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陈邻又做了噩梦。
自从她老老实实按时服用商枝给的药开始,已经有好几天都没做噩梦了。但这次的噩梦和之前那些记忆模糊的噩梦有着明显的区别,陈邻甚至不知道该不该拿‘噩梦’来形容它。
是一个没头没尾的梦,梦里她躺坐在浴缸中,用水果刀割开了自己手腕。鲜血从伤口处涌出又迅速的和浴缸内温水融为一体,被香氛气味填满的浴室里,血腥味很快就弥漫开,腥甜得令人作呕。
持续失血的感觉过于真实,失温,心跳加速到呼吸困难,意识如同在夏日不开空调的午后小睡,黏糊眩晕到爆炸却又被抽干所有起身的力气。
从那没头没尾的梦境中惊醒睁开眼时,陈邻甚至有些恍惚。她看着自己头顶的天花板,眼睛并未全部睁开,从那细窄视线中窥视涣散天光。
片刻后,她回神,翻身而起,不知为何忍不住去摸自己手腕——灵偶的手腕细腻光滑,摸上去时甚至能感觉到和活人没有任何区别的脉搏和温度。
没有梦境中狰狞的刀口,也没有鲜血不断涌流。
陈邻松了口气,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喃喃自语:“我这是怎么了?最近的梦是越来越离谱了。”
如果说之前的噩梦只是单纯可怕,昨天晚上的噩梦就简直是无厘头的吓人。尤其是梦中那种躺在浴缸里,清晰感觉着自己血液和生命不断流逝,自己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那种感觉尤为可怕。
这个噩梦过于真实,让陈邻想到了徐存湛前天和她说的话——他说他做噩梦,梦见陈邻死了。
也不知道是这个世界的风水问题,还是她的问题?
陈邻想来想去,仍旧觉得是这个世界的问题。肯定是因为这个世界规则过于凶残了,她自从穿越过来,不是在看徐存湛杀人就是在看徐存湛杀妖。
现实世界里看鬼片都还会做噩梦呢!她却搁这隔二差五目睹屠杀现场,她不做噩梦谁做噩梦?
起床洗漱,出门吃早饭——平时陈邻都是吃早午饭,但是今天被提前吓醒,于是因祸得福吃到了早饭。吃早饭的时候沈春岁没来,陈邻觉得奇怪,问了问昭昭,昭昭咬着小笼包说不知道,转头又问徐存湛吃不吃小笼包。徐存湛问陈邻吃不吃。
陈邻恹恹的摆手,徐存湛就坐回去保持沉默了。不知道为什么,徐存湛今天也是一副凝重不高兴的表情,目光时不时就落到陈邻身上。
以前徐存湛也会盯着陈邻——他以前的盯是一种隐晦的,如果被任何人发现了苗头,就会迅速移开目光隐藏自己的盯。
但最近他不藏了,开始光明正大的盯,光明正大到昭昭都发现了。昭昭吃早饭,一般时间在看徐存湛,剩下一般时间在顺着徐存湛的目光去看陈邻。
陈邻今天有点心不在焉的,早饭没吃几口就说饱了。她惯例去王宫附近看了看情况,今天的南诏女王也没回来。
大祭司也不在。
南诏女王去祈福的女娲庙位于郊外,那是南诏国将建国时立起来的第一座女娲庙,只有得到了女娲娘娘赐福的南诏国子民才能进去。
陈邻找店小二借了个梯子,爬上屋顶,坐在最高的屋脊上时,可以远远看见那座女娲庙。因为隔得很远,其实看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见庙宇,嵌在群山之中。
身后传来砖瓦被踩的声音,陈邻回头,正看见昭昭拎着裙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来。她在陈邻旁边坐下,脸色前所未有的严肃,偏过脸来紧紧盯着陈邻。
陈邻被她盯得莫名其妙,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昭昭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不觉得,存湛最近很关注你吗?”
陈邻敷衍回答:“不是你说的吗?徐道长把我当好朋友,比较关注我也是正常的事情。”
昭昭被她这句话噎住,瞪大眼睛,半天没能说出一句话。陈邻单手搭着额头,继续往远处眺望那座神庙,春日和煦的风吹拂而来,吹动她衣裙和发丝。
昭昭梗了半天,憋出一句:“谁家好朋友从出门开始盯着对方一直盯到分开啊!反正我没见过!”
明明前几天小狐狸还信誓旦旦的说徐存湛对陈邻绝无男女之意。但这两天昭昭在一边旁观,是越看越不对劲。
作为一只智商正常的狐狸,作为一只从小接受九尾狐教育的狐狸——昭昭不管怎么看,都觉得徐存湛看陈邻的目光不太清白。
昭昭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陈邻也不好意思继续假装自己没听见。她放下手回头看昭昭,昭昭也正苦大仇深的看着她。
陈邻满脸真挚:“徐道长以前又没有交过我这么弱的朋友,骤然得友比较紧张我也是正常的。”
昭昭:“……这正常吗?”
陈邻肯定:“这正常啊。”
‘你有病啊’四个大字卡在喉咙口,昭昭满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但陈邻已经把头转回去继续看远处的女娲庙了。
她手边摆着前天在集市上买回来的颜料和画布,现代的画笔这里不好买,陈邻买了些材质相近的回来应付着用。反正这里是古代,就不用要求那么多了。
东西多,陈邻一趟拿不完,跑了二四趟才拿上来的。徐存湛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反正没有在她旁边打转,这让陈邻松了口气。
她好久没画画了,将画布钉好,拿起颜料调色时,甚至感到了一些手生。感觉自己好像不止是穿越的这几个月没画画,而是有一两年没画了那样。
屋檐,浓绿的山,若隐若现的神庙。
褐色打底大致勾了型,要铺色时陈邻却停笔了。她握着画笔踌躇片刻,直到画笔上稀释后的颜料啪嗒一声滴落屋脊瓦片——
陈邻恍然回神,低头将画笔摁到画布上,却也只是随便涂抹了几下,便把画笔收起。特意调过的颜色与远处青山几乎毫无二致,却被陈邻抹到了本该是屋檐的地方。
她盯着画布出声片刻,忽然起身。
昭昭:“你不画啦?”
陈邻叹了口气:“没心情。”
昭昭偏着脸看她,陈邻脸色倒是还好。但她转念一想,灵偶不会生病,陈邻要是脸色不好那才奇怪。
其实陈邻自己也说不上来原因。只是在拿起画笔的那一瞬间确实感觉到了烦躁。
她蹲下身把颜料盒子挨个盖好放回自己篮子里。篮子也是陈邻跟店小二借的,其实空间不大,至少要放下陈邻带上屋顶的所有工具还有些困难——昭昭‘啧’了一声,把陈邻拿不了的东西全部抱起来扔进自己尾巴里。
狐狸的尾巴蓬松得像是一只蒲公英,画笔,画布,扔进去后一下就被绒毛淹没。
陈邻看得叹为观止,旋即想到有苏的那只大狐狸好像也从自己尾巴里掏过东西。
“谢谢。”她礼貌而客气。
昭昭一摆手,抬着下巴,“谁让你是存湛为数不多的朋友,存湛现在不在,我就勉为其难代为照顾……说起来,今天吃完早饭后存湛就出门了,他去哪了?”
陈邻摇头:“不知道。”
昭昭:“他没有和你说?”
陈邻老实回答:“没。”
昭昭摸着自己下巴,又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
暮白山。
地牢。
十二层。
没有任何光可以穿透厚重石壁照进这里,唯有墙壁上的夜光石散发出来的微光勉强可以作为照明。
远山长掌着一盏灯独自穿过迷阵进入这里,隔着铁栏,注视里面被重重朱砂锁缠绕的莲鹤夫人。
赤红铁钩穿了琵琶骨,容貌美艳的女人跪坐在地,两手被锁链缠绕拽高,举过头顶。她听见了毫不掩饰的脚步声,于是抬眼往外看,在昏暗光线中看见远山长灰白色衣角。
暮白山的校服淳朴到令人发指,连掌门人都是穿得粗布衣服。
她喉咙里挤出一声嘲讽的嗤笑,旋即又将脑袋低下。
远山长身子一侧让开,露出站在自己身后的沈潮生,弓腰恭敬道:“弟子去门外等候。”
沈潮生微微颔首,远山长留下烛火,面朝前缓慢倒退出去。昏暗交错的光线照着沈潮生那张苍老的脸,他眼皮闭着,面朝莲鹤夫人:“好久不见了,莲鹤。”
莲鹤倏忽睁开双眼,死死盯着沈潮生。
片刻后,她眨动眼睛,怨毒道:“是你……是你指示那个小子来不夜城,是你指示他毁了我的拍卖会……我就知道是你!”
沈潮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不受莲鹤指控的话语影响,淡淡开口:“不夜城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修真界,再过二日,正道便要开大会商议你的事情该如何解决。”
“如何解决……”
莲鹤脸上肌肉抽动,挤出一个嘲讽的笑容,“这不是很简单吗?就按照你们正道一贯的规矩,将我斩杀不就好了?”
“哦,我明白了,是害怕我魂飞魄散之后,缺弊塔失去定基石也跟着倒塌吧?”她一双妩媚诱人的眉目波光流转,神色近乎挑衅的望着沈潮生。沈潮生却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接着自己没说完的话往下:“但我不打算把你交出去。”
“距离应劫之日越来越近了,无论是你还是缺弊塔,都不能有半分闪失。你应该知道缺弊塔是你丈夫的心血,那件事情更是他至死都未释怀的心结——你愿意见他最后的愿望也功亏一篑吗?”
莲鹤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抬起头,面色狰狞冲向沈潮生,身上朱砂锁感应到妖力波动,霎时收紧缠绕,将往前冲的莲鹤绊倒又拖回墙边。
她伏倒在地气喘吁吁,咬着后槽牙:“你还有脸与我说这些!什么应劫之日,都是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所谓的天劫呢?魔族内有名有姓的大魔不都被镇入缺弊塔了吗?就是一句虚妄预言,却要我和我丈夫赔上了一生!”
她挣扎得厉害,身上锁链收紧,穿透她琵琶骨的弯钩不断晃动。
沈潮生仍然闭着眼。
他总是闭着眼,为数不多几次睁眼,都是在徐存湛面前。等到莲鹤把最后的力气也耗尽,精疲力尽躺在地上时,沈潮生才缓缓开口:“天劫已经出现了。”
“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
躺在地上的莲鹤眼瞳一颤,上目线不可置信的望着沈潮生。
沈潮生虽然没有睁开眼,却好像知道莲鹤的表情那般,冷静道:“我们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赔上自己人生的不止你和你的丈夫。”
“潜潭甚至自己进了缺弊塔。”
莲鹤错愕:“潜潭不是堕魔了吗?!”
沈潮生:“人只会走旁门邪道,根本不可能堕魔。”
莲鹤也知道人不可能堕魔。
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当初潜潭尊者自请入缺弊塔,她还以为这世上当真有人能堕魔。
“……你们真是疯子。”莲鹤不禁喃语出声,看沈潮生就像在看一个怪物。
沈潮生苍老的脸上露出微笑,低声:“不过是为人族求一条生路。”
“所以,在应劫之日到来之前,你就安静的呆在这里,不要给我们再添额外的麻烦。这条船上不止你和你丈夫两个人,所有的知情者都在这条船上,所有人都是赌上了自己的一切在做这件事情。”
他眼皮往上抬,倏忽露出空荡荡眼眶,里面的血痂凝结,显得尤为恐怖。
沈潮生用那双眼眶‘注视’着莲鹤,声音平静:“在这条道路上已经死了足够多的人,所以它必须成功。”
“也只能成功。”
莲鹤嘴唇微微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话也没能问出口,颓然将头底了下去。
缺弊塔内,群魔乱舞,端坐顶层的和尚双手合十,半身腐烂,半身新肉重生。他低垂眼睫,眉心一点朱砂印,低声念着往生咒,声音清澈虔诚,与四周浓稠的黑暗暴戾格格不入。
在潜潭合十的手掌之中,缠绕着一截红绳。
*
徐存湛出了客栈,直奔小吃街。
他以前对食物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所以也不知道什么样的食物才算是好吃。在几个摊位面前转来转去半天,没有看见卖汤圆的,徐存湛眉头一皱,不高兴的表情略略崭露头角。
“莲光!莲光这里!”
一声轻快呼喊入耳,徐存湛头也不回继续沿着小吃街往前走。但说话的人明显不打算放过他,喊完他的字后又快步追了上来,笑眯眯揽住他肩膀。
“我就说莲光会来赴约的,怎么样,我赌赢了吧?”
一手捧着钵的和尚回头对青衣少女挤眉弄眼,商枝没好气:“都说了别和我搭话!我旧伤未好,可不想和晦气鬼待在一起!”
明园眨了眨眼,又转过头对徐存湛道:“她生气呢。听说你把她一个人扔在大山里,带着别的女孩子跑了,真的假的?”
徐存湛把他搭着自己肩膀的手扒开,然后又拍了拍自己肩膀。虽然没有说话,但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明园被扒开了手,也不生气,还是笑眯眯的。
他长了一张很和气的脸,笑起来亲和感十足,给人的感觉就是佛光普照随时能把大家都给超度了。
明园压低声音凑到徐存湛耳边:“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好好感谢我吧,要不是咱两过命的交情,换成其他人我肯定不会这么帮忙。”
商枝原本走在前面。
但是后面两个人说话时,她却忍不住支起了耳朵。隐约听到两人的对话——准确来说,是明园单方面的话之后——商枝无语,回头看着他两。
“徐莲光,你到底和几个人有过命的交情啊?”
明园大吃一惊:“不是只和我有吗?”
商枝嗤笑,扭过头去,快步往前。走了两二步后她又停下,回头:“邻邻呢?我去找她玩。”
原本一直神游天外好像只有身体在跟着明园和商枝走路的徐存湛,在听见‘邻邻’二字时终于回神,眼珠微转看向商枝,仍然保持着眉头微皱的表情。
商枝:“……你那是什么表情。”
徐存湛:“啧。”
商枝瞪大眼睛:“你还啧?!”
徐存湛:“——嗤。”
“……”
商枝觉得徐存湛有病。
虽然她之前就知道这件事情。但现在徐存湛的病好像越来越严重了,已经到了一种让人再长二个脑子都理解不了的程度了。
明园左看看又看看,不理解:“邻邻是谁?”
徐存湛偏过脸,面无表情看着他。明园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鼻尖:“怎么了?”
徐存湛皱眉:“你叫什么‘邻邻’?你和陈姑娘很熟吗?”
明园:“……”
商枝撇了撇嘴:“你看吧,我就说他脑子越来越有毛病了。”
明园向来是个很乐观的人。具体表现在当他无法理解徐存湛的想法时,他就会直接放弃理解,所以当他搞不明白‘陈姑娘’和‘邻邻’是谁时,他选择了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拉着徐存湛避到了人少的地方,明园从自己衣袖里掏出把明黄绸缎缠绕的短刀,两手捧着塞给徐存湛。
徐存湛握着刀,指尖触碰柔软绸缎。
“这是什么?”
明园神色一肃,道:“是我们迦南山的镇山物之一,斩红尘。”
“用它就可以切断你身上来历不明的因果线。”
徐存湛摩挲缎面的指尖停顿片刻,抬眼,眼睫下那双璀璨的赤金眼瞳注视着明园。
明园咧开嘴露出了乐呵呵的笑:“上次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因果线我会帮你想办法的,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
徐存湛又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短刀。明黄绸缎包裹,隔着一层缎面,能摸到底下凹凸不平的刀鞘。
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作为回复,神色有些莫名。明园看着徐存湛的表情,感到些许奇怪,他觉得徐存湛……好像也没有很高兴。
明园还以为,徐存湛那样的性格,不管被谁以何种手段绑上因果线,估计都会觉得不爽然后生气。
客栈内。
陈邻把自己的画具收回房间柜子里。没有心情画画,她干脆找了几本话本看,反正都是打发时间,做什么都无所谓。
这个世界的话本还挺丰富。不过经历过上次的乌龙,陈邻买话本时都再二仔细的看了主角名字,以免再买到徐存湛的同人本。
同人舞到正主面前,尴尬的只有无辜路人。而陈邻就是那个无辜路人。
看着话本消磨时间到晚上,陈邻放下话本时感觉自己眼眶都有些发涩。她揉了揉眼睛,起身看向窗外已经暗下来的天气,莫名惊奇于这个点了徐存湛居然还没有出现。
平时总在触目可及地方站着的人,突然长时间的不出现在自己视野中了,还挺不习惯了。
但那种不习惯的心情也只有片刻。陈邻拍了拍自己脸颊,迅速将那点愁思赶走,起来点亮房间内的油灯,打开自己的抽屉,拿出纸笔润了润墨,下笔写字。
陈邻的字很好看。
陈法官手把手教的,瘦金体,连字与字之间的间隔都端正。周莉曾经开玩笑,说以后毕业了找不到工作,陈邻可以去开书法班。
陈邻当即拒绝,理由是她当时练字差点把陈法官气出高血压。陈法官点着烟坐在阳台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字学都会了拿笔却始终学不好。
直到现在陈邻拿毛笔的姿势都属于不太标准的那一类。
她去开书法班怕被家长举报。
落笔寥寥几行,陈邻写完小半张后停了停,笔头抵着自己下巴思索后面该怎么写。不等她想出来,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陈邻吓了一跳,赶紧把信纸叠起来塞回柜子里。塞纸关柜门,一气呵成的动作做完后陈邻都还觉得自己心跳有些快。
她拍了拍自己心口,深呼吸平复心情,转身去开门。
门外站的人是沈春岁。他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只是和昨天晚上意气风发的模样比起来,现在的沈春岁衣服皱皱巴巴,脸色苍白虚弱,头发也有些凌乱,十分狼狈。
陈邻愣了愣:“沈……沈春岁?”
沈春岁目光越过她肩膀,往她房内扫去。片刻后,他又收回目光,低声道:“陈姑娘,我有事情想和你单独谈谈——方便让我进去吗?”
陈邻踌躇片刻,单手撑着门框,为难:“不能在门口谈吗?”
沈春岁垂眼,眼瞳定定的望着她:“陈姑娘在防备我吗?”
他问得直白。陈邻惯常在语言上留些余地,所以只好摸了摸自己鼻尖,委婉道:“我只是觉得很晚了,让你进房间不太合适。”!
第82章
沈春岁盯着陈邻的眼睛,沉默片刻。
平时总是一副好脾气,似乎什么建议都能接受的少女,此刻却意外的坚持。即使一直被沈春岁看着,也只是露出略略为难的神色,却并没有要退步的打算。
“好吧。”长舒出一口气,沈春岁退而求次之,“去那边谈可以吗?”
他指了指回廊底下的小院。院子连着大堂,阶梯上还有两个小女孩并肩坐在一起玩翻花绳,不算冷僻的地方,但人也不多。
陈邻犹豫了一下,颔首:“可以。”
沈春岁转身走在前面,陈邻反手把自己的房门关上,跟在沈春岁身后。从房间门口往院子里走的这段路,陈邻一直在忐忑的猜沈春岁要和自己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和沈春岁也算不上很熟。所以想不出沈春岁有什么话,需要避开所有人单独和她说。
走到院子中间栽着芭蕉树的时候,沈春岁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陈邻。在他停步的瞬间陈邻也跟着停下了脚步,并在沈春岁转身时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了退,抬起脸望着沈春岁。
沈春岁:“我想问陈姑娘一件事情。”
“你和徐兄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邻一愣,没想到沈春岁问的是这个,茫然‘啊’了一声。沈春岁看着陈邻脸上丝毫不做伪的疑惑,面色镇定继续问:“陈姑娘曾经说过你和徐道长只是普通朋友,但我这几天观察下来,似乎并非如此。”
“……这好像和你没有关系吧?”陈邻有些不高兴,脸上礼貌性的温和耷拉下来。
沈春岁仍旧紧紧盯着陈邻的脸,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我也是为陈姑娘好。”
“你只是一介凡人,但你知道徐道长是谁吗?你和他在一起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我和陈姑娘说过的吧?我有一个妹妹,她和陈姑娘差不多大。我看见陈姑娘就像看见我的妹妹一样……”
陈邻往后退了两步,和沈春岁拉开距离。
她两手交叉在身前比了个×,声音严肃:“停!”
“沈——沈公子,我只是年纪和你妹妹相仿,并不是你的妹妹。我和谁交朋友是我自己的私事,不管是好的朋友坏的朋友,我有自己的判断力,不需要一个才认识了五六天的人来指挥我该和谁一起玩。”
沈春岁还是第一次在陈邻脸上看见这么严肃的表情。她肃声说完那些话后表情还板着,神色凝重,有些生气的模样。
她在维护徐存湛——这个认知让沈春岁莫名火大起来。
妒火中烧的程度。
但这份妒火并非来自于男女之情。毕竟沈春岁才认识陈邻不过几天,虽然他确实对陈邻有那么几分好感,但远还不到为她而妒火中烧的程度;沈春岁只是单纯看不惯徐存湛那种人也有人维护而已。
这很不公平。
徐存湛那样的人,都能被那么多人喜爱维护。他凭什么呢?
垂在身侧的手握紧拳头,沈春岁深吸一口气后缓缓道:“陈姑娘,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我并不是要干涉你和谁交朋友,也没有看不起普通人的意思。我只是出于好心,想要提醒你——普通人和修道者要维持友谊本身就很艰难,更何况对方是徐存湛。”
“你是普通人,所以还不清楚徐道长在修真界到底意味着什么吧?他是暮白山的问罪人,陈姑娘你知道问罪人意味着什么吗?”
陈邻确实不知道,所以选择了沉默。
见陈邻不说话,沈春岁心里感到些许欣慰与得意,嘴角微微上翘。
他继续往下说:“暮白山内有缺弊塔,百年前堕魔的佛修大能潜潭尊者便被镇压其中。潜潭尊者前身是人,缺弊塔内许多针对魔的禁锢便无法困住他,只要他想,随时都能离开缺弊塔到人间来,祸乱人间。”
“没有人能确定潜潭什么时候会突然出来。听说大约十六年前,潜潭就带着缺弊塔里的大魔发动过一次暴/乱,许多暮白山弟子还有暮白山附近的无辜百姓都因此而死。”
“正是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暮白山才特意设立问罪人职位,专门培养天赋异禀的弟子,用来对付潜潭。但潜潭之修为深不可测,所谓问罪人其实不过是专门培养出来赴死的倒霉鬼罢了——你不觉得徐道长平时就脾气很差很不爱和人深交的样子吗?”
“一个必死之人当然不在乎其他人的目光,怎么舒服怎么活。徐道长自从成为问罪人以来,完全是破罐子破摔,无差别的得罪所有人。他倒是没什么顾忌,等到下次潜潭出塔就是他的忌日……”
“够了!”
陈邻忍无可忍打断了沈春岁的话——沈春岁正说得激动,即使陈邻开口了他也没住嘴:“你想想吧!徐存湛的仇家遍布天下,不管是妖是魔还是正道弟子,就没有不恨他的人!”
“如今他还活着,等他日后死在缺弊塔里,他的那些仇家难道就不会来找陈姑娘的麻烦吗?!”
他情绪激动下声音也变大了许多,完全将陈邻说话的声音盖了下去,惹得台阶下那两个在玩翻花绳的女孩子好奇侧脸看过去。陈邻意识到自己没办法让沈春岁闭嘴,只好抿着唇自己把嘴巴闭上了。
而此时,二人所处院子的上层回廊,徐存湛正单手撑着栏杆,面无表情的往下看。
在徐存湛身边,站着明园和商枝。明园剃得光光的脑袋被月亮一照,顿时更亮了,像一盏瓦数微弱的电灯泡。
修道者五感强于凡人,更何况在场三人皆是同辈之中的佼佼者——稍微修为低点的也没办法和徐存湛混,早被他那弊火灵根克死了。
沈春岁和陈邻的对话一字不落全被他们三个人听见了。明园低声感叹:“那位就是陈姑娘啊?贫僧上次见她还是个玩偶呢,这次就换成了这么精致的外表,还挺不习惯的。”
“不过那男的是谁?他这么在跟陈姑娘上眼药啊?他暗恋陈姑娘吗?”
商枝皱着眉,居高临下把沈春岁上上下下一番挑剔,总结:“长得也就那样,修为还算能勉强自保,但他这情绪也太不稳定了。嗯……反正他不适合邻邻,我觉得邻邻可以配更好的人。”
徐存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比起赞同商枝的话,倒是更像在嘲讽。
沈春岁一通输出完,感觉自己心里舒服多了。他深呼吸,缓慢平息自己的情绪,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陈邻——陈邻摸了摸自己鼻尖,心里有很多话,但是那些话在嘴巴边转来转去良久——
最后她叹了口气,点头:“你说得对,我知道了。你叫我出来就是要和我说这些吗?”
