙乱。易微自下午回来后就闭门不出, 据说是被风扑了头, 跳胀得厉害。大家也没有催促她, 反正易大小姐在家事上毫无建树, 不如让她在房里歇着以防添乱。
忙活了半个多时辰, 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便被端上了桌, 待到碗筷都摆放妥当, 柳七才敲响了易微的门:“寒江,起来吃饭啦!”
门里无人应声, 柳七便稍微加重了敲门的力道。
“寒江?头痛好些了吗?”
门内依旧寂静一片。程彻坐不住了,他担忧地站起身,凑到柳七身边, 扒拉着门缝往里看:“不会疼……疼晕过去了吧!?”
柳七无奈地扯开恨不得把自己挤成纸片儿的程彻,安慰道:“别急, 我进去看看。”
沈忘倒是淡定悠然地给蔡年时呈了一碗粥,拍了拍坐立不安的好友,温声道:“忙活一下午,先喝点儿粥垫垫。”
话音还没落,那边程彻便嗷的一嗓子叫出声来:“微儿,微儿不见了!”
此时的易微,正策马奔驰在笔直宽敞的官道之上。秋寒料峭,北境风冻,刺骨的寒风毫无遮掩地扑在易微苍白的脸上,□□的拳毛騧神骏非常,四蹄运驰如飞,可即便是如此宝驹,口嚼边也已经溢出了白沫,可见背上驮负之人心中之焦急。易微脂粉未施,做男儿装扮,双腿紧紧夹住没有披挂马鞍的拳毛騧,靠着自身优越的平衡能力催动战马。
从听到张绰平在狱中的低声吟唱之时,她便知道大事不妙,也知道了那种隐隐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张绰平所哼唱的歌曲名叫赞达温,曲调极富辨识度,高亢圆润,带有温柔绵长的颤音,如同风吹过林海,月掠过雪原,那是易微童年时经常听到的曲调。
那时,易微只有七岁,便已经跟在戚继光的屁股后面东跑西颠了。戚继光对这位外甥女抱有极高的期待,一心要把她培养成奢香夫人一般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的奇女子,平日里对易微的管教甚为严格。可偏偏易微性格跳脱、古灵精怪,小小年纪就叛逆非常,是以给戚继光惹下了不少麻烦。
一次,戚继光的部队缴获了一队马匹,其中一匹战马性烈难驯,甚至一脚踹断了驯马师的腰,引得众兵士咋舌。没办法,这匹战马便在戚继光的授意下被单独关在一间马房里,不予草料,每日只供给极少量的饮水,来磨一磨这匹烈马的性子。然而,这匹马也引起了易微的注意,年仅八岁的她尚没有独属于自己的战马,便跃跃欲试着想要驯服这匹浑身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的宝驹。
可谁料,当她轻手轻脚翻上马背,正准备试一试新学的训马之术时,那匹白马便如离弦的箭一般,猛的一挺身弹射而出!初时,易微还能强自镇定,竭力在马背上保持着平衡,可在那匹白马连跃过两道围栏,自己的身体如同疾风骤雨中的小船,几乎被掀翻下来时,易微也再也不敢托大,大声呼救起来。
众人既想要拦惊马,又生怕伤了马背上的孩子,缚手缚脚,乱作一团。眼见着那匹白马跃过众人的头顶,直向不远处的树林中奔去,另一道身影势如奔雷般紧追而去!只见一位体型瘦削,蜂腰猿臂的兵士越众而出,催动着□□的马匹紧紧跟在白马半个身位之后,他在狂奔的战马背上挺起身子,竟是借着腿部的力量站了起来!
狂风怒吼之中,他嘶声对着几乎要掉下马背的易微大喊:“压低身子,夹紧马腹,闭上眼睛,不要慌!”
这一声喊如同一阵闷雷,将易微几乎要离窍而出的神魂牢牢钉在了马背上,她猛地俯低了身子,像那位兵士要求的那样紧紧闭起了眼睛。
下一秒,一股巨大的冲撞力从马匹的后腿处传来,易微娇小的身体直接被弹了起来,沿着一道高高扬起的抛物线飞了出去。可她的屁股刚刚脱离了马背,便被另一股力量捞住腰际,猛地扯了回来,撞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滚落在地。
那位兵士,竟是催动战马直直撞向了白马,在易微滚落马下之际,用自己身躯护住了她,而自己的后背则毫无遮掩的撞击向坚硬的地面。
此事之后,易微自然免不了被戚继光狠狠地责罚了一顿,而那名卧床修养了两个月才站起身的兵士则成为了小易微新任的马术师父。
这位师父姓袁,按兵册上的记载乃是杭州人士,可这位袁师父却是腔调古怪,似乎掺杂着并不属于江南熏风的方言。在与易微独处之时,袁师父便喜欢哼唱一种极富辨识度的小调,而这种歌声,易微从来没有听别人哼唱过。
“袁师父,这是什么歌啊?”
“这叫赞达温,是我们使鹿部人自己的歌。”
“使鹿部是哪里啊?也在杭州吗?”
当年的袁师父并没有给易微正面的回答,他只是像猫一样皱了皱鼻子,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握紧缰绳,再跑一圈!”
说完,他猛地一拍马屁股,骏马带着易微疾驰而出,风中传来小易微愤怒地叫嚣:“袁师父!你耍赖!”
再后来的事情,易微便记不真切了。毕竟当时年少,即使现在回忆起来,脑海中的场景也都带着朦胧而温暖的光晕,虚虚实实,无从着力。没过多久,易微便被父母接回了府中,跟着家里请的先生习文练字,而戚继光也因抗倭有功得到重用,足迹踏遍东南沿海各地,而那位救了易微一名的袁师父,也随着戚家军远去,逐渐在易微幼小的心中消泯遗忘了。
然而记忆或许会淡忘,可那些哼过的歌,行过的路,握过的手,在午夜梦回之间却不断地暗自涂抹着自己的轮廓,在某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给人惊天一击。所以,当耳边再次响起那熟悉又遥远的赞达温时,易微就确定了张绰平真实的身份,那便是戚家军中的袁师父。
此时,迎着扑面而来的朔风,易微心乱如麻。如果真的如同沈忘所说,张绰平与王大臣是同袍战友,为了替王大臣报仇不惜刺杀圣主,虽未能成行,可这泼天的罪过可就要落在舅舅头上了!张绰平、王大臣都是舅舅手下的兵,手下之人刺王杀驾,舅舅又当如何自处?所以,她必须要先行一步,将实情相告,让舅舅能提前做好准备。她只希望大狐狸能给她一点时间,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一定可以……
挟刃落花(十九)
而此刻在蔡年时的家中, 却是又一番焦灼景象。
“清晏,你先把饭吃了,咱们再商量。”沈忘合上易微留下的字条, 温声安抚。字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待我三日!”
可程彻哪里吃得下, 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一会儿看看柳七,一会儿看看沈忘,仿佛他们能将易微一个幻化变出来一般。
“沈兄,既然你心中早有计较, 不妨对程兄直言相告,也好安了他的心。”柳七略带嗔怪地睨了沈忘一眼,沈忘赶紧正襟危坐,不敢再敷衍, 道:“其实, 我已经隐约猜到了王大臣和张绰平的上官是谁, 小狐狸这般着急离开倒也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是谁!”程彻一掀衣服下摆, 重重往椅子上一坐, “我这就把他擒了来!”
沈忘缓缓摇了摇头, 叹了一口气:“只怕此人你动不得。先前, 我曾与兄长发生过争执, 兄长直言也许张首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般碧玉无瑕,我当时只当那是气急之语, 并未深究,此刻想来也许兄长的话确有深意。”
“张首辅与冯公公悍然出手,毒哑王大臣将他匆匆正法, 所为的也许不仅仅是防止他翻供,也许还有另一层意思——那便是防止他引出自己的上官!年时兄不是说过吗, 兵士行刺,上官定然逃不开关系,这虽然只是年时兄的观点,但也代表了大多数人的想法。这样一位上官,让张首辅与冯公公不惜手染鲜血;让张绰平受尽刑难也不肯透露;让寒江瞒着我们一往无前……”
沈忘深深地看了程彻一眼:“你说,这样一位上官,还能是谁呢?”
程彻瞠目结舌,嘶哑的嗓音从骤然收缩的喉咙中艰难地挤了出来:“你是说……戚……戚将军?”
蔡年时的惊愕恐惧不输程彻,他哆嗦着晃动着脑袋,做出坚决不信的表情:“不可能!戚将军怎么会……”他赶紧压低声音,耳语道,“怎么会行刺皇上?”
沈忘的语气放缓了些,安抚道:“我并不认为这一切是戚将军指使的,我想这对于戚将军来说亦是无妄之灾,所以我才并未阻止小狐狸提前一步去通风报信,相反,我倒是想要看看戚将军会怎样处理现在的状况。”
沈忘抬头,将目光放远再放远,似乎穿越重重山峦,跨过巍巍河流,随着那匹势如奔雷的拳毛騧直奔戚继光的大本营:“看看他是不是依旧如当年一般,一腔公心。”
三日后,雨夜。雨如潮,天如裂,整片天地挣扎在混沌的雨幕中,在一道紧似一道的闪电下瑟瑟而抖。漆黑如墨的天空与更为沉郁的土地之间有一道笔直的分界线,而在这道分界线之上,有一队身着蓑衣的骑兵如同裂帛的刃直刺进这一片苍茫之中!
这一队骑兵皆一人两马,轻装简行,挂满雨珠的笠帽下,是一双双如同鹰隼一般锐利而坚定的眼睛,他们目不斜视,紧紧跟随在头马之后。为首一人身姿如蛟,低低地伏在马背之上,仿佛下一秒就会跃空而起,直扑隐在阴云后的皎月,那种充满震慑的压迫感,非是多年征战杀伐、鲜血白骨便无以成型。
透过马蹄飞溅起的水雾,遥遥可见紧闭的城门。城门上的守军早就注意到了这一队如狼似虎的骑兵队伍,高扬着火把看了过来。晃动的火光之中,隐约可见箭尖雪白的寒芒。
不待城中之人问话,在为首之人身侧承拱卫之势的骑士便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银牌,其声洪亮清朗,如同出谷黄莺:“戚少保到!开城门!”
随着沉重的城门缓缓开启,骑兵们鱼贯而入,毫无迟疑。而刚刚通报的骑士略一勒马,转头对为首之人低声道:“舅舅,我去带沈忘来!”
