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春岁在饭桌上和大家一起说的,后面你又跟我重复了一遍。”陈邻无语的看着徐存湛,“你不会已经忘记他是太原人了吧?”

    徐存湛眨了下眼。

    那张漂亮的脸迅速切换了无辜神色,他偏着脑袋满脸乖巧:“当然记得。”

    陈邻:“……我信你个鬼。”

    这家伙明明就是忘记了!

    徐存湛保持着他无辜的表情,将话题转移开:“他们去哪是他们的事情,现在我们已经找齐了鲛人珠和转魂丹,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把你复活。”

    陈邻:“也对,那我们先去有苏?”

    徐存湛点头,于是二人上楼收拾行李。徐存湛没有行李这种东西,他甚至都没有住过这边的房间,而陈邻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重要的东西她基本上都随身携带,不会留在客栈房间。

    也就收拾了一些在南诏国街道上买的手工艺品,编织毛线之类的。

    这次去青丘,徐存湛依旧是用木葫芦做飞行工具。陈邻有段时间没有见徐存湛御剑了——她坐在葫芦后面,两手托着自己脸颊,看向徐存湛坐在前面的背影。

    徐存湛坐得很直,但并不板正。粗略一看,少年似乎坐得很随性,但若从后面仔细看,就会发现他肩背都绷得笔直。

    陈邻把撑着脸的手放下来,摸了下木葫芦。

    “徐存湛——”

    徐存湛回头:“嗯?”

    陈邻问:“你喝酒吗?”

    徐存湛:“不喝。”

    陈邻:“那这个木葫芦平时用来装什么?”

    徐存湛:“什么也不装,它就只是个葫芦而已。”

    停顿片刻,徐存湛自己也嫌自己这个解释过于单调无趣,于是又补上解释:“是我师侄第一次种活的葫芦藤,结果后他就拿来练手做成了飞行法器。”

    “我辈分比较高,算是他们长辈,逢年过节他们会给我送点东西,这个葫芦也是他们送的。”

    其实也可以用来装酒。

    徐存湛有个师侄就专门用这个葫芦拿来装酒喝。后面喝醉了非要御葫芦飞天,从前青山上摔下去,躺了半年才爬起来。

    徐存湛倒是不怕醉驾。他有自信,就算自己喝醉了,也绝不会摔下去;徐存湛不喝酒,只是单纯不想喝。

    很快木葫芦落地有苏,雾散湖。

    正好是大白天,有苏内部永远不变的温暖天气,日光在湖面洒下一层金光粼粼。

    陈邻颇为紧张,看向徐存湛——虽然鲛人珠和转魂丹都到手了,但具体要怎么操作才能让死人复生,陈邻其实是一点头绪都没有。

    但徐存湛很镇定。

    他先是把存在雾散湖里的棺材捞出来,拍开棺材盖。陈邻凑过去看了眼自己的肉/身:虽然被放在水里许久,但一身粗布麻衣的少女身体却没有任何损坏,面色红润呼吸浅浅,看起来完全不像个死人,就和睡着了没什么区别。

    陈邻:“头发好像长长了——”

    徐存湛无可置否:“毕竟都有小半年了。”

    她有点紧张,扒着棺材边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徐存湛抬眼看她,忽的轻笑:“你紧张什么?”

    陈邻嘴硬:“我才没有紧张!”

    徐存湛:“是吗?”

    他反问陈邻时,脸上笑意更甚。陈邻皱了皱脸,却没有像平时一样反驳徐存湛。

    她低头在自己荷包里翻来找去,最后终于找到自己要找的东西,将它拿出来塞进徐存湛手心。

    徐存湛垂眼去看陈邻给的东西——是一枚护身符。

    小小的,被折叠成三角形的护身符。外层是红布,能捏到里面折叠的符咒,徐存湛感觉到上面附着一股微妙的力量。

    倒不是什么负面诅咒,只是一些简单的祝福之力。如果是普通人佩戴这枚平安符,大约会有健康长寿的效果;只可惜徐存湛是个修道者,这枚符咒对他来说只有一个意义。

    这是陈邻送给他的符咒。

    他又抬眼,上目线望着陈邻。陈邻脸颊微红,错开他的视线,手指摸了摸自己鼻尖:“嗯……我之前在女娲庙求的平安符。”

    “我知道你很强,这个东西可能对你帮助不大,但我在这个世界能为你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谁说没有帮助?”徐存湛捏了捏那枚平安符,睁着眼睛说瞎话,“那个老祭司不是说了吗?女娲娘娘会保佑每个诚心祈祷的孩子。”“女娲娘娘是人族之母,母亲自然会庇佑我的。”

    这些话陈邻都不信。

    但偏偏徐存湛神色笃定,陈邻犹豫片刻,反问:“真的吗?”

    徐存湛面不改色:“真的啊。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睡一觉。”

    说完这句话,不等陈邻回答,徐存湛已经抬手轻轻盖住陈邻眼睛。他并没有用催眠符,但陈邻仍旧在听见徐存湛那句话的瞬间,感到了困倦。

    来不及思考徐存湛是否用了什么法术之类的东西,陈邻的意识很快陷入深度睡眠的黑甜之中。

    看着对面陷入睡梦之中的灵偶,徐存湛撤回手,捞起棺材里陈邻的胳膊,将她衣袖捋上去——少女纤细的手腕间,那道伤口血痂已经脱落,新长出来的皮肤泛着更深一层的肉粉色,勾画出狰狞疤痕的形状。

    在沉睡的期间,陈邻的身体显然也维持着某种生机。

    发根处新生的黑色头发已经到耳尖,往下确实浅而明亮的蓝。指甲部分,确实也长了很多,根部有一小部分圆润的,粉白色指甲盖,冒了出来。

    徐存湛手指摩挲过陈邻手腕间那块疤痕,新生的皮肤柔嫩得不像话,仿佛在摩挲一块摔开的豆腐,凹凸不平却又过分脆弱。他小心翼翼控制自己的灵力,试图用灵力修复那点伤口。

    徐存湛不是医修。但暮白山弟子有专门教过简单的治疗法术,徐存湛虽然是弊火灵根,却也能通过五行转换之术,汇聚一点木属性或者水属性的灵力来治疗伤口。

    只是徐存湛当初学治疗法术的时候不上心。

    他过强,即使偶尔受伤,也并不在意,一直觉得那种法术自己学了也无用。直到此刻徐存湛才后悔,早知今日,当初法术课就不该在那睡觉。

    多少也该听点。

    被转换过的灵力,小心谨慎的,一点点的渗透进陈邻手腕。徐存湛已经将自己的灵力控制到非常温和无害的地步,也确定将其完全转换成了木属性的灵力。

    结果只是刚把灵力输入进去——

    那道伤口一下子扩大了两倍。

    虽然因为徐存湛及时停手,伤口只破了表皮,并没有出现大出血的情况。但是看着陈邻手腕上新鲜的伤口,徐存湛还是陷入了沉默。一层细密血珠从破皮处缓慢渗出来,像铺在白玉上一层丰满熟透的红浆果。

    唯一的好消息:因为伤口表层扩大,这个伤口它现在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割腕留下来的痕迹了。

    徐存湛摸了摸自己的乾坤袋,旋即沉默,意识到自己也没有绷带和伤药这些东西。

    *

    陈邻自昏睡中醒来,睁开眼看见的便是天幕。

    深夜,桃花枝半遮半掩,星星明亮的天幕。她眨了眨眼,下意识抬起手揉自己的眼睛,却在抬起手时看见自己右手手腕上绑着一层……绷带吗?还是布条?

    盯着自己右手腕上缠绕的布料看了好一会儿,陈邻分辨出那绝对是暮白山弟子衣袍的布料。

    “醒了?”

    身边传来徐存湛的声音。陈邻放下胳膊,脸往声音的源头侧过去,只见徐存湛正蹲在她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徐存湛这会儿的表情特别乖。

    陈邻上一次看见他露出这么乖的表情,还是在自己被他误杀之后,睁开眼和他的第一次见面。

    陈邻举起自己绑了布条的手腕,在徐存湛眼前晃了晃,挑眉。虽然没有说话,但她的表情里明晃晃写着‘我要一个解释’。

    徐存湛眨了眨眼,两手搭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

    原本是又高又大的一只,蹲成一团时却小小的——因为腿长的缘故,所以折叠度高,蹲起来就格外显小。白色头发顺应他低头的动作,从他肩膀往下,滑落到陈邻胸口。

    “复活你的时候,出了一点小小的差错。”徐存湛比划自己的大拇指和食指,掐出一个狭小缝隙,“就这么,一点点。”

    “不小心把你手腕上蹭破了一道伤口。”

    “我回头就去百药宗找最好的医修来给你治!保证一点伤疤都不会留!”

    说话时徐存湛一直盯着陈邻,目光就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那双深邃又秀气的莲花眼,难得像此刻这样睁得滚圆,长而浓的眼睫不时眨动,扑闪。

    陈邻愣了下——完全属于被美貌冲击到的楞——

    她倒是一直都知道徐存湛好看。但平时的徐存湛并不怎么爱用他那张漂亮的脸,大部分时候那张脸都处于‘正在准备讽刺人’,‘正在讽刺人’,‘刚讽刺完人’的状态。

    少有这样乖巧讨好的神色。

    何止是少有,简直是稀缺!五星级!SSR!

    “而且我给你包扎了哦!”徐存湛捧起她手腕,邀功一般碰到陈邻面前,赤金眼瞳亮晶晶,道:“我自己包的,还给你上了药!”

    陈邻干咳一声,将自己手腕从徐存湛掌心抽出。她两手撑着地往后退开一点距离,然后坐起,有点不好意思,低声:“我没有生气啦……不至于这样就生气了。”

    徐存湛:“真的没有吗?”

    陈邻:“真的没有。”

    徐存湛又盯着陈邻的脸看了一会儿。

    不只是没有生气。陈邻的神态和平时一样,很平静,看起来也不像是记起了什么难过的事情的模样。

    徐存湛在心底松了口气,面上仍旧半点没有显露出来。他迅速挺直背,刚刚还可怜兮兮缩成一团的人,背一挺直,肩膀展开,整个人又大只起来,身体投下的阴影都能笼住陈邻。

    他的手又追上去握住陈邻手腕,隔着一层布料,陈邻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热得烫人。但想到徐存湛的力气,陈邻也懒得去挣扎了,随便他握着,只是抬眼,上目线无声询问着对方的意图。

    徐存湛眼眸一弯露出灿烂笑容:“既然你现在复活了,那我们该去做下一件事情了——找到能让我们一起回家的办法。”

    他很少这样笑,发自内心的感到愉悦,笑得一双眼睛完全弯了起来,长睫毛铺下一层扇子似的阴影。

    陈邻也感觉到了徐存湛好心情。她压了压唇角,没压住,也跟着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两人凑在一起商议了一下;陈邻觉得这个世界上既然不止自己一个穿越者,那么不如看看其他天外来客在这个世界的行动轨迹。

    也许他们也在找回家的办法。

    徐存湛也觉得这个方法可行。他说暮白山的藏经阁里有一些关于天外来客的记载,他们可以一起回暮白山找找那些书籍。

    陈邻挠挠头,问:“不过我不是暮白山的弟子,也能进去吗?”

    徐存湛:“为什么不能?”

    他反问得理直气壮,陈邻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找不到自己不能进去的理由。只不过她之前才说了让徐存湛放弃问罪人身份,跟她一起跑去现代的提议,现在就要跟着徐存湛回暮白山,陈邻多少有点心虚。

    那种心情就像是拐骗了别人家的小孩,然后又跟着那个小孩上门做客一样。

    比起稍微还会担心一下的陈邻,徐存湛就显得毫无负担,一点忧虑都没有。他仍旧是御那个木葫芦,一路至暮白山。

    暮白山内部不让御剑飞行,但陈邻是普通人,徐存湛也没打算让她过昭察门走问心阶。那玩意儿给普通人走就纯粹是折磨人。

    更何况陈邻一个灵台都没开的普通人。

    他驾着木葫芦转了个弯,自后方绕进暮白山,直奔自己的洞府。

    徐存湛身为暮白山老祖的关门弟子,有个自己的洞府是很正常的事情。只不过徐存湛懒得打理,所谓‘洞府’就真的是山头里一个石头洞。

    木葫芦落地时陈邻看着面前杂草丛生的洞口,扭头看向徐存湛。徐存湛满脸淡定,抬手扫出一道劲风,将洞口能淹没成年人的杂草一扫而尽,露出后面入口。

    洞内有陌生的气息,几乎在徐存湛清扫干净洞口杂草的瞬间,一阵野兽的咆哮紧跟着冲了出来。一只两米多高的黑色巨熊狂奔出来,身上隐隐约约有灵力回荡,狂啸着撞向徐存湛。

    徐存湛抬手抽剑,下意识想给巨熊脑袋开个花——问罪剑都拔出来了,又想到自己身后还站着陈邻。

    临到下手时刻,徐存湛留了余地,反手用剑背将黑熊抽飞出去。体型硕大的巨熊被抽得倒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后发出人性化的哀嚎,扭头向森林深处跑去。

    陈邻看着那只跑走的黑熊,又看看那个光秃秃的洞口。

    她沉默了一会儿,诚恳的看向徐存湛:“我们是一定要睡这个山洞里面吗?我觉得我现在也能接受席地而睡了。”

    徐存湛:“……”

    他反手收剑,迈步往里面走——陈邻皱着脸,小跑追上他,徐存湛补了一句:“可以不睡这里,我只是进去找一下我的仙人掌。”

    陈邻:“——仙人掌?”

    徐存湛:“哦,我在洞府里养了盆仙人掌来着。”

    洞内有点黑,徐存湛抬手点亮墙壁上的火把,二人在这个‘洞府’内转了一圈,最后两个人头挨头看着洞府角落一盆枯得只剩下刺的花盆。

    花盆都是碎的。

    陈邻抬头,瞥向徐存湛:“你上次在南诏养的绿萝呢?”

    徐存湛沉默片刻,回答:“忘在南诏了。”

    陈邻:“……”

    “老天爷为你打开一扇门,就必然是要为你关上一扇窗的。”陈邻拍了拍徐存湛的肩膀,宽慰他,“你修道天赋这么高,要是花也养得那么好,别人还怎么活啊是吧?”

    “我们总要给别人留点活路。”

    徐存湛不语,垂了眼睫。陈邻生怕他还难过,正皱眉想着自己还能找些什么话来安慰徐存湛时——

    徐存湛:“算了,今天晚上去藏经阁睡吧。”

    陈邻没有跟上徐存湛的脑回路,茫然睁着双眼,发出‘啊’的一声。但徐存湛已经扣着她的手腕,同时拔出问罪剑准备御剑走人了。

    暮白山,藏经阁。

    藏经阁分内门和外门两部分,内门的藏经阁就在暮白山上,外门的藏经阁则在另外一片山脉上。光论规格,其实外门的藏经阁要更大一些,里面收容的书种类也更多,不拘内容,其中还有许多与修行无瓜葛的杂书。

    而内门的藏经阁放的都是修行道法。

    所以徐存湛带陈邻去的是外门藏经阁。

    藏经阁倚靠山势而建,结构多层,内有靠墙而起的木质阶梯链接。陈邻光是站在入口处,都能嗅到里面书页浓厚的气味,那种墨水和纸张堆积在一起独有的味道。

    门口有一个年轻的弟子,穿一身暮白山弟子的衣裳,见徐存湛带着陈邻过来,便起身拦住他们。不等这名弟子开口询问,徐存湛已经熟练的自腰间搭包取出腰牌掷过去。

    他扔东西准头极好,那腰牌脱手恰好落进弟子掌心,年轻弟子低头一看上面的印记,当即站起身面色肃穆,两手交叠弓腰:“师叔好——”

    徐存湛点头算作回应,从年轻弟子手上收回腰牌,拉着陈邻进入藏经阁。陈邻没有穿暮白山弟子的衣服,其他人也没有丝毫要过问的意思。

    陈邻之前就知道徐存湛貌似辈分挺高,但直到现在,她才终于对徐存湛的‘辈分’有了更明确的了解。

    一层弟子不少,来来往往,交谈声不绝于耳。

    徐存湛扣着陈邻的手——陈邻挣扎了一下,没能挣扎出来,倒是徐存湛回头看了陈邻一眼,神色有些困惑。

    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表情好像在问陈邻要干什么。

    陈邻压低声音:“这里不是挺多暮白山弟子的吗?你们暮白山不准婚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看见一名暮白山弟子牵着个年轻姑娘乐呵呵从他们面前经过,两个人都面带红晕满脸羞涩,怎么看都不是纯洁的男女关系。

    陈邻没说完的话顿时沉默了下去。

    徐存湛偏过头望她,困惑:“怎么不说了?”

    陈邻眼神示意那两个刚刚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小情侣:“不是说暮白山弟子都不准婚嫁的吗?这个……这么明目张胆的吗?!”

    徐存湛垂眼,看见陈邻眼睛睁得滚圆,满脸被震撼到的表情,就连嘴巴都微微张开。

    他不禁笑了一声,又在陈邻抬头疑惑看过来时,略微压了压翘起的唇角。

    “只有内门弟子禁止婚嫁,外门弟子还是该成亲的成亲。而且就算是内门禁止婚嫁,也没有禁止男女之情,情劫乃人之常情,只有亲身经历过爱恨嗔痴,才能更多的理解众生之道,才能在修行之路上有所感悟。”

    徐存湛捏了捏陈邻手背上的骨节,声音不紧不慢,“内门禁止婚嫁,是担心男女弟子成婚后会沉溺于小情小爱,为一己私情而耽误修行。”

    陈邻:“……还挺通融。”

    她的脑子已经自动把【为一己私情而耽误修行】翻译成【为一己私情而耽误学习】了。

    “不过刚才那个女孩子好像没有穿暮白山弟子的衣服?”陈邻回忆了一下那个女孩身上漂亮的鹅黄襦裙,裙子质感很好,看起来不像是暮白山会给弟子买的衣服。

    徐存湛仍旧是见怪不怪的表情:“可能是其他门派的弟子吧。正道带头的那几个门派经常发起门派交流,会将自己本门的弟子送去其他门派进行短则三月长则五年的交流学习。”

    陈邻不禁好奇:“那你也去过别的门派吗?”

    徐存湛摇头:“我没去过。”

    陈邻:“暮白山不和其他门派进行交流学习?”徐存湛:“暮白山有安排过和其他门派的交流学习,但我不去。”

    “啊……”陈邻有点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很喜欢去呢。”

    毕竟到了新的地方,就有了新的对象可以阴阳怪气了。感觉徐存湛是那种同一个人骂久了就会觉得很无趣的人。

    徐存湛:“嗤——交流会本就无聊,不过是一群废物和另外一群废物的抱团罢了。”

    他拉着陈邻走上楼梯,屋顶处洒下一层金灿灿太阳光,温暖的间错照下,在地板上投下一格一格钢琴键似的阴影。

    楼梯并非直线往上,而是倾斜盘旋上去。整个藏经阁的建筑构造便是倚靠山势斜线向上,每层的墙壁上都凿开活页窗户,窗户外面透下日光。

    那日光淋在徐存湛雪色长发上,光线交错的地方,一蓬蓬灰尘沉沉浮浮。他身上是蓝白色调的粗布衣裳,裁剪利落,修饰着少年抽条又漂亮的身形。

    好似是进入夏天了。

    所以藏经阁里才会这样温暖。温暖的幻境会使气味传播得更快,徐存湛踩着阶梯往上走,陈邻仰头时,眼睛被太阳光晒得微微眯起。

    她在那股被太阳光烤出来的,书页的气味里面,嗅到徐存湛身上皂角的香气。那香气被烤得很燥,可又干净,蓬松,温暖。

    就像徐存湛牵着她的手,掌心之间恰到好处的留出一点空隙,让气流吹着灰尘从空隙间穿过去。

    陈邻觉得徐存湛肯定也很适合现代的衣服。

    等徐存湛跟她一起回到现代了,她一定要给徐存湛买红色的那种外套——内搭就白色吧?然后把袖子挽起来,卷过胳膊肘。

    她见过徐存湛挽袖子,洗得柔软的粗布底下,是线条分明的漂亮肌肉。!