陈邻决定随便糊弄一下沈春岁然后就回去睡觉。等徐存湛回来了她得马上提醒徐存湛,这个人脑子有问题要小心一点。
沈春岁眼睛一亮:“陈姑娘,你能理解我的苦心,那真是太好了。”
陈邻干笑,心想鬼知道你的苦心是什么,但我知道你的脑子确实病得不轻。
沈春岁往前一步,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动作,陈邻已经迅速的往后退了一步,两人距离恢复原状——陈邻干咳一声,找补:“就这个距离说话吧,离得太近了我不习惯。”
“好吧。”沈春岁妥协,“其实除了告诫陈姑娘徐存湛的身份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跟陈姑娘说。”
“南诏小国,能自治至今没有被周边国家吞噬,便是因为南诏国所有的国民都会巫蛊之术。这里虽然对女子多有优待,但并不是普通人应该久待的地方。”
“陈姑娘,你不适合留在这里。如果你是为了徐存湛而留下,那么只会受到伤害。”
他向陈邻伸出一只手,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情绪激动时的表情。沈春岁似乎也知道自己什么样的表情最好看,稍作调整就向陈邻露出了灿烂明朗的笑容。
即使形容还有些狼狈,但这样笑起来又似乎还是初见时毫无心机阳光灿烂的青年——表面上是给人这种感觉的。
他那双深棕色眼瞳诚挚的注视着陈邻:“比起留在南诏,留在徐存湛身边,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呢?”
“我可以带你去太原,开始全新的生活。比起徐存湛,我才是更好的选择。”
沈春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就像他身边那些女孩子们会喜欢的腔调。他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要输给徐存湛——他有好看的皮囊,有凡人重视的金钱,也博览群书礼貌谦和……
哪怕只是从单纯慕强的角度来看,他不也同样是个修道者吗?虽然修为和徐存湛比起来稍微差点。
不过差点也很正常,他只是不像徐存湛那样拼命修炼而已。他如果像徐存湛一样努力的话,他也会变成修为强大的人;不过他和徐存湛才不是同路人,徐存湛是只剩下那身修为可以夸耀,所以才拼命修炼的。
他和徐存湛不一样。
他应该是胜过徐存湛的最优选。
这样的念头迅速占据了沈春岁的脑子。他热切盯着陈邻,月光照着沈春岁伸出去的手,连他掌心纹路都被照得格外清晰。
徐存湛昨天看着他那种眼神,那种像是看路边石头一样的表情,带着蔑视的轻笑,不断的重复出现。不管是什么都好——必须从那个傲慢自负的家伙身边夺走一些什么——
陈邻盯着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尴尬得脸上发热。并不是害羞,只是纯粹的尴尬。
梦回之前被同校男生堵在宿舍门口摆心形蜡烛起哄的时候,如果不是没有练过还真想给那家伙脸上一拳。
但是想到沈春岁也是个修道者。陈邻只好干咳一声缓缓后退,把手背到自己身后,婉言拒绝:“那个……谢谢你的关心哈!但我现在还想再考虑一下,可能没办法现在给你答复……”
“陈姑娘还有什么顾虑吗?”
沈春岁不依不饶的追问,逼近陈邻。陈邻不禁又后退——后背撞到一个人,她吓了一跳,缩着肩膀仰头往上看,先看见徐存湛那头醒目的白头发,然后是脸。
他单手搭着陈邻的肩膀,莲花眼睨向沈春岁。沈春岁脸上热切的表情霎时凝固,原本往前跨的那一步也卡在半空中,脚尖悬着,不知道自己该落地还是后退。
徐存湛身子微微前倾,和陈邻的后背贴得更紧,有几缕白色长发自他肩头滑落,落到陈邻脖颈上,与她浅蓝的发丝混合在一起。
他翘起唇角,声音轻快:“大晚上,你们两个人在单独聊些什么呢~”
虽然是疑问句的句式,但打着转的尾音从徐存湛唇瓣里吐出来,却并没有疑问句的语气。
与其说是问句,倒不如说是略带威胁的意味更浓重些。
虽然这句话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但陈邻还是松了口气。她原本一直背在身后的手立刻改为攥住徐存湛衣角,脚步小小往后挪,踢了踢徐存湛鞋尖。
徐存湛感觉到了。
一种很微妙的心情,瞬间升腾起来。他来之前原本是在生气的,但是现在陈邻紧挨着他,悄悄的,隐晦的,没有任何人发现的,踢了踢他的鞋尖,霎时徐存湛就不生气了。
他搭在陈邻肩膀上的上往里挪,指尖碰上陈邻衣领,摩挲了一下。
对面沈春岁并没有察觉面前两人细小的动作。在徐存湛出现的瞬间,沈春岁整个神经便绷紧起来,身体立刻记忆起昨天被徐存湛威胁的场景。
他喉咙有点发干,咽了咽口水后挤出一句:“没什么,只是找陈姑娘随便聊聊。”
“哦——是这样吗?”
徐存湛垂眼,后半句却在问陈邻。陈邻踌躇了一下,打圆场:“嗯,就是找我随便聊了聊。”
“天色也不早了,沈公子你早点回去睡觉吧。”
陈邻主动给沈春岁递台阶,沈春岁知道自己只要顺坡下,今天晚上就会无事发生。但偏偏这时候——在沈春岁都打算顺着陈邻的话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徐存湛对着沈春岁发出一声轻笑。
嘲弄的,蔑视的,完全看穿他俊朗皮囊之下卑劣的所有阴暗想法。
沈春岁脑子一热,把陈邻递来的台阶甩开,梗着脖子:“我不困!”
“陈姑娘,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我跟你提的建议。哪怕你对我没有想法也没关系,我只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
“建——议?”
徐存湛舔了舔后槽牙,微笑:“是指要带陈姑娘离开南诏去太原的建议吗?”
“真是可惜,太原近日不怎么安全,以你这点微末道行,只怕不够资格保护陈姑娘。”
他搭在陈邻肩膀上的手往下落,抓住陈邻垂在身侧的手,顺势十指相扣,同时往前一步,从陈邻身后走到陈邻身边,与她并肩而立。
陈邻干咳一声,手指动了动,又很快被徐存湛摁住。
沈春岁看着两人十指相扣的手,愣了片刻。他有些不可置信,莫名感受到了挫败,但又寄希望于陈邻的好脾气和习惯性给大家留余地的性格——他注视陈邻,面色颜色,语气冷硬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这是我和陈姑娘的事情,如果陈姑娘想和我走的话,即使是暮白山的问罪人,也没有强留的权利吧?”
“陈姑娘,你做决定吧。”
沈春岁把决定权抛给陈邻,盯着压力在陈邻面前露出倔强可怜的神色。陈邻挠了挠脸,叹气,脑子飞快组织着措辞。
不等她开口,徐存湛忽然发出一声笑。
他平时也常笑,但像这样笑出声音的时候不多。沈春岁恼羞成怒,“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走了,送你回房间。”徐存湛无视了沈春岁,拉着陈邻往台阶上走。不用回应沈春岁,陈邻也松了口气,连忙跟着徐存湛走。沈春岁见状内心焦急,抬脚正要追上去,却忽然感到天灵盖一阵凉气。
他打了个寒战,抬头看见一柄木剑高悬于头顶。
沈春岁迈出去的脚登时悬在半空中,僵硬了数秒后,迟缓收回。他眼珠缓慢转动,看向前面徐存湛和陈邻的背影,那二人已经走上台阶,徐存湛回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笑容,抬手用大拇指划过自己脖颈。
笑容是温和的,姿势是挑衅的,煞气毫不掩饰,压得沈春岁浑身骨头都发痛。
陈邻似乎察觉到了徐存湛的动作,正要跟着他回头。徐存湛眼疾手快,单手摁着陈邻的脑袋,不让她回头。
在力气上陈邻实在是拗不过徐存湛,所以只好放弃回头这个动作。
陈邻:“你干什么了?”
徐存湛懒洋洋回答:“吓了吓他。”
陈邻思索片刻,叹气:“吓一吓也好,他这里好像有问题。”
说话间,陈邻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脑袋。
徐存湛见状,心情大好,眉眼弯弯露出个笑脸:“嗯,详细说说,怎么个不好法?”
陈邻皱了皱眉,道:“我感觉他有点自恋。才认识没多久,他就想让我跟他走,明明对你也不了解,就随便评价你……反正这个人怪怪的,也不知道他还要在这个客栈里待多久,你以后离他远点吧。”
徐存湛歪了歪头,好心情的‘嗯’了声,又不紧不慢补上一句:“陈姑娘也会离他远点吗?”
“当然啊!”陈邻回答得飞快,眉头紧皱带点嫌弃,“我有点讨厌他。说实话,他今天晚上来找我聊天,我都不想和他聊的,但是他态度很坚决……我担心强硬的拒绝会让他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所以才答应和他聊一聊。”
“结果他和我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这个世界可没有警察,陈邻在面对沈春岁非要找她聊天时,其实半点都没有被帅哥搭讪的羞涩,只有一点微妙的恐惧心理。
大半夜的,一个一米八多还是修仙的才认识不过五六天的男人,非要找自己单独聊一聊,这场景光是想想就像恐怖片一样。
两人边聊天边走上楼梯,陈邻长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徐存湛时露出了笑容:“不过刚才你拉着我就走真是太好了,我当时还担心你也来一句陈姑娘怎么想呢之类的话。”
徐存湛挑眉:“是吗?”
陈邻点头:“是啊!怎么说呢,虽然结局都是我会拒绝沈春岁,但你拉着我走的话,我心理负担会小很多。”
徐存湛:“是陈姑娘太会换位思考了。我早就说过,在这个世界,太会为他人思考可不是什么好品质。”
陈邻无奈,只好笑了下。
她知道徐存湛说的话并没有错。但陈邻很难做到完全无视其他人的想法,很难变成那种果决的,做任何决定都不会有一丝犹豫的人。
但今天徐存湛好像心情不错,在说完陈邻坏话后,又慢悠悠补上了一句好话:“但陈姑娘也有优点。”
“虽然总是为他人考虑,讲话总是很委婉,但并不会为了迁就其他人就伤害自己。比如说明知道我喜欢你,但还是很坚定的打算回家这点,从我们认识开始就没有改变过心意呢——”
陈邻:“……虽然是夸赞,但你的语气好像在阴阳怪气我。”
徐存湛晃了晃他牵着的陈邻的手,眼眸笑眯眯弯起:“这都是陈姑娘的错觉。”
陈邻:“……”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徐存湛一直把陈邻送到房间门口。陈邻推门进去,先给自己倒了杯茶,转头看见徐存湛双臂环胸斜靠在门口,赤金色莲花眼眨也不眨的望着自己。
不知道为什么,陈邻总觉得徐存湛的表情,正在微妙的表达一种期待。
她被徐存湛看得莫名其妙,拿着茶杯踌躇片刻,犹豫的问:“你还有事儿吗?”
徐存湛:“我能进去吗?”
陈邻:“……你想进的话就进来好了。”
徐存湛从斜靠着门框的姿势变成站直,理了理自己衣领子,又掸了掸自己衣袖,然后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走进陈邻房间。
陈邻被他一通操作搞得满头雾水,捧着茶杯开始思考徐存湛是不是被沈春岁的脑子传染了。
徐存湛走到陈邻旁边坐下,两手搭在桌面上,慢悠悠道:“现在天色不早了。”
陈邻看了看窗外天色,点头:“确实,我吃个药就打算去睡觉了。”
徐存湛:“我今天一早就出门了。”
陈邻:“……辛苦了?”
徐存湛眨了眨眼,眼珠盯着陈邻。陈邻被他盯得有些毛毛的,茶杯从右手换到左手,脸上不自觉发热。!
第83章
徐存湛的沉默让陈邻意识到,他可能并不是想听到这句回答。但要让她去揣摩徐存湛的心意,这又着实有些为难陈邻。
她左手拿着茶杯也觉得别扭,手里原本温度正好的茶水这会儿似乎都变烫了,不管握在哪只手里都觉得奇怪。最后陈邻又把茶杯放到桌子上,有些无奈的坐下。
“那你今天都出去干什么了?”陈邻试探着问。
徐存湛脸上表情立刻起了微妙的变化,眼眸小幅度弯弯,语气轻快:“明园约我出去,说有事情要和我谈,然后他给了我这个。”
陈邻愣了愣:“明园是谁?”
徐存湛回答:“迦南山的和尚。”
他从袖子里拿出那把明黄绸缎包裹的短刀,塞给陈邻。
屋内灯火晃着光,照着那层卷叠整齐的黄稠。陈邻隔着一层绸缎,能摸到短刀凹凸不平的刀鞘。
徐存湛动作太快,陈邻都来不及拒绝,只好两手并用拿着那把短刀,神色仍旧茫然。
徐存湛:“这是迦南山的镇山物之一,斩红尘,可以斩断因果线。”
“据说用它斩断因果线后会有副作用,但因为从来没有人用过,所以没有人知道副作用是什么。”
陈邻听得一知半解,迷迷糊糊:“哦……哦哦……那听起来好像挺厉害的。镇山物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东西吧?迦南山为什么要把自己的镇山物给你啊?”
虽然还不太明白暮白山和迦南山的关系,但陈邻分明记得徐存湛并不喜欢迦南山的佛修。
徐存湛单手撑着脸,手指点在桌面上。
客栈的桌子铺了层粗绳编织布,他手指点上去也没有敲桌子,只是曲起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挠,沉着眉,一副自己也没想明白的表情。
陈邻还以为徐存湛没想明白的是迦南山为什么要把斩红尘给他。
她宽慰了徐存湛一句:“可能他们有自己的理由吧,比如说你是有缘人之类的……不是说佛家很讲究这个吗?东西当赠有缘人——之类的。”
徐存湛眉头一皱,扣着桌布,舌头抵了下腮帮子。
陈邻把斩红尘放回徐存湛手上:“反正都给你了,你就拿着呗。之前你不是也和我说过,因果对修道之人很重要?”
“虽然修杀道的人不沾因果,但杀道的不是会有那个什么……生死劫吗?既然它能斩断因果,那肯定也能斩断你和生死劫的联系吧?等你以后遇到生死劫了就用这个——哇,这么一说,感觉这东西好像游戏作弊器唉……”
说到后面,陈邻声音渐小,变成了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
徐存湛回过神来,看着又被陈邻塞回自己手上的斩红尘。
他‘忽’的一下站起来,将斩红尘扔进陈邻怀里:“送你了。”
陈邻:“?”
不等陈邻反应,徐存湛从窗户处翻身下去。她吓了一跳,连忙追到窗户边往外看——窗外只有月色无边,四下寂静,半点看不见徐存湛的影子。
想到以徐存湛的身手,这点高度跳下去想要受伤恐怕也很困难。
陈邻刚刚被吓到的心又落回肚子里,低头看向那把‘斩红尘’。
……徐存湛把这个送给我干什么??
不能理解这件事情,陈邻茫然了数秒,但还是有点好奇。她打开那卷黄绸,露出绸缎包裹的短刀:是把半臂长的短刀,刀柄和刀鞘都是黄金制作,光泽柔和美丽,刀鞘上有昙花状的浮雕,花心镶嵌赤红宝石,闪得能让人睁不开眼。
陈邻试探着拔刀。
短刀拔出并不困难,甚至都没有花费陈邻多少力气,很轻松的就拔出来了。
短刀未开刃,两面都很钝。但刀身雪亮如冰片,刀纹如重叠花瓣,边缘透着浅浅红色,在月光和灯光的双重照耀下十分美丽。
即使是陈邻这样完全不懂刀的人,单纯从艺术程度来欣赏它,也会觉得这是一件工艺精美的好东西。她欣赏了一下便将短刀重新插回刀鞘里,准备等明天找个机会还给徐存湛。
之前那条红绳护身符也就算了,斩红尘这种听起来就过于贵重的东西还是不要乱收比较好。
陈邻也不放心把这东西放进狐狸送的荷包里。并不是不放心狐狸们,而是担心自己丢二落四的把荷包也弄丢了;里面那些裙子首饰杂物丢了也还能再买,但这把斩红尘丢了,陈邻是真不知道怎么赔。
想来想去,最后还是重新用绸缎将短刀包裹起来,放进自己怀里。这种时候才不得不感慨古代的裙子真是好用,哪里都能折着放点东西。
*
徐存湛躺在客栈屋顶上,身后是起伏的瓦片,硌人得要命。他习惯了,也不觉得难受,这样躺着对他来说就跟睡觉休息没什么区别了。
他习惯性又摸了下自己脖颈,还能摸到那条因果线,紧绷在他脖颈上。
之前徐存湛一直以为,自己是因为误杀了陈邻,才被绑上陈邻的因果线。当时还为此诧异过——明明自己是修杀道的,怎么还能因为误杀了人就背上因果?
但后来猜到了陈邻是异世之人,又将其归咎于异世者的特别之处。直到刚刚陈邻提到了‘生死劫’。
徐存湛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到哪怕情种不开花,他也能从其他人的反馈中得出自己喜欢陈邻这样的正确结论。
他本不该这么迟钝,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说到底还是因为徐存湛自负,没考虑过能杀了自己的生死劫会是一个柔弱的凡人。
因果线看不见时便如同不存在之物。一旦被察觉就会变得锋利,比如此刻,徐存湛伸手拨弄那条线,手指很快就被因果线割破,连带着脖颈上也被骤然收紧的因果线割出一圈细痕,红色的密集血珠争先恐后涌出来,很快就顺着他脖颈往下流,打湿衣襟。
徐存湛松开手,将指腹血迹抹到自己衣摆上,咂舌,挠着木剑剑柄,烦躁起来。
要想个办法——把事情处理好,不然鬼知道这个破因果线会不会影响陈邻回家——但陈邻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怎么会变成自己的生死劫?
现在生死劫还能跨界了?
想来想去,徐存湛烦得一翻身坐起来,抱着自己的脑袋一通乱揉,然后又对着空气骂了十几句不堪入耳的脏话。
发泄完了,徐存湛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躺回去,生平第一次后悔自己平时为什么不爱念书。他要是像他内门师侄一样天天泡在藏书阁里,会像现在这样,生死劫砸头上了还想不出万全之策?
因为烦了很久也没有想出好办法,徐存湛就又进自己灵台,开始扒拉那堆陈邻扔进来的杂物,想从里面找段记忆看。
倒也不是为了找什么线索,单纯就是心情不好,想看看陈邻。
想多看看在原本世界里的陈邻。想知道她是怎么度过最艰难的生长痛,是怎么包扎好手腕上的伤口,重新生活,直到遇见自己——
翻来翻去,还真让徐存湛在杂物堆里翻到了新东西:一块绿色的拼图碎片。
*
意识昏沉苏醒,陈邻睁开眼时视线所及是一片刺眼又模糊的白。视觉还没来得及看见什么,嗅觉先闻到了消毒水刺鼻的气味,她无意识蜷缩了一下指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身边有人发出惊喜的声音:“她醒了!”
一时间有许多嘈杂声音入耳,吵得陈邻脑袋发痛。
她的视线过了好一会儿才逐渐回复清明,能看见医院的天花板,和身边来来回回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
“已经没事了。”医生拉下口罩,松了松气,道:“好好休息,这瓶葡萄糖打完再睡一觉,明天就能出院了。”
“真的没事了吗?她流了好多血……整个浴缸都是红的……不多留院观察几天?”周莉还有些慌乱,红着眼眶说话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医生习惯了这样的家属,颔首安慰她:“抢救及时,病人自己身体也不错,年轻人嘛,之后几天注意休息就行了。”
周莉连连道谢,等医生离开后才扭头来看陈邻——她气得要命,瞪着眼睛走到陈邻面前,张开嘴还没来得及说出骂人的话,眼泪反而先流了下来。
“你这个……”
喉咙一哽,话都说不清楚,周莉一屁股坐进椅子里,趴在病床边哭。陈邻愣了愣,抬手去给她擦眼泪,手背上还插着吊瓶针头——周莉吸了吸鼻子,一只手压下陈邻的手腕,另外一只手胡乱在自己脸上擦了擦,眼泪被擦得东一道西一道,湿漉漉乱糟糟。
她吸着鼻子去看陈邻,本来就瘦的一个女孩子,似乎在这短短的几天里瘦得更加厉害了,尖尖的下巴被被子淹没,眼眶深陷,眼眸明亮。
右手有伤口,给包扎了,盖在被子底下。左手放在外面,打着吊瓶,细瘦手腕,单薄皮肤下蜿蜒出来的黛青色血管,清晰的微微鼓起,和那几条顶着皮肤的手背骨头一样明显。
周莉忍不住去握她的手,也不敢用力,总觉得自己稍微用力一点,面前的朋友就会被折断。她只是虚虚的将手掌心覆盖在陈邻手指上,她的掌心温柔,陈邻的手指却很冰冷。
陈邻定定望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迟缓的眨动眼睛:“别哭了。”
她用冰冷指尖蹭了蹭周莉掌心,声音嘶哑又微弱。周莉眼泪顿时掉得更厉害了,握住陈邻手指,哭得抽抽搭搭:“我就要哭……要你管……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事啊要割自己手腕……本来就瘦了还流那么多血……醒来第一句话也不知道问一下自己什么情况……还叫我别哭……”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让陈邻有些慌。
陈邻本来是想安慰周莉的,但是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反而惹得朋友嚎啕大哭起来。踌躇了一下,陈邻又小声补充一句:“我手腕好痛。”
周莉立刻止住哭,衣袖胡乱在脸上擦了擦,起身去扒拉陈邻的另外一只胳膊。
她现在觉得陈邻哪里都很需要人紧张,所以陈邻一说手腕痛,周莉就立刻又去把医生叫过来了。医生也挺无奈,但还是过来重新给陈邻检查了伤口,叮嘱注意事项。
说话时他眼角余光轻瞥躺在床上的少女。
应话的主要是周莉,陈邻并不怎么开口。她大部分时候都在走神,微微侧着脸盯着空气中的某处放空。
或许是因为过于消瘦的缘故,每当她侧过脸去时脖颈和肩膀之间的线条便格外明显,苍白皮肤底下深黛色血管蜿蜒,猛然一眼看上去仿佛是褪色的纹身。
医生不禁多叮嘱了一句:“出院之后好好休息,按时吃饭,适量运动。失血过多对身体的损伤很大,虽然现在脱离危险了,但不好好保养身体的话以后会很容易生病的。”
周莉应着,又扭头喊了陈邻一声。刚刚还在走神的人立刻给了反应,仰起来露出个很浅的笑,声音哑着说我记住了。
她虽然总是走神,可反应却很好,看起来一点也不想会自杀的人。医生看着也挺奇怪,心想可能就是一时半会想不开,死了一回约莫就想开了。
也是,年轻人嘛,能有什么想不开的。
到了晚上,陈邻催周莉回去睡觉。周莉不肯,找各种借口要留下来——她生怕自己前脚走,后脚陈邻就又做傻事。
虽然周莉没有直接把这层顾虑说出来,但陈邻能看出来对方在担心什么。她有些无奈,看着朋友在自己病床前走来走去,一会儿看手机一会看平板,一会儿夸医院的网好一会儿又夸陪护的床很舒服——
陈邻:“我不会再做傻事了,真的,你回去睡觉吧。陪护的床太小了,你腿都伸不直,这样睡真的舒服吗?”
“我就喜欢缩着睡!”周莉梗着脖子嘴硬。
陈邻偏了偏脸,沉默片刻,开口:“我当时就是一下子,脑袋没想明白,才割了手腕。其实割完我就开始害怕了,不然也不会打电话给你对不对?”
“别担心我,我只是需要自己安静一下,回去睡吧,明天上午还要来接我出院呢,我一个人可不好跑那么多手续。”
周莉狐疑的看着她,陈邻仰起来露出个很浅的笑。她上手捏住陈邻的脸,本意是开玩笑,但在摸到陈邻的脸后,周莉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虽然陈邻以前也瘦。
但从小吃好喝好,十八岁的小姑娘,再瘦脸颊上也带点软肉。哪里像现在,手摸上去全都是骨头和皮,脸颊肉都掉光了。
她手上动作变轻,蹭了蹭陈邻脸颊:“好吧,那我先回酒店睡,你也好好休息。我明天一早就来陪你,给你带早饭。”
陈邻:“医院不是会准备早饭吗?”