为首那人抬起头,雨中萧瑟苍凉的秋月勾勒出他深邃而坚毅的五官轮廓,如同照亮那层叠连绵的山川,隐在盔帽下的眸子亮得惊人:“去吧,此事也该了结了。”
语毕,这队骑兵再无迟滞,策马向着诏狱的方向疾奔而去。
当戚继光孤身一人,风风火火地冲入牢狱之中见到提审的张绰平之时,张绰平正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因为大张着嘴扯动了脸上的皮肤,本就正在愈合的伤口痒得紧,他便一边揉搓着面皮儿一边龇牙咧嘴地哈欠连天。是以,当戚继光走进牢门之时,他受惊不小,差点儿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戚将军!”张绰平猛地端正了身子,肩头扛着的镣铐叮当作响。
戚继光眼风如刀,直直地射在张绰平的脸上,让惫懒无谓如张绰平也不由得垂了眼帘,下意识地躲开了戚继光的眼神。
“果真是你,袁达。”
张绰平眸光闪动了一下,初见戚继光紧张而激动的表情也逐渐消散了,化作唇角一抹自嘲地笑:“没想到戚将军还认得我……”
“我自然认得你。本将且问你,你随我征战多年,我何曾薄待过你,我甚至让你做了微儿的马术师父,若非你后来做了逃兵,在军中混个一官半职绝非难事,可你又是如何回馈于我的?”戚继光难掩心中愤怒,在牢房中不停地踱着步,“刺王杀驾,刺王杀驾啊!袁达,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张绰平颓然晃了晃细瘦的脖颈上偏大的脑袋,“我无非是想为我那可怜的兄弟说句话罢了……戚将军,您说得没错,您未曾薄待过我,所以我只是将矛头对准了那高高在上的张居正和视人命为草芥的冯保,对将军绝无歹意。若非沈无忧那小子——”
张绰平咧了咧嘴,笑得比哭还难看:“是我技不如人,怨不得旁人。戚将军,我与兄弟王大臣命若虫蠡,若是能求得那二位大人陪葬,倒也是荣幸。即便扳不倒他们,咬上一口也是痛快的哇!”
戚继光气得猛拍了一把案桌:“怎么一个两个都是如此,偏偏要为这种邪门儿的事儿妄送了性命!王大臣之事已成定案,你又能翻起什么风浪!袁达,你糊涂啊!”当年的楚槐安,如今的袁达,哪一个不是孤注一掷,哪一个又不是功败垂成?
张绰平静静地看着悲愤交加的戚继光,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戚将军,你瞧,即便时至今日,你记得的依旧是袁达。随你征战多年的是袁达,给大小姐做马术师父的是袁达,当了逃兵的是袁达,你恨铁不成钢的还是袁达。这一切的一切,都属于那兵册记录中的杭州人士——袁达!”
“那我的人生呢!戚将军,我的人生去了哪里呢!所以啊……我与王大臣这种人,无非是顶着别人的名字过了一生的丧家之犬罢了,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关系……”
“你错了。”在听了张绰平近乎悲怆的呼告之后,戚继光的面色却逐渐的缓和了下来,甚至浮起了一丝张绰平看不懂的,夹杂着哀伤的温情。“袁达也好,张达也罢,我记住的从来都不是你所顶替的那个姓名。”
“本将记得,你与王大臣同在一个骑兵小队,你的武艺娴熟,马术非凡,是为右伍长。王大臣性格憨直,最听号令,是为大棒手。青峰口一役,你冲阵在前,杀敌五人;朵颜部铁骑入侵,本将率八千铳骑突袭其大营,你亦在其中。本将知道,你与王大臣皆是清勾之兵,冒名顶替他人从军——”
张绰平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抬起头,凝视着戚继光诚恳的面容,那双眸子里似乎又燃起了他所熟悉的,戚家军的烽火!
“可那又如何?你们流的血是真的,你们吃的苦是真的,你们与本将的同袍之情亦是真的!如果这都不是真的,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
挟刃落花(二十)
诏狱漆黑而冗长的长廊中, 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易微和沈忘一前一后地疾步朝走廊的尽头小跑着。
“大狐狸……对不住……”经过一路冒雨的策马狂奔,易微到这时才把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身后, 沈忘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平和:“别道歉, 如果易地而处,我也不一定会做得比你更好。”
易微喉头一哽,被冰冷的秋雨淋成落汤鸡的时候她没有哭;连滚带爬冲进军营见到舅舅的时候她没有哭;连续几天食不下咽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她没有哭,可此时此刻,少女却不由得红了眼眶:“可是……可是我连个解释都没有就……就……”
沈忘的步子缓了缓, 似乎是为了缓解身体积蓄的疲惫感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小狐狸,解释不是信任,不解释才是。你信任我们大家,而我们也全心全意信任你, 我相信你会做出最好的选择——你瞧, 你这不就做到了?”
易微恶狠狠地用手背在自己的鼻尖儿上蹭了一把, 擦掉了悠悠挂在其上的恼人的泪珠, 发出一声哽咽颤抖地“嗯”。
在牢房的门口, 易微来了个急停, 侧身让开了通路。
“你不进去?”沈忘气喘吁吁地疑惑道。
“我不去了, 我得避嫌。”少女垂下头, 声音像被埋在雪里的花,湿漉漉的。
沈忘微微颔首:“也好……我去去就回。”说完, 他抬手推开了牢房的大门。
牢房中只有戚继光和张绰平两个人,烧得正旺的火盆映亮了二人五官深刻的侧脸。戚继光坐在一把太师椅上,浓眉紧锁, 那种强抑哀恸的表情沈忘似曾相识。张绰平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脖子上套着重枷, 脚腕上也锁着镣铐,锋锐的肩胛骨高高耸立着,仿佛刺破夜空的一柄尖刀。
“戚将军。”沈忘恭恭敬敬地向着戚继光拱手而拜。
戚继光缓缓站起身,面上难掩疲惫,声音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本将已经问完了,剩下的便交由沈御史了。”说完,他也不做解释,向着门外走去。
在与沈忘擦肩而过的瞬间,戚继光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道:“让他有尊严的死。”
沈忘微微一怔,面上起了一丝动容:“是。”
沉重的牢门被掩上了,跪在地上的张绰平抬起了头,令沈忘惊异的是,他一向无畏放浪的脸上浮起了郑重之色,眸子里也盈满了水汽。
“大小姐不肯见我了吗?”张绰平抻长了脖子,向沈忘身后紧掩的门扉看去。
沈忘的声音很轻,似乎怕吓到这位孤注一掷的可怜人:“近乡情怯。”
张绰平笑了,回味般地重复着那四个陌生又熟悉的字眼:“近乡情怯……”他的乡又是哪里呢?不是在杭州缥缈的烟云里,而是在比宁古塔还要遥远的北方,在那精奇里江两岸的莽莽丛林中。
张绰平的父亲是奴儿干都司治下的一名使鹿部部民,极擅游猎,张绰平便也耳濡目染,自小就生活在马背上,游荡在野林间。在八岁那年,张绰平随父入城售卖皮货,北寇呼至,烽烟顿生,张绰平与父亲走散,被北寇裹挟而去。
张绰平虽然年幼,却颇有胆色,在北寇的帐下隐忍数日,待一夜风雪交加,张绰平趁机出逃。没有马匹,没有弓箭,张绰平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资本,他唯有跟随一群饥寒交迫的流民,一步一步地向着关内迁徙。
白驹过隙之间,曾经苍茫山林中逍遥自在的小猎户,成了游荡在四九城外的年轻乞丐,而他也是在那里认识了王大臣。
王大臣虽然不是乞丐,但是家中贫寒,比乞丐也好不到哪里去。王大臣一家本在城中的积庆坊居住,为了逃避朝廷派发的坐铺之职,不得不举家搬迁至城外的荒僻之所,同一帮流氓丐匪和当不成太监的无名白混居一处。
王大臣性格憨直老实,眼瞧着张绰平日日在自家附近晒太阳捉虱子,便时不时舀一瓢水、分一口饭给他,张绰平坦然受了,心中也记下了王大臣的恩。然而肉眼可见地,王大臣送来的粥越来越稀,最后竟是比刷锅水还要干净了。
喝掉碗中的最后一口粥,张绰平小心翼翼地捻起两指做铲,将碗壁上残羹刮得干干净净:“明天就别给我赊粥了,你的日子也不好过。你瞧这粥稀得,狗都懒得闻呢!”
王大臣并不在意张绰平的冷嘲热讽,他知道这名与自己年纪相近的乞丐,嘴上冷,心中却是暖的。他叹了一口气,道:“咱俩认识这么久了,总也不能饿着你。”
张绰平皱着鼻子笑,像一只长了癞疮的猫:“明儿我就混进城里,舔官老爷的盘底子去,省着你操心。”
王大臣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有屁快放。”张绰平伸了个懒腰道。
“我倒是知道个能养家糊口的法儿,你……你要不要听听?”
张绰平也不回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王大臣四下张望了几眼,小心翼翼地凑近自己的乞丐朋友,压低声音道:“我听说啊,朝廷又要勾兵了。一个名额……八两银子呢!”
“八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张绰平的牙齿很白,在阳光下一笑,晃得王大臣眼睛生疼,他赶紧移开了视线,小声嘟囔道:“咱们这种贱命,八两就算不错了……反正,反正我是想要去的……”
“那我也去。”张绰平想也没想就应承道。
王大臣又惊又喜:“真的!?”
张绰平心中暗道,就凭你王大臣的头脑,只怕在军中活不过几日。可他嘴上却未透露分毫,只是自嘲地笑了笑:“要不然呢,我还得抢你的粥喝呢!”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命运的残忍包裹在秋日温暖的阳光里,悄悄将他们尽数笼罩。
沈忘静静地聆听着张绰平的回忆,缓缓开口道:“所以,你与王大臣便共同效力于戚将军麾下,又一前一后做了逃兵?”
张绰平毫不避讳,面色坦荡而平静:“他同我说,家中出了大事,急需一笔钱。那时,我们每月的月俸不过三文钱,而这些少得可怜的钱又尽数入了我们冒名顶替者的荷包。所以,除了卖身的那八两银子,我们身无分文。那小子……平日里蔫声不语的,那次却是下了决心,当夜里便逃了。我那时也起了动摇之心,可是在军中的日子实在比当乞丐强之万倍,便犹豫着留了下来。后来——”
“后来便有了王大臣行刺圣上之案,”沈忘截口道,“为了给好兄弟报仇,你也做了逃兵,潜入京中,假借张首辅与冯公公之名刺王杀驾。但你与圣上无冤无仇,并非想当真伤了龙体,便作势行刺,实则一剑刺向圣上身后的金桂树。”
“可是……你还是绕开了最关键的部分。”沈忘蹙起眉头,面色郑重地看向笑得分外悠哉的张绰平:“你是如何进得宫中,又是如何同小德子联系烧毁兵册,又是如何让小德子自戕湮灭证据,你们背后究竟又是何人指使,这不是你和王大臣的故事所能承载和解释的。”
“是啊……的确不能……”张绰平垂了眼帘,半晌突然抬眸,直直地看向沈忘:“沈无忧,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沈忘一怔,微微颔首。
“刚才戚将军对你说了什么?”
