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心流的河水皆为爱恨嗔痴怨所化,任何人只要踏入其中,便能看见自己心底最龌龊阴暗的欲/望,并被河水中的所引导。
若是道心不定,便会生出心魔。
暮白山不仅在养弟子一事上信奉‘养不死就行’,在练弟子这件事上,也一样信奉‘练不死就行’。
内门弟子开灵台成功入道后的早课内容,就是每天站到窥心流里,借窥心流河水的特殊性不断直面自己内心的阴暗欲/望,反复锤炼自己的心性。
问心一途并无终点或成功可言,人心的欲/望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暮白山弟子问心,只为坚定自身所求之道,而非大彻大悟看破三千红尘。
后者难度有点高,他们想做也做不到,所以就干脆不去想。
虽然这种锻炼法子简单粗暴还很容易把好苗子练废,但效果却同样卓绝。隔壁宗门的无情道每年都还折损好几个弟子跑去谈恋爱,但暮白山内门弟子基本上没有人修无情道,数百年来还俗娶妻的人数还凑不齐一个巴掌。
内门弟子个个心比铁硬,不近人情。
徐存湛更是其中翘楚。
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在窥心流问心了。
顺窥心流河水往上,越靠近私寡池与缺弊塔,河水就越黏稠赤红,其中所包含的负面情绪也越加浓烈。如果说窥心流中间往下那一部分的河水,只能给修士问心,那么窥心流上半部分的河水,显然已经到了蛊惑人心的地步。
徐存湛一路走到了私寡池。
私寡池的池水浓红近黑,水面平静得像一块凝固血痂,光是从外表上看,完全看不出内部有水液在流动。而在私寡池中央,矗立着黑色高塔。
塔身贴满明黄符咒,暗红粗大的锁链犹如活物沿着高塔墙壁屋檐游走。光是靠近这座塔,就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祥的气息。
徐存湛不是第一次来私寡池。
其他弟子都在窥心流末端问心,但徐存湛问心却是在私寡池里。或许是因为没有情窍的缘故,他一直觉得私寡池和窥心流没有什么区别,顶多就是私寡池的幻境更丰富一些。
和平时一样踏入私寡池,凝固的池水缓缓顺着徐存湛小腿往上跑。他低头望向水面,眉心微微皱起——徐存湛平时入私寡池,都如履平地。
从未有哪次,像今天这样……泥足深陷。
黑红色池水如毒蛇一般缠绕上来,瞬息之间便将徐存湛拉入灵台。
他的灵台一如既往冷寂,但比起之前,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那些多出来的东西很容易被察觉,堆在死水底下,是明显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杂物,如此显眼。徐存湛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旋即迈开步伐走向那堆‘杂物’。
他倒要看看,这次又是什么样的幻境。
徐存湛以为又会是那些旧把戏。
被焚烧的镇子,惨死的父母,或者是他平时任务中没能及时救下的人。也真难为了私寡池的魔气,徐存湛自己都记不清那些人的长相了,它们还东拼西凑的,给那些人凑出了完整的脸,流着泪挤到他面前,一声声喊他名,喊他字。
但这些人或者场景复现在徐存湛眼前,他的心却不会有丝毫的波动。
他没有愧疚心,亦没有怜悯心。
斩妖除魔是任务,救人是任务,失败了就失败了,这个任务失败了还有下一个任务,徐存湛不是那种别人为自己死了自己就会铭记于心的人。
死去的人没有任何价值,抛弃自己生命的人固然勇气可嘉,但徐存湛不会因此就可怜那个人。
他没有那么丰沛的感情去给予别人。
他连爱自己都没学会。
但这次,蹚过死水,徐存湛看见教学楼走廊。
那是陈邻的世界——南方学校的教学楼,楼与楼之间有回廊。穿着高中生校服的少女拎着一盒蛋糕,坐在走廊长椅上。
她的头发还没有染色,黑发扎成整齐的马尾,露出整张素净秀气的脸。约莫是冬天,虽然没有下雪,但陈邻穿得很厚,两手冻得发红,偶尔张嘴,呵出一口冷白的气。
徐存湛走到她面前,垂眼看她。
她两手合在唇边,呵气暖手,鼻尖和脸颊冻得发红。这会儿陈邻的指甲也还没涂色,干净漂亮的淡粉,指甲根那儿弯着一轮健康的白色月牙。
忽然,少女眼睫一抬,瞳孔亮晶晶的,脸上露出灿烂笑容来;她这样笑,整个人像星星似的亮了起来。
她向走廊尽头招手,声音轻快:“这里——这里这里!”