周莉嘀嘀咕咕:“我听说医院餐都不好吃,我去买还能给你买点你爱吃的。”
陈邻眨了眨眼,弯弯眼眸:“嗯好。”
周莉一步二回头,艰难的走出病房,出门前还记得帮陈邻把房门关上。因为是自杀被送进来的,所以陈邻的病房护士特意给收拾过,没有留下任何能伤害到她的尖锐物品,连床头柜的包条都换成了厚片塑料的。
中途护士来换了次吊瓶,温声细语问陈邻饿不饿,说前台有酸奶和水果,可以给她拿点过来。陈邻好脾气拒绝了,看着护士拔掉枕头给她贴上创可贴,又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
“有什么事情就按铃,我们护士站24小时都有人值班的。”
“好。”
“别不好意思,你这单人病房,我们肯定会多照看的。”
“嗯,谢谢。”
“要是睡不着的话,这边桌子上有拼图,你可以先拼着玩儿。”
护士回头看了她好几眼,最后还是关上门离开。陈邻确实困了,她想可能之前打的吊瓶里面也有助眠的药物,这段时间一直没有睡好过,稍微有点困意很快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然后又在迷糊中被痛醒。
陈邻不太清楚自己睡了多久,但醒来的时候天光并没有大亮。被纱布缠绕的右手腕开始痛,皮肉骨头都像被挑开了那样的痛。
她抱着自己手腕翻了个身,蜷缩在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团,额头抵着手腕,膏药的气味透过纱布落到鼻尖,被她呼吸进来。陈邻想起当时打电话的原因——
刚开始割破手腕的时候真的不痛。
但是到后面意识快要涣散完的时候,突然痛觉就恢复了。真的很痛,被割开的手腕很痛,摔破的手肘和膝盖很痛,背上很痛,所有的痛觉在此刻突然集中起来,痛得她不停的哭。
太痛了,很害怕,不想死。
哭着给朋友打了电话,说话颠二倒四,混乱得没有任何逻辑可言,一会儿说这里痛,一会儿又否定上一句,说是那里痛。
打完电话之后好像更痛了,身体在痛的同时又感到愧疚,她哭得昏昏沉沉,手搭在浴缸边缘,浑身都发冷。
“妈……妈妈……妈我好痛——”
“妈妈……对不起……真的好痛……”
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似乎所有的委屈愧疚不知所措,堆积起来像是一座崩塌的雪山,轰轰烈烈从山顶滚下来,把一切都淹没了。
明明一开始已经觉得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但是真的到了要死的时候,又因为太痛而害怕退缩,等打完求生电话后便迅速被愧疚感淹没,觉得自己是没有勇气的坏孩子。
即使到现在也会因为那瞬间的退缩而感到羞愧,为自己没有坚决死去的勇气而羞愧。但是等真正体会过贴近死亡的痛苦后,无论如何也提不起再次伤害自己的勇气——因为真的太痛了。
痛到在那个什么想法都冒不出来的瞬间,陈邻只会哭着下意识喊妈妈,好像只要喊出这个词汇就能止痛,犹如所有动物求生的本能。
妈妈会为她止痛。妈妈会告诉她没关系的,只剩下一个人了也要好好活着。妈妈会原谅她怕痛原谅她不敢去死。
妈妈会说能继续活下去也很厉害很勇敢了——
重新上过药的手腕,就算是痛也不会再痛得令人生不如死了。它的痛变成了一种纤细又绵长的痛,像斜着浅浅扎破皮肤的一根针,偶尔彰显存在感,偶尔又不明显的潜伏下去。
这样时有时无的痛觉让陈邻很难继续入睡。不过她也没有按铃叫护士,自己坐起来倒了杯水,拆开桌子上那盒拼图。
也不知道是医院自己买的还是周莉特意给陈邻留的。她确实挺喜欢玩拼图。
面前这幅拼图篇幅不大,大概两二个小时就能拼完。陈邻穿了件外套,打开房间灯,将床上桌支起来,摆上拼图打发时间。
事实证明,只要有了能让人集中注意力打发时间的东西,人就很容易忘记时间的流逝。比如说眼下——陈邻忙着拼图,窗外不知不觉就从深夜变成了天光乍亮。
虽然没有拉开窗帘,但从窗帘缝隙间仍然漏进来一点明亮的光。今天似乎是个太阳很好的天气,晴朗的,微风和煦的。
陈邻拼完拼图,就剩下手上最后一块了。她捏着最后一块拼图,垂眼看向床上桌摆着的那副未完成的拼图。
只差最后一块,它便能完整。
这是一副雨中的铃兰花。小学的时候大部分都学过那篇课文,小男孩给铃兰遮雨的那篇——就是那篇的插图。
陈邻喃喃自语:“传统意义上来说,幸福是一种能够长期存在的,和平舒缓的精神状态。”
她将最后一块拼图放进自己病号服口袋里,然后将未完成的拼图用塑料罩子盖好,自己起身拉开窗帘。
在窗帘拉开的瞬间,满室明亮,电灯光也变得不再明显。
窗外果然是个晴天。尽管是冬日的太阳,也依旧带着些许暖意。陈邻推开窗户,探身往外看,医院休息区种着四季常青的树木,树叶郁郁葱葱,在寒冷天气中连片枯叶都没有。
她深吸了一口气,侧身微微靠着窗户框。
直到现在为止,陈邻很难说出‘我会幸福’这种鬼话。她只是看着今天的太阳,忽然想:今天的太阳可真暖和啊。
她从病号服口袋里掏出那块拼图,将它放到窗台吊兰的花盆里。
*陈邻睡了个好觉,今夜没有做噩梦。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枕头旁边用宣纸包着一束铃兰花。那束铃兰新鲜得要命,雪白花瓣上甚至还带着清晨的露珠——陈邻茫然拿起那束花,左看右看,研究来研究去,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疑惑的自言自语:“现在又不是铃兰的季节,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铃兰花?”
“或许是你想要,所以就有了。”
陈邻抬头,就看见徐存湛坐在她窗台上。她已经习惯徐存湛进屋不走门了,就算那天徐存湛从屋顶上跳下来,陈邻也已经不会被吓到了。
她捧着花,狐疑的看着徐存湛:“不会是你送的吧?”
徐存湛挑眉:“为什么猜我?”
陈邻:“……不是你说的你喜欢我吗?”
徐存湛弯弯唇角轻笑:“陈姑娘若是在需要利用我的时候,也有这样的脑子就好了。”
陈邻:“……”
总感觉一大早的就被他阴阳怪气了。
虽然徐存湛说话仍旧讨人厌,但一大早收到花总归让人觉得高兴。而且铃兰也是陈邻喜欢的花。
她捧着花,把花在自己手里转了个圈,手指拨弄花瓣,有些惊奇:“不过,这个季节有铃兰花吗?在我老家,要等六月份才会有铃兰呢。”
徐存湛单手捧着脸,莲花眼弯弯,笑容灿烂。
“我说过了,只要陈姑娘你想要,就会有。”
花是这样,所谓的幸福也一样。!
第84章
早午饭的时候,饭桌上出现了明园,商枝,昭昭,陈邻,徐存湛。
沈春岁不在,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徐存湛吓到了。但他不在,陈邻多少松了口气。
明园面前摆着素菜,他长了张和善的脸,一见到陈邻就双手合十笑眯眯说陈施主好久不见了——陈邻翻遍回忆,终于想起来对方就是之前一见面就被徐存湛打了一顿的那个和尚。
之前见面的时候陈邻还是一个玩偶,但是现在却完全变成了人的样子。但是明园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而且很轻松的就认出了陈邻。就是他吃饭的时候总想和陈邻搭话,但每次只要明园一和陈邻搭话,坐在一边不吃饭的徐存湛,就会默不作声向明园投去几乎要吃人的眼神。
到后面明园也不说话了,低头专心扒饭。
吃完饭后陈邻找店小二要了个小点的细脖颈花瓶,洗了洗然后把铃兰花装进去。
其实铃兰并不是适合单独装瓶的花,它在花束里面经常担任的是配菜角色。但也有单独弄一小捆铃兰的,都是用来当婚礼捧花——这玩意儿娇贵,难养,摘下来很容易焉,价格也离谱。
陈邻对铃兰的价格没有什么实质感。
她从小生活在富裕的环境里,半个月的零花钱就足够她去某些大型拍卖会玩两三轮。换句更直观的话来说,陈大小姐没什么侍弄昂贵花草的经验。
担心铃兰花焉掉,陈邻还往花瓶里倒了半瓶水,按照自己只上过三节的插花课知识,水只淹过花茎一半。
结果却是那些娇贵的白色花朵缓缓俯首垂下,一副马上就要脱落枝头当场死给陈邻看的样子。
她端着花瓶左看右看,郁闷得眉头紧皱。
忽然肩膀被人从后面猛拍了下,陈邻吓得手一抖,花瓶脱手掉下去。商枝眼疾手快,一伸胳膊接住花瓶,连一滴水都没有晃出来。
她看着那瓶焉巴巴的铃兰,随手将其放在桌子上:“你怎么这么不禁吓啊?”
陈邻摸了摸自己肩膀,还有些心有余悸,小声嘀咕:“是你太吓人了,突然出声……让人没有心理准备。”
商枝拉开桌边的椅子,在陈邻对面坐下,两手捧着脸,面对面看着陈邻。陈邻目光还追随着那束焉巴巴的铃兰,直到商枝犹豫的声音入耳:“你……和莲光在一起了吗?”
陈邻水平第一次转头转得那么快,错愕望着商枝。
商枝眨了眨眼。
陈邻:“……你是打算再吓我第二次?”
商枝:“我只是问问而已。”
陈邻也学她的样子,两手捧着脸,若无其事:“没有那回事。”
商枝:“没有在一起?”
陈邻点头:“没有在一起。”
商枝犹豫的看着她,表情欲言又止。陈邻被她看得莫名,托着自己脸颊的手不禁屈起手指挠了挠自己脸颊。
商枝放下托着自己脸颊的手,深吸一口气,然后又把那口气吐出来。
她的表情很严肃,线条清晰又秀气的眼睛注视着陈邻,说:“那完蛋了。”
“我觉得徐存湛好像喜欢你。”
陈邻撑着脸颊的手一松,脸差点磕桌子上。她霎时维持不住自己的从容,有种自己努力掩盖的秘密骤然被所有人知道的惊慌,眼睛瞪大,嘴巴微微张了张。
柔软唇瓣里那颗银色舌钉闪烁着金属的光泽。
“为……为什么会这么想?他,他不是情窍坏了吗?”陈邻磕磕绊绊试图说服商枝。
她确实因为徐存湛喜欢自己而略有自得。毕竟被徐存湛那样的人喜欢,很难不让人觉得自己果然很有过人之处——那种心情近似于在一堆未成熟的橘子里吃到了唯一一个成熟又甜蜜的橘子。
运气与一些奇妙的混合。
但陈邻从未想过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就像她从来没想过自己要接受徐存湛,和他在一起一样。
商枝搭在桌子上的手,掌心摩挲桌面编织物,眉头紧皱:“理论上来说,情窍坏掉的人确实不会爱上任何人。但你也知道,那只是理论上的说法……你不觉得徐存湛对你太特别了吗?”
陈邻努力的给徐存湛找补:“可能只是单纯的把我当朋友。”
商枝眼睛睁大,满脸震撼神色:“谁家朋友吃对方剩饭啊?”
陈邻:“……”
商枝:“我以为徐莲光的情窍坏了,现在看来应该是你的情窍坏了。”
陈邻转过脸去,看着那束焉巴巴的铃兰,干笑。
商枝:“我觉得他那个反应,肯定是喜欢你了。你呢?你怎么想?虽然我之前跟你说过徐存湛是天煞孤星之类的话……但你别因为这个就先排除他,不管是什么事情总有解决办法的——”
她的语气很委婉,总是在往好的方面引导。陈邻愣了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她看了下商枝,有些迟疑:“你……不会是在撮合徐存湛和我吧?”
商枝眨了眨眼:“不明显吗?”
陈邻:“……”
“倒也不是不明显吧……”陈邻有些稀里糊涂,茫然接话,“就是,没有想到你会来撮合我和徐存湛——你不喜欢徐存湛了吗?”
商枝趴到桌子上,表情有些无语:“我以前喜欢过他,又不是把我名字刻贞节牌坊上了,现在没有男女之情了我还得给他守寡?”
陈邻有被她的说法震撼到,迟疑片刻,微微点头以示理解。
商枝:“而且,徐存湛……情窍都坏了,还能喜欢上你,说明他真的很喜欢你吧?”
“两情相悦的人就应该在一起啊!”
说到最后一句,商枝情绪激动,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她拍桌子声音很大,给陈邻吓了一跳,仰起脑袋呆呆看着商枝。
商枝弯腰,隔着桌子俯身去捧住陈邻的脸,“拆散有情人是会被天打雷劈的——你也很喜欢徐存湛吧?”
陈邻脸颊肉都被商枝捧得挤成一团。她脑子慢吞吞转了两下,反应过来,眼睛不自觉眨了眨,眼睫扑闪间,神色无奈。
她扒开商枝捧着自己脸颊的手,说:“你搞错了,徐存湛不喜欢我。”
“我得去给铃兰换水了。”
商枝扭过头看着陈邻的背影,她抱着花瓶轻快得一溜小跑,很快就跑出了房间。商枝伸出去的手还悬在半空中,表情呆滞一副不能理解的模样。
商枝出门左转,敲开昭昭房门。
小狐狸正拿着一把梳子在梳理自己的尾巴,一会儿梳出来一支钗子,一会儿梳出来几颗圆滚滚成色很好的珍珠。她半抬媚眼见商枝愁眉苦脸进来,挑眉——
尽管还不知道商枝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看见商枝不高兴她就高兴,眉眼弯弯露出个娇媚的笑脸。商枝靠在门口,看着她:“你搞错了,徐莲光不喜欢邻邻。”
昭昭脸上笑容凝固。她刷的一下站起来,尖声:“不可能!他喜欢死了!你在怀疑谁?!你在怀疑涂山第十九代未来族长的眼睛吗?我就不信这世界上有比涂山狐狸还懂谈恋爱的妖精!!”
商枝思索片刻,抛出问题:“有苏的狐狸?”
昭昭狐狸尾巴霎时炸毛,尖叫:“你放屁!再说一句这种猪话我就扒了你的皮!都跟你说了这世界上最正统的九尾狐只有涂山的九尾狐!有苏那群偏远疙瘩里出来的分支,也配和我涂山相提并论?!”
商枝:“……那青丘的?”
昭昭张牙舞爪:“它们也不配!”
商枝走进屋,踢开地面碍事的大珍珠,眉头紧皱:“但是邻邻不信啊,我说徐莲光喜欢她,她说不可能。难道是徐莲光表现得不够明显?”
这句话说完,不等昭昭用尖叫祸害自己的耳朵,商枝就先自己否定了自己。
“不可能,徐莲光明显死了。”
“是你们人类怪!”昭昭皱着鼻子,发出狐狸的嘤哼声,“情窍坏了的超爱,情窍完好的反而什么都感觉不到。真搞不懂你们在想什么。”
“不过傻灵偶感觉不到也好,傻灵偶感觉不到,那徐存湛就会牵肠挂肚,就会吃到爱情的苦——啧,他眼睛有问题,放着本殿下这么高贵的狐狸不喜欢,自己偏要去喜欢凡人。”
昭昭眉头一皱,百思不得其解。
按照狐狸的择偶观,配偶自然是越强越好。只有强大的配偶才能在自然角逐中活下来,才有资格延续自己的后代。但人类好像不是这样的。
商枝没有管昭昭后面的话。她愁眉苦脸,单手支着下巴,心想徐存湛要是失恋了怎么办?
徐存湛本来就已经很惨了。万一错过陈邻,之后他再也遇不到喜欢的人了怎么办?
*
铃兰换了水之后变得更焉了。
陈邻蹲在水井旁边,捧着小水瓶,眉头紧皱。她不知道铃兰是这么娇贵的花,它好像只有在早上躺在自己枕头旁边的时候,短暂新鲜了一下。
然后有只手从上面伸下来,指尖一点花朵,灵力流进去,原本焉巴巴的花,霎时就舒展起来,又抬头挺胸的,生机勃勃。
陈邻捧着花瓶,抬头,看见徐存湛站在自己身后。他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悄无声息的,像大猫一样——习性也莫名的像,比如此刻,他手指点完花,也没收回去,而是顺势搭在了陈邻肩膀上。
徐存湛高,陈邻又是蹲着的。
他的手要搭到陈邻肩膀上,其实要一直维持一个非常别扭和不舒服的姿势。但就算这样,徐存湛也非要维持这个姿势,一直把手搭到陈邻肩膀上不可。
猫科动物似乎都有这样的习性,会攻击背对自己的猎物,先搭手,后扑倒,咬上脖颈。
当然,徐存湛不会这样对陈邻。他只是把手搭到陈邻肩膀,眼睫低垂时视线上下扫视,将面前蹲着的少女从头看到脚,从她编着红色发绳的浅蓝长发,到堆叠在地有些弄脏的裙角。
徐存湛:“我今天整个下午都在外面。”
陈邻从昨天的对答里得到了经验,熟练的接过话题:“是明园又约你出去了吗?”
徐存湛摇头:“我把沈春岁赶走了。”
陈邻一愣:“啊……”
徐存湛偏过脸看着她——夕阳照着陈邻的脸,弯弯的眉毛,杏仁眼。刨除掉现世对待发色和耳钉的偏见,实际上陈邻的外貌一点也不像那种叛逆女孩。
她长了一张柔和秀气的脸,看起来很乖,像是应该坐在前排被老师夸奖的好学生。徐存湛脑子里短暂回忆起他走进陈邻的家,在客厅那面墙壁上放着奖杯,各种各样的奖状,大到一些国际比赛,小到幼儿园老师发的珠算比赛第一名。
徐存湛手还搭在陈邻肩膀上,手指蜷起,指尖一下一下摩挲她肩头布料,声音轻快:“他会给你造成困扰,所以我就把他赶走了。”
停顿了一下,徐存湛又补充发言:“我没杀他——我还挺正派弟子的。”
不知道为什么,徐存湛说这句话就有点好笑。陈邻抿着唇角小幅度笑了下,也没注意徐存湛一直摩挲自己肩膀的手指。
他动作很轻,隔着两层衣服布料,陈邻根本没什么感觉。
她只是回答徐存湛的话,说:“谢谢你呀,徐道长。”
徐存湛颔首,点完头后又微微抬着下巴,略弯的唇角透出几分轻快得意。
两人肩并肩往客栈房间里走。陈邻两手捧着那个小花瓶,视线也很专注的盯在花瓶上。
上楼的时候楼梯上只有他两,没有别人。转过楼梯角,陈邻故作轻松的提起:“商枝今天来找我聊天了哦。”
徐存湛眨了眨眼,回复:“嗯喔——”
陈邻:“她好像看出你喜欢我了。”
徐存湛又眨了下眼睛,回复:“哦豁——”
陈邻:“……你太明显啦。”
徐存湛眉头一皱,不理解:“什么太明显?”
陈邻踌躇了一下,组织语言向徐存湛解释:“你喜欢我喜欢得太明显了。”
徐存湛偏过头反问:“有吗?”
“有啊!”陈邻猛点头,举例,“因为在饭桌上你总是盯着我。”
大家都在专心吃饭。只有徐存湛一个不吃饭的人,坐在那什么也不干,就偏着脸像向日葵看太阳似的盯着陈邻。
陈邻倒是还好——她被盯习惯了。在现世的时候,因为发色和服装偏好,陈邻出门逛街时常被人瞩目;但是徐存湛盯得太久,又毫不掩饰的。
他盯久了,饭桌上其他人也会顺着他的视线去看陈邻。
然后一群人便能轻易总结出徐存湛喜欢陈邻这件事实。
徐存湛总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他说喜欢陈邻就喜欢陈邻,想盯着陈邻看就盯着陈邻看了,这种形式的暗恋多少有些不顾暗恋对象的死活。
徐存湛不理解:“喜欢得比较明显,被别人发现了,然后呢?”
他反问得理直气壮,陈邻愣了愣,偏过脸呆滞的看着他。她试图从徐存湛的表情上去观察徐存湛的反问到底有没有其他的含义。
然后陈邻得出结论:徐存湛的反问就真的只是反问。
他是真的没理解陈邻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在问陈邻这件事情有什么意义。徐存湛求问的态度甚至还很真诚,让人感觉他是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
陈邻沉默了一会儿,小声道:“会影响你呀。嗯……因为我不打算接受你,但我觉得你应该也不在意我接不接受——但其他人会很在意吧。”
徐存湛恍然大悟:“哦,会影响我的名声。”“那没事,我名声本来就差。”
他理直气壮的,说完这句话后,又慢吞吞补上一句:“陈姑娘,你现在做得不对。”
陈邻:“……哈?”
徐存湛皱眉,目光上下扫视陈邻茫然的表情。他收回搭在陈邻肩膀上的手,教陈邻:“我很强的,又这么喜欢你——你应该好好利用我,比如说你现在想找南诏女王问酆都的事情。”
“你只要和我说你现在就想见南诏女王……”
陈邻头痛,单手抱着花瓶,空出一只手捂住徐存湛的嘴:“停停停——”
“我没有现在就想见到南诏女王,你别乱来!”
她的手虚虚贴在徐存湛唇上,没怎么用力。徐存湛甚至不需要用手,只要稍微把脸偏开,就能避开陈邻捂上来的手。
就像她的人一样,总是体贴细致的为其他人考虑着。
棉花。
之类的东西。很柔软,不会伤害任何人。
徐存湛耸肩,没有说话,也没有避开陈邻捂上来的手,只是用表情暗示自己知道了。陈邻松开手抱着花瓶往上走,长裙的裙角在上楼梯时最容易绊倒,所以她走得很小心,踮脚,抬腿,脚踩下去的瞬间,顺势将脚边堆叠的裙子布料踢开。
走得颇为辛苦。
徐存湛稍微一欠身,手从陈邻身后绕到身侧,卷起裙子搂在手里,拎起。过长的裙角被提起一大截,陈邻转过脸,笑盈盈又跟徐存湛说了声谢谢。
回到房间,陈邻把瓶子摆到床头柜上。她看着花瓶里的铃兰花,总觉得里面只插铃兰花的话,好像缺了点什么。
应该再添点别的花,这样才会比较好看。
徐存湛一进屋就躺椅子上。椅子背挺直,他躺得懒散,两条腿坤直搭在地面,那姿势看着就让人腰痛。
他抬着眼睫,眼睛里倒映出陈邻的背影——不像记忆碎片里穿着病号服的陈邻那样瘦,虽然也纤细,却并没有瘦得过分,仍旧带着几分少女的丰腴。
“沈春岁刻意接近你,应该是为了寻我的麻烦。”徐存湛慢悠悠开口,“他是太原沈家的独生子——我师父就是从沈家出来的。”
陈邻:“啊……那他和你师父岂不是亲戚?”徐存湛:“沈家三代单传,若无意外,他和我师父应该是直接血缘关系的。我师父当初离家时妻子已经怀孕,但并不清楚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
“所以他要么是我师父的孙子,要么是我师父的外孙。以沈家的财力,就算我师娘生下的是个女孩,也能做主招赘,孩子姓沈也很正常。”
陈邻愣了愣:“那沈春岁怎么一点也不认识你呀?你师父可能是他的外公或者爷爷唉……”
徐存湛:“哦,因为我师父当初出家,是抛妻弃子跑去出家的。”
陈邻:“……”
徐存湛补充:“他妻子当时还怀着身孕。他突然有感于天地,悟道入道,直接离家上了暮白山,从此再也没有回过太原。所以我才说不清楚他妻子生下来的孩子是男是女。”
“暮白山内门弟子不准婚嫁,他入内门便是自断尘缘。”
陈邻:“他家里人就没有来暮白山找过他吗?”
徐存湛摊开手:“不知道,这都快百年前的事情了,我也是听我师兄说的。刚开始沈春岁说他姓沈,又从太原来,我就觉得有可能是那个沈家人。”
“后面看他反应,便确定了。他应当是知道我师父是谁,所以才格外注意我。”
陈邻沉默了一下,然后小口的叹气。
“徐道长也是内门弟子啊——”
徐存湛点头。
陈邻:“你也不打算婚嫁的吗?”
徐存湛眼眸一转,目光投向陈邻,陈邻倏忽惊觉这个问题的过界,连忙转移话题:“我就随口一问……”
徐存湛:“没有那个打算,因为我活不到那时候。”
陈邻愣住,原本找好的话题也因此而卡住。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沈春岁的话再度出现在陈邻脑海中,她脑子一热,问话脱口而出:“是因为潜潭尊者吗?”