“他替你求了一个对目前的你来说,最好的结局。”沈忘思忖片刻,回答道。
张绰平粲然而笑,眸子里星星点点的光彩化作浓得化不开的水雾:“那我也求你,别再查了。沈无忧,别再查了。”
下一秒,一道如柱的鲜血顺着张绰平笑着的口中喷了出来,沈忘闪避不急,一袭青衣尽成赤红!
挟刃落花(二十一)
“张绰平!”沈忘冲了过去, 扶住了不堪重负的男人,对方连人带枷重重地倒在他的身上。鲜血汩汩地如涌泉般冒了出来,又顺着枷铐尽数倾洒在沈忘的衣服上, 转瞬之间, 沈忘的直缀已经被热血浸透。
“来人呐!”沈忘大喊道,他从来不知道人的身体内竟然会储存着如此多的鲜血,他无助地用手擦拭着张绰平的嘴角,螳臂当车。
纷杂的脚步声中,沈忘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易微身子僵硬地蹲了下来, 看着那躺倒在血泊中却始终笑着的人。
“袁师父……”易微近乎梦呓般地嗫嚅着。
张绰平的脸痉挛着,让他的笑容看上去悲凉又荒诞。咬掉的舌头堵在气道口,而不断涌出的鲜血则将最后一丝空气消磨殆尽。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但是能在死前再见一面他最为挂念的大小姐, 依旧是他不幸的人生之中最为温情的幸运。
他轻轻地将手贴在易微颤抖的胳膊上, 用眼神传达着自己最后的话语:大小姐, 闭上眼睛, 不要慌, 不要慌……
黑暗终于彻底笼罩了他, 原来死亡比活着更加安宁, 像极了精奇里江黄昏时分被晒得暖洋洋的江水, 像极了王大臣递给他的那碗热腾腾的稀得可怜的粥。
易微紧咬着嘴唇,半晌方才抬头, 迷惘地看向沈忘:“还能再救救他吗?还——还能吗?”
沈忘沉默地摇了摇头,抬手阖上了张绰平微睁着的双眼。
易微不信邪,试探性地轻轻摇晃了一下张绰平逐渐冷却的身体:“我们再试试好吗……”随着这无助地摇动, 张绰平原本搭在易微胳膊上的手,彻底垂落了下来, 紧接着易微便爆发出一阵崩溃地大哭。
“是我做错了吗……”在那断断续续地哭声中,沈忘勉强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
看着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沈忘的喉头也不由得一酸,多年的相处他与易微早已情同手足,又何曾见过她这般伤心动容。
“小狐狸……我们会抓到他的,我跟你保证。”
待沈忘扶着哭得脱了力的易微,缓步走出诏狱之时,滂沱的雨势已经停了,秋月在逐渐消散的阴云之后露出半张明亮的脸。二人在一队兵士的簇拥下翻上马背,向着蔡年时的家中行去。马蹄踏在汪着水洼的青石板上,蹄声清越,如同有节奏的鼓点,引领着那滞留在人间的魂魄寻到自己返乡的路。
众人的身影被缓缓拉长,浓重的阴影和屋檐投下的阴翳交叠,宛若泼墨的画。然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在那墨色最浓郁之处,一道纤瘦的身影一闪而逝。
* * *
躺在床榻上的沈忘久久难以入眠,今夜发生的一幕幕以一种他难以控制地速度与频率,在脑海中不断地回放。
见到戚继光之后,他本以为张绰平会卸下心防,供认那始终隐藏在背后的指使者。然而,张绰平却和小德子一样,用了最为激烈直白的方式保护了对方。每一次,当他认为真相近在咫尺,线索便如隐入草丛的蛇一般再无踪迹;每一次,当他认为突破口就在眼前,现实又毫不留情地给了他狠狠一击。究竟是什么人,能够拿捏人心至此;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将自己逼入绝境?
曲青青被烈火烧焦的躯体,小德子被金桂花瓣包裹的安详面容,张绰平弥漫在血色中恋恋不舍的笑容,以及易微被泪水浸润得几乎透明的脸……沈忘双拳紧握,狠狠地在床沿上锤击了一下!
“砰”地一声,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如同应和沈忘的怒火一般,一声雌雄莫辨地嗤笑声宛若一根细细的银线划破了整幅夜幕。一股寒意自沈忘的心头陡然升起,房中还有人!还不待沈忘做出任何反应,一双冰凉的手便扣住了沈忘的咽喉,止住了他即将出口的呼救声。
那人的身形快得骇人,如同鬼魅,紧贴着床沿一扭身,整个人便拔地而起直扑过来。沈忘本就手无缚鸡之力,方才的心神又全数凝在案件之上,哪里还能得脱?
“你倒是个紧咬不放的。”那声音近在耳畔,沈忘的咽喉被扣住,连转头的机会都没有,只觉得温热而潮腻的气体喷在自己的侧脸上,他拼命转动着眼球,想要通过余光看清偷袭之人,然而目之所及尽是一片黑暗。
“你啊,就像只巴儿狗,仗着自己鼻子灵俏,就总觉得能揪出些什么。殊不知,有些时候离真相愈近,死亡的味道也就愈发浓烈。”那声音冷冷地笑了,“兴许你是个不怕死的,可你身边的人呢,你也不怕他们死吗?或者,我再说得具体一些,那柳姑娘的命……你也不在乎吗?”
不知那人用了什么手段,沈忘全身无力,声音都无法发出,可柳七的名字还是犹如一条点燃的引信,灼得他面上出现了愤怒的潮红。他猛地一咬嘴唇,借着针扎般地疼痛尝试挪动自己的手臂,与那身影抗衡。
见沈忘竟还能动作,身影有些惊异地砸吧了一下嘴:“哎呀,你若是这般在乎她,又怎么会连她的真实身份都不知道呢?”那人叹了口气,悠悠道:“也罢,我就做个好人,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吧!”
如果沈忘能够选择,那接下来的话语他是一个字也不想听见。对于柳七,他敬之爱之,如果柳七愿意说,他自当认真聆听;但如果柳七不愿说,那她定然也有不说的理由和苦衷,他又如何能肆意窥探?所以,虽然沈忘一直以来都知道柳七隐瞒着什么,而这件事也似乎和靖难一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也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
而那人影哪里在意沈忘心中计较,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语气开口道:“沈忘,你所爱重的那位柳姑娘,其实从来就不姓柳,她的本家乃是松江俞氏,而这俞家人本也不姓俞,你猜,他们姓什么?”
人影刻意拉长了尾音,慢吞吞地低声道:“他们啊姓方,方孝孺的方。”
如平地起了一阵旱天雷,沈忘整个人都怔住了,过往的无数回忆细密地交织成一张绵软却坚韧的网,将他与柳七都困缚其中。无怪乎在自己醉酒之时,柳七以方孝孺父子做比,让自己坚定了‘等死,死国可乎’之心;无怪乎柳七每年都会祭祀大明湖畔伪装成城隍庙的铁公祠;无怪乎柳七自有擎天之志,常怀报国之心;无怪乎柳七本就知晓自己的爱慕之意,却从未松口接受……因为她身遭夷族之祸,因为她心负血海深仇,因为她的身体里本就流着耿直忠正的骨血,因为她的心脏本就承载着任何人都难以负荷的重压,而自己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沈忘啊,你何谈爱重,你何谈真心,你怎能让她孤独地跋涉了这么久,这么久啊!
一滴清泪,顺着微红的眼角,悠然而落。
“收手吧,若再查下去,柳姑娘的秘密也就——不再是秘密了。”咽喉上的重压骤松,那人影一个扭身,如同腾蛟般跃出了窗户,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挟刃落花(二十二)
一大早柳七就察觉出了沈忘的不对劲, 和易微近乎失了魂的悲痛不同,沈忘的不对劲并没有写在脸上,而是藏在躲闪的眼神里。她总觉得沈忘的目光黏着在她的身上, 可一旦她回头探询, 他便慌忙移开视线,定定地看向柳七脚边的地面。虽然他极力掩藏,但这种不寻常的行为还是被柳七一眼看了出来。
所以,当众人用过早膳,沈忘将柳七单独唤到自己房间里时, 柳七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推门走了进去。
沈忘静静地坐在靠窗的案几前,整个人沉沦在暮秋迟起的天光里,他一向挺直的脊背有些弯,放在膝上的手攥得很紧。
“沈兄, 即便你方才不喊我, 我也是会来问你的。昨夜回来你便有些不对劲, 今晨更甚,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柳七的声音温柔平和, 让人的心绪莫名安定。
沈忘倏地挺直了背, 转过头来, 露出明朗的笑容:“是好事, 你也知道,张绰平已然认罪, 案子将了,咱们不日就可启程。”
沈忘站起身,走到柳七身旁, 轻声道:“只是这次,停云你需得先走, 我京中尚有事情要处理,就不能随你同行了。”
柳七一怔,继而笑了:“沈兄,你怎么了?此案千头万绪尚未厘清,我如何走得?况且即便是结案了,我也当和大家一起——”
沈忘脸上的笑容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此案既了,我会依照兄长的安排留在京中,济南府是回不去了……所以,你也……你也不必回去了。”
柳七的目光冷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沈忘的眼睛:“这是为何?”
“这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何……”沈忘慌忙移开的目光有些凄楚,藏着太多让柳七读不懂的东西,“停云,你不是说过吗,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当年是东璧先生强求你陪我进京赴考,后来又是我强求你陪我去的济南府,你从来没有机会选择……”沈忘抬眸,嘴唇微颤,“现在——现在机会来了,我放你自由。”
“不要回济南,也不要去松江,这天地之大,总有你容身的地方。”
柳七的脸色骤然白了,如同白梅花影下藏着的雪,惨白得近乎透明。在她与沈忘的对话开始之前,她便隐隐猜到了沈忘忧心之事,毕竟天子脚下,很难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日日进宫为朱翊钧诊治,若真有有心之人彻查此事,即便隐藏得再好都有被昭告于天下之日。最初的猜度,在沈忘提到“松江”二字时被应证,他们之间实在是太过默契熟稔,从他颤抖的语气、躲闪的眼神,她便读懂了他不肯付诸口舌的全部心意。
只怕是这个案子牵连甚广,动摇了某些人的根基,使得那背后之人狗急跳墙,不惜用她的身世来威胁于他。好手段,好伎俩!