    第92章

    两人沿着楼梯上到第四层,越往上走,四周的暮白山弟子就越少。第四层已然十分冷清,从凿开的窗户外透下天光照亮室内,一排又一排高大的书架间,只能偶尔看见一两个弟子的身影晃过。

    暮白山的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在衣服上没有区别,只有腰牌刻字才能看出身份。内门人少,徐存湛走在路上都会被认出来。但外门弟子多,很多弟子互相不认识,偶尔瞥见徐存湛,多看两眼,也并非是认出了这位年纪轻却辈分高的师叔,而只是单纯见他发色特别,故而多看两眼。

    但也仅限于此,并不多看,稍稍满足好奇心后,便礼貌的收回视线。

    陈邻跟着徐存湛走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徐存湛对这好像挺熟。他没有在其他地方浪费时间找书,从一开始就明确自己要去的地方,脚步匆匆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穿过那些高大的书架,太阳光从书架另外一头照过来,铺陈在光滑可鉴的木质地板上。两人一直走到最里边的书架,徐存湛抬头看了眼书架侧边挂着的牌子,道:“就是这了。”

    陈邻也抬头看了眼书架上挂着的牌子,上书‘人间杂闻’四个毛笔字。

    “最里面那一排,我记得那里就有关于天外来客的记载,但具体时间哪本我没有印象了。”

    徐存湛往里走,同时说话。陈邻反应过来,连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小跑追在徐存湛身后,看向徐存湛指的最后一排。

    虽然徐存湛已经将搜索目标缩小到一扇书架上,但是藏经阁里的书架体型庞大,上面一排就放了少说几百本书,更遑论一扇书架也不止一层。

    徐存湛自发包揽了上面几排,抬手抽了两本书拿在手上,一目十行的开始翻阅。陈邻看了眼还算干净的地板,就地坐下,从底下开始按照顺序抽书来翻开。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剩下书页翻动发出的轻微声音,两相重叠。陈邻只顾着找天外来客相关的内容,有时候打开一本书翻两页,发现内容不对,就会立刻又将书放回去。

    徐存湛站在陈邻身边,他翻书速度略快于陈邻。为了方便换书,徐存湛也没坐下,就只是站着,侧面照过来的太阳光将他影子拉长,于身后投下大片凝实的阴影。陈邻捧着书坐了会儿,半边脸被太阳光晒得发烫。她揉了揉自己那半边被晒红的脸,垂眼瞥地面影子。片刻后,陈邻捧着两本书,挪到徐存湛身后影子的阴影里——她挪动时也懒得完全爬起来,衣裙拖曳在地面,挨着徐存湛鞋面磨蹭过去。

    衣服布料在晴朗的太阳光里,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混进书页翻动的声音里面。

    徐存湛目光短暂从书页上挪开,低垂眼睫往下看,只看见陈邻发顶。

    她的头发已经不是纯粹的浅蓝,发根处长出了原本的发色,浓黑衔接浅蓝,两种截然不同的色彩光是挨着就显露出格外明显的对比。

    徐存湛翻书的手停住,大拇指卷着书页边角,半天没能翻去下一页。

    这时候陈邻刚好翻完自己手上的书,侧过身去拿新的书——抬手时她细瘦手腕上垂下来一截红绳。

    是之前在南诏时,大祭司拿给他们的千机绳。当时大祭司给他们这个绳子,是为了防止二人在酆都内走散;后面上来之后她也没要回去,就让陈邻和徐存湛戴走了。

    看见这截绳子,陈邻终于想起来一件事情。她伸手摸了摸自己头发:已经长长许多的头发垂过肩胛骨,被她斜扎了一个松散的麻花辫。在耳朵的高度,黑发与浅蓝色衔接。

    陈邻仰起头,困惑看向徐存湛:“发绳呢?就是你之前给我的那个。”

    在她抬头之前,徐存湛便提前收回了目光,满脸自然的继续翻书。直到陈邻再度和他搭话——

    徐存湛垂眼:“什么发绳?”

    陈邻:“就是你母亲的遗物……”

    徐存湛眉头微皱,仿佛是思考了一会儿。

    很快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说那个发绳啊。”

    陈邻点头。

    徐存湛不紧不慢回答:“那个发绳没什么用,我给扔了。”

    陈邻睁大眼睛,错愕:“扔……扔了?!”

    “里面的灵力已经用完,没有用处了。”徐存湛语气淡淡,连表情都没有半分改变。

    他垂眼看向陈邻,反问:“有什么问题吗?”

    “……”陈邻摸了摸自己鼻尖,低声哔哔:“没有什么问题,反正是你的东西,你要扔就扔,又不用问我。”说完她便低下头去,继续翻书,用头顶对着徐存湛。徐存湛用大拇指卷着书页一角,眉头微皱。

    其实那截红发绳并没有被扔掉。只是徐存湛此时还有不确定的事情,所以暂时将它收回;但他不想同陈邻说实话,所以骗她说扔了。

    但陈邻好像因为这个回答而有点生气。

    为什么生气呢?

    他垂眼探究望着陈邻头顶,少女的头顶微微稍后的地方,有个不太明显的发旋。发旋处长着几撮短短的新头发,因为太短压不下去,就这样乱糟糟的翘着。

    徐存湛伸出一根手指,轻戳陈邻头顶发旋。陈邻昂着脑袋把他的手甩开,仰起脸有些恼怒的望着徐存湛。

    他单手卷着书,面朝陈邻蹲了下来,于是陈邻的视线随着他下蹲而缓缓下垂。但即使徐存湛蹲下来也比陈邻高些,陈邻仍旧是略抬眼睫的上目线,脸微微皱着,脸颊气恼的鼓起。

    徐存湛放下书,两手捧住陈邻的脸,往内挤,将她脸上软肉挤成一团。

    他的手心温度偏高,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掌心还托着陈邻的脸颊,手指却能按到陈邻的耳朵上。

    这样闹得陈邻也不好生气了——她性格里固然有娇气的部分,但大部分组成仍旧是好脾气,善良又温和的。

    徐存湛道:“你下次也可以扔你送我的东西,我不会生气的。”

    陈邻没好气,屈起膝盖轻轻踢了他一脚:“我才没有那么无聊!”

    她那一脚没有用力,只是踢到徐存湛小腿上,踢人时那张脸更皱,眉毛和鼻尖都皱成一团,有种莫名的可爱。徐存湛捧着她的脸往自己面前拖,陈邻在力气上挣不过他,整个人上半身往前探,手里的叠着的两本书落地,被挤在两人狭小的空隙之间。

    因为离得太近,衣袖相贴,陈邻跪坐在徐存湛两腿之间。

    她拍了拍徐存湛的手,因为脸颊被挤在一起,声音都变得含糊起来:“松手啦!脸都要被你搓掉一层皮了!”

    陈邻不觉得自己在开玩笑,脸颊上被徐存湛手掌蹭过的地方,先是热,热过之后又返上一点痛。

    徐存湛顺从的松开手,陈邻自己捧着自己的脸轻轻的揉,抱怨徐存湛上手没轻没重。

    他眨了眨眼,眼瞳紧盯着陈邻泛红的脸颊,旋即抬手,手指慢吞吞描画过陈邻脸颊上的红痕:“手指印子。”

    陈邻瞪他:“是你捏的!”

    徐存湛没否认,只是手指仍旧慢吞吞的,轻轻的抵在陈邻脸颊上,描画上面的红痕。陈邻脸颊上的皮肤柔软而泛热,少年圆润整齐的指尖划过去,她觉得有点痒,不禁侧过脸避开,拍了下徐存湛的手背。

    陈邻并没有很用力,但是她拍完徐存湛手背后,徐存湛就将手放了下来。他在某些地方总会显露出一种与本性完全违和的乖巧。

    徐存湛:“会痛吗?”

    陈邻没好气:“要不然你让我捏一下试试?”

    她只是气话——徐存湛却当真弯了腰,把脸凑到陈邻面前。他凑得太近,近得陈邻不自觉退了一下,两手向后撑在地面。

    徐存湛:“可以啊,你捏我吧。”

    说话时他微微抬着下巴,把整张脸送到陈邻眼前,甚至还闭上了眼睛。陈邻反应过来,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她伸出右手在徐存湛脸上揉了一下,倒也没有怎么用力,细瘦指尖戳了下他的颧骨,眼尾。徐存湛眼睫毛太长,陈邻手指尖只是轻轻一触他眼尾,便被他眼尾处闭眼垂拢下来的眼睫毛边缘扫到。

    细密浓长的一层眼睫,蜻蜓点水的扫过那一小块触感神经最丰富的皮肤。

    有些痒,感觉像是扇形笔尖端的触感……或许还要更柔软一些。

    陈邻原本心无旁骛的——却在那点痒冒出来的瞬间,微妙的紧张起来。

    她喉咙里那块柔软的骨头滚动,轻轻咽下去一口口水,眼睛不自觉眨了好几下,盯着眼前徐存湛凑近的脸。他闭眼时眼睫连抖都不抖一下,在白皙皮肤上落下的扇形阴影小巧细密。

    越过徐存湛头顶照过来的太阳光,投落在陈邻身后。她的身形,完全被少年的阴影所笼罩——而面前的少年却闭着眼神色乖巧,全然将柔软脸颊凑到陈邻面前,随便她搓弄。

    一时间有些眩晕,分不清是因为自己呼吸过急还是心率过快。

    犹如鬼使神差,陈邻指尖往上,拨开徐存湛额头上垂下的一些碎发,碰了碰他眉心那块红色的方菱额花。

    赤红,泛热,但摸上去仍旧是正常皮肤的触感。

    徐存湛眼睫上抬,那双颜色过于璀璨的赤金瞳里倒映出陈邻的脸。他睁开眼睛时要比闭眼更好看,深邃而秀美的莲花眼,内眼角持平得十分漂亮,是很适合被放大特写,让人被注视的眼睛。

    陈邻心脏跳得很快,脸上也发热,那点热气从脸上往脖颈,往胸口,迟缓的蔓延下去。心脏热得一直跳,咚咚声撞着肋骨,撞得陈邻脑袋也微微发晕。

    徐存湛眨眼,再凑近,脸颊贴了一下陈邻的脸颊。

    陈邻的手都还来不及收回,就这样挡在两人的鼻梁骨和眉心之间;对方的脸颊透过手指缝隙,与她脸颊贴上。

    一时间近的呼吸可闻,温度与声音重叠。

    徐存湛身子前倾,两手撑在陈邻身边的地板上,“你的脸好红。”

    陈邻没有什么还嘴的心思。因为徐存湛凑得太近,这种程度的距离已经快把她大脑思考能力给烧干了,她挡在中间的手动了动,手指曲起,掌心抵着徐存湛鼻梁骨。

    倏忽,他明显而刻意的,用鼻梁骨轻轻一蹭陈邻掌心。

    少年的鼻梁骨高而挺拔,温热的皮肤,湿润的呼吸,尽数落到陈邻掌心。她手指神经性的抽动了一下,仿佛被火焰烫到似的,惊慌抽开手掌,抬眼看向徐存湛近在咫尺的脸。

    徐存湛的脸也很红,红而发烫。但他脸红时所露出的表情并不是害羞,而是一种极度兴奋的跃跃欲试——那双赤金的眼瞳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在背光处亮得仿佛要燃烧起来。

    上一次在徐存湛脸上看见这么兴奋的表情,似乎还是在拍卖会,徐存湛杀完人来救她的时候。

    记忆自动联想到了血液的腥甜气味,令人窒息的花香。陈邻出于一种对危险的本能逃避,两手撑着地板往后退了退,想和徐存湛拉开距离。

    这种本能就好像是兔子在面对捕食者时天然习惯性的躲避一样。

    只是她后退,徐存湛便也追着贴过来,距离没有拉开,落在两人之间的那几本书被徐存湛压着,边角抵在陈邻大腿上。

    陈邻迟疑了一下,小声问:“你想亲我吗?”

    徐存湛回答飞快:“想亲。”

    两人离得太近,说话都是用气音,声音还不如风吹进来的动静大,几乎是刚出唇齿便温吞消散。但偏偏每个字都能让对方听见。

    陈邻握了握拳,鼓起勇气捧住徐存湛的脸,贴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特别软,有股干净的气味,很淡。

    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莫名的感觉很像电影观后感之类的东西——

    她亲完就要退开,手都还没来得及松开徐存湛的脸,徐存湛却忽然伸手摁着陈邻的腰,再度将她摁进自己怀里,有些不满的语气:“没有亲完。”

    陈邻愣了愣,一头雾水:“亲完了啊。”

    徐存湛很坚持:“没有亲完。”

    陈邻:“……你这是无理取闹,你说我哪里没亲完?”

    徐存湛垂眼看她,陈邻的脸很红,眼眸却亮晶晶的,她情绪越激动时眼睛就越亮,里面好像蓄着一汪清澈的水,所以才有粼粼的光在闪动。

    视线往下,落到少女绯红的唇瓣上。

    徐存湛小猫嘴一撇,说:“你只是贴了一下我的嘴巴而已,那不叫亲嘴——你都没有张——!”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陈邻死死捂住了嘴巴。她捂完徐存湛嘴巴,又慌张的转头左右观察;好在这边位置很偏,哪怕是从书架的缝隙间看过去,隔壁书架,隔壁书架的隔壁书架——也还是没有人。

    陈邻松了口气,目光终于转回眼前徐存湛身上。

    徐存湛的手还搭在她腰上,眉头蹙着,满脸的不高兴,就算陈邻的手遮住了他的下半张脸,也能看出非常的不高兴。但不高兴归不高兴,陈邻一上手捂住他的嘴,即使没有用力,徐存湛也乖乖噤声了。

    陈邻松开手,压低声音:“你小声点啊,万一把别人吸引过来了怎么办?”

    徐存湛:“……”

    陈邻:“我们在干坏事呢,不能让别人知道。”

    徐存湛:“陈姑娘,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情窍坏了,不是脑子坏了。”

    “……”

    陈邻讪讪垂下手臂,眼神心虚的躲开了徐存湛,连脖颈都烧得通红。

    不得不说,徐存湛在某些事情上的开窍程度,完全到了让陈邻措手不及的程度。

    她嘀嘀咕咕:“我看你也不像情窍坏了,明明什么都懂——谁教你的啊?第一次亲就要张嘴……”

    “一定要情窍没坏的人才能知道这些事情吗?”徐存湛垂眼看她,眉峰下压,唇角也沉下。

    那模样居然有几分无辜。

    暗光处略显几分失落——陈邻愣了下,慌神,正想从脑子里找点好词好句来安慰徐存湛。

    徐存湛扶在她腰侧的手往后移,隔着衣服布料,滚烫掌心轻轻抵着尾椎骨,然后缓慢的一寸一寸往上。

    陈邻霎时失声,搭在徐存湛胸口的手抓紧了他的衣襟,后背脊椎骨被刺激得挺直,有种痒而惊悚的触觉感官从徐存湛所触碰到的地方扩散开来。

    少年手指修长又灵活,每摸过一个骨节便要稍作停留。

    和那充满进攻性的触碰相比,徐存湛那张秀丽的观音脸上,却还挂着失落无辜的神色。他望着陈邻的双眸里有明确的欲/望——不是那种非常明确的,男女之间的欲/望。

    就只是欲/望,兴奋,想要这么做。

    这样的讯息藉由他的眼神传达出来,他的手掌最后停留在陈邻后脖颈,掌心合拢轻捏那片柔软的皮肤。

    他左手扶着陈邻的腰将她拎到自己腿上,右手却压着她的脖颈令她低头,脸颊与自己相贴。

    少年的掌心皮肤过热,又带着常年练剑留下的茧子,摩挲过陈邻娇气的后脖颈,轻易便在上面磨出一片红痕,磨得陈邻后脖颈也微微发热起来。

    仿佛是在青天白日的大太阳底下喝多了酒,晕乎乎而醉醺醺,还有些热得睁不开眼——陈邻愣神的片刻,徐存湛仰起脸亲了亲她的下巴。

    “亲我可不可以?”

    “亲我吧。”

    “想要被你亲。”

    “我情窍坏了,不太懂要怎么亲。”

    “你亲我一下好不好?”

    他的话又轻又密,像海绵泡泡贴着陈邻耳畔,说话时柔软的唇亲密蹭过陈邻下颚和脸颊。

    尽管没有亲到嘴巴,但陈邻还是被这套乱蹭乱亲哄得晕晕乎乎。她甚至还想着徐存湛也挺可怜的,情窍坏了,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也没有喜欢过谁……

    她低头,眼睛虚虚阖着,嘴唇碰到徐存湛的唇。

    触碰也温柔,是陈邻一贯的风格,她小声提醒徐存湛:“你张嘴——”

    于是唇齿轻启,陈邻紧张得要命,但仍旧强绷着镇定。她觉得自己已经在很多地方输给徐存湛了,如果在接吻这件事情上还输的话,就很丢她一个穿越者的脸。

    这世上哪里有现代改革开放先进少女亲不过古代人的道理!?

    她给自己做好了心理铺垫,小心的亲上去,呼吸轻柔交错。

    其实陈邻也没有亲过别人。但她看过很多恋爱片,纯爱的和动作的都有——亲到一半陈邻心想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牙齿合着少年柔软的唇瓣轻咬了一口作为结束,抽身后湿漉漉双眸得意轻快瞥向徐存湛。

    徐存湛没闭眼,嘴巴也没完全闭上,唇瓣张开,露出一排整齐又洁白的牙。

    陈邻:“亲完了亲完了,里里外外都亲了,这次……”

    徐存湛点头:“我学会了。”

    陈邻忽觉不妙,睁大眼睛:“学会什么?”

    徐存湛手掌微微用力,压着她脖颈,仰头去吻她的唇。不同于陈邻亲他时那样温柔缓和,徐存湛一亲上来就格外的凶。

    分明和刚刚陈邻亲他时是一样的章程。

    咬一口,舔进去,少年那排整齐又洁白的牙磨着陈邻唇瓣,磨得她嘴巴发麻,上颚也发麻,搭在徐存湛肩膀上的手不自觉推了推他。

    然而推不开,后脖颈还被捏了一下,少年发烫的指腹压着她脖颈侧跳动的脉搏,另外一只手扶住了对方软下去的腰。

    在陈邻觉得自己可能要窒息死的时候——徐存湛松口,脸颊贴着她脸颊,用鼻梁骨轻轻拱她,像是小动物撒娇似的动作,声音低哑又黏糊:“呼吸,别憋死了。”

    她缓过劲来,终于开始吸气呼气,视线被一层生理性的眼泪糊住,看东西便有些模糊起来。

    好不容易呼吸着,喘过气来,陈邻垂眼正要说话,徐存湛一仰头又亲了上来——陈邻吓得后退,眼睛一眨,眼泪扑簌簌就落了下来。

    徐存湛往前亲的动作停住,有些困惑的看着陈邻。

    陈邻被他看得结巴起来:“不,不准,不准亲了!”

    徐存湛不解:“为什么?”

    陈邻:“……你根本没学会!你好好想一想!我是怎么亲你的!你又是怎么亲我的!”

    她现在都还觉得嘴巴发麻,说话都不清楚。

    这都是徐存湛的错!

    徐存湛皱着眉沉思,片刻后,他抬起眼睫望向陈邻。

    陈邻眼眸湿漉漉,脸颊也被泪痕染得湿漉漉。徐存湛贴上去,脸颊蹭了蹭陈邻脸颊,声音柔软:“哦,那我下次记住了,会像你那样亲的。”

    “我情窍坏了嘛,学东西比较慢。”

    “你不会嫌弃我吧?”

    陈邻:“……”

    这人嘴上说着示弱的话,掌心却又贴着陈邻后脖颈捏来捏去。倒也不怎么用力,但陈邻也被捏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果断道:“我信你才有鬼!松手,我要去找书了!”

    徐存湛:“再亲一次就去找书——”

    陈邻拒绝:“不行!”

    徐存湛幽幽盯着她,表情从装可怜逐渐变成不加掩饰的哀怨。但哀怨归哀怨,他还是乖乖松开手,撤走前还不甘不愿的贴着陈邻脖颈蹭了蹭。

    陈邻捡起地上的书翻开,又摸了摸自己嘴巴。手指摸上去也没什么感觉,就是麻,嘴巴麻舌头也麻,她皱眉回想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明明自己亲得非常温柔。

    也不知道徐存湛是怎么学的。

    难道情窍坏了的人学这种东西就是会更慢一点?

    一边徐存湛也闷闷不乐的开始翻书。

    他有点不满足,还想亲,但是陈邻说不想亲了,所以徐存湛就会停下。手里的书翻过两页,徐存湛开始自我反思——

    ……下次是不是真的该学一下陈邻那种亲法?!

    第93章

    之后一段时间,两人都专心开始翻书。外面天色逐渐昏暗,有值夜班的弟子上来点灯。

    灯也不是凡间常用的火焰照明,外表只是普通的灯笼纸皮,内里却是一团盈亮打滚的活物。灯笼纸皮瞧着脆弱,但任凭皮下活物如何翻滚,都无法将它破坏丝毫。

    陈邻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出于好奇不禁多看了两眼。徐存湛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为她解释:“是萤火妖,通常会在夜间发出光亮,徘徊于孤坟乱葬岗附近,引诱行人掉进棺材里,将其坑杀。”

    陈邻立刻收回目光,刚刚还因为长时间看书而生出的几分倦怠,也被徐存湛这个阴森森的鬼故事给吓跑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重新打起精神,将手上翻完的书放下。此时她已经翻完了半个书架,位置也从书架头移到了书架尾,抬头便能看见墙壁上凿开的窗户,外面是令人心旷神怡的漂亮夜景。

    看久了书难免眼睛酸涩,陈邻干脆放下书本站起来活动身体,伸着懒腰走到了窗户边,两手撑着窗户框往外看。

    外面是群山,山脉间隐约可以看见一些建筑的屋脊,与墨绿色森林互相融合。极目远眺,可以远远看见暮白山的半边,还有一部分暗色的塔尖。

    那座塔的位置很高,所以陈邻才能远远瞧见它在月光下被勾画出来的轮廓。她心里有了猜想,回头问徐存湛:“那里是缺弊塔吗?”