话一说出口,陈邻立时就后悔了。
她情绪上头的时候总会说许多让自己后悔的话,所以在平时才努力克制自己,每句话出口之前都要求自己打个腹稿,不要说出任何伤害别人的话最好。
话语是无形的,可它伤人也最痛。陈邻深知这个道理,才希望自己说话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徐存湛眨了眨眼:“沈春岁和你说的?”
陈邻小幅度点头,手背在身后,有些尴尬的搅着自己衣袖口。
徐存湛一挺腰,翻身从椅子上起来,慢悠悠走到陈邻面前。两人离得近了,徐存湛完全挡住了光,不管是屋子里的烛火还是窗外的月光,都无法透过他宽阔肩背。
可他人站在逆光的地方,却一点也不昏暗。他雪白的长发,长而密的雪白眼睫下,赤金瞳如宝石般熠熠生辉。
“要我说是这样呢?”
陈邻张了张嘴,暗色中舌钉那点光又很显眼,衬得她嘴唇柔软。她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徐存湛的手,主动靠近徐存湛——徐存湛能感觉到陈邻很紧张,手心有些濡湿,神色愧疚——
她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想你年纪轻轻的就死。”
“要不然你别当问罪人了,你……你跟我回家吧?虽然我老家那边律法很严……但我很有钱的,我攒了很多零花钱,可以买个无人岛养你……”
说到后面,陈邻声音越来越小。不是因为害羞,而只是单纯的羞愧。
因为在沈春岁嘴里,问罪人似乎是个非常重要的职责,问罪人去赴死就可以避免很多人死。
可是陈邻有私心,她舍不得徐存湛死。尽管徐存湛脾气又坏又没有公德心,但陈邻还是挺喜欢徐存湛的。她心里升起这个念头,又觉得愧疚,感觉自己就像是那个在电车游戏里为了救自己朋友而把另外一条轨道上的人全部压死的坏蛋。
虽然愧疚,但陈邻还是想让徐存湛活着。
说完那句话,她紧张得要命,心跳快要跳上喉咙口,抬眼上目线望着徐存湛。徐存湛弯腰凑近她,雪白的头发从他肩头,顺应重力往下垂落,他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陈邻。
忽然——
他的手从陈邻掌心抽走。
像是一阵风从陈邻面前吹过去,她眼前顿时空下来。月光又照到陈邻面前,烛光摇晃,她满脸茫然。
徐存湛呢?
刚刚还站在她面前,那么大一个徐存湛呢?
徐存湛在屋顶。
他躺在硌人的瓦片上,抬头就看见月亮,心跳得很快,还有点浑身发热。虽然平时徐存湛的体温就比平常人要更高,但他感觉自己现在好像比平时更热,如果有鸡蛋的话,随便打个蛋在他脸上,说不定真的就能烤熟。
徐存湛开始不停的眨眼睛。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眨眼睛,总觉得这样就能舒缓自己的心跳频率。
躺着也热,坐起来也热,徐存湛一翻身,单手捂住自己的脸,另外一只手用力锤了下屋顶。
随着咔咔几声响,屋顶被徐存湛锤出一个破洞,瓦片稀里哗啦掉下去,砸到底下在睡觉的明园。明园一下子惊醒,翻身正要骂人,一抬头就看见徐存湛从破洞里探出脑袋,压着唇角面无表情的望着他。
月光下,徐存湛的脸红得像颗番茄。
明园悚然一惊,顿时也顾不上自己半夜被砸醒的起床气,喊了句:“你弊火灵根又发作了?”
徐存湛眨了眨眼,脑袋缩回去,只留给明园一个空荡荡灌风的屋顶破洞。明园担心他出事,也不追究自己屋顶被砸破的事情了,连忙跑上屋顶。
修道之人爬屋顶简单得就像吃饭喝水,明园刚爬上去就看见徐存湛盘腿坐在屋脊上风最大的地方吹风。
他不只是脸红,连脖颈都是红的。
明园吓了一跳:“哇,怎么这么红?很严重吗?虽然没啥实质性的帮助,但我愿意给你念个清心咒……”
徐存湛摸了摸自己的脸:“我的脸很红吗?”
明园点头:“像煮熟的螃蟹。”
徐存湛也摸到自己的脸很烫了。他深呼吸,但没什么用,心跳还是很快,快得他手脚有点发软。!
第85章
南诏国都城入口。
沈春岁独自一人失魂落魄的走在野外,脸上还带着一些青紫的伤口。徐存湛动手倒也没有专挑着他的脸打——徐存湛打人主要讲究一个雨露均沾,身上和脸上都打。
所以沈春岁不仅脸肿了,嘴角也被打破了,稍微做点表情,整张脸都痛。
但此时此刻,沈春岁对自己身上的痛苦已经麻木了。比起肉/体上的痛苦,更打击他的是他和徐存湛之间的差距。
沈春岁一直都知道徐存湛很强。但他总将徐存湛很强这件事情归结于徐存湛修行十分刻苦这个理由上;所以沈春岁预想的徐存湛的力量,尽管很强,但应该是有限的强。
他或许打不过,单若全力反击,无论如何也该是有来有回打上几招才对。
直到昨天晚上,翻进他窗户的徐存湛扔给沈春岁一把剑。也不知道徐存湛是从哪里找来的剑,剑身雪亮,剑刃锋锐,落地时发出一阵轻微的剑鸣声。
居然是把不错的好剑。
那时候坐在床边面色扭曲的沈春岁,还没能立刻理解到徐存湛的意思,所以正警惕不解的望着徐存湛。他甚至短暂怀疑了一下那把剑是不是徐存湛从什么地方偷出来,想要嫁祸给自己的。
但徐存湛只是弓着背蹲在窗台上,微微一抬下巴,笑意浅浅:“拿剑,与我比一场。”
沈春岁警惕:“你什么意思?”
徐存湛:“字面上的意思,我要把你打出去。”
沈春岁一愣,反应过来,额角青筋跳了跳,气笑:“你一个暮白山精心培养出来的问罪人,和我这个普通的凡间公子哥比剑,会不会也太欺负人了?”
徐存湛点头,眼眸弯起,长眼睫在白皮肤上投落一片扇子似的阴影,声音轻快。
“对啊,欺负的就是你,不行吗?”
“只准你大晚上去吓陈姑娘,就不准我大晚上的来吓你?”
“胡说八道!”沈春岁怒斥,“我哪里有去吓陈姑娘?你若是只想欺负我,直说就是,拿陈姑娘做什么挡箭牌!”
徐存湛颇有些惊奇的看着沈春岁。
他是个聪明的人,聪明过了头,所以总能轻易看出其他人的真实想法。徐存湛发现沈春岁居然真的不觉得自己吓到了陈邻。
这让徐存湛很费解——因为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讨人厌的了。
陈姑娘那么弱,像瓷器,铃兰花,冬末清晨化得只剩下很薄一层的冰面。因为很脆弱,所以才要小心对待,要谨慎揣摩她的承受能力,要注意不能让那双漂亮的杏仁眼里露出惊慌神色。
对待自己上心的弱者,理应如此费尽心思小心谨慎才对。
这种徐存湛都明白的道理,沈春岁好像并不明白。
在发觉了这点后,徐存湛忽然心情大好。他脸上笑容灿烂起来,抬手活动自己手腕,关节转动发出咔咔声。
“你愿意这么想的话,那就这么想吧。”徐存湛说完,也没拔剑,甚至没有用上灵力,就这样冲向了沈春岁。
沈春岁意识到他好似要来真的,慌忙起身捡起地上那把剑,拔剑的同时往里面注入灵气,剑意尖锐倾泻而出。他也憋着一口气,明知自己应该打不过徐存湛,但也要打一下。
他想徐存湛再强,总归是自己也能触碰到的界线。
直到真的交上手——那少年不用剑也不念咒,一拳打散了沈春岁的剑意,随后那拳头又砸到沈春岁鼻梁骨,打得他仰面倒飞出去。
在这次正式交手之前,沈春岁对徐存湛所有的认知,仅限于那位传说中的——暮白山的问罪人——暮白山老祖最后的关门弟子,天赋异禀,很年轻,和他年纪相仿。
因为家里的情况复杂,沈春岁总是对暮白山多关注几分。他天赋很好,若是要去暮白山求道,入门并不困难;可偏偏沈春岁不去。
他总觉得自己不能走那个男人的老路,自己在人间也应该变成很强的人。就算是那个男人的得意弟子,也未必就有那么厉害。
直到这次交手。
沈春岁意识到徐存湛就是有这么厉害。非要形容两人实力差距的话,就相当于沈春岁原本是个进士,但他觉得自己只考到了进士是因为自己读书不够努力,而不是自己考不到更高的名次。
而徐存湛在沈春岁的臆想中,顶多也就是个状元。虽然比他强,但只要他努力了,又不是够不到。
等两人一交手,沈春岁挨了顿毫无还手之力的毒打——他才意识到,徐存湛这哪里是什么状元?
这他妈的是个皇帝。
谁家秀才和皇帝比啊?
意识到这点后,沈春岁彻底心灰意冷了。他走在城外荒郊野岭之中,感觉自己就像一具麻木的行尸走肉。
他想徐存湛只是个最小的弟子,就这么强,那他师兄该有多厉害?那个男人又该有多厉害?
沈春岁满脑子都被失败感填充,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头顶,不知道何时飞来了一只乌鸦。那只乌鸦在空中盘旋,红色眼珠倒映出沈春岁发顶。
忽然,乌鸦一个俯冲,悄无声息撞上沈春岁后脑勺。在撞上去的瞬间,乌鸦化作一股黑色气雾,安静的融进沈春岁脖颈之中。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甚至就连被撞的沈春岁本人都没有丝毫察觉,仍旧失魂落魄走在荒野之中。
*
第二天吃早午饭的时候,陈邻没有在饭桌上看见徐存湛。
她左顾右盼,咬着筷子把整个客栈大厅都扫视了一遍,但就是没有找到徐存湛的影子。
商枝的手在陈邻眼前挥了挥:“你在找什么呢?”
陈邻回神,连忙低头扒了口饭:“没什么。”
总不能说自己是在找徐存湛。说实话,到现在陈邻都搞不明白昨天晚上徐存湛那个反应,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到底是答应自己了还是不打算答应?就算要拒绝自己,也该给句准话,人直接消失了算怎么回事?
想着想着,陈邻不自觉皱起眉,愤愤咬着筷子。
商枝眼珠打转,悄悄在饭桌底下踢了踢昭昭。昭昭当即炸毛:“你踢我干什么?!”
商枝冲她挤了下眼睛。昭昭眉头一皱,没理解商枝的意思,毫不客气的回怼:“你对我抛什么媚眼?恶心死了!”
商枝:“……”
商枝干咳一声,无视站起来的昭昭,假装不经意的提到:“莲光今天没有下来吃饭呢。”
虽然徐存湛平时根本不吃饭。
但他每每到了要吃早午饭的时候,总会十分准时的出现在餐桌上。之前每天都来,今天突然不来,就显得格外突兀。
陈邻表面上还在若无其事的吃饭,暗地里却悄悄竖起耳朵。昭昭:“可能就是不想来了呗,你好奇的话怎么不直接去问存湛?”
商枝:“……”
明园咽下嘴里的素菜,慢吞吞开口:“他弊火灵根发作,昨天烧得都快熟了,今天不想出来也很正常。”
商枝一愣,立刻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做什么。
“他弊火灵根发作了?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明园摊了摊手,神色无奈,“弊火灵根稀少至极,就连留下的记载也寥寥无几,我连他那个灵根为什么发作都不清楚。”
吃完饭,陈邻回房。她打开窗户往对窗看了眼,对窗的房间依旧没人——陈邻去找店小二借了梯子,爬上屋顶。
屋顶有人,但不是徐存湛,而是两个泥瓦匠,正提着小桶在修屋顶。陈邻不想打扰她们,自己又提着裙子顺梯爬下去了。
她去那个种着芭蕉树的小院子里转了一圈。
今天也是晴天,太阳特别好,那颗芭蕉树被晒得暖洋洋,宽厚的叶片泛着幽绿。陈邻绕着那颗芭蕉树转来转去,一会儿L走到太阳光里,一会儿L又绕回太阳光照不到的回廊底下。
整个小院子都被陈邻翻了一遍,还是没找到徐存湛的影子。她找累了,在台阶上坐下,鹅黄裙角布料堆叠在台阶上。
这时店小二从大厅那边跑过来,招呼陈邻:“陈姑娘!祭司大人要见您!”
陈邻眼睛一亮,拎起裙子起身——肩膀上忽然搭了一只手,她吓得抖了抖肩膀,又意识到什么,侧过脸去,果然看见徐存湛站在自己身后。
他的脸好像确实是要比平时更红一点。
陈邻侧着脸仔细看他,太阳光底下徐存湛的脸格外清晰,所以脸红的时候也特别明显。他眼睫微微往下低,赤金色的眼瞳瞥了眼陈邻。
陈邻立刻把脑袋转回去,不再看徐存湛,大步往外走,还不忘单手提一下自己的裙角。
饭厅里已经有一队身着铠甲的护卫——她们驱散了周围无关紧要的食客,呈保护姿态环绕着一张饭桌。之前见过陈邻与徐存湛的那位女祭司便坐在那张饭桌上。
她望向走到自己面前的陈邻,脸上露出一个很浅的微笑:“陈姑娘,好久不见。”
“关于半个月前你想要打听的事情,我为你带来了女王陛下的回复。”
“陛下说她愿意见你,但是要等女娲娘娘的生日庆典结束之后再见。女娲娘娘的诞辰是南诏国上下共乐的大日子,陛下将在当日随女娲庙的祭司们一起站在花车上游街,为南诏子民祈福。”
“等到庆典结束,第二日清晨,我将带人来接陈姑娘入宫,觐见陛下。”
大祭司只是来转达南诏女王的意愿,换个更通俗更容易让中原人理解的话来说——她是来传圣旨的。传完话后大祭司便离开客栈,临走前还非常热情的跟陈邻说可以来参加今天晚上的游街庆典。
会很热闹,有许多中原见不到的东西。
大祭司带着士兵们离开,陈邻转身正要问徐存湛今天晚上要不要出去玩——她就转个头的功夫,徐存湛一下子就不见了。陈邻愣住,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身侧。
她犹豫了一下,问旁边的店小二:“我是一个人来的吗?”
店小二:“不,你和徐道长一起来的。”
陈邻迷惑:“那徐道长人呢?”
店小二露出比陈邻更迷惑的表情:“这我也不知道啊。”
徐存湛也没跑远。他只是翻到了房梁上蹲着,安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垂眼持续盯着陈邻——这很不对劲,从整天陈邻问他要不要跟她回家开始,徐存湛就一直心跳得特别快。
他在客栈屋顶上吹了一夜的风,好不容易心跳声平静下来。等到早上陈邻一出现,徐存湛就又听见自己心跳声咕咚咕咚乱撞,浑身冒热气。
也不是弊火灵根发作,但就是躁得慌。
徐存湛伸手摁住自己胸口,心跳声隔着肋骨撞在他掌心。他觉得自己现在太奇怪了,有一种很陌生的东西在身体里乱窜。
而且那乱窜的东西,似乎并不是坠入爱河的人们常说的‘情绪’之类的存在。那好像是一种实质化的存在,是徐存湛暂时不能理解的东西。
他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摸到那枚朱红印。他的脸本来就烫,但那枚印子却更烫,徐存湛手指刚摸上去时,自己都觉得有些烫手。
总不可能是生病了吧?
快要入夜的时候,整个都城都陷入了狂欢。陈邻站在客栈走廊往外看,外面街道灯火通明,接近十米高的巨大花灯造型精巧,处处都有奏乐声——笛子,小鼓,还有一些陈邻不太认得出来的乐器。
昭昭换了新裙子,高高兴兴推门出来,结果撞见陈邻趴在栏杆上发呆。她觉得困惑,走过去戳了下陈邻的腰:“你站在这干什么?”
陈邻被戳了,没什么反应,慢半拍回头,看见昭昭。灯火映照下,小殿下那张招人的脸越发狐媚动人,眼角眉梢都写着我最漂亮四个大字。
她叹气,又把脸转回去,望着那些热闹的街道,低声:“看热闹啊。”
昭昭:“你站在这看热闹能有什么意思?下去玩呗!不是说明天那个什么女王就要见你吗?”
“等问到了你想问的,到时候不就要离开南诏了?鬼知道这一走还能不能再回来,当然要趁着能玩的时候好好去玩啊!”
陈邻纠结了一会儿L,脸上表情很快又变回没什么表情的恹恹模样。
她摆手:“算了,你去玩吧,我没心情,我就站这看看风景也挺好。”
昭昭皱眉,目光将她上下扫视,忽然顿悟:“懂了,你为情所困。”
陈邻摆手动作凝固住。
她扭过脸看向昭昭,昭昭一抬下巴,得意:“哈!我说对了吧?”
陈邻叹气:“对对对,好了你去玩吧,别管我了,让我一个人静静。”
昭昭直接挽过陈邻胳膊,拖着她往外走,脚步轻快,步子又跨得大,丝毫没有给陈邻挣脱的机会。
“为情所困的时候更要多出去走走了!说不定出去走一圈,就又邂逅新的感情了呢?”
陈邻:“……”
不,并不是很想邂逅新的感情。光是徐存湛就已经够她烦的了,还来新的,她是穿越又不是来异世界进货男朋友的!
但昭昭兴致很高,就连后脑勺飘扬的头发丝儿L都写着‘好想出去玩儿L好想出去玩儿L’。陈邻不擅长扫人兴致,所以被昭昭拖着走了一段距离之后,她还是主动小跑着跟上昭昭,与她一同出门。
“话说回来,我怎么没有看见商枝和明园大师呢?”
“大师?”昭昭习惯性出口不逊,“那个秃驴,算什么大师啊!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存湛不是也不在吗?说不定他们三个一起出门了吧,他们三不是青梅竹马吗?一起出门也很正常……哼!要我说那个秃驴最烦人了,之前还老是用他那个收妖钵吓我,他肯定也吓你了吧?啧啧,说什么要把你的魂魄超度了送你去转世之类的——”
陈邻:“……”
“这倒没有。”
昭昭一愣,炸毛,耳朵毛全都炸开了,尖声嚷嚷:“那个死秃驴!凭什么只吓我一个人?我要回去告诉我父王!扒了……”
她声音太大,引来路人侧目。陈邻连忙捂住昭昭的嘴,转头对无辜路人们露出歉意的表情。
被捂住了嘴的昭昭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拟声词,虽然听不清楚,但能从她的眼神中感觉到她骂得很脏。
“好了好了,你不是出来玩的吗?老是想明园大……想让自己不高兴的人,那不是破坏自己的兴致吗?”陈邻压低声音努力的哄狐狸。
昭昭想了想,觉得陈邻说得也有些道理。
她扒开陈邻捂着自己嘴巴的手,发出一声冷哼。这时一连串吹打声接近,陈邻回头,看见一队吹着笛子抬着花车的乐队边游行边向她们靠近。
花车距离她们已经很近,陈邻拉着昭昭的手下意识想回避。但是旁边的本地人反应更快,欢呼着加入了游行的队伍;人流拥挤,陈邻才想后退,就被身后的人挤着向前,又推回游行队伍里。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陈邻被挤得东倒西歪,全靠着四周的人同时在挤才维持住了自己的平衡。而就在拥挤之中,她原本抓在手心里的,昭昭的手腕,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
陈邻目瞪口呆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心,再抬头,目光所及全是人头攒动。此刻分明还未入夏,但因为人群太急太密,空气已然燥热得和夏天没什么区别。
南诏国本土人的服饰大多颜色鲜亮,银饰叮叮当当的声音混合在花车乐手的表演声里,期间还夹杂群众的歌声。陈邻也听不明白她们在唱什么,只能感觉到那歌声调子古朴悠长,宛如某些古老祭祀的前奏吟唱。
花车上有人喊了一句祝词,众人欢呼,喧嚣声震耳欲聋。在欢呼声中,有人将花篮往天上抛去,里面装着的花瓣全部在夜色中飞扬,又被夜风吹散,夜风里有花香气,随热浪浮动。
陈邻只是仰起头往天上看,便有许多花瓣落到她脸上。有几片花瓣落到了陈邻的眼睫上,她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感觉到那些花瓣轻柔的从自己脸颊上滚落下去。
人群还是挤,陈邻闭上眼睛的时候肩膀被人撞了下,踉跄着往旁边摔。她慌了一瞬,害怕自己在人群里跌倒,下意识伸手去抓旁边的人——本以为会随便抓到无辜路人的衣服或者别的什么——
在人群欢呼声中,陈邻抓住了某个人的手。她的心脏还因为刚才那一跌,吓得跳动频率很快,只是感觉自己抓住的那只手有些粗糙,掌心温度也高得吓人。
她在一片嘈杂声音里抬头,先看见南诏本地人独有的颜色鲜艳的明蓝衣裳下摆,但再往上看——少年白色赤金瞳,眉心一点赤红朱砂印,秀丽若一尊观音像,就连微微上翘看起来仿若在笑的唇角,也显得如此悲悯。
徐存湛平时总是高马尾,或者直接散发。
但今天晚上他的头发编了小辫子,一条红色编绳从他额头上绕过去,缠进白色编绳里。
他垂着眼睫,莲花眼,漂亮得不像话的内眼角也投落一片眼睫的阴影。
“你怎么敢跟着那只蠢狐狸出来?”徐存湛把陈邻拉起来,拽近自己身侧,语气一如既往轻快,又隐约带点阴阳怪气的嘲讽。
原本很拥挤的人群,在靠近徐存湛之前就好像变得不拥挤了。陈邻贴着徐存湛,莫名感觉四周的空气都不那么挤和热了。
她小声嘀咕:“我不知道会有这么多人。”
徐存湛:“这是南诏国的国庆日,只要还有一口气吊着没死的,爬都会爬出来参加。”
陈邻自认为动作隐晦的侧过脸瞥了眼徐存湛。从他额头上那根红色编绳,再到缀了银铃铛的发辫。
她有些好奇,忍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换了这身衣服啊?就是,南诏人的衣服。你的道袍呢?木剑呢?”
徐存湛回答:“木剑和道袍自然是收起来了。店小二说他们游街的队伍里缺个人,让我过来顶数,所以就换了衣服。”
从徐存湛口中得到的答案太简单,简单得陈邻都愣了下。
陈邻:“就这样?”
徐存湛:“就这样。”
陈邻感到些许不可思议:“因为店小二拜托你这样做,所以你就来了?我还以为你和商枝他们出去玩儿L了……”
徐存湛撇了撇嘴角:“我不喜欢和人一起出去。”
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徐存湛想随便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和商枝明园待在一起的话,他们又会对徐存湛的情况追问个不停。虽然知道这二人都是出自于好意,但徐存湛还是会烦。
他就想和一群不认识他也不关心他的人待着。
所有人都在狂欢,庆祝女娲娘娘过生日。不会有人去猜那个慢吞吞跟在花车旁边的漂亮少年在想什么,也不会去苦恼少年仰头看着天空时是在发呆还是在看半空中坠落下来的花瓣。
有人挤过来,还没来得及靠近陈邻,就被徐存湛推开。他在人群里简直如鱼得水,像一头冲进沙丁鱼群里的大鲨鱼,轻松给陈邻开辟出一小片不用被挤来挤去的安全空间。
“走吧,我送你回客栈。”徐存湛看了眼还在狂欢的人群,手搭上陈邻肩膀,虚虚揽着她。
陈邻回头看了眼人群,有些不放心:“可是昭昭……”
徐存湛:“有空担心别人的话,不如多担心自己。今天要不是我刚好也混在花车队伍里,陈姑娘这会儿L就已经被踩成泥巴了吧?”
陈邻噤声,上目线悄悄瞥向徐存湛:徐存湛表情没变,仍旧是嘴角微微上翘的模样,只是眼睛不笑。!
第86章
她察觉出来徐存湛有点不高兴。
为什么呢?因为自己没有第一时间关心自己的安危?因为自己没有和他打声招呼就跟着昭昭到处乱跑?
陈邻背着手,手指慢吞吞卷着袖口,眼睫往下落,视线盯着地面。她说:“徐道长总是这样说我,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昨天不是弊火灵根发作烧得很厉害吗?今天也自己跑出来了。”
她声音不大,小声抱怨,声音黏糊糊像一把青菜在锅里炒得过了头,绿叶子都要炒糊了。周围欢呼声那么吵,本该轻易盖过陈邻的嘀咕声,可偏偏徐存湛耳朵尖,一下子在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里面抓出陈邻的声音。
他一皱眉:“谁和你说我弊火灵根发作了?”