柳七轻轻一咬下唇,她的唇色很浅,一咬之下倒是添了几许动人的嫣红:“沈兄,从来没有人能强求我做我本不想做之事。你说我从来没有机会选择,可是陪你走到现在,本就是我柳停云的选择。总之……我不会走。”
沈忘的脸色也白了,他的心被两种剧烈的情感拉扯着,几乎要碎裂殆尽。在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柳七不闪不避地回应了他的真心,这个曾经令他梦寐以求、辗转反侧的答案,在此时却变成了剜肉的刀,透骨的刺,诛心的刃,让他痛得透不过气。
原来,她也倾心于他,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柳七的身世被揭发,等待她便只有死路一条,那些不曾付诸于口的倾心,不曾花前月下的爱重,又有什么意义?他不要她的倾心,他要她活着,自由自在地活着!
只要她安好,他就能再无顾虑地和那背后之人拼到底,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心一横,沈忘猛地踏前一步,如同交托生命一般将柳七紧紧揽进怀里:“就当是为了我,就当是我求你!”
怀中人轻轻颤了颤,缓缓抬起双臂,回应着沈忘残破的拥抱,构成一个完满的圆。真好啊,他的怀抱那么缱绻那么暖,柳七几乎舍不得放开。骑龙山的雾啊,靖江县的雨,盛京春日的柳啊,大明湖畔的风,这世间所有的美好与绚烂,穿越时光的荏苒将二人齐齐包裹,似乎再也不会分离。
沈忘感觉自己的后背被柳七轻柔地拍抚着,一股辛酸骤然袭上眼角,差点儿掉下泪来。可那泪水还没在下睫上凝结成珠,一阵刺痛从风府穴处传来,沈忘两眼一黑,软倒在柳七的怀里。
柳七垂首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男子,笑着摇了摇头。他还是如同往常一样,聪慧机敏,却唯独学不会对身边之人留心。若他但凡对自己存有一丝一毫的防备,方才那扎在风府穴上的一针也不会这般立竿见影的效果。
临行前,她本想给他留下寥寥数语,却提笔忘言。狼毫笔上的墨珠儿滴下来,在白竹纸上氤氲开来,如同未干的泪痕。也罢,能诉之笔端的话语,他心里自会懂得,何须再费笔墨?更何况,死生之别,又有哪一字那一句能承其重呢?
想及此,柳七就此搁笔,推门而出,再没回头。
若我已成你迎向光明唯一之软肋,何不以身为烛,照汝前路,痛哉,快哉!
* * *
朱翊钧低头看了看正在仔细给自己扎针的柳七,露出了一个与自己身份极不相符的,单纯到可爱的笑容,心中暗道:柳仵作医术高超,人又美貌,当真是世间罕有的奇女子,无怪乎沈先生心悦于她了。
他歪着脑袋,乐滋滋地回忆着自己与沈忘初见之时,沈忘用树枝龙飞凤舞地在沙地上留下的一行字: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现在想来,沈先生定是从那时起,就对柳仵作存了心思吧?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怎么还没与柳仵作成婚呢?若真成了婚,那话本上该怎么写呢?
心中这样想着,小皇帝唇角的笑容便也瞒不住,竟是不自觉笑出声来。而恰在这时,柳七手中的针停了。
朱翊钧自觉失态,赶紧敛容道:“连日来,柳仵作又要查案,又要入宫为朕施针,实在是辛苦。”他一边说,一边冲一旁侍候的冯保使了个眼色:“大伴,将朕昨日得的玉坠子拿来。”
冯保心领神会,转身便取了来,见柳七还直挺挺地站着,只当她骤然得赏,不知所措,当下宽和笑道:“柳仵作,圣上赏你呢,还不谢恩?”
孰料,话音才落,面前的柳七却是跪下了:“卑职有罪。”
这一跪,把朱翊钧和冯保都吓了一跳,二人对视一眼,冯保赶紧陪笑道:“这如何说的,柳仵作怕是开心坏了。”
朱翊钧的眉头却蹙了起来,面前的柳七虽是跪着,可周身却散发出一股凛然不容侵犯之气度,让人难以逼视。聪慧敏感如朱翊钧觉察出了不对劲,扬声道:“柳仵作,起来说话,朕恕你无罪。”
柳七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而宽慰的笑意,也不起身,只是肃声道:“此罪衍及族人,祸至先祖,只怕圣上想恕——也恕不得。”
朱翊钧小脸儿一板,声音里已染了怒色:“朕倒是不信了,还有朕恕不得的罪过!?柳仵作的先祖是谁,又犯下了何等大罪,还需柳仵作替祖受过?”
柳七抬起头,暮秋的日光穿过寝殿的窗棱投射在她的身上,她依旧是那一身粗布衣服,面上不施脂粉,长发高高挽起在头顶聚成一个小道童般的髻,同沈忘初见之时一模一样。窗棱的阴影切割着本就稀疏的阳光,在她挺直的脊背上留下一道明一道暗的光斑。
不知为什么,朱翊钧突然感受到一丝慌乱,他几乎就要开口阻止柳七回答,他骤然觉得这个答案他不知道或许更好。然而,柳七薄唇微启,在朱翊钧近乎懊悔的眼神中,那隐藏经年的秘密,终于在此刻昭告天下:“卑职先祖——方孝孺。”
挟刃落花(二十三)
蔡年时带来的噩耗和滚下床的沈忘几乎同时到达, 把尚蒙在鼓里的易微和程彻吓了一跳。程彻慌忙去扶手脚瘫软的沈忘,却听后者一叠声地喊着柳七的名字。蔡年时的速度比程彻更快,他甫一抓住沈忘的胳膊, 眼泪也随之落了下来:“柳姑娘出事了, 无忧兄,柳姑娘出事了!”
“阿姊怎么了!”程彻登时便炸了,他只知道一大早柳七便入了宫,临行时嘱咐他不要叫醒沈忘和易微,让他们再好好歇一阵儿。程彻知道二人昨夜里亲眼见证了张绰平的死亡, 易微更是哭得两眼红肿,自然不会反驳,可谁料这边柳七却出了事。
“你别光顾着哭啊!说话!”易微也急了,拼命睁大两个桃核般地眼睛, 瞪着哆嗦着说不出话的蔡年时。
“宫中的侍卫说——柳姑娘——柳姑娘被捕入诏狱了!”
此言一出, 程彻和易微却静下来了, 他们瞠目结舌地互相望着, 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锦衣卫诏狱, 乃水火不入之所, 疫疠聚集之地, 明之自创, 不衷古制,寻常人别说靠近, 就是随随便便提一句都只觉遍体生寒,牙关发紧,更遑论捕入其中了。这柳七不是入宫为小皇帝施针吗, 究竟是犯了什么大错竟是连三法司都不过,直接入了锦衣卫的诏狱呢?
沈忘一只手撑着地面, 另一只手扶住自己晕眩的头,缓缓开口道:“停云……乃是方孝孺之后。昨夜,有人以停云的身世相挟,让我放弃查案。于是,今晨我便擅作主张,想要让停云离开这是非之地,莫要再牵涉其中,谁料她……”
——我气的,不是沈兄法外容情,不是沈兄草率决定,而是明明我会做出与你同样的选择,你却看轻了我柳停云。
柳七认真郑重的声线似乎又响彻耳畔,沈忘心头一阵揪痛,暗道:我终究是看轻了她……是我辜负了她。
“你的意思是,阿姊为了能让你查案,不惜……不惜与那背后之人斗个鱼死网破!?”
沈忘痛心疾首地点了点头。
易微攥紧了拳,狠狠地击在地上:“这个贼王八!我去找舅舅,我还就不信了,这天底下没人能治得了他!”
“不可。”沈忘一把抓住了易微的手腕,摇头道:“戚将军目前本就是泥菩萨过江,张绰平王大臣和他有脱不开的关系,若再牵扯上停云之事,只怕……只怕有心之人会借此动摇国本。”
易微怔住了,她知道沈忘说得没错,此时正是明军与朵颜部胶着之际,若是大明战神戚继光出了什么问题,那真可谓是亲者痛仇者快,乃是塌天的祸事。她急得直咬嘴唇,怒道:“那你说该怎么办!那诏狱——可不是人呆得地儿——”说到后面,倔强如易微,声音中也带了哽咽。
“我来。”沈忘在程彻的搀扶下,稳稳地站起身。
* * *
张居正步子迈得端直,脚下行得飞快,往常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角色,此时的额头已是微微见汗。还未及午门,他便遥遥望见一人,青衣直缀,苍白肤色,直挺挺地跪在午门外的广场上。
他已经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暮秋的日头当空照下,似乎格外怜惜他一般,柔柔地将他拢在那片耀眼的光华之中,张居正不由地长叹一声。
他知道这案子极是棘手,亦知道此案凶险异常,但他却断然没有料想到,这医术高超的柳仵作竟然是方孝孺的后嗣,而那幕后主使之人为潜藏身形,竟不惜触天子逆鳞。
建文元年至建文四年的靖难一役,老朱家的天子换了人,也将朝廷中的文武百官齐齐大换血。“淮以北鞠为茂草”绝非虚言,仅方孝孺一人所牵连致死的便高达八百七十三人,充军流放之徒更是不计其数。
至仁宗即位后,大部份靖难忠臣始获赦免,可方孝孺一族早已屠杀殆尽,又从哪儿出来柳七这样一位方氏遗孤呢?而既然柳七尚存,又该当有多少方氏遗孤还残存于世呢?
太阳穴抽痛地跳了两下,张居正终于止步在沈忘面前。
“沈御史,你这是作甚?”
沈忘抬起头,面上依旧平和:“微臣沈忘——求见圣上。”
“此事事关重大,圣上暂且不会见你,沈御史快些回吧。”张居正的声音疏离而遥远,恍若来自九天之上。
“圣上若不肯见我,微臣——便在这儿候着。”沈忘冲着张居正疲惫地笑了笑,兀自垂下头去。
“沈御史,我且问你,你这是候着圣上,还是威胁圣上?”张居正的声音逐渐严厉起来,“你可知,你这样一跪,有多少眼睛暗处盯着,有多少唇齿明面说着,一道道折子,一份份奏本,皆直指你沈无忧,圣上年幼,又要为你承担多大的压力!这是你一名臣子应尽的本分吗!”