有人从走廊尽头跑过来,脚步声惊动声控灯。于是原本被夜色浸满的回廊,以脚步声为起点,一段又一段的明亮起来。
徐存湛回头,正好看见穿着校服的少年跑过来。
夜风吹着他校服外套,他三两步穿过徐存湛,跑到陈邻面前蹲下,握住她泛红的手:“让你等很久了吗?抱歉,今天老师留得有点晚……”
陈邻垂了眼,可怜兮兮的:“等了好久,手都冻红了。”
少年连声道歉,握住陈邻的手搓了搓——陈邻嘴上抱怨,垂眼时却笑,眼眸弯弯的,眼睫落下一层小扇子似的阴影。
“喏,蛋糕,生日快乐。”
她把蛋糕拎到椅子中间,自己也和少年一起蹲在椅子旁边。
少年拆开了蛋糕盒子,里面是一块小巧的方形樱桃蛋糕,奶油和巧克力甜腻的香味里面,混杂了一丝水果的气味。陈邻把蜡烛一根一根插上去,少年看着她动作,笑了下,说:“我又不是五岁。”
她用手里剩下的蜡烛戳对方脸颊,理直气壮:“就是。”
少年没躲,任凭蜡烛戳到自己脸颊上——恰好声控灯灭了,回廊又浸进一片昏暗夜色中。
月光铺地,栏杆的倒影被拉得细长。
陈邻蹲累了,干脆坐到地板上,两手垫着下巴趴在椅子上,催促少年:“快点蜡烛。”
少年无奈,指了指头顶天花板:“有消防警报器呢,没办法点蜡烛。”
“没关系,我吹一下,就当点过蜡烛了……”
“你等等——”
陈邻伸手在自己校服外套里摸索,掏出自己手机,打开照亮手电筒。
那点光一下子把这小片的地方照得更亮,她的眼睛亮亮的,说:“来,许个愿,吹蜡烛吧。”
少年被她逗笑,但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他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许愿,吹了下没点燃的蜡烛,陈邻在他吹蜡烛的瞬间熄灭了手电筒灯光,好似那灯光是被吹灭的蜡烛一样。那点光消失,月色有了对比也变得不那么明亮,连带着整个回廊都更加昏暗了。
陈邻把手机倒扣在长椅上,拔下蜡烛,问对方:“你许什么愿了啊?”
他答:“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陈邻小脸皱了皱,有些不服气:“你这是封建迷信。”
被拔出来的蜡烛底端沾着奶油,蹭到了陈邻手指上。她将拔下来的蜡烛扔进垃圾袋里,低头舔掉手指上沾到的奶油。
她头顶有几撮短的头发没有扎进马尾里面,毛茸茸的翘着,被月光照得明亮。
那块蛋糕被切成小块,切开后甜品独有的气味变得馥郁,在寒冷夜色中铺陈开。
因为是小份的蛋糕,两个人分的话分量恰到好处。
吃完蛋糕后少年将剩下的垃圾收拾好装进垃圾袋里,系紧拎好,站起身后又向坐在地上的陈邻伸手。
陈邻把手搭上去,少年自然而然握紧她的手。宽大的校服袖子垂下,将少年少女十指相扣的双手遮住,他们肩膀紧挨着肩膀,凑近的影子在地面拉长。
徐存湛踩上二人相连的影子,眼睛微微眯起,两手环抱着自己胳膊。
心里知道这是幻境,所以他的心境并没有太大的起伏。
他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次的幻境里出现了陈邻?私寡池认为陈邻是能动摇自己道心的存在吗?
那它未免过于愚蠢。
他承认自己确实对陈姑娘有三分喜欢——但也仅限于此,就像他喜欢自己养的那盆仙人掌,喜欢师侄养的那条小狗一样。
不过是众生之爱。
幻境尚未结束,徐存湛嗤笑,默不作声跟上。他到要看看私寡池还能编出什么东西来。
陈邻与少年手牵手走过回廊,沿着台阶下楼。声控灯随着二人的移动而亮起,但在走过某个楼梯拐角时,两人脚步声交错,声控灯却没亮。
陈邻停下脚步,伸手摸到墙壁上的触屏开关拍了拍,头顶灯泡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嘟囔:“坏了?”