徐存湛没有刻意的提高声音,周围一吵,很快就把他的声音给淹过去了。陈邻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只隐约听见他好像说话了——她有点不确定,抬头看向徐存湛。
陈邻:“你刚刚说话了?”
徐存湛:“我……”
花车那边敲起了大鼓,鼓声浑厚悠长。随着鼓声一起响起的还有欢呼声,瞬息间将徐存湛的声音完全盖过。陈邻什么也没听见,耳朵被鼓声和其他人的声音震得嗡嗡响。
她抬头往花车上看了一眼,才发现花车的大鼓上不知何时已经站上去两名少女,脚踩鼓点,神色肃穆。旁边随行的人将花朵往天上抛去,半空中有荧光闪烁,随着花朵一起落下。
徐存湛抬手遮在陈邻头上,为她挡了挡,另外一只手拉着她手腕,往人群外走。
之前陈邻独自一人呆在人群里时,感觉人群就像沼泽一样。她只要走进去就会被吸住双腿,然后寸步难行。但是此刻被徐存湛拉着手腕,四周拥挤人群却也变得没有那么难以挣脱了。
徐存湛对这里的街道似乎很熟悉,至少是远超过陈邻预期的熟悉。他带着陈邻挤出人群,拐离主干道,走上了一条小路。
那条小路没什么人,连两边的房屋都很少。路边生长着茂盛的野生杜鹃花,花瓣晒着月光,颜色娇妍。
鼓乐声被抛得很远,偶尔被夜色中的风吹过来,和四周虫子此起彼伏的鸣叫声重叠。陈邻回头往鼓声方向看了眼,只能看见一排灯火通明,像是热闹的银河奔流而过。
她想起徐存湛刚刚说了话,但是自己没有听清楚。陈邻又转头看向徐存湛:“你刚刚要和我说什么?”
徐存湛还牵着她的手。
两人目光接触时,他弧度不大明显的挑了下眉:“谁和你说我弊火灵根发作的?”
陈邻:“明园说的。”
“啧。”徐存湛咂舌,回答,“他搞错了。”
陈邻:“明园说昨天晚上,看见你浑身都烧得发红……你昨天突然跑掉,也是因为弊火灵根发作了吗?”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陈邻想不到徐存湛还有什么理由要扔下自己突然消失。其实不止昨天晚上,今天白天的时候也是——总不会是弊火灵根的余威到白天还没消散?
她有些担心,眼眸望着徐存湛,长睫毛下是落着月光的明亮眼瞳。
徐存湛沉默了片刻,又重申:“……他弄错了,不是弊火灵根。”
陈邻被他这个回答弄得有些糊涂:“不是弊火灵根?可是明园说他看见……”
“真的不是因为弊火灵根。”徐存湛松开陈邻的手,人转了过去,背对着陈邻。
“行了,你快回客栈去吧。明天不是还要去见那个女王吗?别到时候又睡到中午。”
陈邻抬头也只能看见徐存湛的后脑勺。她总觉得徐存湛在说这句话时,语气有些微妙。只是陈邻自己品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微妙,只好挠了挠自己后脑勺,答应着说好。
点完头后她转身就要走,但是转过身去看着来路,陈邻沉默片刻。她又转回去,扯了扯徐存湛衣角:“我不认路。”
徐存湛回头看她,月光照着他那张脸,陈邻感觉徐存湛的表情也有点微妙。说不上来是哪里微妙,明明还是和平时一样漂亮的脸,但是眼眸表达的情绪,嘴角的弧度,都和平时大不相同。
陈邻犹豫了一下,原本抓着徐存湛衣角的手松开。
她道:“你给我指个路吧,我方向感挺好的,知道路的话,自己也能走回去。”
徐存湛脸上那点微妙的表情霎时收敛起来。
他牵了陈邻的手,手指穿过去十指相扣,语气和平时无异,“算了,我送你回去。”“免得你路上又出什么事。”
陈邻被徐存湛拉着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路上。回去的时候徐存湛没有走原路,而是挑了另外一条没什么人的小路,大概是真的不想再被人群挤来挤去。
其实陈邻挺想和他说说话的,因为一路上不说话只是干走路的话,真的很闷又莫名让人感觉到尴尬。但是想到刚刚徐存湛跟她说话时微妙的语气,微妙的表情。
陈邻原本都涌到了嗓子眼的话,又自己咽下去了。总觉得这个节骨眼上,不管挑什么话题开口,都有些奇怪。
她垂眼时目光落到两人相握的手上——春末的夜晚还是有点冷,但是徐存湛的手确很温暖。陈邻忍不住想徐存湛那天晚上为什么跑掉了。
是因为自己让他别当问罪人了,跟自己走吗?
徐存湛是怎么想的呢?他想和自己一起回家吗?还是更想留在这个世界,继续做暮白山的问罪人呢?
其实陈邻不太能想象徐存湛和自己身处一个世界的样子。他在这个世界残酷的生存法则下长大,即使本性不坏,性格里也天然带着残忍和暴戾的一部分——徐存湛的残忍是非常原始的残忍,是丛林世界里弱肉强食打不过就会死的残忍。
和陈邻从小生活的法治社会完全是两个极端。
也许徐存湛并不喜欢自己那个世界呢?
胡思乱想间,两人走到了客栈后门。因为今天晚上有庆典,客栈里虽然点了灯,却一个人都没有,店小二店主甚至连住宿的几个客人们,全部都出门了。
陈邻抬头看见客栈门,松了口气:“你送我到这里就可以……”
徐存湛没松手,拉着陈邻往里走。陈邻不明所以,但也将没说完的话咽下去,小跑着跟着徐存湛的步伐。
徐存湛走得有点快,陈邻要跟上略有困难。两人穿过庭院里那颗芭蕉树,徐存湛最后在回廊的拐角处停下了脚步。
陈邻本来在全心全意小跑着追逐徐存湛脚步。徐存湛猝不及防停下,她一头撞上去,撞得鼻子和额头都泛酸——虽然不至于特别痛,但眼眶还是冒出一点生理性的眼泪花,浸湿眼睫。
她茫然抬头看向徐存湛,有些疑惑于徐存湛为什么会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廊没有点灯,斜卷的屋檐遮蔽了月光,徐存湛整张脸都被昏暗笼罩,神色晦暗不明,唯独眼瞳和发色,因为是浅色,所以在昏暗光线中也很显眼。
直到这个时候,徐存湛都还没松开陈邻的手,仍旧是十指相扣的姿态。虽然他站在一片昏暗中,但陈邻能很清楚的感觉到徐存湛在注视自己。
她犹豫了一下,试探性的问:“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徐存湛:“有。”
陈邻微微张开唇,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的气音,望着徐存湛。她神色里有明显的困惑,在等徐存湛说话,长耳坠垂在她脸颊边,银链子与小珍珠的光辉在少女清瘦的下颚线边滚动。
徐存湛借暗色掩饰情绪,声音轻轻的问:“你昨天说要我别当问罪人了,跟你走。”
陈邻眨了下眼。然后她很快反应过来徐存湛在说哪件事——少女雪润的脸颊迅速泛起红,那点浅而柔和的红从她脸颊一路铺陈到耳廓,全然落入修道者出色的视觉中,一览无余。
“我是这样说过。”停顿了一下话头,陈邻害怕自己的语气会增加误会,连忙补充,“那句话到现在也还算数。”
虽然那天她说完之后,徐存湛就跑掉了。但是陈邻自己却想了半夜。
思来想去,陈邻觉得这个计划是可行的。她都能穿越到这个世界来,那么徐存湛肯定也可以穿越到她的世界去。
家里凭空多出一个人,到时候得给徐存湛补办身份证。陈邻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妈妈交代自己出去体育馆玩一趟,回来就给她带了个年轻黑户小伙——
但反正她都把人带回去了,陈法官总不会把她和徐存湛都给扫地出门吧?
徐存湛要是能适应现代社会最好。如果适应不了,待在家里当个宅男也行,想打架了陈邻可以给他买最新的3D游戏机,Steam仓库给他扫一仓库游戏,保证能让他打到五十岁都还打不完。
要是实在想御剑飞行练练法术,国内监控发达有点困难,那不是还有国外无人岛吗?
办法总比困难多。
把自己那天躺在床上想了很久的各种办法,在这短短两二秒内又重新在脑海中拉出来想了一遍。
陈邻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可行,所以又重新自信满满看向徐存湛。恰好此时徐存湛往前一步凑近她,两人鞋尖相抵,徐存湛弯了腰。
太近,以至于即使四面光线昏暗,陈邻也能看清楚徐存湛那张漂亮的脸。
在他迈出那一步并弯腰的瞬间,整个过程约莫不到两秒。
徐存湛调整了自己脸上的表情。把那点微妙的,理所当然的,不客气的,带着明晃晃侵略感的进攻性全部收敛起来,眉骨下压,眼睫半垂,连嘴巴也微微抿着,牙齿咬着下唇,唇珠投落一片阴影。
月亮偏移了一点位置,有些许月光落进来,照在徐存湛背上,照得他那头雪白长发闪闪发亮。
那点亮光,少年低落委屈的表情,晃得陈邻头晕,无意识后退,一只手扶住了墙壁,另外一只手却还被徐存湛抓着——其实她那只手也在后退,只是徐存湛抓得太紧,陈邻没能退成功而已。
徐存湛只咬了一下嘴唇。
这个表情他上一次看见,还是他内门师侄养的那条蠢狗。每次那只狗只要露出类似的神情,总会有人忍不住给它投喂。
学以致用。
而且学习能力和记忆力同样出色。
“如果我跟你走的话,我就要放弃自己的师门,朋友,熟悉的环境——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吧?植物要在适宜的环境生长。”
徐存湛说话时,眼眸注视着陈邻。他的眼睛好似宝石一样熠熠生辉,雪白色的浓密眼睫又长又翘,比陈邻一个女孩子的眼睫毛都还长。
陈邻被他的眼睫毛闪得脑子发晕,有点呼吸困难。
她一直知道徐存湛好看。但不知道徐存湛凑近了盯着人说话,既不阴阳怪气也不嘲讽人的时候,能这么好看。
晕乎了一会儿L,陈邻磕磕绊绊的开口:“对,对不起?”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只是因为徐存湛露出了很可怜的表情,所以陈邻不自觉就有点慌了——她被徐存湛那张脸迷得不轻,忘记了那张秀气的观音脸底下是一米八多胳膊快比她小腿粗的剑修身子,也忘了面前这人是暮白山杀人不眨眼的剑疯子。
她就是觉得——
徐存湛好可怜。
徐存湛把自己那张可怜的脸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贴着陈邻的脸。他的脸比陈邻的脸更烫,身上也烫,就连与陈邻十指相扣的手都灼热烫人。
少年同样滚烫的唇凑近陈邻耳边:“不过没关系,我说过的——我喜欢陈姑娘。”
“我不是陈姑娘这样狠心的人,所以我愿意为了陈姑娘抛弃一切,去你的世界。但我该以什么身份去呢?陈姑娘总不会还想把我带回家,然后跟你的朋友们说这是我在异世界交到的朋友吧?”
他说话时,唇瓣张合,碰到陈邻耳朵上的耳坠。
热气自耳坠往上,直往耳蜗里吹。
陈邻本来脑子就有点晕。被徐存湛吹了下耳朵,脑子更晕了,就像是被妲己吹了枕头风的纣王。
“不……不能说是异世界交到的朋友,会被送去精神病院的。”脑子晕乎乎的陈邻睁大眼睛,清醒发言,“到时候我就和别人说你是我远房亲戚的表弟,怎么样?当然,在我妈妈面前我是肯定要说实话的。”
她拿出没有被徐存湛握着的那只手,掰着手指细数给徐存湛听:“先让我妈妈帮你补一下户口和身份证,这在我们那个世界是很重要的东西。嗯……你想上学吗?想上的话我就给你报个学校。”
“不想上也没关系,你救过我那么多次,我养你是应该的——”
徐存湛眨了下眼。
他捕捉到某个词汇,脸上伪装出来的可怜沮丧神色凝固片刻,眼角余光轻瞥陈邻:少女竖着二根手指,正准备往第四根数,脸颊颧骨都还冒红,一副被迷得五迷二道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昏君模样。
徐存湛以前听别人说过,人身死之后,魂魄受到损伤,就会忘记一部分记忆。陈邻从寄身玩偶开始就一直念叨着要回家,因为她妈妈还在家里等她。
她好像忘记自己已经没有妈妈了。
忽然间徐存湛便没有了装可怜骗取少女怜爱的心情了。他整个人往前,弓腰低头,脑袋压在陈邻肩膀上;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打断了陈邻的话。
瘦弱的少女被压得往后退了两步,没能站稳,慌乱的抬手抓住徐存湛肩膀衣服的布料好稳住自己。
徐存湛就只是这样靠着,陈邻看不见他的表情。他一说话,热气扑上陈邻脖颈,又顺着脖颈侧,往后脖颈那片皮肤上吹,痒得陈邻直缩脖子,却又避不开徐存湛的贴贴。
他倒也没有摁着搂着陈邻,但陈邻这会儿L就是没想起来自己还能直接把徐存湛推开。
徐存湛:“你死心吧,我不会给你当什么表弟的。”
陈邻踌躇:“可是当亲弟的话,我妈不会同意的。”
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徐存湛很明显的一声咂舌。陈邻还在想这位大少爷又有哪里不满意了——徐存湛的胳膊贴上她腰,变成了抱的姿态。
徐存湛一揽陈邻的腰,陈邻就没办法站稳了。
主要还是徐存湛太高。他把陈邻往自己怀里揽,说是揽的动作,倒不如说是将个子不如自己的少女半搂半抱了起来,陈邻不得不垫脚,配合徐存湛的身高。
但还是不太站得稳,于是变成完全扑进徐存湛怀里,变成一个亲密无间的拥抱。徐存湛身上滚烫的温度隔着衣服传递过来,心跳声紧贴着陈邻胸口。
陈邻忽觉气氛有些旖旎。
徐存湛低声:“谁要当你弟弟?”
“陈姑娘,做人不能这么绝情。我抛下一切陪你跑了,按照我们这个世界的说法,这叫私奔。”
“你知道什么关系的人才会约着一起私奔吗?”
陈邻张嘴,舌头和牙齿打架,舌钉撞着牙齿,发出轻微又脆的声音。
“什……森么……嘶!”
太紧张,舌头还是被自己牙齿咬了下,陈邻痛得脸都皱起来,抓着徐存湛肩膀的手也用力,把他肩膀上那块布料抓得皱皱巴巴。
徐存湛慢悠悠回答:“相爱的人才私奔。”
“陈姑娘爱我吗?”
这句问话直白得几乎不像这个世界的人。徐存湛似乎天然缺乏‘羞耻心’这种东西——陈邻之前的猜测没有错。
徐存湛是那种有了什么欲/望,就会立刻想方设法满足自己的人。
比如杀魔。
比如杀妖。
比如他说喜欢陈邻。
他现在就开始讨要陈邻的回复了。
陈邻抿了抿唇,嘴巴里尝到一点血液的腥甜味。舌头上被咬破的地方疼得尖锐,但不会比她此刻的心绪更乱。
那一口好像没有咬在舌头上,而是咬在了陈邻的心脏上,不然陈邻很难解释自己此时此刻为什么心脏在慌乱又超速的跳动。
“我……”陈邻紧张得手心出了汗,拧着徐存湛肩膀上的衣服布料,声音迟疑含糊在嘴巴里。
徐存湛也不着急,仍旧维持着那个不太舒服的,弓腰低头的姿势,搂抱着陈邻。
呼吸间都是他衣服上带着燥意的皂角气味。
“我——喜欢徐存湛。”
说出口的瞬间,陈邻松了口气。有种一直憋在心里,原本觉得不能说的话,终于说出口了的感觉。
说完之后一身轻。
陈邻自觉事情已经解决,所以松开徐存湛被抓得皱巴巴的肩膀衣服,又拍了拍他肩膀:“你先松手吧?我脚都踮累了。”
徐存湛幽幽反问:“只是喜欢吗?我说的是爱呢。”
陈邻:“……”
莫名羞耻,但是看不见徐存湛的脸,陈邻觉得自己不能在爱意表达这件事情上输给古代人。
她深呼吸了一下,抬着脑袋,面色凝重:“我也爱——”
卡住了。
‘爱’字的音一出口,剩下的话就全部卡在了喉咙里。陈邻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栏杆柱子,舌头动了又动,那句话始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明明在家里和朋友还有妈妈说‘我爱你’都很顺利,但是到了徐存湛这边就完全卡死了,那句话就像陈邻幼儿L园念过的巴啦啦小魔仙变身咒语一样,想要让大学生大声念出这句话,不如杀了她比较好。
她的声音一下子弱了下去:“我,我觉得,喜欢——喜欢和爱!本来也是一样的意思!喜欢,喜欢就够了吧?”
徐存湛松开陈邻的腰,垂眼默不作声望着她。
陈邻被他看得心虚,不敢直视他那双眼睛,低声给自己找借口:“而且你也只说了喜欢……没有说过爱吧?”
徐存湛不说话,仍旧默默望着陈邻。
陈邻被他盯得头皮发麻,至少稍微一抬眼睫,就是少年那双漂亮的眼眸,像一只被抛下的小狗,默不作声安静的望着自己。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几缕短发被陈邻抓得翘起来,乱糟糟立着。
想到自己都愿意带徐存湛回家了——再继续纠结那二个字也没有意思。要是真的对徐存湛没有感情,她也不会半宿没睡好尽在那琢磨怎么把徐存湛带回家养起来了。
握了握拳给自己打气,陈邻有些不自然的摸了摸自己脸颊。
“那个……明天就要去见南诏女王了……你明天也要陪我去的嘛,所以今天早点休息,不要熬夜,我也要早点睡觉,就先回房间了你也是不要老是躺在屋顶上自己的房间好歹要去睡一下吧那个房间根本就没有见你进去过房间都付钱了别浪费啊嗯就是这样我爱你——”
一连串话飞快从陈邻嘴巴里冒出来,像烧开水一样咕噜咕噜灌进徐存湛耳朵里。
她说完就捂着脸飞快逃窜,一路飞奔回房间后反手砰的一声关上门。门关上了,但陈邻还是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超级快,震耳欲聋的快,快得她耳膜都嗡嗡的。
陈邻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烫得很。
她搓了搓自己的脸,走到床边——然后又踱步走到门口——再从门口走到床边。
嘎吱一声响,原本紧闭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撬开,陈邻顶着一张绯红的脸看过去,看见敲开窗户后理直气壮蹲在窗台上的徐存湛。
月光亮堂堂,徐存湛的脸红得像颗番茄。
虽然脸红得夸张,但徐存湛的表情却非常冷静,甚至冷静得有些游刃有余。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望,陈邻愣了愣:“……你在干什么?”
徐存湛:“你刚刚说你爱我。”
陈邻干咳一声,抬头看看屋顶,又低头看看地板砖。
徐存湛:“按照人间的关系,我们现在就是未婚夫妻了。”
陈邻:“……?”!
第87章
陈邻还沉浸在突然就‘未婚夫妻’的震撼中。
抛下这枚‘炸弹’的徐存湛却已经一翻身跑了,只给她留下一个呼呼灌夜风的窗户。陈邻跑到窗户边往外看,徐存湛果然又跑得无影无踪,往哪儿看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脸颊肉还在微微发烫。陈邻自言自语:“这进度是不是快得有点过头了……这个世界没有谈恋爱试用期的概念吗?”
*
南诏皇宫。
此时远处天光微亮,庆典刚刚散场,巨大的花车还停在街道上。南诏女王站在皇宫最高的城墙上,俯览整个都城。
光看外表根本看不出女王的年纪,她的外貌青春美丽,双眼却饱含岁月的沧桑,看起来仿佛是个暮年老人那样死寂。
大祭司越过重重护卫走到南诏女王身边,两手并在额头上行礼:“陛下,陈姑娘与徐道长已经到了。”
女王颔首,目光仍然注视着远方。大祭司顺着她所看的方向望过去,看见远处山线起伏间,那座巍峨的女娲庙。
大祭司:“陛下此次祈福,可有什么收获?”
女王:“还是和往年一样的结果。”
大祭司眉头一皱:“当真一点生机都没有?”
女王面无表情道:“女娲娘娘会庇佑我们的。”
“走吧,去见那位陈姑娘。”
陈邻和徐存湛被带到了另外一间偏殿。和上次他们见大祭司的地方相比,这间偏殿要更大也更奢华,就连殿外的护卫也明显比之前多了好几倍。
陈邻从坐下开始就有点紧张。
不一会儿有宫女前来通报,护卫和祭祀们簇拥着身着华服,年轻威严的美貌女人进来。她刚一进来,目光便落到了陈邻身上——女人身边的仪官斥道:“见了陛下,还不行礼?!”
女人摆了摆手,声音沉稳:“不用行礼,二位坐吧。”
“其他人退下,这里只需要留下我与大祭司就可以了。”
其余护卫们没有丝毫犹豫,躬身行礼后有序退下,铁甲随着她们的行动而轻轻相撞,发出一连串细微又清脆的声音。偏殿里很快便空旷下来,女王在陈邻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大祭司侍立于她身后。
女王的目光让陈邻生出一种被中学教导主任注视的感觉。
她莫名的更紧张了,挺直脊背。
南诏女王:“我已经听大祭司说过了你们的来意。关于传说中的万千生魂归处,酆都——我确实知道一些事情。但你们需先说出你们为什么要找酆都,等我听完你们的原因后,再决定要不要告诉你们线索。”
她刚说完这句话,陈邻生怕徐存湛下一句就是‘哪来这么多废话’——她迅速压住徐存湛搭在桌子边上的手,开口:“我们找酆都,是为了转魂丹。”
“如您所见,我现在的身体只是一具灵偶,而真正的肉/身目前正在沉睡之中。”
南诏女王目光上下扫视了一下陈邻,微微颔首:“转魂丹有令肉魂归一的神效,所以陈姑娘你是为了复活自己,才想去酆都找转魂丹的?”
陈邻点头。
南诏女王:“冒昧问一句,陈姑娘你是怎么死的?”
陈邻愣了下,旁边徐存湛慢吞吞接过话头:“我追杀一名邪修,失手误杀了陈姑娘。”
南诏女王目光微转,瞥向徐存湛。徐存湛随便她看,身子后仰靠在圈椅上,完全不会因为有别人在看着他就紧张——即使是承认自己是罪魁祸首,徐存湛脸上也没有丝毫羞愧之情。
女王收回目光,微微垂眼,手指摩挲椅子扶手,露出沉思神色。
“最后一个问题。”
“是谁告诉你们,我知道酆都位置的?”
陈邻眨了眨眼,还在迟疑自己是否应该为大狐狸保守秘密。旁边徐存湛已经毫不犹豫将大狐狸给卖了出去。
“有苏的老狐狸,它说自己以前曾经和你一起游历天下,是为知己,就是那时你和它提过酆都相关的事情。”
南诏女王脸上原本冷肃的表情瞬间破裂,颧骨往下那块面部肌肉小幅度抽动了两下。
“它可还有说别的?”
徐存湛:“没了,它就说来找你能打听到酆都相关的事情。”
南诏女王发出一声不太友善的冷笑。冷笑之后,她又迅速收敛表情,依旧是刚开始那个威严肃穆的女王。
“既然如此,那么直接告诉你们实话也无妨。”南诏女王道:“所谓酆都入口,其实就在南诏女娲神庙之内。”
陈邻眼睛一亮:“那我们可以直接去?”
南诏女王眼角余光扫了眼徐存湛,淡淡道:“是在主庙的女娲神像背后,但是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而且转魂珠是东岳大帝的宝物,而东岳大帝又是酆都的主人,你们若想从东岳大帝手中拿到转魂珠,只怕要吃点苦头。”
徐存湛神色淡淡:“你只管带路,进去之后要怎么拿到转魂珠,那是我们的事情。”
他这番话说得不是很客气,引来了大祭司不满意的目光。只是南诏女王并不在乎徐存湛的态度,目光仍旧落在陈邻身上。
南诏女王:“二位既然是我旧友介绍而来,自然也就是我的朋友。稍后,我会让大祭司带你们去女娲神庙的酆都入口,但我南诏国子民不入酆都,故而之后要怎么拿到转魂珠,就要靠二位自己努力了。”
徐存湛懒得回答,只是扯起嘴角回复一个敷衍的轻笑。
那笑容似乎在说不靠我难道靠你?