想及朱翊钧圆圆的小脸儿上挂着的暖洋洋的笑,沈忘胸中一颤,可他却终究攥紧了双拳,一步不肯退却:“文死谏,武死战。无忧今日之言行选择,早已做了赴死之打算,贬谪杀剐,无忧愿一力承担!无忧只求圣上,能看在柳仵作戴罪立功的份儿上,饶她一命,让她能——”沈忘喉头一哽,声音弱了下去:“——活着。”
张居正心中一叹:当真痴儿……
“沈御史,你糊涂啊……”暮秋的风已经沁了凉意,张居正将双手拢在袖中,挺直了腰:“先前,海刚峰曾手书一封,坦言你以身任天下之重,天下亦以天下重责之,现在看来这老古板倒是深知你心。这天下许多事情,非是错与对便能定论,也非是生或死便可承担。”
“此案牵连甚广,若你能将背后之人揪出,就地正法,柳仵作一事亦非不能转圜。沈御史,是非对错,生死磋磨,不看事,看人。”他双目炯炯,微弯下腰,将双臂递给沈忘,以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沈御史,天凉了,莫要固执,回吧!”
闻言,沈忘心下有了计较,竟当真扶着张居正的胳膊站了起来。他双目发黑,强自维持之间,却听张居正又道:“沈御史,有句话我还想问问你。”
“张首辅请讲。”
“若这一关,柳仵作当真挺不过去,你当如何?”
墨色的阴翳逐渐消散,沈忘看清了面前的人影,张居正脊背挺直,正捋着胡须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胸中疼得钻心剜骨,沈忘的面上却浮起了淡淡的笑意,是啊,自己看轻了柳七,而张居正不也是看轻了自己?
“虽死而已。”
等死,死卿又如何?
挟刃落花(二十四)
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旧居, 蔡年时重重地叹了口气。这段日子,是他在京中几年来最为开心愉快的时光。同沈忘一样,他也没有娶妻生子, 家中平时都是冷冷清清, 门可罗雀。但自从那一大帮朋友们住进家里之后,他就变成了一只转个不停的陀螺,从宫中到家里滴溜滴溜地飞转,心里却是满满当当的。
昨日沈忘从宫中回来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在蔡年时的家中借住了, 拉着程彻和易微就向屋外走。蔡年时追出去,口干舌燥地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沈忘准备下榻的客栈,他也第一次冲沈忘发了脾气。
“说到底, 无忧你还是不肯拿我当朋友!”话才出口, 蔡年时就后悔了, 他如何不知沈忘必须要走的原因, 不就是不想将他蔡年时牵扯到这摊泥淖之中吗?可是他不甘心, 他好不容易能和他们并肩同路, 即便悬崖近在眼前, 他也不想做那唯一一个转身离开之人啊!
“我——我根本不怕!”他大声说着。
沈忘的嘴角颤了颤, 那眉眼间流泻出的笑意是如此的疲惫:“我知道年时你不怕,可是我怕。”
沈忘抬起手, 轻轻拍了拍好友紧绷着的肩膀:“回去吧年时,若此事处理妥当,我们自会再来寻你。”说完, 沈忘和易微程彻便转身离开了,留下蔡年时一人呆愣地立在院子里。
秋风凉得紧, 吹得蔡年时晕头涨脑,小院儿明明是南向的,此刻却是比朝北的屋子都要冷上几分。他哆哆嗦嗦地抱着胳膊回了房间,一言不发地呆坐着直至日头偏西。
沈忘说得轻巧,这件事怎么会轻易处理妥当呢?暂且不论此案牵涉了多少大人物,光是柳七的身份就足以让所有人心惊胆战。方孝孺,这个曾经让明成祖咬牙切齿的名字;瓜蔓抄,这个曾经让整个朝野为之流血震动的连坐之刑……沈忘无非是一名小小的巡按御史,他又能如何处理?
触天家禁忌,逆天子龙鳞,更兼之现在朝野汹汹,那些见风使舵之辈纷纷上书,请求圣上惩治,就算圣上对沈兄青睐有加,可毕竟年幼,到时沈兄只怕腹背受敌,难以招架。
蔡年时越想心里越慌,不自觉地伸手去抓自己的头发,似乎那三千烦恼丝恏在手里比长在头顶更让他安心。脑中天人交战之际,虚掩的院门突然被敲响了。
蔡年时一怔,抬起头,因为他与沈忘复杂的关系,朝中人唯恐躲他不及,此时又是谁来拜访呢?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此时城南的登云客栈,沈忘的房门也被一把推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沈忘深知凭借蔡年时坦荡的思维是绝想不到他们三人又回到了当年的登云客栈。
沈忘抬起头,看着推门而入的易微和程彻,二人的面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可见事情办得很是顺利。
“查出来了!那王大臣还有个妹妹,不过事情发生之时,她身染重病,事发之后又被投进了教坊司,很难讲她知不知道具体的过程。”易微接过程彻递过来的茶杯,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
张绰平身死,案件的线索表面上是断绝了,可张绰平和王大臣曾是戚继光部下的这一层关系却是再也藏不住,三人便顺藤摸瓜地在王大臣的身上找线索。借着易微之手,这次的查证便再也没有了阻力,只一下午的时间,王大臣残存在戚家军兵册中的信息便被尽数搜查出来。
“无妨,至少这条线索尚未来得及污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和幕后之人抢时间,哪怕是再细碎的证据都于我们有利。”沈忘道。
“那咱们这就走!”易微说着,手探到脑后将自己的长发挽了挽,塞到了四方平定巾下,又成了一个玉面书生。
沈忘站起身,程彻也随之正了正自己腰上的佩剑,却换来易微一记凌厉的眼刀:“我们去查案,你去作甚!”
程彻笨嘴拙舌地嗫嚅了半天,转头求助地看向沈忘:“那——那我去不去?”
沈忘这才记起,当年的多灾海魇一案自己曾差遣程彻去济南府的花楼探问案情,着实惹恼了这位易大小姐,连忙陪着笑脸温声道:“这次有易将军坐镇,清晏只是随侍不敢造次,是不是清晏?”
程彻有些委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上次也没造次……”见沈忘的眸光看过来,也只得赶忙一叠声地应承下了。
易微这才略略展颜,三人趁着暮色未沉向着京城教坊司的所在行去。明朝初年,太//祖极恶官场奢靡贪腐,要求礼乐机构一律从简,仅设太常寺与教坊司承应宫廷乐舞,教坊司中的乐户皆是贫苦人家所卖女儿或是因罪籍没的女子,此时的教坊司尚且清白,与后来的“官办妓//院”并无瓜葛。
可这一切自明成祖时期开始改变,为排除异己、惩治靖难忠臣,无数受牵连的女眷被发付教坊司成为娼//妓,世世不得为良,永无出头之日,是以当世有“宁入浣衣局,不入教坊司”之语。
夜色将至,却正是教坊司华灯初上之时,粉纛花牌,绮窗丝帐,雕栏画坊,端的是人间欢愉在,红粉销金窟。诸妓房门,皆是半扇门扉,其上蒙着影影绰绰的纱帘,只消一眼便能望见屋中美人倩影,或行或坐,或低语或浅笑,当真是引人浮想联翩。
这一路行来,莺声燕语不绝于耳,易微本是女子,倒并不觉得有什么,时不时目光坦荡地向房中望去,为这些貌美女子的悲惨身世而叹惋。沈忘的思绪尽皆被案情所占据,红粉丽人如同过眼云烟,只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愈发显得身姿如竹,傲然而立。他与易微二人,一个君子端方,一个俊俏逼人,引得众人为之侧目。
唯一不自在的只有程彻一人,他低眉杵眼地闷头走,脑袋恨不得塞到地缝里,可饶是如此,脸依旧红得发紫,易微也觉着他可怜,便走到他身侧,替他挡住了那些如同虚设的房门。
穿过人声鼎沸的长廊,三人终于行到了大堂之上,堂中人摩肩接踵,热闹非常。此时,人们的目光尽皆落在高台之上且歌且舞的女子身上,易微毕竟是孩子心性,一手扯着沈忘,一手拽着程彻就往人堆里挤。
只见台上的女子一袭红衣,轻纱覆面,做胡姬打扮,只露出一弯妙目,低眉婉转间舞姿轻扬,着实让人移不开视线。更为勾人的是她腰际间那抹雪白的皮肤,如同红梅上的初雪,花甸间的月光,随着舒展柔软的舞姿妖娆腾挪,当真美极妙极。
易微盯着女子的脸半晌,轻轻击掌,“就是她!”接着压低声音解释道:“她就是王大臣的妹妹。”
挟刃落花(二十五)
她一边说, 一边转头看向程彻,却见后者正双目炯炯地盯着台上的女子,眸中闪动着警惕的光芒。易微本来见程彻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红衣女子, 心中只觉懊恼, 抬手便向程彻的后脑拍去,可手挥到一半却定住了。
不对,这傻大个的人品如何,别人不知道,她还不晓得吗?
她再次仔细地打量着程彻, 只见他上身微微前倾,双腿分开,牢牢地定在地面上,双臂不易察觉地挡在自己和沈忘的身前, 如同一只张开翅膀守护着幼崽的山鹰。他在防备什么?易微心中疑惑, 转头向台中央看去。
这时, 鼎沸的欢呼声骤然响起, 几乎冲破了上方的屋顶, 直逼九霄。原来是一舞终了, 台上的女子正俯身拜谢。
“跟上她。”沈忘低声道。三人隐在人群之中, 不远不近地跟随着那抹娇俏的红影, 眼见她一扭身上了二楼,沈忘从怀中掏出点儿散碎银子, 看都没看一把塞给上前拦阻的龟奴。龟奴立刻讪笑着退到了一边儿去,只当是哪个朝廷大员的公子背着家里来寻欢作乐,自是不再阻止。
这位红衣女子的房门与诸妓不同, 是一整块完整的门板,无法看到屋内的情形, 可见在教坊司中她的身份卓然,不同于流俗。沈忘轻轻扣门,自报家门道:“沈无忧求见令嘉姑娘。”
虚掩的房门缓缓打开,女子冷冽清幽的声音也随之飘了出来:“令嘉……这闺名倒是许久没有人唤过了。请进吧,沈御史。”
闻言,沈忘与易微、程彻对视了一眼,当先迈步走入房中。与曾经见过的漪竹姑娘的香闺不同,王令嘉的房间却是清冷洁净至极,相对于一名教坊司的头牌,它倒更像是一位世家公子的书房。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市声不入耳,俗轨不至门,繁简得当,极是雅致。
“三位公子,请坐。”此时,王令嘉面上覆的轻纱已经取下,露出轻纱之下石破天惊的美貌,柔媚有之,英气亦有之,让人见之忘俗。“贵足踏贱地,是什么风将三位吹到这污浊之地的?”