    徐存湛抬眼往窗户外面看,颔首:“嗯,那就是缺弊塔。”

    陈邻:“这样远远看着,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徐存湛回答:“你觉得缺弊塔应该是很特别的地方?”

    陈邻:“因为你们不是说里面关着很多魔嘛!我还以为会有黑气缭绕啊惨叫声啊之类比较阴森森的东西——”

    至少也应该和陈邻在海底鲛人那个献祭台上所看见的幻觉一样诡异,才对得起‘缺弊塔’这个词汇出现的高频率吧?

    徐存湛慢悠悠走到陈邻身后,弓腰把脑袋压到陈邻肩膀上。

    陈邻被他压得缩了缩肩膀,感觉锁骨和肩膀之间的空隙被对方压得有点痒,若不是伸手推了推徐存湛的脸。

    徐存湛不为所动,只是回答:“因为隔得远,而且你看见的是外塔。”

    陈邻推他脸颊的动作停下,注意力完全被徐存湛的话所吸引:“外塔?”

    徐存湛:“缺弊塔分内外两层,外塔即使是普通弟子也可以进去。外塔和内塔之间由环形的私寡池隔开,跨过私寡池之后才是内塔,那些凶名赫赫的大魔,还有堕魔的妖僧潜潭,都被关在里面。”

    “负责驻守缺弊塔的都是内门弟子,只在外塔入口处巡逻。私寡池平时也是内门弟子受罚的地方,内门弟子若是触犯门规,就会被罚入私寡池反省。”

    “短则三日,长则半旬,但一般不会让弟子在里面久待。私寡池是缺弊塔内魔族的怨戾所化,若是心性不够坚定的弟子在里面待久了,很容易走火入魔。”

    “喏,天外来客的记载,在这里——我找到了。”

    前几句话还在讲缺弊塔,最后一句话却话锋猛转,说了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陈邻的脑子还在想缺弊塔,猝不及防听见‘天外来客’四个字,先是愣了下,反应过来后眼睛都睁大,满脸惊讶。

    徐存湛还维持着把自己脑袋压在陈邻肩膀上的动作,手上卷着一本书送到陈邻面前。甚至都不需要陈邻动手,他食指点了点其中某个段落,陈邻垂眼顺着徐存湛所指点的段落看过去,很快就看到了记载着‘天外来客’的地方。

    但是按照那上面的记载,天外来客最先出现的地方是在扬州城,而且那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关于那位天外来客的行踪,上面写得并不详细,不过也有提到对方运气很差,无法修行,总是被卷入莫名其妙的危险之中等特质。

    陈邻在心里对比了一下南诏那两位天外来客出现的时间,道:“这上面记载的天外来客,好像和南诏记载的那两位天外来客,不是同一拨人。”

    徐存湛:“只差了百来年,说不定他们中途找到了别的续命法子。”

    陈邻皱起脸,为难:“主要是这上面写得也很不详细,要是有更详细的记载就好了……如果能找到写下这宗传闻的作者,那就更好了!”

    徐存湛把书往前翻,看了前面的署名——书本扉页倒是标了作者,但只有‘佚名’二字。

    他将那本书塞进陈邻手心,道:“再找找,应该不止一本。我印象里有听几个年长的前辈讲过天外来客的事情。”

    陈邻:“要不然我们直接去问那几位前辈?”

    徐存湛眨了眨眼,偏过脸无辜望着陈邻:“去哪问?他们都死好几年了。”

    陈邻:“……”

    不愧是残酷的修真界呢。

    她将那本记着天外来客的游记揣在怀里,转身打了个哈欠。

    从灵偶换回原本的身体后,除去外貌上的些许变化外,陈邻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自己体力变得更差了。她严重怀疑是因为自己这半年的躺棺材生涯,把身体体质都给躺差了。

    “算了,要找书的话明天再找好了。我好困,现在就得睡觉了……晚安。”

    跟徐存湛说了晚安,陈邻就地一躺,把徐存湛给她的那本书当做枕头垫在脑袋底下,缩成一团闭上眼睛。

    入夏之后天气就变得燥热起来,躺在木质地板上反而凉快,除了太硬之外几乎找不出什么缺点。陈邻在心里安慰自己总比睡野外好——藏经阁多好,还没有蚊子。

    她实在是困得厉害,躺下后甚至不需要在心里数羊,只是闭上眼睛几个呼吸的功夫,意识便陷入了酣睡的黑甜之中,甚至没有注意到徐存湛有没有回复她的晚安。

    徐存湛也放下了自己手里的书。

    他自然是不困的,睡觉对徐存湛而言本就可有可无。但这会儿徐存湛也不想翻书。

    他坐在睡着的陈邻旁边,垂眼看她侧脸——她呼吸平静的起伏着,耳边垂下的长耳坠顺着脖颈那根绷紧的线条往下,搭在细白皮肤上,像一条亮晶晶的水痕。

    陈邻睡觉的姿势像是小孩子一样侧着蜷缩,右手曲起抵着自己胸口,衣袖下落露出一截细瘦手腕。

    那截手腕上还包着简易的绷带。

    徐存湛沉默的坐了一会儿,又侧身面朝陈邻躺下。他没有用书本垫着脑袋,木质地板冷硬,月光晒在他雪色长发上。

    就算是这样不舒服的条件,徐存湛躺着也并不觉得不舒服。他不是没有试过高床软枕,只是试过之后仍旧觉得柔软的床铺和冷硬的地板没什么区别。

    都是一样的,反正也不需要睡觉。

    但是现在,看着躺在自己面前,缩着肩膀蹙眉而眠的陈邻,徐存湛忽然有些后悔。

    他应该打理一下自己的洞府的。至少要让陈邻在南诏的时候一样,睡到舒服的床,有柔软的被子盖。

    徐存湛伸出手去,手指尖轻轻一抚陈邻蹙起的眉,连带着拨开了些许额发。小半年的功夫足够陈邻刘海长得过长,长过眉骨戳着她闭合的眼睫。

    藏经阁内灯光太亮,刘海被拨开后没有能挡光的东西。

    虽然这点亮光不至于把陈邻照醒,但她还是蹙了蹙眉,连带着整张脸蛋也皱了起来。徐存湛注意到了,随手从旁边拿过一本书,正想打开盖到陈邻脸上。

    这对他来说本该是再正常不过的举动——只是在即将把书该下去时,徐存湛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自己手上的书,然后想到了今天下午他亲陈邻。

    有时候他觉得可以的事情,陈邻好像并不喜欢。

    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徐存湛将那本书放回去,脱了自己的外袍,盖到陈邻身上,拉过头顶;衣服布料阻隔了一层光,布料底下是一片昏暗,但又没有全暗。

    还有些许光线,透过衣服布料细小的缝隙照进来,交错着,微微映亮陈邻侧脸。在不甚明亮的模糊光晕中,徐存湛看陈邻,却依旧看得很清楚。

    修道者五感很强,这其中也包括视力。

    他小心翼翼贴近陈邻,能感觉到少女绵长沉稳的呼吸。陈邻呼吸很轻,是那种如果不凑近点很难感觉到对方呼吸声的类型。

    徐存湛不自觉屏息,生怕自己离得过近,呼吸声会惊扰到陈邻。两人之间的空隙很窄,被陈邻的呼吸声填满后,那点缝隙里也全都是二氧化碳过度填充的热,热得陈邻面颊微微泛红。

    他小心亲了一口陈邻的鼻尖。

    再亲一口对方微微皱起的眉心。

    徐存湛动作很轻,甚至比他第一次捞起他师侄养的那只狗崽子还要轻。亲完后他一翻身从衣服底下滚出来,留陈邻一个人窝在衣服底下呼呼大睡。

    在木质地板上滚了两圈,和陈邻拉开距离后,徐存湛摊开两手呈大字型躺着,眼前所见是被灯照得连纹路都一清二楚的天花板。

    他盯着那块天花板许久,忽然咧开嘴露出个傻气的笑容,又摸了摸自己嘴唇,眼睛不自觉眨了好几下。这时有流光自窗户外面飞落而至,扑向徐存湛。

    他脸上那傻乎乎的笑容都还来不及收起,却已经下意识抬手抓住流光。

    光芒散去,留下一条便筏。

    徐存湛脸上表情逐步恢复正常,单手展开便筏一目十行扫过去。看完便筏上的内容,徐存湛皱眉,坐起来,随手将便筏烧掉。

    那张便筏是新分派给他的任务——按理说在弟子下山历练期间,暮白山会一直持放养状态,轻易不会给历练期的弟子发去任务。

    但徐存湛的师兄,暮白山的现任掌门,却在刚刚给徐存湛发来了任务便筏。

    太原爆发了极其严重的疫情,百药宗,天机门,两大宗门联合派出了弟子前去救援。按理说此时天下太平,既无战事也无魔族妖邪作乱,不该有这样来势汹汹的疫病。

    前去帮忙的百药宗弟子看诊了许多病人后,发觉太原城中流窜的根本不是什么常规鼠疫瘟疫,而是魔族的一种毒咒。

    因为涉及到了魔族,暮白山就不能再置身事外,所以也派出了自家的内门弟子。但远山长因为之前鹞城和不夜城都出现了魔族的踪迹,他担心太原这次的事情恐怕不简单,所以让徐存湛也去一趟太原。

    虽然这道任务便筏违背了暮白山不得向历练中弟子发布任务的规定,但徐存湛是问罪人。所以于情于理,远山长都没有错。

    徐存湛从自己怀里拿出半截红色发绳,垂眼望着他,眼眸半眯。忽然,他反手将发绳收起,从旁边书架上抽出一本杂书,撕下还算干净的扉页,在上面龙飞凤舞的留了言,然后卷起扉页塞进旁边熟睡的陈邻掌心。

    *

    暮白山内。

    徐存湛直奔明道殿,果然又在明道殿找到了远山长。

    虽然暮白山也有专门给掌门准备的议事厅,远山长作为掌门也有自己专门的洞府。但无论是议事厅还是自己的洞府,远山长其实都不长待。

    他最长待的地方是明道殿——暮白山专门用来放置弟子魂灯,和一些已逝弟子牌位的大殿。

    殿内一如既往烟熏火绕,香烛味道浓厚游走。

    徐存湛站在门口不再往里走。他一来远山长就感觉到了,远山长转身,隔着一段距离和徐存湛对视。

    此时正是后半夜,月色朦胧,烛火飘摇。在昏暗光线中,远山长面上掠过一丝恍惚;但他很快便收敛了恍惚神色,一如既往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来见我了呢——你带回来的那个姑娘是怎么回事?”

    徐存湛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直接问了自己想问的问题:“太原城是怎么回事?”

    远山长抚了抚衣袖,往外走,道:“去外面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着,他朝徐存湛走过去。徐存湛目光越过远山长肩膀,往他身后看,那些牌位面前的香火鼎里燃着新香。

    这说明在他没来之前,远山长正在祭拜什么人。

    不过香火鼎上牌位众多,徐存湛匆匆一眼也很难知道远山长在祭拜谁。他对这个问题也不甚关心,所以很快便收回视线,远山长将殿门合上,带着徐存湛去了一边的庭院,找了个亭子,两人在亭内相对而坐。

    远山长抬手拂袖,一套茶具出现在桌子上。

    知道徐存湛不喝茶,远山长就只给自己泡了茶,趁着滚水洗茶具的功夫,远山长开口:“之前有外门弟子在太原发现了些许魔族的蛛丝马迹。”

    “他们刚将此事上报,尚未来得及等到我们这边的指示,便被你叫去了鹞城,接手调查鲛人族和鹞城城主的关系。紧接着这批外门弟子又一路运气极好,有惊无险的调查到了不夜城——中间只折损了一个弟子,其他人居然毫发无损。”

    徐存湛安静听着,并不插嘴。

    远山长:“之后的事情你也就知道了,不夜城的事情是你处理的。当时我忙着安置莲鹤,只派了几个内门弟子去不夜城善后;待处理完莲鹤后,再回头细究这件事情,很快就发现了纰漏。”

    “那批外门弟子在太原发现魔族踪迹的事情,确实上报了,但消息没有传回来。”

    徐存湛脸上终于出现了细微的表情变化——但并不是诧异,而是略带嘲讽的幸灾乐祸。

    他道:“所以是我们内部出现了魔族的走狗?”

    远山长没好气的瞪着他:“你就不能先想一下别的可能性?别老是第一反应就怀疑我们内部!”

    徐存湛嗤笑,不语,微微抬着下颚,满脸都是‘听见了但我不想听’的表情。

    远山长头痛,放下茶杯,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我怀疑是俗察司。”

    “你也知道,那批外门弟子若是得到了魔族的消息,为了保险起见,必然会先通知俗察司。俗察司作为最重要的信息中转渠道,若是他们有心阻拦,消息传不到暮白山也很正常。”

    “俗察司成分复杂,先不论各大门派之间的小摩擦,在引入一些半妖半魔之后,内部情况更加分裂了起来。”

    徐存湛仍旧是毫不客气的说话:“都说了不要雇佣那些杂/种。”

    他骂人时脸上也仍旧是似笑非笑的表情,天然上翘的唇角,配合微微垂眼的姿态——固然是一张秀丽的好脸,但实在让人很想打他。

    远山长无视了徐存湛那句不太好听的话,继续往下说:“当初如果不是你突然发现了鹞城鲛人族的祭台,只怕那批外门弟子会死在太原,根本不可能活到今日。”

    徐存湛意领神会:“你的意思是,他们能一直活到现在,是因为他们对幕后人来说还有价值。”

    远山长点头:“我想与其被动,不如主动。既然我们已经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捣鬼,那么为什么不将计就计,把后面的大鱼钓出来——”

    他不再往下说,只是温吞将手中第一道茶倒了。但那个姿态已然把什么话都说了,徐存湛明白,只要大鱼出场,那么接下来就该是自己上场了。

    他是问罪人。

    是结束一切的人。

    这是徐存湛的本职工作,他对此无可置否,以默认的姿态同意了远山长的话。

    远山长沏茶出了第二遍水,正低头品茶香——徐存湛忽然从自己衣襟里拿出一截红色头绳,扔到石桌上。

    远山长眼角余光瞥到那截红绳,疑惑:“这不是你娘给你留的遗物吗?怎么了?”

    徐存湛对着那截红绳抬了抬下巴:“你知道这是什么绳吗?”

    远山长愣了下,放下茶杯,满脸茫然:“就……红绳?我也不太清楚啊,不是你从小戴着的吗?怎么突然跑来问我?”

    徐存湛伸出一只手,食指点了下桌面,停住不动,又慢慢挠了挠桌面。这是他想事情和很烦的时候才会有的小动作,这个动作一出来远山长便觉不妙,低头盯着那截红绳死命思考这玩意儿的来历。

    片刻后,远山长满脸无奈:“师弟,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就直接问吧,别用这根绳子折磨我。”

    “我真不清楚这根绳子是什么绳子,顶多能看出来它被你炼化后确乎是个不错的防身法器。但是你应该也不需要防身法器吧?”

    毕竟徐存湛本人就是这世间最利最强的剑。他不需要防护,只要不断地进攻就行了。

    这也是暮白山对徐存湛经常连人质一起折磨的行为常年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持袒护态度的原因。

    他们本来就是用绝对利剑的方针去培养的徐存湛,又怎么能指望一把没有剑鞘的剑能学会保护人质呢?

    徐存湛垂眼,过长的眼睫光是覆盖下阴影,都足够完全遮住瞳孔,令人难以判断他的情绪。他倏忽的沉默令远山长紧张起来,但他表面上仍旧克制着没有流露出情绪。

    片刻后,徐存湛开口:“我爹娘是什么人?”

    远山长当即将熟烂于心的答案给出:“你爹曾经是暮白山的外门弟子,还俗后与你娘成亲,定居于暮白山附近的村镇。直到潜潭发动缺弊塔暴/乱,波及暮白山附近,你父母也在暴/乱中不幸去世……这些你不是都知道吗?”

    徐存湛屈起手指,修剪平整的指甲慢吞吞挠过桌面,声音却平静:“我爹是外门弟子,他当年可有亲友?怎么认识我娘的?我娘又是什么人?”

    “……”

    片刻沉默,远山长手心被滚茶烫红。对修道者而言,这点痛觉本该和不存在一样,但此时此刻远山长却感觉自己掌心痛得有点无法忍受。

    他放下茶杯,手指曲起动作隐晦的搓了搓自己手心,有些讪讪:“你问我这个——我也没办法回答你啊。”

    “我是内门弟子,根本不认识你爹。当初缺弊塔暴/乱,到处都需要人,我在别处帮忙。我两第一次见面时,你就已经是我师弟了。”

    “你今天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些老黄历了?”

    末了,远山长故作稀松平常的反问了一句,眼角余光瞥向徐存湛。

    他原本只想偷偷看一眼徐存湛的表情和反应,却不想徐存湛正直勾勾望着自己。远山长偷看的这一眼,恰好与徐存湛视线对上;他干咳一声,有些尴尬的移开目光,手心微微出汗。

    徐存湛偏了偏脸,嘴角一翘,忽然又露出和平时一样的笑来。

    他身子往后仰,也不嫌石椅硌人,躺得格外自然,语气也轻快:“没什么,就是看着这条发绳,突然想起你和师父都从来没有提过我娘,就想起来了,所以顺口问问。”!

    第94章

    说完,徐存湛抓紧那条发绳,起身欲走——远山长犹豫片刻,忽的开口:“来都来了……要不要去明道殿里上柱香?”

    徐存湛的回答也一如既往冷淡:“不去。”

    远山长:“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去太原?”

    徐存湛摆了摆手:“我自己会看着办的。”

    远山长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叹了口气,但也没有再说什么。他清楚徐存湛这人虽然性格有些不近人情,但对待任务他向来认真;但想到徐存湛刚刚问他的问题,远山长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他在原地坐了会儿,等到确定徐存湛的气息远去后,远山长终于坐不住,起身快步前往暮白山老祖沈潮生的住处。

    越过幻境,一路到了方寸棋盘间。远山长面上有些勉强的淡定神色终于挂不住,露出几分紧张与焦虑来。

    他先是毕恭毕敬向沈潮生行礼,起身时压低声音道:“适才莲光来找我,问了我他娘的事情。师父,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远山长的话还没说完,沈潮生抬手便将一张印花精美的信纸扔了过去。远山长不明所以,却也下意识的伸出手接住那张信纸,低头查看——信纸显而易见带着狐狸的气味,令远山长不自觉皱起了眉。

    这是一封来自有苏九尾狐族长的密信。里面部分内容被特殊秘法加持,远山长无法窥见,但他能看懂的部分却能轻易得出一个信息:徐存湛为了办某件事情,去了趟南诏。

    远山长神色微变:“莲光去了南诏?!师父,你——你是什么时候收到这封信的?怎么没有拦着他!”

    沈潮生冷笑:“拦?怎么拦?这封信送过来时,他人早就在南诏了。”

    远山长握住信纸的手不自觉收紧:“难怪……难怪……难怪他一回来就问我他娘的事情……师父,莲光他会不会是已经知道——”

    比起惊慌失措的远山长,沈潮生却要冷静得多。他抬了抬手示意远山长先别激动,“他应当还不知道。他若是知道了他爹娘的真实身份,就不会去找你,而是直接闯进我的洞府里来了。”

    “他答应去太原城了吗?”

    远山长点头:“莲光说他自己会看着办的。”

    沈潮生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结印,沉默不语。他不说话时远山长也不敢说话,敛声屏气充当站桩挂件。

    良久,沈潮生开口:“太原城还有别的消息传来吗?”

    远山长面露几分犹豫,但还是两手一拱如实回答:“一是来历不明的时疫肆虐,不过已经有很多名门正派的弟子前去支援和控制情况了。”

    “二是……”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略略拉长,带着明显犹豫的神色。远山长悄悄抬眼,余光谨慎瞥了下沈潮生,又极快的低垂下来,小声:“二是太原沈家的老夫人,去世了。”

    无人回应,片刻静默。在这数秒的静默之中,远山长垂着眼,没有一丝一毫想要去窥视自己师父表情的想法。

    然后他就听见了沈潮生一如既往平静的声音:“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远山长:“是——”

    走出沈潮生洞府,远山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抬袖拂了拂自己额头,额发已然被冷汗浸湿。他没有回自己房间,只是走着走着,又走到了明道殿门口。

    等远山长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推开了明道殿的大门。

    殿内香火气味浓厚,他之前点上去的三炷香已经快要燃完,烟青色薄雾扶摇而起,飘忽笼罩着香火炉前方的牌位。

    那些牌位都是用来供奉暮白山历代内门弟子的——长远的历史积累使得那些木牌越摆越多,越是上层的木牌越是年代悠久。徐存湛一次也没有进过这里,他天然对死者没什么敬畏心,自然也不会想要祭拜那些在除魔大业上牺牲的前辈们。

    即使是有事来找远山长时,徐存湛也只是立在门口,从不进来,也对这满屋子的灯火和木牌没有丝毫兴趣。

    远山长从香烛架子上抽出几根新的线香点燃,走到角落对其中两个木牌拜了拜,垂眼低语:“师兄,你若是真的在天有灵,就保佑保佑莲光吧。”

    “保佑他平安渡过生死劫……别走你的老路子。”

    *

    陈邻是被热醒的。

    呼吸间都是一股热而干燥的皂角气味。她睁开眼睛,眼睫窸窸窣窣刮擦过粗糙的衣服布料,隔着一层布料,藏经阁里的灯光反而不那么刺眼了。

    她扯开盖在自己头上的外衣,翻身坐起,深吸了一口相对新鲜的空气,脸都被热红。

    藏经阁晚上也不关窗,有虫鸣声时断时续从窗户外面传进来。陈邻揉了揉眼睛,其实还是有些困,但又因为热意而无法入睡,干脆站起来活动手脚,转转脖子。

    徐存湛不在身边,但陈邻也不担心。毕竟这里是暮白山,徐存湛的老窝,她出事的概率都比徐存湛出事的概率高;徐存湛不在,大概是去弄别的事情了。

    他临走前都还记得给自己披衣服,想必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正好此刻灯火通明,陈邻活动完身体,就回到书架前准备继续找有天外来客记载的书籍。她刚随手从书架上抽下来一本书籍,忽然心跳变快。

    心跳变快来得毫无频率,过速的心跳令陈邻脑子空白了一瞬,手里的书没有拿稳,自她手中脱落,啪嗒一声坠地。

    陈邻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书架,不自觉弓下腰大口呼吸着,眼前视线模糊了片刻——很快就有人扶住她手臂将她架了起来,陈邻眼前视线渐渐恢复正常,抬头看向身旁:果然是徐存湛。

    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身上沾着更热的气息。

    “你怎么了?”徐存湛问了句,手掌心顺势盖上陈邻额头,自言自语,“不会是发烧了吧?”