总之很欠。
欠得陈邻都害怕南诏女王会受不了徐存湛,等会让人悄悄的在后面套他们麻袋。好在南诏女王的脾气,出乎意料的好,面对非常不客气的徐存湛,她也只是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南诏女王:“不过在去女娲神殿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陈姑娘谈谈。”
正在想酆都是什么样子的陈邻,猝不及防被南诏女王点到名字。类似于上课走神然后突然被老师点到名字的感觉。
她精神一震,挺直了背:“和我?单独?”
徐存湛同时开口:“不行。”
他刚刚还懒散的坐着,即使被南诏女王盯着打量时也没有变过姿势。直到回答这句话时,徐存湛才挺直腰坐了起来——但显然,和陈邻那张略带紧张无措的紧绷不同,徐存湛的紧绷更类似于野猫发觉有人在试探自己的领地。
绷直脊背的瞬间他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眼睫微抬,周身气势也跟着危险了起来,带着几分压迫感。
这几分压迫感,使得南诏女王身边的大祭司也跟着警惕起来,握紧自己手中法杖,目光死死盯着徐存湛,防备他突然出手。
整个偏殿里也就陈邻对徐存湛的煞气一无所觉,满脸状况外的模样。
南诏女王并不意外徐存湛的反应。她抚了抚自己衣服的袖口,道:“我只是有几句话想单独告知陈姑娘,并不会做别的什么。徐道长就算不相信我,难道还会不相信自己的实力吗?”
“你和大祭司不必走远,只要在门外稍候片刻就行。”
徐存湛不耐,食指挠着木剑剑柄,下意识就要张口反唇相讥——忽然衣袖被扯了下,他回头,正好陈邻凑过来,两人一时离得很近,陈邻衣袖靠到徐存湛胳膊上。
他脸上不耐烦的表情霎时卡住,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先翘了翘。
陈邻靠近徐存湛小声:“你要不然先出去?”
徐存湛冷哼:“你和她好还是和我好?”
陈邻:“……不是这个问题。”
徐存湛:“她要单独和你说话,这还没有问题?”
陈邻挠了挠脸,有些无奈,抵着徐存湛耳朵嘀嘀咕咕:“说不定人家是真的有什么事情要和我私底下说呢?”
徐存湛仍旧不痛快:“什么事情要绕开我去说?”
陈邻思索片刻,认真道:“那等她和我说完,我再告诉你,这样可以吗?”
徐存湛垂眼看她,陈邻表情很认真,那双眼睛诚挚的望着自己。
“……好吧。”看着陈邻那么真诚的份儿上,徐存湛觉得自己可以勉强接受这个提案。
徐存湛和大祭司一起离开了偏殿,整座宫殿里顿时只剩下了陈邻和南诏女王。单独面对南诏女王,陈邻难免紧张,但还是鼓起勇气直视对方。
南诏女王也在看陈邻。
“陈姑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吧?”
南诏女王开口第一句话就惊到了陈邻,她错愕看向对方——女王微微一笑,道:“我猜的。我们这个世界虽然广阔,但生存法则却大致相似,陈姑娘的气质过于格格不入,所以便只能猜是天外来客。”
“在南诏历史上,也曾有过两次天外来客的记载。”
“真的?”陈邻眼前一亮,颇有些激动,“那些人……我是说,那些天外来客,您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吗?”
南诏女王思索片刻,回答:“应当是老死了吧,因为最近一次关于天外来客的记载,也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
陈邻被这个回答弄得愣了下。
南诏女王复又补充道:“虽然只有两次记载,但记载中那两位天外来客都有相似的特性。”
“那就是——极度倒霉,以及无法修行。”
陈邻:“……极度倒霉?”
南诏女王点头:“他们总会莫名其妙被搅合进各种危险之中,稍有不慎便会死无葬身之地。第一位天外来客便是好好在街道上走着,被天上掉下来的飞星砸死了。”
“第二位倒是活着离开了南诏,但临走前似乎是被卷入了妖族的争斗中,正在躲避某支妖族的追杀。”
“她来南诏,便是因为无法引导灵气开启灵台,所以想换条路试试,看南诏的巫术她是否可以学来傍身。”
陈邻紧张:“那她学会了吗?”
南诏女王:“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关于第二位天外来客的记载不多,最后她是匆匆离开南诏国的,文书上也没有明确记载她是否有学会南诏国的巫术。”
“……这样啊。”陈邻叹了口气,心里莫名失落。
南诏女王:“陈姑娘就没有发现什么吗?”
“发现——什么?”陈邻有些迟疑的反问。
南诏女王抬眼,神色庄严,声音沉稳:“前两位天外来客总是厄运缠身并非偶然。我曾经问过前任大祭司,前任大祭司告诉我,他们之所以总是遭遇各种飞来横祸,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运气不好,而是这天地之间的气运想要他们死。”
“天道不容许这些天外来客活着。所以他们一落地就会遇到各种危险,能活着找到南诏的天外来客,已然是心性手腕智力都远超旁人的佼佼者,才能一直坚持着活到这里。他们虽然是天外来客,但前任大祭司也说过,他们身上有强者的气息,他们对这个弱肉强食的残酷世界相当适应。”
南诏女王只是稍加提示——陈邻立刻意识到了差别。
那两位来过南诏的‘老乡’,和她貌似也不是一路人。至少不是陈邻这种从小在法治社会和安定富裕环境中长大的性格。
回忆自己从刚穿越过来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她似乎也碰上了很多危险。但是因为身边有徐存湛,所以那些危险才变得不值一提。
之前陈邻一直以为自己总倒霉,是因为自己和徐存湛待在一起。商枝也说过,徐存湛的弊火灵根会让他和身边的人都运气不好;但如果……那些倒霉事本来就是她该遇上的呢?
陈邻脸上表情微微变化,这些变化全然落进了南诏女王的眼中。
“所以在看见陈姑娘的时候,我感到非常诧异。很难想象你居然能活到找到南诏来——”南诏女王注视着陈邻的脸,“我从你身上感觉到一种很混乱的被干扰的命运。”
“你和那两位受到命运指引,不得不来到这里的天外来客完全不同。”
陈邻被这句话惊到,迟疑,不知所措:“什么意思?”
南诏女王摇了摇头:“我只看到这些,没办法看见更详细的了。不过等会到女娲庙的时候,陈姑娘你可以试着诚心拜一拜女娲娘娘。”
“女娲娘娘平等爱着她的每一个孩子,她会告诉你接下来该怎么办的。”
虽然前面那些话很能唬人,但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又莫名有种神婆的感觉。陈邻心里几乎能自动将那句话替换成‘妈祖娘娘会保佑每个在外务工的孩子’——之类的。
谈话结束,南诏女王说完便拍手将外面的人召进来。她主持了一晚上的庆典,相当疲惫,所以带人去女娲庙的活儿就交给大祭司了。
一行人轻装上阵,大祭司只带了四个衣服比较特别的护卫,便领路走在前面。这次去的女娲庙不是之前店小二给他们指路的那座,而是陈邻爬上客栈屋脊时,远远眺望到的,掩盖在山线之间的那座。
要进入那座女娲庙的话需要走很长一段山路。大祭司和护卫们走在前面,陈邻和徐存湛走在稍微落后两步的位置。
徐存湛偏过头问她:“那女的和你说什么了?”
陈邻:“说了一些神神叨叨的话……她说南诏国也有记载过两个和我一样的天外来客呢。”
徐存湛撇了撇嘴:“天外来客而已,暮白山的藏经阁里也有记载。你若是想看,等我们从酆都出来,我带你去暮白山藏经阁看。”
陈邻一惊,窃喜:“可以吗?我不是暮白山的弟子,进去的话……”
徐存湛理所当然的反问:“为什么不可以?”在徐存湛的脑回路里,除了那座很烦的缺弊塔,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可以做的。只有他愿意做和不愿意做的区别而已。
但是现在,陈邻想做的事情,就是徐存湛愿意做的事情。
他侧目看着陈邻脸上露出几分欢喜的笑,眼眸弯弯,脸颊肉柔软。徐存湛也跟着很浅的笑了下,垂下的手臂探过去,自然而然牵住了陈邻的手,然后十指相扣。
虽然以前也时常牵手,但现在再牵手,总感觉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太一样了。徐存湛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变得不一样,就是觉得现在他牵陈邻的手,除去几分和往日差不多的自然外,还多了些许轻飘飘的甜蜜。
陈邻晃了晃徐存湛的手,小声:“你上次给我的那把刀——”
徐存湛:“哪把?”
陈邻:“那个什么红尘的……”
徐存湛想了想,记起来了:“斩红尘。”
“对,就是这个名字。”陈邻点了点头,“我还是还给你吧。”
徐存湛:“还给我干什么?”
陈邻小声嘀咕:“毕竟是人家一个门派的镇山物啊,听起来就挺贵重的。我又是个普通人,被抢走了怎么办?就是那种,修仙小说里经常会有的那种情节嘛,杀人夺宝之类的……”
“这种法器还是放在你身上比较保险。”
徐存湛听陈邻说话时倒是挺专心。
但是专心也不妨碍他笑。几乎是陈邻刚说完这句话,徐存湛就明显笑了下。
陈邻搞不懂他在笑什么,觉得莫名其妙,于是曲起胳膊撞了下徐存湛的腰:“有什么好笑的?”
徐存湛:“杀人夺宝。”
陈邻还是不懂:“杀人夺宝有什么好笑的?”
徐存湛压下自己笑意盎然的唇角,道:“我头一次听说有人想不开想来夺我的宝。”
“……”
虽然这句话很欠又很嚣张,但是从徐存湛嘴里说出来,就让人有种‘确实是他会说的话’那种感觉。而且陈邻仔细想了下,居然觉得徐存湛说得很有道理。
究竟是谁这么想不开,要来跟徐存湛抢东西?
他又没有道德心!!!
他被抢了是真的会把强盗打死泄愤的!
徐存湛捏了捏陈邻的手指,声音也压低,语气却轻快:“给你你就拿着呗,镇山物……哼,听着能唬人而已,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陈邻对这句话持怀疑态度:“真的?”
徐存湛:“我骗你会有什么好处吗?”
陈邻忍不住吐槽:“就算没有好处你也会骗我。”
徐存湛挑眉:“为什么?”
陈邻没好气:“为了好玩!”
徐存湛顿时又笑,人往陈邻那边靠了靠,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
走在前排的大祭司嘴角抽搐了一下,深呼吸,艰难压下自己内心的无语。
“陈姑娘,徐道长,女娲庙的入口到了,请二位先随巫女去沐浴更衣。”
陈邻神色一肃,老老实实点头答应,拉着徐存湛往前走——穿着特殊衣服的巫女为二人引路,分别将他们带去了不同的房间。
带路的巫女甚至还想动手帮陈邻脱衣服。
虽然之前还是玩偶的时候徐存湛也把她摁水盆里搓过,但那时候是玩偶!现在她可是人身啊!
颇有些惊恐的回绝了巫女的帮助,陈邻再三表示自己可以自己洗,然后客客气气的把巫女给请出去了。
沐浴更衣的房间里有个嵌入地面的大水池,里面的水很清,水面浮着草叶子。陈邻脱了衣服泡进去,闻到那些草叶子的味道——有点特别,不像是她经常闻到的那种草叶植物的气味。
非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木质香的后调,挺冷淡的。
她伸手捻了一片草叶子拿在手心,搓了搓,觉得手感有点像丝绸。
水池占据了半个房间,一面靠墙。陈邻慢吞吞划水到靠墙那一面,把耳朵贴上去,想试试看能不能听到墙对面的声音。
墙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不隔音,陈邻耳朵刚贴上去就听到了墙那头的水声。她连忙把耳朵挪开,自己揉了揉自己的耳朵。
也不知道隔壁房间是谁。
总不会是徐存湛呢?
随便泡了一下,陈邻就迅速爬出水池擦干换衣服。
衣服也不能穿原来的,巫女给她留了一个放着衣服的托盘,里面是折叠整齐的蓝紫间色衣裙。陈邻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捡出来摊开,认了半天——
她穿越过来好几个月,好不容易学会了穿这里的襦裙,结果现在又要换成另外一种款式的衣裙。陈邻把衣服横过来倒过去看了半天,回忆着巫女身上的衣服,给自己勉强套上了。
但是腰带系不上去。
陈邻低头拎着刚过膝盖的裙子研究了半天,研究得脖子都酸了,仍旧没有闹明白腰带上那十几条串着铃铛的绳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能穿过裙子间隙将它们连起来。
绳子上的铃铛随着陈邻研究摆弄腰带的手而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陈邻拆绳子差点给自己拆出一脑门的汗。
“你不会系吗?”
陈邻回答:“不会……”
话一出口,察觉到不对——陈邻攥着一把吊铃铛的绳子抬头,看见徐存湛背着手站在自己身后。他又换了南诏国本地的衣服,就是不像昨天晚上一样绑了头发,白发披散长过肩背,顺滑得像一段月光。
徐存湛绕到陈邻面前半蹲下来,伸手从她掌心拿走绳子,绳子上串连的铃铛跟着发出叮叮咚咚声,撞在陈邻腰上。
原本繁复到陈邻根本没办法理解的绳子,在徐存湛手上就变得格外温顺起来。他似乎只是动了动手指,俯身贴近陈邻,手臂绕过陈邻的腰。
他身上都是水池子里草叶的气味,冷冽的木质香,慢悠悠晃进陈邻嗅觉里。
陈邻小声:“你怎么进来的?”
徐存湛:“穿墙术。”
陈邻:“……这也行?”
徐存湛抬眼看她,挑眉,脸上是轻快的笑:“为什么不行?”
明明是一件有点离谱的事情,但是放在徐存湛身上就意外的合理。
陈邻嘀咕:“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房间里?”
徐存湛给她系好了腰带,竖起一根食指抵着自己的弯弯的唇。
“秘密。”!
第88章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腰带正好系上,徐存湛松开手,用蹲着的姿势往后退了退看效果——然后他满意的点点头,说:“很好看。”
陈邻理了理自己的裙摆,垂眼看着徐存湛绑上去的绳子。缀着铃铛的粗绳绕在裙子重叠缝制出来的间隙里,每绕过一个间隙就被打上一个活结;活结也是徐存湛打的。
她想起徐存湛之前用信纸折蝴蝶。
用红色发绳编蝴蝶。
徐存湛的手真的好巧。
陈邻夸他:“绑得确实很好看。”
被夸的时候,徐存湛脸上露出几分明显的得意。他原本为了欣赏那个腰带的效果,特意蹲着后退开好一段距离,被陈邻夸了后,他又蹲着往前挪,直到脚尖碰到陈邻曲起的膝盖。
他伸手拨弄了一下腰带上缀着的铃铛,铃铛晃动撞了下陈邻的腰,发出清脆的声音。
“今天南诏女王单独和我聊天的时候,还和我说了点别的——”
徐存湛眼睛盯着铃铛,漫不经心回答:“还说了别的什么?”
他语气稀松平常,看起来似乎并不在乎陈邻延迟告知。
陈邻:“她说在南诏国历史上有过记载的两位天外来客,也和我一样无法修行,而且格外倒霉,总会莫名其妙被搅入各种危险之中。”
“前任大祭司告诉她,这是天地不容天外来客,所以他们才会总被卷入麻烦事里。”
“所以我刚穿越过来就撞上你的剑,会不会也是因为这个。”
徐存湛反问:“哪个?”
陈邻:“就是,天道会自发的让天外来客倒霉然后丢掉小命……我不也是天外来客吗?”
徐存湛目光终于从铃铛上挪开,眼睫微抬看向陈邻。两人离得很近,少年长而密的眼睫上抬时,像是蝴蝶扑了下翅膀。
陈邻短暂被这一下蝴蝶扑翅的美丽震慑,眼睛下意识睁大。
徐存湛:“她就和你说了这些?”
陈邻老老实实点头。
徐存湛:“没别的了?”
陈邻想了想,补充道:“她说我的命运很混乱,让我去拜拜女娲。”
徐存湛咂舌‘啧’了一声。也多亏他那张脸好看,即使是做咂舌的表情也不崩脸,就是陈邻会觉得有点可爱。
像不耐烦猫猫在抖胡须。
徐存湛摆弄腰带的手往上,拨弄了几下陈邻的头发,道:“不用管她说的话。”
“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本来就没有可比性。而且我运气也不好,我两凑在一起,说不定还能否极泰来。”
陈邻:“说实话,我刚听到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我运气差你运气也差,我两凑一起简直是烂牌加烂手。”
徐存湛:“嗯?”
陈邻:“烂一块儿……”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额头被徐存湛戳了一下。陈邻被戳得往后仰,晃了晃脑袋,捂住自己额头瞪着徐存湛。
只见徐存湛眉头一皱,满脸不大高兴的样子。
“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快吐掉!”
陈邻别过脸去,呸呸呸三声,再转头回来,在徐存湛脸上看见了满意的表情。
她小声嘀咕:“你还信这个吗?”
封建迷信——这种东西看起来就和徐存湛很不沾边。更何况徐存湛自己就是个修道者。
但陈邻这句话问出口,徐存湛也只是略略挑眉,雪色的浓长眼睫下,双眸神色莫名。他没有回答陈邻的这个问题,伸手摸了下陈邻的脸。
真就是摸,没有任何多余的含义,少年温度稍高的手指蹭过陈邻脸颊,最后停在她眉心自己刚刚戳过的地方,轻轻按了按。
“走了,等会外面见。”
等徐存湛走了,陈邻不由得伸手摸自己额头。徐存湛的手那么烫,她还以为被徐存湛摸过的地方也会残留温度,但是等陈邻自己的手摸上去时,才发现在自己被徐存湛摸过的皮肤仍旧是凉丝丝的。
她又理了理自己的裙子,装作若无其事模样推门出去。给她带路的巫女就在门口守着,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这间屋子里来过第二个人,脸色如常,见陈邻出来,对她笑了笑,引着她穿过走廊。
虽然位置不太一样,但女娲庙内部的布局却是大同小异。在穿过那些偏殿和回廊时,陈邻甚至有种自己回到了都城内那座女娲庙里的感觉。
唯一的区别就在于都城内那座女娲庙要更热闹,客人更多。而这座女娲庙很安静,偶尔能看见一两队巫女穿过回廊,衣服上缀着的铃铛发出清脆声音。
这时候陈邻脑海中想起了南诏女王的话。虽然她觉得自己不应该那么封建迷信,但又想着来都来了——陈邻停下脚步叫住巫女:“如果我想向女娲娘娘祈福的话,应该去哪个宫殿呀?”
巫女眨了眨眼,倒是并不意外陈邻提出的疑惑。她指向回廊对面一个打开殿门的庙宇,道:“那里是祈福殿。姑娘如果想去祈福的话,我就在这里等您。”
陈邻向她道谢,随后自己一溜小跑过去,穿过回廊进入祈福殿。
殿内空间很大,正对大门的神台上摆着巨大的女娲神像。
神像人首蛇身,容貌照旧做了模糊处理,令人无法看清女娲娘娘的真实样貌。比起陈邻之前去的那个偏殿,这里不仅仅是女娲神像要更大一点,而且供奉台上摆着的东西也有所区别。
这里的供奉台上没有任何可以用来抽签的筒子,只有新鲜的花草瓜果祭品。女娲神像身上披着的衣服是真实的丝绸衣裙而非雕刻出来的,神像肩膀上有一件用红线编织的披肩。
那件披肩的光泽,让陈邻想到了徐存湛给她防身用的那根红绳——颜色很像。
但这种联想只是短暂的一闪而过,很快就被陈邻抛到了脑后。她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将之前在都城内女娲庙里求的平安符拿出来夹在自己手掌之间,重新又祈福了一次。
祈福时陈邻是闭着眼睛的。只是这次祈福的内容和上次比起来略有出入,虽然主要还是给徐存湛祈福,但这次陈邻又加上了‘希望自己和徐存湛可以一起回家’的内容。
她刚低声念完祈愿,面前那座巨大的女娲神像便亮起了微光。神像原本模糊的面容在此刻却有了一张清晰的脸,正微微垂眸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女。
少女双手合十,低头阖目,姿态虔诚,嘴里小声又认真的念着愿望。
等陈邻念完再睁开眼睛,抬头看向神像时,神像依旧是之前面容模糊的样子。她没有察觉在自己祈福期间发生的事情,小心将那枚平安符挂回腰间荷包的系带上,和那个丑娃娃挨着。
离开祈福殿——虽然知道这种祈福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作用,顶多也就是求个心理安慰罢了。但是陈邻有了这点心理慰藉,仍旧觉得心情很好,偶尔摸一下自己腰间挂着的荷包,感觉都多了几分底气。
巫女带着她走了好一会儿,二人终于来到主殿入口。
大祭司和护卫们已经在入口等着了,甚至就连徐存湛也在。陈邻见状以为是自己祈福耽误了时间,有些许愧疚,小跑过去站到了徐存湛身边。
她小跑过去的时候,那些缀在腰带上的铃铛晃来晃去,叮叮当当响声相撞。
徐存湛垂眼,目光又扫过陈邻腰上的铃铛。
陈邻:“不好意思啊,我刚刚去祈福殿逛了圈,你们没有等很久吧?”
大祭司脸上露出淡淡笑意:“我们也才到,走吧。”
她对那几名护卫打了个手势,护卫们齐心协力推开殿门。那扇殿门显然十分沉重,被推开时发出很大的‘吱呀’声。
殿内两排青铜莲花灯台,内点长明灯,将内照得亮如白昼。
在灯光汇聚的中心点,有一座女娲像。
和祈福殿里的女娲像不同,这座女娲像的容貌很清晰,但并不是柔和美丽的模样,而是严肃到近乎狰狞,手持长法杖拄地,双目微低注视底下的人。
陈邻只是站在殿门外看见这尊神像,就觉得头皮发麻心跳加速。这时徐存湛握住了她的手,少年温暖的掌心给了陈邻安全感,她那颗怦怦乱跳的心也因此而安静了一点。
她悄悄向徐存湛瞥去视线,看过去后却发现徐存湛也正在看自己。两人视线接触后,徐存湛莲花眼半弯,声音低低的:“别怕。”
陈邻:“……嗯。”
二人跟在大祭司身后进入神殿,大祭司先拜了女娲像,念了很长的一段词。陈邻听不太懂,看大祭司跪下去了,还在犹豫自己要不要也跪一下——不等她具体做出什么举动,徐存湛就好像能读心似的,慢悠悠开口:“不用学她。”
“她这是开门呢,又不是祈福。”
陈邻眨了眨眼,颇为惊奇看向徐存湛:“你能听懂大祭司碎碎念的东西啊?”
徐存湛矜持微笑:“能听懂一下。”
陈邻感叹:“好厉害。”
两人说话间,那尊巨大的神像出现异动。只见神像缓缓举起手臂,手中握着的长法杖跟着举高,随即用力杵在地上。
随着长法杖落地,以长法杖的落地点为中心,地面出现了黑色的旋涡。旋涡内不断传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一股阴风打着旋吹上来,卷得两边莲花灯灯火摇曳,室内亮度霎时下降了许多。
陈邻往徐存湛身后躲,躲了下后又忍不住好奇探出头去看。但她的脑袋才冒出来,就被徐存湛伸手压了回去。
黑雾逐渐散开,露出一个向下的阶梯。
大祭司起身,“这就是酆都的入口了。酆都入口一次只能进一个人,进去之后会掉到哪里,没有人清楚。”
“徐道长还好,但陈姑娘作为一个普通人,单独下去只怕要出事,所以你们必须要绑着这个。”
她手腕一转,掌心出现一条红绳。在看见那条红绳的瞬间,徐存湛面色浮现出几分古怪——大祭司并未发现,继续道:“这是千机绳,分两条,二位只要分别将绳子绑在自己手腕上,等到走散的时候,轻轻拉扯绳子,千机绳就会为二位指引见面的方向。”
徐存湛:“这是你们南诏国独有的吗?”
大祭司点头,神色间隐约带有几分自得:“这是我南诏国独有的法术。千机绳必须要女娲神庙祈福殿内,女娲娘娘身上的红绳,再施以术法,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徐存湛:“可有距离要求?”
大祭司:“这正是千机绳的特殊之处,哪怕对方身处天涯海角,千机绳也能将二者相连。”
“……”
大祭司将手中两段红绳递给徐存湛,徐存湛默不作声接过来,转身拉过陈邻手腕,把那截红绳绑在陈邻手腕上。
陈邻原本在看那截红色的千机绳——毕竟对她一个现代人来说,这种玄乎的东西很容易引起她的好奇心——但是看了一会儿,陈邻又看出一点不对劲来了。
不是千机绳不对劲,是绑千机绳的徐存湛不对劲。
他绑绳子就绑绳子吧,末端还扯着绳子编了只小蝴蝶。
陈邻狐疑的抬眼去看徐存湛,只见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睫微垂望着陈邻手腕。陈邻一眼就看出徐存湛在走神,而且还是在想事情的那种走神。
走神间,他习惯性在收尾编织一只蝴蝶。等到最后一段收束完成,徐存湛眼睫一抖,回神,眼睛看见自己无意识编出来的那只蝴蝶;他面上一闪而过懊恼神色。
陈邻小声问:“怎么了?”