王令嘉行止坐卧皆有礼数,面上更是没有分毫惊讶之色,可见她对三人的到来似乎早有准备。毕竟张绰平一案闹得京城中沸沸扬扬,王令嘉人在眼多嘴杂的教坊司,很难做到充耳不闻。沈忘也不隐瞒,当下直言相告:“本官前来乃是为王大臣与张绰平的案子。”
“兄长的案子早有定数,兄长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成了教坊司中的娼//妓,沈御史可是觉得这样的惩罚还嫌不足?”
这王令嘉的话中尽是冷嘲热讽之意,句句带刺,易微听得极是别扭,可她又分外同情王令嘉的身世,是以硬憋着一股怒火隐忍不发。可她不发威,不代表王令嘉没有注意到这位过分娇俏的“玉面书生”,只见王令嘉的妙目向易微身上一扫,笑道:“倒是不像这位姑娘,锦衣华服,身娇肉贵,想必家世不凡吧?”
易微只觉面上一刺,刚欲反驳,就见程彻高大的身形倏地站起,将她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沈大人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哪来这么多废话!”
王令嘉笑得更加娇媚了,起身一福:“是是是,大人们身居高位,妾身人微言轻,自是不该多嘴了。”
沈忘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唇枪舌剑,冷声道:“令嘉姑娘,我只问你,你同那张绰平是否熟识?”
王令嘉冷哼一声:“熟识?无非就是家门口的一名乞丐罢了,妾身就是再贱,还能贱得过一个乞丐?”
“不许你说他!”易微终于忍不住了,从程彻的背后露出一张气得发青的小脸儿。
王令嘉睨了易微一眼,并不与她缠斗,却听沈忘又道:“那你可识得卢有德?”
“这天底下我最不熟的就是太监了”,她噗嗤一声笑了,“他们和我们可吃不到一个碗里。”
沈忘眸光闪动了一下,语气放缓道:“那——当年王大臣为何会做了逃兵,又莫名入宫行刺呢?”
王令嘉冷漠不屑的面容上终于有了一丝松动,她叹了口气道:“兄长从军之后,我们全家用他从军换来的钱过了几年,好景不长,父母先后离世,我又患了重病,当时我是抱着必死之心给兄长去了信。谁料,兄长为给我治病,竟是又将自己的命再卖了一次……现在想来,倒不如当时死了干净。”
“也就是说,王大臣是为了给你拿钱看病,才不惜以身犯险,最终身死。而张绰平也是为了给你的兄长报仇,才照葫芦画瓢入宫行刺。可在此之前,张绰平竟然都没有同令嘉姑娘你商量商量吗?”沈忘的尾音有了意味深长地上扬,他静静地看向王令嘉。
王令嘉勾唇一笑:“商量?就凭他的身份,只怕入不得教坊司吧?总不能让妾身出去私会他吧?”
沈忘颔首微笑道:“既然如此,可见姑娘和这个案子的确并无牵扯,我这里有一份张绰平的卷宗,姑娘看看可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说完,他将怀中的一卷卷宗递了过去。
王令嘉展卷匆匆一览,就递还给沈忘道:“没有。”
沈忘却没有接,只是凝眸看着案几上的一方镇纸,那方镇纸通体漆黑,触之温润滑腻,望之凛然生威,只是边角处有一小块泛白的磕碰,着实可惜。王令嘉见他盯着那方镇纸看,展颜而笑:“沈御史倒是个识货的。”
沈忘怔了数秒,方才接过卷宗,笑道:“一时心喜,便多看了几眼,见笑了。”
王令嘉倒是难得面露柔和之色:“无妨,它的确很美。”
窗外,一轮明月缓缓升起,银白色的光辉穿过碧色的窗纱透了进来,斜斜地投射在沈忘苍白的指尖之上。如同被月光烫到一般,沈忘倏地收回了那放在镇纸上的手:“打扰令嘉姑娘了,我们这便告辞了。”
月儿弯弯直上西天,将整个人间都包裹在它柔柔润润的月色之中。在沈忘、易微和程彻踏出教坊司之际,城西蔡年时的家门也正被人缓缓合上。
张居正抬起头,望向那枝丫间泄下的月光,如同薄雪一般,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恍然惊觉,自己这些日子似乎为这帮年轻人叹息过太多次,怅惘过太多次,而他的内心也不断地被这些小辈们的执拗与坚持所激荡。
蔡年时的家门紧紧掩蔽着,如同他刚才的话语般坚定。
——张首辅,年时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恳请首辅大人成全!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位蔡侍讲吗?犹记得初见,这位出身寒门的蔡侍讲周身上下竟只有一双鞋是簇新的,面容上皆是小门小户里带出来的寒酸与惶惑,虽是能写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好文章,内阁诸臣却都没有将他放在心里,排上名号,毕竟他实在比不上那位惊才绝艳的沈探花,文章写得再好也不过是纸上苍生罢了。可及至这次沈忘遭难,柳七入狱,张居正却也不得不对这位蔡侍讲刮目相看。
张居正曾应承过海瑞,要帮助这位“勇而有义,心若赤子”的沈御史,可他和海瑞都没有想到,沈忘此番竟惹下此等塌天祸事。朝上诸臣不是默然不语,就是群起攻之,借着柳七的身世大做文章,让他和冯保都头疼不已。
的确,沈忘年少有为,深得圣上嘉许,早不知已经成了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换作寻常人,定然会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可沈忘却不卑不亢、虎山独往,就愈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了。所以,张居正只能找到同沈忘关系密切的蔡年时,恳请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天子。
“张首辅的意思是让年时上奏天子,大赦靖难遗孤,抚恤忠臣后裔?”蔡年时的面容隐在夕阳背后的阴影之中,看不清楚表情。
张居正颔首,沉声道:“既然柳姑娘的身世已然大白于天下,若想救其于危难,只有这方以毒攻毒之策。只是——”张居正看了看蔡年时不动声色的侧脸,叹息道:“只是此法实在凶险,无论蔡侍讲作何选择,老夫绝不强求。”
“年时——求之不得。”男子微微一倾身,整个人便蕴在斜照入屋的夕阳之中,他的脸上有着让张居正看不懂的柔和笑意,就仿佛他等待这一刻已经许久了,而那种蓬勃而出的华彩让男子本来平平无奇的五官熠熠生辉:“奏本年时早已写好,只待明日一早呈奏圣上,万没想到张首辅倒与年时想到了一处。”
张居正一怔,反倒起了劝说之意:“蔡侍讲,此本一旦呈上,你便再也没有了后路,无论是天子震怒还是朝野汹汹,你只能一力承之,此事你可想好了,绝非一时书生意气这般简单。”
“年时想好了……年时自幼怯懦,谨言慎行,从未有机会做些出格之事,此事若能成行,倒是了却了年时的一番心愿,因此无论是成是败,年时皆甘之如饴。”
张居正捋着长须,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这位寡言少语的蔡侍讲:“若是不行,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蔡年时眸光一黯,嘴唇却是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怅然的笑:“九族……年时的九族只有年时一人了,便是诛了又何妨?张首辅——”男子郑重拱手而拜:“年时宁鸣而死,不默而生,恳请首辅大人成全。”
并肩行在长街之上的沈忘三人并不知道,蔡年时为了救柳七于危难做出了何等惊人的抉择,只因他们此刻也正被一团浓重的黑雾笼罩其中。
“无忧,刚才那个王令嘉绝非凡人。”走得离教坊司远了,程彻见四下无人赶紧说道,“你看到她跳舞时的那一扭身了吗,如龙如蛇,大开大合,就算是筋骨奇佳,没有十数年的功力也走不出那几步!”
“所以,你刚才目不转睛地,是在看这个?”易微惊道。
程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别的不行,可是看这身法却是一看一个准,我记得当年在寨子里认识一位八卦掌高手,他曾对我说过,八卦掌乃是以腰为轴,以步助腰,以腰助肩,以肩助肘掌,因而其拧腰的动作极有特点,这王令嘉定然是八卦掌的高手,没跑了!”他兴致勃勃地说完,又疑惑地看向易微:“微儿,那你觉得我在看什么?”
易微面上一红,气冲冲地别过头去,唇角的笑意却是再也藏不住:“我哪知道你看什么,你爱看什么看什么!”
程彻被抢白了一番,莫名其妙地挠了挠后脑勺,突然,他眸光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原来是她!”
这“啪”地一声巴掌声在无人经过的长街中格外响亮,把易微唬了一跳:“又怎么了!一惊一乍地!”
“我想起来了!微儿,你有印象吗,那个宁芳县碰到的村妇!”
易微蹙着眉头想了想:“是咱们问路的那个?”
“对!就是她!咱们问完路,她起身欲走,当时她扭身的动作和今天的王令嘉一模一样!”程彻大睁着眼睛,激动地连喘气都忘了。
易微也大惊失色,以手掩口小声道:“你是说,那个人就是王令嘉!?大狐狸!王令嘉早就盯上我们了!”易微猛地扯住身旁沈忘的衣袖,却见沈忘的面色冷得如凝着冰的溪水,往日里永远饱含笑意的眼眸,此刻亦是黯若深渊。
只听沈忘冷冷道:“当时我还奇怪,一名村妇何以十指白皙,不沾阳春之水,现在想来却是忙着去寻小德子,反而疏忽了这不合常理之处。清晏,你方才说——八卦掌如龙如蛇,大开大合,拧腰的动作极有特点……”
沈忘停下脚步,转身回望那长街尽头,灯火辉煌的教坊司,怒极反笑:“那夜,在年时家中威胁我之人,亦是这般形态!”
“方才,我在教坊司中询问她,是否识得卢有德,你们记得她是如何作答的?”
“她说,这天底下她最不熟的就是太监了!”易微抢先回答道。
“此案事关重大,德公公又曾是圣上身边伺候的人,是以有关德公公的身份和犯案的细节,知情人皆讳莫如深,坊间更是没有相关的传言。王令嘉身居教坊司,又是如何知道卢有德是太监的呢!”沈忘的眸子在浓重的夜色中莹然发亮,灼灼有光。
“天哪……”易微震惊道:“所以我们的一言一行,尽在王令嘉的掌握!她先是指使小德子杀死曲青青,又亲赴宁芳眼瞧着小德子上吊自尽,到后来再逼得袁师父咬舌而死,再到最后害得柳姐姐自赴诏狱,都是因为她!死了这么多人,只是为了掩护她!”