    不等陈邻回答,徐存湛便皱眉自己回答了自己:“摸起来这么烫,说不定真的是生病了。”

    陈邻顿觉好笑,拨开徐存湛按在自己额头上的手,道:“是你手心太热了,不是我的额头烫!”

    徐存湛:“是吗?”

    陈邻:“……当然是这样啊。”

    徐存湛歪着脑袋看了陈邻一会儿,然后又把自己的手按到自己额头上试了试温度。但徐存湛自己摸不出来,感觉自己额头上的温度和手掌心上的温度没什么区别。

    他若无其事的放下手,顺带进入下一个话题:“你刚才很不舒服的样子。”

    陈邻:“可能是睡久了,一下子没有缓过来。”

    她伸手摁了摁自己心脏的位置,隔着单薄的一层皮肉,能感觉到那颗心脏仍旧在尽力的跳动和输送血液。虽然心率还是很快,但是比起刚才那一瞬间的心悸,现在的心跳频率简直可以被称之为健康。

    陈邻自言自语:“可能是睡太久了,虽然说有鲛珠可以保护身体,但躺了小半年,体质下降也很正常。”

    徐存湛不语,只是瞧着她,安静听她讲话,同时露出了思考的表情。陈邻拍了拍他的胳膊,道:“算啦,这个不重要,我们先找书。”

    他应了声好,两人又在书架间开始认认真真的找书。有徐存湛帮忙,找书效率就高了许多,等到第二天晚上时,他们便已经把徐存湛有印象的三个书架都找完了。

    确实找出来五本有记载天外来客的书籍,但年份都隔得很远,最远的距今有九百多年,近的也有一百来年。而且给出的线索都很模糊,有的看起来就像是在胡编乱造,没什么参考价值。

    更令人头痛的还是在于作者。

    因为都是从九州大地各处搜集而来的杂闻,很多记载的出处都是佚名,或者直接写一个‘年代久远参考缺失’的署名,让人想找记载的出处问一问都困难。

    唯二两个倒是有记载出处,但也都在南诏,勉强能和南诏女王之前和陈邻提过的两位天外来客对上信息。

    将那些书堆在一起,陈邻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徐存湛坐在她对面,也没抬头,但就是知道她打哈欠了,问:“要不要睡一会儿?”

    陈邻也确实困了,点点头,挪到徐存湛身边,歪过身子靠在他胳膊上。这两天睡地板实在是硌得慌,陈邻心想徐存湛的胳膊再硬总不能比地板更硬。

    结果她刚靠上去,就被徐存湛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硌得重新坐直。

    徐存湛偏过脸看着她:“不睡觉吗?”

    陈邻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也歪着脑袋看他——徐存湛的脸现在看起来还是一副非常冷静的样子。他今天没有扎头发,白色长发顺泽的披散下来,皮肤白,眼睫也白,被窗外月光照着,好像一个雪妖。

    但是他偏偏长了一张非常端庄秀美的脸,眉心赤红朱砂印,漂亮得有些女相,仿若观音。

    光是看徐存湛的表情,就只能看见他想让别人察觉的情绪。而他不想暴露给别人的情绪,是半分都不会露出来的。

    陈邻干脆上手,隔着衣服布料,捏了下徐存湛的胳膊。她动手时徐存湛表情没变,只是喉结轻轻一滚,脖颈侧那根肌肉线条霎时绷得更紧了一些。

    陈邻顿觉新奇:“你在紧张?”

    徐存湛眨眼,移开了和陈邻对视的视线,回答:“只是一些习惯性的反应罢了。”

    陈邻:“……算了,我还是睡地板吧。”

    她抽回手,把徐存湛的外衣叠了叠,打算放到地板上当枕头睡。但是徐存湛却有些不满,追问:“为什么不靠着我睡?”

    陈邻无奈,回头指了指徐存湛胳膊:“你肌肉绷紧的时候太硬了,我睡着硌得慌。”

    徐存湛皱眉,自己又捏了下自己的胳膊。捏完之后,徐存湛莫名有些委屈,他觉得一点也不硬,更何况他的胳膊再硬,难道还能比木质地板更硬吗?

    陈邻枕着叠好的外套,合衣躺下。闭上眼睛之后,陈邻就感觉到一股视线正紧紧追随着自己;被注视的感觉过于强烈,搞得陈邻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她沉默片刻,假装无事发生,一转身背对着徐存湛,继续睡觉。

    但转过身去之后,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没有丝毫减弱。与其说减弱,倒不如说是变强了,陈邻感觉自己后背都快要被盯出窟窿来了。

    躺了一会儿之后,陈邻实在是被盯得受不了,翻过身曲起胳膊垫在自己脑袋底下,睁开眼看向徐存湛——徐存湛就坐在她身边,单手卷着一本书,那双深邃漂亮的莲花眼沉默望着陈邻。

    那眼神甚至有些楚楚可怜。

    或许是因为他那双眼睛确实深情,长而密的眼睫,对称明显的内眼角,这些线条凑在一起,无限强调着少年那双眼睛的存在感。加上少见的赤金瞳色,给这双眼睛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非人感。

    陈邻沉默片刻,委婉道:“是真的很硬,硌得慌。”

    徐存湛眨了眨眼,摊开两条腿,拍了拍自己大腿,眼眸半弯笑意盈盈:“这里是软的。”

    陈邻:“……”

    “好吧好吧。”

    揉了揉脸,陈邻最后还是答应。她抱着徐存湛的外衣换了个位置,挪到徐存湛身边,躺在他大腿上。

    其实大腿上也是肌肉。但能感觉到徐存湛在努力放松了,因为陈邻躺上去时并没有感觉到很明显的僵硬——放松后的肌肉柔软而又富有弹性,加上适中的高度,就好像一个天然适合睡觉的好枕头。

    躺上去的一瞬间,陈邻有种想要夸徐存湛的冲动。

    徐存湛垂眼看了看陈邻表情,然后放心的移开视线,翻动自己手上书页,道:“我明天要去太原。”

    陈邻:“……哪儿?”

    她躺得迷迷糊糊,几欲睡着,一开始都没听清楚徐存湛在说什么。

    徐存湛破天荒的,又耐心重复了一遍:“去太原。”

    陈邻:“哦哦……去太原啊……那边出现魔了吗?”

    徐存湛点头:“嗯,那边出现了魔的踪迹。不止我一个人去,还有很多其他门派的弟子,和一些暮白山的弟子。”

    陈邻:“商枝好像就是去太原帮忙了。那我们去太原的话,是不是就能见到商枝了?”

    一想到能见到熟人,陈邻心中多了两份雀跃。而徐存湛则在听见陈邻那句自然而然的‘我们’时,嘴角也跟着上翘露出一个轻快的弧度。

    他不再看书,将那本书倒扣在地面后,徐存湛腾出一只手握住陈邻的手。虽然握住了陈邻的手,但也并没有好好的牵手,只是慢悠悠拨弄陈邻的手指,就好像小孩子在研究某种新奇的玩具那样。

    虽然动作很幼稚,但是徐存湛回答陈邻倒是还算靠谱:“嗯,去太原城的话,应该是会遇上的。”

    陈邻:“不过藏经阁里的书,也没有几本是好好讲了天外来客的。”

    徐存湛:“下次再去迦南山找,你身上不是有迦南山的金线莲吗?之前在不夜城带走你的废物看起来也像是迦南山的秃驴。”

    陈邻已经懒得去纠正徐存湛的用词了。

    她半睁着眼睛思考,虽然有点犯困,但脑子却意外的清醒。

    “上次在不夜城带走我的人,到底是谁呢?我总觉得他肯定知道一些什么。”

    徐存湛:“他找你说了那么多玄之又玄的鬼话,其实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陈邻点头,表示徐存湛这句话说得没错。

    徐存湛继续往下说:“那废物说你来到这里不是意外,再结合你身上的金线莲,十有八九是那些废物用特殊手段去过你的世界了。”

    陈邻一愣:“还能……还能从这个世界跑去我老家吗?”

    “你看那些杂记里面,记载了那么多天外来客,也不是每个天外来客都和你一个地方来的吧?”徐存湛朝着地板上那堆书抬了抬下巴示意。

    陈邻沉默了一下,却也无法反驳徐存湛的话。

    毕竟她刚刚还看见书上写一个天外来客的眼睛能喷射火焰烈剑,威力惊人。这描述实在很难让陈邻相信那位天外来客是二十一世纪普通地球人穿越过来的。

    徐存湛:“迦南山那群秃驴最信命,觉得什么都是命运使然,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他嗤笑了一声,眉眼间浮出轻慢不屑,“到时候去迦南山找一圈就知道了。”

    他说完这句话,却没得到应声。徐存湛垂眼瞥向陈邻,只见陈邻眼眸微阖,似乎是睡着了。

    他略微挑眉,光是听心跳声也能听出来陈邻并没有睡着。但徐存湛也没拆穿陈邻的装睡,只是翘着唇角,将自己的外衣拖过来铺开,搭在陈邻身上。

    要换成平时,陈邻估计很快就会被热得装不下去了。但是现在陈邻全心全意都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反而完全感觉不到热了。

    她想起在酆都,东岳大帝曾经说过她是亲缘浓厚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命运被人搅得一团稀烂。如果……如果这个世界的人也可以去到现代社会。

    在正规的国家机构没有出手的情况下,这个世界的修道者要对付普通人,是不是就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

    她的爸爸——真的是因为飞机失事意外而死的吗?

    在徐存湛说出这个世界的人也可以穿去现代之前,陈邻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她毕竟不是一个敏锐的人,性格也更柔和,平时不会刻意把人往坏的那方面想。

    但是在这个生存规则过于残酷的世界,和立场微妙的徐存湛待久之后,陈邻的性格也发生了一些潜移默化的变化。之前被她忽略的种种信息在此刻汇集起来,南诏女王和东岳大帝看见她的第一眼都会感叹她那混乱的命运……

    到底是谁搅乱了她的命运?

    各种乱糟糟毫无头绪的想法充斥着陈邻的大脑,她想着那些事情,一整晚也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时感觉自己脑子昏昏胀胀的。

    在藏经阁外不远处的山溪里简单洗漱,陈邻趁着洗漱的功夫低头对着河中倒影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溪水清澈倒映出陈邻的脸,她对着水面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伸手捏了下自己的脸,嘀咕:“是不是有点肿?”

    “什么肿?”

    陈邻:“我的脸啊……”

    她习惯性回答,回答完才意识到不对劲,一转头就对上徐存湛凑近的脸。陈邻昨天虽然睡得不好,但好歹还是有睡觉的,而徐存湛却压根没睡。

    现在睡了觉的人脸都在浮肿,而没睡觉的人却精神奕奕,连一点黑眼圈都没有。

    陈邻忍不住‘噫’了一声,身子往后仰,和徐存湛拉开距离。但她人就蹲在这里了,不管怎么往后仰,距离拉开得到底有限。徐存湛上手摸了下陈邻的脸——他道:“是肿了点。”

    这个动作换成其他人来做,或许会显得轻浮。

    可动手的是徐存湛,他总能让人觉得这人心思端正,绝无任何非分之想。就像此刻他摸陈邻的脸,就只是摸陈邻的脸,而并没有更近一层的含义,没有任何轻浮,占有,觊觎的欲/望。

    他只是因为听见陈邻说脸肿了,所以上手摸一下以证实陈邻的话。

    陈邻连忙拍开他的手,两手捂住自己的脸转过去,有点不高兴。

    “熬夜睡不好的话就是会浮肿的,哼!”

    徐存湛点头,表示受教了,随后将食盒递给陈邻。陈邻偏过脸看了眼食盒,上手打开,里面顿时冒出热乎乎的食物的香味。

    鲜鱼粥,煎饺,肉汤。分量不多,感觉要比正常一碗的分量稍微小些,但是有三样食物,恰好是能填饱陈邻肚子的分量。

    她两手拿着食盒盖子,茫然抬头看向徐存湛。

    徐存湛微微抬了抬下巴:“看我干什么?你吃啊。”

    陈邻:“……你们暮白山伙食这么好的吗?”

    徐存湛:“关暮白山伙食什么事?”

    陈邻:“啊,这个,不是你们暮白山弟子食堂的早饭?”

    她首先排除了徐存湛一大早下山去给她买早饭这样的浪漫幻想,理由十分简单:徐存湛没钱。

    是真没钱,他自己也说过,钱包比陈邻的脸还干净。在南诏买绿萝都还是陈邻付的钱。

    既然不是出去买的,那么陈邻就只能猜弟子食堂之类的地方了。毕竟徐存湛在暮白山辈分那么高呢,吃个食堂应该……不用付钱吧?

    徐存湛单手撑着脸颊,脸微微仰着,莲花眼半垂,回答:“暮白山只提供宿不提供食,没有弟子食堂这种东西,吃饭问题弟子要自己解决。”

    “这是我自己做的。”!

    第95章

    他说‘自己做的’时,虽然还是那张笑盈盈的脸,但是陈邻能从他那张脸上,微妙的感觉到几分——

    得意。

    像是炫耀自身漂亮尾巴的孔雀。

    尽管脸上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偶尔瞥过来的目光,里面又矜持的写满了‘快夸我’三个大字。

    陈邻抽了筷子尝味道。刚开始动筷子时她根本没有指望过这几道闻起来很香的早点能有什么好味道,毕竟徐存湛自己都不吃饭的,他还觉得红糖汤圆是怪味道。

    但入口之后,食物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

    陈邻嚼着煎饺,脸上表情没有控制好看,露出几分意外来。她又另外尝了鲜鱼粥和肉汤——汤和粥的组合有点奇怪,但陈邻在北方画室的时候连豆汁都试过,这点奇怪她完全能够克服。

    食物下肚,温暖又饱腹,而且味道还很好。

    陈邻眼睛亮亮的望向徐存湛:“你厨艺好好啊!做得特别好吃——你自己学的?”

    徐存湛理所当然道:“这种东西也需要学?”

    他反问得过于理所当然,以至于陈邻都忍不住怀疑了一下自己的常识。她犹豫道:“一般来说……是要学的吧?”

    徐存湛:“做饭不应该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天赋吗?”

    陈邻:“……”

    霎时她感觉自己嘴里的饭都不香了,愤愤嘀咕:“你这是在含沙射影的中伤我!”

    徐存湛:“你不会做饭?”

    陈邻:“……”

    她低下头,沉默吃饭,用沉默回答了徐存湛。徐存湛在沉默中逐渐理解了陈邻的回答,颇觉惊奇看向陈邻。

    陈邻能感觉到徐存湛的目光。

    她囫囵咽下嘴里的食物,自己给自己找补:“其实,其实也不能说我完全不会……像蛋炒饭啊,煮面条啊之类的,我还是会做的……”

    最后一句话越说越底气不足,陈邻的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徐存湛单手支着自己下颚,另外一只手伸出去揉了揉陈邻脑袋,声音轻快带笑:“是吗?那还真厉害呢,陈姑娘——”

    陈邻狐疑的瞥他:“你不是在阴阳怪气我吧?”

    徐存湛微微歪着脑袋,神色无辜:“怎么会呢,我当然是在真心实意的夸赞陈姑娘。”

    说话时,徐存湛眼眸弯起,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陈邻感觉自己快要被被他盯出一个窟窿来了。

    吃过早饭,二人当即动身前往太原。去太原也依旧是坐徐存湛的那个葫芦,木葫芦飞起来时陈邻往下看了看整个暮白山:漫长山脉在云雾间若隐若现,整个场景宛如一场漂亮的画卷。

    只看了一会儿,陈邻便收回目光,单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几分吃饱喝足后涌上来的困意侵袭而来。但她现在坐的是会飞的葫芦可不是飞机,也实在不敢躺下睡觉,打了个哈欠后又揉揉眼睛,陈邻强打精神去看前面操纵木葫芦的徐存湛。

    她不算一个方向感很差的人,只是在完全陌生的世界,陈邻那点不太出众的方向感属实派不上什么用场。直到木葫芦落地,陈邻看着不远处太原城的城门,也没搞明白太原城到底是在暮白山的什么方向。

    徐存湛伸手扶她下来,另外一只手掐诀,木葫芦霎时打转缩小,飞回徐存湛掌心。他随手将木葫芦挂到腰间,原本扶着陈邻胳膊的手自然而然牵起陈邻,两人并肩向太原城走去。

    太原城入口的守卫除去普通铁甲之外,还多了一层密实的头盔。入城口一个人都没有,门口还贴着禁止入城的公告——陈邻和徐存湛刚一靠近城门,守卫便拦住二人去路。

    徐存湛自搭包内拿出腰牌抛给守卫,守卫辨认完腰牌后,态度登时发生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两手一拱恭恭敬敬的给二人让出一条路,连盘问都没有。

    陈邻被守卫态度的迅速转变给震得一愣一楞的。

    她偏过头和徐存湛嘀咕:“这样就给我们放行了?那万一有心怀不轨之人,伪造正派弟子的腰牌,想要混进去岂不是很困难?”

    徐存湛:“……谁会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专门混进全是疫病的城里?”

    “门口布告上清清楚楚贴着,因为疫病严重,太原城已经闭城,城外布有阵法,只能进不能出;但凡出入城门者皆有记录,那些蠢货混进来做什么?等着被关门打狗吗?”

    陈邻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也是哦——”

    徐存湛失笑,眼睫半垂望着她嘟嘟囔囔的样子,道:“你还没睡醒吗?”

    陈邻强打精神:“睡醒了的!”

    徐存湛没有反驳她,手指慢悠悠捻着她手背上明显的骨节,思索着等会儿进城之后要找个舒服点的地方给陈邻好好睡一觉。

    太原城内也有暮白山弟子,得到同门入城的消息后立刻便有人寻摸了过来,在入口处和徐存湛陈邻二人汇合。

    为首的内门弟子一眼认出了徐存湛,脸上神色立刻变得恭敬起来,两手一拱齐声喊了句师叔——徐存湛嗯了一声算作回复,目光扫过两边寂寥街道。

    其他弟子也看见了明显不是暮白山出身的陈邻。只是他们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和徐存湛说,所以也顾不上问陈邻的身份和打招呼,问候完徐存湛后便直入主题和徐存湛汇报起太原城眼下的情况来。

    疫病从三个月前便略有苗头,只是那时候传播得并不厉害,加上又是冬春交际,最是容易得风寒病的季节,所以刚开始并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

    直到第二个月,疫病开始大面积传播,城内半数百姓接连倒下。城中太守终于意识到这可能是流感,迅速下令建立隔离区,将所有感染流感的人全部迁移进去,禁止剩下的百姓进入。

    本地俗察司将消息传递出去,没多久便有附近的百药宗弟子前来帮忙,制作防具,勘察病情,抓药救人。上月下旬,一名已经入道的百药宗弟子出现了被感染疫病的症状,并且情况危急,不过三五日便在痛苦之中死去。

    “已经入道的百药宗弟子也被感染了?”徐存湛打断蓬析的话,追问了一句。

    蓬析点头,眉头紧皱:“被感染的是百药宗内门弟子陆英,修为不低。按理说人间的疫病,很难伤害到修行者,更何况是陆英道友这样的修为……他是当时在场的百药宗弟子中,修为最高者。”

    “陆英道友染病去世后,剩余百药宗弟子第一时间将他所有遗物并尸体烧毁,但在第二天,又有两名百药宗弟子出现了被感染的情况。”

    “同时在隔离区外,也开始有许多从未接近过隔离区的百姓出现了疫病的症状。百药宗通过俗察司向其他宗门发出了求援,随后天机门,迦南山也派了人过来——我们暮白山的人是最后到的。”

    “现在太原城内已经有三分之二的地方被分离出来当了隔离区,我们有两百名外门弟子在里面帮忙,内门弟子负责和天机门的几位道友一起调查疫病起源,偶尔也帮百药宗迦南山的道友们去采摘草药。”

    徐存湛:“摘草药?”

