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枝将木鸟翻过来倒置于掌心,只见木鸟腹部那块却是一个活动木板,她用食指推了下,木板划开,露出里面一小片漆黑内里,明显是空的。
“这是百药宗用来传讯的机关鸟,只要将信放进里面,关上机关鸟腹部,将它尾巴上的发条拧紧,它便能自行飞回百药宗。”
“我等身上伤好一些,便要即刻返回宗门,你到时候若给我寄信,我肯定能收到。”
说完,商枝又将木鸟复原,塞给陈邻。
陈邻捧着木鸟,好奇的端详:看起来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木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但想到徐存湛用来杀人的剑,外表也只是一把普通的木剑——陈邻就不会小看这只外表普通的木鸟了。
她心里嘀咕:这个世界的木制品是不是都自带buff?
比如说外表越平平无奇,实际上杀伤力越大之类的,就像徐存湛那把离谱的木剑。
徐存湛的师父是暮白山的师祖,沈潮生。
以前是暮白山的掌门。
但自从他将掌门之位交接给自己徒弟后,便常年离群索居,自封于暮白山小洞天,至今已经有十年未曾出来了。
徐存湛是老祖的关门弟子——在他前面排着三位师兄,现任掌门是三师兄。大师兄和二师兄徐存湛没见过,他还没入门的时候这两位师兄就死了,二师兄死在缺弊塔里,大师兄是在下山历练的时候死了。
这些都是掌门和徐存湛说的。
徐存湛也不爱听,不过除了他没有人能听掌门嘀嘀咕咕,所以掌门就逮着自己唯一的师弟可劲倒葫芦话。
但暮白山弟子的存活率由此可见,实在不怎么高。
明道殿里的魂灯每年都要换出去上百盏,暮白山每年都要死很多名弟子。所以徐存湛看见常焕东那批人居然全须全尾活到了自己去捞人时,才会感到惊诧。
他们运气当真不是一般的好。
二人到了小洞天入口,掌门理了理自己衣服,正袖端庄的打了个稽首:“不肖弟子远山长,有要事禀报,叨扰师尊,先请其罪!”
小洞天入口泛了层涟漪,旋即结界消失,一条横跨山峰的绳索道出现在二人眼前。
远山长往前走,徐存湛跟在后面,漫不经心的踩上绳索。
绳索纤细,往下看便是万丈深渊,云雾翻滚。他想到陈邻——若是陈姑娘来走这里,肯定吓得够呛。
穿过绳索,抵达山顶,一块方寸之地,脚下是纵横线划分出来的棋盘,苍老削瘦的师祖盘腿而坐,两手抱合交叠于腹部,双眼微阖。
远山长一拱手,将不夜城和莲鹤夫人的事情据实上报。
“师父,那莲鹤夫人所说……”
他的话还未说完,师祖睁开眼。
修道之人,气通天地,只要修为到家,外貌便可永葆青春。但暮白山师祖并没有刻意去维持自己的外貌,看起来就是一副暮年之相。
尤其是当他睁开双眼,眼眶内居然空空荡荡,连眼珠都没有。
远山长眼睫下垂,避免直视自己师父残缺的双眼。他对师父惯来尊重,敬若亲父。相比之下,徐存湛就没有自家师兄那么谦逊知礼了,仍旧该看哪里就看哪里。
但在自己师父面前,徐存湛身上却也少了些许乖戾反复,配合他那张迷惑性极强的脸,多少有了几分乖顺好弟子的模样。
沈潮生开口,声音平静温和,有种令人不自觉安静听从的欲/望:“那畜生当真说此狂言?”
徐存湛垂了眼,答:“她是这样说的。”
沈潮生:“先将她关入地牢,另外给其他宗门掌门传信,将此事告知。”
“不夜城那边,派一队内门弟子去接手。若有祸乱人间门,浑水摸鱼之妖邪魔道,一剑斩之。”
远山长连声应下,视线还盯着地面,心里困惑。
看来师父也对莲鹤夫人为什么会有魔气的事情不太清楚——但徐存湛又是一个相当公事公办的人,他如此笃定的将此事回报,就说明他多少是有些信莲鹤夫人的话。
……缺弊塔可是暮白山的塔啊!怎么暮白山最有话语权的几个人啥也不知道啊?!
越想越愁,远山长眉头都皱了起来。
三言两语处理完莲鹤夫人的事情,沈潮生并没有就此合上眼睛。
他的脸转向徐存湛——尽管没有眼珠,但徐存湛仍旧能感觉到师父的视线在‘注视’着自己。他觉得无所谓,随便沈潮生看,心里还想着莲鹤夫人说的话。
师兄不知道这件事,师父看起来也不知道这件事。那么是谁给了莲鹤夫人承诺?
总不能是建造缺弊塔的老祖宗背着全人族干的缺德事吧?
“莲光。”
沈潮生喊了徐存湛的字,徐存湛眼珠小幅度转动,望向沈潮生,老实回应:“徒弟在。”
沈潮生:“此次下山,可有遇到什么特别的人?”
徐存湛:“没遇到。”
沈潮生:“是吗?”
徐存湛自然而然的回答:“是。”
一时静默,沈潮生原本在聚气的手放下,起身走到徐存湛面前。
他外貌苍老,脊背佝偻,身高上分明要比徐存湛矮许多,但在气势上却丝毫不逊于徐存湛,两人面对面——徐存湛眨了下眼,最后还是主动垂首,温和的避开了沈潮生视线。
沈潮生摇了摇头:“莲光,你道心不定。”
徐存湛一愣,下意识反驳:“怎么可能?”