沈忘垂在宽袍大袖中的拳头缓缓握紧,声音低得晦暗不明:“不……不仅仅是为了她……”
挟刃落花(二十六)
第二日, 夜。
掌灯时分,便是教坊司最为葳蕤繁盛,春光无限之时, 昨日里发生的小插曲早已随着往来的人流消泯无声, 而那两位俊俏得如姑射仙子般的公子也化作龟奴小厮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毕竟教坊司这种地方,每日里都会新鲜的趣事儿可供咀嚼品尝。
王令嘉百无聊赖地倚栏而望,这人间繁华入不得她眼,而唯一能让她倾心动魄之人已是多日没有踏足此地了。定然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吧……若非自己是戴罪之身,也能光明正大地为他排忧解难, 不像现在……她心中暗想着,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正自思量间,楼下却是炸开了锅,乱成一片。
“给老子来个最贵的姑娘!”吸引着众人眼球儿的, 是一名口音怪异的大胡子。这名大胡子长得极是威武剽悍, 嗓子门儿更是大的惊人, 甫一进门就嚷嚷着要点最贵的姑娘, 把自己的胸膛拍得震天响。
“姑娘, 您看……”身旁的婢女有些不安地向王令嘉投以问询的眼神。
王令嘉自二楼向下瞟了一眼, 冷冷一笑道:“随便找个姑娘打发他, 我不伺候。”
王令嘉懒得伺候, 几名龟奴只得陪着笑脸,引了另外几位姑娘前来相见, 那大胡子只是扫了一眼便大声嚷嚷道:“啥意思,找这几个歪鼻子斜眼儿的糊弄谁呢!老子说了,要最贵的!最——贵——的!”
他的口音混杂着南北各处的方言, 让人听来极是别扭,也难以分辨他究竟是何方人士。只见他瞪着铜铃大的眼睛, 唬得龟奴连连后退,生怕他一个不乐意酒坛子就扣在自己头上。王令嘉见那人闹腾不休,心中烦躁,便倚着栏杆向下张望,正被那大胡子瞧了个正着。
“诶!诶!这不就有个人模人样儿的吗!我要她!”大胡子醉眼惺忪地眯缝着眼,指着王令嘉叫嚷道。
“官爷,满儿姑娘今晚定了人了,您看要不……”
“格老子的!你是不是瞧不起老子!?”龟奴的领口被猛地一揪,大胡子口中浓重地酒气便直眉杵眼地喷了过来:“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老子官职虽然不高,可就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也得求着老子办事!”
龟奴心中暗骂自己倒霉,脸上的笑容却愈发谄媚:“官爷说的是,官爷说的是……”
“沈忘,认识吗!那可是皇上心尖尖儿上的红人,话本里头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那又怎么样,不还得求到我跟前儿吗!”
突然,一双雪白的柔荑轻轻抚在大汉青筋毕露的手背上,女子嘴唇翕动,吹气如兰:“那可真是咱们有眼不识金镶玉了,这位官爷,那沈忘求您办什么事儿啊,妾身就爱听这朝堂中的故事,您不妨给妾身讲一讲,好吗?”
大胡子一抬眼,刚刚在二楼倚栏相看的佳人已经到了眼前,他极是受用,放开了龟奴反手一把将佳人揽入怀中:“那小白脸儿有啥好讲的,老子给你讲讲老子当年……”
怀中人极柔媚地一扭,腰肢软绵绵地塌在大胡子的臂弯中:“可妾身就想听这个,官爷连这点儿小要求都不能满足妾身吗?”
“讲讲讲!你让老子讲啥老子就讲啥!”大胡子脸红脖子粗地应着,大声道:“其实,倒也没啥大事儿,就是那小白脸儿问我要了一份花石纲遗石的名录,咱也不知道哪些破石头有什么好看的,这帮富家子弟恨不得……诶诶!姑娘你哪儿去!”
王令嘉铁青着脸,蹬蹬几步向二楼行去,毫不在意那大胡子一脸委屈地骂骂咧咧。快步走入房间后,她压低声音吩咐一旁的婢女:“让公子速速前来相见,一定要请来!”
那婢女应诺着离开了,半个时辰后,婢女孤身一人行上楼来。
“人呢!”王令嘉艳若桃李,冷若冰霜的面容之上,罕见地起了惶急之色。
“公子被请去赴宴了……不在家。”
“废物!”王令嘉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在屋中踱了数圈,似乎下定了决心般双眉一拧:“留不得了。”
* * *
沈忘吹熄了案几上明晃晃的烛火,合衣躺下,微微偏过头,就能看到窗外斜射而入的丝缕月光。窗台上,一只木蛙静静立着,沐浴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沈忘叹了口气,探手捂住自己隐隐作痛的肋下。这几日,悲欢离合,生死磋磨,被他经历了个遍,自柳七走后,他也不再遵守柳七定下的不许饮酒的戒律,痛饮了几场,引得旧疾又起,时常疼得他难以入眠。
不过这样也好,在这种需要绝对清醒的夜里,疼痛便是最好的药。
更深露重,空气中已经染上了初冬的凉意,沈忘隐在阴影中的脸上无悲无喜,他只是静静的凝望着遗落在窗台上的月色,面色苍白如纸。
屋外的一株柿子树叶片已然落尽,光秃秃地枝丫在凉风中无助地摇晃着,一下,两下,它摇晃得幅度不大,自有章法。突然,那枝丫快速地摇动了一下,树枝的顶端看看擦过窗棱,发出细碎轻微的摩擦声,然而只是一瞬,那树枝摇晃的幅度又重归往常。沈忘看着看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眼帘缓缓下垂,目之所及的视野随之缩小晦暗,透过狭长睫毛的间隙,沈忘看见一道比月光还要明亮的银芒一闪,下一秒,金石相击之声响起,原本堆叠着锦被的一侧猛然跃起一道人影,同那窈窕瘦削的暗影斗在一处,正是久候多时的程彻!
只见那暗影动作如龙如蛟,敏捷刁钻,腾挪闪转间虎虎生风,程彻毫不畏战,使着一手搏命的功夫,不闪不避,以刚克刚,二人在本就逼仄的房屋中缠斗不休,沈忘坐起身,直视着那手持匕首的暗影,朗声道:“令嘉姑娘,幕后主使之人我已知晓,莫要再反抗了!”
暗影冷嗤一声,分心回答道:“既是知晓,更是留不得你了!”
沈忘眉目低垂,叹息道:“令嘉姑娘,你们此时所行之事,已经与复仇无关了。朝堂的争斗,权利的更迭,真的要用这么多无辜的性命来陪葬吗!那你与曾经痛恨之人,又有何区别!”
王令嘉心头一黯,她知道沈忘说得并没有错,同那人并肩行了这么久,是对是错,是成是败已经容不得她来分辨了。她能做的,就是拼尽全力,让那人走得远些,再远些……可是这些话,她又如何对沈忘直言呢?
“我之行事,何须向汝等解释!是对是错,当问我手中之剑!”王令嘉眉头一拧,合身扑了上去。
下一秒,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自窗外响起,黑洞洞的枪口中飘出一缕青烟,而王令嘉站立不稳,重重地摔在地上,左肩已经被打得再也动不得了。
沈忘和程彻对视一眼,程彻极有默契地踏前一步,扶起王令嘉,用力在她的下巴上一掰:“得罪了。”
登时,王令嘉下巴脱臼,再也无力反抗了。
易微蹬蹬几步从屋外奔进来,看着束手就擒的王令嘉大喘了口气:“吓死我了,要是枪口再偏一点儿,大狐狸你的命就没了!”
沈忘抬起头,表情复杂地看向窗外幕天席地的月色:“我这条命还得留着,今夜这场仗还没打完……”
* * *
一双白皙如玉的手缓缓推开了教坊司二楼王令嘉香闺的房门,房间的东南角置着一鼎错金铜博山炉,炉盖高高耸峙,镂雕着象征着“三山”的仙境,其间峰峦叠翠,仙人灵物杂错其中。袅袅香烟从盖上的镂孔沁出,若起伏云海环绕山峰,其雕工之精美绝伦,绝非凡品。
修长的手指在炉盖上若有似无地拂过,猛地用力一旋,炉盖随之而动,其内部竟然发出机扩运转咬合之声,隐在墙壁一侧的暗门应声而开。暗门后存放着成堆的往来信件与伪造文书,皆用麻绳捆扎好,堆叠在暗格之中,人影轻叹一口气,正欲抬手将私藏之物取出。
“原来机关在那里……”房间的西南面有一座大理石屏风,外框雕镂着名贵的黄花梨,典雅的木材与古朴的石材交织,碰撞出一股浑然天成的美感。屏风背后陡然响起的人声让那只白皙的手轻轻一顿,氤氲的雾气飘散,显露出沈念雪中白梅般俊美无铸的面容。
他的眼神中有些许错愕,他怔怔地看着那扇大理石屏风,似乎想隔着那不透光的表面看清背后之人的情状。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那人的声音闷闷地,带着如同迷路孩童般地迷惘与失落。
沈念眼中的错愕消退了,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熟悉却又遥远的笑:“你还是同小时候一样,凡事总要追问一个为什么……无忧,这次把提问的机会让给兄长吧,为兄也想问问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呢?”
“一开始——只是一种感觉,那种拿捏人心的巧妙,那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那种喜怒不形于色的漠然,那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都太熟悉了。就像当年你役使楚槐安为你杀人一样,无论是小德子、张绰平还是王令嘉,他们都有一样逃也逃不过,避也避不开的东西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
沈念认真地听着,后来干脆搬来一把椅子,与屏风相对而坐,如同小时候检查弟弟温书的成效一般,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那他们被我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究竟是什么呢?”
“小德子乃是对圣上的怀恩之情,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重回圣上身边伺候,因此他自然仇恨上了将他调离的冯公公与张首辅,听凭你的调遣。张绰平乃是为王大臣的报仇之心,他们二人情同手足,冯公公与张首辅为将行刺的罪过推到高拱高大人头上,而不惜让王大臣作伪证,最终又因事情败露让王大臣以命相抵,为报此仇他自然为你马首是瞻。而王令嘉——”
沈忘顿了顿,垂首看向被绑缚着双手双脚,歪躺在地上的女子。她被用布团堵住了嘴以防止她以死明志,此时的王令嘉正拼命抬起头,看向屏风外萧萧谡谡的男子,眼中隐隐含泪。
沈忘心中一叹,轻声道:“乃是对你的思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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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为了你,她以戴罪之身借用教坊司传递讯息,打探虚实。在小德子身死之时,她扮作村妇尾随而至,清理干净你们之间所有往来的痕迹;在张绰平自尽之时,她也潜藏在诏狱之外,得知了戚少保到来的讯息,你们生怕事情败露,不惜以停云的身世相挟;而在最后得知我查到花石纲遗石之时,她更是不惜鱼死网破,想要诛杀于我——”
“你受伤了!?”沈念闻言霍然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力道冲撞原地晃了两晃。
沈忘自嘲地笑了笑:“没有,这是令嘉姑娘唯一一次失手。”
沈念的面色一松,仿佛胸中大石落了地:“那她呢?”