    蓬析摸了摸自己鼻尖,讪讪解释:“有些草药不能风干保存,位置又偏远,百药宗的弟子们走不开,我们能御剑,往返快些,所以就由我们来了。”

    他有点担心徐存湛不高兴——毕竟额外分散人力去采草药的话,必然会拖慢调查疫病的进度。按照徐存湛这人向来不关心人命的性格,他只会说死就死了活不到结局说明他命中该死,然后转头继续去找疫病源头。

    但他说完这句话后,分散眼角余光去瞥徐存湛时,却发现徐存湛并没有说什么。

    徐存湛:“百药宗迦南山的人来了并不稀奇,天机门的那群神棍来干什么?”

    蓬析挠了挠自己后脑勺:“我也不清楚。不过他们来了也是好事,治病这方面他们虽然不如百药宗和迦南山,但好歹比我们有优势,能帮不少忙。”

    徐存湛眉头微皱,没有接这句话,转而问了另外的问题:“有专门负责疫病的百药宗弟子吗?去找一个过来,我有话要问。”

    蓬析连忙道:“我们都在沈府落脚休息,百药宗换班的弟子也在那里下塌——师叔随我来。”

    他告罪后往前几步带路,徐存湛却在听到‘沈府’二字时微微挑眉。不止徐存湛,就连陈邻也眨了眨眼。

    一行人最终到了沈府门口。

    门口没有家丁,但府门造得高大,门口两尊石狮子威严极了。入门后便是大路,穿堂厅,花园,回廊,修建得大气华美,唯一的缺点就是人少;陈邻一路从大门口走到后面的厢房,连个路过的人都没有看见。

    花园里的花草看起来也许久没有人修建了,长得有些茂密过头。

    刚踏入厢房范围,便有一股浓重药味蔓延。厢房院子里就开始有了人气,穿着绿色衣裳的百药宗弟子脚步匆匆,有的在烧炉子,有的在炮制草药,期间夹杂着几个脑袋光亮格外显眼的和尚。

    大家都穿裹严实,面容略有憔悴疲惫。

    蓬析边走边和他们解释:“这是太原城首富沈家的宅子。沈老太太在百药宗弟子来的第一天就将自家宅院厢房腾出来供他们居住,后面来得人多了,就干脆将前面半间全部借给我们使用,只留了后面内院自己用。”

    “只可惜此次疫病来势汹汹,沈老太太年纪大了没能撑住,上月中旬染病,没多久就去世了。她去世后家中唯一的女儿因为悲痛过度也病倒了,现如今是她孙子沈春岁在把持家业——沈小公子人倒是不错,接手家业后也和他外婆一样非常支持城中救灾的正派弟子,不过……”

    蓬析犹豫了一下,左顾右盼,确定没什么人在看这边,才压低声音说:“我觉得沈小公子好像不太喜欢我们暮白山。”

    徐存湛:“嗯?”

    蓬析讪笑一下,低声:“虽然在住宿吃食上,我们暮白山弟子和其他门派弟子是一样的。但是每次在院子里碰到沈小公子,他和我们打招呼时都是不冷不淡的——我见过他和其他门派弟子打招呼,可不是这个态度。”

    “这可真怪,我们暮白山离太原城这么远,能和他结什么仇?”

    徐存湛偏过脸看他,在徐存湛没什么情绪的目光注视下,蓬析声音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徐存湛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让你下山做事,不是让你下山交朋友的。有空想这些东西,不如想一下你养在后山那条狗。”

    “它如今修行可比你勤奋。”!

    第96章

    蓬析神色讪讪,低头努力想要表达一下自己很羞愧的表情。倒也不是他真的有多羞愧,主要是害怕自己反省不到位会被徐存湛罚。

    徐存湛在门派外的名声不太好,在门派内同样的没什么好名声。外门弟子平时没什么机会接触到他,反而还对他感官好一些;但常年和徐存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内门弟子们,见到徐存湛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心慌。

    这人对待同门没有丝毫同理心可言,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便默认他们也能做到,如果做不到那就说明他们是废物。但徐存湛那训练方式属实不是人能熬下来的,所以内门弟子大多怕徐存湛怕得要命。

    那边徐存湛在和自家师侄‘友好交流’,这边陈邻在左顾右盼习惯性的观察环境。刚才蓬析和徐存湛汇报情况时她也有在认真的听,但在听完之后陈邻觉得自己可能在整件事里都帮不上什么忙。

    她自身所学专业和医学半点不沾边,而且听徐存湛师侄的话,似乎这疫情还不是普通的疫情,可能和魔族有关系;这些信息堆积在一起,莫名给了陈邻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这时斜对面一扇房门打开,几个绿色长衫的百药宗弟子先后出来,其中有一名秀丽少女格外眼熟。

    陈邻认出商枝,正要打招呼。她手刚抬起来,商枝也发现了她,连忙跟着挥了挥手,跑到他们面前——商枝跑过来之后,徐存湛和蓬析便没有再讨论事情了,似乎是有意避开商枝。

    “你们怎么来了?”商枝有些意外,看了看陈邻,又看向徐存湛。

    数日不见,她看起来远比南诏那会儿L憔悴,眼眶底下两个明显的黑眼圈。

    徐存湛言简意赅回答:“师命难违,就来了。”

    “来得正好,我们这里缺人都要缺疯了——”

    商枝现在压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管徐存湛脸色了,眼睛一亮直接将陈邻拉到自己身边:“我知道你肯定是要去调查魔族踪迹,没空来隔离区帮忙,那就把邻邻借给我吧……”

    徐存湛眉头一皱,并没有因为商枝拉着陈邻就放手,但也没说不行。

    他偏过头看了眼陈邻,陈邻想了想,问商枝:“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地方吗?”

    “那可太多了!”商枝举例说明,“我们这晒药的地方缺人,煎药的地方缺人,送东西的地方还缺人……隔离区你就别进去了,这疫病古怪得很,连修道者都能被感染,我们到现在也还没研究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目前试出来的药也只能延缓病情而并不能根治……”

    徐存湛:“陆英死了?”

    商枝滔滔不绝的话语一顿,脸上表情有片刻的凝固。

    “……嗯,陆英师兄感染疫病,第四日便撑不住去世了。”

    徐存湛:“其他百姓也是染病四日便去世了吗?”

    商枝摇头:“这也正是奇怪之处。按理说修道者的身体应该比凡人更加具备抵抗力,但太原城中染病的百姓在没有吃药之前尚能支撑十二日的光景才断气,后面我们研究出几种配方后,服过药的患者更是能延续寿命半月有余。”

    “唯独修道者,吃药不仅无用,甚至还会加剧病情。”

    徐存湛:“感染疫病的人一般都是什么症状?”

    商枝:“起先是像普通风寒的模样,头昏咳嗽鼻塞,食欲不振。第六日起开始持续低烧,有些人会出现呕吐和头痛的症状,往后一直持续到第十日,食欲彻底丧失,精神涣散,浑身脱力。”

    “第十日是个分水岭,身体稍微差些的约莫十日左右便撑不住去了,身体稍微好些的会多撑个两三日,但也是徒增痛苦罢了。”

    “我们眼下研究出来的药可以延缓这些症状,但也就延缓个十几日的效果。这病十分罕见,并非我生平所学的任何一种疫病,反倒更像是某种诅咒。”

    徐存湛听完商枝的话,两手抱着自己的木剑沉默不语,微微侧着脑袋陷入思考之中。但商枝显然很忙,并没有时间等徐存湛思考完——她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过徐存湛能来帮手做杂事,所以立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陈邻。

    陈邻卷起自己的袖子,拍了拍胸口:“说吧,要我去做什么?”

    商枝拉着她的手:“我就知道邻邻你最好了——今天就先……我看看啊……”

    她回头往人来人往的院子里看了一眼,很快就给陈邻找到了临时工作:“就麻烦你去厨房帮忙煎药吧!”

    陈邻对商枝的安排没有意见。她原本还觉得自己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但没想到这里还有自己能帮忙的地方。能够帮到别人,陈邻自己也挺开心的。

    家庭教育和性格使然,陈邻也喜欢看到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大团圆结局。

    沈府的厨房虽然名字上是叫厨房,但大小却格外夸张——不只是厨房,简直像个三进三出的大宅院。

    这边原本是三个分开的厨房,为了方便给百药宗的弟子们煎药,就打通成一处了。

    屋内烟雾缭绕,药味浓重呛人。陈邻刚走进去就被呛得连打三四个喷嚏,旁边商枝从柜子抽屉里抽出一块煮过药水的干净粗布口罩,给陈邻戴上。

    “虽然这里没有病人,但我们有几个负责送药和看诊的弟子,经常出入隔离区,所以你最好是把口罩戴上。”

    “手腕上缠着红布条的弟子就是出入过隔离区的弟子,平时如非必要,你最好不要和他们有身体接触。目前还不能确定疫病传染途径,大家都比较小心谨慎。”

    陈邻每句叮嘱都听,商枝说一句话她就点一下头,表情严肃又乖巧。商枝看着都觉得莫名心软,忍不住上手揉了揉陈邻的脑袋。

    煎药这活儿L陈邻以前从没干过,商枝粗略和她交代一番后,便让她跟着一名百药宗的弟子一起煎药。陈邻边看着学边自己煎药——好在也不难,火都是烧好的,甚至不需要陈邻去找木柴。

    旁边的吊篮里有燃火符,也不用灵力催动,只要把符咒扔进灶台里,火苗自然就会源源不断的往外冒。陈邻只需要拿着扇子小心的给火苗扇风,在药煮开的时候揭开盖子,等药水煮稠后再将它们倒进碗里凉着。

    但每次根本等不到药水彻底凉下来,就会有弟子跑进来将药碗端走,脚步匆匆往外走去。

    比起旁边动作熟练的百药宗弟子,手法生疏的陈邻显然速度就要慢下许多。不过厨房里也实在是缺人,所以即使陈邻速度慢,也没有人站出来说她什么——大家都很忙,没有时间去指责别人。

    陈邻跟着忙,一时间都把徐存湛给忘记了。

    直到外面太阳逐渐偏移,厨房里才慢慢休息下来。陈邻坐在小马扎上抹了抹汗,悄悄将口罩拉开一条缝透气。

    她的脸被热得发红,汗水打湿额发,脖颈上也是汗涔涔的,将衣领都浸湿一圈。衣袖早就被陈邻卷到了胳膊肘往上,她以前见过电视剧里穿古装的人卷袖子,会用一根布条穿过后背胳膊将衣袖绑起来。

    这操作对陈邻来说稍微有点困难,所以她只是拧紧了一把丝绳直接绕圈绑在袖子上。为了防止袖子滑下来,陈邻绑得有点紧,之前忙着煎药没什么感觉,现在休息下来之后,她反而能感觉到自己胳膊因为血液流动不畅而有些发胀。

    她解开缠在袖子上的绳,宽松衣袖顺着细瘦胳膊一直滑落到手腕,原本被绳子堵住的地方终于开始进行流畅的血液通行。

    厨房内虽然没有再继续煎药了,但仍旧热得像个蒸炉。其他煎药的弟子们纷纷起身活动身体,也要往外走吹风的;大家脸上带着困意和疲倦,连忙完之后交谈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对于陈邻这个半路多出来的新人,自然也没什么精力去社交。

    毕竟太原城最近来的正派弟子很多,身边突然多了一张生面孔并非稀奇事。

    陈邻揉着脖颈往外走,站起来时眼前发黑了数秒,有些眩晕。她扶着灶台自己缓了缓,慢慢缓过劲来后才跟着人群往外走。走出厨房后骤然呼吸到清新的空气,陈邻感觉自己的肺都舒服了许多。

    同时也感觉到了饿。

    她抬头一看天空,太阳已经西沉,估摸着大约六点左右了。这时候陈邻往左右一看,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整个下午都没有看见徐存湛。

    还在调查疫情的事情?

    他不会进隔离区了吧?

    脑子里想着这些,陈邻偏过头和身边的一个女孩子打听:“你知道哪里能吃饭吗?我今天刚来的。”

    那女孩虽然也疲倦得厉害,但还是温声回答了陈邻:“在厢房左边的万喜堂里。大家都是轮班吃饭,你进去之后自己拿碗打饭就行了……不过万喜堂那边都是大锅饭,味道一般般,你要是想吃点好的——”

    忽然想到什么,女孩叹了口气,拍拍自己脸蛋:“你看我,都忙晕了,现在太原城哪里还有客栈和食肆开门啊,咱们还是大锅饭将就一下吧。”

    说完,她垂下脑袋恹恹的往前面走,看方向应当也是去万喜堂吃饭。陈邻亦步亦趋跟上,边走路便揉自己胳膊——今天胳膊上绑绳子绑得太久了,现在胳膊肘那边还有些发麻泛痛。*

    徐存湛在隔离区转了一圈,但没有走完。隔离区实在是太大了,其中也根据病人症状的轻重分了好几个区域。徐存湛是来追寻痕迹的,又不是御剑一日游,自然不可能随便走走就算是结束。

    支援人手最少的自然就是疫病泛滥最严重的地方,也就是这场疫病的起源地:东宝坊。

    此地分为前街与后街两部分,前街基本上被各种花楼酒楼占满,后街则是地痞流氓乞丐黑户的聚集地。原本就是下九流汇集的混乱地区,所以一开始死人时才会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东宝坊前街现在被清理出来放置那些疫病晚期的病人,后街则完全变成了火葬场——死掉的患者尸体和床铺衣物悉数拉来这里烧掉,焦臭味混杂一股诡异的烤肉香气经久不散。

    徐存湛有蓬析带路,到了东宝坊入口,他抬手拦了下蓬析。

    蓬析:“师叔……”

    徐存湛偏过脸看了他一眼,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进去。”

    蓬析闻言一激灵,立刻挺直了脊背:“师叔我不累!我还能走!”

    徐存湛:“你累不累关我什么事?我是觉得里面太危险了,带着你我不如带你养的那条狗。”

    蓬析:“……”

    他绝不认为徐存湛说这句话是在嘴硬心软担心自己出事。

    徐存湛也确实不是在担心蓬析会染病。

    他只是单纯觉得蓬析很弱,进去的话染病几率较高。到时候他又要查魔族的事情,还要管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师侄,很烦。从办事效率上来说,徐存湛更倾向于自己单独行动。

    甩下蓬析后徐存湛单独进入东宝坊。刚越过浸了药汁的帐子,就能感觉到这片区域气息的变化。

    死人多的地方会凝结成怨气,东宝坊上空覆盖一层乌云,下着阴惨惨的小雨。原本建立花楼和酒楼的地方已经被完全铲平,因为不能确定感染源,所以那些建筑和原本住在建筑里的大部分人,所有物品,都被烈火付之一炬。

    简易帐篷也是用浸过药汁的牛皮搭建,咳嗽声和呕吐声此起彼伏,雨水斜落带来的并不是清新的空气,而是另外一种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有几名全副武装遮得严严实实的百药宗弟子穿行在帐篷之间,手腕上绑着醒目的红色布条。徐存湛手上也一样绑着红色布条,虽然他并不是来帮忙的,但毕竟也进入过隔离区——

    穿过帐篷与帐篷之间的缝隙,这些帐篷都敞开着门,因为人手稀缺,其实大部分病人都得不到很好的照顾。一些勉强能自理的情况还好些,大部分神志不清的病人身上已经散发出恶臭味,形容枯槁,生不如死。

    苍蝇在帐篷门前打转,地面被细雨浇得软烂。徐存湛脚步轻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在软烂的地面留下脚印。他目标明确往焚烧尸体和遗物的后街走去,尚未靠近时便突然被人拦住。

    “别往前了——前面是焚烧死者的地方!”

    徐存湛侧目看了眼伸手拦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对方穿着厚实的长袖长衫,脸上带着帷幕和口罩,隔着一层面纱,容貌有些模糊。

    “你不是百药宗弟子,也不是天机门弟子。”徐存湛答非所问,只是得出这样的结论。

    女人抬手掀开帷幕面纱,面纱下的脸大半被口罩遮住,但露出的上半张脸仍旧显得温婉可亲。

    她道:“我是太原城杏林医馆的大夫,铎兰……”

    之前隔着面纱,还有雨幕,其实铎兰也没怎么看清楚徐存湛的脸。在掀开面纱抬头的瞬间,她看清少年秀美若观音的面容,愣了愣。

    并不是正常人看见美貌少年时被惊艳到楞,而是一种错愕。就好像看见了什么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人时,所出现的错愕心情。

    “你是……”铎兰目光扫过徐存湛身上衣服,怀里木剑,语气迟疑,“暮白山弟子?”

    徐存湛眼眸弯弯,态度温和:“在下暮白山弟子,徐存湛。奉师命前来太原城,调查疫情肆虐一事。”

    他不刻意展露獠牙时,那张脸极具欺骗性。

    铎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徐存湛指向前方后街入口,道:“我想去那边看看,烦请铎兰姑娘让路。”

    铎兰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没让开,只是蹙眉担忧的劝徐存湛:“徐道长,后街是焚烧死者尸体的地方,那里甚至比东宝坊前街还要危险。其他人没有告诉你吗?这疫病对修道者比对凡人还可怕,凡人染病尚能支撑半月有余,修道者若是染上,不过四五日就会在极度痛苦中死去。”“你若是想要调查此次疫情,可以在前街问问几个本地居民。后街太危险了,还是不要去比较好。”

    徐存湛眨了眨眼,露出沉思表情。片刻后,他歪着脑袋笑意浅浅,声音轻快:“多谢铎兰姑娘的建议,那我再去问问别人。”

    说完他转身离去,铎兰才放下了拦人的胳膊。虽然胳膊放下了,但铎兰的目光却仍旧注视着徐存湛的后背,那目光中带有几分探究。

    这时有人喊铎兰的名字,她当即收起那几分微妙神色,拨下帷幕面纱,快步跑向声音源头。

    喊铎兰的人是一名百药宗弟子,对方半跪在帐篷内扶着一位削瘦青年,语气有些沉痛:“铎兰大夫,他好像……”

    铎兰弯腰,戴着绢丝手套的手轻轻一探青年脖颈。不过数秒,她收回手,垂眼叹气,低声:“等会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扔进后街烧了。”

    “你身上这套衣服也要烧掉,然后泡个药水浴再走。”

    百药宗弟子点了点头,已经疲倦到没有什么心情去难过了。他起身正要走,却忽然被铎兰叫住:“今天在前街晃来晃去的那个暮白山弟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暮白山弟子?”百药宗的青年愣了愣,蹙眉回忆片刻,“啊,你是说那个高高大大,白色头发,背一把木剑的少年吗?”

    铎兰点头。

    百药宗青年撇了撇嘴,道:“铎兰大夫不修道,不认识他也正常。”

    “那是暮白山老祖的关门弟子,徐存湛。你别看他长得人模狗样的,其实……哎,一句两句的说不清楚,总之他就是个灾星,铎兰大夫你离他远点,我们这儿L本来就危险,再和他多接触几下,到时候不死也要脱层皮。”

    他自顾自说着,却没有得到回应,便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铎兰。隔着帷幕,青年看不清楚铎兰的表情,不禁有些忐忑,为自己的形象找补:“这可不是我背后说人坏话啊——徐存湛他是个弊灵根,和他走近了就要倒霉。”

    “你刚刚说他是……暮白山老祖的弟子?沈潮生的弟子?”铎兰语气有几分急促。

    青年被她直呼暮白山老祖大名的行为吓了一跳,茫然睁大眼睛:“是——是这样没错——铎兰大夫,你也认识暮白山的弟子吗?”铎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深呼吸好几下,压下自己的情绪,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变得和平时一样温和,道:“我毕竟是土生土长的太原人,关于太原沈家少爷沈潮生一夜悟道的故事自小便耳熟能详,所以乍然听到与故事人物相关的人出现在了眼前,有些意外罢了。”

    其实这套说辞有些勉强,但是连日照顾病人的超额工作让青年脑子都麻了,所以并没能察觉铎兰有些蹩脚的借口,反而相信了。

    故而他又叮嘱了一句:“意外归意外,铎兰大夫你可千万要离他远点啊——你又没有修为,只是个普通人,和他多说两句话都很容易出事的。”

    铎兰笑着宽慰了青年几句,二人又分开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而就在他们刚刚碰头谈话的帐篷顶上,徐存湛正两手抱着木剑安静立着。

    帐篷承重力分明有限,但他站在上面却好像一点重量也没有似的。垂眼看着那二人走出帐篷,徐存湛悄无声息跳下去,身影很快就被重重叠叠的帐篷淹没。

    在前街其他几个地方转悠了一圈,徐存湛才又晃出去。在东宝坊入口,徐存湛遇到了一直等在入口处的蓬析。

    他目光上下一扫看着面带惊喜跑过来的蓬析,开口第一句却是:“你怎么还在这?”

    蓬析委屈的回答:“那我总不能扔下师叔你,自己一个人回去吧?”