徐存湛:“……没什么。”
他松开陈邻手腕,将另外一截红绳绑到自己手上。只是给自己绑时徐存湛就要快速许多,连活结都懒得扣,直接拉了个死结。
绕了两圈的红绳松散环在徐存湛手腕上,随着他垂手的动作晃了晃。
陈邻转头看向那截延伸向地面的阶梯,不由得握紧拳头一个紧张的深呼吸。
“我先下去了?”陈邻道。
徐存湛单手抵了下陈邻的脊背,安抚:“下去吧,不会有事的。”
陈邻嘴硬:“我才不怕。”
回应她的是徐存湛一声轻笑。陈邻也没敢回头去看徐存湛的脸,她其实本来就有点怕,害怕自己回头看见徐存湛之后更不敢下去了。
鼓起勇气走下台阶,陈邻攥紧衣袖口,低头往下看。再往下看也还是台阶,台阶只是往黑暗深处蔓延,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她紧张的握拳时,那截束口被编成蝴蝶的红绳末端也被陈邻手指攥紧,贴合进她掌心命运线的纹路之中,又很快被紧张的汗水浸湿。
顺着阶梯往下走,忽然头顶光圈消失,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陈邻吓了一跳,仰头去看——她下来的入口不见了,头顶也是一片黑暗。
在黑暗要下台阶本就困难,更何况这里的黑暗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纯粹黑暗。而在这黑暗中,又不时有阴风和纤细的哭嚎声拂过耳畔,吹得人直冒一层鸡皮疙瘩。
陈邻不禁抱紧自己的胳膊,心脏在黑暗中砰砰狂跳,一时间居然不敢继续往前走了。恰在此时,前方亮起一团白光。
那白光雾蒙蒙却又足够亮,是个模糊的人形,就立在陈邻前方不过半米处,照亮了陈邻四周。刚开始白光亮起时还把陈邻吓了一跳,僵硬又警惕的盯着那团光芒。
屏息观察了一会儿,见那团白光只是静静的悬浮在前方,似乎毫无攻击性。
陈邻试探性的伸出一只脚,借着白光的照亮往下走了一步。她走一步,白光就往前飘移一点,那蒙蒙的光亮在黑暗中甚至显得温柔可亲起来。
……难道这就是酆都接人的特殊仪式?
陈邻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但也不敢确定。她跟着白光往下走,那条阶梯出乎意料的长,走到后面陈邻已经没力气害怕了,光是走楼梯就耗费了她好多体力。
她实在是有点走不动,想到白光似乎是自己走一步它才挪一步,陈邻壮着胆子停下脚步,盯着白光。
果不其然,白光也停下脚步,不飘了,就停在陈邻前面半米远的地方,不近不远的悬浮着。
确定自己的‘照明灯’不会自己飘走后,陈邻松了口气,干脆直接在楼梯上坐下休息。
休息的时候,陈邻垂眼往底下看,底下还是很长很长的阶梯。她脚边的一部分阶梯被白光照亮,但更多的部分没入黑暗之中。
陈邻揉了揉自己的脸,叹气,自言自语:“这个阶梯到底有多长啊?我感觉我都走好几个小时了……我都走这么久了,徐存湛怎么还没有找过来啊!”
最后一句带了些许对亲近之人独有的随性抱怨,从少女口中说出来,嘀嘀咕咕的黏糊语气仿若撒娇。
那白光晃了晃,忽然开口:“徐存湛,是谁?”
白光声音缥缈,令人无法分辨男女老少。但它突然开口,却结结实实将陈邻吓了一跳,瞪大眼睛惊恐的望着白光。
白光沉默下来,立了片刻,又晃了晃。
陈邻居然从白光晃的这几下里面品出些许慌张。
“……你会说话啊?”
白光:“嗯。”
陈邻挠了挠自己脸颊:“我还以为你是专门来引路的引路灯呢。”
白光:“不是。”
陈邻:“噢——”
话题一下子聊死,陷入沉默。但在片刻的沉默后,白光不依不饶又追问自己刚刚问出口的问题:“徐存湛,是谁?”
陈邻:“徐存湛……徐存湛就是徐存湛啊!”
“哎呀,你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
陈邻不想让自己的回答显得敷衍,所以在回答完第一句之后又立刻补上了第二句。
白光慢悠悠的晃,频率类似于人类眨眼那样。
它又开口:“你很,在意他。”
陈邻理所当然的回答:“因为他对我来说,是重要的人。”
白光重复了一遍陈邻的话:“重要的,人。”
陈邻点头,掰着手指给白光解释:“他救过我好几次,如果没有他的话,我一开始就死啦!肯定没办法走到这里的。而且他人很好,特别照顾我,我不爱吃又觉得扔了会浪费的东西,不用说出来,他看一眼就知道了,会帮我吃掉。”
“他原本是不吃饭的,但是帮我吃了好几次的东西。”
白光:“噢,他喜欢你。”
陈邻脸上蓦然热了起来。
虽然知道这是事实,但是事实突然被陌生人直白的捅破,陈邻还是会感到害羞。她又揉了下自己泛红的脸,嘴角小幅度翘起:“嗯……应该是喜欢我吧。”
刻意模棱两可的回复,少女语气却笃定,那种笃定里面带有几分自信的骄傲。她从小就被很好的爱着,所以就连确认别人的爱意,也这样自信满满。
白光反问:“那你呢?你喜欢他吗?”
“虽然他好像为你做了很多事情,但只是对你好的话,并不能成为你喜欢一个人的标准。”
话题聊到这,有些越界的深入。
不知道为什么,陈邻总觉得白光的说话语气很熟悉。但她一时半会又找不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或许正是因为这点若有若无的熟悉感,让陈邻不禁放下防备心和白光聊了起来。
她单手撑着自己发烫的脸颊,手指不自觉绕着垂到掌心的红绳末端。
“嗯……喜欢的吧?就算排除他为我做的那些,我也觉得徐存湛是个很好的人,很值得被喜欢。”
“我应该不会像现在喜欢他一样,再去喜欢别的人了。”
陈邻心想,等她以后回现代了,大概永远不会在遇到比徐存湛更让她心动的人。
在那个文明时代,以陈邻的活动范围,就算她跑去环游世界,也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能用木剑转瞬间杀人无数,又会在孤僻陋巷里默不作声为一群乞丐取暖的美貌少年了。
何止是现代。
哪怕是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徐存湛也是独一无二的徐存湛。他强大,漂亮,坏脾气底下却是一副正儿八经的好心肠。
陈邻简直找不出比徐存湛更好的人了。
所以她忍不住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徐存湛真的很好很好。”
“他特别特别特别好。”
休息了一会儿,陈邻感觉自己体力回复许多,于是又重新起身走楼梯。白光安静的给她照明,自始至终都担任着引路灯的角色,非常尽职尽责。
陈邻是不太能适应安静的性格。在察觉到白光的无害后,她就很难忍住不和白光搭话。
陈邻:“你一直在给来酆都的人照明吗?”
白光晃了晃,否定:“不。”
陈邻:“你是鬼魂吗?还是妖怪呀?”
白光:“是鬼魂。”
陈邻嘀咕:“那你一定是个好鬼,以后肯定会投个好胎的。哦对了,你们这的鬼魂会去投胎转世吗?”
白光沉默了一会儿,摇头:“我不知道。”
“你身为鬼也不知道啊?”陈邻有些诧异。
白光回答:“我不是酆都的鬼。”
这回答有点超出陈邻的预估。她挠了挠头,瞎猜:“哦哦,我懂了,你是不是才死啊?”
白光:“……我死了快两年了。”
陈邻不禁感慨:“两年?死了这么久才飘到酆都?那你死的地方是不是离南诏很远啊?”
白光:“嗯,特别远。”
陈邻安慰它:“没事,你现在已经飘到酆都了。等我们走完这个要命的楼梯,我们就都可以休息啦!”
“到时候你就去投胎吧,有缘分的话,说不定我还可以看见转世的你呢!”
白光没有回答,只是飘在前面给陈邻带路。陈邻一个人也很能说,主要是她不说话的话就会觉得害怕,这地方虽然有了照亮,但总体还是阴森森的。
只有用自己的声音压过阴风里那些若有若无的低语,陈邻才会觉得不那么可怕了。
白光虽然话不多,但偶尔会接两句陈邻的话,居然也一路陪着她聊了好久。一人一鬼终于走到阶梯尽头,陈邻看见前方隐约有幽绿的光。
那光也阴森得很,反正非常符合陈邻对酆都的某种幻想——鬼气森森的。
她加快脚步往前走,还不忘催促白光:“快快快!胜利就在前方了!”
这次没有得到回应,陈邻以为是自己跑太快把白光落在身后了。她回头看,却没有看见什么雾蒙蒙晃动的人形白光,只看见一截楼梯没入黑暗中。
陈邻愣了愣,犹豫的站在原地:那个引路灯去哪了?
正当她发楞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自己手腕上传来一阵牵扯的力道,正往她身后扯。陈邻跟着转过去,看见那片鬼气森森的绿光里面,徐存湛正懒洋洋站着。
他神色有些无聊,单手拨弄着自己手腕上的那截红绳尾巴。
陈邻跑到他面前,声音轻快:“徐存湛!”
徐存湛立刻站直了,歪过头,嘴角上翘,目光自上往下扫视,确认了一遍陈邻的安全。他手臂靠过去,握住陈邻的手:“我还以为你会不敢下来,那个台阶很黑,不太好走。”
陈邻皱了皱脸,为自己找补:“我有那么胆小吗?”
徐存湛点头:“有啊。”
陈邻:“……”
虽然对方说的是实话,但陈邻听着就是莫名的恼。她气呼呼用肩膀撞了下徐存湛,但被撞的徐存湛一点也没有要松开陈邻手的样子,反而笑得更明显了。
他兴致勃勃的提议:“你可以胆子更大一点,下次我说你坏话,你别只撞我一下,你还可以骂我。”
陈邻:“……?”
徐存湛晃了晃陈邻的手,眼睛弯弯的给她提建议:“你踩我我也能接受。不过你不会用剑,不然把问罪剑借你,你捅我两下也行。”
陈邻惊恐的捂住他嘴巴。
“我没有那种癖好!!!”!
第89章
陈邻没有详细展开的说是哪种癖好。但徐存湛看她表情就能看出来,陈邻并不想做他所建议的事情。
他耸了耸肩说好吧,神色间露出几分微妙的遗憾。最让陈邻无语的也是徐存湛的表情——因为他的遗憾非常的真情实感,能看得出来他刚才的话并不是开玩笑。
这家伙居然真的在期待自己拿问罪剑捅他几下!
陈邻懒得理他,反正徐存湛脑回路清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道:“虽然下来的楼梯很黑,但是有个好心鬼魂一直在帮我点灯,所以一路上还挺顺利的。”
徐存湛:“好心鬼魂?”
陈邻点头:“嗯,一个死了蛮久的鬼,应该是来酆都投胎的吧。”
徐存湛:“但是酆都的入口一次只能走一个人。”
“即使我两前后脚下去,其实走得也不是同一条路。”
“……难道因为它不是人?”陈邻不太了解这些,听徐存湛讲,也只是感觉一头雾水。
徐存湛蹙眉,微微垂首沉思片刻。
趁着他想事情的时候,陈邻又回头看了一眼。此时她和徐存湛已经走出好远一段路了,再也看不见那段阶梯,也完全看不见白光的影子。
陈邻:“其实我也不确定那个鬼魂是不是真实存在的。它只有在阶梯上才出现,我走完阶梯之后,就再也找不到它了。”
她语气里带有几分遗憾。虽然白光一路上话不多,但对陈邻的废话却每个话题都有所回应。
之前因为独自走在黑漆漆阴森森的楼梯上,十分害怕,所以没有心思细想,只是觉得那样的对话模式莫名熟悉。现在跟徐存湛待在一起,悬着的心放下来后,陈邻再去回忆那段路上的对话,很轻易便找出了熟悉感的源头。
这不就是她平时和陈法官聊天的风格吗?
陈法官是人大的优秀毕业生,从小就把‘资优生’三个大字刻在脸上——成绩名列前茅,说话言简意赅。
能用一句话回答的事情,她绝对不会说两句话。所以有时候陈邻躺在她腿上嘀嘀咕咕,陈法官就说陈邻性格完全随她父亲。
总是有很多让人舒服的废话,能从早上说到晚上。其实陈邻也不知道自己性格到底是像谁更多一些。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没什么记忆,偶尔翻家里的老照片,翻到那位年轻却又打扮出格的青年时,陈邻才勉强从模糊记忆里找出一些与其相关的边角料。
她一直觉得,陈法官总说自己更像父亲,其实是在以另外一种方式怀念死去的父亲。她总是会在某些时刻——在陈邻站到画架面前的时候——她看向陈邻的目光,有片刻的恍惚。
然后那种软弱的情绪,飞快的,就像牵牛花的花期一样,迅速从陈法官脸上褪去。她扶了扶眼镜框,又若无其事低下头看书。
之后陈邻就给自己打了耳洞,高二分班的时候和陈法官说自己想去当美术特长生。
她那时候其实文化课成绩挺好,成绩不好的话也没办法通过跳级考试。就算成绩真的差——家庭条件也能帮陈邻申请到很好的国外大学,去外面呆几年回来,拿一本漂亮的毕业证。
突如其来的决定叛逆得不像话,班主任连着给陈法官打了七八次电话,约谈,客客气气说没有必要去挤那条路。
陈法官是个气势很强硬的女人,班主任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她面前也不太有抬头的勇气。开完个人家长会回家,陈法官也只回给陈邻一句话。
“你真的喜欢画画?”
“真喜欢的话,我去联系北方那边的画室。”
陈法官说话一贯是这个调调。她不会说‘那我去帮你做什么’,而是会换成‘你要吗?那大概XX时候就可以拿到了’这样的表达句式。陈法官话最多的时候,是在跟陈邻表达爱意的时候。
明明是很严肃的人,唯独在跟陈邻说‘我爱你’这件事情上格外黏糊,好像是生怕父亲位置的缺失会让孩子产生心理问题,所以着急忙慌用双倍的爱和表达去填补空缺。
短暂的回忆结束,陈邻感觉到徐存湛捏了捏自己手背。她抬头困惑不解的看向徐存湛。
徐存湛道:“你很好奇?”
“那我们折回去再看看就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了。”
他的语气轻快,好似在说午饭菜单,只要陈邻点头,他就会折回去帮陈邻弄明白那个引路鬼魂的一切事情。
陈邻不禁失笑。
她摇了摇头,道:“算了。那个鬼走了两年多才走到酆都,很不容易的。”
“它还给我带路了呢,就别去打扰它了,让它好好的投胎吧。”
徐存湛对此无所谓,陈邻说什么就是什么,牵着陈邻继续往前走。
往前是条直通的大路,到处都阴森森滚着一层惨绿烟雾。在烟雾格外密集,密集到无法视物的地方,则会传出各种隐约的哀嚎声。
陈邻左顾右盼,脸上强装镇定,脚步却很诚实的往徐存湛身边挪,整个人都快贴徐存湛身后了。她身上的铃铛从进入酆都后就开始不响了,不过陈邻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这点,只顾着警惕四周惨绿色的浓雾。
“你说那些雾里面都有什么?”
徐存湛回答:“一些没什么战斗力的废物。”
这个回答令陈邻安心,她挺直背稍微往外挪了两步,从贴着徐存湛后背慢吞吞的挪,变成自信大步往前走。
当然,以她的个子,就算是自信大步往前走,行走速度也不会比徐存湛快到哪里去。只是徐存湛垂眼一看她头顶发旋,垂在身侧摆来摆去的手,便不自觉露出一个很浅的笑。
旋即,他目光又落到陈邻发辫间编进去的那段红绳,面上笑容迅速淡了下去。
陈邻只换了衣服,头发仍旧是斜编成辫子垂直胸口。徐存湛送给她当护身符用的那条红绳,陈邻一直将它编在辫子里。
浅蓝色发色,游走一线鲜红,格外醒目。在发绳收束的地方,别着两朵鹅黄色毛线小花。
徐存湛对这花也有印象。有段时间陈邻无聊得很,经常一个人做手工,用绳子编一些小饰品;她编东西时徐存湛就蹲在暗处看,眼睛可以很久都不眨一下。
当然,陈邻并不知道他蹲在暗处看。她还以为徐存湛是出去忙了——具体忙什么陈邻也不清楚,反正徐存湛总是有事情可忙。
徐存湛牵着陈邻的手,脑子里却浮现出大祭司的话。
千机绳。
南诏独有。
大路走到了尽头,绿色浓雾汇聚眼前,完全掩盖了去路。徐存湛抬头往上看,一手将陈邻护到自己身后,另外一只手抽出那把木剑——陈邻一直以为木剑就是木剑,后面听了好几个人的说辞,才知道这把木剑居然不是一次性使用品。
它有个和徐存湛职业很相配的名字,叫问罪剑,是徐存湛的佩剑。虽然外表看上去就是一把平平无奇的木剑。
但木剑在徐存湛手上的时候,就锋芒毕露得一点也不像木剑了。
它胜过人间一切神兵利器,只是剑尖遥指,便有灼人剑意奔涌而出。
那些阴气形成的烟雾霎时如堆雪入滚水,来不及尖叫就被剑意烧光。烟雾散去后露出巍峨宫殿,宫殿城门上斜划开一道冒着热气的剑痕。
徐存湛手腕一转,收剑贴着自己胳膊。
整座巍峨宫殿都颤抖振动起来,连带着那条大路也不断振动,好像一场巨大的地震。陈邻完全站不稳,感觉自己好像一颗被拍子打来打去的乒乓球。
好在她摔倒之前,徐存湛眼疾手快,拎着陈邻往自己怀里按。他倒是站得很稳,无论脚下大地如何震颤,徐存湛始终没有挪过位置,一手扶着陈邻,抬眼看向那座貌似在发脾气的宫殿。
宫殿上方,气雾升起,最终凝固成一个威严的老者形象。老者垂眼面无表情睥睨宫殿外的人,声音也浑厚响亮。
“来者何人?为何擅闯我酆都?”
徐存湛看地面也不震了,才松开陈邻胳膊,抬头回复:“在下暮白山弟子徐存湛,为朋友前来求取转魂丹。”
老者被气笑了:“你来我酆都求取东西,不备好厚礼相酬,却对我酆都城池拔剑?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徐存湛眨了眨眼,旋即轻笑。
他一身颜色都浅,笑起来便和整个酆都都格格不入,恍若观音误入阴曹地府。
老者恼怒:“你笑什么?!”
徐存湛仰起脸,声音轻快:“我只是说话比较客气而已,并不代表我人是个客气的人。”
“转魂丹我一定要拿到,你最好现在就给,不然我就动手抢。”
这番话说得直接又无耻,宛如强盗。不止老者气得胡子发抖,就连陈邻都错愕的望向徐存湛。
她咽了咽口水,小声:“我们这样说话会不会太嚣张了?”
徐存湛:“哪里嚣张?”
陈邻为难,努力在自己脑子里搜索形容词:“就是,感觉像强盗入室抢劫似的……”徐存湛诧异:“你原来是打算好好和酆都借转魂丹的吗?”
陈邻沉默了一会儿,反问:“你原来一开始就打算用抢的?”
徐存湛理所当然点头,回答:“都说了转魂丹是东岳大帝的收藏品。如果好好上门要的话,他肯定会东提一个西提一个各种乱七八糟的要求,就算我们达到要求了他也未必会将转魂丹给我们。”
“还是自己动手抢比较稳妥。”
他说这话时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言辞间颇有一种‘我抢他是他的荣幸’那种感觉。
陈邻再度沉默。
片刻死寂后,陈邻叹气,皱着脸苦兮兮叮嘱:“回我家之后可不能随便抢东西了啊,你要是看中了什么就和我说,我会给你买的,千万不能去抢。”
“要蹲监狱的。”
老者终于受不了那两个小年轻无视自己,旁若无人的聊天,发出一声怒喝正要出手——徐存湛嘴巴还在跟陈邻聊天,手却已经按到了木剑剑柄上。
就在局势一触即发之际,天边远远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三庭,退下。”
老者身形晃了晃,愤愤不平:“大人!是这臭小子欺人太甚!您也听见他刚刚那番狂妄言语了吗?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三庭,退下。”
那威严声音只是坚定的又重复一遍自己的命令。老者咬咬后槽牙,却还是乖乖退下,烟雾幻化出来的身形迅速溃散。
与此同时,那座宫殿大门打开,两排队伍迎接出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陈邻看向徐存湛,徐存湛一手倒扣问罪剑,一手牵起陈邻,“走,进去看看。”
徐存湛都这样说,陈邻倒是松了口气,小碎步紧紧跟在徐存湛身边。走入殿门之后,陈邻立刻就能感觉到空气极速降温,好像一瞬间从正常温度到了隆冬飞雪的日子。
就连两边迎接出来的护卫,也是脚步悬浮,铠甲没有遮住的地方露出青紫皮肤,鬼气森森十分可怖。
陈邻不禁握紧了徐存湛的手,贴到他后背。徐存湛身上仍旧是暖的,像个人形暖宝宝一样。
在两队护卫尽头,一名玄服老者静静立着。看其容貌,正是之前在城墙上幻化出身外化身和徐存湛斗嘴的那位‘三庭’。
他看见徐存湛,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转身在前带路。三庭才转身,身后屁股突然无风自燃,灼烫火焰似毒蛇顺着烧上背部,他痛呼一声跳起来,先是胳膊折过去扑打,但无济于事,后又在地面打滚,试图滚灭后背火焰。
这时上空卷下来一阵凉风,裹住三庭,扑灭了他背上的火焰。
虽然火焰扑灭了,但三庭的衣服后面完全被烧毁。那些火焰显然不是寻常火焰,三庭爬起来后虽然恢复了自己的衣服,却无法恢复那些被火焰烧出来的痕迹。
那种令人惊惧的疼痛还徘徊在他背部和臀部,使得他不自觉用同样惊惧的目光去看徐存湛——却看见那貌若观音的少年正忙着给陈邻捂眼睛。
他在陈邻耳边瞎吹风:“别看,烧得可难看,比那个被我砍掉脑袋的邪修还吓人。”
“啊?真的吗?”
陈邻霎时紧张起来,原本要去扒拉徐存湛手腕的动作,也变成了紧紧攥着徐存湛衣角,往他那儿贴了贴。徐存湛翘起唇角,声音却严肃:“真的啊,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三庭:“……”
徐存湛又转头看向他,正对他表情复杂的脸。少年半弯莲花眼,笑容浅浅,张嘴无声做了个口型:【都说了少来烦我,再有下次就把你串成烧烤。】
如果不是东岳大帝及时降下那阵凉风,三庭这会儿说不定真的已经被串成烧烤了。
他在酆都服侍东岳大帝多年,也见过恶鬼无数。但坏脾气没耐心如徐存湛这样的,实在罕见。
三庭霎时收敛了自己心中的不耐,老老实实低头弓腰走在前面带路,后背和臀部的伤口给他激出了一层冷汗。
一路上徐存湛都捂着陈邻的眼睛,理由是三庭被烧得很难看,她看了肯定要做噩梦。
陈邻还是挺怕做噩梦的。自从穿越过来之后她就总是做噩梦,现如今好不容易靠着商枝的药,偶尔能睡个好觉了,陈邻一点也不想去作死,再看什么噩梦素材。
为了让陈邻相信三庭真的被烧得很难看,徐存湛在她耳边不断念着人被烧伤的丑样子,语速又快说话又轻,跟和尚念经似的。三庭听得脸部肌肉直抽抽,一时间连背上的疼痛都忘记了。
但他已经领教过徐存湛的脾气和耐心了,只敢心里生气却不敢说出来。
三人最终进入东岳大帝生活的主殿,三庭在宫殿入口叩拜后离开。徐存湛则等三庭走远了才松开手,陈邻眼前终于得见光明。
不等陈邻松口气,徐存湛又弯腰凑到她眼前:“我刚刚怕吓到你,给你捂了一路的眼睛呢!”
陈邻:“……谢谢?”