“她左肩中了一枪,已经包扎过了,应是无碍。”
沈念轻轻一叹,略一振衣又俯身坐了下来,温和耐心的笑容又浮现在脸上:“那你是如何确定是我的呢?”
“同上次一样,你皆是借刀杀人,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是这一次你却藏不住你的刀。”沈忘环顾布置简洁清冷的房间,沉声道:“甫一踏进这间屋子我就觉得奇怪,这与整个教坊司实在是格格不入,所以我便有意试探。我借口让令嘉姑娘翻阅补充卷宗而将张绰平的卷宗颠倒着递给了她,而令嘉姑娘匆匆浏览,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卷宗拿反了,可见她根本不识字。一个大字不识之人,为何需要这样一间讲究的书房呢……那定然是为她背后之人所准备的,也就是你——沈无涯。”
“而真正确定是你,则是因为那方名贵的黑石镇纸。这种石头名叫‘黑珍珠’,色黑如黛,石皮光滑细腻,宛若珍珠一般,而同样的石头我在你府上见过,就是那尊形似灵芝的奇石。”
“北宋因石亡国,我朝却极恶奢靡,近年来方才有人寻觅当年花石纲遗石巧作收藏,而正因其珍贵,花石纲的奇花异石皆有名录记载留存,我托人查询,却发现这尊灵芝奇石乃是高拱高大人所藏,而这方镇纸则是与灵芝奇石两石同胎,皆出自同一块原石。”
沈念静静地听着,食指轻轻在椅子的手把上有节奏地敲击,这习惯性的动作同屏风后的沈忘一模一样:“所以,你猜到了我与令嘉的关系,便刻意泄露了你寻觅花石纲名录的消息,引得令嘉对你出手?谋士以身入局,无忧,当真好手段。”
沈忘垂下头,露出一个苦涩而悲凉的笑:“所以,现在能告诉我了吗?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沈忘轻声一叹,一直微笑着的眸子缓缓下移,看向那屏风前的地面,那里隐约透出屏风后的沈忘端坐的影子,与他略有些歪斜扭曲的影子相互交叠,构成一个拥抱的姿势。“为了活着。”沈念轻声道,“他们能这般对待高大人,就不会这般对待我吗?高大人名满天下尚且如此,若我不反抗,会有什么后果?我若死了,我的妻儿怎么办,沈家怎么办,无忧——你怎么办?只要高大人能重返内阁,这一切都能转圜。”
屏风后寂然无声,片刻后沈忘悲愤的声音如同骤然燃起的烈火,灼得人眼睛发烫:“那事到如今呢!嫂嫂怎么办,沈家怎么办,你——又该怎么办!”他腾地站起身,声音中带着哽咽:“你告诉我,如何转圜?”
沈念抬眸看向那扇大理石屏风,露出一个极温柔的笑容,如同绽开在雪原之上的苍白梅花:“无忧,在你发现真相的那一刻,你就该知道这一切的结局了。”沈念站起身,略一振衣,向着屋外走去。
行到一半他缓了步子,悠悠道:“放了那丫头吧,一切因果皆由我而起,与她无干。成王败寇,我——无怨无尤。”
被塞住了嘴的王令嘉发出一声崩溃地悲鸣,沈念再也没有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下楼去。
教坊司依旧是华彩夺目,人声鼎沸,没有人在意这一对兄弟的悲欢离合。楼下一群孩童手持花灯嬉闹着跑过,清脆而稚嫩的笑声传入沈念的耳朵。沈念眸光微动,不知为何探出头向楼下的街道看了过去,只看到那些孩童欢叫着跑远的背影。
他们跑得那么快,那么欢悦,手中持着的花灯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光的河流,而河的两岸,站着曾经年少的兄弟二人……
沈念的唇角颤了颤,眷恋地向那掩蔽着二楼的房门看了一眼,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沈家……总得护住一个吧,此番我们兄弟二人的界线彻底划清,应能保你无虞……”
“无忧啊,你终究长大了……”
一阵寒风袭来,窗沿下提前盛放的白梅,悠然落下。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而屏风后的沈忘只觉胸口一阵剧痛,一股热流涌上喉咙,他想抬手去阻却已然来不及了,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在石质的屏风上留下如同红梅般绽放的血痕。他再也支持不住,两眼一黑摔将过去。
* * *
沈念知己事败,投狱自首。因此案牵连甚众,万历皇帝命都察院会五府六部、通政司、大理寺、六科十三道官员参与审讯。科道官纷纷上本,除弹劾沈念外,沈忘亦成了众矢之的,更有甚者要求沈忘自裁谢罪,万历帝皆留中不发。除沈念一人外,并无第二人经受牢狱之灾。
因亲手将自家兄长送入囹圄,沈忘心神俱损,昏聩数日不醒。直到京城初雪,方才悠悠醒转,不顾身旁友人拦阻,自请入宫。
踏入大殿的靴底还沾着余雪,在石阶上留下泪渍般地水痕。沈忘的脚步沉重而缓慢,大殿上端坐的帝王垂眸看向他,看不清表情。
青色的朝服之上绣着鸂鶒,随着沈忘的脚步栩栩而动,如同活过来一样。沈忘缓缓跪下,姿态端肃,声音里带着大病未愈的沙哑:“罪臣沈忘叩见陛下。”
空无一人的大殿中,沈忘的声音撞击在地面和墙壁上,产生了空洞的回响,同殿上枯坐的帝王一般孤独。朱翊钧没有回话,仿佛并没有听见沈忘的认罪,沈忘待了片刻,将自己头上的乌纱摘下,端正地放在冰凉的地面上。
“罪臣沈忘自知罪孽深重,恳请圣上治罪。”
回应他的是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朱翊钧自殿上步下,行至沈忘面前。沈忘没有抬头,他安静地看着地面,等待着来自天子的雷霆万钧。朱翊钧表情复杂地看了沈忘半晌,竟是缓缓蹲了下来。
他捧起那顶乌纱帽,轻轻拍打了数下,递还给沈忘。沈忘抬起头,往日里明亮落拓的眸子里尽是血丝。
“沈先生,朕——不是赵构。”少年的目光直直地看过来,似乎能将人心灼一个洞,“大义灭亲,大忠灭心,朕知道你做出了怎样艰难的选择,无论旁人说什么,朕从来没有怪过你。”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双唇翕动:“朕只是怪自己,身为天子,依然做不到……无所畏惧,让沈先生受了这般委屈……”
“那些人,假借着仁义忠勇的旗号排除异己,高张着嫉恶如仇的幌子嫉贤妒能,此番……朕才算是领教了他们的本事,这是朕的天下,朕的国家,可是——”少年的眸子闪闪发亮,盈着愤怒的火光,“朕依然护不住朕想护的人。”
沈忘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直视着与自己视线相平的少年天子的脸,如同看着那年骑龙山下指天为誓的自己。一抹温柔而怅惘的笑容浮上嘴角,他终是没有错看他。
“圣上还年轻,罪臣虚长了这些年岁,不还是……护不住吗?”
朱翊钧岂能听不出沈忘的话中之意,安抚地拍了拍沈忘的胳膊,耳语道:“沈先生,你放心,有些时候,囚笼也是盔甲,你想见之人就在见你的路上了。”
* * *
这场初雪来得早,亦来得及,不出半个时辰纷纷扬扬地雪花已将路面铺满,人行在雪中,如坠入雾气的白鸟,除了一道疾行的脚印外再也留不下其他任何的痕迹。沈忘的步子有些踉跄,跻起弥散的雪粒。他越走越快,浑然不觉靴面已经被冰雪湮湿,最后竟是提着官袍小跑了起来。
在那片被红墙圈禁的苍白天地间,那抹灵动的青色在雪地上划出长长的弧线,连接着宫外微蒙的天色,与银杏树下捧着手炉的纤瘦身影。
柳七已经在宫门外候了许久,因为强烈的思念让这等待的时间无限拉长,在某一瞬甚至比一生还要漫长。朔方风雪严相逼,在她白净的皮肤上染了一抹温柔的红。裹在大氅里的脸被白色狐狸皮毛簇拥着,只露出一双漆黑入墨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宫门的方向。
在沈忘昏迷的数日里,蔡年时的折子引起了朝堂的轩然大波。朱翊钧力排众议,下诏为建文忠臣建祠祭祀,颁布《苗裔恤录》对忠臣后裔遗孤大加抚恤。所以,此刻立在雪中的女子不再是柳七,亦不再是俞春归,她终于能够回归自己本源的姓氏——方孝孺的“方”。亦或者,她本就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任何人。
终于,一道青色的人影陡然出现在宫门的出口处。在看到柳七的一刻,那人影只是怔了一瞬,继而便甩开臂膀大踏步地奔了过来。随着二人的距离逐渐缩短,柳七也终于看清了那青袍乌帽的映衬下,年轻而熟悉的脸。那眸子里五味杂陈的浪涌狠狠击中了柳七,让她的双臂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抬起,将扑入怀中的人儿紧紧拥住。
捧在手中的手炉被撞落在地,那是朱翊钧生怕柳七受凉,亲赴诏狱赐下的,二人却浑然不觉。沈忘将头紧紧埋进柳七厚重却柔软的大氅里,多日来的思念、悲凉、痛楚、无助齐齐涌上心头,化作一阵闷闷地压抑的哭声。他始终不肯松手,就好像手上的力道一减,怀中之人就会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不见。
耳畔,传来柳七带着湿漉漉热气的声音:“沈兄,我们回家吧……”
家……
此刻的济南府也该下雪了吧!刚出笼的草包包子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花增光的糖葫芦糖壳儿亮晶晶的,透出内里圆润的红;子谦的食盒里盛着新熬好的甜沫,怀里塞满了集市上百姓们送的小玩意儿;金桂树下的美人榻上落了密密的一层雪,有碎玉声,黄四娘拿着扫帚清了,没多时便又积了薄薄的一片;大明湖畔的城隍庙依旧香火鼎盛,铁公柳绕湖而生,万古长青;历城县衙的屋檐下起了晶莹剔透的冰棱,正等待着那帮闲不住的年轻人用力掰下,再战一程……
这一段热血飞扬的冒险终将尘埃落定,亦或者,他们全新的故事正悄然开启。
“嗯,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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