    徐存湛没有再说话,只是嘴角往上翘,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蓬析一看见自家师叔笑,就浑身冒鸡皮疙瘩,总觉得要人要倒血霉了。

    “现在到晚饭饭点了吗?”徐存湛问。

    蓬析回答:“快到了……师叔你要吃饭?!”

    突然意识到徐存湛原本是个不吃东西的‘苦行僧’,蓬析眼神陡然惊恐——徐存湛脚步略快,走到了他前面,语气一如既往轻快又带点讽刺意味:“怎么?我吃饭是会吃你的肉吗?”

    蓬析讪笑,蓬析不敢说话,老老实实跟上徐存湛,给他带路,顺便解释:“太原城的酒楼与食肆都被强制关门了,我们最近开火都是在沈府吃的。”

    他带着徐存湛去了沈府的小厨房——大厨房腾出来给百药宗弟子们煎药了,只剩下一个小厨房,不仅要做沈府原本人马的一日三餐,还得照看府上那群修道者的三餐,厨子整天颠勺颠得手心都要起火了。

    所以厨子一看到暮白山弟子都觉得很亲切,因为暮白山弟子是来太原城几个门派里唯一会自己做饭的弟子。先不管他们做出来的那玩意儿L是不是饭,但至少他们自己吃得挺香,也没把人吃坏,自己就能把自己喂得好好的。

    自理能力堪称一绝。

    他们来的比较早,厨房虽然开火了,但还没开始上菜。徐存湛绕着那堆食材转来转去,自己找了个篮子,开始挑菜。

    挑了一会儿L,他转头喊蓬析:“过来——”

    蓬析一溜小跑过去,苦着脸:“师叔,我做饭不好吃……”

    徐存湛:“知道,没指望你做。这个排骨看见了吗?去,把上面的肉剔下来给我。”

    “学了十几年的剑,剔个骨头总不会出错吧?”

    蓬析一听,觉得这任务自己准能胜任,乐颠乐颠点头,接过徐存湛挑出来的排骨,就跑一边去剔排骨肉了。徐存湛自己把自己挑出来的菜处理了,切好,跟厨子借了个锅。

    他确实会做饭,而且是非常会做饭。徐存湛一度认为做饭做不好的人可能是脑子有问题——虽然他自己对吃饭没什么太大的欲望,但不妨碍他做得一手好饭。

    在山上的时候看过师兄开火,下山的时候因为好奇躺在酒楼后厨房梁上看过酒楼厨子颠勺。

    徐存湛学东西总是很快,看一遍就能大概记住。哪怕他自己不开火,需要的时候,徐存湛也能做。

    排骨肉炖胡萝卜,炒了个小白菜,考虑到陈邻的胃口,徐存湛纠结再三,还是把那尾肥美的鱼给放回了水缸里。他把两盘菜放进食盒里扣好,转身拎着食盒出去。

    蓬析白剔一碗排骨肉,忙活完就看见了他师叔远去的背影。他摸摸自己后脑勺,心想:不愧是师叔,就连吃饭也要一个人提着盒子远离人群的吃。

    徐存湛不知道蓬析在想什么,也兴趣知道。他蹲在了厨房到万喜堂的必经之路上,刚开始还是蹲着,蹲了一会儿L后又觉得不妥,站起来找来找去,找到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单手拎着食盒侧身靠着树干。

    靠着树干站了一会儿L,徐存湛忽的皱眉,又走远两步,心想是不是单独站直点比较好看?

    不等他比较出来哪种站法更好看,便听见脚步声踢踢踏踏接近。徐存湛听力绝佳,所以他听见脚步声时,其实脚步声的主人才走出那边煎药的厨房而已。

    他权衡了一下,当机立断斜侧身靠着树干,顺手捋了捋自己的刘海。捋完又皱鼻尖,疑心自己这样动作,是不是会把刘海理得过于刻意?

    陈邻打着哈欠走进万喜堂院子。她没注意到自己手心都是灶灰,打哈欠时手指拍着脸颊侧,在脸上留下几道黑乎乎指痕。

    打完哈欠放下手,她抬眼看见不远处靠树站着的徐存湛——徐存湛也在看她,两人眼睛视线一对上,徐存湛忽然猛地转过头去,耸动肩膀,一副想拼命憋笑但又实在憋不住的表情。

    陈邻愣了愣,只觉得莫名其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衣服:衣服很正常啊,也没有穿反。

    她又摸了下自己的脸。

    本就印着手指印的脸,再被这样一摸,黑色灶灰均匀糊开,而陈邻本人却还一无所知,满脸困惑的表情。

    她小跑到徐存湛面前,脸颊边长耳环晃来晃去,汗湿的碎发粘着潮红脸颊,而那透红的细腻皮肤却又东一道西一道的黑色灶灰印子。

    “你在笑什么?”陈邻疑惑的看着徐存湛。

    徐存湛眨了眨眼,很想不笑,但一低眸就是陈邻困惑的小花脸。他伸手,手指蹭开陈邻脸上黑灰,努力压下自己的嘴角,道:“没什么,就是想笑。”

    陈邻:“……真的吗?”

    徐存湛歪了歪脑袋,神色无辜:“真的啊。”!

    第97章

    还是那句话,陈邻一点也不信徐存湛的鬼话。他表情越是无辜陈邻越是不信,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好几下。

    当然,光靠陈邻的手摸是摸不出自己的脸已经变成了花脸的。甚至因为她自己摸自己的那几下,脸蛋花得更严重了,黑色灶灰被蹭开,沿着白里透红的脸颊皮肤蹭开,留下散乱无序的手指印子。

    最后也没摸出什么,陈邻只好姑且信了徐存湛的话。两人离开院子,找了个没人的回廊阶梯处坐下,徐存湛打开食盒把里面的饭菜拿出来,香气扑鼻,质量明显区别于万喜堂的大锅饭。

    陈邻饿得厉害,接过碗筷就开始吃饭。她吃饭时,徐存湛就在旁边折一块手帕。

    很粗糙的手帕,天青色,布料平平甚至有些粗糙。徐存湛折得很仔细,两手拎着手帕的一角将其对叠——小巧的方形手帕,和少年那双常年握剑布满老茧的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邻边吃饭,边分心看徐存湛折手帕。他那双手修长,骨节大,手背上指骨顶着皮肤突出痕迹,青筋分明蜿蜒向小臂。尽管就年龄来说徐存湛恰恰好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尤其是那张脸更是让人总生出面前人似乎还是个青葱少年的错觉。

    但他那双手却显然是男人的手。

    那双手不管是握剑还是拿刀,挽弓还是抓住猎物,手指合拢宛如铜浇铁铸,手背青筋会因为施力而明显暴起,力量感与危险的气息并存。

    但现在这双手在叠手帕。

    虽然那只是一方素帕子,没有绣花也没有香气,更没有什么柔和俏丽的颜色。但光是这样一小块柔软的布织物躺在徐存湛指间,就已经足够突兀了。

    但偏偏徐存湛折得很好,很整齐。那双看起来只适合做些大刀阔斧的事情的手,折起手帕来细致又灵活。

    陈邻嚼着排骨肉,一边想着排骨肉炖胡萝卜好好吃,一边又想着徐存湛真的很会做手工活。

    她把嘴里的饭菜咽下去,舔了舔嘴巴,问:“你以前学过手工活吗?”

    徐存湛:“嗯?”

    陈邻给他举例子:“比如说剪纸啊绣花啊之类的。”

    徐存湛摇头:“我没事去学那些做什么?”

    陈邻忍不住又看了眼徐存湛的手,他刚好捏着手帕一角叠完最后一个步骤,叠得特别整齐,就算是全世界最苛刻的强迫症来了,大概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嘟哝:“天生的?啊,天才……”

    可能因为自己不是天才,所以在看见徐存湛这样的天才时,陈邻产生了几分微妙的心理。

    本以为平时总是自负又骄傲的少年会自然而然认下‘天才’这个称号。但徐存湛却破天荒的反驳了陈邻。

    他将叠好的手帕放置于掌心,道:“修道者的身体有灵力进行维护和加持,在任何方面都要远胜于凡人。若是拿凡人的标准来对比修道者,那么每个修道者都是天才了。”

    陈邻:“……其他修道者也能把绳子结尾编成蝴蝶吗?”

    徐存湛理所当然回答:“修道者记忆力出众,编绳子这种事情本就该一眼记住。若是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记不住,要怎么记住那些枯燥又长篇大论的心法与修行典籍?”

    陈邻被说服了,悻悻点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块排骨肉。徐存湛偏过脸看了眼她面前的菜盘子,开口:“你不爱吃青菜?”

    陈邻跟着低头看菜盘子:排骨和胡萝卜都快被她扒拉完了,那盘青菜才堪堪动了两筷子。

    她捏着筷子的手动了动,那双木筷子在她手上打转,心虚的表情十分明显的浮现在陈邻那张被灶灰抹花的脸上。

    在片刻沉默后,陈邻转着筷子,小声:“胡萝卜也算青菜……蔬菜都是青菜吧?”

    徐存湛:“……”

    陈邻抬起脸,眼巴巴望着他。或许是因为徐存湛对她确实好,即使偶尔吓唬她,但在大部分时候却依旧扮演着无底线偏爱纵容的角色——于是陈邻也无意识的,在他面前流露出几分本性。

    徐存湛眨了眨眼,单手支着自己脸颊,“算,胡萝卜自然也是青菜。”

    陈邻被肯定了,有些意外,瞥他,又忍不住笑。她意识到自己笑了,连忙压下嘴角弧度,低头老老实实吃饭。

    尽管徐存湛已经控制着量没有多做,陈邻也确实因为在厨房帮忙了一天而很饿,但她最后还是没能吃完徐存湛做的饭。

    吃完两碗后陈邻便放下碗筷,摸着自己肚子:“饱了饱了,吃得还有点撑。”徐存湛看着剩下的饭菜,露出怀疑神色:“饱了?”

    陈邻点头。

    徐存湛:“一点也吃不下了?”

    陈邻眉毛一撇,神色有些可怜,“一点也吃不下了。”

    徐存湛伸手摸了摸陈邻肚子——和灵偶那具不管吃多少都不会出现具体反应的躯体不同,这具身体只需要往里面填两碗饭和些许荤菜,就能将小腹撑得微微圆润的鼓起来。

    徐存湛又低头看了眼食盒,再一次被陈邻震撼到。

    徐存湛:“我师侄养的狗都不止吃这点。”

    陈邻无语,吐槽:“你到底有多喜欢你师侄养的那条狗?”

    徐存湛很少主动提起自己的人际关系,就连发小和关系不错的朋友,认识的昭昭,有苏的族长大狐狸——这些人都是徐存湛遇到了不得不去接触对方的事情后,陈邻才知道对方存在的。

    相比之下,他师侄养的那条狗出镜率高得有些离谱。

    徐存湛眉头一皱,回答很快:“不是很喜欢,只不过偶尔喂它。”

    陈邻听了这个回答,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联想。

    “你……专门去学做饭,不会是为了做饭给狗吃吧?”陈邻睁大眼睛,不可思议的望着徐存湛。

    这种事情安在别人身上或许离谱,但如果是徐存湛的话,似乎也很正常。

    在陈邻震惊目光的注视下,徐存湛无所谓的点了下头,道:“也不是专门做给它吃,就是偶尔看见它,会突然想喂一下。”

    这是实话。徐存湛并没有那种坏学生偶然做了好事被抓包的羞耻感,因为对他来说喂狗并不算好事。

    陈邻震惊了一会儿,又觉得没什么好震惊的。徐存湛做什么奇怪的事情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他做过的所有事情里面,最让陈邻震惊的应该是喜欢自己这件事——

    陈邻没吃完的饭菜,徐存湛顺手就拿过去吃了。那张被他叠得很整齐的手帕被他摆在膝盖上。

    之前陈邻吃饭的时候徐存湛在叠手帕,现在轮到徐存湛吃饭的时候陈邻反而没有事情可做了。她偏过头看着徐存湛吃饭,看他一手筷子一手饭碗,连眉毛都不眨一下的夹起大筷青菜塞进嘴里,把腮帮子塞得鼓鼓的。

    那张秀美面容上原本高不可攀的凛然,此刻全然因为徐存湛被饭菜塞得鼓鼓的脸颊而破坏。虽然有些比喻已经被人用烂了,但这会儿看着徐存湛鼓起的侧脸,陈邻还是莫名想到了藏食的仓鼠。

    她本来已经吃得很饱,但是看着徐存湛大口吃饭,陈邻莫名也感觉他碗里的青菜好像长着一副很好吃的样子。

    虽然此刻很饱,但还是想吃一口徐存湛碗里的东西。

    陈邻曲起胳膊轻轻撞了下徐存湛胳膊,徐存湛转过头来看她。因为嘴巴里塞着吃的,所以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看向陈邻的眼神明显带有几分询问的疑惑。

    陈邻舔了舔唇,指着他手里的筷子:“我感觉你碗里的青菜好像有点好吃……我想吃一口。”

    徐存湛喉结一滚,把嘴巴里的饭菜咽下去了,抬眼看陈邻:“就吃青菜?”

    陈邻:“唔……”

    她脸皱了皱,有点纠结。因为徐存湛不止吃青菜吃得很香,吃胡萝卜也吃得很香——陈邻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出短短的一截距离:“那我也吃一点别的,一点点就好了,我现在是饱的,就想尝个味道。”

    陈邻说自己还是饱的时候,徐存湛目光往下瞥了眼她肚子;长裙布料随着陈邻坐下的动作褶皱堆叠,不上手摸的话完全看不出来她肚子都吃鼓了。

    他找出勺子,往勺子上扒拉饭,胡萝卜,青菜,堆堆叠叠,像叠积木似的。徐存湛这人只要真心想做什么事情时总能做得很好,就连堆东西这点也一样。

    明明都堆了胡萝卜青菜和饭,但徐存湛用筷子扒拉一下,愣是又往上面堆上去两块排骨肉。有限的勺子被堆了满满一口饭菜,他握着勺子看向陈邻:“喏,吃吧。”

    陈邻看着堆满的勺子,沉默。

    徐存湛:“都很好吃的。”

    陈邻身子往后仰,抗拒:“我吃不了这么多。”

    徐存湛想了想,又道:“不管能吃多少,反正你吃一口,吃不完的给我吃。”

    陈邻觉得徐存湛说得好像也没错。

    虽然她并没有主动要求过,但徐存湛好像在不知不觉间就自觉接受了‘处理剩饭’这项工作。

    她凑过去努力吃了一大口。

    陈邻对天发誓自己真的努力吃了。她一口下去,小半进嘴,大半掉回碗里,还有一点边角料堆在勺子里,没吃到。

    味道其实还是一样的味道,并没有变得更好吃。陈邻费劲嚼着食物,脸颊鼓鼓——徐存湛面不改色把剩下的饭菜都塞进嘴里,也鼓着脸颊,慢吞吞咀嚼。

    两人腮帮子起伏鼓动的频率都接近。

    吃完饭,徐存湛把碗筷收回食盒里,拿起自己膝盖上那张折叠整齐的手帕。陈邻还以为徐存湛是要自己给自己擦嘴,结果徐存湛拿起手帕,却侧身凑近陈邻,掰着她的脸一通用力揉擦。

    陈邻表情懵懵:“……干什么?”

    徐存湛擦干净对方的花脸蛋,将沾了灶灰的手帕展示给陈邻看。陈邻看着手帕黑乎乎的那面,陷入沉默。

    她伸手就要去摸自己的脸,手刚抬起来,又迟疑的停住。

    徐存湛哑然失笑,毫不掩饰,眉眼都弯起。陈邻没好气,恼怒的踢了踢他的脚:“你还笑!一开始为什么不提醒我?”

    徐存湛慢条斯理叠着那张脏手帕,道:“提醒你之后你不就会立刻擦掉了?”

    陈邻:“不立刻擦掉还留着过夜吗?”

    徐存湛偏过脸,眉眼舒展的笑,那笑容里带有明显的愉悦:“但是脸脏脏的比较——可爱。”

    陈邻:“……”

    她伸手摸了下徐存湛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做完这些动作后很快陈邻就意识到,自己做这些动作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徐存湛的体温天然高于普通人,就算真的发烧了,用这种体温对比测量的办法,其实也量不出徐存湛有没有发烧。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陈邻收回手,拍了拍自己膝盖,好脾气的揭过这个话题,“我吃得好饱,一起走走消食?”

    “和我一起煎药的百药宗弟子说,大家晚上都在海棠苑的大通铺里睡……你应该不睡吧?”

    徐存湛拎着食盒站起来,和陈邻并肩往前走,“不去,人多,烦得很。”

    陈邻:“我打算去睡耶!”

    徐存湛脚步一停,偏过脸看她,眉头小幅度皱着。虽然他没有说话,但那个表情又好像是什么都说了。

    陈邻解释:“你不睡觉但我要睡觉呀,不睡大通铺的话,就要睡外面了!”“好不容易到了城市里,我才不要继续睡光地板!”

    徐存湛沉默下来,脸上笑容没了,蹙着眉偏过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陈邻看了眼他的脸,只觉得漂亮,但是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看不出来就干脆不看了,陈邻专心散步,看风景。

    沈府的花园修得很漂亮,晚霞给花丛扑上一层蓝紫色的光彩,也将地面鹅卵石照得明亮。陈邻专心踩鹅卵石,以每次间隔五颗石头的规律往前走,走着走着,忽然跟在她后面的徐存湛伸手握住她胳膊轻拽。

    对徐存湛来说那点力气是轻拽。

    陈邻被拽得没站稳,踉跄两步倒退撞进徐存湛怀里,后脑勺撞到他锁骨,嗡嗡痛。

    偏偏徐存湛好像没察觉,神色认真,握着陈邻胳膊肘,道:“我知道了。”

    陈邻愣了下,也不管自己还在痛的后脑勺,抬头茫然看向徐存湛:“你知道什么了?”

    徐存湛握着她胳膊肘的手往下,隔着衣裳抚过她小臂,然后扣住她手掌,自然而然的十指相扣,回答:“住的地方我去找,你别睡大通铺。”

    陈邻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明白过来后就觉得好笑,道:“我睡大通铺又不是和别人挤一张床,大通铺也是分床的啊。”

    “你不是还要调查魔族的事情?放心啦,我能照顾好自己……”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徐存湛便俯身压在她背上,下巴抵着陈邻肩膀。陈邻被他压得整个人都矮了一截,感觉自己后背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又热又重,身上偏高的温度像电热毯似的将陈邻整个人裹了起来。

    “和分不分床没关系。”徐存湛蹭了蹭陈邻脖颈,脸颊贴着那片凉悠悠的皮肤,低垂眼睫,道:“我只是觉得你不该睡大通铺。”

    他见过陈邻在现代的样子——漂亮娇气的女孩子,从小到大吃过最大的苦大概就是要努力学习。她被很多人爱,所以才长大成天真善良又明亮的大人。

    尽管对于这个世界而言,陈邻的这些特质并没有太多实用,反而只会压缩她的存活空间;但徐存湛并不认为这是陈邻的错。

    陈邻又有什么错?是这个破烂世界过于残酷——陈邻没有错。

    所以徐存湛想,陈邻应该拥有很多东西。她本就该拥有财富,朋友,亲人,爱,漂亮。

    即使她现在暂时没有,徐存湛也想要把这些东西送到她手上。没别的理由,他也不觉得自己为陈邻做这些是在帮助陈邻,他只觉得这样做很好。

    因为徐存湛在满足自己的欲/望。

    他的欲/望就是希望陈邻心想事成。

    这些更深层次的想法徐存湛并没有说出来。不管平时表现得多么理所当然,实际上徐存湛对自己异于常人的地方是很清楚的;他不确定陈邻能接受自己的性格到什么程度,所以便将某些诉求化作黏黏糊糊的撒娇表达出来,逐步试探。

    聪明的人装起来也很快,徐存湛撒娇扮可怜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陈邻脖子被他蹭得发痒,不自觉缩了缩脖子,曲起手臂去推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的脑袋。

    她小声嘟囔:“这又有什么关系?暂时休息而已。不是说太原城现在的客栈都不开门吗?另外找地方休息的话,会很麻烦的。”

    “哦对了,你今天一整天都不在,是出去调查了吗?等等……如果是调查到了很危险的不适合和我说的事情,那你还是别和我说了。”

    陈邻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见徐存湛笑。

    他整个人几乎贴在陈邻后背上,所以笑起来时震颤的胸口也抵着陈邻后背。

    “没有什么不能和你说的。”徐存湛稍稍站直,不再将整个人压在陈邻背上,但却仍旧维持着弓身自后面完全环抱住陈邻的姿态。

    “太原城的疫情是从东宝坊而起,那里是太原城的灰色地带,流窜着许多下九流的人,不过那些地痞流氓现在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如今被改成了隔离区。”

    “我去那边走了一趟,原本想要进东宝坊后街焚烧尸体的地方看看,但半路被一个叫铎兰的本地医女拦下……”

    陈邻:“啊——”

    徐存湛:“她说那边很危险,让我别过去,如果想调查的话,就在前街就可以打听出很多关于疫情的消息了。”

    陈邻:“嗯……”

    徐存湛:“所以我就没去后街。”

    陈邻抬眼,上目线瞥他。徐存湛唇角挂着一丝笑意,正低垂眼睫,赤金眸子亮晶晶盯着陈邻。陈邻:“你继续。”

    徐存湛眨了眨眼,不再逗她,“我跟踪了铎兰一小会儿,发现她在和百药宗弟子打听我。”

    “她好像认识我。”

    陈邻沉默了一下,曲起胳膊撞了撞徐存湛胸口。

    她力气不大,又是软性子,即使生气,也不怎么下死力气。徐存湛以为她催自己松手,于是直起腰松开陈邻肩膀,改为站到她身侧,两人沿着鹅卵石道路继续往前走。

    徐存湛:“我很确定我没有见过她,她的态度显然有问题。”

    陈邻:“那你要去接触她吗?”