沈潮生:“所以我才问你,是不是下山遇到了什么事情,或者什么人。”
徐存湛皱眉:“但我真的没遇到。”
自他下山以来,所有的事情都在徐存湛能接受的范围。可以被称之为特别的人或者事——至少在徐存湛的认知里——并没有遇到。
“我相信你说的话,但这并不代表你的话就是真实的。”沈潮生微微一叹,声音仍旧温和,安定,“大多数人很难在事情发生的瞬间门就立刻明白它的本质,只有当事情结束时他们才会后知后觉,恍然大悟的明白自己经历了这件事情。”
徐存湛不语,唇角往下压,满脸显而易见的不高兴。
沈潮生拍了拍他的肩膀:“去私寡池好好反省吧,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出来。”
徐存湛眉心急促一跳:“现在?”
沈潮生:“嗯?”
徐存湛垂眼,视线落在地面方寸棋盘上,低声:“我与人有约……我答应她,回来办完莲鹤的事情,就去找她。”
沈潮生皱眉:“何人?”
徐存湛回答:“一个朋友。”
沈潮生对自己这个小弟子还算了解——他不是那种能交到朋友的性格。
在徐存湛说出‘一个朋友’的回答时,旁边素来端庄守礼的远山长都不自觉露出了惊诧的表情,下意识问了句:“是你百药宗那位发小?”
徐存湛理所当然回答:“不是,我和她有什么可约的?”
远山长眼珠子都瞪大了,惊恐:“……除了百药宗的商枝小友,你还有别的朋友?”
徐存湛不满:“我自然还有别的朋友!”
远山长:“啊?啊……那,那她应该,应该是个慈悲道的吧?”
徐存湛懒得理他,直接将脑袋转开,假装没有听见远山长的话。
沈潮生望着自己小弟子——修为到了他这般境界,眼睛的有无已经不妨碍他视物。
但他的双眼也确实不能像常人那样视物。因为瞎的原因特殊,沈潮生哪怕渡劫飞升,这双眼睛也是终生不能看见任何东西的;所以他望徐存湛,其实是在看徐存湛的灵台。
少年的灵台和数月前离开暮白山那会儿相比,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潭死水,不再冷硬得可以让人行走其上如履平地。水面倒映星河,不时泛起微澜,水底浸着许多杂物。
沈潮生看不见那堆‘杂物’的具体模样。毕竟灵台是如此私密的地方,徐存湛不想给别人看,即使是沈潮生也只能粗粗一窥外貌。
但矛盾也就矛盾在此。
徐存湛是知道自己师父能直接看见他人灵台的。
在过去的十七年里,徐存湛从来没有这样避讳的将自己灵台遮掩起来,一直都是随便沈潮生看——就像一个本身就没有秘密的冷酷兵刃,脱下剑鞘展示自己的刀口时自然而然流露出危险气息,并丝毫不打算掩饰。
兵刃没有秘密,只会一往无前,不分敌友的伤害任何人。
谁掌握他,他就听从谁。
但现在,这柄‘兵刃’似乎有了不愿意展示给执剑者的秘密。
“若是与人有约,那确实不好违背承诺。”沈潮生收回目光,闭眼,“但在离山之前,莲光还是去一趟私寡池吧。”
“不求完全摒弃杂念,只问一次自己的心。”
只是问心的话,花不了多长时间门——也不至于耽误自己回去找陈邻。
在心里迅速构成这道等式,徐存湛垂首,恭敬回:“是。”
沈潮生摆了摆手:“去吧。早日完成与你朋友的约定,然后速速归山。”
“远山留下,我还有事情要问你。”
徐存湛离开,方寸棋盘上顿时只剩下沈潮生与远山长。
远山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单独留下了,心中有些紧张,不自觉绷直了脊背。
沈潮生慢慢摩挲自己膝盖,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莲光此次回来,除了问缺弊塔和莲鹤的事情外,可有提及他的父母?”
远山长神色一肃:“没有,莲光只问了缺弊塔和莲鹤夫人的事情。师父你是担心……”
沈潮生微微叹气,低声:“莲鹤毕竟是少见的长生种妖怪,万一她从别处知道了莲光父母的事情,再借机生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远山长蹙眉:“她应当是不知道的。当年二师兄……他们应该是不认识的。”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沈潮生道:“既然人已经被绑到我们暮白山了,那就留在地牢里吧。”
远山长有些踌躇:“但莲鹤夫人……毕竟对建造缺弊塔有功……其他门派只怕会不满此事。”
沈潮生垂下脑袋,声音平静:“正因为她对建造缺弊塔有功,所以暮白山这么多年才会对不夜城不闻不问,甚至连任何一名内门弟子都没有派去那边。”
“纵容这些妖物,只会生出无限祸端。他人若有意见,便让他们来小洞天找我。”
虽然沈潮生的声音仍旧是温和平静的,但作为熟悉沈潮生的人,远山长已经能感觉到自家师父有些动怒了。
他不再多言,俯首应话,退了出去。
此时徐存湛也转道到了私寡池入口。
私寡池在暮白山内门弟子之中十分出名,和缺弊塔一样出名,因为它们两是连着的。
缺弊塔内成千上万的魔,千百年来堆积的杀意,戾气,怨恨,汇聚成了私寡池,又顺着私寡池出口流出一条河,名为窥心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