少年抬头看天花板,道:“灯泡被拧掉了。”
陈邻也跟着抬头往上看,果然灯泡不见了。
她说:“那得摸黑下楼了。”
少年不语,低笑两声。陈邻偏过头,借着月光看他,强调道:“我只是复述事实,可不是害怕。”
少年:“我也没说是你害怕。”
陈邻轻轻哼了一声,晃了晃手臂,低头往下走了两步。少年却不动,只是拉着陈邻的手也没放,不让她走。
她偏过脸回头去看少年,略带娇嗔的抱怨:“不是要走吗?干嘛站着不动……”
她的话没有说完,站在上层台阶的少年弯腰凑过来。
两人凑得很近,月光照不到拐角,距离和光线一样暧昧。徐存湛猛地一步上前,越过旁观者的安全距离,伸手攥住少年衣领将他拽开——他抓了个空,恍惚一瞬,眼睫上抬,看见陈邻近在咫尺的脸。
他们离得这么近,呼吸可闻,鼻尖交错,樱桃蛋糕的气味甜腻蔓延。
徐存湛喉结滚了滚,抬手撑在楼梯的扶手上,手指收紧,手背青筋绷起。从刚才跨出那步再到此刻与少年错位,整个过程短暂到或许还不足一秒;过于短暂的时间,让他的脑子里并未来得及产生任何想法。
只在此刻,徐存湛空白的脑子才终于缓慢开始转动,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却是——
原来没亲到。
忽然,陈邻踮脚,伸手抓住他校服外套一侧的布料,嘴唇贴了上来。
少女的唇瓣很软,贴到他嘴巴上。两人之间本就狭小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空气中樱桃蛋糕的香气好似变浓了,随着陈邻的呼吸落到徐存湛脸颊上。
他往下走了两步,站到和陈邻同高度的台阶上,陈邻不自觉往后退了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
只是嘴唇相贴,徐存湛一直维持着,却没有要松手的意图,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捧陈邻脖颈与侧脸。
滚烫的掌心能触碰到她脖颈侧跳动的脉搏,因为天气而冰冷的耳廓,泛红温热的脸颊。
她往后仰头,和徐存湛拉开一点距离,抬眼看他,忽然又笑。
攥着少年外套的手往上,搭上他肩膀,声音黏糊又亲昵:“张嘴啊,笨蛋。”
徐存湛不明白为什么要张嘴。
但无意识的按照对方说的做了。
如果忽略徐存湛那糟糕的性格——他其实长了一张看起来很适合接吻的唇。
颜色是健康而漂亮的浅红,上唇略薄,微微张开嘴时,露出整齐又洁白的牙。好像是花骨朵似的唇。
陈邻踮起脚,亲了亲他,舌尖舔过对方唇瓣,樱桃蛋糕似乎确实甜得过了头。
头晕目眩,意乱神迷。
徐存湛头一次知道甜味是好吃的,会令人欢愉的味道。
在陈邻意欲后退时,他下意识的追了上去,脸往前凑,又去亲吻少女的唇。
他撑在墙壁上的手松开,转为两手捧着陈邻的脸,掌心触碰到柔软皮肤似乎在发烫,温度逐渐变得与徐存湛掌心不相上下。
因为贴得太近,在昏暗又狭窄的空间内,一切视线所及都变成了虚幻悬浮的光晕,只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与心跳声在缠绕回荡。
陈邻被亲得喘不上气,忍不住伸手推徐存湛肩膀,但是推不动,少年就像定在了原地一样。
他个子高,低头亲陈邻时弓起肩背,像一只索求欢愉的大猫。
短暂的中场休息,似乎是对方终于意识到再亲下去陈邻可能真的会晕,所以身体微微往后撤,嘴唇却仍旧贴着陈邻的唇。
徐存湛没闭眼,眼睫下垂,指尖摩挲陈邻发烫的脸颊。
之前她的脸颊因为冷而发红,现在却因为热而发红——但奇怪的,徐存湛并不因此而满足。
不够的。
只是这样还不够。
他向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自身那点微薄的欲求总是能被轻易的满足。徐存湛头一次体会这种抓心挠肺般的不满足。
陈邻有些腿软,后背贴着墙壁,身体慢吞吞的往下滑,徐存湛跟着低头,又亲了上去。
一边下滑一边亲,陈邻的手搭不住他肩膀,垂下来攥紧了他外套衣角。最后她滑坐着靠在墙壁上,徐存湛也跟着蹲下来,半跪,直至完全跪下——仍然捧着少女的脸颊,轻咬她的唇。
张嘴是她教的,接吻是无师自通自己学的。
徐存湛直起腰,垂眼时在陈邻颤动的眼瞳里看见自己。
他一愣,恍然回神,整个人僵住。
陈邻眼瞳里倒映出来的人是他。
从头到尾——没有什么徐存湛不认识的少年,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旁观者。
从头到尾,是他想要陈邻陪自己过生日,是他想牵陈邻的手,是他想要……亲陈邻。
不是在有苏时少女醉得神志不清凑上来的贴近,而是要更多,更凶恶,更过界的——这就是私寡池为他准备的幻境。
这就是私寡池从他身上看见的。
他所有的,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带着虚幻绮丽色彩的恶劣,全都具现化成陈邻的模样。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