    徐存湛打了个哈欠,态度懒散:“再说吧,看我心情。”

    两人散步回了厢房院子里,院子门口有位宝蓝衣衫的青年垂首侍立,目光左右扫视。在看见陈邻时,他眼睛亮了亮,小跑到陈邻面前,打了个躬,“请问是陈邻陈姑娘吗?”

    陈邻不明所以,下意识看向徐存湛——徐存湛嘴角还翘着,目光扫过面前青年,代为回答:“是,怎么?”

    青年也不在意回答的人是谁,只是传达了自己要传的话:“我家公子托我给陈姑娘传话,说他与陈姑娘是旧相识,所以另外给陈姑娘安排了房间。”

    陈邻一愣:“你——你家公子是谁?”

    青年笑眯眯回:“我家公子自然是沈府的少爷。”

    陈邻:“……沈春岁?”

    “既然是能直呼公子大名,看来陈姑娘和公子果然是旧相……”

    不等青年把话说完,陈邻便抢先开口打断了他:“我和你家公子不熟,另外安排房间也不必了,我没打算住在沈府。”

    她悄悄捏了下徐存湛手心。

    徐存湛自觉出场,往前一步站在陈邻和青年之间。除去那张过分秀美的脸,徐存湛的个子其实很有威慑力,提前入道,体质被锤炼得太好,连带个子都比大多数人要窜高一截,收敛笑意垂眼睨人时,自然而然散发出危险分子的气息。

    青年在和徐存湛对视的时候,终于挂不住脸上笑容,往后退了两步,额头上微微冒出冷汗。

    徐存湛脸上冷酷的表情只存在了一瞬,很快又眉眼弯弯露出轻快笑意,“麻烦你转告你家公子——太原城中疫情肆虐,让他多保重身体,别哪天死了都不知道。”

    “……”

    陈邻干咳一声,拉着徐存湛往自己这边拽,感觉自己在拽一只哈气亮爪子的猫。

    但好在‘猫’很听话,她一拽就回来,只是仍旧握着她的手,脸上表情无辜,半点看不出他才放了狠话的样子。

    陈邻习惯性想找补几句软和的话——她总是不希望别人为难的。但是话到嘴边,迟疑了两秒,陈邻想到在南诏都城客栈,半夜堵在自己门口的青年。

    她打了个寒噤,现在回想起来还莫名觉得吓人。说实话,一个二十来岁又高又壮的青年,大半夜来敲她房门,这些前置条件组合在一起,和鬼片也没什么区别了。

    她狠狠心,拉着徐存湛转身往外走。两人走出去四五步,徐存湛回头,对青年露出一抹轻快笑意,那笑容里带有明显的挑衅意味,还有威胁。

    分明是夏日的傍晚,青年却感觉自己后背被冷汗打湿。

    走出沈府大门,陈邻看着空荡荡的街道,不禁揉了揉自己的脸。

    “今天晚上睡那条街?”她叹气询问徐存湛。

    徐存湛:“为什么要睡大街?”

    陈邻茫然:“不睡大街睡哪里?屋顶吗?但是这边的屋顶都是瓦片,太硌人了,非要选的话,我还是觉得睡大街比较……”

    徐存湛两手掰着陈邻肩膀,将她转了个身,面向沈府大门。陈邻不明所以,回头看他——徐存湛打了个响指,笑意浅浅:“挑吧,选个喜欢的房间,选中哪间我们今晚就睡哪间。”!

    第98章

    沈家作为整个太原城的首富,宅院自然也是太原城最大最精美的宅院。如果不用睡大通铺而可以随便点院子睡的话,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是件很爽的事情。

    但陈邻还是扒拉开徐存湛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拉着他往外走。徐存湛微微挑眉,却也没有拒绝陈邻的行为,任凭她牵着自己往外走。

    虽然明面上是说所有的客栈都停业了,但眼下太原城里的死人比活人还多,要找空房子并不困难。陈邻找到了一户闲置的院子,跟房屋主人交涉——房主看了看她身边人高马大还穿一身暮白山弟子衣服的徐存湛,要价时报了个低得不可思议的价格。

    付过钱,陈邻在那间小院子里逛了一圈:院子内部不大,两个独立的房间,一间厨房,拐过去还有一间柴房,挨着茅厕。房间往前是个小院子,十几步的大小。

    院子里原本应该种了许多花草,只是房屋主人数月不在,院内花草无人修建照料,一些稍微娇弱点的已经枯死,生命力强一些的也舒展枝叶越过竹编篱笆一路长到石子路上。

    屋主说这个房子原本在半年前被租给了一个外乡女子和她丈夫,他们在疫情一开始便不幸染病,没多久就去世了。年轻夫妻死后屋主也按照百药宗弟子的嘱咐,将屋内一应生活用品全部拿出去烧了,屋内用百药宗提供的特殊药水里里外外全部清洗了一遍。

    虽然如此,仍旧没人敢来入住,所以房子就一直空置到了现在。

    眼下太原城中,有许多这样的空房屋。

    屋主人挺不错,租房子给他们,还另外给他们提高了一些新的生活必需品——也可能是因为在太原城疫病如此严重的情况下,人人自危,也就没什么心思计较那点物质上的得失了。

    陈邻先把睡觉用的房间打扫出来,她扫地的功夫,徐存湛就把床铺好了。

    忙活了一天,普通人的身体已然疲惫不堪。陈邻随便洗漱了一下便爬上床,打着哈欠翻身睡觉。

    虽然困得要命,眼睛一闭上就不想睁开,但陈邻还是强打精神问了徐存湛一句:“你今天晚上要去哪里睡啊?还是不睡吗?”

    因为是闭着眼睛的,所以陈邻视线所及是一片昏暗。

    徐存湛的声音不紧不慢回答她:“我不睡,随便走走。”

    陈邻声音渐渐含糊下去,“那好吧……晚安。”

    “晚安。”

    陈邻睡得很快,和徐存湛说完晚安后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睡眠状态。明明很疲惫,眼皮就像沾着胶水一样,刚闭合就完全睁不开了——但陈邻恍惚间却感觉到一种湿润的水汽正包裹着自己。

    浑身陷入温水里的感觉,在温暖中又略微带着一点失重感。陈邻浑浑噩噩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朦胧虚幻的白色水汽漂浮,将头灯暖光灯的光芒也遮得模糊起来。

    她愣了好久,脑子有些浑浑噩噩,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我家的浴室?

    迟缓转动脖颈,不知道为什么,陈邻觉得自己做这个动作做得很吃力,脖子上的肌肉都好像生锈了一样,转得很艰难,转动间仿佛能听见老旧螺丝咯吱咯吱的声音。

    她脑子里忽然毫无征兆的想到了螺丝人。

    目光扫过热气笼罩的置物台,挂钩,风干机……熟悉的布局,无论怎么看都是她家的浴室。陈邻抬手想要撑着自己坐起来——她躺得太下面,而浴缸里的水又装得太满,几乎要淹过下巴。

    这种快要被淹进水里的感觉让陈邻很不舒服。

    手臂抬起的瞬间,带起一连串小小的水花,哗啦声轻响,陈邻的手搭上浴缸边缘。她很确信自己根本没有怎么用力,只是稍微抬起手臂而已;但整条胳膊却都使不上什么力气,手腕也痛。

    不是平时手腕使用过度的痛,而是那种皮肉翻开后撕裂尖锐的痛。

    她茫然转移视线,目光落到自己手腕上,也看清楚了浸泡自己的温水——被稀释后仍旧呈现出一种深红色的血水。

    随着她手掌搭到浴缸边缘,手腕伤口不断涌出新的血液,沿着浴缸外壁,像分流的溪水迟缓流淌。在看见这场面时,陈邻脑子轰然一片空白,旋即感到头晕目眩,力气急速从身上抽离、

    明明泡的是热水,可她还是感觉自己身上非常的冷,心脏跳动的声音变得很明显,因为心跳过快而连带着让陈邻心慌意乱起来。

    陈邻慌乱的想要爬起来,至少从这个浴缸里离开。但不管她怎么努力也爬不起来,尽管在潜意识里她已经用了所有的力气,但陈邻的努力投射到身体上,也只是这具身体的手指搭着浴缸边缘艰难的动弹了两下。

    除了留下两道血红色指印外,于暗红水面掀起一层纤细荡漾的水波外,再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能感觉到热量和生命力一起在从自己的身体里剥离,随着手腕伤口处流淌出去的鲜血一起消失。死亡的恐惧紧紧攥住了陈邻心脏,并不断收拢手指挤压着那颗心脏孱弱的生存空间。

    整间浴室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液体流动和浴缸里水波轻轻起伏的声音,这种声音没有任何生气可言,处处都被腥甜浓郁的血液气味填满。

    吱呀一声,浴室门自己打开。

    远远传进来诵经的声音,浴室内堆积的白气被吹散,同时散去的还要室内那股浓郁的血腥气味。陈邻涣散的瞳孔微微收缩,恍然回神,艰难的转动。

    她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一个和尚站在浴室门外,一手拿九环法杖,一手竖起平于胸口,神色宁静又出尘。二人四目相对,那和尚迈步踏入浴室,带进来一股浅淡好闻的莲花香气。

    他眉心有一点赤红朱砂印,容貌秀丽。

    恍惚间陈邻觉得他眼熟,却又记不起他是谁。

    和尚忽然伸手剖开自己胸膛,血肉分离,肋骨苍白,肋骨后面原本应该生长着心脏的位置,却开着一朵赤金色金线莲。他染血的手指穿过自己肋骨,将那朵金线莲摘出来。

    金线莲一离开和尚胸腔,花瓣便急速合拢萎缩,转瞬间从一朵花萎缩成一颗小小的种子,躺在和尚掌心。

    “你于此世凡缘已尽,接下来该是■■■■■……”

    和尚后面的话变得很模糊又很遥远,陈邻根本听不清楚对方在讲什么。但她看见和尚松开手指,那枚金线莲种子啪嗒一下落到陈邻胸口,转瞬间没入皮肤,消失不见。

    几乎同时,窗外传来一声雷鸣,急雨拍打窗户,闪电将整片天空都点亮。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伴随电闪雷鸣,来得声势浩大,仿佛是老天爷在发脾气一样。

    在暴雨惊雷中,和尚身影变得虚幻,满室莲花香气逐渐消失。他低垂眼睫,悲悯又温和望着陈邻,低声喃语。

    “如此一来,你与他的命运将完全纠缠,不分彼此。”

    此时窗外又划过一道闪电。刹那雪亮的闪电光完全照亮和尚的脸,曝光过度的脸,即使神态温和,也莫名流露出几分诡异。

    陈邻被这一下闪电惊醒,猛然从床上弹起来摔到地上,摔得屁股一阵生痛。她捂住自己心脏处大口呼吸,被噩梦惊吓的心脏正在以远超过平时的心率飞速撞着肋骨,扑通扑通的声音连绵不绝。

    慢慢缓过神来,陈邻呼吸趋于平静。

    意识到自己是被噩梦惊醒——今天太忙,她完全忘记了要吃药的事情。陈邻揉了揉自己额头,感觉自己脑袋有些胀痛,但也实在没有了睡意,起身推门出去。

    屋外天还没亮,狭小院子里安静得连一声虫鸣都没有。陈邻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站在房间门口踌躇了好一会儿L,她还是拎起裙角走上那条石子路。

    虽然是在屋外,还是深夜,但空气丝毫没有比屋内更清新到哪里去。陈邻习惯性抬头往屋顶看了一下,没有找到徐存湛的影子。

    她收回目光,沿着石子路往前走。

    院子本来就不大,多走几步就是大门。换成平时,哪怕是睡不着觉,陈邻也不会在这种黑漆漆的半夜开门自己出去乱逛。

    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陈邻盯着那扇近在咫尺的门,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将门推开。

    门后面并不是她傍晚走过的街道,而是一片寂静的,让人望不到尽头的水流。陈邻恍惚了一瞬,扶着门框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

    这个地方陈邻并不陌生,在鹞城,徐存湛试图为她开灵台的时候,陈邻就曾经见过——这是徐存湛的灵台。

    冰冷的,只有一片寂静的死水。她咽了咽口水,尽管觉得眼前一幕有些不可思议,但脑子却完全没有往梦境那方面想。

    抬脚踩上水面,陈邻还记得徐存湛的灵台水面本该是像水泥地一样冰冷坚硬。但这次,她脚踩上去,却一脚踩空,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往前踉跄。

    随着噗通一声响,陈邻摔进那片死水之中。

    一切声音在水的阻隔下都变得模糊,窒息感捂住口鼻,呛得陈邻鼻子发酸。她胡乱挥舞手臂挣扎了几下,但完全无法阻止自己下沉的趋势。

    这片死水出乎意料的深,从水下勉强睁开眼睛往上看时,那轮苍白的月变得波光粼粼起来。死水好像没有任何浮力,陈邻挣扎也无法浮起,身体就像陷进流沙里面一样飞快下落。

    直到她后背触到一片平整的沙面。陈邻睁大了眼睛,看见眼前水流里有许多小小的细密的褐色东西,约莫小拇指大。

    因为死水里面的水流并不流动,所以那些东西也安静的悬浮在水中,就像琥珀里面被凝固定格的草叶。

    陈邻伸手去抓了一把,感觉到自己掌心抓到了许多那种东西。她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着那东西,将它拿到眼前仔细看——暗绿色,柔软,带有植物特有的气味。

    感觉像是某种植物的种子。

    陈邻对植物并不太了解,也没办法一眼就分辨出这是什么植物的种子。她正捏着那枚种子发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回荡的嗡鸣声交缠,意识模糊。

    她的心脏因为缺氧而剧烈跳动,耳膜上全都是自己的心跳声。但除了心跳声之外,陈邻总觉得自己隐约还能听见另外一些声音,很模糊的落入她耳朵里。

    【就是她吗?太弱了——】

    【不,她不需要强大。她只要和天劫出现在一个世界就足够了。】

    【因为他们的命运是一体的,正如一母同胞的双生子,若是哥哥强大,妹妹自然便孱弱。但相对的,妹妹什么也不必做,她只要存在,哥哥就会看见她。】

    【因果相连,远比血缘关系更加亲密。】

    ……

    是谁在说话?

    没头没尾的对话,似乎还不止一个人在说话。陈邻至少听见了三个不同的声音,她松开手心那些不知名的种子,试图去听清楚耳边模糊的声音。

    但就在她努力想要听清楚那些声音时——毫无征兆的,陈邻惊醒了。

    睁开眼的瞬间她恍惚了一下,差点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醒了。直到没关紧的窗户缝隙间传来阵阵虫鸣,还有‘咔嚓咔嚓’规律的裁剪声。

    陈邻感觉到了热,掀开被子起床,摸到自己额头和脖颈上都出了层汗。她之前也老是做噩梦,但从来没有哪次噩梦像今天的这么熟悉,哪怕是此刻从梦中惊醒之后,陈邻仍旧感觉自己的手腕有些刺痛。

    她低头卷起自己袖子,目光落到手腕上那块已经结痂的疤痕上:和梦里刀刃割出来的细长痕迹完全不同,这片疤痕范围要更广一些,也不深,看起来不像是割伤,更像是擦伤。

    盯着那块疤痕出神片刻,陈邻不禁捏了捏自己眉心,深呼吸,转身出门。房门刚打开,陈邻一眼就看见了蹲在石子路上的徐存湛。

    他手里拿着一把花艺剪刀,正在修剪长到石子路上的花草藤蔓。徐存湛没有扎头发,半蹲着,雪白长发顺他肩膀往下落,淋着月光,白发似绸缎那般光泽明亮。

    那把大剪刀咔嚓咔嚓,三两下剪落多余的枝条。徐存湛并不在意自己剪的位置对不对,只是想把这条路清理出来而已。

    陈邻眨了眨眼,那种不真实的,虚幻的梦境感逐渐褪去。她拎起裙角走下台阶,朝徐存湛走去;不等她走到徐存湛面前,徐存湛便已经站起来了,转身三两步走完了剩下的路,站在陈邻面前。

    陈邻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苍白,面颊却透出几分薄红。徐存湛用手背蹭了下陈邻的额头,道:“又做噩梦了?”

    陈邻点头。

    徐存湛:“商枝给的药吃完了?”

    陈邻刚想回答没吃完,但话到嘴边,她忽然又有些不确定起来。她低头翻自己的包,几滴冷汗从她鬓角往下滑落,最后欲坠不坠挂在她削瘦的下颚上,晃了晃,啪嗒一声轻响,落进衣领。

    “好像是吃完了……”陈邻翻着自己荷包,有些恍惚。

    徐存湛并不意外这个回答,只是伸手拉住陈邻的手,慢吞吞道:“我明天去给你要份新的。天色还早,回去继续睡?”

    陈邻犹豫片刻,摇头:“算了,我现在也睡不着。”

    她说不想睡,徐存湛也不勉强,随口问:“那想要做什么?”

    陈邻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夜风吹过肩膀,她莫名感到几分寒意,于是往徐存湛身边靠了靠,小声:“没想好。”

    徐存湛:“那我们去散步好了。”

    他向来是个想做什么就做的人,散步这件事情也一样。刚好陈邻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情,干脆就跟着徐存湛一起出门。

    太原城往常入夜之后都十分热闹。但如今因为疫情的缘故,大街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连两边的店铺都没有开张的,只余下徐存湛和陈邻二人走在街道上,清脆足音回荡。

    吹着夜风散了一会儿L步之后,陈邻反而觉得自己的脑子清醒了许多。脑子清醒过来之后,陈邻对自己那两个连环套的梦中梦的记忆不仅没有模糊,反而变得更加清晰了起来。

    梦境中所发生的的一切,看似荒谬,但在给人的某些感觉上,却又意外的真实。以至于陈邻现在只要陷入梦境之中的回忆,就会感觉自己左手手腕隐隐作痛。

    她不自觉开口:“我之前做噩梦的时候,一旦梦醒了就会忘记掉自己做的噩梦。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什么,我醒来之后却还很清楚的记得那个噩梦内容。”

    徐存湛:“梦到什么了?”

    陈邻蹙眉,皱着脸沉默了两秒,道:“梦见我手腕上被割了一刀,血一直流,感觉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了……然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给了我金线莲的种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肯定是因为你之前老是说那个金线莲的种子,所以我才会梦到这些。”

    后一句话从陈邻嘴里冒出来,声音变小了,嘟嘟囔囔的。但是陈邻只说了第一层的梦境,没有说第二个梦中梦。因为她觉得第二个梦中梦太奇怪了,不管是突然出现徐存湛的灵台,还是死水底下那些莫名的种子……

    甚至还有那些模糊不清意味不明的呓语。

    没头没尾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陈邻自己有心事,自然也就没有发现徐存湛脸上表情有片刻的凝固。他迟缓转动眼眸,眼睫低垂,视线注视着陈邻——陈邻还在小声嘀咕,略略低头时露出一截雪白脖颈。

    徐存湛:“就梦到这些?”

    陈邻回答:“只梦到这些也很可怕了!你是不知道,梦里那个感觉超级真实的,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徐存湛收敛了目光,手指曲起轻轻摩挲陈邻手背,语气淡淡:“只是梦而已,梦都是假的,假的永远不会变成真的。”

    陈邻也想附和他这个观点,但是话到嘴边,她抬眼看见徐存湛没什么表情的脸。

    她心思一转,逗他:“你也知道梦都是假的啊?上次你做梦还哭成那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死……”

    ‘死’字的发音只是刚从陈邻喉咙里冒出来,就猛然变成了一声痛呼。徐存湛刚刚与她十指相扣的手突然用力,攥得陈邻有点痛。

    但他很快又松开手,血液回流,陈邻感觉自己被徐存湛握着的那只手又热又麻。

    他弯腰与陈邻在同一水平线上对视,月光下那双赤金色眼瞳明亮得有些吓人,有种非人类的感觉。比起正常人的瞳孔,徐存湛此时盯人的双眼更像是那种丛林法则下长大的野兽。

    但他偏偏不像野兽那样完全丧失理智。

    他只是安静注视着陈邻,陈邻被他看得莫名紧张,不自觉咽了下口水。她本能的感到几分害怕,但更多的是不明所以,犹豫了一下后,陈邻试探着开口:“徐存湛?”