徐存湛颔首,颇为骄傲:“不客气。”
说完这句话后他牵了陈邻的手,心情很好的走入宫殿。陈邻意识到他为什么高兴,顿时只觉得好笑,但在好笑之余,又觉得徐存湛这样——
怪可爱的。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徐存湛这么好哄的大漂亮啊?
进入宫殿内,也终于看见了那位高高在上的东岳大帝。对方的体型有些超乎陈邻预料,她一直觉得徐存湛就已经够大只了,但窝在王座里神色平静的东岳大帝,却要更加高大浑厚,远看简直像一座小山。
他垂眼,黑眼圈很重,眼珠子盯着人时不自觉让人起鸡皮疙瘩。
第一眼东岳大帝看的是陈邻——他‘咦’了一瞬,歪过脑袋,面上露出几分困惑。
陈邻一听这个语气词就紧张,“我脸上有东西?”
东岳大帝摇头:“哦……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奇怪,我也见过无数死者,但从未见过命运被人扰乱至此的——还真是稀奇。”
“算了,这也不重要。暮白山的问罪人,你想要我的转魂珠?”
东岳大帝慢吞吞把目光移到徐存湛身上。徐存湛惯来很勇,哪怕是和东岳大帝对视,脸上仍旧挂着礼貌的微笑,回答:“不是想要,而是我必须要拿到。”
东岳大帝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唔,你想要的话,也不是不能给你。只不过转魂珠并不在我的宝库里,而是在走马灯里。”
“转魂珠毕竟是用来融合生魂的东西,于我无用,我平时也没地方搁它,就让人收进走马灯里了。”
陈邻听得一头雾水,下意识转头求助徐存湛:“走马灯是什么东西?是我知道的那个走马灯吗?”
她只知道人死之前会看见走马灯。
徐存湛眉头一皱,“是酆都的一个大转筒,人死之前所看见的走马灯都在里面……你是故意的吧?!”
最后一句话是在质问东岳大帝,徐存湛抬眼望过去时神色已然有几分不耐。东岳大帝叹了一口气,摊开双手:“我何必骗你呢?”
“更何况我也知道你,暮白山的问罪人。暮白山不止一个问罪人,但能全天下都闻风丧胆的问罪人只有一个,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骗你呢?”
徐存湛之所以令全天下都闻风丧胆,可不只是因为他强得可怕。
他的脾气也挺可怕的。
暮白山身为名门正派标杆,培养出来的弟子虽然不近人情,但在除魔救人这件事情上却有着天然的责任心。千百年来,暮白山只出过徐存湛这么一个奇葩——
在九岭山杀千象,把千象挟持的一城之人一块儿也用剑气做了个刮皮服务。事后虽然大部分人都救了回来,但来感谢徐存湛的人却一个也没有,从此恨上徐存湛的人倒是不少。
徐存湛也因此一战成名,变成了大家口中那个【脾气很不好】【如果敌人抓了人质就会把人质一起干掉】【心情不好的时候会随机选几个邪修去死】的暮白山剑疯子。
就连东岳大帝远在酆都,也对徐存湛糟糕的名声略有耳闻。
和东岳大帝惆怅的脸对视,徐存湛越发烦躁。他握紧陈邻的手摩挲了一下,陈邻在想事情,没察觉徐存湛的小动作。
陈邻:“那这么说的话,我们要去走马灯里把转魂丹找出来?”
徐存湛:“我去找。”
陈邻立刻跟了一句:“那我也……”
“你不能去!”徐存湛语速很快,甚至头一次对陈邻用上了近乎急躁的语气。
陈邻愣了愣——徐存湛偏过头看她,喉结轻轻一滚,再开口时,声音缓和不少。
他压低声音,道:“里面有点危险,你进去了我还要分心照顾你。就在外面等我,只是区区走马灯而已,我很快就出来了。”
陈邻完全不明白‘走马灯’是什么样的存在。
徐存湛说它有点危险,陈邻就先给‘走马灯’打上了危险的标签。她松开徐存湛的手,明亮双眸眼巴巴望着他——徐存湛被她这样盯着,忽然间有点难受,想要再像之前那样伸手把她眼睛蒙住。
只要不看这双眼睛。
只要这双眼睛,不再这样注视着他,他就不会……
不会怎么样?
心脏鼓胀起来,声音撞到耳膜,嗡鸣声迟缓回旋。
之前那种莫名的情绪再度涌上来,是徐存湛无法理解的情绪,就像一个不认字的人对着象形文字那样,明明看着非常熟悉,似乎可以联想到自己生活中的某样东西——
但就是认不出来。
徐存湛先移开了目光。他把陈邻留在东岳大帝的宫殿里,再三叮嘱陈邻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他,他很快就回来。
徐存湛倒是不担心陈邻被留在这里会出事。那截发绳虽然对他没有什么用,但陈邻留着就约等于免死金牌,在酆都没有人能怀着恶意去伤害她。
陈邻目送徐存湛去走马灯——他说他知道在哪里,让陈邻留在这里等他就行了。陈邻对自己的战斗力很有自知之明,徐存湛让她在哪里呆着她就老老实实在哪里呆着等他。
只是徐存湛走后宫殿里就剩下陈邻和东岳大帝了。
陈邻找了个台阶坐下,努力想无视自己头顶上巨大王位里窝着的东岳大帝。
但东岳大帝却主动找陈邻搭话了:“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
陈邻:“……确实不是。”
你们这些人都是怎么回事?小说里穿越者不都应该是很神秘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为什么我遇到的人都一眼认出我不是原居民啊!!
陈邻很难克制自己内心的吐槽。
东岳大帝慢悠悠道:“你朋友,就是那位暮白山的问罪人,他脾气真的很差。”
这话陈邻就不乐意听了。她小脸一皱,维护徐存湛的形象:“徐道长只是说话比较直而已,脾气也没有很差。而且徐道长心地善良,为人正直,乐于助人……”
东岳大帝吓得眼皮都坤开了:“你在说谁?”
陈邻:“在说徐道长啊!”
东岳大帝:“……”
他再度仔细打量台阶上坐着的小姑娘。
小小的一团,弱得跟一只小兔子没什么区别。但是胆子倒很大——光是对方和徐存湛混在一起这件事情,就让东岳大帝觉得陈邻很大胆了。
他想了想,道:“或许他确实没有传闻中那么坏脾气,至少他对你很体贴。”
“其实走马灯并不危险,只是爬进去找东西时,会看见你人生中很多已经遗忘的,但是会让你伤心的事情,所以他才不想让你进去吧。”!
第90章
徐存湛进入走马灯。
巨大的,犹如转轮一样的法器。内部像万花筒一样,有数不清的色彩在旋转交融。
当徐存湛踏进去时,那些色彩在他眼前融化,最后分离出一片清晰的场景。
是在废墟上燃烧的火焰——许多穿着暮白山门派衣服的弟子,他们团团围住中间一团废墟。徐存湛望着眼前出现的景色,沉默,眼眸安静望着。
他也曾在私寡池里见过很多场面类似的幻觉。那些幻觉全然按照徐存湛模糊的记忆构造,幻觉里也会出现很多暮白山弟子。
因为当初那场毁了他故乡的灾难,最后是暮白山的弟子联合出手平息的。
这种已经知道的事实没有什么回忆的必要。所以徐存湛只是静默的站立了一会儿,很快又迈开脚步往前走,边走边注意脚下,寻找转魂珠的踪迹。
越过那群暮白山弟子,眼前景色变幻,那座高大又阴沉的塔出现在徐存湛眼前。塔内尖叫谩骂无数,期间混杂着魔族特有的语言,普通人根本就听不懂。
徐存湛依旧是面不改色掠过,连一个多余的目光也不曾给予。
但说来也很奇怪。
在私寡池里,反复看见那些幻境时,徐存湛并不会被勾起任何对儿时那段糟糕记忆的回味。他好像生来就比其他人要更冷心肠一些,完全不为自己父母的死而伤心。
想要杀潜潭,也是因为徐存湛从入道时起,就被告知自己的任务是杀了潜潭。潜潭在缺弊塔里的时候,徐存湛没办法进去杀他——从徐存湛九岁到现在十八岁,潜潭就像吊在他前面的那根胡萝卜。
徐存湛未必爱吃胡萝卜,只是看着一个自己还挺感兴趣的食物一直在自己眼前晃悠,自己却不能去碰。
心底莫名烦躁,又烦又焦。
这种烦躁映射到他本来就不算太好的性格上,变成了最直观的输出方式,比如一些很没有素质的发言,比如一些让友方也沉默的行动习惯。
徐存湛倒是知道自己这样的性格格外讨人厌。只是知道了也懒得改,他的生长环境告诉他没必要改,这样的性格活得更舒服一些。
之前他和陈邻说的命不久矣倒不算假话,只是和潜潭没什么关系。潜潭对徐存湛而言——这个被外界传闻为他的命定之敌的人——固然有一定的影响力,但远没有到能威胁徐存湛生命的程度。
只是徐存湛也从来不去纠正外界的传言。
看那些人因为传言,在背地里议论他,从阴暗处用故作怜悯的目光仰视他,这也让徐存湛觉得很有意思。
穿过缺弊塔往前,徐存湛脚步稍停,目光注视着前面。
前面所出现的,并非徐存湛记忆中,他自己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场景。那是未曾出现过的虚幻构想——
陈邻的衣帽间。
一面狭长通道里挂满衣服,连接出来的是洗浴室。陈邻单手撑在洗手台上,另外一只手抚着自己耳朵,侧脸凑近洗手台上的镜子。
这个姿势很不方便看镜子,为了看得清楚,陈邻要努力凑得很近。镜子和陈邻之间隔着一个洗手台,干净得倒映人影的台子抵着少女柔软的腹部。
她背往前,腰微塌,黑色长发披散,发梢带点未褪干净的浅蓝,削瘦的蝴蝶骨顶着一层洁白细腻的皮肤,耸起线条流畅的弧度。旋即,陈邻回头,她的脸颊在暖光灯下也显得绯红,眼眸却很亮,又亮又湿漉漉的。
“徐存湛——我耳洞好像愈合了?我看不清楚,你来帮我看一下。”
理所当然的,带点支使和娇纵的语气。
徐存湛向她走去,离得那样近,能闻到温暖的香气。她仰起脸看向徐存湛,洗漱台顶上的节能灯落下白光,照着她白皙的皮肤,额发在皮肤落下阴影。
徐存湛手指能在她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目光偏移,落到陈邻耳朵上——小巧的耳朵,耳尖泛着自然的红,自耳骨往下,到了洁白耳垂的部分,一排三个耳洞,其中有两个都已经愈合。
徐存湛抬起手,手指轻捏那片柔软的骨肉:“嗯,愈合了。”
他知道这都是假的。
走马灯——走马灯——并非只有痛苦的回忆。
亦有人濒死之前必将出现的甜美幻想。
原来他在濒死之前,也想见到陈邻吗?
*
“……走马灯还有这个效果吗?”陈邻愣了愣,颇为意外。
她还以为只是会看见很多回忆。但是没想到就连看见的回忆,也是有指定内容的。
东岳大帝点了点头,道:“毕竟对人来说,越是痛苦的记忆就越难以忘怀,如果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选择性遗忘。”
“很多人生死之后,魂魄都会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这时候魂魄会选择性先忘记最痛苦的回忆。”
陈邻眨了眨眼,沉默。
她想到自己的身体也死过一次——虽然到现在,目前为止,陈邻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记忆非常完整,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但说不定自己的魂魄也忘记了一些令人难过的事情。
……比如说自己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但是期末论文没过,之类的。
陈邻:“其实有时候忘记也是好事吧?因为一直记得的人会很痛苦,忘记了反而会比较快乐。”
东岳大帝:“唔,对普通人来说,是这样想的吗?”
陈邻:“至少我会这样想唉。但其他人的话就不知道了,毕竟人与人之间有不同的想法,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过我对一件事情很好奇——”
话锋一转,陈邻偏过头,借机向东岳大帝打听了起来:“之前您说我的命运被人扰乱了,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修道者各自有自己的道。道与道之间,因为选择的侧重点不同,所以各自擅长的部分也不尽相同。”
东岳大帝耐心解释:“正如我专司轮回之事,就会对命运因果之类的东西更加敏锐。在看见你的瞬间,我就能感觉到你被扰乱过的命运。”
陈邻疑惑:“我的命运被扰乱——意思是命运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东岳大帝点头:“可以这么理解。”
陈邻:“所以每个人的命运都是注定的,只要发生偏差,就是被扰乱?”
“啊,倒也没有那么严格。”东岳大帝道:“只是在大方向上会有固定的轨迹。比如说一个人他命中注定生在大富大贵之家,后续人生也是拿的衣食无忧富贵人生剧本,那么后面他虽然也有可能和不爱的人成亲小孩不听话和父母吵架,但至少不会家道中落缺吃少穿。”
“又比如说有的人生来亲缘寡淡,就算出生时父母双全,后面也可能全家出事独自苟活,这样也不算命运差错。”
“我观姑娘你分明是亲缘浓厚富贵顺遂的命格,但不知道为什么被外力搅得乱七八糟,像乱线团一样,半点头绪都理不出来。”
陈邻愣了愣:“我……亲缘浓厚?”
东岳大帝解释:“就是亲人缘很好的意思。如果没有外力干扰,你应当是亲人和睦,高堂长命的命格。”
说完这句,又想到面前少女是异世之人,自己说得过于文绉绉的,可能她会听不懂。于是东岳大帝又补充了一句更加直观的话:“姑娘你身边的直系血亲,都应该是长命安康,寿终正寝之命。”
陈邻沉默了。
直系血亲的话——父亲应该算是血缘关系很亲近的直系血亲了吧?
她被东岳大帝这句话砸得整个人都懵了一下,脑子甚至要转两个弯才能理解过来意思。正当她因为这句话而茫然时,大殿外传来脚步声。
徐存湛走进大殿,脚步在地面踩下一连串湿漉漉脚印。
陈邻霎时将刚才那些混乱的思绪抛之脑后,两手撑着膝盖跳起来,跑向徐存湛。
跑近之后,她能看见徐存湛发梢凝结起来的水珠,正顺着他脸颊往下流淌。他的眼睫也湿漉漉的,只是神色莫名严肃,并不像平时那样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轻笑。
“受伤了?”陈邻声音有些紧张。
徐存湛眼珠小幅度转了下,视线聚焦落在陈邻脸上,看她因为紧张而微微皱着的脸。
他翘起唇角,那种严肃的表情迅速褪去,又换成了陈邻熟悉的模样,声音一如既往带点不上心的轻快:“没有,只是找颗珠子而已,怎么会受伤。”
“喏,转魂珠。”
他手腕一转,掌心朝向陈邻摊开,上面静静躺着一颗淡紫色的小珠子,约莫拇指大小。陈邻垂眼看着‘转魂珠’,越看越觉得这玩意儿很像她小时候收集的纯色弹珠。
光看外表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徐存湛将转魂珠收进自己腰间搭包,再抬眼看向高台上的东岳大帝。
东岳大帝立刻道:“你看,我就说了这东西在走马灯里,没有骗你吧?”
徐存湛拉过陈邻的手,转身就走。陈邻被他拖着一路小跑,还不忘回头礼貌的对东岳大帝挥了挥手,喊再见。
东岳大帝也朝她摆了摆手,目送这对性格迥异的少年少女背影远去。他们一走,大殿里顿时冷清下来,三庭弓着腰进来,两手捧着一盏灯奉向东岳大帝。
他声音低低:“大人,沈家老妇人的灯灭了。”
东岳大帝一摆手,三庭会意,捧着灯便要退下。就在三庭即将退出大殿时,东岳大帝却突然开口叫住了三庭。
“你觉得徐存湛是个什么样的人?”
三庭被问得一愣,后背与屁股上的烧伤再度隐隐作痛。他嘴角抽搐了两下,忍着怒气回答:“不知天高地厚,没礼貌没教养的剑疯子!”
东岳大帝沉思,单手支着下巴。
片刻后,他又问:“你觉得他与沈潮生另外三名弟子相比,如何?”
三庭垂眼皱眉,想了一会,才回答:“若论天赋,徐存湛当为第一,连他师父也不及他,若论脾气,他是倒数。沈潮生四名弟子中,最讨人喜欢的莫若大弟子列松。”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其人如名。”
东岳大帝:“看来三庭你很喜欢列松啊。”
三庭板着脸,回答:“我只是实话实说。”
东岳大帝笑了笑,摆手:“算了,你下去吧。”
三庭欠身,捧着那盏油灯离开宫殿。偌大宫殿霎时只剩下东岳大帝一人,他单手支着脸颊,脑海中却回忆起那少年一剑破开迷障,抬着下巴望过来的模样,倨傲又含带几分笑意。
甚至就连他身后探头出来凑热闹的少女,都能和当年那位年轻剑修身后的人重叠上,变成两幅一模一样的画卷。
“虽是初相识,却如故人归。”东岳大帝自言自语,缓慢阖目养神。
*
离开酆都,原路返回仍旧没办法走同一条路。
陈邻走上台阶不过两三步,再回头时已经看不见徐存湛身影。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次陈邻没有那么害怕了,打算摸黑前进。
在黑暗中摸索着阶梯,她还没来得及跨出去第一步,眼前便有白光雾蒙蒙亮起。陈邻愣了下,抬头往前看,又看见模糊白光组成的人影,安静的立在半米之外。
陈邻睁大眼睛:“你怎么还在这里呀?”白光:“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陈邻被它自然而然的反问,给问得愣了一下。她摸摸自己后脑勺,道:“我还以为你去投胎了呢。”
白光:“现在还不投。”
有了白光照明,陈邻爬楼梯就方便了许多。她踩着台阶往上走,白光仍旧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陈邻好奇打量着白光——白光的身形也很模糊,糊得让人没办法判断出它是胖是瘦,是男是女。
就和它的声音一样,模糊的,不分明的。
陈邻:“你就一直在这楼梯上徘徊吗?”
白光:“偶尔。”
陈邻:“徐存湛说这些路虽然看起来一样,但其实每次踏上去,我们都走得是不同的路。”
“我连续两次都遇到你了,我们还挺有缘分的。”
“嗯。”
白光大部分时候都沉默寡言,只偶尔回复一个单音节。
陈邻绞尽脑汁想着和它多搭话,迂回的问:“既然这么有缘,那我们也算是朋友了吧?我叫陈邻,你叫什么啊?”
白光晃了晃,回答:“不告诉你。”
陈邻:“做鬼不能这么小气!”
白光:“嗯,我是小气鬼。”
陈邻:“……”
“我都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白光回答:“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问你。”
陈邻气恼,脸一皱,加快了脚下步伐。她一加速走,白光也加速,一人一鬼之间始终隔着半米距离,就像两块磁铁互相排斥的距离,死活没有办法拉近。
跑了一段之后,陈邻累了。
当代女大学生体力有限,她摆摆手大喘气,一屁股坐到台阶上。白光没有说话,只是默契的停下,立在陈邻身后。
陈邻卷起袖子自己给自己扇风,身子后仰靠着台阶,上目线望向白光。
“你一直在楼梯上徘徊,也不去投胎,是不是在现世有放不下的人啊?我看小说传记里都是这样讲的,鬼魂如果不肯去投胎,那就是有余愿未了。”
白光:“嗯。”
一听白光承认,陈邻顿时来劲了。
她翻身面朝白光坐着,“那不然你和我说说?”
“你看嘛,你都死了,就算有执念也没办法做什么。但我就不一样啦!我是活着的人,你有什么遗愿就告诉我,等我离开酆都之后去帮你达成,这样你完成了遗愿,不就可以去投胎了吗?”
白光垂眼看她——那一层雾蒙蒙的光披撒在少女身上,连她那头浅色的头发都好像在发光一般,显出几分不真实的虚幻。
“你已经在帮我完成愿望了。”白光回答。
这句回答却让陈邻感到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
她指了指自己:“我?我已经在帮你了?什么时候?”
白光:“要继续走了吗?”
陈邻感觉自己确实没有那么累了。她站起来,小跑追上白光——但白光也加快速度往前晃了晃,仍旧与陈邻保持半米的距离。
陈邻好奇,小嘴巴巴不停的追问:“所以你的愿望是什么啊?和我认识的人有关系吗?等等……”
她脑子灵光一闪,睁大眼睛:“你不会是徐存湛的父母吧?!”
“……”
白光没有回答,陈邻却被自己这个想法惊到了。但在惊讶过后,她又觉得越想越有道理。
“真的假的?你不说话的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哦?”
“你是徐存湛的爸爸还是妈妈啊?哦,就是爹和娘的意思——应该能听懂吧?”
“你的愿望是什么啊?希望徐存湛开心吗?”
“早知道就让徐存湛先走了,他先走的话就是走这条路,到时候他就能遇见你了!”
……
白光对此保持沉默,并不回复徐存湛相关的问题。陈邻也不在意,以为对方只是单纯的不想多聊。
楼梯越走越高,陈邻对是否接近出口没有半点知觉。但白光显然不是——它能感觉到出口就在前方,走出酆都后它将再也无法见到眼前的少女。
所以它停下了脚步,此时陈邻在说废话,没有察觉,三两步上前,那半米的距离被拉平。白光晃了晃,虚幻的一只手轻轻碰到陈邻脑袋,将她头顶翘起来的乱发抚平。
“和徐存湛在一起的日子,你开心吗?”
陈邻愣了愣,回答:“开——开心?”
白光:“那就很好。”
“你开心的话,就非常非常好。”
那句话落入耳中,莫名拨乱心弦,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未等陈邻反应过来,白光忽然一推她肩膀。
她往前踉跄几步,跌出酆都,一头撞到徐存湛胸口。
明明两人先后踏上出路也没有多久,但徐存湛每次都要比陈邻更快出来,然后安静的在出口处等她;这次也一样,只是他扶住陈邻时,抬眼往那缓慢闭合的酆都入口看了看。
徐存湛:“怎么走出来还能摔一跤?”
他语气一如既往带了几分调侃,轻快又惹人恼的落进陈邻耳朵里。陈邻眨了眨眼,却不像往常那样生气——她的心此刻被另外一种情绪占满,连徐存湛说那些惹人的话都没办法将她从那种情绪里拉出来。
陈邻抬头看向徐存湛,被她看着的少年微微挑眉,灯火葳蕤映照他那张秀美观音像,他腾出一只手摸了下陈邻的脸。
“怎么了?路上撞鬼了?”
陈邻回神,拍开他的手,怅然若失,小声嘀咕:“还不如撞鬼呢……不对,这应该也算是撞鬼了?但它到底是谁呢?”
徐存湛:“谁?”
陈邻:“我撞的鬼啊。”
徐存湛:“还真……”
旁边守候多时的大祭司干咳一声,提醒一人:“徐道长,陈姑娘,女娲娘娘还在呢。”
徐存湛偏过脸去,眼眸半弯就要发言——在他说出某些没素质的发言之前,陈邻眼疾手快踮起脚来捂住了徐存湛的嘴。
徐存湛比她高许多,被她捂住嘴往后拖,像一张被倒掰下去的软剑,往后弯。
陈邻:“谢谢大祭司的帮忙!我们已经拿到想要的东西了!”
大祭司颇为诧异,目光在陈邻和徐存湛之间来回扫视,两个人看起来毫发无损。
她收回目光,客气了几句,走在前面给陈邻他们带路。
见大祭司转身出去,陈邻松了口气,才放开手,上目线瞥向徐存湛。徐存湛咂舌,倒也没说什么,只是牵起陈邻的手,拉着她快步跟上大祭司。
在酆都底下不知道时间的流逝,出来之后才发现已经过去两天一夜。一人告别大祭司回到客栈,店小一告诉他们商枝和明园有事先行一步离开了客栈,并给他们留下了信。
明园给徐存湛留了信,商枝给陈邻留了信。陈邻先拆开了商枝留给她的信封,快速看了一遍。
信上说太原爆发了瘟疫,百药谷的弟子都去那边治理疫情了。她身为百药谷弟子也需前往,时间紧急来不及当面和陈邻告别,让陈邻日后有事仍旧用木鸟联系她。
看完信,陈邻把信纸仔细的按照折痕折回信封里,又把信封放进自己的小荷包内。
旁边徐存湛也看完信了,随手打个响指,灵力燃火将信纸吞噬,只留下一缕青烟袅袅。陈邻忍不住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就这样烧了?”
“不然呢?”徐存湛疑惑,“还得找个案板供起来?”
“我的乾坤袋里可不装垃圾。”
“商枝跟你说什么了?”
陈邻:“她说太原爆发了瘟疫,她得去帮忙……说起来,沈春岁好像也是太原人?”
徐存湛眉头一皱,“你怎么连这个也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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