    徐存湛眨了下眼。

    薄而泛红的眼皮覆盖下来又轻快抬起,只是一个眨眼的瞬间,徐存湛眼睛里那种凶恶戾气消散无形。他转过头去,顺便晃了晃陈邻被自己牵着的手。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哭了?我可没哭过。”

    陈邻:“……幼稚鬼。”

    *

    第二天陈邻照旧去厨房,帮忙煎药。

    从早忙到中午,好不容易有了休息时间。陈邻走出厨房伸懒腰,正好遇上一队百药宗弟子迎面走来,商枝也在其中。

    她显然已经换过衣服,手腕上还系着红色布条。抬眼看见陈邻在院子里活动,商枝脸上挂起一点笑,抬手跟陈邻挥了挥手,向她走来。

    “这两天辛苦你了。”商枝叹了口气,“我听说你和徐莲光去府外住了?”

    陈邻挠了挠自己脸颊,点头承认。

    商枝想了想,又道:“搬出去也好。沈府的主人是沈春岁,当初暮白山老祖和沈家的事情……你和莲光住在这里约莫也会不自在。”

    陈邻:“暮白山老祖和沈家的事情?”

    商枝:“暮白山老祖是莲光的师父,也是沈春岁的外祖父。当年他在修仙界是个出了名的奇葩天才,据说二十六岁之前修仙界还查无此人,直到他二十六岁那年突然自己一念入道,投入暮白山门下……”

    讲到后面,商枝凑近陈邻耳边,压低声音:“虽然说现在修仙界崇拜沈前辈的人很多,但也有不少人对沈前辈的人品颇有微词。”

    “因为他当初是抛弃了整个家族以及身怀六甲的妻子,独自前往暮白山求道。沈家子嗣单薄,沈前辈还是家中独子,就这样一走了之,留下偌大家产和一个孕妇……当年沈老夫人过得据说不怎么好。”!

    第99章

    其实关于徐存湛师父和太原城沈家的恩怨,陈邻也听徐存湛讲过。只不过徐存湛讲起那段故事时,口吻要更加中立一些,带着点事不关己随口一提的随意。

    而商枝显然是不太赞同徐存湛师父这个行为的那批人,讲起这件往事时微微皱眉。

    陈邻:“那后来呢?沈老夫人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了吗?”

    商枝摊开两手,耸了耸肩:“不生下来能怎么办呢?她那时已经身怀六甲,要流掉孩子无异于要她的命。之后听说过了很艰难的一段时期,才有了如今的日子——只可惜老妇人好日子也没有过多久,就因为太原城疫病去世了。”

    “暮白山那些弟子不太清楚这里面的恩怨,我也是听我师父提起过……莲光应该知道一些,但他向来不管这种事情。”

    陈邻点头,对商枝的话深以为然。

    徐存湛确实不爱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不过既然提到了太原城的疫情,陈邻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徐存湛昨天和自己说的事情。

    她好奇的问商枝:“你来太原城也有段日子了,有没有见过一个铎兰的本地大夫?”

    “你说铎兰大夫?”商枝立刻接过话茬,“知道,这位大夫在本地很有声望。在疫情刚开始扩散,还没有引起注意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东宝坊组织了好几次义诊。”

    “本地太守开始重视这些疫病,也是源于她的上书。否则以那些高官的性子,约莫还要等疫病扩散得更厉害一些,才会有所反应。”

    陈邻:“唔,听起来是个很尽职的医——大夫啊。”

    商枝:“不过我没有见过她,我来的时候,这位大夫已经主动搬去了东宝坊的深度隔离区,照顾那边的病人……”

    她的话还没说完,院子前面传来一阵骚动。动静很大,令人无法忽略,商枝急急忙忙跑过去,陈邻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跟着商枝跑,两人很快就跑到了骚动的源头。

    只见一个手腕上系红布条的百药宗弟子横躺在地,浑身抽搐不断干呕。周围的人面面相觑,想要上前却又不敢上前。

    商枝推开四周拦着的人,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倒地的百药宗弟子,转头冲陈邻道:“去厨房拿药过来——拿有绿色标记的碗!”

    陈邻闻言转身跑去厨房,一路不敢停歇。厨房里这会儿没什么人,桌案上还摆着待凉的药,她找到涂有绿漆标记的碗,两手捧着又一路跑回院子里。

    此时商枝已经驱散了周围的人,有两个暮白山弟子抬来了担架将病人放到上面。陈邻把药递过去,商枝接过药碗,将病人扶到自己膝盖上,一手捏着她鼻子,一手将药碗灌了进去。

    有些没来得及吞咽的浅褐色药汁从病人嘴角溢出,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关注这些了。

    陈邻蹲在旁边紧张的看商枝给病人灌药。一碗药灌下去后对方终于不再颤抖呕吐,脸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了起来。

    商枝松了口气,把药碗搁下,一转头看见自己身边还蹲着眼巴巴的陈邻。她回过神来,不禁觉得好笑,拍了拍陈邻胳膊,提醒道:“你别凑这么近——去洗药水浴,等会把你这身衣服也烧掉。”

    “她可能被感染了。”

    *

    徐存湛在东宝坊后街转了一圈,除去许多怨魂戾气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现。以他的修为,可以清楚看见空气中飘荡着丝丝缕缕晦气,那些气息一靠近徐存湛,就会被他周身环绕的火属性灵气烧干。

    这也是徐存湛能毫无顾忌自己一个人在重度隔离区跑来跑去的原因。

    弊火灵根除了会折磨主人之外,也会折磨一切外来者,包括疫病。就连那些晦气,都不愿意靠近徐存湛。

    绕开入口处巡逻的弟子,徐存湛悄无声息进入东宝坊前街,很快就循着气息找到了铎兰——对方正在一顶帐篷里给病人诊脉,身边还围绕着另外几个百药宗和迦南山的弟子。

    诊脉结束后,铎兰低声同病人叮嘱了几句什么,才走出帐篷,伸了个懒腰,手腕上红布条在微风中轻轻飘扬。

    稍微透了透气后,铎兰很快又进入另外一顶帐篷,给其他病人看诊。整个上午她都在给不同的病人看诊,而且态度一直十分温和,即使是遇到神志不清或者胡搅蛮缠的病人,她也耐心开导,没有半分不耐烦。

    似乎就连其他的修道者们也很喜欢铎兰,总是恭恭敬敬的叫她铎兰大夫。

    徐存湛倒是一直没有出去接触过铎兰,他只是安静的呆在暗处,犹如耐心的猎人,注视着泽兰的一举一动。直到中午饭点,徐存湛准时撤退,在东宝坊入口处和蓬析汇合。

    蓬析一见到徐存湛,立刻滔滔不绝打开了话匣子:“师叔,你让我去查的事情有眉目了!”

    “铎兰大夫确实不是太原本地人,她是在十七年前来到太原开的医馆。关于她和沈家——我目前还没有调查到他们之间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徐存湛:“有人知道铎兰的故乡在哪吗?”

    蓬析摇头,苦着脸:“我辗转问了很多人,但是大家的说法五花八门,全是瞎猜的。也有两二个人信誓旦旦说了地名,但答案对不上,估计也是假答案。”

    徐存湛不语,手指慢悠悠捻着自己手腕上的红绳。借由千机绳,他能感觉到红绳另外一段陈邻的存在,对方还在沈府里跑进跑去,估计又在给商枝帮忙。

    而在铎兰身上,徐存湛察觉到了与千机绳同源的气息——南诏巫女特有的女娲灵力。

    很浅,就算是修道者也很难察觉出来。可偏偏碰上了徐存湛这个狗鼻子,他对不同源头的灵力感知格外敏锐,之前匆匆一面无法确认,但今天在暗处盯梢了铎兰一上午,徐存湛完全可以确定对方身上的气息,绝对是女娲灵力。

    眼珠微转看向身侧,只见自己那没用的师侄还在愁眉苦脸。

    徐存湛摆了摆手示意这个问题不重要,“沈家的情况打听明白了吗?”

    蓬析闻言,立刻挺直了脊背:“打听清楚了!”

    “当初沈……师祖,师祖悟道离去后,沈老夫人生下来一对龙凤胎,沈春岁就是那对龙凤胎之中的妹妹所生下的孩子。”

    听到沈春岁是‘妹妹’生下来的孩子,徐存湛终于感到几分意外。他虽然知道一点自家师父的陈年往事,但因为不感兴趣的缘故,从来没有详细打听过,自然也就不清楚个中细节。

    “沈家现在的继承人是妹妹生下来的,那龙凤胎里面的哥哥呢?”

    蓬析道:“那对龙凤胎里的哥哥好像年少时便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而妹妹则留下来把持家业,招了个赘婿,生下了独生子沈春岁。”

    “虽然这样说话有点大不敬……但该说不说,不愧是父子啊……”

    蓬析忍不住最后感慨了这么一句。他还说得比较委婉,徐存湛则要比他直接多了,张嘴就是一句:“遗传吧,老子抛妻弃子,儿子离家出走,不愧是一脉单传。”

    蓬析:“……”

    蓬析只好干笑,半个字都不敢接话,只能在心里呐喊:师叔,那是你亲师父!你这样说他真的好吗?

    徐存湛显然不是那种会在意师父名誉的人。他随口吐槽完自己师父,转头便慢悠悠往沈府走去——蓬析连忙小跑跟上徐存湛。

    “师叔!铎兰大夫和沈家有问题吗?”蓬析问这话时,还有些紧张的搓了搓手。

    徐存湛淡淡回答:“不确定,再看看。”

    他回答得有些敷衍,脑子却转得飞快,不断思考着目前已经拿到手的线索:太原城疫病疑似有魔族作祟,揭发疫病的大夫出身南诏,沈家和师父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还有……

    【梦见我手腕上被割了一刀,血一直流,感觉要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了……然后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和尚,给了我金线莲的种子。】

    【只梦到这些也很可怕了!你是不知道,梦里那个感觉超级真实的,我差点就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

    陈邻昨晚散步时和徐存湛说过的话,再度涌上心头。

    徐存湛拨弄红绳尾端的手指无意识加快了速度,原本一直维持着冷静的思绪突然变得有些急躁。似乎只要是涉及到陈邻的事情,他就很容易变得不像自己。

    这就是生死劫的威力?

    但按照常理来说,情窍坏掉的自己不应该有生死劫才对。陈邻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正是因为陈邻穿越到了这个世界,所以自己才会有生死劫——

    是谁如此大费周章,哪怕冒着魂飞魄散的危险,也要将自己异世界的生死劫拽过来给自己渡劫?

    几乎是瞬间,徐存湛想到陈邻心脏处那枚金线莲的种子,进而想到了金线莲种子的来源:潜潭尊者。

    潜潭,金线莲,他的生死劫,缺弊塔,魔族……这些是否和太原城的疫病有关系呢?

    徐存湛感觉手头的线索已经足够多了,但总还是差一点。而就是差的这一点,让徐存湛没办法把所有的线索拼齐。他感到烦躁,走着走着就‘啧’了一声,手指绕过数圈红绳然后扯紧拽了拽,每天微皱。

    虽然徐存湛只是做了一些表情,而并没有说什么话。但走在他身边的蓬析仍旧缩了缩脖子,努力的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正当蓬析内心疯狂默念‘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时,他耳朵里听见了自家师叔的声音:“午饭吃肘子比较好还是炖牛腩比较好?”

    蓬析没绷住,张开嘴巴,神情呆滞:“……啊?”!

    第100章

    因为中途去帮商枝救助晕倒的百药宗弟子,所以陈邻来得比平时晚。等她到了和徐存湛碰头的回廊时,徐存湛人早就坐在那里了。

    她拎着裙角一路小跑到徐存湛面前,边道歉边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徐存湛把食盒往陈邻那边推了推,微微抬着下巴说我也才来没多久。

    光看表情的话很难判断徐存湛到底是在说面子话,还是真的刚到没多久。陈邻选择相信他,蹲下来揭开食盒盖子,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

    午饭是番茄炖牛腩。

    牛腩炖得很软,番茄的味道完全糅杂进去了,肉香浓郁,酸甜可口。

    泡饭吃很开胃,而且没有放香菜——陈邻在心里默默给这点加分,忙碌了一上午的疲惫紧跟着一扫而空。

    她挖了一勺子示意徐存湛:“很好吃唉,你要不要尝一下?”

    徐存湛侧身贴近,低头尝了一口。虽然饭菜都是他做的,但他没有做菜时尝味道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陈邻喂他,他才算是吃上了今天的第一口饭。

    陈邻:“很好吃吧?”

    徐存湛皱眉回答:“味道好重……”

    陈邻有点欣慰,好歹徐存湛的回答终于不是‘味道很奇怪了’。

    快速吃完饭——陈邻察觉今天饭菜的分量有比昨天减少,刚好是她昨日一顿饭的量。她将食盒盖上,兴冲冲道:“这两天总是你做饭,明天换我做饭吧?”

    徐存湛刚想说我不吃饭。

    他眸光微侧,正对上陈邻满脸期盼,双眼亮晶晶望过来。原本到了喉咙口的话卡住,片刻后,徐存湛干巴巴挤出一句:“好。”

    陈邻:“你有什么不爱吃的吗?”

    徐存湛想了想,道:“应该没有。”

    陈邻:“那我明天去厨房看看有什么菜……要不要在院子里也弄个厨房算了?”

    不等徐存湛回答,陈邻便自己摇了摇头,否定的嘟囔:“小院距离沈府太远了,跑来跑去好麻烦,还是就在沈府蹭饭吧。”

    徐存湛等她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语说完,才慢吞吞开口:“我今天去东宝坊调查,也观察了一下铎兰,她是南诏人。”

    “啊——”陈邻有些诧异,睁大了眼睛。

    徐存湛:“十七年前她来到太原城,自己开了一家医馆。那时候她应该已经换上了中原人的衣服,因为她的左邻右舍都对她的故乡不甚清楚。”

    “南诏的服饰很好认,她若是穿着南诏女子的服饰,刚来太原就会被认出来。”

    “南诏国子民世代信奉女娲娘娘,即使出国游历,也绝不会在一个地方久留,更别提呆上十七年。”

    陈邻持续意外:“唉?不会在别的地方定居吗?万一在外出游历的时候,遇到了想要结——想要成亲的心上人呢?”

    徐存湛摇头:“不会。她们认为只有被女娲娘娘所庇佑的南诏国,才能使她们的魂魄安息。若是死在异国他乡,那么就会变成孤苦游魂,生生世世只能在外徘徊,永远不能投胎转世。”

    “而且按照南诏国的信仰,唯有女子才是可以继承女娲血脉的完整体,男人都是有缺陷的——她们就算和男人相爱,也不会留下来与一个缺陷造物成亲。”

    陈邻:“……”

    可以,这很母系社会。

    “那很奇怪啊,既然南诏国是这样的信仰,那么铎兰大夫作为南诏人,为什么会在太原城逗留这么久?”陈邻感到疑惑,脸颊皱起。

    徐存湛摊开两只手,歪着脑袋神色无辜:“我不知道,所以我打算今天下午去问问。”

    陈邻:“你说的去问问,应该是友好的问吧?”

    徐存湛:“你猜?”

    陈邻:“……”

    她把食盒盖子盖上,塞回徐存湛怀里,“我不猜!”

    徐存湛乖乖接住陈邻塞来的食盒,嘴角翘起一个很浅的笑。两人吃完饭后照例在花园里散步消食,陈邻抬头看了看沈府精致的建筑群,又想到之前商枝和她说过的,关于沈家和暮白山师祖的事情。

    她叹了口气,“我今天也问了商枝关于铎兰大夫的事情,连带着打听到了一些……关于你师父和沈家的旧事。”

    “当初你师父离开的时候,他妻子是不是——”

    徐存湛:“他离开的时候,沈老太太正是身怀六甲之时。”

    陈邻压了压嘴角,小声嘀咕:“要走也不能那个时候走啊,他就这样跑了,留下自己老婆和家产,要是沈老太太没能撑住,被其他人欺负了怎么办?”

    “谁知道呢。”徐存湛还是那副无关紧要的表情,“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一点。”

    “沈老太太当年生下来一对龙凤胎,妹妹继承沈家家业生了沈春岁,哥哥却在年少时离家出走失去了音讯。按照时间来推算,哥哥眼下应当正值壮年,太原城发生如此变故,他人又在哪里呢?”

    这倒是陈邻没有听过的新消息,她愣了下,脑子慢吞吞消化着徐存湛喂到嘴边的线索——但消化完了,还是有点想不明白。

    陈邻:“龙凤胎里的哥哥离家出走了?为什么离家出走啊?”

    徐存湛:“据说是和沈老太太大吵了一架,然后就走了。但毕竟是二十几年前的事情,当时的奴仆大多数已经被遣散,目前沈府还活着的仆人都对这件事情不太清楚。”

    “我让蓬析去查了一下沈府被遣散的老仆人,找到了几个可能知道一点内情的,准备下午去问问。”

    陈邻连忙举起手:“我也想去!”

    徐存湛瞥她,神色似笑非笑:“好奇?”

    陈邻脑袋一点一点如小鸡啄米:“好奇!”

    没有人可以拒绝八卦的魅力。更何况是和徐存湛一起去,只要是和徐存湛一起,不管多危险的事情都和玩冒险RPG游戏一样,完全不用担心生命安全。

    陈邻跟商枝说了一声自己下午不去厨房,然后就收拾东西和徐存湛一起出门了。

    当初沈家大少爷在离家出走前,曾经和沈老太太大吵了一架,闹得不欢而散,之后大少爷便离家出走,至今未有音讯。蓬析为徐存湛打听到的相关人,就是当年服侍过沈家大少爷的丫鬟和小厮。

    在大少爷离家出走后没多久,沈老太太就让人将大少爷身边的丫鬟和小厮都遣散,大有一副你离家出走,我也不认你了的架势。而作为沈家的大少爷,他身边光是负责贴身服侍的丫鬟就有四个,常跟在左右的小厮则有八个。

    其中有三个丫鬟已经远嫁他乡,其中一个还留在太原,但目前身染疫病,正在隔离区里隔离着。而那八名小厮有的去了别家上工,有的直接换了工作,彼时大多已成家立业,也有两个倒霉鬼不幸英年早逝。

    还活着的六名小厮里有四名都躺在隔离区。

    徐存湛这次带着陈邻去问的便是那两名目前还没有进隔离区的小厮——地址蓬析也打听好了,其中一家交给蓬析去打听,剩下一家由徐存湛和陈邻去打听。

    在走去目的地的路上,陈邻有些好奇,问徐存湛:“沈家大少爷和这次太原城的疫情有关系吗?”

    徐存湛老实回答:“不清楚。”

    陈邻诧异:“啊?”

    徐存湛眨了眨眼,偏过脸对她笑,神情无辜:“我只是打听到了这些消息,很好奇我师父的儿子跑哪里去了而已。”

    “……”

    沉默片刻,陈邻忍不住问:“我们的主线任务难道不是找出太原城疫情的源头吗?”

    徐存湛:“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毕竟又不能未卜先知,总不能一落地就立刻知道所有事情。”

    陈邻居然觉得徐存湛还说得挺有道理。她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皱着脸想事情——他们两人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口,徐存湛抬手敲门,陈邻思绪转回,也看向那扇木门。

    木门打开,一个年轻妇人探头出来,看见两个陌生的少年少女,有些困惑,“你们是……”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徐存湛抬手在她面前打了个响指——妇人脸上疑惑神情立刻褪去,两眼呆滞望着前方。

    最简单的摄魂术,遇到修为高点的就没什么用处了,但用来对付凡人却一用一个准。

    徐存湛:“你认识廖绍吗?”

    妇人呆呆点头:“廖绍是我夫君。”

    徐存湛:“你们成婚多久了?”

    妇人:“我与夫君成婚五年有余。”

    徐存湛推开木门往里走,那名妇人呆呆跟在他身后,陈邻绕着被摄魂术迷惑的妇人转了圈,伸手在她眼前晃。不等她的手晃完,徐存湛回头,拉着她衣服后领,将她拽过来。

    陈邻被拽得踉跄,倒退摔到徐存湛胸口。她仰起头正要说话,徐存湛的手却顺势落下去牵住她的手,手指张开十指相扣。

    他现在牵手的动作已经足够熟练,每次牵手都好像是在做一件如同呼吸那般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徐存湛的这个动作,陈邻原本要吐槽的话在喉咙了卡了会,忘记了。

    两人进屋,迎面遇到昔日沈大少爷的小厮廖绍。他正在做木工活儿,听到脚步声,抬头便见妻子领着两名没见过的少年少女进来。

    廖绍面露困惑:“这两位是……”

    徐存湛故技重施,再度对廖绍用了摄魂术——很快廖绍也变得两眼呆滞起来。

    这种技法不管再看多少次,陈邻都觉得很神奇。她盯着廖绍呆滞的脸看了会,问徐存湛:“这个术法会有后遗症吗?”

    徐存湛:“只是低级摄魂术,解除之后会让他们头痛一会儿,不会有后遗症。套话太麻烦了,而且我也不喜欢去套别人的话。”

    陈邻心想:这倒是很符合徐存湛的性格。

    徐存湛转而望向廖绍:“你曾经在沈家服侍过沈大少爷,那么你知道沈大少爷当初为什么离家出走吗?”

    廖绍微微张开嘴,停了好一会儿,似乎在翻找自己那为数不多的回忆。

    “大少爷……大少爷想去找老爷,夫人不让。大少爷很坚持,和夫人大吵了一架,自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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